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圣殿春秋 > 三

他们丢了猪的那天也是最后一个好天气。那天晚上全家待在一个谷仓里,到第二天一早他们走出来时,天空成了一片铅灰色,冷风卷来阵阵急雨。他们解开斗篷里裹着的厚毡衣服,穿在身上,再把斗篷在下领处系紧,把风帽兜过头,拉到前面,挡住淋到脸上的雨水。他们出发时心情阴郁,仿佛暴风雨中四个朦胧的鬼魂,他们的木鞋在泥泞猫稠的大路上步步溅起水花。

汤姆想着索尔兹伯里的大教堂该是一副什么样子。一座大教堂就是一座教堂,彼此大同小异,也无非就是设有主教座位的教堂。但实际上大教堂最宏伟壮观、最富丽堂皇。一座大教堂很少只有一条带窗的通道。大多有三条通道,中间一条很高,两边要矮些,如同两肩夹一头的样子,构成一个带有侧道的中殿。中间通道的侧面要修成两排立柱,上面由拱顶相连,形成一条连拱廊。两条侧道用来通过行进的队伍——这正是大教堂的堂皇之处——也可为奉献给特定圣徒的小型礼拜仪式提供空间,因为这类活动总有重要的额外捐赠。大教堂是世上耗费最大的工程,远甚于宫殿或城堡,所以必须获取保修费用。

索尔兹伯里比汤姆想象的要近。上午过了差不多一半,他们爬上一个高坡,看见面前的大路缓缓下坡,形成一个长长的弧线;穿过雨水冲刷着的田野,突兀在平原之上,宛如湖面的一条船,他们望见了坐落在山上的有城防工事的索尔兹伯里城。雨幕使他们难以看清具体的景色,但汤姆还是辨出了大概有四五座塔楼高踞于城墙之上。一看到这么多石头建筑,他的情绪立刻振奋起来了。

一股冷风掠过平原,冻僵了他们的手和脸。他们沿路走向城东门。四条大路在山脚下会合,四周是从城里延伸出来的零散住房,他们在那里遇到别的路人,个个都低头耸肩地顶风冒雨走向墙根的避风地。

在通向东门的斜坡上,他们遇上了一辆载着石头的牛车——这景象使汤姆满怀希望。车夫在那粗笨的木车后面弯着腰,用肩膀推着,给那辆两头牛拉的车加上一把劲,一点一点地上坡。汤姆看准了机会准备结交个朋友。他点头招呼阿尔弗雷德,父子俩一起用肩膀顶住车尾,帮着推车前进。

巨大的木制车轮辘施响着滚上一座架在干涸的宽壕上的木桥。那土方工程令人望而生畏:掘出城壕,把土抛到内岸上筑起城墙,没有数百名劳力是完成不了的,汤姆想道,那活儿可比开挖一座大教堂的地基大多了。横架在城壕上的木桥在牛车的重载和两头拉车的大牛的重压下吱嘎乱响。

他们走近城门口时,坡势平缓了,牛车走起来也轻快多了。这时车夫直起腰来,汤姆和阿尔弗雷德也站直了身-子。“我真得感谢你们,”那车夫说。

汤姆问:“这些石头是干吗用的?”

“盖新的大教堂。”

“新的?我听说他们只是在扩建老的。”

那车夫点了点头。“他们原本是那么说的,那活儿有十年了。现如今还不如说是新盖呢。”

这消息更好了。“建筑匠师是谁?”

“沙夫茨伯里的约翰,不过罗杰主教参与了不少设计。”

这很平常。主教们很少让建筑匠师单独做主的。建筑匠师们的一大问题经常是平息教士们狂热的想象力,对他们的奇思异想从实践上加以限制。无论如何,是沙夫茨伯里的约翰负责雇人。

那车夫朝着汤姆的工具袋点了点头。“是建筑匠吗?”

“不错。正找活儿干呢。”

“你会找到的,”那车夫不温不火地说,“就算在大教堂那儿不成,也许还能在城堡找到呢。”

“谁主管城堡?”

“还是罗杰,他既是主教,又是城堡主。”

当然啦,汤姆想。他听人讲起过有权有势的索尔兹伯里的罗杰,就人们记忆所及,他始终是国王的近臣。

他们通过城门口进入了城镇。城里到处都是建筑、人群和动物,简直就要涨破城墙溢到城壕里去。木头住宅鳞次栉比,挤得没有丝毫空间,犹如观看绞刑的人群。每一小块土地都派上了用场。原来相邻的两座住宅建造时中间留出的窄巷里,又有人盖起了半截宽度的房子,由于大门几乎占满了正面这片墙,就没有窗子了。在那些空地小得连最窄的住宅都没法建时,就搭起个摊位出售淡啤酒、面包或苹果;至于连摊位都摆放不下的地方,就会有个马厩、猪圈、粪堆或水桶。

城里还十分喧闹。雨声并没有淹没一切杂乱的响声。匠人工场里的嘈杂声,小贩的叫卖声,人们互相问好、讨价还价和争吵的声音,动物嘶鸣吠叫和打斗的声音不绝于耳。

玛莎提高了嗓音,盖过种种噪声,说:“那是股什么气味?”

