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圣殿春秋 > 四

到圣诞节时,他们全家已经挨饿了。

冬天来得很早,而且那严寒之刺骨,犹如一个石匠的铁凿,难以抵挡。第一场霜降到大地时,树上还有苹果。人们把那场霜叫做寒潮,以为很快就会过去,可是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那些秋耕稍迟的村民们,在石头般坚硬的土地里折断了他们的犁桦。农夫们连忙杀掉猪,腌好肉过冬,爵爷们则宰杀了牛羊,因为冬天难以放牧和夏天同样数目的牲口。但没完没了的霜冻使牧草枯萎,一些剩下的牲口还是死了。狼变得绝望了,在傍晚来到村里,拖走精瘦的小鸡和没精打采的孩子。

在遍及全国的建筑工地上,第一场霜一降,夏天垒起的墙马上就盖上了干草和马粪,以便防止最冷的天气,因为砌墙的灰浆在里面还没有干透,万一上冻,墙就要裂了。到春天之前,不会再有灰浆的活儿了。有些建筑工只受雇当夏天的季节工,他们回到了家乡的农村,在老家,人们只知道他们是匠人而不知是建筑工,他们在冬季要制造犁头、马鞍、马具、牛车、铁锹、门窗,以及各种各样需要巧手用锤子、凿子和锯子制造的东西。剩下的建筑工搬到了工地上靠墙搭的棚屋里,从早到晚把石头切割成各种复杂的形状。但由于霜冻太早,工作进展太快;而农民在饿肚子,主教们、教士们和爵爷们在建筑上花的钱比他们原先希望的要少;于是,冬季一天天拖下去,有些建筑工就被解雇了。

汤姆和全家人从索尔兹伯里走到沙夫茨伯里,又从那儿走到舍伯恩、韦尔斯、巴思、布里斯托尔、格洛斯特、牛津、沃灵福德和温莎。只要住处里有火烧着,只要教堂院子里和城堡围墙中响着铁器敲砸石头的声音,只要建筑匠们用他们戴着无指手套的灵巧的手制作着小巧的拱圈和拱顶模型,他们都要去。有些匠师很不耐烦,立刻就发火;另外一些则伤感地看着汤姆枯瘦的孩子们和怀孕的妻子,和气地说着些抱歉的话;但他们都说着一件事:没有,这里没有活给你。

只要可能,他们就会利用修道院的慷慨,在那里路人总能得到一顿饭,有个地方睡一觉——严格限在一夜而已。当荆棘丛中的黑莓成熟的时候,他们就接连几天吃这个,像鸟似的。在森林里,埃格妮丝就点燃一堆火,架上铁锅,煮粥吃。不过在多数时间,他们只好向面包师买面包,向鱼贩子买咸鲜鱼,或者在酒馆和饭铺中吃饭,这比自己做饭贵得多;他们的钱也就这样无情地流走了。

玛莎生来就瘦,如今更变得皮包骨头了。阿尔弗雷德还在长,就像野草在浅土中也在生长一样,他长成了个难看的细高个儿。埃格妮丝省着吃,可是她肚里长大着的胎儿贪吃得很,汤姆看得出她受着饥饿的折磨。有时他强制她多吃点,这种时候,连她的钢铁意志也在她丈夫的权威和她未降生的胎儿的夹攻下屈服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像原先怀胎时那样变得红润发福。相反,她挺着大肚子显得憔悴,犹如饥荒中饿肚子的孩子。

自从离开索尔兹伯里以来,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大圈子的四分之三,到了那年的年底,他们又回到从温莎伸展到南安普敦的广袤森林中。他们朝温切斯特走去。汤姆已经卖掉了他的建筑匠工具,那笔钱花得也只剩下几便士了:等他一找到雇主,他只好借工具或借钱买工具了。要是在温切斯特再找不到工作,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老家还有几个兄弟;但那是在北方,要走好几个星期的路程,不等走到那地方,全家就得挨饿了。埃格妮丝还是孩子的时候,她父母就死了。仲冬时节又没有农活可干。也许,在温莎的大户人家,埃格妮丝给人家洗碟刷碗能挣上几个便士。她当然不能在路上再多受罪了,因为产期已经临近。

温切斯特还有三天路程,但他们已经挨饿了。黑莓已经没有了,视力所及又不见修道院,而埃格妮丝背着的锅里已经没有燕麦了。头一天夜里,他们用一把刀换了一条黑麦面包、四碗不见肉的肉汤,并且在一家农民的棚子里得到一块在火边睡觉的地方。从那时起他们再没看到村落。到了傍晚,汤姆看到了树顶有烟冒出,他们找到了一个孤独的护林官的家,那人是为国王守护森林的。他给了他们一袋萝卜,换走了汤姆的手斧。

他们刚刚往前走了三英里,埃格妮丝就说她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汤姆很惊讶。他们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他从没听她说过她实在累得干不了什么了。

她坐在路边一棵巨大的七叶树下。汤姆挖了个浅坑准备生火,他用的是一个磨损了的铁锹——这是所剩无几的工具之一,因为没人肯买。孩子们捡来了细枝,汤姆生起火,然后他拿着锅去找小溪。他端着一锅冰水回来,把锅放在火边。埃格妮丝把几个萝卜削成了片。玛莎收集了从树上落下的七叶树果,埃格妮丝教她怎么剥皮,怎么把软芯搓成粗粉,好把萝卜粥做得稠一点。汤姆打发阿尔弗雷德去找更多的柴火,他自己则拿起一根木棒,在周围翻腾森林地面上的枯叶,希望找到一只冬眠的刺猬或松鼠,做点肉汤。他运气不好。

天黑下来了,汤也做好了,他坐到了埃格妮丝身边。“我们还有盐吗?”他问她。

她摇了摇头。“你已经好几个星期喝没放盐的粥了,”她说,“你没注意到吗?”

