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圣殿春秋 > 三

鸡叫头遍,杰克就醒了。他睁开眼,看见汤姆已经起身。他躺着没动,听见汤姆在门外的地上小便。他渴望挪到汤姆腾空的热窝,蜷缩在他母亲的怀-里,但他知道,如果他那样,定会遭到阿尔弗雷德的耻笑,于是他就躺在原地没动。汤姆回到屋里来,摇醒了阿尔弗雷德。

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喝了昨天晚餐上剩下的啤酒并吃了些陈的粗面包,然后就出去了。他们还剩下一些面包,杰克希望他们今天别带走,但他失望了:阿尔弗雷德像往常一样随手拿走了。

阿尔弗雷德整天和汤姆在工地上干活儿。杰克和他母亲有时白天到森林里去。母亲设捕猎陷阱的时候,杰克就用他的弹弓打野鸭。不管捕到什么,他们就卖给村民或司务卡思伯特。由于汤姆还拿不到工钱,这是他们唯一的现金来源了。他们用这些钱买来布、皮革或油脂。在他们不进森林的日子,母亲就做鞋、内\_衣、蜡烛或帽子,这时杰克和玛莎就和村里的孩子们玩。星期日,做完礼拜之后,汤姆和母亲喜欢坐在火边聊天。有时候他们就亲-吻起来,汤姆把手伸进母亲的袍子里,然后他们就打发孩子出去一会儿,把门闩上。这是一星期里最倒霉的时候,因为阿尔弗雷德会脾气很坏,折磨两个小的。

不过,今天是个平常的口子,阿尔弗雷德会从早忙到晚。杰克起身,走到外边。天气很冷,但很干燥。玛莎过了一会儿也出来了。大教堂和废墟上人来人往,一片繁忙景象;人们抬走石头、铲除废料、给不结实的墙撑上木头和推倒那些太不保险的墙。

在村民和修士中间有一种共识,认为那场大火是魔鬼所为,好长一段时间,连杰克都当真忘记了是他自己放的火了。但只要他一想起来,他就会吃一惊,接着会感到异乎寻常地自鸣得意。他冒了极大的风险,但他平安地逃离了,而且他救了全家,使大家不致挨饿。

修士们先吃早饭,雇工们在修士们进会议室之前是吃不到东西的。这下可苦了玛莎和杰克,他们要干等很长时间。杰克经常饿醒,清晨寒冷的空气更使他腹馁难挨。

“咱们到厨房的院子里去,”杰克说。厨房的人也许会给他们一些剩面包什么的。玛莎立刻同意了,她认为杰克很了不起,只要他提议,她都愿意跟着他去。

当他们到达厨房那里时,他们发现管面包房的伯纳德兄弟正在烤当天的面包。因为他的助手全部到工地干活儿去了,他只好自己搬柴火。他是个年轻人,但相当胖,正提着一篮劈柴,累得又是喘气又是冒汗。“我们来给你搬劈柴,兄弟,”杰克提议说。

伯纳德把那篮劈柴扔到炉边,递给了杰克那个扁平的大篮子。“你们真是好孩子,”他脱口说,“上帝会降福给你们的。”

杰克接过篮子,两个孩子跑到了厨房背后的柴堆那儿。他们把篮子装满劈柴,然后两人抬起那个重篮子。

他们回到面包房的时候,炉子已经烧热了,伯纳德把那篮劈柴直接倒在火上,吩咐他们再去搬。杰克的胳膊已经酸痛,而他的肚子饿得更疼,但他还是连忙去装劈柴了。

他们第二趟回来时,伯纳德正往一个浅盘上放一小团一小团的生面。“再替我搬一篮,你们就可以吃到热呼呼的小面包了,”他说。杰克的嘴里充满了口水。

他们第三趟把篮子装得特别高,两人一人提一个把手,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他们快到厨房院子的时候,遇上了阿尔弗雷德,他拿着一个水桶,大概是去打水,从磨坊流出的水渠,穿过绿地,到酒坊附近转人地下。自从杰克把那只死鸟放到阿尔弗雷德的啤酒里,他就更恨杰克。通常,杰克看到阿尔弗雷德时,就小心地绕着道走。这时他想不定要不要扔下篮子就跑,但那样看起来太胆小,何况他已经嗅到面包房里飘出的新面包的香味,而且饿得快忍不住了;于是他把心提到喉咙口,咬着牙坚持朝前走。

阿尔弗雷德嘲笑他们,他一个人能轻易提起就走的分量,把他俩累得东倒西歪。他们兜了个大圈躲着他,但他紧走两三步就追上了他们,他伸脚一铲,踢到了杰克的脚上。杰克重重地摔了个-屁-股墩,震得他脊椎生疼。他一摆手,一篮子劈柴全部撒在了地上。他的眼里涌出泪水,主要是因为气愤而不是因为摔疼了。阿尔弗雷德居然无理地这样下手,事后又扬长而去,实在太欺负人了。杰克爬起来,耐心地把劈柴拣回篮子里,为了玛莎的缘故,他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他们又提起篮子,继续朝面包房走去。

他们在那儿得到了报酬。那盘面包正放在一个石头架上冷却。他们进去时,伯纳德拿起一个塞-进嘴里,说:“面包做好了。自己拿吧。不过得当心点——还烫着呢。”

杰克和玛莎一人拿了一个小面包。杰克试着咬了一口,生怕烫着嘴,可是小面包实在可口,没一会儿工夫,他就吃光了。他瞧着剩下的面包,还有九个。他抬眼看着伯纳德兄弟,那修士直冲着他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修士说,“去吧,都拿走吧。”

杰克兜起他斗篷的边,把剩下的面包全包了进去。“我们要带回去给妈吃,”他对玛莎说。

“你可真是个好孩子,”伯纳德说,“那你们就去吧。”

“谢谢你,兄弟,”杰克说.

