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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还不习惯单人独睡。他还很留恋寝室那种窒息人的气味,别人翻身和打鼾的声音,老年修士起床出去上厕所的动静(通常,有一个人起夜,就会接二连三地有人起夜,老年修士的这种规律总是让年轻人很开心)。夜幕降临后独处一室,菲利普倒不觉得怎样,因为他总是累得筋疲力尽;但在半夜,他只要起来清清醒醒地早祷,回来后就再也难以入睡了。于是他就不再回到他那张又大又软的床-上去(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快就适应了那张床),而是点起火,秉烛夜读,或跪下祈祷,或干脆坐着想事。

他有很多可想的。修道院的财政比他预想的要糟。主要原因大概是整个机构只能产生极少的现金。修道院是有大量的土地,但许多农场都是长期低租出佃,有些交的是实物地租——多少袋面粉,多少桶苹果,多少车萝卜。有出租的农场由修士自己经营,但似乎从来没有生产过多余的食物可以出售的。修道院的其余产业是它拥有的教堂,可以收到什一税,不幸的是,大多数教堂都由司铎控制,菲利普要想弄清其中确切的收支情况很费周折,根本就没有账目。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司铎的收入甚微,或者就是他的管理太差,没法保证大教堂维护修缮之需,虽然多年来司铎搜集了可观的珠宝器皿和礼拜用品。

菲利普在有时间巡视修道院的极其混乱的产业之时,始终弄不清细目,但大体的轮廓还是清楚的;老副院长多年来一直从温切斯特和伦敦的放债人手中借贷,以供修道院的日常开支之需。菲利普明白了这种严重局面后很是沮丧。

然而,当他就此进行思索和祈祷时,解决的办法就逐渐明晰了。菲利普有了一个三步计划。第一步要亲自过问修道院的财政收支。目前,修道院的每个负责修士都管着一部分产业,其中的收入就作为他所负责任的报酬:司务、司铎、客房长、见习修士导师和疗养所长,都有“他们自己的”农场和教堂。自然唆,他们谁也不会承认有太多的钱,如果有了剩余,他们就尽量花掉,唯恐会被收走。菲利普准备指定一个新职位,叫做司财,其职责就是无一例外地将所有属于修道院的钱财全部收回,然后再按需分给每个负有责任的人。

司财自然得是菲利普信得过的人。他首先趋向把这职位给司务白头卡思伯特;但跟着他就想起卡思伯特厌烦写字。这可不成。从现在起,一切收支都必须记在一个大本子上,菲利普决定指定年轻的司厨米利乌斯兄弟担任司财。不管谁担任此职,别的负有责任的教士都不会喜欢这个主意,但菲利普是这里的领袖,而且了解或怀疑修道院财政困难的大多数修士,无论如何都会拥护这一改革的。

等到菲利普控制了财权,他就要进行他计划的第二步。

所有远处的农场一概要收货币地租。这就可以结束长途运输的耗费。修道院在约克郡有一处产业,每年要交十二只绵羊的“租”,而且年年都一丝不苟地迢迢送到王桥来,哪怕运输费超过了羊钱,而且往往在途中会有一半羊死掉。将来,只有最近的农场才为修道院生产食物。

他还计划改变目前这种每个农场生产甚少的体制——一点粮食,一点肉,一点奶,等等。菲利普已经想了好几年,认为这是一种浪费。每个农场只能勉强生产仅供己用的各项产品——或者更确切地说,每个农场总是尽量消耗掉所生产的一切。菲利普想要每个农场专门生产一项产品。全部粮食要种在萨默塞-特郡的一些村子里,在这些村子里,修道院还有好几座磨坊。威尔特郡的葱郁的山坡将要养牛,提供牛油和牛肉。林中的圣约翰小修道院将要养羊和制作乳酪。

但菲利普最主要的打算是把所有中等的农场——那些土壤贫瘠,尤其是山上的畜牧农场——全都养羊。

他少年时代所在的修道院就养羊(在威尔士那一带,所有的人都养羊),他当时就注意到羊毛的价格逐年都缓慢而稳定地增长,从他懂事时起直到目前,始终如此,到时候,羊会长期解决修道院的现金问题。

这是第二步计划。第三步是拆掉旧的大教堂,重建一座新的。

现有的教堂破旧,不美观也不实用;而西北塔楼的坍塌则显示着整个结构可能已经不牢固。新式的教堂高大、宽敞——更重要的是——明亮。还设计得能够展示重要的坟墓和圣物,供朝圣者来瞻仰。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大教堂都附有小圣坛和专门的祈祷室供奉特定的圣徒。一座设计完美,能够满足教众的多种需要的大教堂会比目前的王桥吸引更多的敬神者和朝圣者;这样一来,从长远来看,大教堂也就可以自给自足了。当菲利普在修道院的财政问题上站稳脚跟后,就要重修一座大教堂,象征王桥的新生。

那将是他成就的巅峰。

他考虑十年之后他就会有足够的钱来重修大教堂了。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设想——到时候他就快四十岁了!然而,在一两年之内,他希望能够有钱完成一项修缮计划,使目前的建筑到后年的圣灵降临节时,即使不能给人深刻印象,至少令人起敬。

如今他安排好计划,就又感到愉快和乐观了,正在他对细节深思熟虑之际,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砰的一声响,像是关上一个大门的声音。他模模糊糊地想到,是不是有人起来,在寝室或回廊中走动。他想,如果出了什么麻烦,他应该能及时发现,他的思绪就又回到租金和什一税上面去了。修道院的另一重要财源是把孩子送来当见习修士的父母的赠礼,为了吸引有前途的见习修士,修道院需要一所繁荣的学校——

他的思绪再次被打断,这次的声响更大,实际上连他的住所都受到轻微震撼。这一定不是关门声,他想。在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到窗前,打开了百叶窗。一股寒气吹了进来,他打了个冷战。他向外看着教堂、会议室、回廊、寝室和厨房。所有的建筑在月色中似乎都平静如常。夜晚的空气冷得他吸气时牙齿生疼。但空气中还有些什么别的。他嗅了嗅。他嗅到了烟味。