汤姆笑了。她已经有两三年没进过城了。“那是人身上的气味,”他告诉她。

街道仅比牛车宽出少许,但车夫不肯让牛车停下来,唯恐牛不肯再走;于是他鞭打着牛不停地前进,对一切障碍一概不管不顾,他们用肩膀推开人群,一声不吭地把他们都挤到路边,不管他们是骑在战马上的骑士、手持弓箭的森林猎手、骑着小马的修士、武装士兵,还是乞丐、主妇或妓-女。

牛车来到一个老牧人的身后,他正竭力赶着一小群羊别散开。汤姆心想,今天准是个赶集的日子。就在牛车经过的时候,一只羊闯进了一家开着门的淡啤酒店,跟着,成群的羊都跑了进去,咩咩叫着把桌子、板凳和啤酒罐撞了个底朝天。

脚下的地面是一片稀泥和破烂。汤姆瞥见雨点落在一家屋顶上,水槽的宽度刚好够把雨水排掉;他可以看出来,落在这半座城的所有屋顶上的雨水都要通过这条街排出去。他想,遇上大暴雨,恐怕要乘船过街了。

他们走近位于山巅的城堡时,街道加宽了。这里有了石头住宅,其中的一两座需要稍稍修补了。这些房主都是工匠和商人,他们在一楼开着店铺或作坊,楼上则是居室。汤姆用行家的眼光看着那些出售的东西,不难判断这是个相当繁华的城镇。每个人都需要餐刀和饭锅,但只有小康人家才会买刺绣的围巾、带饰物的腰带和银制的别针。

到了城堡跟前,车夫把牛车转向右边,汤姆一家人紧随其后。街道沿着城堡的碉楼,绕过了一个圆角,穿过另一道堡门,他们就像刚进城时一下子进入城里的喧嚣一般,很快把那种种噪声留在了身后,走进了另一种不同的大漩涡:一座主要建筑工地的热闹而有序的场面。

他们进入了大教堂的围墙之内,那里足足占据全城西北部的四分之一。汤姆站了一会儿,浏览一遭。光是眼看、耳听、鼻嗅,就让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振奋。就在他们跟在装满石头的牛车后面到达时,另两辆牛车刚刚卸空。沿着教堂有一周围墙,有些靠墙搭盖的工棚,可以看见里面的建筑工正在用铁凿和大木锤,把石头切割成形,以便用来砌出底座、立柱、柱头、塔尖、扶垛、拱顶、窗户、窗台、尖顶和护墙。场子中间,离其他建筑相当远的地方,有一个铁匠炉,穿过敞开的门洞能够看见火光;当铁匠们制造新工具以替换建筑工磨损了的工具时,铁锤敲打铁砧的叮当声一直传到墙外。对多数人来说,这场面是一团混乱,但在汤姆眼中,这却是一种巨大而复杂的机械运转,让他手痒难耐,恨不得立刻能去驾驭。他清楚每个人都在干什么,而且一眼就看出了工程进展到了何种程度。他们正在建造朝东的门面。

横贯东端有一排脚手架,高度有二十五或三十英尺。建筑工都待在前廊里,等着雨停了好攀上去,可是他们的壮工们都扛着石头沿梯上下。再往上,在屋顶的木制脚手架上是铅管工,如同落在一个硕大的木网上的蜘蛛,正在往撑杆上钉铅皮,安装排水管和水槽。

汤姆遗憾地意识到,这座建筑差不多要完工了。如果他受雇于此,这活不会超过两三年——他恐怕还来不及升到匠师的地位,更不用说建筑匠师了。然而,只要给他工作,他就接受,因为冬天就要到了。他和他全家要是还有那头猪的话,他们是不愁度过这一冬的,没活儿也不怕;但现在没了猪,汤姆非找个活不可了。

他们跟着牛车穿过院子到了堆放石料的地方。那两头牛求之不得地把头伸进了水槽。车夫向一个过路的建筑工叫着:“建筑匠师在哪儿?”

“在城堡里,”那建筑工答道。

车夫点了点头,转向汤姆,“我想,你会在主教的宫廷里找到他的。”

“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

汤姆离开了院子,埃格妮丝和两个孩子跟在后面。他们返回城堡前面那些又窄又挤的街道。这里另有一条干壕和土城墙围着中心的碉楼。他们走过了吊桥。在大门的一侧有个岗亭,里面的板凳上坐着一个穿皮上衣的粗壮汉子,正在看着外面下雨。他佩着一把剑。汤姆向他打招呼。“日安。我是建筑匠汤姆。我想见建筑匠师,沙夫茨伯里的约翰。”