“没有。”

“饥饿是最好的调料了。”

“唉,这种调料我们可够多的了。”汤姆突然感到疲倦得厉害。最近四个月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把他压垮了,他感到他再也提不起勇气来了。他用一种服输的口气说:“是哪点错了呢,埃格妮丝?”

“全错了,”她说,“去年冬天你就没活儿,春天你找到了工作;后来是伯爵的女儿退婚,威廉少爷把房子停了工。后来我们又决定留在那儿收庄稼——那一步走错了。”

“肯定地说,我在夏天比秋天找活儿要容易。”

“而今年冬天来得又早。就算这些都是我们错了,我们本来还可以过下去的,可是后来我们的猪又给抢了。”

汤姆忧心地点点头。“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深信那贼到现在还在地狱里受着折磨。”

“我也这么希望。”

“你怀疑吗?”

“连教士也不像他们装的那样懂那么多。别忘了,我父亲就是个教士。”

汤姆记得很清楚。她父亲的教区教堂的一面墙因为失修而坍塌了,汤姆受雇去修缮。教士是不准结婚的,可是那位教士有个女管家,那位女管家有个女儿,那是村里的公开秘密:教士就是女孩的父亲。埃格妮丝当时也算不上漂亮,但她的皮肤泛着青春的光泽,她好像全身充滋着使不完的精力。汤姆干活的时候,她同他聊天,有时候风会把她的衣裙吹得紧贴在身上,于是汤姆就能看到她身\_体的曲线,连肚脐都能看出来,清楚得简直如同她赤身luo体。一天夜里,她来到他睡觉的小屋,把一只手捂到他嘴上,告诉他别出声,然后脱下自己的衣服,这样他就在月光下看到了她的胴体,接着他把她结实的躯体-搂-在怀-里,他们就做-\_爱了。

“我们俩当时是童男和-处-女,”他说出了声。

她明白他在想着什么。她微微一笑,接着她的面容又难过起来,她说:“那像是好久以前了。”

玛莎说:“我们现在能吃了吗?”

汤的气味刺激得汤姆的胃咕咕直响。他把碗伸进冒泡的锅里,捞出一碗有几根萝卜丝的稀汤。他用刀背试了试萝卜。还没有熟透,但他决定不再等了。他给两个孩子一人一满碗,又给埃格妮丝盛了一碗。

她拉长了脸,若有所思。她对着碗吹气,让汤凉一些,然后把碗端到唇边。

孩子们很快就喝光了,想再要。汤姆把锅从火上端起来,用斗篷的下摆垫着,以免烫手,把锅里剩下的汤全倒在孩子们的碗里。

他回到埃格妮丝的身边,她说:“你呢?”

“我明天再吃,”他说。

她太累了,没劲儿和他争论。

汤姆和阿尔弗雷德把火堆高,捡来了足够的木头,可以烧一夜。随后,他们都裹紧斗篷,躺在树叶上睡觉了。

汤姆睡得很浅,埃格妮丝-呻-吟时他立刻醒了。“怎么回事?”他低声说。

她又-呻-吟了一次,脸色发白,眼睛紧闭。过了一会儿她说:“婴儿就要出生了。”

汤姆的心一沉。不能在这儿生,他想;不能在密林深处的冻土地上生。“可是还没到时间,”他说。

“来早了。”

汤姆把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羊水破了吗?”

“我们刚离开护林官的小屋不久,”埃格妮丝喘着气说,仍然闭着眼。

汤姆记起她曾一头扎进灌木丛,像是急着去方便。“阵痛呢?”

“一直没断过。”

她就是这样,对自己的痛苦不肯出声。

阿尔弗雷德和玛莎也醒了。阿尔弗雷德说:“出什么事了?”

“婴儿要出生了,”汤姆说。

玛莎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汤姆皱起眉头。“你能坚持回到护林官的小屋去吗?”他问埃格妮丝。到了那儿,他们起码可以有个屋顶遮挡,有干草可以铺垫,还有人能帮忙。

埃格妮丝摇了摇头。“婴儿已经露头了。”

“那就不久了!”他们恰恰在林中最荒僻的地方。他们从一早开始就没见过村落,那护林官说,明天一天他们还是不会看到的。这就是说根本不可能找到个女-人当接生婆了。汤姆不得不亲自给婴儿接生,在这大冷夜,只有两个孩子帮忙,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既没有药,也不懂……

这是我的过错,汤姆想;是我让她怀了孩子,又是我把她带到了如此地步。她信任我能给她提供一切,而如今她却要在仲冬时节在这荒郊野外生孩子。他一向看不起那些男人,他们成了孩子的父亲,却让他们挨饿,现在他也不比他们强了。他感到-羞-愧。

“我太累了,”埃格妮丝说,“我没信心能把孩子生下来。我想休息。”她的脸在火光中闪亮,上面有一层薄汗。

汤姆明白他必须振作起来。他得给埃格妮丝力量。“我来帮你,”他说。即将发生的事,没什么神秘或复杂的。他曾经目睹过好几个孩子的诞生。这事情通常由女-人来做,因为她们知道做母亲的感觉,使她们能更好地帮忙;不过并没有理由说明,一个男人在必要时为什么不能帮忙。他第一步应该让她舒服;然后弄清生产进展到什么程度了;然后做好明智的准备工作;然后在等待的时候,安慰她,让她增加信心。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她。