他俩离开面包房,朝客房走去。杰克很兴奋。母亲看到他带回了这些好吃的,一定会喜欢他的。他在交给她之前,真想再吃一个,但他顶住了诱惑,把这些都给她该多好啊。

他们穿过绿地时,又遇上了阿尔弗雷德。

他显然是打满了一桶水回工地去倒光了,现在又回来打第二桶。杰克决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且希望阿尔弗雷德不再理睬他。但他用斗篷边兜着面包的样子太显眼了;阿尔弗雷德又朝他们转过身来。

杰克本想主动给他一个面包,但他知道阿尔弗雷德一旦抓住机会,就会全部拿走的。杰克拔腿就跑。

阿尔弗雷德在后面追,没几步就赶上了他。阿尔弗雷德伸出一条长腿一绊,杰克就摔了出去。热面包滚落一地。

阿尔弗雷德拣起了一个,把上面的一块泥巴抹掉,一口塞-进了嘴里。他惊奇得大睁着眼睛。“新面包!”他说。他开始拣剩下的。

杰克挣扎起来,想抓住一个面包,但阿尔弗雷德重重地掴了他一掌,又把他打倒了。阿尔弗雷德迅速地把剩下的面包一拣而光,一边大嚼,一边走开了。杰克放声哭了。

玛莎满腔同情的样子,但杰克并不需要同情,他可受不了-羞-辱。他抬腿就走,玛莎刚跟上,他转过脸对她说:“走开!”她很委屈,但她停住脚,让他走了。

他朝废墟走去,边走边用袖子擦干了泪水。他一心想杀那家伙。他想,我烧毁了大教堂;我也能杀死阿尔弗雷德。

在废墟周围,今天一早已经干净了很多了。杰克想起来,一些教会的高级人员要来视察大教堂的毁损情况。

是阿尔弗雷德身\_体上的优势才使他这么发狂,他为所欲为只不过因为他个子这么大。杰克绕了一会儿圈,他的心潮起伏,要是那些石头纷纷落下时阿尔弗雷德待在教堂里就好了。

他终于又看见了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在北甬道,正在把石屑铲进一辆车里,浑身都是灰尘。在车子附近,有一根房梁,几乎毫无损坏,只是有一点点烧焦,并且让炭灰染得发黑。杰克用一根指头在那房梁的表面抹了一下,上面留下了一条灰白的道子。杰克受到启发,用炭灰写下了:“阿尔弗雷德是头猪。”

一些干活儿的人注意到了。他们没想到杰克居然会写字。一个年轻人说:“写的是什么?”

“问阿尔弗雷德去吧,”杰克回答说。

阿尔弗雷德看着那行字,费解地皱了眉头。杰克知道,他认识自己的名字,但认不得其余的字。他怒气冲冲,知道自己受到了侮辱,但不知道写的是什么,而这本身就是-羞-辱。他的样子相当愚蠢。杰克的气消了些。阿尔弗雷德或许个子大些,但杰克更机灵。

还是没人认识那些字是什么意思。后来一个见习修士从这里走过,念了念那几个字,笑了。“谁是阿尔弗雷德?”他说。

“他,”杰克用拇指一指。阿尔弗雷德更生气了,但还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他靠在他的铁铲上,一副傻相。

那个见习修士哈哈大笑。“一头猪,嗯?他刨什么呢——橡子吗?”

“应该是吧!”杰克说,由于有了同盟,他很开心。

阿尔弗雷德放下他的铲子,想要抓住杰克。

杰克对他早有准备,像只离弦的箭一下就躲开了。那个见习修士伸出一条腿去绊杰克——像是对双方不偏不倚地都使点坏——但杰克敏捷地跳了过去。他沿着原先的圣坛跑,躲着一堆堆废物,跃过一根根躺着的房梁。他听得见紧随在后的阿尔弗雷德的沉重脚步声和呼吸的喘气声,他由于害怕被抓住,反倒跑得更顺了。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跑错了路。大教堂的那一头无路可去。他犯了个错误。他心里一沉,觉得自己躲不开一顿痛打了。

东头的上半截已经坍下来了,靠着残墙堆着石头。杰克看到没处可跑,就爬上了石头堆,而阿尔弗雷德则在后面穷追不舍。他跑到了顶上,看到眼前直上直下有十五英尺高。他在边上吓得身-子直摇晃。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非把自己摔伤不可。阿尔弗雷德伸手抓住他的脚踝。杰克失去了平衡。一时,他一条腿站在墙上,另一条腿悬在空中,挥舞着两臂,想站稳脚跟。阿尔弗雷德抓住他的脚踝不放。杰克觉得自己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阿尔弗雷德又坚持了一会儿,他抓不住杰克了,就松了手。杰克在空中往下落,无法控制自己,只听见自己在叫。他左侧着了地,那下摔得够狠的,不幸的是,他的脸刚好碰上一块石头。

霎时间天昏地暗了。

等他睁开眼睛,阿尔弗雷德正站在他身边——他定是想什么法子从墙上爬下来的——他旁边是个年龄较大的修士。杰克认出了那修士:是雷米吉乌斯,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和他的目光相遇,并说:“起来,小孩。”

杰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站起来。他的左臂动不了。他的左脸也木了。他坐直身-子。他刚才想过可能就要死了,他很奇怪自己还能动弹。他用右臂撑着,吃力地挣扎着站起来,大部分体重都压在了右腿上。那阵麻木过去之后,他开始觉得痛了。

雷米吉乌斯抓着他的左臂。杰克疼得直叫。雷米吉乌斯不理睬他,又抓住阿尔弗雷德的耳朵。杰克心想,他可能会对他们俩都处以重罚,杰克痛得顾不了了。

雷米吉乌斯对阿尔弗雷德说:“嗯,我的孩子,你干吗要杀死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阿尔弗雷德说。

雷米吉乌斯的表情变了。“不是你弟弟?”他说,“你们没有共同的父母吗?”

“她不是我妈,”阿尔弗雷德说,“我妈死了。”

雷米吉乌斯的脸上掠过狡猾的神色。“你母亲什么时候死的?”

“在圣诞节。”

“上一个圣诞节?”

“对。”

杰克虽然摔得还很疼,但他看得出雷米吉乌斯出于某种原因,对这件事很感兴趣。那修士尽管强按着内心的激动,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发颤的:“那么说,你父亲只是最近才遇上这孩子的母亲?”

“是的。”

“自从他俩……在一起,他们去见过教士,把他们的结合神圣化过吗?”

“唔……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不明白那些字眼,杰克看得出来。杰克自己也不懂。

雷米吉乌斯不耐烦地说:“嗯,他们举行过婚礼吗?”