“跟主教在一块儿,”那警卫漫不经心地说。

一家人走进了城堡。这里和大多数城堡一样,在土墙以内是各式各样建筑物的大杂烩。院子有大约一百码深,对着门楼的另一头是一座巨大的碉楼,遇到进攻,这里将是最后一道防御工事,这座最坚固的要塞-高耸于整个壁垒之上,以便隙望。左翼是一群乱糟糟的矮房子,多数是木头的:一间长长的马厩、一间厨房、一间面包房和好儿间仓房。中间是一口井。右翼占据了院子北部的大半边,有一幢高大的石头建筑,显然就是宫殿了。其建筑形式和新建的大教堂属于一类,门限和窗子上面都呈小圆拱,宫殿有上下两层,还很新——的确,建筑工还在一个角落里工作着,看来是在盖一个塔楼。虽说天在下雨,院子里还是有很多人出来进去,或是从一座建筑物冒雨跑到另一座建筑物,他们中间有士兵、教士、商人、建筑工和宫廷可卜人。

汤姆能够看见宫殿的好几座大门,在雨中仍然洞开着。他心中没底,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要是建筑匠师正和主教在一起,他恐怕不该去打扰。另一方面呢,主教毕竟不是国王;他汤姆是个自由民,又是个做合法活计的建筑匠,并不是什么含冤叫屈、奴颜婢膝的奴隶。他决定大胆一点。他把埃格妮丝和玛莎留下,和阿尔弗雷德穿过泥泞的院子来到宫殿跟前,从最近一处门口走了进去。

他们进到了一间附属教堂里,上面是拱形屋顶,尽头的祭坛上方有一面窗子。门口有一名教士,坐在一张高桌旁,在一张羊皮纸上奋笔疾书。他抬头看着他们。

汤姆干脆地说:“约翰匠师在哪儿?”

“在祈祷室,”那教士说,朝侧墙的一扇门摆了下头。

汤姆没有说要求见匠师。他觉得如果做出匠师叫他来的样子,就可能不必浪费在那里等候的时间。他三两步跨过小教堂,进入了祈祷室。

那是一间方形的小室,里面点着许多蜡烛。大部分地面都给一个浅沙盘占满了。细细的沙粒已经用尺子刮得又平又光。屋里有两个人。他们都瞥了一眼汤姆,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沙子上了。主教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长着一双闪光的黑眼睛,正在用一支教鞭在沙上画着。那位建筑匠师穿着一件皮围裙,正带着耐心的神情和怀疑的面容盯着主教。

汤姆心中虽然着急但仍静静地等着。他得给人一个好印象:既要懂礼又不能卑躬,既要显示自己的知识又不能让人觉得炫耀。一个匠师总愿意他的手下既有熟练的技巧又肯服从指挥,汤姆自己也当过包工头,他清楚这一切。

罗杰主教正在画着一座两层的楼,三面都有大窗户。他很会画草图,直线和直角都画得很地道。他画了一个规划图和楼房的一侧。汤姆看得明白,这种楼房永远盖不起来。

主教画完之后,说:“就是这样。”

约翰转向汤姆,说:“什么事?”

汤姆假装以为在问他对画的意见。他说:“在一个半地下室上没法修那么大的窗户。”

主教有点恼火地看着他。“这是个写字间,不是半地下室。”

“反正会坍塌的。”

约翰说:“他说得对。”

“可是他们必须有光线才能写东西。”

约翰耸耸肩,又转向汤姆。“你是谁?”

“我叫汤姆,我是个建筑匠。”

“我猜出来了。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我在找活儿干。”汤姆屏住了呼吸。

约翰立刻摇起头来。“我不能雇你。”

汤姆的心凉了。他想转身就走,但他礼貌地等着听理由。

“我们已经在这儿盖了十年房子了,”约翰接着说,“大多数建筑匠都在镇上有房子。我们就快收摊了,如今我这工地一的建筑匠比实际需要的要多。”

汤姆明白已经无望了,但他还是说:“那宫殿呢?”

“也一样,”约翰说,“我手下多余的人就是在这儿干活儿的。要不是有这活儿,还有罗杰主教的别的宫殿,我早就解雇建筑匠了。”

汤姆点了点头。他竭力用一种听起来不那么绝望的不动声色的声音说:“你听说别处还有什么活儿吗?”

“今年早些时候,他们就在沙夫茨伯里盖一座修道院了。他们大概还在盖着吧。从这儿要走一天的路。”

“谢谢。”汤姆转过身要走。

“对不起了,”约翰在他身后叫着,“看起来你像是个好人。”

汤姆没有应声就往外走。他感到很沮丧。他过早地任凭自己的希望膨胀了。其实遭到拒绝并没什么不正常,不过他当时又为修建大教堂的前景而激动了。如今他可能要去修筑枯燥乏味的城墙或是给什么银匠盖难看的住房了。

他昂首挺胸穿过城堡的院子,走回埃格妮丝带着玛莎等候的地方。他从不在她面前流露自己的失望心情。他总是尽量给她一种印象:一切都没问题,他掌握着整个局面,这里没有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下一个城镇,或者再下一个城镇总会找到事情的。他清楚,要是他显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埃格妮丝就会催他找个地方住下来,而他并不想那么做,除非要他在一个有大教堂要建的镇上住下来。

“这里没有我的工作,”他对埃格妮丝说,“咱们接着走吧。”

她的样子像是斗败了的鸡。“想一想嘛,这儿正建着一座大教堂和一座宫殿,总会容得下一个建筑匠的。”

“两座建筑都快完工了,”汤姆解释说,“他们的人手已经够了。”