“冷,”她说。

“往火跟前靠一靠,”他说。他取下他的斗篷,铺到离火一码的地面上。埃格妮丝挣扎着想站起来。汤姆很容易地就把她举了起来,轻轻地放到他的斗篷上。

他跪在她旁边。她自己的斗篷里穿的那件毛线上衣前面从上到下都是纽扣。他解开了两个纽扣,把两只手放进去。埃格妮丝喘着气。

“疼吗?”他说,既惊奇又担心。

“不,”她微微一笑,“你的手太凉了。”

他摸着她肚子的轮廓。隆起的肚子更高、更突出了,昨天夜里他俩一起睡在一家农民棚屋铺了干草的地上时,还没有这样。汤姆稍稍加了点劲往下按,觉出了胎儿的外形。他发现胎儿躯体的一头,刚好在埃格妮丝的肚脐下面;但他摸不出另一头。他说:“我能摸到它的-屁-股,可是摸不着它的头。”

“那是因为它正在往外出呢,”她说。

他盖好她,又用她的斗篷把她包紧。他得立刻做他的准备工作。他看了看孩子们。玛莎正在抽鼻子。阿尔弗雷德一脸害怕的样子。给他们分派点事干会有好处的。

“阿尔弗雷德,把锅拿到小溪边。把它洗干净,打一锅新鲜水回来。玛莎,去找两根芦苇,给我编两根串绳,每根要有项链那么长。现在就快去吧。到天亮的时候,你就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兄妹俩走了。汤姆取出他的餐刀和一小块硬石头,在上面磨起刀刃。埃格妮丝又-呻-吟起来。汤姆放下刀子,握着她的一只手。

以前几个孩子出生时,他也是这样和她坐在一起:阿尔弗雷德;后来是玛蒂尔达,两岁时就死了;接着是玛莎;还有那个生下来就是死婴的男孩,汤姆曾悄悄打算给他取名叫哈罗德。可是每次临产时都有别人帮忙,让他放心——生阿尔弗雷德时是埃格妮丝的母亲,生玛蒂尔达和哈罗德时是一个乡村接生婆,生玛莎时那人至少是个庄园主太太。这一次他只好独自来帮忙了。但他不该表现出他的焦虑,他应该让她感到幸福和有信心。

阵痛过去之后,她松了口气。汤姆说:“还记得生玛莎的时候,伊莎贝拉夫人当接生婆吗?”

埃格妮丝笑了。“你当时在给那家老爷造一个祈祷室,你请求夫人派她的女仆去村里找一个接生婆来……”

“但她说:‘那个醉醺醺的老女巫?我不愿意由她来接生,哪怕是给狼狗接生小崽!’于是她把我们带到她自己的房间,而罗伯特老爷一直没法-上-床睡觉,直到玛莎生下来。”

“她是个好女-人。”

“像她那样的夫人并不很多。”

阿尔弗雷德端着一满锅冷水回来了。汤姆把那锅水放在火边,不让它近得会烧开,只要温水就成了。埃格妮丝把手伸进她的斗篷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亚麻布口袋,里面装着她早已准备好的干净的破布片。

玛莎拿着满把的芦苇回来了,她坐下来编草辫。“你要串绳干吗呀?”她问。

“挺重要的呢,你会知道的,”汤姆说,“好好编。”

阿尔弗雷德满脸不安和困窘的样子。“再去多捡点木头,”汤姆吩咐他,“咱们把火再烧大些。”小伙子挺高兴有事可干,转身就走了。

埃格妮丝竭尽全力,要把婴儿生下来,她的脸绷紧-了,还发出低低的哼声,如同树枝在大风中断裂的声音。汤姆看得出她耗费的精力极大,把她积存的最后力气全都用光了;他由衷地希望他能替她生孩子,替她承受这种紧张,让她放松一点。最后,疼痛似乎减轻了,汤姆才喘过气来。埃格妮丝像是飘然进入了梦乡。

阿尔弗雷德两臂抱着满怀的木棍回来了。

埃格妮丝惊醒过来,说:“我真冷。”

汤姆说:“阿尔弗雷德,让火堆烧旺些。玛莎,躺在你妈妈身边,焐焐她。”兄妹俩都带着担心的神色乖乖照着做了。埃格妮丝伸出两臂紧紧-搂-着玛莎,浑身直抖。

汤姆担心极了。火烧得呼呼作响,空气却越来越冷了。天气冷到这种程度,婴儿很可能第一次呼吸就给冻死。婴儿降生在户外并非没有听说过;事实上,收获季节这种事经常发生,那种时候大家都很忙,女-人们经常到最后一分钟还在地里干活;但在收获的时候,地面是干的,草是软的,空气是温和清香的。他还从未听过哪一个女-人冬天在露天生小孩。

埃格妮丝用两肘撑起身-子,把两腿劈得开开的。

“怎么着?”汤姆惊慌地说。

她正在紧张地用力,没有回答。

汤姆说:“阿尔弗雷德,跪在你妈妈身后,让她靠着你。”

阿尔弗雷德跪好之后,汤姆打开埃格妮丝的斗篷,解开她衣裙的前扣。他跪在她两腿之间,能够看见产门正在一点点打开。“没多久了,我亲爱的,”他嗫嚅着说,拼命不让声音里流露出恐惧。