他忧心地皱起眉头,但他看不到失火的迹象。

他缩回头,又嗅了嗅,想到他嗅到的是不是他自己屋里的火味,但不是那回事。

他又惊又奇,连忙穿上靴子,拿起他的斗篷,就跑出了住所。

在他朝着回廊快步穿过绿地时,烟味更浓了。无疑是修道院的某个地方失火了。他首先想到了厨房——几乎所有的火灾都是从厨房烧起来的。他跑过南甬道和会议室之间的通道,又穿过回廊的方院。如果是在白天,他会穿过食堂,直奔厨房小院的,但夜间那里上了锁,所以他从外边绕,穿过南走廊的拱门,向右转到厨房的背后。这里没有失火的迹象,酒坊和面包房也没着火,这时烟味似乎淡了些。他又往前跑,从酒坊的角落里看过去,越过绿地直望到客房的马厩。那里看来也很安静。

火会不会在寝室里呢?寝室是总共两处有地炉的第二处。这念头吓了他一跳。在他往回跑到回廊的时候,他想象着那骇人的景象:所有的修士全都给烟熏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觉,而寝室正在烧着。他跑到寝室门口。他刚到,门就开了,白头卡思伯特迈步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灯芯草蜡烛。

卡思伯特劈头就问:“你嗅到了吗?”

“嗅到了——修士们都没事吧?”

“这儿没起火。”

菲利普放心了。至少他的下属都平安。“那又是哪儿呢?”

“会不会是厨房?”卡思伯特说。

“不是——我已经察看过了。”这时他知道没人有危险,就开始担心起他的建筑物来了。他刚刚在考虑财政问题,他明白他目前无钱修缮。他看着教堂。那儿的窗子里是不是透出一点红光?

菲利普说:“卡思伯特,找司铎把教堂的钥匙拿来。”

卡思伯特想到了他的前边。“我已经拿到了。”

“很好!”

他们匆忙沿东走道来到南甬道的门口。卡思伯特赶紧开了锁。门一打开,烟就抽出来了。

菲利普的心跳停了一下。他的教堂怎么会失火呢?

他走了过去。一眼看去,纷乱异常。在教堂的地面上,从圣坛到这条南甬道一带,有好几根大木头正在燃烧。这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烟?听起来火势更猛的呼呼燃烧声是怎么回事呢?

卡思伯特叫道:“抬头看!”

菲利普抬头看去,他的问题得到了回答。天花板烧得正旺。他害怕地瞪着那儿,看上去就像是地狱的侧面。大部分涂漆的天花板已经荡然无存,露出了屋顶的三角架,黑乎乎地烧得正旺,火苗与浓烟跳动着,翻转着,恶魔似的狂舞。菲利普站着不动,完全惊呆了,直到由于仰望而脖子生疼,这时他才恢复了理智。

他跑到十字形的中间,站在圣坛前面,四下察看着整座教堂。从西门到东头,直到南北两条甬道,屋顶已经全部起火。在那惊恐的刹那,他想,我们怎么把水浇到那么高?他想象着一行修士提着水桶沿走廊奔跑,他立即醒悟了那根本不可能,即使他有一百个人来灭火,也无法把足够的水运到高处来扑灭这吼叫着的地狱之火。整个屋顶即将烧毁,想到这里,他的心往下一沉;在他能凑够钱修起新屋顶之前,只好任凭雨雪落进教堂里了。

整个屋顶,从三角形的架子、铺板到钉在上面的铅皮全都落下来了。菲利普和卡思伯特全神贯注地盯着,完全把他们自身的安全置于脑后了。屋顶落在十字形建筑上的一个大圆拱顶上。落下的木料和铅皮的巨大重量把拱顶的石头部分压裂了,发出雷鸣般长的爆裂声。一切都缓缓地发生着:横梁慢慢地落下,拱顶缓缓地开裂,粉碎的灰泥徐徐地飘散在空中。更多的顶梁松动了,然后,随着一声拖长而徐缓的雷鸣般轰响,圣坛北墙的整体结构战栗着,滑进了北甬道。

菲利普胆颤心惊。如此牢固的建筑被毁的场面异常惊心动魄。如同眼看着山崩地裂,他从来没有当真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迷惑得晕头转向,手足失措了。

卡思伯特拽着他的衣袖。“出去吧!”他叫道。

菲利普无法离开。他记起曾预计花十年时间克勤克俭,把修道院立于坚实的财政基础之上。如今,突然之间,他得建一个新屋顶和一面新北墙,也许,随着继续烧毁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东西要修……他想,这可真是魔鬼干的事情。在这种一月份的寒夜,如果不是魔鬼,还会有别的什么让屋顶失火呢?

“我们会死在这儿的!”卡思伯特叫着,他的声音里那种人类恐惧时的语调触动了菲利普的心。他不再看火,两人跑出教堂,进了回廊。

修士们全都惊起了,在寝室的门外挤着。他们出来时自然想站在那儿看看教堂。司厨米利乌斯站在门口,督促他们别挤作一团,躲着教堂,沿着回廊的南走廊排成一行。建筑匠汤姆站在走廊中间,要他们转到拱门下面,躲开那条路。菲利普听见汤姆说:“到客房去——离教堂远远的!”

菲利普想,他反应过度了,他们在回廊里够安全的吧?但离远点也没坏处,也许这种小心是明智的。他想,事实上,我自己应该先想到这点的。

但汤姆的小心使他思量起来,火势蔓延会烧毁得多快。如果回廊不够保险的话,会议室呢?在会议室的一个小侧室里,那儿墙很厚,又没有窗户,他们存放着一个箍了铁皮的橡木箱,里面存放着他们仅有的一点钱,外加司铎的珠宝器皿和修道院的全部珍贵的凭照和所有权契约。过了不久,他就看到了司库阿伦,一个在司铎手下负责礼拜用品的年轻修士。菲利普叫住了他。“值钱的东西要从会议室搬走——司铎呢?”

“他不见了,神父。”

“去找到他,拿到钥匙,然后把值钱的东西从会议室搬到客房去。快跑!”

