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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从远处看的事物都会美上几分

接近五月终末的某个晴朗的早上,我把自己的画材全部搬进过去雨田画家使用的画室。许久没有坐在崭新的画布前了(画室里没有留下一点画家使用过的画材。大概是政彦打包后在哪里处理了吧)。画室是个五米见方的正四方房间,地面上铺着模板,四周的墙壁涂得雪白。地板赤luo着,没有铺一枚榻榻米。面北开着一扇大大的窗户,挂着简单素雅的白色窗帘。面东的窗户比较小,没有挂窗帘。如同惯例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房间的一角有个巨大的用来洗画笔的陶制水槽。大概用了很长时间,表面上各色颜料混在一起。水槽边上放着一个旧式的煤油炉。天花板上是个大风扇。有工作用的桌子,还有一个圆形的木质板凳。嵌入式的书架上是小型音响,可以一边画画一边听歌剧唱片。吹入窗户的风里有着新鲜树木的气息。是个可以让画家毫无旁骛集中作画的空间。必要的东西一应俱全,多余的东西一概没有。

在这样崭新的环境里,我的心中萌生出想要画些什么的情绪。如同是一种静静的疼痛。现在的我,几乎有着无限的时间可以为己所用。既没有必要为了生活画些不合心意的画,也没有义务再为回家的妻子准备晚饭(虽然不讨厌准备晚饭,但是义务就是义务)。不仅仅是可以无须再准备饭菜,如果不想吃就不吃,我有权利想饿就饿。我无处不自由,可以不再顾虑任何人随心所欲。

但是结果我却没能画出画。不管在画布前站多久,凝视着雪白的空白,头脑中却没有涌现出一点该画什么的想法。该从何处开始才好呢,掌握不好契机。我仿佛失却了语言的小说家、丢失了乐器的演奏家,在这个一片素净的正方形画室中度日。

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事。一旦面对画布,我的心几乎立刻离开日常的地平面,头脑中浮现出什么东西来。有的时候是具有意义的实体的想法,有的时候是毫无用处的妄想。一定会有什么浮现出来。而后我只需要从其中恰当地抓取某物,移动替换到画布上,再直观地任其自由发展就好。这么做作品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可是现在却看不见任何可以成为起始的东西。不管情绪如果满溢,胸口深处如果作痛,都需要具体的东西才能开始。

我在早上起床后(我几乎总是在六点前起床),首先到厨房煮咖啡,然后拿起马克杯到画室里,坐在画布前的凳子上。然后集中精神。竖起耳朵倾听心中的回响,努力想要发现本应存在在那里的某物。然而总是败下阵来。试着集中精神后,我在画室的地板上一-屁-股坐下,听着墙壁上放着的普契尼的歌剧(不知为何那段时期的我只听普契尼)。《图兰朵》《波西米亚人》。而后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花板上来回旋转的风扇,等待着创意啊主题啊这种东西的到来。但是什么也没有。只有初夏的太阳在天空中缓慢地移动。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行呢?也许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为了生活而画肖像画。也许是因为这个,我身\_体里原本具有的自然的直观变弱了。如同海岸边的砂砾被海浪徐徐带走一般。总之,水流在什么地方流向了错误的方向。这需要花时间。只能忍耐。必须让时间站在我这一边。这么做的话,一定能抓住正确的水流。而这水路一定会再次回到我这里。然而说实话我也无法确信。

我开始和人妻保持关系,就是在那段时期。我想我在寻求着精神上的突破口似的东西。不管怎样都想从现在陷入的这份停滞中拔出。为此需要给自己予刺激(怎样的刺激都好),需要在精神上动摇我的东西。而且我也开始对孤单一人感到疲惫了。长时间里没有抱过女性。

现在想起来,每天真是过着不可思议的日子。我在早上醒来,进入被白色墙壁包围的正方形画室,坐在雪白的画布前,没有任何灵感,坐在地板上听听普契尼。所谓创作这个领域,几乎就是在与纯粹的无打交道。说起创作歌剧的时期,克劳德德彪西在哪里写过,“我每日持续制作着无。”那个夏日的我也一样,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地与“无的制作”相伴。也许在与无的日日相处中我已经十分习惯——虽然称不上亲密。