她又松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阿尔弗雷德身上歇着。产门似乎收缩了一点。整座森林阒静无声,只有那堆大火噼噼啪--啪地烧着。汤姆突然想起那个女强盗艾伦是怎么独自在森林里生孩子的。实在可怕。她当时害怕在她无能为力的时候,狼会来袭击她,把她的新生婴儿偷走,她说过的。人们说,今年的狼比以往胆大,但它们肯定不敢攻击一起的四个人。

埃格妮丝又紧张起来了,她扭曲的脸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汤姆想,这回是了。他害怕极了。他看着产门又打开了,这次他借助火光可以看到,婴儿头上--湿--漉漉的黑发正在往外钻。他想到祷告,但这会儿顾不了了。埃格妮丝开始急促地喘气。那产门开得更大了——大得难以相信——接着,婴儿的头露出来了。脸朝下。过了一会儿,汤姆看见那皱巴巴的耳朵紧贴在小脑袋的两侧;然后他看到了皮肤折叠着的脖子。不过他还看不出婴儿是否正常。

“脑袋已经出来了,”他说,但埃格妮丝已然知道了,因为她感觉得出来;她又松了口气。婴儿慢慢地转过身来,这下汤姆可以看到那闭着的眼睛和嘴巴,让血和润滑的羊水弄得--湿----湿--的。

玛莎叫道:“噢!瞧那小脸!”

埃格妮丝听到了她的叫声,微微一笑,跟着就又开始紧张了。汤姆趴在她的两条大腿中间,用左手托住那小脑袋瓜,这时两个肩膀一先一后出来了。接下来身-子一下子就钻了出来,汤姆把右手放在婴儿的-屁-股下托住,两条小腿随后也就滑进了冰冷的世界。

埃格妮丝的产门立即围着连着婴儿肚脐的脉动着的蓝色脐带开始收缩合拢。

汤姆举着婴儿,焦虑地端详着。婴儿身上净是血,汤姆起初觉得什么地方错得厉害了;但仔细检查之后,他看不出有毛病。他看了看婴儿的腿档。是个小子。

“他看着真吓人!”玛莎说。

“他蛮好,”汤姆说,他舒了一口气,立刻感到虚弱,“一个蛮好的小子。”

婴儿张开小嘴,哭了起来。

汤姆看着埃格妮丝。他俩的目光相遇,不约而同地笑了。

汤姆把婴儿抱在怀-里。“玛莎,给我从锅里舀一碗水。”她一跃而起,照他的吩咐去做。“那些破布片在哪儿,埃格妮丝?”埃格妮丝指了指她肩旁地上堆放着的亚麻布片。阿尔弗雷德把布片递给汤姆。小伙子的脸上流着眼泪。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婴儿降生。

汤姆拿起一块布片在那碗温水中蘸了蘸,从婴儿脸上擦去血和钻液。埃格妮丝解开她上衣前襟的纽扣,汤姆把婴儿放到她怀-里。那孩子还在哭。汤姆眼瞅着从婴儿肚子连到埃格妮丝腿档的蓝色脐带不再脉动,而是收缩,变白。

汤姆对玛莎说:“把你编的串绳给我。现在你就明白是干什么用的了。”

她把两根编好的芦苇递给他。他把串绳绕在肚脐上的两处地方,扎紧结。然后他用刀在两个绳结当中切断。

他跪坐下去。他们总算办妥了。最坏的难关过去了,婴儿很好。他觉得自豪。

埃格妮丝转着婴儿,把他的脸对准她的胸口。他的小嘴找到了她的胀大的奶\_头,他停止了哭泣,开始吸奶。

玛莎用惊讶的语气说:“他怎么会知道他得吃奶呢?”

“就是这么神奇,”汤姆说。他把碗递给她,说:“给你妈弄些新鲜水喝。”

“噢,对,”埃格妮丝感激地说,好像她才意识到她渴得厉害。玛莎端来了水,埃格妮丝一口喝了个精光。“这太好啦,”她说,“谢谢你。”

她低头看了看吸奶的婴儿,又抬头看了看汤姆。“你是个好男人,”她悄悄说,“我爱你。”

汤姆感到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向她笑着,然后垂下眼去。他看到她还在出血。那收缩了的肚脐还在慢慢地往外走,在汤姆的斗篷上,她的两腿之间的一摊血水中,盘曲着。

他又抬眼看着。婴儿不再吸奶,睡着了。埃格妮丝用她的斗篷裹好他,接着自己也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玛莎对汤姆说:“你是不是还在等着什么?”

“胞衣,”汤姆告诉她。

“那是什么?”

“你就要看见了。”

母亲和婴儿打了一会儿盹,埃格妮丝又张开了眼睛。她的肌肉紧张了,她的产门扩大了一点,胎盘露头了。汤姆拣起来拿在手里看。像是屠夫砧板上的什么东西。他再仔细看,发现好像被扯过了,似乎有一截不见了。不过他从来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胞衣,他想大概都是这样,因为总是要从子宫断掉的。他把那东西放到火上,烧起来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可是他要是扔掉,可能会招来狐狸,甚或是狼。

埃格妮丝仍在出血。汤姆记得,随着胞衣总要流一股血,但他不记得会流这么多。他意识到危险没有完全过去。有一阵他觉得有点眩晕,是由于紧张过度和缺乏食物;但那一阵劲头过去了,他重又振作起来。

“你还在出血,不多,”他对埃格妮丝说,尽量不让那声音露出焦虑。

“很快就会止住的,”她说,“盖上我。”

汤姆扣好她衣裙的纽扣,再用她的斗篷裹住她的腿。

阿尔弗雷德说:“我现在可以歇一会吗?”