阿伦跑走了,菲利普转向卡思伯特。“你最后看着他完成这件事。”卡思伯特点点头就跟在阿伦后边走了。

菲利普回过头来看教堂。这一会儿他的注意力不在这儿,火烧得更凶了,所有的窗户都透出了火苗的亮光。司铎应该想到值钱的东西,而不应该那么匆忙地顾自己的命。还有没有别的事给忽略了呢?菲利普发现,当一切来得如此之快的时候,很难有条理地思考。修士们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值钱的东西也有人照管了——

他把圣徒给忘了。

在教堂的最东头,在主教的座位之外,是早期英格兰殉道者阿道福斯圣徒的石头坟墓。墓里的木棺中盛着圣徒的遗骸。坟墓的盖子定期开启来展示棺木。如今阿道福斯不似当年一度那样备受崇敬了,但过去,病人只要触摸一下他的棺木,就会奇迹般地恢复健康。圣徒的遗体可能是一座教堂中最吸引人之处,能促进敬神和朝拜活动。由于能带来极大的权益,修士们从别的教堂盗窃圣骨的事尽人皆知,说来确实可耻。菲利普已经计划好恢复人们对阿道福斯的兴趣。他必须救遗骸。

他需要有人帮忙,才能抬起墓盖,移出棺木。司铎也应该想到这点的。但四下都不见他人影。刚从寝室中出来的修士是雷米吉乌斯,那个高傲的副院长助理。他反正不能不干。菲利普朝他叫了一声,说:“帮我抢救出圣徒的遗骸。”

雷米吉乌斯的浅绿色眼睛畏惧地看着起火的教堂,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菲利普沿东走廊进了门。

菲利普在里面站住了。他才刚跑出去没多久,火势已经迅速蔓延开了。他感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便想到了烧着的沥青,他知道顶木准是涂了沥青来防腐的。尽管烈焰熊熊,似乎仍有一股冷风,烟从屋顶裂开的洞口中逸出,而大火又把冷空气从窗户中抽进教堂。这种自下而上的空气流动煽动了火势。燃着的灰烬雨点般落在教堂的屋顶,好几块较大的木头,在屋顶上烧着,看来像是随时会落下来。在此之前,菲利普一直担心修士的安全在先,而修道院的财产为次。但这时他第一次为自己担心,他迟疑着没有往那地狱中再多走几步。

他等的时间越长,风险就越大;而如果他想得太多,他就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了。他拉起他的袍据,叫了一声:“跟我来!”就跑进了甬道。他躲闪着地上的小火,准备随时会被落下的横梁砸成肉饼。他把心提到喉咙口,往前狂奔,似乎紧急得要厉声尖叫。突然,他到达了另一边的甬道的安全地带。

他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甬道是石头拱顶,没有着火。雷米吉乌斯紧跟在他身边。菲利普让烟呛得一个劲儿喘气和咳嗽,横穿甬道只在转眼之间,但让人觉得比子夜的弥撒还要长。

“我们会死在这里的!”雷米吉乌斯说。

“上帝会保佑我们的,”菲利普说。他跟着就想:那我还怕什么?

现在不是讨论神学的时候。

他沿着甬道前进,转过角落,进入了圣坛,一路始终靠着侧面的通道。他感觉得出从木制修士席位吹来的热气,那边的火正猛烈地烧着,他感到一阵失落;那些席位造价都很高,表面有漂亮的雕花。他不再去想这事,集中考虑眼前的急务。他跨上圣坛,跑向东端。

圣徒墓在教堂后面的中间,是位于一个低座上的一个大石匣。菲利普和雷米吉乌斯得抬起石盖,移到一边,再把棺木从墓中提出,搬到甬道里,而他头上的屋顶正在解体。菲利普看着雷米吉乌斯,这位助理的绿色的金鱼眼吓得大睁着。由于雷米吉乌斯,菲利普反倒把自己的畏惧隐藏起来了。“你抬那头,我抬这头,”他指了一下说,不等对方同意,他就跑到了坟墓边。

雷米吉乌斯紧跟着他。

他们站在两头,抓住了石头盖子。他们一起用劲向上抬。

石盖纹丝不动。

菲利普这才明白,他应该多带几名修士来的。他没有停下多想。已经太迟了,如果他跑出去叫人,等他回来时甬道可能就无法通过了。但他又不能把圣徒的遗骸撇在这儿不管。落下的梁木会砸碎石墓;里面的木棺和遗骸就会起火,烧剩的骨灰会随风飘散,这将是可怕的亵渎和大教堂巨大的损失。

他有了一个主意。他绕到坟墓的一侧,招呼雷米吉乌斯站到他旁边。他跪下去,把两手放到石盖的伸出的边缘处,用全力向上掀。雷米吉乌斯照他那样,和他一起使劲,石盖抬起来了。他们慢慢地把石盖一点点抬高。菲利普不得不先站起一条腿,雷米吉乌斯也学着他;接着,他们俩都站直了。把石盖竖起一侧之后,他们又用劲一推,石盖便翻了个身,落在了墓另一侧的地面上,摔成了两半。

菲利普往墓-穴-里看了一下。棺木保存良好,木头显然还很结实,铁把手也只有表面失去了光泽。菲利普站在一头,弯下腰去,抓住了两个把手。雷米吉乌斯在另一头做着同样的动作。他们把棺木抬起了几英寸,但棺木比菲利普预计的要重得多,过了一会儿,雷米吉乌斯松了手,说:“我抬不动了——我比你岁数大。”

菲利普强压下怒气。棺木可能沿边包了铅。但他们既然打裂了石头墓盖,棺木比原先更容易着火了。“过来,”菲利普对雷米吉乌斯看,“我们来把它立起来。”

