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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此刻从这个宽阔洞中掉下来,抬头只见狂风卷着流云肆意翻滚,低头一片轻轻茂林在风中摇摆得不停不休。她费力收身踩踏在一个树冠的上头,觉得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什么水下的地界。难道说,是走错路了?小燕探路探了许久没有回去,原来也是走错了路?好嘛,自己打的暗道自己也能走错也算是一项本事,小燕当了这么多年的魔君竟没有被下面人谋权篡位,看来魔族普遍比想象中的宽容。

凤九抱着树冠稳住身形,腾出手来揉了揉方才在洞中被蹭了一下的肩膀,眯眼看到远方的天边挂出一轮绛红色圆月。此地如此,显然显得是妖孽之相,大约她今日倒霉,无意中冯入了什么缚妖的禁地。她惦记着小燕,寻思是在这里找一找他,还是折回去先到解忧泉旁瞧瞧,忽听到脚下林中传来一串女子的嬉笑之声。凤九心道,大约这就是那个妖,声音这样的活泼清脆,应该是一个年轻的,长得很不错的妖。她很多年没有见过妖类,觉得临走前溜下去偷瞧一眼应该也耽误不了什么,攀着落脚的树冠溜下去一截,兴致勃勃地借着树叶的掩藏,朝茂林中的笑声处一望。

极目之处,一条不算长阔的花道尽头,剑立一旁施施然盘腿跌坐的紫衣神君......不是好几日不见的东华帝君是谁?他怎么这个时辰出现在这个地方,凤九十分疑惑。瞧他的模样似乎在闭目养神,她正打算悄悄行得近一些,蓦然瞧见一双柔弱无骨的玉手从跌坐的帝君身后攀上他的肩,又顺着他的手臂向下紧紧搂住他的腰。女子绝色的容颜出现在东华的肩头,泼墨般的青丝与他的银发纠结缠绕在一处,轻笑着呵气如兰:“尊座十年才来一趟,可知妾多么思念,尊座等着多么辛苦——”

软语温言入耳,蹲在树上看热闹的凤九没稳住,扑通一声从树干上栽了下来。女妖一双勾魂目兮明扫过,一双裸臂仍钩着东华的脖子,含情目微敛,咯咯笑道:“八荒不解风情者数尊座最甚,同妾幽会还另带两位知已,也不怜惜妾会伤心——”

凤九心道,大风的天你穿这么少也不嫌冷,回头一看,才晓得女妖口中的“两位”是怎么个算法,原来树下除她外早已站了一个人——白衣飘飘的姬蘅公主。今日姬蘅公主不仅衣裳雪白,脸也雪白,一双杏眼牢牢盯住花道那头的东华,嘴唇紧紧抿住,神情哀怨中带了一丝羞愤与伤怀,容色令人怜爱。羞愤伤怀的姬蘅公主听到女妖的一番话后,木然中转眼瞟了瞟新落下来的凤九,两道秀眉拧得更紧,抬头双望了东华一眼,眼中满是落寞忧伤......可巧方才正自闭目养神的帝君此刻恰好睁开眼,林中的狂风带着飞花飘摇,飞花飘摇中,东华向着她二人的方向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用的不是你们,是你。凤九挠着头正要回答,听到身旁的姬蘅泣然欲泣道:“奴担忧老师,好不容易找到此处,老师却......奴......”凤九在心中哦了一声,原来东华问的不是她,是姬蘅。她摸了摸鼻子,侧过身竖起耳朵一同等候姬蘅的下文,等候中,她注意到半空的飞花像是佛铃花,这种从前她最喜欢的九重天的圣花,按理说不应生在这等缚妖之地。姬蘅良久也没有下文,凤九抬眼去瞟她,对面女妖的脸贴着东华的姿态越来越亲密,而东华看起来也并未想过推拒。姬蘅像是终于忍到极限,指节拧得衣袖发白,未发一言,跌跌撞撞地转身跑了。

缠着东华的女妖浓妆的眼尾仍含着笑,盈盈向凤九道:“这位姑娘却是好定性不同你姐姐一同识趣离开,难不成想留下来欣赏妾同帝君的春风一度吗?”

凤九摸了半天,从袖中摸出许久不曾打理的陶铸剑,剑入手化作三尺青锋,抬起头来也是盈盈的一个笑:“有本事你继续,我在一帝看看也无妨。”

凤九感觉自己这个笑其实笑得挺和气,这么久她都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笑过。伏在东华肩头的女妖却瞬间变了脸色,眉目间阴鸷顿生,低声道:“你看出来了?”又冷笑两声,“也罢,既然你想蹚这趟浑水,本座成全你。”眼睛已在三四步处,一条红绫劈面而来,是直取脖颈命门的狠招。

直至方才,凤九其实一直在思考,她该不该管这桩闲事。

沿着树冠刚溜下来瞧见他二人的形容时,她也以为是东华不知什么时候看上这个绝色女妖,特地来此同她幽会,有一瞬她还有些晕。东华只能喜欢着姬蘅的同时又对别的女子起意,难道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情,情这个东西果真千奇百怪,恕她很多时候不能理解。

直到不经意抬头瞧见天边翻滚得越来越汹涌的流云,和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月色,她的心中突然一阵透亮。

此二者皆为两种强大气场相抗才能出现的景致,姬蘅醋中疾起,兴许情之所至没有注意到,也可能是她没有自己有见识,东华同这个女妖看上去虽然十分亲密,但私下该是正在激烈的斗法之中。

东华长成那副模样,这个女妖对他有意大约是夫,他由着她在身上胡来,按她的推想应该是东华打算借机将她同姬蘅气走,毕竟高人斗法之地危险。她在心中推想出东华不得不如此的初衷,心中顿时觉得他十分有情有义。既然他这样有情义,她没有看出其中的道理来也就罢了,看出来若还将他一人丢下,从此后就不配再提道义两个字。

她听说妖行妖道,妖着中有种道乃诱引之道,越是美丽的女妖越能迷惑人心,摄心术练得极好,无论为仙为魔,但凡心中有所牵挂,便极容易被她们迷惑。虽然东华的修为高不见顶,但他对姬蘅有情,情嘛,六欲之首,万一这个女妖对他使出摄心术,他想不中招都难,自己留下来终归可以帮衬一二。她再一次叹息姬蘅没有瞧出此种的道理,否则添她一个终归多存一分助力,也多一分胜算,女人啊,终归是女人,太感情用事了!

