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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已是十月的最后一天,天气却出奇地暖和。我们甚至都用不着穿夹克。风越来越大,杰姆说,我们回家前可能要下雨。那天夜里也没有月亮。

街角的路灯照着拉德利家的房子,投下一些清晰的阴影。我听见杰姆在轻笑。“今晚肯定没人去打扰他们。”他说。杰姆拿着我的火腿戏装,样子比较吃力。它确实不好拿,我觉得杰姆这样做很有骑士风度。

“这地方还挺吓人的,是吧?”我说,“怪人不会害谁,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能来。”

“你知道,阿蒂克斯是不会让你一个人晚上去学校的。”杰姆说。

“不用担心。转过街角,穿过操场就到了。”

“那操场让小女孩夜里穿过去,可是够长的。”杰姆打趣说,“你不害怕鬼吗?”

我俩都大笑起来。鬼,热气,符咒,秘密征兆,所有这些都随着我们长大像晨雾一样消失了。“那个口诀是什么来着?”杰姆说,“光明天使,生之于死;离开大路,勿吸我气。”

“快打住。”我说。我们已走到拉德利家房前。

杰姆说:“怪人肯定不在家。你听。”

在我们头顶高处的黑暗中,一只落单的知更鸟正不停气地翻唱着它的曲目,幸福得忘记了是站在谁家的树上。它先来了一段葵花鸟尖利的“叽叽”声,又转为蓝背鸟暴躁的“嘎嘎”声,稍后又变成了破维尔鸟&&忧伤的哀叹曲:“破维尔,破维尔,破维尔。”

我们转过街角时,我被鼓出路面的树根绊了一脚。杰姆急忙去扶我,结果没扶住,反而让我的戏装掉在了土里。不过我没有摔倒,我们马上又上路了。

我们从路上下来,拐进学校的操场,里面一片漆黑。

“杰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哪儿?”我刚走了几步便问。

“我知道我们正在那棵大橡树底下,因为我们正经过一片阴凉的地方。现在小心点,别再绊倒了。”

我们放慢脚步,摸索着向前走,免得撞在树干上。这是一棵孤零零的老橡树,树干粗得两个孩子都合抱不过来。它离老师、老师的间谍们以及好奇的邻居们都很远,它靠近拉德利家地盘,而拉德利家的人从不爱管闲事。树下有一小块地方,因为经过无数次的打架和偷偷掷骰子,地面已经很结实了。

高中礼堂灯火通明,在远处闪耀着,却把我们的眼睛照花了。“斯库特,别往前看。”杰姆说,“看着脚下你就不会摔倒。”

“杰姆,你应该带个手电来。”

“不晓得会这么黑。傍晚时看着也不像会有这么黑。天太阴了,就是这个原因。不过,一时半会儿还下不了雨。”

有人向我们扑过来。

“天哪!”杰姆惊叫了一声。

一圈亮光打在我们脸上,塞-西尔咯咯笑着从后面跳了出来。“哈——哈,吓着你们了!”他尖声叫道,“就知道你们会走这条路!”

“小子,你一个人跑到这里干什么?你不怕怪人拉德利吗?”

塞-西尔和父母一起坐车平安到达礼堂后,没有看到我们,便独自冒险跑这么远来等着,因为他非常清楚我们会走这条道。不过,他以为芬奇先生会陪我们一起来。

“嘁,又不远,转过街角就到了。”杰姆说,“谁会害怕走过街角呢?”我们得承认,塞-西尔确实很棒。他吓得我们够呛,明天可以满学校去吹嘘了,这是他的权利。

“哎,”我说,“你今晚不是扮奶牛吗?你的戏装呢?”

“放在后台了。”他说,“梅里韦瑟太太说,我们的节目等会儿才演。斯库特,你可以把你的也放在后台,放在我的旁边,我们就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去玩了。”

杰姆认为,这个主意很棒。同时他也觉得,有塞-西尔和我在一起比较好。这样,杰姆就可以找他的同龄人去玩了。

我们来到大礼堂时,发现几乎整个镇上的人都来了,除了阿蒂克斯和被布景装饰累坏了的女士们,还有那些被放逐和被禁闭的人。县里的大部分人好像都在,走廊里挤满了收拾得齐头整脸的乡下人。高中楼一层的走廊很宽,两边摆上了很多摊子,人们乱哄哄地挤进来挤出去。