“没有。”

“我明白了。”雷米吉乌斯看来对此很高兴,虽说杰克本以为他会对此不满的。那修士的脸上露出相当满意的神色。他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似乎才想起这两个男孩子。“好,要是你们想待在修道院,吃修士的面包,就别打架,哪怕你们不是兄弟。我们这些上帝的仆人是不该看见流血的——这是我们过着脱离尘世的生活的一个原因。”雷米吉乌斯说完这番话,就离开了他们俩,转身走开了,杰克总算可以跑回他母亲那儿去了。

实际上用了三星期而不是两星期,但汤姆到底把地下室变成了一座临时教堂,今天,当选主教即将来这里主持首次祈祷仪式。回廊的废料堆也清理掉了,汤姆还修理了损坏的部分,回廊不过是屏蔽走廊的简单结构,这工作比较容易。教堂的其余部分全是成堆的废墟,有些还立着的墙也随时有倒塌的危险,但汤姆清理出了一条从回廊经过原先的南甬道到达地下室楼梯的走道。

汤姆四下打量着。地下室地方不小,大约有五十英尺见方,足够修士们祈祷用了。这座房间相当暗,有结实的柱子和低矮的拱顶,但结构很牢固,所以才经过火灾而幸存下来。他们还搬过来一张活腿桌充当圣坛,从食堂搬来长凳给修士坐。司铎拿来刺绣的圣坛罩布和镶珠宝的烛台以后,这座临时教堂还蛮像样的。

随着祈祷活动的恢复,汤姆的人手就要减少了。大多数修士将回到他们的敬神生活中去,那些跟着他当壮工的人也要恢复他们的农活或管理工作。不过,汤姆还会有修道院的一半用人当壮工。菲利普副院长对他们采取了强硬的办法。他认为修道院用人太多,如果有谁不愿意从马夫或厨子助手转过来当壮工,他就准备解雇他们。少数几个人走了,但大多数都留了下来。

修道院已经欠了汤姆三个星期的工钱。按照建筑匠一天四便士的比率来算,就是七十二便士。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笔工钱欠得就更多,菲利普副院长就越发难以还清汤姆的全部工钱。等过了差不多半年,汤姆就会要求副院长开始付他钱。到那时候,就会欠他两磅半银便士,菲利普找不到这笔钱,就休想解雇汤姆。这笔债让汤姆感到有了保障。

甚至还有一个机会——他简直不敢去想——这一工作会够他干后半辈子。说到底,还是修建大教堂的事;如果教会中即将掌权的人决定修建一座雄伟的新教堂,而且也能找到经费,那将是全国最大的工程,需要雇用十多名工匠,干上十几年。

的确,要抱这种希望未免太过分了。汤姆从和修士及村民的谈话中得知,王桥从来都不是一座重要的大教堂。由于地处荒僻的乡村,王桥的主教始终都缺乏雄心,而且修道院明显地缓缓趋向衰微。它既无名又无钱。某些修道院以其慷慨好客、出色的学校、巨大的藏书量、修士哲学家的研究或院长的博学,吸引着国王或大主教的青睐;但王桥在这些方面却一无长处。更可能的是菲利普副院长会修建一座小教堂,结构简单,满足一般需要;那样的话,不出十年就可以建成了。

即使如此,对汤姆也很适合了。

甚至在大火烧黑的废墟冷却之前,他就已意识到,这将是他建造自己的大教堂的机会。

菲利普副院长已经相信,是上帝把汤姆派到王桥来的。汤姆心里明白,他凭借清理废墟和恢复修道院活力的全部过程中的有效率的工作方式,赢得了菲利普的信任。一旦时机成熟,他会向菲利普开口提出新建筑的设计方案。如果他能谨慎得体地把握住局面,菲利普极有可能会要他来起草设计方案。要是把新教堂设计得不那么辉煌但切合实用,就更可能把计划交给汤姆,而不是另请更有经验的大教堂建筑匠师。汤姆的希望挺大的。

会议的钟声响了。这也是工人们进早餐的信号。汤姆离开地下室,朝食堂走去。他在半路上碰到了艾伦。

她咄咄逼人地站在他面前,似是要拦住他的去路,而且她眼睛里有一种古怪的神色。玛莎和杰克跟着她。杰克的样子难看极了。一只眼闭着,左脸擦伤、青肿,他单靠一条右腿站着,似乎他的左腿经不起任何重量。汤姆很为这小家伙难过。“你这是怎么的了?”他说。

艾伦说:“是阿尔弗雷德干的。”

汤姆心里哼了一声。有好一阵子,他为阿尔弗雷德感到害臊,这不是以大欺小嘛。当然杰克也不是天使,也许阿尔弗雷德给惹火了。汤姆往四下寻觅着他儿子,看到他正朝食堂走,满身还都是灰尘呢。“阿尔弗雷德!”他吼叫着,“你过来。”

阿尔弗雷德转过身来,看到了全家人都在,就慢慢走了过来,一副愧疚的样子。

汤姆问他:“是不是你干的?”

“他从墙上掉下去了。”阿尔弗雷德阴沉着脸说。

“你推他了吗?”

“我追着他。”

“谁挑起来的?”

“杰克骂我。”

杰克张开他那肿得高高的嘴唇,说:“我叫他猪,是因为他抢我们的面包。”

“面包?”汤姆说,“早饭还没开,你们从哪儿弄到的面包?”

“面包师伯纳德给我们的。我们给他搬柴火。”

“你应该给阿尔弗雷德,”汤姆说。

“我本来想的。”

阿尔弗雷德说:“所以你才要跑开的,是吗?”

“我当时要拿回家给妈妈,”杰克分辩说,“可是阿尔弗雷德全吃光了。”

汤姆已经带了十四年孩子了,他明白小孩子之间的争吵是分不清是非的。“你们三个都给我吃饭去,要是今天再打架,你,阿尔弗雷德,就得挨揍,揍到脸肿得和杰克一样,我要亲手揍你。现在走吧。”

孩子们走了。

汤姆和艾伦慢慢地跟在后边。过了一会儿,艾伦说:“你这算是说完了?”

汤姆瞥了她一眼。她气还没消,可是他也无能为力了。他耸耸肩。“跟以往一样,两边都有错。”

“汤姆!你怎么能这么讲?”

“两人一样坏。”

“阿尔弗雷德抢了他们的面包,杰克骂他是猪,那也不至于招致流血啊!”

汤姆摇了摇头。“男孩子总要打架。他们的争吵,你花上一辈子也评不出个理来,最好是别管他们。”

“那可不行,汤姆,”她说话的语气中有一种危险的味道,“瞧瞧杰克的脸,再瞧瞧阿尔弗雷德的脸。那可不是小孩子打架的结果,那是一个大人对一个孩子的恶毒攻击。”

汤姆对她的态度不以为然。阿尔弗雷德不好,他知道,但杰克也不好。汤姆并不想把杰克娇惯成这家的宠儿。“阿尔弗雷德不是大人,他才十四岁。但他在工作。他在支撑这个家上尽了一份力,可是杰克还没有。杰克一天到晚就是玩儿,像个孩子。按我的想法,杰克应该尊重阿尔弗雷德。你只要注意一下就会看到,他并没有表示过尊重。”

“我不管!”艾伦勃然大怒了,“你可以说你喜欢的那套,可是我儿子擦伤得那么厉害,完全可以说是受了重伤,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她哭了起来,哭声不大,但气还不小,她说:“他是我的孩子,我容不得看着他这样。”

汤姆同情她,而且不禁要安慰她,但他怕服软。他有一种感觉:这场谈话会是一个转折点。杰克一向只和母亲生活,再没接触过别的人,始终被保护得过分了。汤姆并不想看着杰克在日常生活的普通打击下压垮。如果现在让步,就会开了先例,以后会造成无穷无尽的纠葛。汤姆明知道,这次,说真的,阿尔弗雷德是做得太过分了,而且他已暗中打定主意,要那小子别招惹杰克,但把这话说明并不是好事。“打架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对艾伦说,“杰克应该学会和人打架或避免打架。我可不能把我的生命花在保护他上。”

“可是你能保护他不受你那个霸道儿子的欺负!”