凤九自觉今日自己看事情灵光,身手也灵光,佛铃花缤纷的落雨中,陶铸剑点刺若流芒,拼杀已有半刻,红绫竟无法近她的身。她很满意自己今天的表现。

东华支着手臂,遥望花雨中偏偏若白蝶的凤九。像这样完完整整看她舞一回脸还是首次,据说她是师从她爹白奕学的剑术。白奕的一套剑术,他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以刚硬著称,被她舞得倒是柔软很多。不过一招一式折花攀柳的还挺好看,意态上的从容和风流做得也足。算来她这个年纪,这个修为,能同由慧明境三毒浊息幻化而成的缈落的化相斗上这么长一段时间,也算难得。

其实,凤九前半段推得不错,东华这一趟的确是来伏妖,但这个女妖非一般的妖,乃妙义慧明境中三毒浊息所化的妖尊缈落。若是缈落的本体现世,少不得须帝君他老人家费力伤神,不过那尊本体一直被东华困在慧明镜中不得而出,每十年从境界中逸出一些三毒浊息,流落世间也不过是她的一种化相罢了,比寻常的妖是要厉害些,于东华而言却不算什么。

他压根儿没有想过任凭缈落同自己亲昵,是借此将姬蘅同凤九气走,以防她二人犯险,当是时,缈落伏在他的身上,因对于她们这种妖而言,要使摄心术惑人时,离想要迷惑之人越近越容易,但她靠他越近其实也方便他将她净化,他不觉得有将不怕死贴上来的缈落推开必要。

凤九感动他此举是对她和姬蘅的一种情义,着实是对他的一次误会。

不过此地毕竟妖异,缈落此时虽只是个化相,对于凤九,姬蘅二人这种修为并不多么精深的仙魔,也算是个高明恶妖,照理无论如此她们都该有些害怕。不知因何跟过来的姬蘅在东华看来识趣些,中途意识到危险先跑走了;凤九在他印象中明明比姬蘅更加冰雪聪明,见些危境,照理说应该溜在姬蘅的前头,不晓得为什么竟站着没有动。

他看了一阵,突然有些疑惑,一时摸不冷从袖子里抽出把剑在一旁站定,打算留下来帮他的这位白衣少女,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凤九。但她额头正中的凤羽花货真价实,眼梢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气也是他在九重天时极为熟悉的。她如此果断地祭出三尺青锋,难道是以为他被胁迫,想要解救他的意思?

东华撑着手臂冷静地看着携剑而立的凤九,自他从碧海苍灵化世以来,踩着累累枯骨一路至今,六合八荒他庇佑着,早年一拨又一拨从未断过,异想天开起念要来保护他的,这么多年倒是从没有遇到。保护这两个字,同他的尊号连在一起本来就是篇笑话。可是此时此境,遥遥花雨中,这位青丘的小帝姬却撑着这样娇弱的一具身躯,提着这样薄软的一柄小剑,揣着要保护他的心思站在不知比她强大多少倍的敌人跟前勇敢地对阵。帝君觉得这件事有意思,很新鲜。

凤九抽出陶铸剑挥出第一道剑光时,就晓得同这个女妖斗法,自己没有多大胜算。不过,虽然是主要留下帮忙,但她预想中对自己的定位只是来唱个偏角儿,功能在于帮助东华拖延时间或者找寻时机,从没有打算将撂倒缈落这个差事从东华的手中抢过来。

前半场对战中,她自觉自己守得很好,表现差强人意。后续打斗中,她诚恳地盼望东华能尽早从打坐中回神,接过下半场。分出精力看过去时,帝君他老人家却支着手臂目光清明地同她对望,隐约间他薄唇微启说了三个字。凤九默然地在心底琢磨,第一个字和第二,三字间有一个微妙的停顿,或许是十分高深的一句心法,有助于她的剑术飞升,可叹陶铸剑挥出的响声太大,帝群口中这高明的三个字,究竟是哪三个字呢?待背后的红绫袭上肩头,她细一思索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喂,小心。”

所幸这条红绫虽势快却并不如何凶狠,沾上她的肩头不过划破一方绸罗,再要袭过来时被她险险射过,陶铸剑抬上去挡了一挡。

凤九在招架中有个疑惑,方才明明觉得缈落的红绫劲力无穷即将卷起她格挡的软剑,不知为何徒然松了力道,她趁势一个剑花挽起来疾刺回去,还逼得缈落蹒跚地退了两步。她的剑几时变得这样快了?

重立定的缈落脸上极快地闪过一抹不甘之间,望着凤九的身后又突然浮现一个诡异笑容。凤九电光火石间突然意识到,方才打得换了几处地方,此时她们就站在东华打坐的地方数十来步,缈落这个笑分明是向着东华。她心未思量身先行地旋身就朝侧后方扑过去,这当口果然从缈落手中连化出五条红绫,似游转的蛟蛇朝着东华打坐处疾电般袭来。

凤九压在东华的身上,转眼间瞧近在咫尺被红绫捣个稀烂的他的坐台,心中摸了把冷汗,暗道好险。扑倒东华的一瞬间,她悟出一篇他为何闲坐在一旁不出手帮她的道理,这个光景,多半是他着了这个女妖的道儿,被她施了诸如定身术之类无法挣脱吧。幸亏她今日菩萨心肠一回,一念之差留下来助他,否则他不知会吃怎样的亏。她的本性中一向十分同情弱者,此时想着难得见东华弱势落魄,对上他在身上望着自己的目光也不觉得尴尬了,亦柔软的反望回去,心中反而充满了一种怜爱的对光......显然,她一厢情愿对帝君误会得有点儿深,帝君他老人家一直不出手,纯粹是等着看她为了救他能做到何种地步罢了。