“噢,杰姆,我忘带钱了。”我看见这些叹了口气。

“阿蒂克斯没忘。”杰姆说,“这里有三角钱,你可以拿它玩六个游戏。待会儿见。”

“好的。”我说。有了这三角钱和塞-西尔,我就很满足了。我和塞-西尔走到大礼堂的前面,穿过一个边门,来到后台。我丢下我的火腿戏装急忙离开了,因为梅里韦瑟太太正站在第一排前面的讲坛那儿,在对剧本做最后一次疯狂的修改。

“你有多少钱?”我问塞-西尔。塞-西尔也有三角钱,这下我们扯平了。我们在“恐怖屋”各自浪费了五分钱,因为它一点也不恐怖。我们进了七年级的教室,被一个临时装扮的饿鬼领着参观了一圈,还被强迫去摸了几个据说是人体器官的东西。“这是眼睛。”当我们去触摸小碟上的两颗剥皮葡萄时,被这样告知。“这是心脏。”可我们感觉像生猪肝。“这些是内脏。”当时我们的手正插在一盘凉的意大利面条里。

塞-西尔和我逛了几个摊子。我们每人买了一袋泰勒法官太太自制的蛋白软糖。我想去玩衔苹果的游戏,可塞-西尔说那不卫生。他妈妈说,那么多人把头浸在同一只盆里,会得传染病。“现在镇上没有传染病啊。”我反驳说。可塞-西尔说,他妈妈说了,啃别人啃过的苹果不卫生。我后来就此事问了亚历山德拉姑姑,她说持这种观点的一般都是社会上想往上爬的人。

我们正打算买一块太妃糖时,梅里韦瑟太太的传令兵们出现了,叫我们赶紧回后台去,准备演出。人们正在拥进礼堂,梅科姆高中的乐队已经在台下集合好了,舞台上的地灯也亮了,红丝绒幕布被后面急促的跑动弄得卷曲翻腾着。

在后台,我和塞-西尔发现通道上挤满了人:大人们有的戴着自制的三角帽,有的戴着南联盟军帽,有的戴着美西战争&&帽,还有的戴着一次世界大战的头盔。孩子们扮成各种农产品,聚集在一扇小窗前。

“谁把我的戏装压扁了。”我沮丧地哭喊了一声。梅里韦瑟太太飞跑过来,把那些铁丝网重新调整好形状,把我塞-了进去。

“斯库特,你在里面还好吗?”塞-西尔问,“你听起来好远啊,好像在山坡的另一边。”

“你听起来也不近。”我说。

乐队奏起了国歌,我们听见观众站起来了。之后低音鼓敲响了。梅里韦瑟太太站在乐队旁边她的讲坛后面,对梅科姆县说了一句拉丁语祝词。“它的意思是,”梅里韦瑟太太说,为那些愚钝的人翻译着,“穿越艰难直达星空。”随即她又毫无必要地加上了一句:“一出庆典剧。”

“估计她不解释,大家都不知道。”塞-西尔悄声说,马上被人嘘了一声。

“全镇人都知道那句话。”我低声说。

“可是还有乡下人呢。”塞-西尔说。

“你们后面的安静。”有人命令说,我们便不做声了。

梅里韦瑟太太每讲一句话,低音鼓就要咚咚敲几声。她用忧伤的调子吟诵着,梅科姆县如何比本州的历史更悠久,它原是密西西比和亚拉巴马辖区的一部分,第一个踏上这片原始森林的白种人,是遗嘱查验官出了五服的一位曾叔祖,他后来就杳无音信了。此后到来的是英勇无畏的梅科姆上校,本县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安德鲁·杰克逊&&派遣他来掌管本地,可是他的自信心用错了地方,方向感也很差,结果给所有随他一起奔赴克里克战争的人带来了灾难。梅科姆上校下决心要在当地推行民主,可是他发起的第一场战役也成了他的最后一场。他通过一个友好的印第安传令员接到的上级命令,是向南部进发。梅科姆上校通过观察树干上的苔藓,确定了哪儿是南方之后,便不顾下级的拼死进谏,满怀壮志地出发了。他准备去击溃敌人,却把队伍带进了西北方的原始森林中,困在里面出不来,最后被开发内陆的定居者们搭救了。

梅里韦瑟太太用了三十分钟来描述梅科姆上校的丰功伟绩。我发现如果弯下膝盖,可以把它们塞-在我的戏装下面,这样我就差不多能坐下了。我坐下来,听着梅里韦瑟太太的嗡嗡声和低音鼓的咚咚声,很快就睡着了。

后来听他们说,梅里韦瑟太太使尽浑身解数,要把最后一幕弄得特别辉煌。她看见“松树”们和“奶油豆”们一被提示就上场了,便胸有成竹地低声叫道:“猪——肉。”她等了几秒钟,然后喊道:“猪——肉?”还是没动静,她便大喝一声:“猪肉!”