他还跪在埃格妮丝身后撑着她。他准是已经麻了,汤姆想,他保持同一姿势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来替你,”汤姆说。如果埃格妮丝半坐半躺,怀-里抱着婴儿会更舒服些,他想;再说,身后有个人也可以暖暖她的后背,给她挡挡风。他和阿尔弗雷德换了个位置。阿尔弗雷德伸展着他年轻的腿脚,痛得直哼哼。汤姆用两臂把埃格妮丝和婴儿包在怀-里。“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她。

“只是累。”

婴儿哭了。埃格妮丝挪动他,让他找到奶\_头。他吸着奶,她似乎又睡了。

汤姆心里不踏实。觉得累虽很正常,但埃格妮丝那么想睡觉有点让他担心。她太虚弱了。

婴儿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两个大孩子也睡着了,玛莎蜷曲在埃格妮丝身边,而阿尔弗雷德则伸展着四肢躺在火的另一面。汤姆把埃格妮丝-搂-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她,还不时地亲-吻着她的头顶。随着她睡得越来越沉,他觉得她的躯体也越来越松弛了。他认为,这样说不定对她最有好处。他摸了摸她的面颊。尽管他尽力温暖她,她的皮肤仍然--湿--冷。他把手伸进她的斗篷,碰了碰婴儿的脸蛋。小家伙很暖和,心脏跳动很有力。汤姆笑了。一个粗小子,他想;一个幸存儿。

埃格妮丝动弹了一下。“汤姆?”

“在。”

“你还记得那天夜里吗?我到你住的地方去找你,当时你正在我父亲的教堂里干活呢。”

“当然记得,”他说,一边轻轻拍着她,“我这辈子怎么忘得了呢?”

“我从来不后悔把自己给了你。从来不,连一会儿也没有过。每当我想起那天夜里,我都高兴得不得了。”

他笑了。知道了她这种想法可真惬意。“我也是,”他说,“你这么想我真高兴。”

她又打了个吨,然后又说话了。“我希望你能盖起你的大教堂,”她说。

他觉得奇怪。“我原以为你反对呢。”

“我原先是反对的,不过我错了。你有资格建造起美的东西。”

他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给我盖一座美丽的大教堂,”她说。

她这话有点不理智。她又睡着了,他很高兴。这一次,她的躯体疲软无力,头也歪到了一边。汤姆得扶住婴儿,别让他从她胸口滑下去。

他们就这样躺了很长时间。最后那婴儿醒了,哭了起来。埃格妮丝没有反应。哭声惊醒了阿尔弗雷德,他一翻身爬起来,看着他的婴儿兄弟。

汤姆轻轻摇着埃格妮丝。“醒一醒,”他说,“小家伙要吃奶呢。”

“爸爸!”阿尔弗雷德慌乱地说,“快看看她的脸!”

汤姆感到不妙。她刚才出血太多。“埃格妮丝!”他说,“醒一醒!”还是没有反应。她昏过去了。他爬起来,小心地移动着她的后背,让她平躺在地上。她面色一片死白。

他被眼前的事情吓坏了,赶紧打开包在她大腿处的斗篷。

那儿到处都是血。

阿尔弗雷德喘着气扭过脸去。

汤姆低声说:“耶稣基督救救我们。”

婴儿的哭声吵醒了玛莎。她看见了那摊血,尖叫起来。汤姆一把拽起她,给了她一耳光。她止住了哭叫。“叫什么,”他平静地说,又把她放倒。

阿尔弗雷德说:“妈妈是不是要死了?”

汤姆把一只手放到埃格妮丝的胸口,摸着左乳下边。心已经不跳了。

没有心跳了。

他使劲按动。她的肌肤还是温暖的,沉甸甸的乳房下面触动着他的手,但她没有呼吸了,也没有心跳了。

汤姆全身掠过雾一般的僵冷。她走了。他盯着她的脸。她怎么能够不在了呢?他要让她动弹,让她睁开眼睛,让她吸气。他的一只手一直按着她的胸口。有时候心脏会重新起搏的,人们这样说的——但她失血过多了……

他看着阿尔弗雷德。“妈妈死了,”他低声说。

阿尔弗雷德呆望着他。玛莎哭了起来。新生儿也在哭。汤姆想,我得照顾他们。为了他们我得坚强起来。

但他想哭,想用手臂-搂-着她,在她身\_体冷下去的时候就这样把她抱在怀-里,回忆着她的少-女时代,她放声大笑,两人在一起柔情缱绻。他想怒极而泣,想向着无情的上天挥动拳头。他硬下心肠。他得控制自己,为了孩子们他得坚强起来。

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

他想着:我先做什么呢?

挖一座坟。

我得挖一个深坑,把她放进去,防止狼来,把她的骨殖一直保留到最后审判日;然后为她的灵魂祈祷。噢,埃格妮丝,你为什么要撇下我独自一人?

新生婴儿还在哭。他的眼睛死死地紧闭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非常有节奏,好像他能从空气中吸取营养。他需要喂奶。埃格妮丝的乳房里满是温暖的-奶-水。汤姆想,干吗不让他吸呢?他抱着婴儿凑向她的乳房。婴儿找到了一个乳\_头,就吸了起来。汤姆拽过埃格妮丝的斗篷裹紧婴儿。

玛莎睁大着双眼看着,嘴里含着一个拇指。汤姆对她说:“你能不能从那边扶着点小弟弟,别让他摔下去?”

