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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不过是物理反射罢了

在小田原的新家里安定下来的几天后,我联系了妻子。联系妻子至少打了五通电话。公司的工作很忙,似乎仍是很晚回家。也许在外面和谁约会。不管怎么说,已经是与我无关的事了。

“呐,现在在哪里呢?”柚子问我。

“现在在小田原雨田的家里落脚。”我说。然后简要地解释了住进这个房子里的原委。

“我给你的手机打了好几次电话。”柚子说。

“我已经没有电话了。”我说。我的手机如今也许正在日本海上漂着。“那个,我想去拿自己的东西,近期过去那边可以吗?”

“你还有这个房子的钥匙吧?”

“有的。”我说。本来想着要不要和手机一起扔进河里,又想也许会需要交还。就这么拿着了。“但是在你不在的时候进屋可以吗?”

“本来这里就是你家呀。你决定就好了。”她说。“但是这么长时间,究竟在做些什么啊?”

一直在旅行,我说。一个人一直开着车,在寒冷的地方这里那里打转。途中车子寿命已尽。我简单地概括了事情经过。

“总之你没有事吧?”

“我还活着呢。”我说“死去的是车子。”

柚子一时间沉默了。而后说道。“就在这段时间,我做了一个有你的梦。”

是怎样的梦呢,我没有问。在她的梦中出现的我,我并不想知道。所以她不再提这个梦的话题。

“房间的钥匙我会留下的喔。”我说。

“我怎么样都行,你按你的意思来就好。”

离开的时候我会放进邮箱的,我说。

一小段空隙。之后妻子说。

“呐,你记得在最开始约会的时候,给我画了幅速写的事吗?”

“记得呀。”

“我是不是的拿出那副速写来看。画得真好。感觉像是看见了真实的自己似的。”

“真实的自己?”

“是啊。”

“但是,每天在上都能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吧?”

“那不一样。”柚子说。“镜子里看见的自己,不过是物理反射罢了。”

我挂了电话走到洗手间,凝视着镜子。那里映射着我的脸。许久没有从正面仔细地看自己的脸了。镜子里看见的自己只不过是物理反射罢了,她说。但是那里映射的自己的脸,看起来仿佛是在哪里分为两支的假想的碎片。在那里的是我没有选择的那个我。只不过是物理反射罢了。

两天之后的下午,我开车丰田卡罗拉去广尾的公寓收拾行李。那天也是从早上开始便一刻不停地下着雨。将车停在地下停车场,停车场散发着雨天的气味。

坐电梯上楼,用钥匙打开门,进入了两个月之隔的公寓房间,感觉自己像个非法入侵者似的。在那里我度过了六年的生活,曾经每个角落都已经十分熟稔的地方。可是现如今,门的内侧已然是不再包含着我的风景。厨房的水槽里堆着餐具,全都是她用过的餐具。洗手间里晾着洗过的衣服,全都是她的东西。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放的全是我没见过的食物。大多是都是拿出来就能吃的方便食品。牛奶也好橙汁也好,都不是我日常买的牌子。冰箱里塞-满了冷冻食品。我本就不会去买冷冻食品。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确实有太多的变化了。

我被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将水槽中堆积的餐具洗掉、收回干净的衣服叠整齐(如果可能再熨烫好)、将冰箱里的食物整理干净。我被这样的冲动驱使着。但是自然没有做这样的事。这里已经是别人的住所。我不该出手。

行李中最大件的就是画材。画架啊画布啊、画笔还有绘画工具都扔进一个大纸箱。然后是衣服。我本来就不是需要很多衣服的人。即使总是穿着类似的衣服也不会在意。没有西服也没有领带。不算冬天的厚外套,大概大的行李箱就能装完。

之后就是基本还没有读的书,一打CD。爱用的咖啡机。泳衣和泳镜、泳帽。说是必需品,也就是这些。即使没有这些,也不至于为难。

厕所里我的牙刷和剃须套装、乳液防晒霜生发液还留在那里。还有没有开封的安全套盒子。但是没有心情把这些零碎的东西特地带到新的住所去。适当处理下就好。

把这些行李搬到车上后,我回到厨房用水壶烧开了水,拿茶包泡了红茶,坐在桌前喝着。这么做应该没关系吧。房间中十分安静。沉默在空气中仿佛有着细微的重量。仿佛一个人坐在海底。