红绫被缈落操控得像是活物,一击不成极快速地转了个方位,朝着他二人再次疾游而来,倘躲的话,她一个人倒是好躲,但带上一个不能动弹的东华......艰难抉择间,她忽起,持剑的手被另一只手稳稳握住,腰也被搂住固定。东华贴在她身后,嗓音沉沉响在她耳边:“看好了。”她睁大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前移,剑光凌厉似雪片纷飞,她看不清东华带着她握着她握住陶铸剑使出了什么招数,眼光定下来时,只见漫天红绫碎片中,雪白的剑尖处浸出一滩黑血,定在双眼圆睁的缈落额心中。

凤九一向定义自己也算个颇有见识的仙,降妖伏魔之事她虽然亲手为得不多,但几万年来瞧她的叔伯姑婶们收妖的经验也瞧了不少,她打心底觉得,今次东华收的这位是她所见妖孽中长得最为妖孽的。面对这样天上有地下无的绝色,帝君竟能一剑刺下去毫不留情,帝君的这种精神她由衷地钦佩。

东华带着她略僵硬的手收回陶铸剑反手加鞘,林间软如轻雪的华铃花瓣飘飘摇摇渐渐隐息不知去了何处,偶有两片落在她手背上却没有什么实在的触觉。她才晓得,方才眼中所见这一出缥缈的花海许是女妖变出的幻影。

林间风声飒飒,缈落从脚底往上双足缓慢散成一团灰雾,是油尽灯枯即将湮灭的先兆,只见她忽然睁大一双眼,向着东华哼声笑道:“我曾经听见尊座你是四海八荒最清净无力的仙者,老早就想看你的内心是否果真如传间所说一片梵净海坦然无求,今次终于了了心愿。”她像是得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阴鸷的眉眼险险挑起,“原来尊座的心底是一片佛铃花海,有趣,有趣,不知尊座如此记挂上心的究竟是这片花海,还是花海后头藏着的一个谁?”话罢自顾自地又笑了两声,“所谓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之境的最强的仙者,竟也有这样不为外人道的秘密,有趣,有趣,有......”第三个趣字尚未出口,已随着她全身化相化灰,泯泯然飘散在半空中。

凤九目瞪口呆地听完缈落的临终感言,目瞪口呆地看她化做一阵白灰飘然长逝,她原以为这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恶战,心想东华不得已不能帮忙也好降伏此种恶妖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一腔热血刚刚才沸腾起来,这就......结束了?

眼看污浊妖气尽数化去,徒留天地间一派月白风清。凤九很疑惑,片刻前还枯坐一帝要死不活的东华,是如何在紧要关头露出这么从容镇定的一手的?思索片刻,她回过味来,敢情他又骗了她一回。她佩服自己看破这个隐情居然还能这么淡定,果然是被骗得多了就习惯了。她淡定地将陶铸剑缩成寸长揣进袖子里,淡定地转身同东华一点头算是告辞。自己本领有限却还跑来耍仗义,一准儿又被东华看了笑话,算了,她大不不记小人过,这番义气算是白施给他。

正抬脚欲走,月白风清中身后帝君突然不紧不慢道:“你怎么来了?”

凤九一愣,觉得他这一问何等熟悉,偏着头思索一阵,突然惊讶且疑惑地回头,不确定地指着自己的下巴向东华道:“你刚才是在问我?”

白亮的月色被半扇沉云掩住,帝君平静地回望:“我看起来像在自言自语?”

凤九保持着惊讶的神情,一根手指比着自己:“我是说,方才我从树上掉下来时,你同姬蘅公主那一句‘你怎么来了’,其实问的是我?”

东华抬手化了张长塌矮身坐下,平静而莫名地微抬头望向她:“不然,你以为呢?”眼中见她一派茫然的神情,重复道,“你还没回我,你来做什么?”

他这一提点,凤九茫然的灵台蓦然劈过一道白光,这一趟原本是掐着时辰来盗频婆,结果热血一沸腾,陶铸剑一出就把这桩事彻底忘在了脑后。掰指一算也不知耽误了多少时辰,脑门一一滴冷汗迅速滴下来。她口中匆匆敷衍着“出来随便逛逛,看到你被欺负就随便救救,哪里晓得你在骗人”,脚下已走出数步。

东华的声音仍然不怪不怪地跟在身后:“你这么走了,不打算带着我?”

凤九匆忙中莫名的回头:“我为什么要带着你?”发现东华并没有跟上来,仍悠闲地坐在矮榻上见她回头,淡淡道:“我受伤了,将我一人留在这里,你放心吗?”

凤九诚实地点头:“放心啊。”眼见帝君微挑的眉,不怕死地又添了句,“特别放心啊。”话刚落地,向前地脚步竟全化做朝后的跟跄,眨眼间已颠倒落脚在东华倚坐的长塌旁。她手扶着椅背,稳住身形,气急败坏地刚脱口一个“你”字,已被东华悠悠截断话头:“看来你并不是特别放心。”

凤九有口难言,满心只想叹“几日不见,帝君你无赖的功力又深了不止一层,”话到喉咙被脑中残存的理智勒住,憋屈地换了句略软和的道:“恕鄙人眼拙,着实看不出来帝君这一派风流倜傥,到底是哪一处受了伤。”

一阵小风吹过,帝君紫色的衣袖被撩起来,右臂果然有一道寸长的口子,还在汩汩流着热血,方才没有瞧出,大约是衣袖这个颜色不容易察觉。传说东华自坐上天地共主的位子,同人打架从没有流过血,能眼见他老人家挂次彩不容易。凤九欢欣鼓舞地凑上去:“赤中带金,不愧是帝君流出来的血。我看典籍上说,这个血喝一盅能抵一个仙者修行千八百年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啊?”

东华扬眉看着她的脸,忽然叹了一口气:“一般来说,这种时刻你第一件想到的事应该是如何帮我止血。”

凤九还没有从看热闹的兴奋中缓过神来,听他这个话本能地接道:“虽然鄙人现在还算不上一个绝顶的美人,但是再过万八千年长开了,命中注定将很有姿色。我姑姑的话本上从没有什么英雄救美之后主动去跟美人示弱,你主动把伤处给我看,背后没有阴谋我才不信。你骗我也不是一次两次,这个伤不过是个障眼法,你以为我傻吗?”