每周两回左右,一到午后她(第二个人妻)开着红色的mini来这里。我们立马抱着到床-上。而后在下午的时光中,尽情贪婪地享有对方的肉-体。在那里泛生出的绝不是无。那里毫无疑问存在着现实的肉-体。用手能够切切实实地触碰到每个角落,也能以唇逡巡其中。这么做着,我的意识开关如同被切换了一般,漠然而难以捕捉的无成为了栩栩如生的切实。丈夫已经将近两年没有抱过她的身\_体了。比她年长十岁,忙于工作,很晚才回家。不管她怎么引诱都不为所动。

“怎么会呢,明明是这么美的身\_体。”我说。

她轻轻耸肩,“结婚都已经十五年了,还有两个孩子,我已经不再新鲜了吧。”

“在我看来就很新鲜。”

“谢谢。你这么说,不知怎么的有种再循环的感觉。”

“资源的再生利用?”

“就是这回事。”

“是很重要的资源啊。”我说。“对社会有用处。”

她嘻嘻笑着。“也得正确进行分类才行呀。”

还有些许时间,而后我们再次热情高涨地将资源进行分类。

老实说,我对她这样的人本身并没有什么兴趣。在某种意义上,她和我过去交往的女性完全不同。我和她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我本来就是话少的人,两人在一起时主要是她在说话。她说些自己的个人上的事,我附和着,姑且说些感想似的东西。正确来说很难将之称为会话吧。

这对我而言是全新的体验。就和其他的女性交往来说,我首先是对对方抱有人与人的兴趣,而后与之而来发展为肉-体关系。这是模式。但是与她的情况不是这样。最初开始的是肉-体关系,而且并不坏。我与她见面的时候,只是纯粹享受着这样的行为。我想她也一样享受着这样的行为。在我的怀中她好几次迎来高潮。我也好几次在她身\_体里射精。

她说结婚以来这是第一次和其他男人睡觉。这大概不是谎话。而我也是自结婚后第一次和妻子以外的女性睡觉(不,只有一次是个例外,我与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但这并不是我希望的。关于这件事之后说)。

“同岁的朋友们虽然都已结婚,但好像都在出轨。”她说。

“这种事经常听到。”

“再循环。我说。”

“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个。”

我仰视着天花板。想着柚子的事。她也在某处,与某人做着同样的事吧?

她走后我一个人实在是闲得无聊。床-上还有她睡过留下的凹坑。做什么都没有心情,于是躺在阳台的躺椅上看书打发时间。雨田画家的书架中只有旧书。不少都是现在已经很难买到的珍贵的小说。以往十分有人气,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人们遗忘,几乎再也不被人所触碰的作品。我喜欢读这样古朴的小说。这份落后于时间的心情,与一位从未见面的老人共有了。

白日低沉后我打开红酒酒瓶(时不时喝红酒是当时的我唯一的奢侈。当然不是高价的红酒),听着老的LP唱片。唱片藏品都是古典乐,其中大半是歌剧和室内乐。看来听得十分仔细,盘面上没有一丝瑕疵。我在白天里主要听歌剧,晚上则听贝多芬和舒伯特的弦乐四重奏。

和这位比我年长的人妻保持关系,定期地拥抱活生生的女性的身\_体,令我不禁安定下来。成熟女性肌肤那份柔软的触感,多少镇静了我郁郁不快的心情。至少在抱着她的期间,我可以暂时将各种疑问与悬案丢到一旁。但是该画些什么呢,毫无构思涌现的情况并没有任何改变。我时不时在床-上用铅笔画下她luo体的素描。大多是情色的。我将性器放入她身\_体中的时候,她将我的性器含入口中的时候。她满面通红而喜悦地看着这些画。如果在这种时候拍照片,大半的女性都不愿意,这么做也会激起对方的厌恶感和警戒心。可如果是素描,如果画得好,她们反而会很高兴。那里有着生命的温度。至少没有机械的冰冷感。但是不管这些速写画得如何好,我想要画的图像却连一片也没有浮现出来。

我在学生时代画的,即“抽象画”,现在完全不足以倾诉我的心。现在我的心也不再被那种类型的绘画所打动。从现今的时刻回头望去,我曾经忘我地画出的作品,不过是“形式的追求”而已。青年时代的我,被这种形式美或者平衡似的东西所强烈吸引。虽然也不坏。可是现在的我,却未触及本应存在于前方的灵魂深处。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了。当时的我所能做的,无非是比较浅显之处的造型趣味罢了。没有任何可以强烈动摇心灵的东西。那里有的,往好了说也只不过是“才气”而已。