三十分钟的时间里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在这期间既没有人到访,电话铃声也没有响过。冰箱的恒温装置断电了一次,随后又接入。我在这沉默中竖起耳朵,仿佛探测水深似的探寻着房间的气息。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个一个人居住的女性的房间。每日忙于工作,几乎没有空闲做家务。杂物在周末休息时整理。环顾房间的四周,目之所及全都是她自己的东西。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气息(我的气息几乎早就无影无踪)。男人并没有到这里来吧。我这么想着。他们大概在其他的什么地方见面吧。

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时,虽然说不好,感觉好像自己被谁看着似的。感觉像是被谁用隐藏摄像机监视着。但肯定没有这样的事。妻子对机械类的东西特别弱。连遥控器的电池都不会换。设置操作隐藏摄像机什么的,肯定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也许只是我神经过敏。

就算是这样,我在房间里也像是被架空的摄像机逐一记录行动似的行动。一切多余的,不恰当的事情都不做。没有打开柚子桌子的抽屉查看里面的东西。我知道她放长筒袜的衣柜抽屉的深处,保管着小小的日记本和很重要的书信。我没有触碰那些。我知道她笔记本的密码(当然如果她还没有改密码的话),也没有打开盖子。这些事情都已经与我无关了。我只洗了自己喝过红茶的杯子,用布擦干后放入餐架,关上了灯。然后站在窗前,看了一会一直下着的雨。橙色的东京塔在其中闪烁。而后将房间的钥匙扔进信箱。开着车回到了小田原。大概是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但是感觉像去了趟当日往返的异国。

第二天,我给代理负责人打去电话。已经回到东京了,我说。虽然很对不住,但是今后不想再继续肖像画的工作。

“已经不会再画肖像画了,是这个意思吗?”

“大概。”我是怕、

他无言地接受了我的通告。并没有特别地抱怨,也没有说些什么忠告似的话。我一旦说出什么就不会收回,这点他很清楚。

“但是,如果还想再做这个工作的话,请随时跟我联系。我都欢迎。”他最后说道。

“谢谢。”我道谢道。

“虽然这话可能很多余,打算靠什么生活呢?”

“还没有决定。”我老实回答。“一个人住的话,也不需要太多的生活费。现在多少还有些积蓄。”

“想继续画画?”

“大概。别的什么也不会。”

“顺利的话就好了。”

“谢谢。”我再次道谢。而后突然想起,像是追加似的问道。“有什么我该记住的东西吗?”

“你该记住的东西?”

“就是,怎么说好呢,专业的建议之类的。”

他想了一会。而后说道。“你是那种理解接纳事情,比一般人要更花时间的类型。但是从长远来看,大概时间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简直像是滚石乐队什么老歌的歌名,我想。

他继续道,“还有一点,我觉得你具有描绘肖像画的特别才能。能够直接步入对方的核心,抓取其中具有的东西的直观能力。这是其他人不具备的。身负这样的能力却不用,多少令人觉得可惜。”

“但是继续画肖像画并不是我现在想要做的事。”

“这个我明白。不过也许在什么时候这个能力会帮上你的。顺利的话就好了。”

顺利的话就好,我也这么想。时间站在我这一边就好了。

开始的那天,房主的儿子雨田政彦开着沃尔沃,将我带到了小田原的家。“如果你还中意的话,从今天开始住过来就好。”他说。

在小田原厚木路的终点附近拐出,沿着农间小路似的狭窄的柏油路向山里去。路的两侧有农田,还有种植蔬菜的塑料大棚,时不时还能见到梅树林。这之间几乎见不到人家,也没有一个信号灯。最后是曲曲折折陡峭的坡道,降慢速度沿着坡道徐徐而上,在道路的尽头便能看到房子的门。虽然立着两个气派的门柱,却没有大门。也没有围墙。可见一开始是打算建大门和围墙的,可能后来改变主意放弃了。也可能是半途中觉得没有必要也未可知。一个门柱上挂着漂亮的名牌写着“雨田”,犹如招牌一般。前面可见一幢小而雅致的洋式别墅,褪色的砖砌烟囱从石板屋顶上高高伸出。虽是平层建筑,屋顶却意外的高。有名的日本画家住的地方,我还想当然地以为会是古典的和风建筑。

将车停在玄关前宽敞的停车位后,一打开车门,松鸦似的黑鸟发出尖锐的叫声,从近处的树枝上飞向天空。可想是对我们入侵此处表示不满。屋子四周几乎被树林包围,只有西侧面向山谷,视野一片开阔。

