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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黑暗森林

我们在本书的最后一章讨论一个与物理无关的设定,它是《三体》中最重要的设定:黑暗森林。宇宙是一个黑暗森林,所有人惧怕所有人,所有智慧文明惧怕所有智慧文明,所以一旦一个文明发现另一个文明,或发现哪怕是存在另一个文明的可能;它就会摧毁这个文明以绝后患。这个黑暗森林原则用《三体Ⅱ•黑暗森林》中的罗辑的原话说就是:

“真实的宇宙就是这么黑。”罗辑伸手挥挥,像抚摸天鹅绒般感受着黑暗的质感,“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猎人,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不管是娇嫩的婴儿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还是天神般的男孩,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

罗辑在上面的一段对大史所说的话中提到了费米悖论,这是费米在一次讨论外星人问题时突然提出的问题:“他们都在哪儿呢?”按理说,地球存在了45亿年,出现了生命和智慧生命人类,那么,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中,应该存在几乎无数个类似地球的行星,也应该出现了很多其他文明。银河系从一端到另一端的最大距离只有10万光年,如果一个超级文明在10万年前就有了接近光速的航天技术,那么应该不止一个地外文明已经到访过地球,可是,费米问他们都在哪儿呢?”

罗辑的黑暗森林原理是对费米悖论的一个回答:宇宙中确实存在很多很多文明,但他们都将自己藏起来了。

罗辑是如何推出黑暗森林法则的呢?他的起点是和叶文洁的一次对话。叶文洁建议他去研究宇宙社会学,因为叶文洁相信宇宙中分布着数量巨大的文明,它们的数目与能观测到的星星是一个数量级的,很多很多,这些文明构成了一个总体的宇宙社会。叶文洁还向罗辑建议了两条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原理: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这样,为了生存,一个文明就会不择手段;为了扩张,一个文明就会不讲“公义”,但这两点不足以让罗辑推导出黑暗森林法则。罗辑在成为“面壁者”的五年后才悟出了这个道理,因为他最终想到了猜疑链和技术爆炸。关于猜疑链,罗辑在冬眠醒来后对大史的一番谈话中提到了:

……后面再说吧,我们继续:如果你认为我是善意的,这并不是你感到安全的理由,因为按照第一条公理,善意文明并不能预先把别的文明也想成善意的,所以,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怎么认为你的,你不知道我认为你是善意还是恶意;进一步,即使你知道我把你也想象成善意的,我也知道你把我想象成善意的,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怎么想你怎么想我的,挺绕的是不是?这才是第三层,这个逻辑可以一直向前延伸,没完没了。

因为无限猜疑链,一个文明无法了解另一个文明是否是善意的。因为技术爆炸,一个文明必须防范另一个文明,因为在光年尺度上,一个文明接触另一个文明也许需要数百年,而在数百年内技术爆炸完全可以使得对方成为超乎想象的强大文明。

罗辑用太阳放大电磁波的方式对整个银河系广播了距离在50光年外的一个恒星的坐标,导致这个恒星被一个未知文明所摧毁。因此,罗辑的逻辑被事实证明了。

那么,黑暗森林法则真的成立吗?

一个社会学家的反驳

在网上,我们可以搜到对黑暗森林法则的第一个反驳,是一位匿名社会学家写的。

有趣的是,这位社会学家一开始就提到一个经常让他尴尬的事情,他总免不了被社会学之外的人问到一个“终极问题”社会学有什么用啊?”他说,他以往储备的答案比较低调,比较无厘头:“学了社会学可以教社会学啊!”这令闻者侧目。现在,他可以抛出一个高调得多的答案了:“学了社会学至少可以保卫地球,大战外星人啊!”作为一个业余的(伪)科幻迷来说,这个答案简直太拉风,太合心意了!