她点点头,跪在死去的母亲和婴儿旁边。

汤姆拿起铁锹。她已挑了这块地来安息,她已坐在七叶树的枝干下。那就让这里作为她的最后休息地吧。他抑-制着自己的强烈感情,竭力压下要坐在地上痛哭一场的冲动。他在距树干几码的地方划了一个长方形,那地方不会有树根在地表附近;然后便开始挖坑。

他发现这样做很有用。当他集中注意力把铁锹插进坚硬的地里,铲出土来的时候,他脑子不再想别的事,也就能够保持冷静了。他和阿尔弗雷德轮着挖坑,因为小伙子也需要在反复的体力劳动中得到些安慰。他们挖得很快,拼命地消耗自己,虽然天气严寒,父子俩都像在晌午一样汗流浃背。

过了一阵子之后,阿尔弗雷德说:“这够了吗?”

汤姆这才意识到,他脚下的这个坑几乎已经和他的身高一般深了。但他还不想让这工作就此结束。他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行了,”他说。然后他爬出了坑。

他挖着挖着天就亮了。玛莎已经抱起婴儿,坐在火边,摇着他。汤姆走到埃格妮丝跟前,跪了下去。他用她的斗篷紧紧裹好她,把脸露在外面,然后把她抬起来。他走到墓-穴-旁,把她放在一边。然后他爬进墓-穴-。

他把她抬起来往下放,轻轻地放到坑底。他在她的冰冷的墓-穴-里,跪在她身边,看了她很长时间。他轻柔地吻了她一下。然后他合上了她的眼睛。

他爬出墓-穴-。“到这儿来,孩子们,”他说。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走过来,在他身旁一边一个站好,玛莎抱着婴儿。汤姆伸出两臂,-搂-着他们兄妹俩。他们望着墓-穴-里。汤姆说:“说:‘上帝赐福妈妈。’”

他们俩说:“上帝赐福妈妈。”

玛莎在抽泣,阿尔弗雷德眼里饱含着泪水。汤姆紧-搂-着两个子女,咽下了他的眼泪。

他松开他们俩,提起铁锹。当他把第一锹土抛进墓-穴-时,玛莎尖叫起来。阿尔弗雷德把妹妹-搂-在怀-里。汤姆不停地铲土。他不忍把土抛到她脸上,因此,他先把土抛到她脚上,然后抛到她腿上和身上,把土堆成堆,每一锹土都往下滑一些,终于土落到了她脖子上,然后落到他吻过的嘴唇上,终于她的脸不见了,永远不会再被人看见了。

他很快堆起了坟头。

等完事之后,他站在那里看着坟头。“再见吧,亲爱的。”他悄声说,“你是个好妻子,我爱你。”

他吃力地转身走开。

他的斗篷还铺在地上,埃格妮丝就是躺在那儿生产的。斗篷的下半部分浸透了凝结了的和正在变干的鲜血。他拿起刀,把斗篷大体裁成两半。他把浸了血的那一半抛到火上。

玛莎还抱着婴儿。“把他给我,”汤姆说。她盯着他,目光中充满恐惧。他用干净的一半斗篷把赤luo的婴儿包好,把他放在坟墓上。婴儿哭了。

他转向两个大孩子。他们呆呆地瞪着他。他说:“我们没有奶养活他,就让他在这儿和他妈妈躺在一起吧。”

玛莎说:“可是他会死的!”

“是的,”汤姆说,使劲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管我们怎么办,他也活不成了。”他希望婴儿不要再哭。

他收起他们的家当,一一放进锅里,然后照埃格妮丝原先的样子,把锅捆到背上。

“咱们走吧,”他说。

玛莎开始抽泣。阿尔弗雷德脸色煞白。他们在一个凄冷的清晨的灰色曙光中出发,沿大路走去。后来,婴儿哭泣的声音消逝了。

在墓旁停留下去没有好处,因为孩子们没法在那儿睡觉,而守上一夜将毫无意义。再者,不停地行走对他们都有好处。

汤姆迈着大步,但他的思绪如今却自由了,再也不听他控制。除了走路之外无事可做:没有安排,没有工作,没有什么可张罗的,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阴暗的森林和火把照耀出的不安的阴影。他会想到埃格妮丝,沿着某些记忆的踪迹回溯,对自己笑一笑,然后再转过脸来对她说,他刚才想起了什么;随后猛想到她已不在人世,那一震犹如肉-体上的疼痛一般。他感到迷惑,好像发生了一些完全不可思议的事,其实,一个像她这样年龄的女-人死于生产,像他这样年龄的男人成了鳏夫,原是世上极普通的事。但那种失落感简直犹如伤痛。他曾经听人说过,一只脚的大脚趾被砍掉的人会站不稳,经常摔倒,直到他重新学会走路为止。他有类似的感觉,好像被截了肢,他还没法接受那种念头——他永远失去了他身\_体的一部分。

他竭力不去想她,但他老是忆起她死前的样子。不过数小时之前她还活生生的,如今却已死去,这简直不可思议。他回想着她用力生产时的面容和她看着那小男孩时骄傲的微笑。他记起她产后对他说的那番话:我希望你能盖起你的大教堂;还有,给我盖一座美丽的大教堂。她那么说就像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随着一步步往前走,他越发地想到他抛弃的婴儿:裹着半截斗篷,躺在一座新坟头上。他可能还活着,除非有狐狸已经嗅到了他。不过,他活不过上午的。他会哭上一阵儿,然后闭上眼睛,他的生命会在睡眠中随着身\_体变冷而溜走。