一家人跨过吊桥,又回到街上的人流中。他们是从索尔兹伯里东门进来的,现在要从西门出去,因为那条路通向沙夫茨伯里。汤姆向右拐,领着一家人走过他们还没见过的镇里的那一部分。

他在一所石头住宅外面停住了脚步,那所房子看来急需修理。当初盖房时用的灰浆太稀松,现在已经垮落了。霜早已进到墙洞里,把一些石块弄裂了。要是再拖上一个冬天,破损就会更加严重。汤姆决定给这家主人指出这点。

一层的进口是一个很宽的拱券。木头大门敞开着,门口坐着一个工匠,右手握着一柄锤子,左手握着一个尖头的小锥钻。他正在平放在他面前的一张条凳上的木制马鞍上雕刻着复杂的花纹。再往里,汤姆能够看到堆放着的木头和皮革,还有一个男孩正用答帚扫着地上的刨花。

汤姆说:“日安,鞍匠师傅。”

那鞍匠抬起头来看了看,把汤姆当做了那种在需要时可以自己做马鞍的人了,于是只随便点了下头。

“我是个建筑匠,”汤姆接着说,“我看出来你需要我干活。”

“怎么?”

“你房子的泥灰正在剥落,石块正在碎裂,你的房子拖不过明年冬天了。”

那鞍匠摇了摇头。“这城里有的是建筑匠。我何必要雇个陌生人呢?”

“那好。”汤姆转身走开,“愿上帝与你同在。”

“希望如此,”那鞍匠说。

“一个不懂礼貌的家伙,”他们走开时埃格妮丝对汤姆低声说。

他们沿街走到一个市场。在这块半英亩的泥潭里,四乡的农民把他们剩下不多的肉或粮食、牛或鸡蛋,拿来交换他们需要又不能自己制作的东西——盆罐、犁铧、绳索和食盐。市场通常都是五光十色、热热闹闹的。随处都有不怀恶意的讨价还价、相邻摊主之间的互相挖苦、给孩子吃的廉价糕点,有时候还有一个吟游诗人或一群江湖艺人,好几个涂脂抹粉的妓-女,或许还有个残废军人讲着东方沙漠和剽悍的撒拉森游牧部落的故事。那些在生意中获利的人常常经不起庆贺的诱惑,把赚来的钱花在烈性淡啤酒上,故此到了中午时分总会有些喧闹吵嚷。还有的人在掷骰子中输了钱而殴斗起来。但此刻是下着雨的上午,刚刚把一年的收获出售完或贮藏好,市场就冷清多了。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农夫同冻得哆嗦的摊主无精打采地讲着价,大家都巴不得早点回家,坐在地炉边烤火。

汤姆一家在抑郁的人群中往前挤着,不去理睬卖香肠的和磨刀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兜揽生意。就在他们几乎到达市场的尽头时,汤姆看到了他的那头猪。

他吃惊得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埃格妮丝悄声说:“汤姆!快瞧!”他知道她也看见猪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熟悉自家的猪就像熟悉阿尔弗雷德和玛莎一样。那猪被人用行家的手法捆着,那人面色红润、肚大腰圆,显然是吃足了肉以后还接着吃的结果,一定是个屠夫。汤姆和埃格妮丝都停住脚瞪着他,由于挡住了那人的路,他只好注意起他们。

“怎么?”他说着,被他们的瞪视弄得莫名其妙,迫不及待地想走开。

玛莎打破了沉默。“那是我们的猪!”她激动地说。

“一点不错,”汤姆说,直视着那屠夫。

那人脸上闪过一阵鬼鬼祟祟的神色,汤姆看出来他知道猪是偷来的。可是他还是说:“我刚花了五十便士买来的、如今猪已是我的了。”

“你把钱给了谁也罢,反正猪不是他的。所以嘛,你才买得这样便宜。你到底从谁手里买的?”

“一个农夫。”

“你认识的?”

“不认识。听着,我是给要塞-杀猪的。我没法要求卖给我猪或奶牛的农夫找来十二个人发誓说牲口是他的。”

那人往旁边跨了一步,像是想走开,但是汤姆抓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那人有一阵儿看起来还很生气,可是后来他明白了,要是他想敷衍了事,他就得放弃那头猪,而如果汤姆家的人把猪捡起来,力量的均势就要变化,就要由屠夫来证明猪是他的。于是他咽下那口气,说:“你要想告状,咱们就去见官好了。”

汤姆略微一想,没有同意。他没有证据。他改口说:“他长得什么样——就是把我的猪卖给你的人?”

那屠夫躲躲闪闪地说:“跟平常人一样。”

“他是不是一直捂着嘴?”

“这下我想起来了,他是那样。”

“他是个强盗,捂嘴是为了掩盖残疾,”汤姆尖刻地说,“我猜你没想到那个。”

“天不停地下着雨!”那屠夫辩解着说,“人人都挡着雨嘛。”

“快跟我说,他离开你多久了?”

“刚刚。”

“他往哪儿去了?”