我已然三十六岁。四十岁近在眼前。在四十岁之前,作为画家必须确保自己固有的作品世界。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四十岁这个年龄,对人而言是个分水岭,越过那里人们就与以前不同了。还有四年。可是四年也不过是须臾一瞬。而且我为了生活画着肖像画,已经走了不少人生的弯路。必须再一次让时间站在自己这边才行。

住在山间的这个家里,令我越发想要了解这个家的主人雨田具彦的事。我从未关心过日本画,即使听到雨田具彦这个名字,即使他碰巧是我一个朋友的父亲,可他这位人物迄今为止画的是怎样的画,我几乎一无所知。雨田具彦身为日本画坛里最为重要的一个人物,却几乎与世间的名声无缘,可以说完全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一个人静静地——也可以说是相当乖僻地——度过这创作生活。有关于他的事我仅仅知道这些而已。

可是用他所留下的音响装置听着他的唱片藏品、借读他书架上的书、睡在他睡过的床-上、每日在他的厨房做饭、进出他使用过的画室,我渐渐地对雨田具彦这个人物产生兴趣。好奇心,或许这么说更接近。过去曾专注现代画,甚至到维也纳留过学,回国后却突然“回归”日本画这样的步伐引起了我的兴趣。虽然具体情况不清楚,但是以一般常识来思考,长时间绘画西洋画的人转向日本画,绝非一件易事。迄今为止辛辛苦苦才习得的技法,一朝之间全部舍弃需要何等的决心。而且必须再一次从零出发。可是雨田具彦反而选择了这条困难的路。其中一定有着什么巨大的理由。

某日,在绘画教室的工作开始前,我顺路到小田原市的图书馆搜寻雨田具彦的画集。也许是住在本地的画家,图书管理有三册他精美的画集。其中的一册里,作为“参考资料”刊载着他二十岁时画的西洋画。令人吃惊的是,他青年时代所画的一幅西洋画,陡然令我想起我曾画的“抽象画”。虽然具体的主题并不相同(战前的他受到立体主义的强烈影响),可其中可见的“贪婪地追求形式”的姿态,与我的姿态多少有着想通之处。无疑日后会成为一流的画家,比我的画底蕴更为深厚,也更有说服力。技巧中也有令人惊叹之处。在当时一定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可是其中却欠缺着什么。

我坐在图书馆的桌前,久久地仔细凝视着这些作品。究竟有什么不足呢?我无法指出那是什么。可是如果非要不留情面地说,那是些没了也无所谓的画。就这样消失在某处也不会让谁感到不便的画。也许这么说过于残酷,可这是事实。历经七十年的岁月后从现在的时刻看去,就越发明白了。

而后我翻动页面,凝视着“转向”成为日本画家后的他的画。初期多少还残留着一些生硬,经历了模仿领头画家的手法后,他终于徐徐而确实地发现了属于自己的日本画的主题。我沿着这个顺序看去,时不时有着试行的错误,却不会就此停滞迷惘。拿起日本画画笔的他的作品里,有着非他不可的东西。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个东西。而后他直面这个“什么东西”的核心,自信满满地笔直前进。在那里已经不再有任何西洋画时代的“欠缺着什么”的印象。与其说他是“转向”,毋宁说是“升华”。

雨田具彦最初和普通的日本画家一样,画的都是现实中的风景啊花草之类,之后(恐怕其中应该也有着什么动机)主要描绘日本古代的风景。虽也有平安时代和镰仓时代的主题,他最喜爱的却是西历七世纪初时,也就是圣德太子的时代。那里的风景、历史上发生的事、普通人的营生,他大胆而细致地再现了这些画面。当然实际上他不可能目睹过这些。恐怕他是以心为目,一一感受到了这些。为什么是飞鸟时代呢,理由不得而知。这些与他独有的世界观,成为了固有的主题。而且与此同时,他的日本画技法磨炼得益发出众。

仔细看去,从某个时期开始,他开始自由地描绘自己想要描绘的东西。在那之后他的笔便像是在宽阔的画布上尽情自由地悦动舞蹈一般。他的画中最为精妙之处就是空白。反过来说,没有画的部分。正因他特意没有画出某些部分,反而更加突出了自己想要画的东西。恐怕这也是日本画这个形式中最为得意的部分。至少我在西洋画中,从没有见过这样大胆的空白。看着这些,我不知怎的多少感觉有些能理解雨田具彦转向日本画的意义。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在何时怎样下了大胆“转向的”决心,而后在现实中实行。