东华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又看了一眼凤九,良久,平和地道:“你近来的确较从前聪明,不过教你仙法道术的师父在幼学启蒙时没有告诉你,见血的障眼法一向只能障凡人的眼,障不了神仙的眼吗?”

凤九从未一次性听东华说这样长的句子,反应过来帝君这一番剖析讲解的是甚,顿时惊得退后一步:“......喂,你这伤不会是真的吧?”她疑惑地上前一步,血流得如此快速让她有些眩晕,手忙脚乱地扯开衬裙的一条长边,将东华鲜血横流的手臂麻利地抱起来,嘴里仍有些怀疑地嘟囔:“可是我见过的英雄,譬如我姑父,他受再重的伤一向也是费心费力瞒着我姑姑,我爹他受伤也从不让我阿娘知道,就是折颓那样感觉很为老不尊的一个人受伤也都是一个人默默藏着不给我小叔晓得一星半点儿,你这种反应的我还真是从来没有见过......”

东华坦然地看着她笨手笨脚给自己处理伤处,耐心地同她解惑:“哦,因为我这个英雄比起他们来,比较脆弱。”

“......”

凤九坐在片刻前东华安坐的长榻上,右手撑着矮榻斜长的扶臂想问题,腿上搁着帝君的脑袋,换言之,帝君他老人家此刻正枕在她的玉腿上小憩。事情到底是如何发展到这个境地的,凤九挠了半天脑袋,觉得着实很莫名。

犹记一盏茶的工夫间,她以德报怨地给东华包好臂上的伤口,客气地告辞成功,去办手上的正事,其时东华也没有再作挽留。但她沿着记忆中初来的小道一路寻回去,却再找不到方才掉落的出口。急中生智,她感觉是东华做了手脚,杀气腾腾地重回来寻他,未到近处已听到躺在榻上闭目休憩的东华道:“方才忘了同你说,缈落死后十二个时辰内此地自发紧闭,若想出去怕是出不去。”

凤九脑袋一蒙,东华接着道:“你有什么要事须及时出去?”

凤九哭丧着脸:“我同燕池悟有约......”原本待说“有约去解忧泉旁盗频婆果”,话待出口,意识到后头这半句不是什么可光明正大与人攀谈的事,赶紧埋在喉咙口另补充道:“同他有个约会。”这件事着实很急,此前她在林中四处寻路时,还分神反省过对东华是否太过宽容,此时觉得幸亏自己本性良善方才没有趁他受伤落井下石,还帮他包扎了伤口。她急中生智三两步过去握住东华的右臂,将她同他施恩的证据清晰地摆在他的面前,神色凝重地看向他:“帝君,你说我给你包扎的这个伤口包扎得好不好?我是不是对你有恩?你是不是应该报答?”

东华凝视着她道:“包得一般,你要我报答你什么?”

凤九更加急切地握住他的手臂,道:“好说,其实因为此时身负的这桩事着实十分紧急。此地困得住我这种修为浅薄的神仙,定然困不住帝君您这样仙法卓然的神仙,若帝君助我及时脱困,帝君将我扔在梵音谷半年不来营救之事和变成丝帕诓我之事一概一笔勾销,你看怎样?”

东华继续凝视着她道:“我觉得,你对我似乎分外记仇。”

凤九感叹在东华这样专注的注视下心中竟然平静无波,一边自觉自己是个做大事的人果然很沉得住气,一边做诚恳状道:“怎么会?”眼见东华严重不置可否的神气,顿了顿又道,“那是因为除了你,基本上也没什么人喜欢得罪我。”

就听东华道:“燕池悟呢?”

凤九心道小燕多傻啊,我不欺负他已经不错了,他要是还能反过来得罪我,真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一桩奇事,但小燕终归也是一代魔君,凤九觉得是兄弟就不能在这种时候扫小燕的面子,含糊了一声道:“小燕啊,呃,小燕还好。”

但这种含糊乍一看上去却和不好意思颇为接近,凤九见东华不言语再次闭目养神,恍然话题走偏,亟亟再倾身一步上去将话题拽回来:“我记仇不记仇暂且另说,不过帝君你这个样子,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报答我啊?”

东华仍是闭着眼,睫毛长且浓密,良久才开口道:“我为什么要帮你,让你出去会燕池悟?”

凤九想,他这个反问不是讨打吗?但她晓得东华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虽然着急还是克制着心中火气,逻辑清晰地一字一顿告诉他:“因为我帮了你啊,做神仙要互相帮助,我帮了你,我到危急时刻你自然也要帮一帮我,这才是道法正理。”她此时还握着东华的手臂,保持这个姿态同他说话已有些时候。她心中琢磨,若他又拿出那套耍赖功夫来回她道“今天我不太想讲道理,不太想帮你”,她就一爪子给他捏上去,至少让他疼一阵不落个好。哪里想到东华倒是睁眼了,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一阵,眼中冷冷清清道:“我没有办法送你出去,即便你同他有什么要紧之约,也只能等十二个时辰以后了。”

凤九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这岂不是注定爽约?”她的一切设想都在于东华的万能,从没有考虑过会当真走不出去误了盗频婆果的大事,但东华此种形容不像是开她的玩笑,方才那句话后便不再言语。

她呆立一阵,抬眼看天上忽然繁星密布杳无月色,几股小风将头上的树叶拂得沙沙作响。今夜若错过,再有时机也需是下月十五,还有悠悠一月,凤九颓然地扶着矮榻蹲坐,星光璀璨的夜空忽然倾盆雨落,她吓了一跳,直觉跳上长榻,四望间瞧见雨幕森然,似连绵的珠串叠在林中,头上蓝黑的夜空像是谁擎了大盆将天河的水一推而下,唯有这张长榻与泼天大雨格格不入,是个避雨之所。