雷米吉乌斯绕过坟墓,站到菲利普身边。他们每人握住一个突出的铁把手,用力往上掀。这一头相对容易地抬了起来。他们把这一头抬到高出墓顶,然后两人一侧一个向前走,边走边举棺木,直到全然立住。他们停了一会儿。菲利普意识到他们抬起的是棺材的小头,这样圣徒现在倒立着了。菲利普默默地致歉。他们周围不断有小块的燃着的木头落下来。每当有几个火星落到雷米吉乌斯的袍子上时,他都要发狂地拍打,直到火星不见了为止,而且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悄悄地畏惧地抬头看一眼燃着的屋顶。菲利普看得出来,那人的勇气正在迅速地衰竭着。

他们把棺材歪着,靠在墓的内侧,然后再稍稍一压。棺材的大头离开了地面,在墓边上来回错着向上抬;后来他们放下手,棺材的另一头也落到了地面上。他们又把棺材调了个头,重新立起来,这次大头朝上了。菲利普想,圣徒的遗骸在里边来回摇动,简直跟碗里的骰子一样了;这是我所做过的最近于亵渎罪的事情了,谁教我们没别的办法呢。

他俩每人握住大头的一个把手,把立着的棺材斜着朝前拖到相对安全的甬道里。棺材的铁角在夯过的地面犁出了一道浅印。他们快要到甬道时,一块屋顶,带着冒火苗的木头和烧红的铅皮,刚好落在已经搬空的圣徒的坟墓上。那砰然巨响震耳欲聋,地面被砸得直颤,石墓被砸成了粉末。一根大梁跳了一下,碰到了棺材,但没砸到菲利普和雷米吉乌斯,不过却震得他们没握住棺材的把手,把棺材脱-了手。这对雷米吉乌斯可太可怕了。“这是魔鬼干的事情!”他歇斯底里地叫着,跑开了。

菲利普几乎跟着他。果真今夜有魔鬼在这里的话,谁也说不上还会出什么事。菲利普从未见过魔鬼,但他听过很多见过魔鬼的人的故事。但修士们是受教对抗撒旦的,而不应趋避,菲利普严厉地告诫自己。他放眼向前打量了一下甬道的顶,坚定了一下自己,抓住棺材把手往前拖。

他总算把棺材从落下大梁的地方拖了出来。棺木被砸了些瘪坑,也裂了几处,但并没有散架,万幸。他又拖了一段。一阵燃着的余烬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四周。他抬头看了看屋顶。火苗里是不是有个两脚的活物在那里幸灾乐祸地手舞足蹈,或者那只不过是烟柱?他又低下头看,发现他的袍据已经起火。他跪下去用双手扑打着火,把烧着的地方平放在地面上,火立即就灭了;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可能是燃着的木头的哔剥声,也可能是魔鬼的嘲笑声。“阿道福斯圣徒保佑我,”他喘着气说,又握牢了棺材的把手。

他拖着棺材在地上一英寸一英寸地前进。那魔鬼有一阵离开了他。他没有抬头看——最好别盯着魔鬼。最后,他到了甬道里面,觉得安全了一些。他后背生疼,被迫停下来,直了直腰。

到最近的一座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那座门还在南甬道那边呢。他不确定能不能把棺材一路拖到那儿,而整个屋顶还不会落下来。也许这正是魔鬼在巴望的事情。菲利普禁不住又抬头看了看火苗。就在他看着的时候,那烟似的两脚活物躲到了一根黑漆漆的梁木的背后。菲利普想,他知道我走不到门那儿。他往甬道前边看去,不由得想抛下圣徒,顾自逃命——这时他看到米利乌斯兄弟、白头卡思伯特和建筑匠汤姆,三个实实在在的人正在跑来帮他。他的心高兴得加快了跳动,霎时间他不敢肯定屋顶上一定有魔鬼了。

“感谢上帝!”他说。“帮我一下,”他毫无必要地又补充了一句。

建筑匠汤姆用评价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烧着的屋顶。他似乎并没有看见任何魔鬼,但他说:“咱们得尽快办完。”

他们每人抓住一角,把棺材举到了肩上。即使四个人抬,也还是够重的。菲利普叫了一声:“走!”他们沿着甬道尽快地走着,人人都在重压下直不起腰。

他们到了南甬道后,汤姆叫着:“等一等。”地面上烧着小火,而更多的燃着的木屑不停地落下。菲利普透过缝隙看去,试图找出一条穿过火焰的路径。在他们停住的这一会儿,教堂西端开始隆隆作响。菲利普满怀恐惧地抬头看去。隆隆声变成雷鸣声了。

建筑匠汤姆莫测高深地说:“太不结实了,跟另一个一样。”

“什么?”菲利普叫着。

“西南塔楼。”

“噢,不!”

雷鸣般的巨响更大了。菲利普惊恐地看着,教堂的整个西端像是往前移动了一码,似乎给上帝的手推了一下。十多码的屋顶掉进了中殿,那落地的一撞不啻地震。跟着,整座西南塔楼眼看着就崩塌了,像滑坡一样滚进了教堂。

菲利普惊呆了。他的教堂就在他眼前土崩瓦解了。即使他能找到钱,也需要几年才能修好。他该怎么办呢?这座修道院该如何维持下去?王桥修道院难道就此寿终正寝了?

其余三人迈步向前,棺材在他肩上一拽,他才算清醒过来。菲利普随着大家往前走。汤姆在火焰的迷宫中挑着路往前走。一个正烧着的木棍落到了棺材顶上,所幸它滑到地面上而没有碰到他们任何人。过了一会儿,他们到了对面,穿过门洞,走出教堂,进入了户外的寒夜之中。

教堂毁于一旦,对菲利普的刺激太大,他自己虽然脱离了险境,却毫无轻松之感。他们沿着回廊快步走到南边的拱门,穿了过去。当他们远离教堂那组建筑之后,汤姆说:“这儿可以了。”他们谢天谢地地把棺材放到冰冻的地面上。

菲利普喘了好一会儿气。在这段停顿时间里,他意识到这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他是副院长,他掌管这里。他下一步该怎么办?证实所有的修士全都平安脱险大概是明智之举。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挺直了腰板,看着其余的人。“卡思伯特,你留在这儿,看好圣徒的棺木,”他说,“其余的,跟我走。”

他带着他们绕到厨房背后,穿行在酒坊和磨坊之间,走过绿地,到了客房。修士们、汤姆的一家人和大多数村民在周围一堆堆站着,一边用压低的声音谈话,一边大睁着眼睛望着起火的教堂。菲利普先看了一眼教堂,然后才对他们说话。那景象令人心痛。整个两端成了一堆废墟,大火苗从残存的屋顶中直冲云霄。

他移开他的目光。“大家都在吧?”他大声说,“如果你能想出有谁不见了,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有人说:“白头卡思伯特。”

“他在看着圣徒的遗骸。还有谁?”