其实,不仅社会学,凡是研究基础学科的人都会遇到这个问题,也常有人问我物理学特别是理论物理学有什么用,我的回答是,因为它就在那里,我们人类需要去认识它。有时,回答会有点不客气:“中国科学落后的原因就是因为古往今来中国人都问这个问题。”当然,本书的读者会得到第三个回答因为可以解答你阅读《三体》的过程中遇到的疑惑。”

黑暗森林原则建立在叶文洁的两条公理之上,如果我们想推翻这个原则,有两个途径:一是指出罗辑的推理过程有问题;另一条是直接推翻叶文洁的公理之一或所有两条公理。匿名社会学家做的是推翻叶文洁的公理。

先看第一条公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先不谈文明,谈个人。生命是个人的第一需要吗?多数情况下看起来确实如此,中国人有条独立于苍茫宇宙的信条:好死不如赖活着。但这个信条并不是放之宇宙而皆准的宇宙真理。不用说宇宙,就是在地球上,生存是第一需要也不是真理。比如,日本人就不是这样。他们不仅觉得赖活不如好死,还认为美是世间很值得尊重的东西,而最美的东西往往是瞬间的——如樱花,因此他们会为美去死,有时觉得死本身也是一种美。这和日本土地不大、风景优美有关,也和佛教信仰有关。川端康成就是实践这一生活原则的典范,他有一篇文章《临终的眼》,写艺术与死亡的关系,生活欲望与年龄的关系,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关键是,不能为生活而生活。川端强调,只有在一个人年老的时候,在他临终的时候,美才在眼中呈现无遗。他写道在修行僧的‘冰一般透明的’世界里,燃烧线香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房子着了火落下灰烬的声响,听起来也如同电击雷鸣。这恐怕是真实的。一切艺术的奥秘就在这只‘临终的眼’吧。”川端的观点不过是反映了日本人的“生如夏花绚烂,死如秋叶静美”的生死观。

因此,生存不见得是人的第一需要,也不见得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回到那位社会学家的观点,他认为,即使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也有“应然”和“实然”之分。很多人明知生存可贵,有时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去为其他因素“牺牲”,不是有“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名句么?他还引了古龙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有一样比自己的命更要紧的东西,酒鬼眼中的酒,色鬼眼中的美人,赌鬼眼中的赌局,都是如此。”

这位社会学家预防到有人会反驳为其他事情牺牲生命仅仅是个体行为,作为整体文明不会这样。他论证道:

我同意,但是既然上升到宏观层次,我就要提醒对手,他在摆脱-了一个问题的同时,面对着一个新的问题:文明本身是有重量的。

这个诗意的说法借自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用社会学术语来说,文明社会必然是个分化的社会,其运行是有成本的。生存的需要并不必然可以清晰地传递到决定文明命运的阶层心中。如果从“生存是第一需要”的公理出发,五世纪的罗马帝国就应该重整尚武精神,把蛮族迁移到边疆才对,而不应该大量雇佣蛮族军队。清王朝末年应该整顿吏治,推行新政才对,不该把施行宪政的日期一推再推。可惜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没有机会发生,有权力为文明选择未来的人往往已经被文明局限住了视野,一个文明运行的成本决定了它无力去选择另一种可能。用一个诗化的说法总结就是广文明自身是自身的敌人”。探寻历史上文明盛衰的轨迹,无不如此,所以说,无论“应然”还是“实然”,第一公理都是站不住脚的。

接着,他试图推翻叶文洁的宇宙社会学第二条公理: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物质总量是否不变确实是一个物理学问题,我们在第五章的“原始火球”一节中谈到,宇宙在被辐射主导的时候,总能量与宇宙半径成反比,也就是说,宇宙的总能量会变小。可是,在宇宙经历暴涨的时候,总能量却与宇宙的体积成正比。因为驱动宇宙暴涨的能量密度不变,现在,驱动宇宙加速膨胀的暗能量的密度也几乎不变。所以,物质总量不变这个假定不成立。

社会学家没有理会物质总量是否不变,他回到扩张这个问题上来。他写道:

如今地球上生存的人,总属于这种或那种文明,所以当我们回顾文明的历程时,总不免产生“文明在不断增长和扩张”的幻想。可事实呢?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所有文明中,延续到今天的绝对是少数。大多数文明都已经煙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人类学家王铭铭在碰到有人质疑历史的重要性时,总要反问对方你说自古到今,死人多还是活人多?”面对宇宙社会学第二公理,我们也可以这么问,只不过主体换成了文明而已:消失的文明多还是延续下来的文明多?

假设我的对手这样辩驳你说的这都是地球上的状况,在宇宙中不适用!”并且引用创始人叶文洁的话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来呈现出更清晰的数学结构!”