汤姆忍不住了。他不喜欢听她说阿尔弗雷德霸道。“我可以,但是我不愿意,”他气恼地说,“杰克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噢,见鬼去吧!”艾伦说着,转身就走开了。

汤姆走进了食堂。工人们原先吃饭的木屋被坍倒的西南塔楼砸毁了,所以他们在修士们吃完饭离开之后,到他们的食堂里去吃。汤姆离别人远远的,独自坐着,不想跟人打交道。一个厨师助手给他端来一罐啤酒和装在篮子里的几片面包。他把一片面包放到酒里泡软,就开始吃起来。

汤姆带着喜爱的心情想,阿尔弗雷德是个精力太旺的大小伙子。他冲着啤酒叹息一声。这小子是有点霸道,汤姆心里也知道;但他到时候就会老实了。同时,汤姆也不打算让自己的孩子对一个新来的人优待。他们已经吃够苦头了,他们失去了母亲,他们被迫在路上奔波,他们几乎要饿死了。只要他做得到,他绝不能再加重他们的负担。他们理应得到点娇惯的。杰克应该干脆躲着阿尔弗雷德,那样不会憋死他的。

和艾伦的一次不合,总要让汤姆心情沉重。他们已经吵过好几次了,通常都是因为孩子,不过这次是到目前为止吵得最凶的。当她板着面孔、充满敌意的时候,他就记不起来,仅仅是一小会儿之前他对她柔情蜜意的种种情景。她像是一个怒气冲冲的陌生人,闯进了他平静的生活。

他和他的前妻从来都没这么凶、这么狠地吵过,回首往事,在他看来,似乎他和埃格妮丝在任何重大问题上都是一致的,即使有不一致的时候,也没生过气。那才是夫妻关系,艾伦应该明白,她照这样我行我素,是无法成为一个家庭的一部分的。

即使在艾伦火气正盛的时候,他也从来没希望她走了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时常怀着遗憾的心情想起埃格妮丝。自他成人以来,大部分时间埃格妮丝都陪伴着他,如今他时常感到缺少些什么。她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觉得因为有了她,他是多么幸运,他也从来没感谢过她;但如今她一死,他却想念起她,他惭愧原先竟然以为他得到她是理所当然的。

白天,当所有的壮工都按他的指点在工地上各忙各的,汤姆得以静下心来干些技术活儿,重修一段回廊的墙,或是修理地下室的一根柱子,遇到这种安静的时刻,有时他会在想象中和埃格妮丝谈话。多数情况是他给她讲乔纳森,他们的婴儿的事。汤姆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那孩子:在厨房里给他喂奶,在回廊里抱他蹓跶,或者在寝室里哄他睡觉。他看上去十分健康正常,除了艾伦以外,没人知道,哪怕怀疑,汤姆对他特别感兴趣。汤姆也和埃格妮丝谈阿尔弗雷德和菲利普副院长,甚至谈艾伦,解释他的感情,就像埃格妮丝活着时他的做法一样(艾伦的事除外)。他还告诉她,他对未来的实际安排,他将受雇于此的希望,他要亲自设计和建筑新的大教堂的梦想。在他的心里,他也听到了她的回答和询问。在不同的时候,她表达了不同的想法,有时高兴,有时鼓励,有时迷惑,有时怀疑,有时还不赞成。他有时觉得她对,有时觉得她错。假如他和别人说起这些谈话,人家会说他在和鬼魂交谈,会引起教士的骚动,来一套圣水驱巫什么的,但他清楚这事毫无超自然之处。只不过是他对她了解太深,完全可以想象出来,在不同情况下她会怎么想,会怎么说。

她会在一些特别的时候,主动来到他心里。当他用餐刀为小玛莎削梨皮时,他会想起,埃格妮丝总是怎样笑他吃力地一心想把梨皮削成一条连续不断的长条。在他需要写点什么的时候,他会想起她,因为她曾经把从她做教士的父亲那儿学到的一切全都教给他;他会想起她教他怎么削鹅毛笔,或者怎么拼拉丁文的“建筑工”。他在星期日洗脸,往胡子上涂肥皂时,他会想起他们年轻时,她曾教给他洗干净胡子会不长虱子和疖子。每天都会有一些这样的小事让她活生生地出现在他心里,从来都没空过。

他知道,他有了艾伦是运气,并没有理所当然地得到她的念头。她是与众不同的,她身上有些不寻常的东西,正是这些不寻常的什么东西使她具有魅力。他感激她在埃格妮丝死去的那天早上,他正伤心的时候安慰了他;但有时候他希望,他要是在埋葬了妻子几天——而不是几小时之后遇见她就好了,那样他就会有时间独自哀伤了。他并不想遵守什么居丧期的那一套——那是老爷和修士才需要的,普通百姓不需要——但他需要一段时间习惯一下没有埃格妮丝的日子,然后再开始熟悉和艾伦的共同生活。这些想法起初并没有出现,当时,挨饿的威胁,再加上和艾伦性爱上的激动,产生了一种歇斯底里的世界末日似的欢乐。但自从他找到了工作,生活安定下来之后,他开始感到悔恨的冲击。有时候当他这样想起埃格妮丝时,似乎他不仅在想念她,而且在伤感自己逝去的青春。他再也不会像他与埃格妮丝初恋时那样天真、那样进取、那样饥饿或那样强壮了。

他吃完面包,就不等别人,早早离开食堂了。他走进了回廊。他对自己在这儿做的工作很得意,现在很难想象仅仅在三个星期以前,这个四方院子还压在大堆的废料之下。那场大灾难的唯一残存的迹象只是地面上铺的石头上的裂缝,他现在无法更换那些石料。

不过,周围还有不少灰尘。他要把回廊再清洗一遍,然后洒上水。他穿过成了废墟的教堂。在北甬道处,他看到了一根烧黑的房梁,煤灰上面写着字。汤姆慢慢地读着。写的是:“阿尔弗雷德是一头猪。”阿尔弗雷德就是因为这个大发雷霆的。很多梁木并没有烧成灰烬,周围有很多像这根一样只是烧黑的房梁。汤姆决定他要分派一组人把所有的木料都搜集起来,搬到存放柴火的地方去。“让工地整整齐齐的,”埃格妮丝在有重要人物来访时会这样说,“你想让他们高兴地知道,是汤姆在负责。”是的,亲爱的,汤姆想,他对自己微笑着,开始工作了。