我肯定是在睡梦中听到了她的喊声,或者是乐队演奏《南方》时把我吵醒了,反正等我选择上场时,梅里韦瑟太太正举着州旗,耀武扬威地登上了舞台。说“选择”可不对,我想我其实是要去追赶其他同伴。

他们后来告诉我说,泰勒法官跑到大礼堂后面,在那里使劲拍打膝盖,笑得喘不过气来。泰勒太太只好给他送了杯水和药丸过去。

梅里韦瑟太太好像成功了,大家都在欢呼,可是她在后台逮住我,说我毁了她的庆典。她把我说得很难过,但杰姆来接我时却满怀同情。他说从他坐的地方,看不清我的戏装。我搞不明白,他是怎么透过戏装知道我心情不好的呢?不过他说我演得不错,只是上场晚了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杰姆现在几乎变得和阿蒂克斯一样好了,总能在情况不妙的时候让你依然感觉不错。我说“几乎”,是因为杰姆还不能说服我去穿过人群,于是他便默默地陪我待在后台,等着观众们散去。

“斯库特,你想把它脱掉吗?”他问。

“不想,我要穿着它。”我说。我可以用它掩饰我的尴尬。

“你们想搭车回家吗?”有人问。

“不用,谢谢你,先生,”我听见杰姆说,“只有一小段路。”

“小心幽灵啊,”那人说,“遇到了最好站住别动,告诉幽灵小心斯库特。”

“现在没多少人了,”杰姆告诉我说,“我们走吧。”

我们穿过大礼堂的走廊,下了门前的台阶。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剩下的几辆车都停在楼的另一侧,它们的车灯也帮不了我们什么忙。“要是有车走这个方向,我们就能看清楚些。”杰姆说,“斯库特,让我来扶住你那个——火腿肘子。你可能会失去平衡。”

“我能看清路面。”

“噢,不过你可能会失去平衡。”我感到头上被轻轻按了一下,猜测杰姆已经抓住了火腿的顶子。“你抓住我了?”

“嗯。”

我们开始穿过黑暗的操场,同时小心地看着脚下。“杰姆,”我说,“我把鞋子忘在后台了。”

“好吧,我们回去取。”可是我们刚转过身,大礼堂的灯就熄灭了。“你可以明天来拿。”他说。

“可明天是星期天。”当杰姆把我转向回家的方向时,我反驳说。

“让管理员帮你开门……斯库特?”

“嗯?”

“没什么。”

杰姆很久不这样了,我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他要想告诉我会说的,也许他要回到家再告诉我。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压着我的戏装顶子,好像压得有些紧。我晃了晃脑袋。“杰姆,你用不着……”

“斯库特,静一分钟,别做声。”他说,捏了我一下。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一分钟到了。”我说,“你在想什么?”我转身看他,可是连他的轮廓都看不清。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他说,“停一下。”

我们停下了。

“听见什么了吗?”他问。

“没有。”

我们刚走了不到五步,他又叫我停下来。

“杰姆,你是不是想吓唬我?你知道我已经太大了……”

“别做声。”他说,我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夜非常静。我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从旁边传来。偶尔,会刮来一阵小风,吹在我的光腿上,而这就是预报中说的大风夜的尾声。此时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寂时刻。我们屏息听着。

“刚听见有只老狗。”我说。

“不是那个。”杰姆回答说,“我们走路时我能听见,可是一停下就没有了。”

“那是我戏装发出的沙沙声。噢,我明白了,是万圣节把你弄得神经兮兮……”

我这些话更多是为了说服自己,而不是杰姆。因为确实,当我们一走起来,我也听见了他说的那声音。它不是我的戏装发出的。

“肯定又是老塞-西尔。”杰姆马上说,“这次他吓不着我们了。别让他觉得我们太慌张。”