再没有谁了。

菲利普对米利乌斯说:“把修士们点一点,弄确切些。连你我在内,应该是四十五个。”他知道米利乌斯是信得过的,就把这件事排除出脑海,然后转过来对着建筑匠汤姆。“你全家都在吗?”

汤姆点点头,指了指。他们正靠着客房的墙站着:那女-人,那大孩子和那两个小孩子。那小男孩害怕地看了菲利普一眼。菲利普想,这对他们可是一次骇人的经历。

司铎坐在装珠宝的箍铁的盒子上。菲利普已经把这事忘了,他看到它完好无损,心里放心了。他对司铎说:“安德鲁兄弟,阿道福斯圣徒的棺材在食堂后面。找几个兄弟帮着你,把它抬到……”他想了一会儿。最安全的地方恐怕是副院长的居室了,“抬到我的住所去。”

“到你的住所?”安德鲁抗辩地说,“遗骸应该由我看管,而不应该由你。”

“那你就该保护着它们搬出教堂!”菲利普勃然大怒,“照我的话做,别再多嘴!”

司铎不情愿地站起身,满脸怒气。

菲利普说:“赶快,快,不然我此时此地就撤你的职!”他转过来,背对着安德鲁,问米利乌斯,“多少人?”

“四十四,再加上卡思伯特。十一个见习修士、五位客人。每个人都算进去了。”

“这可太好了。”菲利普看着那凶恶的大火。他们居然都活着,而且没有一个受伤,简直是奇迹。他明知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但是他忧心如焚,顾不得坐下休息。“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该抢救的?”他说,“我们已经把珍贵的东西和圣徒遗骸救了出来……”

那个年轻的司库阿伦说话了。“书怎样办?”

菲利普唉了一声。当然啦——那些书,都放在会议室隔壁东回廊的一个橱柜里锁着的,以备修士们在学习时间取用。要是把这些书从橱柜里一本一本地取出来,需要很长时间,可就危险了。也许儿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可以把整个书橱搬到安全地带。菲利普往四下看了一圈。司铎已经挑走了五六个人去安排棺材的事,他们已经走到了绿地。菲利普另外挑了三个年轻修士和三个大些的见习修士,要他们跟他走。

他又沿原路返回,穿过起火的教堂前面的空地。他已经累得跑不动了。他们从磨坊和酒坊中间穿过,绕过厨房和食堂的背后。白头卡思伯特和司铎在指挥大家移动棺材。菲利普带领着他的一组人沿食堂和寝室中间的小路,走到南拱门,进入了回廊。

他可以感到烈火的热气。大书橱的门上有摩西的像和经文石刻。菲利普指点年轻人把书橱向前倾,抬到肩膀上。他们扛着书橱绕过回廊到达南拱门。别人继续朝前走,菲利普停下来回头看着。烧毁的教堂的惨状让他心里充满悲哀。这时烟减少了,但火苗更旺了。整个伸展出来的屋顶都已不见踪影了。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十字交叉点上的屋顶下垂了,他知道下一步就是掉下来。跟着就是一声前所未有的断裂的轰响,南甬道的屋顶塌了下来。菲利普感到身上似乎都疼了,像是他自己的身\_体在燃烧。过了一会儿,甬道的墙似乎是要往回廊这边坍倒了。菲利普想,上帝啊,帮帮我们,这儿就要倒了。随着石头墙壁开始摇撼、散裂,他意识到是要倒向他这边,赶紧转身就跑;但他还没迈出三步,有个东西砸到他的后脑,他便失去了知觉。

对汤姆来说,熊熊烈焰烧毁了王桥大教堂倒燃起了他的希望之火。

他隔着绿地观望着从教堂的废墟上窜入空中的巨大火苗,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件事:这意味着工作!

从他睡眼惺忪从客房中出来,看到教堂窗户里闪着暗红的火光那时起,这个念头一直深埋在他心底。在他督促修士们脱离险境,冲进起火的教堂寻找菲利普,抬着圣徒的棺材出来这全部时间里,他的心中一直充溢着不光彩的愉快和乐观。

这时他有点时间思考了,在他看来,他对于一座教堂遭到火焚,本不该高兴;但他接着想到,没有一个人受伤,修道院的值钱东西也没有损失,再说教堂本来也已老得摇摇欲坠;又何必不高兴呢?

年轻的修士们扛着沉重的书橱,穿过绿地回来了。汤姆想,现在我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得到保证由我来重建这座教堂。而向菲利普副院长提起这件事的时间就是现在。

然而,菲利普并不在扛书橱的修士的中间。他们走到客房,把书橱放到地上。“你们的副院长呢?”汤姆问他们。

那个最年长的惊讶地回过头看。“我不知道,”他说,“我还以为他在我们后边呢。”

大概他留在后边观察火势了,汤姆想;但是也许他遇到了麻烦。

汤姆没有再耽搁,立即跑过绿地,绕过厨房背后。他希望菲利普平安无事,不仅因为菲利普是一个好人,而且还因为他是乔纳森的保护者。要是没有菲利普,可就说不上小家伙会怎么样了。

汤姆在食堂和寝室间的小路上发现了菲利普。副院长坐得直挺挺的,样子很茫然,但是并没有受伤,汤姆总算松了口气。他扶他站起来。

“一件东西砸着了我脑袋,”菲利普昏昏沉沉地说。

汤姆的目光越过他望去。南甬道已经倒进了回廊里。“你还活着已经万幸了,”汤姆说,“上帝一定对你有所期望。”

菲利普摇摇头,清醒一下。“我有一阵子失去了知觉。我现在没事了。书呢?”