沃尔伦·比戈德一行人还远在一英里以外,人们就隔着田野看见他们了。他们一共是三个人,在催马赶路。沃尔伦本人骑着一匹黑马,走在前面,他的黑斗篷在身上飘扬。菲利普和修道院的高级修士在马厩外恭候他们。

菲利普对于如何对待沃尔伦心中没底。沃尔伦上次明显地欺骗了他,没有告诉他主教已经去世;但真相大白之后,沃尔伦却丝毫没有-羞-愧的表示,倒让菲利普不知该和他怎么谈了。如今他还是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不过他知道,抱怨话是毫无用处的。反正。那件事已经让眼前的大火灾给压倒了。菲利普今后对沃尔伦倍加小心提防就是了。

沃尔伦的坐骑是匹公马,虽说已经骑行走了好几英里,仍然易惊好动。他骑着它走向马厩时,使劲往下拽着马头。菲利普大不以为然,一个教士没必要在马背上耀武扬威,大多数上帝的仆人都挑安静的坐骑。

沃尔伦翻身-下马,动作很潇洒,他把缰绳交给了一个马夫。菲利普很正式地向他问候。沃尔伦转过身去,端详着废墟。他的眼中露出凄凉的目光,说:“这火烧得可够大的,菲利普。”他的伤心似乎出于真心,多少有点出乎菲利普的意料。

菲利普还没来得及回答,雷米吉乌斯已经开口了。“真是魔鬼干下的事情呢,我的主教大人,”他说。

“是这样的吗?”沃尔伦说,“根据我的经验,魔鬼干这种事的时候,经常是得到一些修士的帮助的,他们在早祷时在教堂里点火御寒,或者是粗心地把燃着的蜡烛留在了钟楼里。”

菲利普看到雷米吉乌斯给顶了回去,心中很高兴,但他不能让沃尔伦的弦外之音就这么过去。“我对这次失火的可能因素作了调查,”他说,“当天晚上没人在教堂里举火——我敢这么肯定,是因为早祷时我亲自在场,而且此前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人到屋顶上去过了。”

“那么,你的解释是什么呢——闪电吗?”沃尔伦怀疑地说。

菲利普摇了摇头。“当时没有暴风雨。火似乎是从交叉点附近烧起来的。我们在祈祷之后,确实在圣坛。上留下了一支燃着的蜡烛,往常都是这样做的。很可能是圣坛罩布着了火,一股上升的气流把一个火星带到了木制天花板上,那些木料已经很老很干了。”菲利普耸了耸肩,“这算不上十分令人满意的解释,不过已经是我们现有的最好的解释了。”

沃尔伦点点头。“咱们到处看看损坏的情况。”

他们朝教堂走去。沃尔伦的两个随从,一个是士兵,另一个是年轻的教士。那士兵留在马厩照看马匹。那教士陪着沃尔伦,他被介绍给菲利普,说是鲍德温教长。在大家穿过绿地走进教堂的时候,雷米吉乌斯把一只手放到沃尔伦的胳膊上,拦住了他,说:“您能看见,客房并没有烧毁。”

大家都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看。菲利普有点恼火,不知雷米吉乌斯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既然客房没烧毁,何必让大家停下来看呢?建筑匠的妻子正从厨房走出来,他们眼看着她进了客房。菲利普瞥了沃尔伦一眼,他的样子稍显吃惊。菲利普想起了上次在主教宫殿的时候,沃尔伦看到建筑匠的妻子几乎吓坏了。这女-人到底碍着什么事了呢?

沃尔伦很快地看了一眼雷米吉乌斯,并且几乎不为人觉察地点了下头,然后他转头对菲利普说:“谁住在那儿?”

菲利普明知沃尔伦已经认出了她,但他说:“一位建筑匠和他的家人。”

沃尔伦点了点头,他们全都继续往前走。这时菲利普明白了雷米吉乌斯为什么要人注意客房,他想让沃尔伦亲眼看见那女-人,菲利普决定尽快直接问问她。

他们走进了废墟,那里有一伙人,大约七八个,修士和修道院用人大约各占一半,正在汤姆的监督下抬起一根烧得半焦的房梁。整个工地看上去忙碌而有序。菲利普觉得,那种紧张而有效的气氛,给他增添了光彩,虽说负责任的是汤姆。

汤姆走过来和他们见面。他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头。菲利普对沃尔伦说:“这是我们的建筑匠汤姆。他已经把回廊和地下室清理好,又可以用了。我们对他很感激。”

“我记得你,”沃尔伦对汤姆说,“你在圣诞节刚过就来见过我,我当时没有活儿给你干。”

“不错,”汤姆用他那低沉的沾满粉尘的胸音说,“也许上帝保佑我在菲利普副院长遇到麻烦的时候来帮他。”

“一个讲神学的建筑匠,”沃尔伦讽刺说。

汤姆那张满是灰尘的脸上微微泛起红色。菲利普心想,沃尔伦的胆子可真是够大的,不然的话,他绝不敢取笑这样一个大汉子,虽说沃尔伦是个主教,而汤姆只是个建筑匠。

“你在这儿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沃尔伦问。

“为了让这些地方安全,就得推倒这些残墙,别砸着人,”汤姆不温不火地说,“然后,我们再把这块场地清理出来,准备修建新教堂。我们要尽快找到高大的树木,做新屋顶的木材——木材雨打风吹得越久,将来的屋顶就越好。”

菲利普匆忙说:“在我们开始伐树之前,我们得先找到钱。”

“这个我们以后再谈,”沃尔伦莫测高深地说。

这番话引起了菲利普的兴趣。他希望沃尔伦有一个集资建新教堂的计划,如果修道院只靠自己的财源,恐怕要等好多年才能开始营造。菲利普在过去这三个星期里,一直为这件事发愁,直到现在还没个解决办法。

他领着大家沿着在废墟中清理出来的小路走到回廊。沃尔伦一眼就看出来,这块地方已经恢复正常。他们从那儿穿过绿地来到修道院东南角的副院长住所。

他们进屋不久,沃尔伦就脱下斗篷,坐了下去,把他的苍白的双手伸到火上烤着。司厨米利乌斯兄弟用小木碗盛上热辣辣的葡萄酒。沃尔伦吸了一口,对菲利普说:“你想过没有,建筑匠汤姆可能放火来给自己提供工作?”