我们慢到像在爬。我问杰姆,塞-西尔怎么能在黑暗中尾随我们,我觉得他要那样会从后面撞上来的。

“斯库特,我能看见你。”杰姆说。

“怎么会?我看不见你。”

“你那上面的粗条纹在闪光。克伦肖太太在上面涂了些发光颜料,好让它能在灯光下显示出来。我看你看得很清楚,估计塞-西尔也能隔着一段距离尾随你。”

我要让塞-西尔知道:我们晓得他跟在后面,而且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他。“塞-西尔是只大肥母——鸡!”我突然转身喊了一声。

我们停下来。只听见“母——鸡”的声波震颤着从远处校墙上弹回来,却没有人回答。

“看我的。”杰姆说,“嗨——咿!”

嗨——咿——嗨——咿——嗨——咿——校墙回答着。这可不像塞-西尔的做派,他不可能憋这么久,他一旦逮住个玩笑,就会没完没了。他应该早就朝我们扑上来了。杰姆又一次示意我停下来。

他轻声说:“你能把那东西脱下来吗?”

“我想可以,不过我里面什么也没穿。”

“你的衣服在我这儿。”

“黑灯瞎火的,我没法穿。”

“好吧,”他说,“那就算了。”

“杰姆,你害怕吗?”

“不害怕。估计我们快到那棵树了。从那里用不了几米远,我们就能走到路上。到时我们就可以看见路灯了。”杰姆说得缓慢而平静。我不知道他还要把这个杜撰的塞-西尔保持多久。

“杰姆,你觉得我们该唱唱歌吗?”

“不。斯库特,再安静一下。”

我们并没有加快步伐。杰姆和我都明白,不可能走得太快,否则就会磕着脚指头,绊在石头上什么的,况且我又是光着脚。也许那只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可是没有风,而且除了那棵大橡树,周围也没有别的树。

我们的那位陪伴者拖拉着脚步慢吞吞地跟着,好像穿了一双很重的鞋子。这人还穿了条厚棉布裤子。我原以为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其实是棉布之间摩擦发出的,哧嚓,哧嚓,哧嚓,一步一响。

我感到脚下的沙土变凉了,知道已经靠近了那棵大橡树。杰姆按了按我的头,我们停下来,屏息听着。

那个拖拉的脚步声这次没有随我们停下来。他的裤子持续发出轻柔的哧嚓声。突然,声音停住了。他在跑,在向我们冲过来,那不是小孩的脚步声。

“快跑,斯库特!快跑!快跑!”杰姆尖叫起来。

我刚迈出一大步,就趔趄起来,我的胳膊用不上,又是在黑暗中,我没法保持平衡。

“杰姆,杰姆,帮帮我,杰姆!”

有什么东西猛烈挤压我周围的铁丝网,金属撕扯着金属,我摔倒在地,尽量向远处滚去,挣扎着想逃出这个铁丝的牢笼。附近传来搏斗声、踢打声,还有鞋子和肉-体摩擦着泥土和树根的声音。有人向我滚过来,我摸了摸,是杰姆。他闪电般地跃起,把我也一同拉起来。可是,尽管我的头和肩膀都挣脱出来了,身-子依然还缠在里面,我们没能跑太远。

我们快跑到路边时,我感觉杰姆的手松开了,感觉他被人从后面拽倒了。又是一阵搏斗声,接着传来嘎嚓一声闷响,杰姆惨叫了一声。

我朝着杰姆惨叫的方向跑去,一头撞进了一个男人松软的肚子上。肚子的主人啊哟一声,想去抓我的胳膊,可它们都被铁丝紧紧缠住了。那人的肚子很软,可是双\_臂却挺硬。他慢慢地把我勒得快喘不上气了,我一动也不能动。突然,他被人从后面拽住,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几乎也把我带倒。我想,是杰姆爬起来了。

人有时反应会很迟钝,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哑巴一样。搏斗声慢慢平息了,有人在大口喘气,夜晚又恢复了沉寂。

在这一片寂静中,有人在呼哧呼哧喘气,一边喘气一边蹒跚着。我觉得他向大树走去,身\_体靠在了树干上。他咳嗽得很厉害,是那种呜呜咽咽,身抖骨颤的咳嗽。

“杰姆?”