对不起,还是不对。人群的数量级是个问题,不过不是核心的问题。哪怕在一个社会内部,只要从统计学入手,大量社会事实也会呈现出清晰的数学结构,例如离婚率、自杀率、教派人数兴衰等等,并不需要放大到宇宙级别。问题是你采取什么路径去看。坚持实证方法,用自然科学手段研究社会的人,也会得到一些成果,但是从概念界定幵始(什么叫作“婚姻”和“教派”),他就会遭到“意义”问题的持续困扰,直到他解释这些现象为止(为什么离婚率会上升?为什么教派兴起又衰落?)。他会发现数学可以帮他一些忙,但是关键的问题他都必须从意义入手才能解决。照《三体》三部曲的世界观看,三体人或许比较先进,比较特殊(不能隐藏内心意图),但仍是与人类一样有精神觉悟、有自由意志的生物,能制造、交流和解读意义。宇宙中的其他文明数量再多,构成的“宇宙社会”再复杂,只要能互相交流,那么“宇宙社会学”就一定会涉及意义问题,绝对不可能单纯用数学来解决的。

猜疑链和技水爆炸

接下来就是罗辑的推理了,在他能够推理之前,他悟出了叶文洁公理之外的两个重要前提,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那位社会学家认为猜疑链和技术爆炸同样不成立。我倒是觉得技术爆炸是成立的,所以我们先谈这个问题。

他认为,过去的很多文明产物现在很难恢复,这个我不同意。例如中国陶瓷技术,有的人觉得我们不可能恢复康乾时代的粉彩,宋代的几大官窑技术。也许我们确实不能完全恢复,因为那时的陶瓷有当时的特殊性,陶土以及釉料都是特殊的,但特殊不等于先进。再说,还有其他的偶然性,如温度、--湿--度等各项指标,不能说那时的就是最好的,只能说特殊而已。现代的很多陶瓷都十分精美,这个就不必深谈了。

从现代科学萌芽到今天,大约过去了五个世纪,这五个世纪确实是科学和技术爆炸的时代,但一定特别吗?我不觉得。也许农业的发明阶段经历了同样的爆炸时代,古希腊文明也似乎是一夜之间出现的。甚至,我觉得人类演化中的基因突变也是一夜之间形成的,而不是经过了漫长的数万年。

无限猜疑链确实类似博弈论中的闪徒困境。两位囚徒被分别关押,监狱长要求他们坦白,但坦白和不坦白的后果不同,一位囚徒不知道另一位囚.徒如何选择,结果两人都选择坦白。罗辑的论点是,文明和文明之间在空间上至少隔了数光年,如三体人与地球人,几乎无法沟通,因为沟通一个来回就需要好几年,所以交流是不可能的(当然,刘慈欣的智子设定似乎打破了沟通的不可能,虽然智子的瞬时沟通是破坏信息传递速度有限的物理学的,见本书第8章和第9章),这样,一个文明不知道另一个文明在想什么,一个文明不知道另一个文明在想它在想什么……这样无限递推下去,结果是无限猜疑。解决猜疑的最好的办法是消灭对方,而不引起猜疑的最好办法就是隐藏自己。这样,热闹的宇宙看上去是如此的死寂。

人类真的会选择隐匿吗?至少从人类社会看,人类喜欢群居,正是群居的特点让人和人之间的协作成为可能。这让我想起台湾科普作家王道还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人类的不喜独孤以及动物喜欢划界而居——否则会引起混乱和战争,他举例说,如果电梯里挤满了人,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如果挤满了猴子,后果是打成一片。

人类的演化似乎是遵从由小人群变成大人群,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国家这一规律。当然,对于个体来说,他能建立最亲密关系的人是有限的,而且几乎不因时间而变化。(例如facebook上经常交流的好友,微博和微信上经常互动的好友,数目几乎是固定的,大约是150。)

那个社会学家反驳猜疑链道:

它的问题在于,它假设社会有一个起点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不熟悉的陌生人各自本来是孤独的,彼此之间是陌生的,好像是-穴-居的动物一样,在这种起点状态下,人和人开始交往并结成团体。卢梭的社会理论就是建立在这种起始状态之下的。

然而在我看来,这种状态并非人类社会的常态,而是一个非常态。人是群体生活的动物,绝大多数的人类都是在社群中长大的,人类社会的常态应该是聚众而居。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抛弃猜疑,把信任当作是社会学理论的起点,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猜疑和信任都只是这个过程中的一部分。如果要我为社会学理论选择一个起点的话,我会选择人和人之间有猜疑的信任,或者说有误解的交流,而非绝对的猜疑。