“我想过,”菲利普说,“但我认为他没放火。他要放火就要进教堂,而所有的门全部都很牢靠地锁着。”

“他可以在白天进去,藏在什么地方。”

“那样的话,他放完火就出不来了。”他摇着头说。其实这并不是他肯定汤姆无辜的真正原因。“反正,我不相信他能做这种事。他是个聪明人——比你起初以为的还要聪明得多——但他并不狡猾。如果他有罪,我想我会在他脸上看出来,我曾经盯着他的眼睛,问他认为是怎么起火的。”

多少有点出乎菲利普的预料,沃尔伦马上就同意了。“我相信你是对的,”他说,“反正我看不出他会放火烧教堂,他不是那种人。”

“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弄清楚是怎么起火的,”菲利普说,“但我们应该正视集资修新教堂的问题。我不知道——”

“不错,”沃尔伦插嘴说,还伸出一只手制止了菲利普。他转向屋里的其他人,“我得和菲利普副院长单独谈一谈,”他说,“别的人先走吧。”

菲利普诧异了,他无法想象沃尔伦为什么要就这个问题和他单独谈。

雷米吉乌斯说:“在我们走之前,主教大人,有些事情兄弟们要我对您讲一下。”

菲利普想道:有什么事非要这会儿说?

沃尔伦扬起一眉毛,表示怀疑。“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求你,而不是要求你的副院长,向我反映情况?”

“因为菲利普副院长对他们的怨言充耳不闻。”

菲利普既气恼又莫名其妙。根本就没有怨言嘛。雷米吉乌斯不过是想在当选主教的面前制造一种让菲利普尴尬的场面。菲利普看到沃尔伦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他耸耸肩,竭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我等不及要听听是什么怨言,”他说,“请说吧,雷米吉乌斯兄弟——如果你确实认为情况很重要,足以引起主教重视的话。”

雷米吉乌斯说:“有个女-人住在修道院。”

“别再提这个了,”菲利普气恼地说,“她是那位建筑匠的妻子,住在客房里。”

“她是个女巫,”雷米吉乌斯说。

菲利普不明白雷米吉乌斯为什么要来这一手。雷米吉乌斯早就使过这一招了,但是并不灵。要害是要挑起争论,但副院长是权威,沃尔伦注定要支持菲利普,除非每次雷米吉乌斯和他的上司意见相左时,他都愿意给请来。菲利普厌烦地说:“她并不是女巫。”

“你盘问过那女-人吗?”雷米吉乌斯质问道。

菲利普想起他曾经答应过要查问她。他还没有问,他去见过她丈夫,跟他讲过要她少出来活动,但他实际上并没有直接和那女-人说过。这事不妥,让雷米吉乌斯得以赢了一分;但这还算不上一分,菲利普觉得有把握,沃尔伦不会因此就站到雷米吉乌斯一边。“我还没有询问过她,”菲利普承认,“但并没有她行巫的证据,而且他的全家是绝对诚实和信教的。”

“她是个女巫和姘头,”雷米吉乌斯义愤填膺地红着脸说。

“什么?”菲利普勃然变色说,“她姘的是谁?”

“那个建筑匠。”

“他是她丈夫,你这蠢材!”

“不,他不是她丈夫,”雷米吉乌斯得意洋洋地说,“他们并没有结婚,他们相识才一个月。”

菲利普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怀疑过这个,雷米吉乌斯把他彻底惊呆了。

如果雷米吉乌斯说的是实情,那女-人从理论上说就是个姘头。这种姘居通常没人去理睬,因为许多对男女并没有由教士主过婚,他们常常同居一段时间,甚至当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才去履行这一手续。事实上,在这个国家的非常贫困或偏僻的地区,一对男女往往过上几十年夫妻生活,生下了好几个孩子,直到他们的孙子出生时,才请过路的教士为他们的婚姻进行神圣化的仪式,使那位教士着实吃惊。然而,在基督教世界的边缘,教区教士在贫苦的农民当中纵欲是一回事,在修道院的范围之内,一个重要的雇工做出同样的行为,可就大不一样了。

“你怎么会认为他们没结婚呢?”菲利普满腹狐疑地说,虽然他觉得,雷米吉乌斯在沃尔伦面前提起这件事之前,一定已经核对过事实了。

“我发现两个孩子在打架,他们告诉我他们不是兄弟,整个情况就引出来了。”

菲利普对汤姆大为失望。姘居是再普通不过的罪孽,但最为修士不容,因为他们都是摒弃肉欲的。汤姆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他应该知道菲利普对此深恶痛绝,此时菲利普对汤姆的气愤比对雷米吉乌斯的气愤还要大。但雷米吉乌斯一直鬼鬼祟祟的。菲利普问他:“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你的副院长呢?”

“我是今天早晨才知道的。”

菲利普瘫软在他的座位上,给击垮了。雷米吉乌斯抓住了他的错误,菲利普呆住了。这是雷米吉乌斯对选举失败的报复。菲利普看着沃尔伦,指控已经交到沃尔伦的手里:现在沃尔伦要宣判了。

沃尔伦毫不迟疑。“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他说,“那女-人要忏悔她的罪孽,并且接受火刑处罚。她要离开修道院,与那个建筑匠分开一年,过贞节的生活,然后他们可以结婚。”

分开一年是很严厉的判决。菲利普觉得她既然玷\_污了修道院,这是咎由自取。但他担心她怎么会接受这一处罚。“她可能不服你的判决,”他说。

沃尔伦耸耸肩。“那就让她在地狱中烧焦吧。”

“要是她离开王桥,恐怕汤姆会和她一起走。”

“还有别的建筑匠嘛。”

“当然,”菲利普失去汤姆会难过的。但他从沃尔伦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沃尔伦并不在乎汤姆和他的女-人离开王桥并且永远不回来;他又一次想不通她为什么如此重要了。

沃尔伦说:“现在你们都走吧,让我和你们的副院长单独谈。”

“稍等一下,”菲利普尖锐地说。毕竟,这是他的修道院,他们是他的修士;应该由他,而不是由沃尔伦,来召集或遣散他们。“我要亲自和那位建筑匠谈这件事。你们谁也不能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你们听见了吗?你们如果在这件事上不服从我,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清楚了没有,雷米吉乌斯?”