没有回答,只有那人粗重的喘息声。

“杰姆?”

杰姆依然没声。

那人开始在周围走动起来,好像在找什么。我听见他-呻-吟了一声,把一个很重的东西从地上拖开。我慢慢才意识到,现在树下有四个人了。

“阿蒂克斯……”

那人脚步沉重而踉跄地向大路走去。

我朝着他刚才待过的地方走去,发疯般地摸索着地面,用脚趾探着路。很快,我就触到了一个人。

“杰姆?”

我的脚趾触到了裤子、皮带扣、纽扣和一个我辨别不出的东西,接着是领子,再后是脸。那脸上的硬胡楂告诉我,这不是杰姆。我闻见了一股酒气。

我朝着觉得是路的方向走去。我不是很确定,因为我被转了那么多次。不过我还是找到了,看见了路灯。有个男人正在灯下走着,那人走得踉踉跄跄,好像在抱着一个对他来说太重的东西。他在街角拐弯了。他抱的是杰姆。杰姆的一只胳膊耷拉在前面,疯狂地晃悠着。

等我赶到街角时,那人正穿过我家前院。这时门口映出了阿蒂克斯的身影。他跑下台阶,和那人一起把杰姆抬了进去。

我来到门口时,他们已经进到过道里面。亚历山德拉姑姑跑过来接我。“快叫雷诺兹医生!”阿蒂克斯的声音从杰姆房间里尖利地传出来,“斯库特在哪儿?”

“她在这儿。”亚历山德拉姑姑喊道,拉着我一起向电话走去。她一个劲儿地拽着我。“我没事,姑姑,”我说,“你快打电话。”

她从挂机上拉出听筒,说:“欧拉·梅,接雷诺兹医生,快!”

“阿格尼丝,你爸爸在家吗?噢,上帝啊,他去哪儿啦?请你告诉他,赶快来一趟。求求你,非常紧急!”

亚历山德拉姑姑根本不需要自报家门,梅科姆人彼此都听得出对方的声音。

阿蒂克斯从杰姆房间里出来了。亚历山德拉姑姑刚挂断电话,阿蒂克斯就把听筒从她手里接了过去。他使劲摇着电话机,跟着就说:“欧拉·梅,请接警长。”

“赫克吗?我是阿蒂克斯。有人追杀我的孩子。杰姆受伤了。就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不能离开我儿子。麻烦你帮我跑一趟,看看那人还在不在附近。估计你现在找不到他,如果万一找到了,我倒想看看他是谁。现在就得去。谢谢你,赫克。”

“阿蒂克斯,杰姆死了吗?”

“没有,斯库特。妹妹,帮我照看着她。”他喊着进到杰姆房间里面去了。

亚历山德拉姑姑手指哆嗦着,帮我把身上压扁的布片和铁丝展开来。“亲爱的,你没事吧?”她把我解脱出来时一遍又一遍地问。

出来之后就舒服多了。我的胳膊开始感到刺痛,上面满是六角形的红印子。我揉了揉,感觉好些了。

“姑姑,杰姆死了吗?”

“没有——没有,亲爱的,他只是晕过去了。等雷诺兹医生来了,我们才能知道他伤得有多重。琼·路易丝,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

她没再问什么。她去给我拿了些衣服,让我穿上。如果我当时想得起来,一定让她永远记住这件事:她在神思恍惚中,给我拿了一条背带裤!“亲爱的,把这个穿上吧。”她说,递给了我一件她平时最鄙夷的服装。

她匆匆回到杰姆房间里,跟着又到门厅里来看我。她茫然地拍拍我,接着又回杰姆房间去了。

有辆车在我家房前停下来。我很熟悉雷诺兹医生的脚步声,就像熟悉我父亲的一样。是他把我和杰姆接到这个世间来,是他引领着我们度过了患病的时日,面对那小孩子可能得的种种疾病,其中还包括杰姆从树屋上摔下来那次,而且,他从来也没有失去过我们的友谊。雷诺兹医生说,如果我们老长疖子的话,情况可能就不同了,不过我们对此表示怀疑。

他进门便叫了一声:“上帝啊。”他向我走过来,说:“你还能站着。”随即就掉转了方向。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房间。他也知道,如果我状况不妙,那杰姆也一样。

过了很长时间之后,雷诺兹医生终于回来了。“杰姆死了吗?”我问。

“根本没有。”他说,一边在我面前蹲下来,“他像你一样,头上也鼓了个包,同时还断了条手臂。斯库特,看这个方向——不,不要转脑袋,转你的眼睛。现在再看这边。他骨折得厉害,目前我能断定是在肘部。好像有人想把他的手臂拧下来……现在看着我。”

“那他没有死?”