“怎么样,是不是彻彻底底的空无一物?”雨田说。

我立在那里环顾四周。确实是彻彻底底的空无一物。不禁佩服怎么会将屋子建在如此寂寥的地方。大概是厌恶了与人打交道吧。

“你是在这个家长大的吗?”我问道。

“不,我自己没有在这里久住过。也就是时不时来过夜而已。有时暑假的时候过来避暑玩。学校也有事,我一直和母亲住在目白的家里。父亲没有工作的时候也会来东京,和我们一起住。然后再回到这里一个人工作。我独立出来,十年前母亲又去世后。父亲就一直一个人闷在这里。像是与世隔绝的人似的。”

之后负责管理看顾这个屋子的住在附近的中年女性过来,做了一些实际的说明。厨房设备的使用方法啊,液化石油气和油灯的订购方法啊,各种工具放置的地方啊,丢垃圾的地方和时间表之类。画家看来过着相当简朴的独居生活,使用的机械器具种类很少。因此也没有什么讲解的必要。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给我打电话,她说道(最终一次电话也没打过)。

“有人能住过来真是帮了大忙了。谁都不住屋子就会荒废了。也不安全。知道屋子里没有人的话,野猪啊猴子也会过来的。”

“野猪啊猴子什么的经常会出来的喔,就在这附近。”雨田说。

“一定要小心野猪噢。”这位女性说。“春天的时候采食山蘑菇经常会在这一带出没。特别是带着小孩的雌野猪,情绪高涨很危险的。还有胡锋也很危险的。也有人被刺之后就死掉了。胡锋就在梅树林里筑巢。”

相对比较宽敞的起居室带着开放式的暖炉,是整个房子的中心。起居室的西南侧有个款可以的带屋檐的凉台,北侧是正方形的画室。画家就是在那个画室里画画。起居室东侧是带着小型餐厅的厨房、还有浴室。还有舒适的主寝室,和相对小些的客用寝室。客用寝室里放置着写字台。似乎是喜好读书的人,书架上有着为数众多的旧书籍。画家似乎是将那里当做书斋使用。房子虽然老旧却很清洁,感觉很好。不可思议的是(或许也并非不可思议),墙壁上没有一幅画。墙壁就是墙壁,冷清清地赤luo着。

正如雨田政彦所说,家居也好电器也好、餐具也好寝具也好,生活必需品大体上都有。“人过来就行。”确是如此。暖炉用的柴火在杂物间里塞-得满满当当。家中没有电视机(雨田的父亲憎恶电视),起居室里有漂亮的立体声音响装置。扬声器是巨大的天朗牌,分式扩音器是马兰士牌的原装真空管。还有一系列圆盘唱片的藏品。一眼看去以歌剧的盒子为多。

“这里没有CD播放器呢。”雨田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讨厌新事物的人。只信任从以前就有的东西。所以互联网什么的想都不必想。如果需要的话,只能去市里的网络咖啡厅。”

我想我也没有特别需要网络,我说。

“如果想要知道世间的动向,就只能用厨房架子上的无线电收音机了。山里面信号不好,只能听听NHK的静冈台什么的。但也总比没有的强吧?”

“我对世间的事也没什么兴趣。”

“那就好。感觉你跟我父亲肯定很合得来。”

“你父亲是歌剧迷吗?”我向雨田问道。

“啊,我父亲虽然是日本画派的人,但总是一边听歌剧一边工作的。好像是在维也纳留学的时候喜欢上了歌剧。你也听歌剧?”

“一点吧。”

“我可完全不行哦。歌剧又长又无聊。这里的老唱片堆得跟山一样,你随便听。父亲已经用不上了,如果你愿意听的话肯定会很高兴的。”

“已经用不上?”

“老年痴呆症恶化了啊。歌剧和烤面包有什么区别现在已经分不清了喔。”

“维也纳?你父亲是在维也纳学的日本画吗?”

“不,再怎么也不可能有人跑到维也纳去学日本画。我父亲本来是画西洋画的,所以才去维也纳留学。画的是那个时候最新潮的油画。但是回到日本一段时间后,突然就转向了日本画。哎,本来也是世上常有的事。去了国外,才察觉到民族的独特性。”

“然后成功了。”

雨田轻轻耸肩。“从世间的角度来看的话。但是对于孩子而言,只不过是个难相处的老头罢了。脑子里只有画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虽然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当年的影子了。”

“现在你父亲高寿?”