“去了一家酒馆,我猜。”

“去花我的钱,”汤姆厌恶地说,“走吧,让开路。有一天你也可能让人抢了,到那时候你就巴不得没有那么多人不问明白就买东西了。”

那屠夫很生气,犹豫着像是要反驳;接着他改了主意,就溜走了。

埃格妮丝说:“你干吗让他走掉?”

“因为这儿他熟人多,我却没有,”汤姆说,“要是我跟他打起来,人们要怪我。再说,猪-屁-股上也没写着我的名字,谁说得准是不是我的?”

“可是我们的全部积蓄——”

“反正,我们可以拿到猪的钱的,”汤姆说,“别说话,让我想一想。”和屠夫那番争吵弄得他直生气,跟埃格妮丝粗暴地说了两句也就把气消了。“就在这镇上有个没有嘴唇的人,兜里有五十个银便士。我们只要找到他,把钱拿回来就成了。”

“对,”埃格妮丝坚决地说。

“你沿我们的来路往回走。一直走到大教堂院子那儿。我从这儿往前走,从另一头走到大教堂。然后我们走别的街返回,就这样找下去。他要是没在街上,就在酒馆里。你见到他就守在那儿,打发玛莎来叫我。我带着阿尔弗雷德。尽量别让那强盗看见你。”

“放心吧,”埃格妮丝板着脸说,“我要把钱拿回来,养活我的孩子。”

汤姆碰了下她的胳膊,微笑着说:“你是头狮子,埃格妮丝。”

她直视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然后突然踮起脚尖,迅速而有力地吻了他的嘴。随后她转过身,领着玛莎,穿过市场往回走去。汤姆看着她走出了视线,既佩服她的勇气,又有点为她担心;然后他就和阿尔弗雷德朝相反方向走去。

那贼大概自以为彻底没事了。当然啦,他偷猪的时候,汤姆正朝温切斯特走。那贼取相反方向,到索尔兹伯里去卖猪。可是女强盗艾伦告诉汤姆,索尔兹伯里大教堂正在重建,于是他改变了计划,却无意中追上了贼。然而,那贼以为他再也不会遇到汤姆了,这就给了汤姆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抓到他的机会。

汤姆慢慢地沿着泥泞的街道走着,在打量着敞开的门里时。尽量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他想不费事就抓到贼,因为这次行动可能会以冲突结束,他可不想让人们记住一个大个子建筑工在全镇搜寻这件事。这里的大多数住房都是普通的木架泥巴茅草棚屋,地上铺着草,地炉在中间,外加几件自制的家具。一个酒桶和几条板凳就算是酒馆了;屋角放上一张床,外面遮个帘,就成了妓院;一张桌子周围挤着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就构成了一场掷骰子的赌局。

一个抹着红嘴唇的女-人向他袒露出胸脯,他摇了摇头,匆匆走过。他心里偷偷打过这个主意:花点钱在大白天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玩一玩,但他这辈子还从未试过。

他又想到了艾伦,那个女强盗。她身上也有些诱人之处。她实在太有魅力了,但那双深陷的、专注的眼睛太吓人了。一个妓-女想拉他的客让他好一阵儿不舒服,但由艾伦引起的激\_情却一时平息不下去,他突然产生一种愚蠢的欲望,想跑回森林中去,趴到她身上。

他一直走到大教堂的院子也没见到那强盗的踪影。他望着那些管子工把铅皮钉到中殿的木头三角形屋顶上。他们还没有开始覆盖与之相连的侧道的屋顶,还可以看见把侧道外缘与中殿墙垣相接的圆拱顶撑架在教堂的半边探出屋顶。他指给阿尔弗雷德看。“没有那些撑架,中殿的墙垣就会朝外弯曲变形,是由于内部石头拱顶的重压的缘故,”他解释着,“看见那半圆拱怎么和侧道墙垣的扶壁排列的了吗?它们还和里面中殿连拱廊的立柱排列。有力的东西排成一列,无力的东西排成一列。”阿尔弗雷德露出困惑和埋怨的神色。汤姆叹息了一声。

他看见埃格妮丝从对面走来,他的脑子这才回到当前他的急事上来。埃格妮丝的兜头帽遮住了脸,但他从她那昂首阔步的姿态上认出了她。宽肩膀的壮工们跨到路边给她让道。要是她撞着那强盗,非得打一场不可,他往坏处想着,恐怕旗鼓相当,两人正是对手呢。

“你看见他了吗?”她说。

“没看见。不用说你也没见着。”汤姆希望那贼还没离开镇上。他不花些钱就一定不会走的吧?钱在森林里是没用的。

埃格妮丝也想到了这点。“他还在这镇上的什么地方。咱们接着找。”

“咱们走别的街回去,再在市场碰头。”

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又穿过院子,走出大门。此时雨已经把他们的斗篷淋透了,汤姆掠过一个念头,想坐在一家酒馆的火炉旁,喝上一罐啤酒和一碗牛肉汤。后来他又想到为了买那头猪他当初多么拼命工作,又看见了那个没嘴唇的人挥起大棒打中玛莎无辜的脑袋,他怒火中烧,全身热了起来。