看了看卷末他的简介。他生于熊本的阿苏,父亲是个大地主,在地方颇有权势,家里极其富裕。少年时代起他便有出众的绘画才能,年轻时已崭露头角。刚从东京美术学校(后来的东京艺术大学)毕业的他被寄予厚望,从一九三六年末到一九三九年至维也纳留学。而后在三九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期间,自不莱梅港乘坐客船回国。说到三六年至三九年,正是德意志被希特勒掌握政权的时代。奥地利与德国合并,即“Anschluss”的实施是在一九三八年的三月。年轻的雨田具彦正是在这激动的时代下留滞在维也纳。毫无疑问他一定目击了种种历史的光景。

那时的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我通读了画集中收录的,一篇题为《雨田具彦论》的长篇论考。可以明确的是对于维也纳时代的他人们一无所知。虽然相当具体而详细地论述了他回到日本后作为日本画家的步伐,可维也纳时代时“转向”的动机与原委,只不过是些含混不清又无根无据的臆测。维也纳时的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又是什么令他决意大胆的“转向”,一切都只留下谜团。

一九三九年的二月,雨田具彦回到日本后在千駄木租住的房子落脚。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西洋画。但他在生活上并没有任何困难之处。每个月老家都会寄来生活费。母亲特别地溺爱他。他在那个时期几乎都在自学日本画。虽然也有几次拜人为师,但都不顺利。本来也不是性格谦虚的人。和他人维持平稳友好的关系并不是他擅长的领域。就这样,“孤立”成为了贯穿此人人生的主旋律。

一九四一年末发生了珍珠港事件,日本进入了真正的战争状态,他离开骚乱的东京,回到了阿苏的老家。因为是次男也没有继承家业的烦恼。从家里得到一座小房子和一个女佣,在那里度过了几乎与战争无缘的宁静的生活。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因为先天肺部有缺陷,因为没有被军队征召的担忧(或者这也只是个借口,为了避免征兵老家在暗地里做了不少工作)。也无须像一般日本国民一样忍饥挨饿。因是住在相当深山的地方,似乎也没有受到美军轰炸机的危险。他与世间斩断联系,倾注心血独自习得日本画的技法。在这段时期,他没有发表一幅作品。

作为样貌英俊的画家,备受世间瞩目与未来的期待而到维也纳留学的雨田具彦而言,六年的时间里独守沉默,逐渐被中央画坛所遗忘应该不是美好的体验。可他不是这样简单就被打倒的人。在漫长的战争宣告结束,人们各自从混乱中艰难地重新来过时,已然焕然新生的雨田具彦作为新晋的日本画家再次出道,开始一点点发表战争中绘制的画作。那是个大多数有名的画家在战争中画国策绘画,之后不得不在占领军的监视下被迫保持沉默,大半隐遁而犹不及的时代。因此他的作品作为日本画革新的巨大可能性,再次受到世间的注目。可以说时代站在了他的一侧。

之后他的经历几乎没有什么可说的。获得成功后的人生大多十分无趣。当然一旦成功后,也有很多艺术家走向了五光十色的破灭。雨田具彦却不是这样。他拿了数不清的奖项(以“会分神的”为理由拒绝了文化勋章),在世间声名鹊起。画的价格逐年攀升,作品展示在众多公共场所。作品委托络绎不绝。海外的评价也很高。真是顺风顺水。可是本人几乎不出现在公众的视野。职位一概拒绝。不论国内外的邀请一概不出席。只一个人待在小田原山上的家里(即我现在住着的这个家),醉心于绘画创作。

现如今,他已经九十二岁,住进了伊豆高原的疗养设施,成了连歌剧和烤面包都分不清楚的状态。

我将画集合上还回了图书馆的柜台。

凝视着南面夜空中闪烁的群星,我思索着雨田具彦的人生有何借鉴之处。借鉴之处自然很多。毫不畏惧改变生活方式的勇气,让时间站在自己这边的重要性。然而还有更为重要的,找到仅属于自己的固有的创作主题。这绝非易事。可是一个人作为创作者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达成什么。最好在四十岁之前……