她听说,有些厉害的妖被调伏后,因所行空间尚有妖气盘旋,极容易集结,须以无根水涤荡妖气满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将方圆盘旋的妖气一概冲刷干净,方称得上收妖圆满,这么看此时天上这番落雨该是东华所为。

夜雨这种东西一向爱同闲愁系在一处,什么“春灯含思静相伴,夜雨滴愁更向深”之类,所描的思绪皆类此种。雨声一催,凤九的愁思也未免上来,她晓得东华此时虽闲躺着却正在以无根净水涤荡缈落留下的妖气,怪不得方才要化出一张长榻,一来避雨,二来注定被困许久至少有个可休憩之处,东华考虑得周全。

凤九颓废地蹲在榻尾,她已经接受煮熟的鸭子被夜雨冲走的现实,原本以为今夜频婆果就能得手,哪晓得半道杀出这么一出,天命果然不可妄自揣度。今次原本是她拖小燕下水,结果办正事时,她这个正主恍然不见踪迹。不晓得若下月十五她再想拖小燕下水,小燕还愿意不愿意上当,这个事儿令她有几分头疼。

她思量着得编个什么理由回头见小燕才能使他谅解爽约之事,实话实话是不成的,照小燕对东华的讨厌程度,遇上这种事,自己救了东华而没有趁机捅他两刀,就是对他们二人坚定友情的一种亵渎和背叛。唔,说她半途误入比翼鸟禁地,被一个恶妖擒住折磨了一夜,所以没有办法及时赶去赴约,这个理由似乎不错。但是,如果编这么个借口,还需一个自己如何逃脱出来的设定,这似乎有些麻烦。她心中叨念着不知觉间叹息出来:“编什么理由看来都不稳妥,哄人也是个技术活,尤其是哄小燕这种打架逃命一流的,唉。”东华仍闭着眼睛,似乎没什么反应,周围的雨幕蓦然厚了一层,大了不止一倍的雨声擂在林上,像是十军万马踏碎枯叶,有些瘆人。凤九心中有些害怕,故作镇定地朝东华挪了一挪,双脚触到他的腿时感觉镇静很多,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夹着雨声飘来:“看不出来,你挺担心燕池悟。”

帝君他老人家这样正常地说话让凤九感到十分惶惑,预想中他说话的风格,再不济此时冒出来的也该说句“哄人也需要思索,看来你最近还须大力提高自己的智商”之类。如此正常的问话,凤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顺溜回道:“我也是怕下月十五再去盗频婆果,他不愿意给我当帮手不是......”不是两字刚出口,凤九的脸色顿时青了,艰难道,“其实那个,我是说......”

雨声恍然间小了许多,无根水笼着长榻的结界壁顺势而下,模糊中似飞瀑流川,川中依稀可见帝君闲卧处银发倚着长榻垂落,似一匹泛光的银缎。凤九脑中空空,凝望着结界壁中映出的帝君影子,无论如何偷盗都不是一件光彩之事,何况她还是青丘的女君,头上顶着青丘的颜面。倘若东华拿这桩事无论是支会比翼鸟的女君一声,还是支会她远在青丘的爹娘一声,她都完了。

她张了张口,想要补救地说两句什么,急智在这一刻却没有发挥得出,哑了扮相,倒是东华先开口,声音听起来较方才那句正常话竟柔软很多:“今夜你同燕池悟有约,原来是去盗频婆果?”她干笑两声往榻尾又缩了缩:“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身为青丘女君,怎会干此种偷盗之事,哈哈你听错了。”

东华撑着头坐起身来,凤九心惊胆战地瞧着他将手指揉上额角,声音依然和缓道:“哦,兴许果真听错了,此时头有些晕,你借给我靠靠。”凤九的小辫子被拿住,东华的一举一动皆十分拨动她的心弦,闻言立刻殷勤道:“靠着我或许不舒服,你等等,我变一个靠枕给你靠靠......”但此番殷勤殷错了方向,东华揉额角的手停了停:“我感觉似乎又记起来一些什么,你方才说下月十五......”凤九眨眼中会意,赶紧凑上去一把揽住他按在自己腿上:“这么靠着不晓得你觉得舒服还是不舒服,或者我是躺下来给你靠?那你看我是正躺着给你靠还是反着躺给你靠,你更加舒服些?”她这样识时务显然令东华颇为受用,枕在她的腿上又调整了一下卧姿,似乎卧得舒服了才又睁眼道:“你是坐着还是躺着舒服些?”凤九想象了一下若是躺着......立刻道:“坐着舒服些。”东华复闭目道:“那就这么着吧。”

凤九垂首凝望着东华闭目的睡颜,突然想起来从前她是只小狐狸时也爱这样枕在东华的腿上。那时候佛铃花徐徐飘下,落在她头顶带一点儿痒,东华若看见了会抬手将花瓣从她头上拂开,再揉一揉她的软毛,她就趁机蹭上去舔一舔东华的手心......思绪就此打住,她无声地叹息,自己那时候真是一只厚颜的小狐狸,风水轮流转,今日轮着东华将自己当枕头。她担忧地思索,倘若东华果真一枕就是十二个时辰......那么,可能需要买点儿药油来擦一擦腿脚。

思绪正飘渺中,耳中听到正惬意养着神的东华突然道:“可能失血太多手有些凉,你没什么旁的事,不介意帮我暖一暖吧?”凤九盯着他抬起的右手,半天,道:“男女授受不亲......”东华轻松道:“过阵子我正要见见比翼鸟的女君,同她讨教一下频婆树如何种植,你说我是不是......”凤九麻溜地握住帝君据说失血凉透的右手,诚恳地憋出一行字:“授受不亲之类的大妨真是开天辟地以来道学家提出的最无聊无稽之事。”殷勤地捂住帝君的右手,“不晓得我手上这个温度暖着帝君,帝君还满意不满意?”帝君自然很满意,缓缓地再闭上眼睛:“有些累,我先睡一会儿,你自便。”凤九心道,此种状况容我自便,难不成将您老人家的尊头和尊手掀翻到地上去?见东华呼吸变得均匀平和,忍不住低头对着他做鬼脸:“方才从头到尾你不过看个热闹,居然有脸说累要先睡一睡,鄙人刚打了一场硬仗还来服侍你,可比你累多了。”她只敢比出一个口型,为安慰自己而这么编派一通。虽然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自己也算出了口气,不留神,颊边一缕发丝垂落在东华耳畔,她来不及抬头,他已突然睁开眼。半响,帝君看着她,眼中浮出一丝笑意:“你方才腹诽我是在看热闹?”看着她木木呆呆的模样,他顿了顿,“怎么算是看热闹,我明明坐在旁边认真地,”他面无愧色地继续道,“帮你鼓劲。”“......”凤九卡住了。