要想按部就班地搜寻可是不容易,因为街道杂乱无章。他们东走西转,哪儿有房子就往哪儿走,有不少地方拐了直弯,还有不少死巷。唯一的一条笔直的街道是从东门到城堡吊桥的那条。头一圈搜寻的时候,汤姆已经到了靠近城堡的土墙的地方。这一次他搜寻城堡外的地方,曲曲弯弯地走到城墙,再回到里面。这一带比较穷,大多数房子都摇摇欲坠,到处都是吃喝连声的酒馆和年纪很大的妓-女。镇边比起中心是下坡,所以比较有钱的街区的垃圾就被雨水冲着沿街而下堆积在城墙根下。居民的情况也类似,这一带的残废、乞丐、饿肚-皮的儿童、爱动粗的女-人和戒不掉酒的醉鬼比哪儿都多。

但还是看不见那个没嘴唇的人。

汤姆曾经两次瞥见一个块头相仿、面孔相似的人,但凑近一看,那人的脸部完全正常。

他一路找到市场,埃格妮丝正焦灼地等着他,她全身紧张、两眼发亮。“我找到他了!”她悄声说。

汤姆感到一阵夹杂着恐惧的激动。“在哪儿。”

“他进了东门那儿的一家饭铺。”

“快带我去。”

他们绕过城堡走到吊桥前,再沿着那条直街走向东门,然后进入一片墙根下的窄巷里。汤姆跟着就看见了那家饭铺。那地方连房子都说不上,只不过是靠着城墙,由四根木柱支着的一个斜屋顶。后面是一大堆火,上面有一支大叉转着烤一只羊,还有一口大锅,里面冒着泡。这时已近正午,那块小地方挤满了人,多数是男的。肉的气味引得汤姆的胃咕咕作响。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唯恐那强盗在他们赶来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已经离开。他一眼看见了那人正坐在一条稍稍离开人群的方凳上,用勺子吃着一碗烧肉,还用他的围巾挡在脸前遮着嘴。

汤姆立即走开以免那人看见。这时他得决定怎么办了。他气愤至极,可以一拳打倒那强盗,夺过钱袋。但人群不会让他走开。他得费一番口舌解释,不光是对围观的人,还要对长官。汤姆正当有理,而窃贼是个强盗这一事实使得无人肯为贼的诚实担保;而汤姆显然是个受尊敬的人和建筑匠。然而把一切办妥需要时间,万一长官到县里别的地方去了,可能要拖上几星期;而如果在这儿造成一场争吵,也可能以破坏国王的安宁而被起诉。

不行。悄悄地单独抓住那强盗才是上策。

那人不可能在镇上过夜,他在这儿没家,由于他无法证明他是个可尊敬的人,也就不可能找到住处。因此,他须赶在天黑关城门之前离开镇上。

而只有两座城门。

“他很可能要从来路回去,”汤姆对埃格妮丝说,“我将在东门外等着,让阿尔弗雷德盯着西门。你待在镇上看那贼有什么动静。你带着玛莎,不过别让他看见她。要是你要给我或阿尔弗雷德送口信,就派玛莎来。”

“好的,”埃格妮丝干脆地说。

阿尔弗雷德说:“要是他走我那条路,我该怎么办?”他的口气很激动。

“没什么,”汤姆坚定地说,“盯着他走哪条路,然后等着。玛莎会来叫我的,我们一起抓他。”阿尔弗雷德神情有点失望,汤姆又说,“照我说的去做。我不想丢掉我的猪,我更不想丢掉我儿子。”

阿尔弗雷德不情愿地赞成了。

“咱们快散开,别等他看到咱们凑在一起商量事。走。”

汤姆说着就离开了他们,连头也不回。他能够信得过埃格妮丝执行这计划。他急步走到东门,出了镇子。他踏过早晨来时帮着推牛车走过的摇摇晃晃的木桥。他面前正对着的就是向东的温切斯特大路,笔直笔直的,犹如沿着山坡和谷地铺下的一条长长的地毯。他左面是那条汤姆——恐怕还有那贼——来索尔兹伯里的叫港路的大道,蜿蜒而上,越过一座山就消失了。那贼几乎一定要走这条港路。

汤姆走下山坡,穿过十字路口处的一片住宅,然后踏上港路。他得藏起来。他沿路走着。寻找适当的地点。他一直走了二百多步也没找到好地方。他回头一看,意识到已经走得太远了:他已经看不清十字路口处人的面孔,这样他就无法知道,那个没嘴唇的人是不是过来走上温切斯特大道。他又打量了一下田野。大道两边都是壕沟,遇上晴天或许可以藏人,但今天沟里却流着水。两边沟外都是高坡。路南边的地里,有几头奶牛在瞪着庄稼茬。汤姆注意到,其中一头奶牛正卧在隆起的地边,眺望着大路,一半身形隐在了高坡后边。他叹出一口气,就往回走。他跳过沟,踢了那头牛一脚。那奶牛站起身来走开了。汤姆趴到牛留下的那块又干又暖的地上。他把风帽拉到脸上,定下心来等,想起刚才要是预先想到,在镇上买点面包就好了。