雨田具彦究竟在维也纳经历了什么?又目睹了怎样的光景?而究竟又是什么让他下决心永久舍弃油画的画笔?我想象在维也纳的街道上,红黑色反万字旗翩翩翻飞,年轻的雨田具彦走在这条路上的身姿。不知为何季节是深冬。他穿着厚厚的外套,用围巾包裹着颈子,戴着深深的猎帽。看不见脸。电车在雨雪交加中向街角拐去。他一面走着,一面向空中吐出宛如沉默化形般的白色气息。市民们坐在暖融融的咖啡馆中,饮着掺着朗姆酒的咖啡。

我试着将多年后他画的飞鸟时代日本的光景,和维也纳古老街角的风景重叠在一起。不管怎么驱使我的想象力,都无法看出两者之间究竟有何相似。

凉台西侧面向狭窄的山谷,与山谷相隔的那侧,是和此处几乎一般高的连绵的群山。在彼处山的斜面,建着几处被浓密的绿意环绕,间隔富余的房屋。我住的屋子的右手斜对面,有一处极其引人注目的庞大的现代式房屋。使用白色混凝土和蓝色滤光玻璃建在山顶上的这个屋子,飘荡着潇洒和奢侈的气息,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宅邸”更合适。恐怕是由一流的建筑家打造的吧。这一带从以前就有很多别墅,这个房子好像有谁一年到头都住在里面,每晚玻璃深处都会亮起灯光。也有可能是为了防盗而用定时器自动亮灯。但这不过是我的推测。每日不同点灯熄灯的时刻也不尽相同。有的时候所有的玻璃窗如同繁华大道上的展示橱窗般亮起灯光;有的时候却又仅仅只留下庭院灯那微弱的灯光 ,整个屋子悄然沉入夜晚的黑暗。

面向这里的凉台(仿佛轮船的顶层甲板一般)之上,时不时可见人的身影。日暮时分,经常能看见那个住户的身姿。是男是女无法分辨,不过从剪影的轮廓和动作来看,我推测大概是个男人。这个人总是独自一人。也许没有家人。

究竟是怎样的人住在那个屋子里呢?我在闲暇时发挥着自己的想象。那个人是一个人住在这个远离人烟的山顶上吗?是做什么的人呢?一个人住在那样潇洒的铺着玻璃的宅邸里,一定过着优雅而自由的生活吧。肯定不可能从这般不方便的地方,每天到市中心去上班。也许生活中没有任何烦恼的境遇。可是相反隔着山谷从那侧望来,我看起来也像是无忧无虑一个人过着悠闲的日子的模样吧。从远处看的事物都会美上几分。

那天夜里也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和我一样在凉台的椅子上坐下,几乎一动不动。是和我一样,也在眺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思虑着什么吗。肯定是在想着不管努力也得不到答案的事吧。在我的眼中看来如此。身处于何等优越境遇的人,也会有不得不思虑的事。我轻轻举起酒杯,越过山谷悄悄向那个人送出连带的问候。

那个时候,我完全无法想象那个人在不久之后会踏入我的人生,大大改变了我原本的道路。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如此多的事降临在我的身上,可与此同时如果没有他,我也许会不为人知地殒命于黑暗之中。

回顾过往时不禁觉得我们的人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充满着难以置信突如其来的偶然和无法预测弯弯曲曲的展开。可是实际发生的时候,即使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也无法得知这就是不可思议的要素。在没有分界的日常中,我们只能看到极其平常的事,正极其平常地发生着。或许这看起来不合情理。可是事物合不合情理,不经过一定的时间是无法真正看见的。

总而言之,合情理也好不合情理也好,大多数的情况下,最终在某种意义的发挥后便是结果。任谁一眼看去都能明白,结果存在于那里行使着影响力。可是指出带来结果的原因为何,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将其拿在手心上“看吧”这么出示给别人更为困难。原因自然存在于某处。没有原因就没有结果。和不打破鸡蛋就无法做鸡蛋卷一样。如同将棋,一枚驹(原因)最初将旁边的另一枚驹(原因)推倒,之后再将周围的驹(原因)推倒。这样的连锁反应不断持续,究竟什么才是原因已经无从知晓。或者怎么样都已经无所谓了。或者人们也不是多想知道。最后不过一句“那里有很多的驹啪哒啪哒倒掉了”就完事。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也许就像是走在类似于这样的道路上。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也就是不得不拿出最初的两枚驹——那个住在隔着山谷的山顶上的迷一般的邻居和题为《杀死骑士团长》的画。先从画的事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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