“九十二岁。年轻的时候玩得挺厉害。虽然详细的我也不知道。”

我道谢道,“这样那样的太感谢了。麻烦你了。这次实在是帮了我的大忙。”

“还中意这里吗?”

“嗯嗯,太感谢了,能让我暂时住下。”

“这倒没事。对我来说,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你和柚子能和好如初的。”

我对此没有什么意见。雨田没有结婚。虽然听说过他是双性恋的传闻。真假不知。虽然相处很长时间了,我们也没有触碰过这类话题。

“肖像画的工作还会继续吗?”回去的时候雨田问我。

我向他解释我已经彻底拒绝肖像画的工作的原由。

“之后打算怎么生活呢?”雨田问了和代理一样的问题。

勤俭生活,暂时靠以前的储蓄,我果然还是做了一样的回答。许久没有不受制约想要画画的心情了。

“那也很好。”雨田说。“这段时间就试着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但是,如果不讨厌的话,要不要兼职做绘画老师试试呢?小田原站前的文化中心有个教授绘画技巧的教室。主要是以孩子为对象,也有面向成人的市民教室。只有素描和水彩,没有油画。经营这个学校的是我父亲的相识。不是商业主义那套,还是十分良心地在做的。只是没有老师眼下十分为难。如果你能帮忙的话肯定会很高兴的。虽然谢礼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多少也能补贴下生活。一周上两天的课就行。我想也不是多大的负担。”

“但是我既没有教过绘画技巧,也不太了解水彩画。”

“很简单的。”他说。“又不是培养什么专业人士。也就是教些基本的东西。这种课程上个一天就掌握了。特别是教小孩子画画,对你而言也是不小的刺激。一直一个人闷在这种地方,每天既不下山也不接触人类,脑子会坏掉的哦。变成《闪灵》那样就麻烦了。”

雨田模仿者杰克尼克森的脸。他从以前就有模仿的才能。

我笑了。“那就试试。不过能不能干好我可不知道。”

“那就由我去跟对方联系。”他说。

之后我和雨田一道去了国道边上的丰田二手车中心,在那里用现金买下卡罗拉。那天起我开始一个人在小田原山上生活。度过了始终移动的将近两个月的生活,之后一动不动。全然静止的生活开始了。极端的转换。

第二周起的每周周三和周五,我开始在小田原站前文化中心的绘画教室授课。最初有个简单的面试,因为雨田的介绍所以立马被录用了。教授成人的课程有两次,周五再加一次孩子的课程。我马上就习惯了教小孩。看他们画画本身就很愉快,正如雨田所说,对我而言也是刺激。来上课的孩子们马上就与我亲昵起来。我要做的,就是看看孩子们的画,给些小小的技术上的忠告,找出优点给与褒奖鼓励。我的方针是尽可能地从多个角度描绘同一个题材。我教授的就是即使是同一个题材,观察的角度有了少许的变化,看起来也会大不相同。人有着各种各样的侧面,物体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侧面。孩子们很快就理解了其中的趣味。

教大人画画和教孩子相比,也许多少有点难度。来教室的大多是从工作上退下来的老人,或者是脱手了孩子,终于有些生活闲暇的家庭主妇。他们当然没有孩子那般柔软的头脑,在我的指示下也不可能就简单地接受实物。但是其中也有一些人,相对而言有着不错的感觉,进而画出有趣的画。我所能给与他们的几个有益的建议,大体就是随自己喜欢自由地画画。而后在画中发现优点给与褒扬而已。这么做他们就会感到相当幸福。以如此幸福的心情画画,我想依然是十分足够了。

我就是在那里开始了与两位人妻的性关系。她们两位都是到绘画教室来,接受了我的“指导”。所以从立场上而言是我的学生(顺便一提她们的画都画得不错)。而作为教师——即使是没有正式资格的临时教师——这样的行为是被允许的吗,难以判断。基本上我认为成年男女情投意合的性行为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毫无疑问社会上并不会特别鼓励这样的事。

也不是借口,当时的我并没有判断自己做的事是对还是错的容裕。那个时刻下的我没有。我只是紧紧抓住断木就这么随波逐流罢了。四周一片漆黑,夜空中无星无月。除了紧紧抓住断木不至于溺死之外,现如今的自己身在何处,又会去往何处,对这些事完全一无所知。

我发现雨田具彦那幅名为《杀死骑士团长》的画,是在数月之后。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幅画完完全全改变了我的周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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