“他们已经搬到客房里了。”

“咱们回到那儿去。”

汤姆搀着菲利普一起走。汤姆看得出来,副院长并没有受伤,但是他心情太坏了。

等到他们回到客房时,教堂的火势已开始减弱了,火苗也矮下去了一些;然而汤姆看到的面孔反倒清晰了,他有点吃惊地发现,原来已经天亮了。

菲利普又开始安排事情了。他告诉司厨米利乌斯给大家熬粥,又要白头卡思伯特打开一桶烈性葡萄酒,好让大家暖暖身-子。他命令在客房里生起火来,让年纪大的修士们进去避寒。天下起了雨,风吹着雨点,寒气逼人,烧毁的教堂里的火苗很快就熄灭了。

大家都忙起来以后,菲利普副院长独自离开客房,向教堂走去。汤姆看见了他,就跟了上去。这是他的机会。如果他把握得好,他可以在这里工作上几年。

菲利普站住脚看着教堂的两翼,对那堆废墟频频摇头,如同他的生命就埋在那废墟里。汤姆默默地站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儿,菲利普又沿着中殿的北侧朝前走,直到墓地。汤姆和他一起走着,察看着坍塌的情况。

中殿的北墙依然未倒,但北甬道的圣坛的一段北墙已经塌了。教堂还有个东头。他们绕过那头,看南翼。大部分南墙已经坍塌,南甬道已倒进了回廊里。会议室依然挺立着。

他们走到甬道回廊中东走廊的拱门。他们让一堆坍下来的石料挡住了。那儿看上去乱七八糟,但汤姆训练有素的眼睛看得出:回廊的走道损坏并不大,只不过压在了坍下的废料中了。他翻过乱石,往教堂里边望去。在圣坛正背后,有一部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地下室就在修士席位的下面。汤姆往里面细看,研究着地下室上面那片石头地板上有没有裂痕。他没看到有裂痕。地下室完好无损,这可是个好机会。他现在先不告诉菲利普,他要把这消息留到关键时刻。

菲利普这时已经绕到了寝室的背后。汤姆快走几步赶上他。他们发现寝室没坏。再往前,他们发现其他建筑也没受多少损伤:食堂、厨房、面包房、酒坊。菲利普或许为此感到些许安慰,但他仍旧阴沉着脸。

他们在坍毁的两端,就是刚才出发的地点,结束了巡视,他们已经绕着修道院转了一圈,两人谁都没说话。菲利普深深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魔鬼干了这事,”他说。

汤姆想:他的时机到了。他深吸了口气,说:“说不定是上帝干了这事呢。”

菲利普奇怪地看着他。“怎么讲?”

汤姆小心地说:“谁都没受伤。书籍、值钱的东西和圣徒遗骸全都保全了。只是教堂给毁了。也许上帝想要一座新教堂呢。”

菲利普笑了笑,表示怀疑。“我想上帝想让你来重建。”他还没有晕到看不出,汤姆的思路可能是替自己打算。

汤姆坚持自己的观点。“也许是吧,”他固执地说,“反正不是魔鬼在教堂失火的当夜把一位建筑匠给派到了这里。”

菲利普把目光移开。“不错,这里会有一座新教堂,但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而与此同时我该做什么?修道院的生活怎么继续下去?我们到这里来为的就是敬神和学习嘛。”

菲利普深深地绝望了。这时恰恰需要汤姆给他以新的希望。“我儿子和我可以在一星期之内把回廊清理出来,供你们使用,”他说,尽力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他的内心感觉还要有信心。

菲利普吃惊了。“你能吗?”但接着,他的表情变了,重新露出了振奋不起来的样子,“可是我们用什么做教堂呢?”

“地下室怎么样?你们可以在那儿祈祷,不好吗?”

“行——完全可以。”

“我有把握地下室损坏不大,”汤姆说,这差不多是真的,他差不多有把握。

菲利普盯着他看,似乎他是慈悲天使。

“不用花很长时间就可以从瓦砾堆中清理出从回廊到地下室楼梯的道路,”汤姆接着说,“那一侧的教堂大部分完全毁掉了,说起来挺怪,这反倒侥幸了,因为这意味着再没有崩落灰泥的危险了。我要察看一下还没倒的墙,也许要在一些地方撑一下。然后,每天都要检查一下有没有裂缝,即使这样,遇到刮大风,你们还是不要进教堂。”这一切都非常重要,但汤姆注意到菲利普没有听进去。菲利普现在需要汤姆告诉他一些提神的情况。要投其所好才能让他雇用。汤姆改变了腔调。“找你的年轻修士给我搭下手,我可以在两星期之内把一切理顺,让你们能够大体上恢复修道院的正常生活。”

菲利普瞪着他。“两个星期?”

“管我和我一家人吃住,工钱嘛,等你有了钱再给。”

“你可以把我的道修院在两星期之内还给我?”菲利普不相信地重复说。

汤姆不敢说他一定行,但果真花了三个星期,谁也不会因此而死掉的。“两星期,”他坚决地说,“之后,我们可以敲掉残存下来的墙——那可是个技术活儿,我提醒你,要是不出事故的话——然后清理废墟,把能够使用的石头挑出来。与此同时,我们可以设计新的大教堂。”汤姆屏住了呼吸。他已经尽其所能。菲利普这次一定会雇他了。

菲利普点点头,总算头一次有了点笑容。“我想上帝确实派了你来,”他说,“咱们先吃点早饭,然后就可以着手工作了。”

汤姆叹息一声,舒了口气。“谢谢你,”他说。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控制不住,突然间,他不再顾忌了,带着明显的压抑着的抽泣,说:“我没法告诉你,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早饭后,菲利普在厨房下面卡思伯特的贮藏室里召开了一个重要会议。修士们都紧张而激动。他们都是心甘情愿来的,要过一种事先预料得到的安全而又乏味的生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如今都不知所措了。他们的困惑打动了菲利普的心。他觉得比以往更像是牧人,他的任务就是关心那些愚蠢和无助的造物;只不过眼前这些不是不会讲话的动物,而是他的兄弟,他热爱他们。他已经决定,安慰他们的办法就是告诉他们会出现什么情况,把他们的紧张和精力用在艰苦的工作中去,尽快恢复近似正常的日常生活。