他焦急之中带着一点担心。那强盗个子不大,但行动灵活、下手狠毒,他昨天棒击玛莎把猪偷走就说明了这点。汤姆有点怕受伤,但更担心夺不回他的钱。

他希望埃格妮丝和玛莎安全无恙。他知道,埃格妮丝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就算那强盗盯上了她,他又能怎么样?无非是注意戒备就是了,不会有别的事的。

从他趴着的地方,汤姆可以看见大教堂的塔楼。他希望能有点时间进去看看。他对连拱廊的窗间壁的处理方式很好奇。通常都用粗立柱,从顶部各自都伸出拱券:两个拱券分别伸向南北,连接连拱廊里相邻的立柱;一个拱券伸向东或西,越过侧道。这种效果很丑,因为从圆柱顶上伸出拱券总有点不太对劲。当年汤姆盖大教堂时,每堵窗间壁都是一串柱身,每个柱身顶上都弯出一个拱券——一种优美而逻辑的安排。

他开始思考拱券的装饰。几何图形是最普通的形式——不需要太多的技艺去雕刻折线和菱形——但汤姆喜欢叶饰,那样可以在石料的坚硬的规则面上呈现出柔软和自然的感觉。

想象中的大教堂占据着他的头脑,直到下午过半,他才看见玛莎那轻盈的身-躯和金黄色的脑袋一蹦一跳地走过木桥、穿过房子。她在十字路口处迟疑了一下,然后就走上了正确的大路。汤姆看着她向自己走来,看得见她找不到他时皱起了眉头。在她走近他时,他轻声叫着她:“玛莎。”

她微微尖叫一声,立刻看见他并向他跑来,跳过了小沟。“妈妈让我送这个来,”她说,随手从斗篷里取出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热肉饼。“我要画着十字说,你妈真是个好女-人!”汤姆说着,咬了一大口。那是牛肉洋葱做的,实在太好吃了。

玛莎蹲在汤姆身边的草地上。“那个偷了我们猪的人,”她说,皱起鼻子,集中回忆着教给她说的话。她那么可爱,汤姆连气都喘不匀了,“他出了饭铺,碰上一个脸上抹了粉的女士,就进了她的房子。我们就在外边等着。”

那强盗竟花我们的钱嫖妓,汤姆恨恨地想。“说下去。”

“他在那女士的房子里没待多久,出来后又去了一个酒馆。他现在还在那儿呢。他没喝多少酒,可是他掷骰子。”

“但愿他能赢,”汤姆恶狠狠地说,“就这些吗?”

“就这么些。”

“你饿吗?”

“我吃了一个小面包。”

“你把这些全对阿尔弗雷德讲过了吗?”

“还没哪。我下一步才去找他。”

“告诉他,他要尽量保持冷静。”

“要尽量保持冷静,”她重复着说,“我是该先说这句话呢,还是说完偷咱们猪的人的事再说呢?”

这当然没什么关系。“后说吧,”汤姆说,因为她要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向她笑着,“你是个伶俐的姑娘。你走吧。”

“我喜欢这么玩,”她说。她挥了挥手就走了,她闪动着两条小腿,轻巧地跳过小沟,朝镇子跑回去。汤姆看着她,心里充满了爱,跟着又是一阵气。他和埃格妮丝拼命工作挣钱养活他们的孩子,为了把被抢走的夺回来,他宁可杀人。

也许那强盗也准备杀人呢。强盗嘛,就是不顾法律的,他们过的就是不受约束的暴力生活。这可能不是豁嘴法拉蒙头一次跟他的受害者狭路相逢了。要是他不造成危险,也就没什么了。

白天开始迅速地消逝,秋日的午后遇上阴天下雨往往如此。汤姆开始担心,在雨濛濛的天色中他会不会认不出那贼。夜幕笼罩下来,进出城的行人和车辆渐渐稀少了,因为多数进城的人都急着在天黑前及时赶回他们在乡村中的家。镇里较高的住宅已经开始闪起烛光和灯光,郊区的陋室也亮了。汤姆忧心地思量着,那贼会不会最后在镇上过夜。也许他在镇上有些臭味相投的朋友,即使明知他是强盗,仍肯接待他。也许——

这时,汤姆看到了那个用围巾捂着嘴的人。

他正同另外两个人紧挨着走过木桥。汤姆突然想起,那贼的两个同伙,秃头顶和戴绿帽子的,可能和他一起来到了索尔兹伯里。汤姆在镇上没看到另外两人,不过,他们三人可能分手了一段时间,然后再集合起来一起回去。汤姆在心底里咒骂着:他没想到要对付三个人。但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一伙人分开了,汤姆这才松了口气,他们原来不是一起的。

前面两个是一对农夫父子,都长着黑黑的深陷的眼睛和鹰钩鼻子。他们走上了港路,而那个捂围巾的人跟在后面。

他看着那贼慢慢走近,同时琢磨着那人的步态:看来很清醒。这倒是个遗憾。

再回过头去看镇上,他看到一个妇-人和一个女孩出现在桥上。是埃格妮丝和玛莎。他感到惊愕。他原来没料到他和那贼面对面的时候有她们母女在场。然而,他也意识到,他事先并没有叮嘱她们别来。