“清楚了,”雷米吉乌斯说。

菲利普用查询的目光盯着雷米吉乌斯,没有再说什么。屋里死一般地沉寂。

“是的,神父,”雷米吉乌斯终于说。

“好吧,你们可以走了。”

雷米吉乌斯、安德鲁、米利乌斯、卡思伯特和鲍德温教长鱼贯而出。沃尔伦又喝了一点热酒,并把脚伸到火边。“女-人总是惹麻烦,”他说,“马厩里要是有一匹发情的母马,所有的公马都要咬马夫,踢木板;总要制造点麻烦。连骟过的马都会不安分。修士就像骟马,他们要摒弃情欲,可他们还是嗅得到女-人。”

菲利普感到很窘,他觉得,没必要把话这样挑明。他看着自己的手。“重建教堂的事怎么办?”他说。

“对。你大概已经听说了你上次来见我时说起的那件事——巴塞-洛缪伯爵和反对斯蒂芬国王的阴谋——结果对我们很好。”

“听说了。”菲利普胆战心惊地到主教宫殿去报告反叛教会选定的国王的阴谋,仿佛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听说珀西·汉姆雷袭击了伯爵的城堡,俘虏了他。”

“不错——巴塞-洛缪现在关在温切斯特的一座地牢里,等候着宣判他的命运,”沃尔伦满意地说。

“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伯爵呢?他可是更强大的阴谋家。”

“因此得到了更轻的惩罚。事实上根本就没有惩罚。他宣誓与斯蒂芬国王结盟,而他在这场阴谋中的作用嘛……就给放过去了。”

“但这和我们的大教堂又有什么关系呢?”

沃尔伦站起身,走到窗前去。当他望着成为废墟的教堂时,他的目光确实是哀伤的,菲利普意识到,沃尔伦的心中还有真正的虔诚,尽管他在许多方面相当世俗。“我们在挫败巴塞-洛缪阴谋中的作用,使斯蒂芬国王欠了我的情。不会太久,你我将去见他。”

“见国王!”菲利普说。他对这一前景有点恐惧。

“他会问我们,我们想要什么作为报酬。”

菲利普明白了沃尔伦的用心所在了,他对此大为激动。“到时我们就告诉他……”

沃尔伦从窗前转过身来,看着菲利普,他的一双眼睛看上去就像两颗黑宝石,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芒。“我们就告诉他,我们想为王桥建一座新的大教堂,”他说。

汤姆知道艾伦会怒火冲天的。

她对杰克的事已经气愤不已了,汤姆得抚慰她,但要“惩罚”她的消息会给她火上浇油的。他本想延迟一两天再告诉她;但他却不能够,因为菲利普副院长说,她必须在天黑以前离开这里。他必须立即告诉他,菲利普是中午告诉汤姆的,所以汤姆就在吃午饭的时候告诉艾伦了。

在修士们用完午餐并离开时,他们和修道院别的雇工一起进了食堂。桌子边挤满了人,不过汤姆认为这也许倒好,有别人在场,她也许还能控制自己一点,他想。

很快就清楚了,他对此估计错了。

他竭力把这个消息慢慢说破。他先说:“他们知道了我们还没结婚。”

“谁告诉他们的?”她生气地说,“惹是生非的人吗?”

“阿尔弗雷德。别怪他——狡猾的雷米吉乌斯修士从他嘴里套出来的。反正,我们从来没告诉过孩子别往外说。”

“我不怪孩子,”她比较平静地说,“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伏到桌上,低声讲起来:“他们说你是姘头,”他不希望别人听见他的话。

“姘头?”她大声说,“那你呢?难道这些修士们不懂,要两个人才能娇居?”

坐在近处的人哈哈笑了。

“嘘,”汤姆说,“他们说我们得结婚。”

她使劲盯着他。“如果就这么说,你用不着这么吞吞吐吐的,建筑匠汤姆。把话全说出来。”

“他们想让你忏悔你的罪。”

“一帮假道学,”她厌恶地说,“还有胆子说我们犯了罪。”

这句话引起了更大的笑声。人们都停止了他们的谈话,听艾伦一个人说。

“请你小声点,”汤姆求着她。

“我想他们还要罚我呢,说来说去就是要-羞-辱我。他们想要战斗吗?来,实话实说吧,你休想跟一个女巫撒谎。”

“别那么说!”汤姆悄声说,“那样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那就告诉我吧。”

“我们得分开一年,你得保持贞节——”

“去他的!”艾伦嚷着。

这时大家都往他们这儿看了。

“去你的,建筑匠汤姆!”她说。她注意到别人在听她说。“也去你们所有这些人,”她说。大多数人都吐牙咧嘴地笑着。没法跟她认真生气,大概是因为她脸憋得通红,金色的眼睛圆睁,那张脸蛋看着煞是可爱。她站起身来。“去他的王桥修道院!”她跳上桌子,这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她在桌上走着。许多的人赶紧拿起自己的汤碗和啤酒杯,给她腾出地方,往回坐着,放声大笑。“去他的副院长!”她说,“去他的副院长助理,司铎,领唱人,司库,还有他们的那些契约和凭照,装满银便士的箱子!”她走到了桌子边上。旁边是另一张小桌,修士们就餐时,有一个人坐在那儿诵读经文。小桌上有一本打开的书。艾伦从餐桌上跳到那张读经桌上。

汤姆一下子明白了她要做什么。“艾伦!”他叫道,“别,请你——”

“去他的圣本笃的戒条!”她扯开嗓门叫着。然后一-撩-裙子,蹲下去,在打开的书上撒起尿来。

男人们哄堂大笑,他们敲着桌子,叫嚷着,吹着口哨,欢呼着。汤姆不知道,他们是支持艾伦对戒条的轻蔑还是为看到一个女-人暴露身\_体而高兴。他们看到她做出如此无耻粗俗的动作,有一种性满足,但看到有人公然地这样踏践修士们敬若神明的经书,也非常激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喜欢她这么做。

她跳下桌子,在一片雷鸣般的喝彩声中,跑出了大门。

大家异口同声地议论起来。以前谁也没看过类似的事情。汤姆又怕又窘,他知道,结局会是很惨的。但他心中有一部分却在想:好个女-人!

过了一会儿,杰克站起身,跟着她母亲出去了,他那青肿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汤姆看着阿尔弗雷德和玛莎。阿尔弗雷德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但玛莎在咯咯地傻笑。“走吧,你们俩,”汤姆说,他们离开了食堂。

他们走出门外之后,已经看不见艾伦的踪影。他们穿过绿地到了客房,发现她在那儿。她正坐在椅子上等候他呢。她穿好了斗篷,握着她的大皮口袋。她神色冷漠、安详、镇定。汤姆看到那口袋,心就凉了,但他装做没注意到的样子。“这要下地狱的,”他说。

“我不信地狱那一套,”她说。

“我希望他们会让你忏悔,加以惩罚。”

“我不会忏悔的。”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艾伦,别走!”