尽管环境异常,菲利普并没有简化会议的礼仪。他命令诵读当天的殉教者传记,接下来是怀念祈祷。这正是修道院的宗旨:以祈祷说明他们存在的合理性。然而,一些修士有点心猿意马,因此他挑选了圣本笃戒律的第二十章,《祈祷时的敬态》。接下来是殉教者的名单。这种熟悉的礼仪安定了他们的神经,他注意到随着修士认识到他们的世界根本没有到末日,惊恐的神色缓缓离开了他周围的面孔。

最后,菲利普提高了嗓音对他们讲话。“昨夜降临到我们头上的大灾难,从根本上讲,只不过是肉-体上的,”他开始说,尽其所能把温情和信念注入他的声音,“我们的生活是精神上的;我们的职责是祈祷、敬神和静思。”他向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抓住尽可能多的目光,确定大家都在洗耳恭听;然后他才说:“我们将在几天之内恢复正常,我向你们担保。”

他顿了顿,让这些话渗入他们心里,可以觉察出来,屋里的紧张气氛已经缓和了。他给他们一段回味的时间,然后又说下去。“昨天上帝以他的智慧给我们派来了一位建筑匠,帮我们度过这场危难。他向我保证,如果我们听他的调度,我们可以在一星期之内让回廊正常使用。”

人群中有一种喜出望外的低声议论。

“我担心我们的教堂再也无法用来祈祷了——大教堂要重修,那当然要花上许多年时间。然而,建筑匠汤姆相信,地下室没有损坏。下面很结实,我们可以在那儿祈祷。汤姆说,在清理好回廊之后,一星期之内他保证那儿会平安无事的。所以,你们看,我们可以在四旬斋前的星期日及时恢复正常的敬神活动。”

他又一次听到了人们感到舒心的低语。菲利普看出来,他已经成功地安慰了他们,让他们有了信心。在会议开始时,他们都吓得困惑不安;此时他们已平静下来并充满了希望。菲利普补充说:“那些觉得自己体弱,没法参加体力工作的兄弟,可以免于劳作。跟着建筑匠汤姆整天干活儿的人,可以吃鲜肉,喝葡萄酒。”

菲利普坐了下去。雷米吉乌斯首先发言。“我们得付给这个匠人多少工钱?”他满腹狐疑地问。

你可以相信雷米吉乌斯在找碴。“分文不给,现在不付,”菲利普回答说,“汤姆了解我们没钱。他先干活让他和他全家有饭吃和有地方住,到我们有钱时,再付工钱。”菲利普意识到,这分明有点含糊其辞,这可能意味着:汤姆在修道院有钱以前无权索取工钱,而事实却是,修道院从今天起,他每工作一天,就欠他一天工钱。但不等菲利普把这项协议澄清,雷米吉乌斯又开口了。

“他们住在哪儿呢?”

“我已经答应让他们住客房。”

“他们可以住在村里的一家人家家里。”

“汤姆对我们慷慨帮忙,”菲利普不耐烦地说,“我们有了他真是万幸。我不想让他和别人的猪羊挤在一起,我们明明有一间蛮不错的客房空着嘛。”

“他一家有两个女-人——”

“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菲利普纠正他。

“一个女-人,好吧。我们可不想有个女-人住在修道院里!”

修士们议论纷纷,他们并不喜欢雷米吉乌斯吹毛求疵。菲利普说:“妇女待在客房里是完全正常的。”

“可是那个女-人不行!”雷米吉乌斯脱口而出,跟着就立刻露出反悔的样子。

菲利普皱起眉头。“你认识那个女-人吗,兄弟?”

“她曾在这一带住过,”雷米吉乌斯不情愿地说。

菲利普好奇了。发生这类跟建筑匠妻子有关的事已经是第二次了,沃尔伦·比戈德也曾一见她就表现出不安。菲利普说:“她有什么问题吗?”

不等雷米吉乌斯回答,那个看桥的老修士保罗兄弟开腔了。“我记得,”他说得相当含糊,“曾经有一个林子里的野丫头在这周围住过——噢,那该有十五年了。她让我想起了那女孩——也许是一个人吧,长大了。”

“人们说她是女巫,”雷米吉乌斯说,“我们可不能让一个女巫住在修道院里!”

“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保罗兄弟仍用那种边想边说的缓慢语气讲着,“在野地里生活的任何女-人或迟或早总会被人叫做女巫的。人们这么说,不一定就是真的。我倒愿意把这件事留给菲利普副院长用他的智慧做决定,看看她是不是个危险。”

“智慧并不随修道院的职务说来就来,”雷米吉乌斯厉声说。

“确实不是,”保罗兄弟仍然慢条斯理地说。他直视雷米吉乌斯,说:“有时根本就不来。”

众修士对这样尖锐的回敬开怀大笑。这样的话出自完全出乎意料的人之口,就益发可笑了。菲利普只好假作不高兴。他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够了!”他说,“这是严肃的事。我要询问一下那妇-人。现在咱们来做正经事。那些要求免于工作的人可以到疗养所去祈祷和静思。其余的人跟我来。”

他离开贮藏室,绕到厨房背后,经过南拱门,进了回廊。有几个修士离开大家到疗养所去了,其中有雷米吉乌斯和司铎安德鲁。菲利普想,这两人根本说不上是体弱,但如果他们参加工作,说不定还要惹麻烦,因此他倒蛮乐意他们走掉。大多数修士都跟着菲利普。

汤姆已经指挥着修道院的用人开始干活儿了。他站在回廊方院的废墟顶上,手里拿着一大块白粉,在石头上写下字母T,就是他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菲利普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想知道,这么大块的石头怎么才能搬动。靠一个人去拿当然太大了。他立刻就看到了答案。两根木棍并排放在地面上,把一块大石头滚到上边,在当中放好。然后由两个人站在棍子的两头,抬起来就走了。建筑匠汤姆一定教过他们这么做的。