第二日凤九从沉梦中醒来时,回想起前一夜这一大摊事,有三个不得解的疑惑以及思虑。

第一,东华手上那个伤来得十分蹊跷,说是缈落在自己掉下来时已将他伤成那样,她是不信的,因回忆中他右手握住自己和陶铸剑刺向缈落时很稳很疾,感觉不到什么异样。

第二,东华前前后后对自己的态度也令人颇摸不着头脑,但彼时忙着应付他不容细想,其实,倘若说帝君因注定要被困在那处十二个时辰化解缈落的妖气,因感觉很是无聊,于是无论如何要将她留下来解解闷子,为此不惜自伤右臂以作挽留,她觉得这个推理是目前最稳妥靠谱的。但是,帝君是这样无聊且离谱的人吗?她一番深想以及细想,觉得帝君无论从何种层面来说,其实的确算得上一个很无聊很离谱的人,但是,他是无聊到这种程度、离谱到这种程度的人吗?她觉得不能这样低看帝君,糊涂了一阵便就此作罢。实际上,她推断得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第三个疑惑,凤九脑中昏然地望定疾风院中熟悉的床榻和熟悉的软被,被角上前几日她练习绣牡丹时误绣的那朵雏菊还在眼前栩栩如生。她记得临睡前听得残雨数声伴着东华均匀绵长的呼吸,雨中仍有璀璨星光,自己被迫握着东华的手感到十分暖和,他的身上也有阵阵暖意,然后她伺候着他,头一低一低就睡着了。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是扶着东华那张长榻入眠的,刚开始似乎有些冷,但睡着睡着就很暖和,因此她睡得很好,一觉睡到不知什么时辰。但,此刻醒来她怎会躺在自己的房中?

她坐在一卷被子当中木木呆呆地思索,或许其实一切只是黄粱一梦,当日十五,她同萌少小燕去醉里仙吃酒看姑娘,看得开心吃得高兴就醺然地一觉至今,因为她的想象力比较丰富,所以昏睡中做了一个这么跌宕起伏又细节周全的梦,也不是全无可能。她镇定地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要不然就认为是这么回事吧,正准备借着日头照进来的半扇薄光下床洗漱,忽瞄见窗格子前一黑,抬眼正看到小燕挑起门帘。

凤九的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跳。小燕今日穿得很有特色,上身一领大红的交领绸衣,下裳一派油麦绿,肩上披了硕大的一片与下裳同色的油绿油绿的包袱皮,活脱儿一个刚从雪地里拔出来的鲜萝卜棒子。

鲜萝卜棒子表情略带忧郁和惆怅地看着凤九:“这座院子另有人看上了,老子须搬出去。老子收拾清楚过来同你告个别,山高水长,老子有空会回来坐坐。”

凤九表情茫然了一会儿:“是你没有睡醒,还是我没有睡醒?”

鲜萝卜棒子一个箭步跨过来,近得凤九三步远,想要再进一步却生生顿住地隐忍道:“我不能离你更近,事情是这般,”声音突然调高,急切道,“你别倒下去继续睡,先起来听我说啊!”

事情是哪一般,凤九半梦半醒地听明白,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做梦。据小燕回忆,他前夜探路时半道迷了路,兜兜转转找回来时凤九已不知所踪。他着急地寻了她一夜又一日未果,颓然地回到疾风院时,却见一只红狐就那么躺在她的床上昏睡,他的死对头东华帝君则坐在旁边望着这只昏睡的红狐狸出神,出神到他靠近都没有发觉的程度。他隐隐地感觉这桩事很是离奇,于是趁着东华中途不知为何离开的当儿钻了进去。说到此处,小燕含蓄地表示,他当时并不晓得床上躺的红狐狸原来就是凤九,以为是东华猎回的什么灵宠珍兽。他凑过去一看,感觉这只珍兽长得十分可爱俏皮,忍不住将她抱起来抱在手中掂了掂,然后,悲剧就发生了。

凤九打眼瞟过鲜萝卜棒子颤巍巍伸过来的包得像绒捆猪蹄一样的手,笑了:“然后梦中的我喷了个火球出来将你的手点燃了?我挺厉害的嘛。”

鲜萝卜棒子道:“哦,这倒没有。”突然恨恨道,“冰块脸不晓得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倚在门口,没等老子反应过来,老子的手就变成这样了。因为老子的手变成这样了,自然没有办法再抱着你,你就顺势摔到了床上,但是这样居然都没有将你摔醒,老子实在是很疑惑。接着老子就痛苦地发现,以你的床为中心三步之内老子都过不去了。老子正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冰块脸突然问老子是不是跟你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多久了。”

凤九挠着头向鲜萝卜棒子解惑:“哦,我睡得沉时如果突然天冷就会无意识地变回原身,我变回原身入睡时没有什么别的优点就是不怕冷以及睡得沉。”又挠着头同小燕一起疑惑,“不过帝君他......他这个是什么路数?”

小燕表示不能明白,继续道:“是什么路数老子也不晓得,但是具体我们一起住了多久老子也记不得了,含糊地回他说也有半年了。老子因为回忆了一下我们一起住的时间,就失去了回攻他的先机,不留神被他使定身术困住。他皱着眉端详了老子很久,然后突然说看上了老子。”

凤九砰地一声脑袋撞上了床框,小燕在这砰地一声响动中艰难地换了一口气:“就突然说看上了老子住的那间房子,”话罢惊讶地隔着三步远望向凤九,“你怎么把脑袋撞了,痛不痛啊?啊!好大一个包!”