除非一只狐狸嗅到了他。

汤姆对那婴儿无能为力。他得吃奶才能活下去,可是没有一点儿奶:没有一个村子可以找到奶妈,没有羊奶或牛奶可以就近喂他。汤姆唯一可以给他吃的是萝卜,不用说,萝卜会像狐狸一样杀死他的。

夜幕还迟迟不肯退去,汤姆为弃婴的事越来越觉得可怕。这种事是极普通的,他知道:有一大家子人却只有一小块地的农民常常让婴儿自己死掉,有时候教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汤姆不是那种人。他应该一直抱着他直到他死,然后再把他埋掉。当然,那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毕竟那样做才对。

他意识到天亮了。

他突然停住脚步。

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他等着。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有准备;什么事情都不再正常了。

“我不该撇下婴儿的,”汤姆说。

阿尔弗雷德说:“可是我们没法喂他。他只有一死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还是不该撇下他,”汤姆说。

玛莎说:“咱们回去吧。”

汤姆还是拿不定主意。现在回去就是承认弃婴是错了。

但这是事实。他做了错事。

他转过身来。“好吧,”他说,“咱们回去。”

此时,他原先要尽量排除的种种危险突然显得十分可能了。到这会儿,一定有狐狸嗅到婴儿并且把他拖到窝里去了。也许还是狼呢。野猪也很危险,尽管它们并不吃肉。那么,猫头鹰呢?猫头鹰是弄不动一个婴儿的,但会啄出他的眼睛——

他加快了脚步,由于又累又饿,感到头晕。玛莎只能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但她没叫苦。

他害怕回到墓地时会看到什么。食肉类动物是很凶残的,它们能够判断一个活物是否无能为力。

他说不准他们已经走出多远了:他已经丧失了时间感。两边的森林看着都不熟悉,虽说他才刚刚走过。他心焦地寻找着那块墓地。那舞火一定还没有烧尽——他们当时堆得很高。他观察树木,寻找那株七叶树与众不同的叶子。他穿过一条他不记得的岔路,他开始慌乱猜想,他会不会已经走过了墓地而没有看见;后来他认为他看到前方有一片黯淡的橘色火光。

他的心似乎发颤了。他加快了步伐,眯缝起眼睛。不错,是火。他跑了起来。他听见玛莎哭叫,大概她以为他撇下了她,他便回头喊着:“我们到了!”便听到两个孩子跟在后边跑了过来。

他接近那株七叶树了,他的心在胸口里怦怦直跳。那火还烧得挺旺。那堆木柴也在。还有那块浸了血的地面,埃格妮丝就是失血过多而死在那里的。墓就在那儿,一个新挖出的土堆的坟头,她现在就躺在下面。而在坟头上——却什么也没有。

汤姆发狂似的四下观看,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到处都没有婴儿的踪影。悔恨的泪水涌到汤姆的眼里。连包孩子的那半截斗篷都不见了。可是那坟墓并没有动过——松软的土地上没有动物的足迹,没有血痕,也没有任何印记表明孩子已经被拖走了……

汤姆开始感到他没法看得十分清楚。要想把一件事想出个究竟也很困难。他此刻明白了,他把活生生的孩子撇下是做了件可怕的事情。他要是知道孩子已经死了,倒可以平静了。但孩子可能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就在近处。他决定到四下去寻找。

阿尔弗雷德说:“你到哪儿去?”

“我们得找找孩子,”他说着,头也不回。他绕着这一小块林中空地的边缘走着,低头看着灌木丛下面,还是觉得有些晕眩。他什么也没看见,连狼可能拖走婴儿的方向的痕迹都没有。他现在肯定是狼拖的了。那畜生的洞-穴-可能就在附近。

“我们得把圈子扩大点,”他对两个孩子说。

他领着他们又转起圈,这次离火更远些,在灌木和矮树丛中拨路前进。他觉得有点糊涂了,但他努力使自己的头脑集中到一件事情上,急切地要找到婴儿。此时他已不再难过,只有一种愤怒的决心,而在心灵深处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意识:这一切全是他的过错。他在森林中跌跌撞撞地走,目光搜掠着地面,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谛听有没有那种不会弄错的新生婴儿的单调哭声;但他和两个孩子不弄出响声时,整座森林也鸦雀无声。

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不断扩大的搜索圈在一段不长的时间内曾使他几次回到大路上,可是后来他觉得似乎已过了很久才又穿过大路:有一阵儿,他奇怪为什么没走过护林官的小屋。他模糊地想到他已迷了路,也许已不再围着坟墓绕圈,而是有点儿在林子里瞎走一气;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在寻找就成。

“爸爸,”阿尔弗雷德说。

汤姆瞪着他,恼火他干扰了自己的注意力。阿尔弗雷德背着玛莎,她像是已经在他背上睡熟了。汤姆说:“怎么?”