她样子很伤心。“听着,汤姆。在遇到你以前,我有东西吃,有地方住,我很安全,有保障,自给自足,我谁也不需要。自从跟了你,我倒挨了饿,这是我这辈子没有过的。你现在有了工作,但这是没保障的,修道院没钱修新教堂,明年冬天,你还得在路上奔波。”

“菲利普会弄到钱的,”汤姆说,“我确定他会的。”

“你无法确定,”她说。

“你不信,”汤姆痛苦地说。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才闭上嘴:“你和埃格妮丝一样,就是不信我会建起自己的大教堂。”

“噢,汤姆,如果我是一个人,我就待着不走了,”她难过地说,“可是瞧瞧我儿子。”

汤姆看着杰克。他的脸肿胀发紫,他的耳朵足有原来的两个大,他的鼻子上全是干了的血痴,他还有一个门牙也掉了一块。

艾伦说:“我原先担心,如果我们总待在树林里,他会长成像个野兽。但如果这就是教他和别人一起生活的代价,付出的也太多了。所以我还是回到树林里去的好。”

“别这么讲,”汤姆绝望地说,“咱们来好好商量一下,别匆忙作决定——”

“并不匆忙,一点也不,汤姆,”她难过地说,“我甚至连气都不生了,我实在伤心。我真心真意地想做你的妻子。但不能有任何代价。”

要是阿尔弗雷德不追着打杰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汤姆说。但那不过是孩子们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对吧?也许艾伦说得对,对于阿尔弗雷德,汤姆有点盲目疼爱?汤姆开始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他该对阿尔弗雷德严厉一点。孩子打架是一回事,但杰克和玛莎比阿尔弗雷德更小,也许他就是霸道。

但现在纠正已经来不及了。“待在村子里,”汤姆绝望地说,“等上一段时间,看看再说。”

“如今,我不信修士们会放过我了。”

他明白她是对的。村子属修道院所有,所有的住户都要向修士交租的——通常以做上几天工的方式——而修士们可以拒绝任何他们不喜欢的人。如果他们回绝了艾伦,也不能怪他们。她早已打定主意,而且事实上用一泡尿堵住了她回来的途径。

“那我就跟你一起走,”他说,“修道院已经欠了我七十二便士。我们重新上路。我们可以熬过……”

“你的孩子怎么办?”她温柔地说。

汤姆想起,玛莎怎样饿得直哭。他清楚她不能再受那份罪了。而且这里还有他的小儿子乔纳森,跟修士们住在一起。汤姆想:我不愿再抛弃他了,我曾经抛弃过他一次,我为那件事痛恨自己。

但他想到要失去艾伦就受不了。

“别左右为难了,”她说,“我不会再跟你到路上奔波。那是毫无结果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们都会不如现在。我还回到森林里去,你也别跟我来了。”

他瞪着她。他想让自己相信,她不是那意思,但她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确实是那个意思。他张开嘴想说话,但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觉得无能为力了。她喘着气,胸脯充满激\_情地起伏着,他想把她-搂-在怀-里,但他感到她不想让他碰她。他想,我可能这辈子再也不能拥抱\_她了,简直难以置信。几个星期以来,他俩每夜都睡在一起,他触摸着她就如同触摸自己一样随便;但如今突然不许了,她像个陌生人。

“别这么伤心,”她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控制不住,”他说,“我太难受了。”

“我让你这么不高兴,我很难过。”

“别为这个难过吧。应该为你让我这么幸福难过。那才叫痛苦哪,女-人。你让我这么幸福。”

她的嘴唇再也堵不住她的抽泣了。她转过身,没说二话就走了。

杰克和玛莎跟在她后面出去了。阿尔弗雷德迟疑着,样子很为难,然而也跟了出去。

汤姆站在那儿看着她刚刚坐过的椅子。不,他想,这不可能是真的,她没有离开我。

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椅子上还留有她的体温,那是他爱得那么深的身\_体。他捂住脸来止住他的泪水。

他深知她如今不会改变主意了。她从不犹豫,她是个打定主意就会一条路走到底的人。

不过,她最后也许会后悔。

他抓住了那一线希望,他确知她爱他,这一点并没变。就在昨夜,她还和我发狂地做-\_爱,像是在消除可怕的饥-渴;在他得到满足之后,她又滚到他身上接着来,如饥似渴地亲-吻着他,随着她一阵阵的高潮,在他胸脯上喘息着,直到她兴奋得累垮了不能再动才算结束。而且,她所喜欢的还不仅是销-魂,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两人都心满意足。他们没完没了地谈话,谈得比他和埃格妮丝最初的日子还要多。她会和我想念她一样地思念我的,他想。过了一会儿,等她气消了,生活重新安定了,她会渴望有人可交谈,有个粗壮的身\_体可触摸,有个长胡子的脸可亲-吻。哪怕她想回来,也会因太高傲而不肯回来的。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他将告诉她他心里想着的话。他离开了客房。她已经到了修道院大门口,正和玛莎告别。汤姆跑过马厩,几步就追上了她。

她对他苦笑了一下。“再见了,汤姆。”

他拉起她的双手。“有一天你会回来吗?只是为了看看我们?如果我知道你不想一去不复返,我还会看到你,如果只是一小段时间——如果我知道这一点,我可以忍耐。”

她犹豫着。

“啊?”

“好吧,”她说。

“发誓吧。”

“我不相信誓言。”

“可是我信。”

“好吧。我发誓。”

“谢谢你。”他轻轻地把她拉向自己,她没有推阻。他拥抱了她,他的自制力崩溃了,泪水流了满脸。她最后退开了。他不情愿地放开了她。她转身向大门走去。

这时从马厩那儿传来一阵嘈杂声,那是一匹雄赳赳的不肯驯服的马又践踏又喷鼻的骚动声。大家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看,那匹马就是沃尔伦·比戈德的黑色公马了,那位主教正要上马。他和艾伦的目光相遇,他僵呆了。

就在这时她开始唱了起来。

汤姆并不知道歌词,虽然他常听她唱。那曲调哀婉动人。歌词是法文,但他能懂那意思。

一只百灵落入猎网

却唱得益发甜美,

就如那哀婉的曲调,

能让它破网而飞。

汤姆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到主教身上。沃尔伦吓呆了,他的嘴张着,眼睛大睁着,脸色死人般地苍白。汤姆惊诧莫名,一首简单的歌曲为何有吓坏这样一个人的力量呢?

薄暮时猎人来取猎物,

百灵鸟再也不得自由。

所有的鸟和人终有一死,

但歌声却能绵绵永留。

艾伦高叫着:“再见,沃尔伦·比戈德,我现在离开王桥,但我不会离开你。我会在你的梦中与你相会。”

还有我的梦呢,汤姆想。

有一阵子,谁也没动一动。

艾伦转过身,拉起杰克的手;大家都默默地目送着她穿过修道院的大门,消失在正在降临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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