凤九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小燕关切道:“你伸手揉一揉,这么大一个包,要揉散以免有淤血,啊,对,他看上了老子的那间房子,没了。”

凤九呆呆道:“没了?”

鲜萝卜棒子突然很扭捏:“他说我们这处离宗学近,他那处太远,我们这里有个鱼塘,他那里没有,我们这里还有你厨艺高超能做饭,所以他要跟老子换。老子本着一种与人方便的无私精神,就舍己为人地答应了,于是收拾完东西过来同你打一声招呼。虽然老子也很舍不得你,但是,我们为魔为仙,不就是讲究一个助人为乐吗?”

凤九傻了一阵,诚实地道:“我是听说为仙的确讲究一个助人为乐,没有听说为魔也讲究这个,”顿了顿道,“你这么爽快地和帝君换寝居,因为知道自他来梵音谷,比翼鸟的女君就特地差了姬蘅住到他的寝殿服侍他吧,你打的其实是这个主意吧。”

鲜萝卜棒子惊叹地望着凤九,揉了揉鼻子:“这个嘛,哎呀,你竟猜着了,事成了请你吃喜酒,坐上座。”想了想又补充道,“还不收你的礼钱!”

凤九突然觉得有点儿头痛,挥手道:“好,来龙去脉我都晓得了,此次我们的行动告吹,下月十五我再约你,你跪安吧。”

小燕点了点头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身,正色严肃地道:“对了,还有一事,此前我不是抱过你的原身吗?占了你的便宜,十二万分对不住。兄弟之间岂能占这种便宜,你什么时候方便同我讲一声,我让你占回去。”

凤九揉着额头上的包:“......不用了。”

小燕肃然地忽然斯文道:“你同我客气什么,叫你占你就占回去。或者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三两天后就把这件事忘了反叫你吃亏。来来,我们先来立个文书,约好哪一天占、用什么方式占。哦,对,要不然你占我两次吧,中间隔这么长时间,要有个利息。”

凤九:“......滚。”

轩窗外晨光朦胧,凤九摸着下巴抱定被子两眼空空地又坐了一阵,她看到窗外一株天竺桂在雪地中绿得爽朗乖张,不禁将目光往外投得深些。

梵音谷中四季飘雪,偶尔的晴空也是昏昏日光倒映雪景,这种景致看了半年多,她也有点儿想念红尘滚滚中一骑飞来尘土扬。听萌少说,两百多年前,梵音谷中其实也有春华秋实夏种冬藏的区分,变成一派雪域也就是最近两百余年的事情。而此事论起来,要说及比翼鸟一族传闻中隐世多年的神官长沉晔。据说这位神官长当年不知什么原因隐世入神官邸时,将春夏秋三季以一柄长剑斩入袖中,一齐带走了,许多年他未再出过神官邸,梵音谷中也就再没有什么春夏秋之分。

萌少依稀提到,沉晔此举是为了纪念阿兰若的离开,因自她离去后,当年的女君即下了禁令,禁令中将阿兰若三个字从此列为阖族的禁语。据说阿兰若在时,很喜爱春夏秋三季的勃勃生气。沉晔将这三季带走,是提醒他们一族即便永不能再言出阿兰若的名字,也时刻不能将她忘记。席面上萌少勉强道了这么几句后突然住口,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讳言。凤九彼时喝着小酒听得正高兴,虽然十分疑惑阿兰若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但无论如何萌少不肯再多言,她也就没有再多问。

此时凤九的眼中穆然扎入这一派孤寂的雪景,一个受冻的喷嚏后,脑中恍然浮现出这一段已抛在脑后半余年的旧闻。其实如今,沉晔同阿兰若之间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恩怨剧情,她已经没有多大兴致,心中只是有些怅然地感叹,倘阿兰若当年喜爱的是冷冰冰的冬季多好,剩下春夏秋三季留给梵音谷,大家如今也不至于这么难熬。想到此处又打了一个喷嚏,抬眼时,就见原本很孤寂的雪景中,闯进了一片紫色的衣角。

凤九愣了片刻,仰着脖子将视线绕过窗外的天竺桂,果然瞧见东华正一派安闲地坐在一个马扎上,临着池塘钓鱼。坐在一个破枣木马扎上也能坐出这等风姿气度,凤九佩服地觉得这个人不愧是帝君。但她记得他从前钓鱼,一向爱躺着晒晒太阳,或者挑两本佛经修注聊当做消遣,今次却这么专注地瞧着池塘的水面,似乎全副心神都关注在了两丈余的钓竿上。凤九远远地瞧了他一会儿,觉得他这个模样或许其实在思量什么事情,他想事情的样子客观来说一直很好看。

帝君为什么突然要同小燕换寝居,凤九此时也有一些思考,小燕方才说什么来着?说帝君似乎是觉得疾风院离宗学近,又配了鱼塘,兼有她做饭技艺高超?若是她前阵子没受小燕的点拨,今日说不定就信了他这一番缥缈说辞。但她有幸受了小燕的点拨,于风月事的婉转崎岖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她悟到,帝君这个举动一定有更深层次的道理。她皱着眉头前前后后冥思苦想好一阵,恍然大悟,帝君此举难道是为了进一步刺激姬蘅?