“我们能歇一会儿吗?”阿尔弗雷德说。

汤姆迟疑了。他并不想停下来,但阿尔弗雷德看上去就要累垮了。“好吧,”他不情愿地说,“不过别歇太久。”

他们在一个山坡上。山脚下可能有溪水。他很渴。他从阿尔弗雷德背上接过玛莎,抱在怀-里,择路下山。不出所料,他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岸边还结着冰。他把玛莎放到岸边,她也没醒。他和阿尔弗雷德跪下去,用手掬起冰冷的溪水。

阿尔弗雷德躺在玛莎身边,闭上了眼睛。汤姆四下打量着。他所在的空地上铺满了落叶。周围全是低矮、粗壮的橡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头顶交叉盘错。汤姆走出空地,想在树后找找婴儿,但当他走到对面时,他的两腿一软,登时不得不坐了下去。

这时天已大亮,但雾气腾腾,似乎并不比午夜暖和。他不禁打起哆嗦。他这才想到,他转了这么久,身上只穿着贴身上衣。他纳闷他的斗篷哪儿去了,一点都想不起来。不知是雾霭渐浓,还是他幻想出什么奇异的事情,反正他再也看不清空地另一边的孩子们了。他想站起来走到他们跟前去,但他的腿不听使唤。

过了不久,微弱的阳光穿透了云层,接着,天使就降临了。

她从东边穿过空地走来,她穿着用漂过的羊毛线做的、几乎是白色的冬天长斗篷。他眼看着她走近,既不惊慌也不好奇。他已超越了奇怪或害怕。他用刚才盯着四周橡树的那种干巴巴的空泛而冷漠的目光望着她。她的鹅蛋脸被浓密的秀发衬托着,她的斗篷遮住了她的脚,她可能是从落叶上飘过来的。她在他面前停下来,她那双淡金色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他的灵魂并且了解他的痛苦。她的样子并不陌生,似乎他曾在最近去过的教堂里看过这位天使的画像。跟着她就解开了她的斗篷。她里面竟然赤身luo体。她有着二十五岁左右的凡间女-子那样的胴体,白皙的皮肤,粉红的乳\_头。汤姆一直猜想,天使的身\_体是纯洁无毛的,但眼前这个却不是。

她在他面前跪下一条腿,他则是靠着橡树盘膝而坐。她俯身向前,吻了他的嘴。先前的接二连三的震惊,已然令他昏昏沉沉,连这一吻都无法让他惊奇了。她轻轻地放倒他,让他平躺在地,然后,她把自己赤luo的身\_体压在他身上,把她的斗篷打开,蒙在他俩的身上。他感到了她身\_体的热量透过了他的内\_衣。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发抖了。

她捧着他长满胡子的脸,又一次亲-吻他,那种如饥似渴的劲头,就像一个人经过漫长而又干渴的一天之后喝着清凉的水。过了一会儿,她的双手顺着他的两臂摸到他的手腕,又抬起他的双手按到她的乳房上。他随着她握住她的双乳。乳房柔软而富弹性,在他的指尖下,乳\_头胀大了。

在他的心灵深处,他设想着自己已经死了。他知道,天上不该是这等样子,不过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的判断功能已有好几小时不大灵了。他所剩无几的那一点点理性思维消失了,于是他就任凭自己的身\_体去自行其是。他向上绷紧身-子,紧贴住她,从她的热量和赤luo中吸取力量。她张开了她的嘴,把她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寻找着他的舌-头,他热切地呼应着。

她抬起身-子,从他身上离开了一小会儿。他凝视,他茫然,这时她-撩-起他的内\_衣到他的腰部,然后她叉\_开腿坐在他下-身上。她一边落下-身-子,一边用她那洞察一切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他俩身\_体接触的刹那有个难熬的间隙,她迟疑了;接着他感到自己进到了她里面。那种感觉真让人销-魂,他觉得他会高兴得爆炸的。她动起她的下-身,同时向他微笑着,吻着他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开始喘气,他明白她已控制不住了。他怀着入迷的喜悦看着。她发出有节奏的低声哼叫,动得越来越快,而她的狂喜感动了汤姆,直抵他那受伤的灵魂深处,以至他不清楚,他是要绝望地哭,还是要兴奋地叫,或者是要神经质地放声大笑;后来,一阵兴奋的爆发震撼了他们俩,就如同狂风中的树木,一次接着一次;直到最后他们的激\_情平息下去,她颓然俯在他胸上。

他们就这样躺了很长时间。她身\_体的热量彻底地温暖了他。他飘进了一种轻微入睡的状态,仿佛很短,更像白日梦而不像真睡眠;但当他睁开双眼时,他的头脑清醒了。

他看着俯在他身上的那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他立刻明白了,她不是天使,而是那个女强盗艾伦,在丢猪那天曾在森林的这一带遇见过的。她觉出他在动弹,就睁开了她的眼,面带夹杂着钟爱和焦虑的表情端详着他。他突然想到了他的孩子。他轻轻把艾伦翻下他身-子,坐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躺在落叶上,裹着他们的斗篷,阳光照射着他们酣睡的面容。跟着,夜间发生的一切可怕地冲回他脑海,他记起埃格妮丝死了,而婴儿——他的儿子!——不见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听到艾伦吹出一种奇怪的双调的口哨,他抬眼看去。一个人影从森林里出现了,汤姆从他那苍白的肤色、橘红色的头发和鸟一般的碧蓝的眼睛认出他就是艾伦那个怪模怪样的儿子杰克。汤姆站起身,整理好他的衣服,艾伦也站起来,扣好斗篷。

那男孩拿着什么东西,他走过来拿给汤姆看。汤姆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半截斗篷,他用来包好婴儿放到埃格妮丝坟头上的。

汤姆不解地盯着男孩,又看着艾伦。她握住他的双手,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的小孩还活着。”

汤姆不敢相信她。那可是太美妙、太幸福了。“不可能吧,”他说。

“是活着。”

汤姆开始有了希望。“真的?”他说,“真的?”

她点点头。“真的。我会带你去看他的。”

汤姆明白了她说话当真。一股轻松和喜悦的热流掠过他全身,他跪倒在地;然后,如同打开了水闸,他终于哭了。

在线阅读 网: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