对方可能会提出反对意见:宇宙中文明之间的遭遇,更多与-穴-居动物的遭遇类似,而与已经建立了信任关系的社群无关。所以即使猜疑链在人类社会中不合适,在宇宙中却是绝对合适的。

我的意见是,猜疑链这个概念用来描述人类社会过于高估了猜疑,而如果用在宇宙社会中,恐怕是高估了信任,准确地说是文明与文明之间的了解。

事实上猜疑链这个概念本身就已经包含了了解的成分,正是因为相信对方有与我类似的价值观和行为模式,所以才有“以己度人”的余地。因此,即使我觉得章北海率领的舰队之间的钩心斗角可以接受,我还是忍不住要怀疑,宇宙中的文明遭遇,会有这样的前提么?

假如A星球的文明与B星球遭遇,他们能马上了解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么?假如对方有意掩藏起了自己的实力怎么办?假如对方的科技水平并非单纯反映在对外层空间的探索上怎么办?又或者,假如对方对于生命和宇宙有跟我们完全不同的态度怎么办?率先攻击会不会反而招来横祸?那么是不是不攻击反而会是更为明智的选择呢?

人类会觉得自己孤独,无论是个体还是一个群体,都希望通过交流、旅行去了解别人。同样,人类的SETI科学实验计划的发展也反映了人类的这个特质,我们害怕在宇宙中是孤独的。人类如此,其他文明是不是也如此?

黑喑森林的历史

黑暗森林原则在《三体》中出现并不是它的第一次露面,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

美国科幻作家大卫•布林1988年发表了一本非科幻作品《透明的社会:技术是否强制我们在自由和私密之间做出选择?》。他在这本书中论证道:开放是自由的最好保障。因此,黑暗森林原则曾出现在西方,并且被论证为是一种无谓的担心。

当然,也有著名物理学家霍金这样的人。他前两年指出了黑暗森林的危险,希望人类在面对其他可能存在的智慧文明时保持沉默。

霍金认为,接触比我们更先进的文明将给我们自己带来毁灭,外星智慧生物会像哥伦布之后的西方侵犯美洲一样侵犯地球。

据一篇中文报道,霍金说:

“有些高等外星生物是‘游牧’民族,这些生物耗尽了自己行星的资源后,将乘搭巨型宇宙飞船侵略它们所能到达的星球,掠夺资源后再寻找下一个‘猎物’,地球只会沦为它们的‘殖民地’。

“宇宙中有一千亿个星系,每个都包含数以亿计的恒星,因此地球不可能是唯一有生命的星球。外星生命不仅生活在行星上,还可能处在恒星中心,甚至在星际空间中徘徊……只要看数字就知道外星生命的存在是合理的推断。而真正的挑战是了解它们是什么模样。”

霍金的言论在中文世界出现后,三体迷们欢呼雀跃,因为我国的科幻作家已经率先指出了寻找地外文明的危险性。

给岁月以文明

《三体》一书中,在地球人经历过“大低谷”之后,人类立了纪念碑,上面写着“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我想这才是刘慈欣的真意。这句话化自布莱士•帕斯卡的“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他们的含义相近。

一个文明本身是否无限延续不重要,重要的是文明存在过,文明似乎是我们这个宇宙最美丽的存在。宇宙存在,如果没有智慧,谁能来体会它的存在?宇宙有规律,如果没有文明,谁来发现它的规律?因此,智慧在宇宙中的位置确实是我们想理解的终极问题之一。也许,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但追问的过程从人类的角度来说是一种自足的过程。

人类的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和科学,无一不是建立在智慧对这个宇宙的好奇基础之上。我们的文明也许不会无限地持续下去,但它在宇宙史上出现过,并且有了对宇宙的理解,对它自身的理解,对每个个体苦难和幸福的体认,这也许就是这个文明以及其中个体的全部意义。

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三体〉中的物理学》之旅,现在就要结束了,我们没有讨论«三体》三部曲中出现的所有物理学设定,也不可能在一本书中做到这一点。希望本书已经足以激发读者对物理学的兴趣,对科幻的兴趣,当然,还有对《三体》三部曲这部空前精彩的中文长篇科幻小说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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