虽然答应姬蘅同小燕相交的也是东华,但姬蘅果真同小燕往来大约还是让他生气。当初东华将自己救回来躺在他的床上是对姬蘅的第一次报复,结果被她毁了没有报复成;降服缈落那一段时,姬蘅也在现场说不准是东华借着这个机会再次试探姬蘅,最后姬蘅吃醋跑了,他的心情似乎一直很愉快。那么,帝君此刻非要住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还将小燕遣去他的寝居,必定是指望拿自己再刺激一回姬蘅吧?刺激得她主动意识到从此以后不应再与小燕相交,并眼巴巴地前来认错将他求回去,到时他假意推脱一番,逼得姬蘅以泪洗面,同他诉衷情表心意按手印,他再同她言归于好,从此后即便司命将姬蘅和小燕的姻缘谱子用刀子刻成,他二人必定也再无可能了。

凤九悟到这一步,顿时觉得帝君的心思果然缜密精深,不过这样婉转的情怀居然也被她参透了,近日她看事情真是心似明镜。她忍不住为自己喝了一声彩。喝完后,心中突然涌现出不知为何的麻木情绪,而后又生出一种浓浓的空虚。她觉得,东华对姬蘅,其实很用心。

窗格子处一股凉风飘来,凤九结实地又打一个喷嚏,终于记起床边搭着一件长襦,提起来披在肩上一撩被子下床,斜对面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自言自语道:“重霖在的话,茶早就泡好了。”

凤九一惊,抬眼向出声处一望,果然是东华正掀开茶盖,瞧着空空如也的茶壶。他什么时候进了这间屋,她竟完全不晓得,但寄居他人处也敢这么不客气也是一种精神。

凤九看他半天,经历缈落之事后,即便想同他生分一时半刻也找不到生分的感觉,话不过脑子地就呛回去:“那你入谷的时候,为什么不把重霖带过来?”

东华放下手中空空的茶壶,理所当然地道:“你在这里,我为什么还要带他来?”

凤九按住脑门上冒起的青筋:“为什么我在这里你就不能待他来?”

帝君回答得很是自然:“他来了,我就不好意思使唤你了。”

凤九卡了一卡,试图用一个反问激发他的羞耻心,原本要说“他不来你就好意思使唤我吗”,急中却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他来了你就不好意思使唤我了?”

东华看她一阵,突然点了点头:“说得也是,他来了我照样可以使唤你,”将桌上的一个鱼篓顺手递给她,“去做饭吧。”

凤九愣怔中明白刚才自己说了什么,东华又回了什么,顿觉头上的包隐隐作痛,抬手揉着淤血,瞧着眼前的鱼篓:“我觉得,有时候帝君你脸皮略有些厚。”

东华无动于衷地道:“你的感觉很敏锐。”将鱼篓往她面前又递了一递,补充道,“这个做成清蒸的。”

他这样的坦诚让凤九半晌接不上话,她感觉可能刚才脑子被撞了转不过来,一时不晓得还有什么言语能够打击他、拒绝他,纠结一阵,颓废地想着实在无可奈何,那就帮他做一顿吧,也不妨碍什么。她探头往鱼篓中一瞧,迎头撞上一尾湘云鲫猛地跃到竹篓口又摔回去,凤九退后一步:“这是......要杀生?”

端立身前的东华瞟了眼竹篓中活蹦乱跳的湘云鲫:“你觉得我像是让你去放生?”

凤九大为感叹:“我以为九重天的神仙一向都不杀生的。”

东华缓缓地将鱼篓成功地递到她的手中:“你对我们的误会太深了。”垂眼中瞧见鱼篓在她怀中似乎搁得十分勉强,凝目远望中突然道:“我依稀记得,你前夜似乎说下月十五......”

凤九一个激灵,瞌睡全醒,灵台瞬间无比清明,掐断帝君的回忆赶紧道:“哪里哪里,你睡糊涂了一准儿做梦来着,我没有说过什么,你也没有听见什么。”眼风中捕捉到东华别有深意的眼神,低头瞧见他方才放进怀中的竹篓,赶紧抱定道,“能为敌军做一顿清蒸鲜鱼是凤九的荣幸,从前一直想做给你尝一尝,但是没有什么机会。帝君想要吃什么口味。须知清蒸也分许多种,看似在鱼身上开牡丹花刀,将切片的玉兰、香菇排入刀口中来蒸,还是帝君更喜爱将香菇、嫩笋直接切丁塞进鱼肚子里来蒸?”她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一气呵成,其实连自己都没有注意,虽然是临阵编出来奉承东华的应付之言,却是句句属实。她从前在太晨宫时,同姬蘅比没有什么多余的可显摆,的确一心想向东华展示自己的厨艺,但也的确没有得着这种机会。

湘云鲫在篓中又打了个挺,带得凤九手一滑,幸好半途被东华伸手稳住。她觉得手指一阵凉意浸骨,原来是被东华贴着,听见头上帝君道:“抱稳当了吗?”顿了顿又道,“今天先做第一种,明天再做第二种,后天可以换成蒜蓉或者浇汁。”

凤九心道,你考虑得倒长远,垂眼中目光落在东华右手的袖子上,蓦然却见紫色的长袖贴手臂处出现一道血痕,抱定篓子抬了抬下巴:“你的手怎么了?”

帝君眼中神色微动,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注意到此,良久,和缓道:“抱你回来的时候,伤口裂开了。”凝目望着她。

凤九一愣:“胡说,我哪里有这么重!”

帝君沉默了半晌:“我认为你关注的重点应该是我的手,不是你的体重。”

凤九抱着篓子探过去一点儿:“哦,那你的手怎么这么脆弱啊?”

帝君沉默良久:“......因为你太重了。”

凤九气急败坏:“胡说,我哪里有这么重。”话出口觉得这句话分外熟悉,像是又绕回来了,正自琢磨着突然见东华抬起手来,赶紧躲避道:“我说不过你时都没打你,你说不过我也不兴动手啊!”那只手却落下来放在她的头顶。她感到头顶的发丝被拂动带得一阵痒,房中一时静得离奇,甚至能听见窗外天竺桂上的细雪坠地声。凤九整个身心都笼罩在一片迷茫与懵懂中,搞不懂帝君这是在唱一出什么戏,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角,正撞上东华耐心端详的目光:“有头发翘起来了,小白,你起床还没梳头吗?”

话题转得太快,这是第二次听东华叫她小白。凤九的脸突然一红,结巴道:“你你你你懂什么,这是今年正流行的发型。”言罢搂着鱼篓噌噌噌地就跑出了房门。门外院中积雪深深,凤九摸着发烫的脸边跑边觉得疑惑,为什么自己会脸红,还会结巴?难道是东华叫她小白,这个名字没有人叫过,她一向对自己的名字有些自卑,东华这么叫她却叫得很好听,所以她很感动,所以才脸红?她理清这个逻辑,觉得自己真是太容易被感动,心这么快,以后吃亏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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