“没——有!”雷诺兹医生站起身来。“今晚我们做不了什么,”他说,“只能尽量让他舒服些。我们明天给他的手臂照X光——看样子他得把手臂吊起来一段时间了。不过别担心,他会完好如初的。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很有活力。”

雷诺兹医生说话的时候,一直仔细地观察着我,并轻轻抚摸着我额上正在鼓起的包。“你没觉得哪儿折了吧?”

雷诺兹医生的小玩笑把我逗乐了。“你认为他不会死,是吗?”

他戴上了帽子。“当然了,现在还很难讲,不过我认为他还活着,很有活力。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了这一点。去看看他吧,等我回来咱们再商量,来决定这件事。”

雷诺兹医生的脚步轻快而活泼。泰特先生的却不然。他沉重的皮靴踏着前廊,接着他又笨拙地打开了门,不过,他进来时说的话倒和雷诺兹医生一样。“斯库特,你还好吧?”他又加了一句。

“是的,先生,我要去看看杰姆。阿蒂克斯他们都在那里。”

“我和你一起去。”泰特先生说。

亚历山德拉姑姑已经把杰姆的台灯用毛巾罩上了,房间里很暗。杰姆正仰面躺着,他一侧的脸上有个难看的印记。他的左臂摊了出来,肘关节微微弯屈,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杰姆在皱眉头。

“杰姆……”

阿蒂克斯说话了:“他听不见你,斯库特,他一下子就睡着了,中间醒了一会儿,不过雷诺兹医生又让他睡过去了。”

“好吧。”我退了下来。杰姆的房间又大又方。亚历山德拉姑姑正坐在壁炉旁的摇椅上。那个把杰姆送回来的人站在角落里,背靠着墙。他是我不认识的一个乡下人。他也许去看了演出,出事的时候刚好就在附近,他肯定是听到我们喊叫跑过来的。

阿蒂克斯正站在杰姆的床边。

泰特先生站在门口。他手里拿着帽子,裤兜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只手电筒。他穿的是工作服。

“进来,赫克。”阿蒂克斯说,“你发现了什么?我想象不出,有谁会卑劣到这种地步?我希望你已经找到他了。”

泰特先生吸了吸鼻子。他眼光锐利地看了看角落里的那个人,对他点点头,然后又环视了一下房间——看看杰姆,看看亚历山德拉姑姑,最后看着阿蒂克斯。

“坐下吧,芬奇先生。”他愉快地说。

阿蒂克斯说:“我们都坐下吧。赫克,你坐这把椅子。我去客厅里再拿一把。”

泰特先生在杰姆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在等着阿蒂克斯回来,等他安顿下来。我不明白阿蒂克斯为什么不给角落里那人拿把椅子,不过阿蒂克斯比我更了解乡下人的习惯。有时候,家里来了他的乡村客户,会把他们的长耳骏马拴在后院的楝树下,而阿蒂克斯也常常把会谈安排在后门台阶上。这一位也许觉得待在角落里更自在些。

“芬奇先生,”泰特先生说,“告诉你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了一件小女孩的裙子——放在外面我车里了。斯库特,那是你的裙子吗?”

“是的,先生,如果它是粉红色带皱饰的,就是我的。”我说。泰特先生的样子就像此刻正坐在证人席上。他想用自己的方式陈述事实,不受控方或辩方的约束,有时会多花一点时间。

“我发现了一些形状可疑的土褐色布片……”

“泰特先生,那是我的戏装。”

泰特先生把双手夹进大腿中间。接着,他揉了揉左臂,研究了一下杰姆的壁炉架,又好像对壁炉很感兴趣。他用手指摸索着他的长鼻子。

“赫克,怎么啦?”阿蒂克斯问。

泰特先生摸到自己的脖子,揉了揉。“鲍伯·尤厄尔躺在那棵大树底下,肋下插着一把厨刀。他死了,芬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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