工作进展很快,有了修道院六十名用人中的大部分人帮忙,人们抬起石头鱼贯而行,再顺序回来搬运新的。这景象使菲利普大为振作,他向上天默默祈祷,感谢建筑匠汤姆。

汤姆看见了他,就从废料堆上下来了。在和菲利普讲话之前,他先招呼一个用人,给修士缝衣服的裁缝。“让修士们也开始抬石头,”他指示那人,“给他们说清楚,只抬我做了记号的,不然的话,废料堆会坍下来,砸死人的。”他说完才转过来对着菲利普,“我已经画好了一批,足够他们干一阵子的了。”

“他们把石头抬到哪儿去?”菲利普问。

“来,我指给你看。我刚好要去查看一下他们摆放得合适不合适。”

菲利普跟着汤姆去了。石头给运到修道院的东墙内。“有些用人仍将做他们本职的事,”他们边走,菲利普边说着,“马厩的人得照顾马匹,厨师得做饭,有的人得打柴、喂鸡、上市场买东西。不过他们的工作都不重,我可以匀出一半人给你。再说,你还有差不多三十名修士呢。”

汤姆点点头。“那好。”

他们走过教堂的东头。人们正在把还热呼呼的石头靠着修道院的东墙根堆放起来,那儿离疗养所和副院长的住所有几步远。汤姆说:“这些旧石头要留着盖新教堂。它们不能用来搭墙,因为用过的石头经不起风吹雨打;但是用来打基础蛮好的。所有的破损的石头也得留着。可以拌上灰泥,填充新建的里外两层墙皮中间,构成碎石心。”

“我明白了。”菲利普看着汤姆指点大家怎样互相交错着摆放石头,这样堆高以后就不会坍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汤姆的专业知识是不可或缺的。

汤姆对堆放石头的工作感到放心满意之后,菲利普拉着他的手臂,带他绕过教堂,到了北头的墓地。雨已经停了,但墓地上还很--湿--。修士们埋在墓地的东头,村民们埋在西头。分界线就是突出来的教堂北甬道,如今已成为一片废墟。菲利普和汤姆站在废墟的前边。太阳无力地穿透云层照射着。在白天,在这些烧焦的木料周围,没有任何邪恶的征兆,菲利普几乎感到-羞-惭:昨夜里他居然以为他看见了魔鬼。

他说:“一些修士因为在修道院的范围内住着一个女-人深感不安。”汤姆脸上掠过的神色与其说是焦虑,不如说是专注,他看来害怕了,甚至惊慌了。菲利普想,他真心真意地爱着她。他连忙往下说:“但我不想让你们住到村子里,和另一家挤在一间小屋里。为了少惹麻烦,明智的办法是让你妻子慎重些。告诉她尽量离修士们远一些,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她要是得在院中走动,就让她遮着脸。最重要的是,她千万别做任何引人怀疑是女巫的事情。”

“照办就是了,”汤姆说。他的语音里有一种决心,但表情上有点胆怯。菲利普记起来,那位妻子是个有自己见解的极其敏锐聪慧的女-人。她可能不能善意地听取一让她别招惹是非的规劝。然而,她家到昨天为止一直缺吃少穿,因此,她大概能把这些限制看做对提供吃住和安全的小小报答。

他们继续往前走。昨天夜里,菲利普曾把这一切毁损看做是一出超自然的悲剧,看做是真正的宗教和文明力量的一场可怕失败,看做是对他终身工作的一次严重打击。如今看来,这不过是有待他解决的一个问题——不错,是令人生畏;甚至令人胆怯;但并非超常的。而这一转变主要归功于汤姆。菲利普觉得对他十分感激。

他们走到了西头。菲利普看到了一匹快马已在马厩里备好鞍子,他不知道谁偏偏会在今天出发上路。他让汤姆单独回回廊那儿去,他自己却赶到马厩去看个究竟。

原来是司铎的一名助手定下的马匹,就是那个从会议室里抢救出珠宝盒的年轻的阿伦。“你准备到哪儿去,我的孩子?”菲利普问。

“到主教的宫殿去,”阿伦回答说,“安德鲁兄弟派我去取蜡烛、圣水和圣饼,因为这场大火烧掉了这一切,我们得尽快恢复祈祷活动。”

这话言之有理。这些东西全都锁在修士席位房问的一个上了锁的盒子里,那个盒子一定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了。菲利普很高兴司铎很好地安排了更新。“那很好,”他说,“不过,等一等。如果你要去宫殿,你可以替我带封信给沃尔伦主教。”狡猾的沃尔伦·比戈德通过某些相当不光彩的运动,如今成了当选主教;但菲利普此刻无法收回对他的支持,被迫把沃尔伦当做主教来看待。“我得给他写一个关于火灾的报告。”

“是的,神父,”阿伦回答说,“但我已经有一封雷米吉乌斯给主教的信了。”

“噢!”菲利普吃了一惊。他想,雷米吉乌斯倒是蛮能表现的。“好吧,”他对阿伦说,“路上小心,愿上帝与你同在。”

“谢谢你,神父。”

菲利普往回朝着教堂走。雷米吉乌斯这次很快就启动了。他和司铎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呢?这足以引起菲利普一些不安了。那信是仅仅涉及教堂失火吗?还是另有别的内容呢?

菲利普走到绿地中间站住了,转过身来往回看。他完全有权从阿伦手中要过信来看一看,但太迟了:阿伦已经驱马驰出大门。菲利普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有种沮丧的感觉。就在这时,汤姆的妻子走出了客房,手里提着一个筐,大概装着炉灰。她转向马厩附近的粪堆。菲利普看着她。她走路的样子很欢快,如同一匹好马的步伐。

他又想起雷米吉乌斯给沃尔伦的信。不知怎么他摆脱不掉一种直觉,他虽没有担心,但确实怀疑,那封信的主旨实际上并不是这场大火。

他虽没有充分的理由,但他觉得那封信一定与建筑匠的妻子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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