在他们沿路向他走来时,他紧张起来。汤姆实在高大无比,大多数人和他对峙时都得服输;但强盗们可是亡命徒,谁也说不准交起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那对农夫父子走了过去,欢天喜地地谈论着马匹的事。汤姆从腰里取出了铁头锤子,用右手掂量着。他憎恨盗贼,他们不劳而获,从好人手里抢面包。他用锤子打这家伙没什么于心不安的。

那贼走近的时候,脚步似乎放慢了,仿佛已经感到了危险。汤姆直等到他走到四五步开外——已经近到没法往回跑,也没有近到可以一跃而过。这时汤姆翻身上了沟岸,跨过小沟,站在路中挡住了他。

那人猛地一停,瞪着眼看他。“这是怎么回事?”他紧张地说。

他并没认出我来,汤姆想。“你昨天偷了我的猪,今天卖给了一个屠夫。”

“我从没——”

“别抵赖,”汤姆说,“把你卖猪的钱给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有一阵儿他以为那贼会掏钱出来呢。那人犹豫的时候,他有一种过瘾的感觉。跟着,那贼转身就跑——直冲着埃格妮丝去了。

他跑得不够快,没有一下子撞到她——而她偏偏是经受过很多次袭击的女-人——两个人立刻扭在一起,左右摇晃着,像是在笨拙地跳着舞。这时他才意识到她是有意拖住他,就把她往边上一推。他跑过她身边时,她踢出了一条腿,一脚踹到他两膝之间,两人一起摔倒了。

汤姆冲到她身边时,心都提到喉咙口了。那贼已经跪起身来,一条膝盖压在她背上。汤姆抓住他的领子,把他从她身上揪开,不等那人重新站稳,就把他拽到了路边,接着就把他扔到了沟里。

埃格妮丝站了起来。玛莎朝她跑去。汤姆匆匆说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埃格妮丝答道。

那对农夫父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他们瞪眼瞧着那场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贼正跪在沟里。“他是个强盗,”埃格妮丝向他们喊着,好让他们别插手,“他偷了我们的猪。”那两个农夫没有回答,只是等着看下一步会怎么样。

汤姆又对那贼说话了。“把钱给我,我就让你走。”

那人从沟里上来,手里拿着一把刀,眨眼间就冲着汤姆的喉咙扎过来。埃格妮丝尖叫起来。汤姆一躲,那刀在他脸上一闪,他感到下巴上一阵灼痛。

他退后一步,在刀子再次闪来时,挥动了他的锤子。那贼往后一跃,刀子和锤子在阴冷的晚间空气中呼呼作响,但并没有碰上。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喘了一会儿气。汤姆的面颊受伤了。他意识到他们俩正是对手,虽说汤姆身高力大,但那贼有一把刀,那个致命的武器可比建筑工的锤子厉害多了。想到自己可能要死,他不由得吓出一股冷汗,突然感到喘不上气来。

他从眼角瞥到一个猛然的动作。那贼也看见了,并且瞧了埃格妮丝一眼,接着赶紧把头一低,这时一块石头从她手中向他飞去。

汤姆以一个拼死一搏的男人的那种速度反应过来,挥锤朝那贼低着的头砸去。

就在那贼重新抬头看的时候,锤子砸到了,铁锤头正打在他前额的发线上。因为那一锤打得匆忙,汤姆没有使出应有的力量,那贼趔趄了一下,但没有摔倒。

汤姆跟着又是一下。

这次砸得狠些。因为他有时间把锤子举过头顶并且瞄得准准的,而那昏头昏脑的贼还在竭力调准目光。汤姆在挥锤下砸时想到了玛莎挨那一棒的事,所以那一下使出了他的全力,那贼像个玩具娃娃似的倒在了地上.

汤姆的神经绷得太紧,没感到松了口气。他跪在那贼的旁边,搜摸着他身上。“他的钱袋呢?他的钱袋呢?见鬼!”那塌软的尸体移动起来很困难,最后,汤姆把他平躺在地,解开了他的斗篷。他的腰带上垂着一个大皮口袋,汤姆解开了带子,里面是个软软的毛线口袋,上面有一条线绳系着袋口。汤姆把它取出来,毛线口袋很轻。“空的!”汤姆说,“他准是还有一个口袋。”

他把斗篷从那人身\_体底下拽出来,仔细地摸了一遍。斗篷上没有暗兜,也没有硬的地方。他脱下那人的靴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从腰带上抽出餐刀,掀起鞋底:仍是没有东西。

他不耐烦地用刀子插进那贼的羊毛上衣的领口,一直拆到下摆。里面也没有藏钱的暗腰带。

那贼躺在泥路的中间,除--去一双长袜,全身都被扒光了。那两个农夫瞪着汤姆,以为他疯了。汤姆狂怒地对埃格妮丝说:“他一点钱都没有!”

“他一定是在掷骰子时全输光了,”她痛苦地说。

“我希望他在地狱之火中挨烧,”汤姆说。

埃格妮丝跪下去摸了摸那贼的胸口。“他现在已经在那儿了,”她说,“你把他杀死了。”


  1. Saracen,希腊和罗马人在十字军东征时对阿拉伯人或伊斯兰教徒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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