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圣殿春秋 > 四

接下来的三个月间,阿莲娜几乎没对杰克连续说过两个字。

他心碎了。她曾经亲-吻过他,似乎她爱他,这是不会弄错的。当她离开磨坊时,他确定他们很快还会再那样亲-吻的。他在情欲的朦胧中走来走去,心中想着:阿莲娜爱我!阿莲娜爱我!她曾经抚摸着他的脊背,把她的舌-头伸进他嘴里,还把乳房抵住他胸脯。当她回避他时,他起初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经过那次亲-吻之后,她不可能装作不爱他。他等待着她克服掉她的娇-羞-。在修道院的木匠的帮助下,他做了一个更牢固、更持久的漂洗机械,装到旧磨坊里,阿莲娜的毛呢得以黏结漂土了。她由衷地感激他,但她的话音是冷漠的,她的眼睛回避着他的目光。

这样过去了不仅几天,而是好几个星期之后,他被迫承认,出了什么严重的毛病。幻灭的浪潮冲击着他的心田,他觉得自己似乎就要给淹没在懊悔之中。他困惑不解。他痛苦地巴望,自己要是老成些,有更多应付女性的经验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分辨出,她到底是正常还是独特了,那次激\_情是一时冲动还是经久不衰的;他也就可以决定,到底该忘掉那天的事还是该面对着她。由于举棋不定,也由于害怕说错了话,把事情越弄越糟,他只好什么行动也不采取;随后,那种遭人唾弃的感觉,开始不断地袭击他,控制他,使他感到自己无用、笨拙和无能。他想着他有多愚蠢,竟然幻想全郡最令人仰慕、最难以企及的女-人会倾心于他,一个毛头孩子。他曾经用他的故事和笑话让她开心一时,但他一像男人似的亲-吻她,她立刻就跑开了。他有多傻,竟然会想入非非!

经过一两个星期不断告诫自己有多蠢之后,他开始生起气来。他干活儿时烦躁易怒,大家开始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他对继妹玛莎十分刻薄,让她受到伤害,如同他被阿莲娜伤害一样。星期日下午,他把挣来的工钱浪费在斗鸡的赌博上。他的全部热情全都表现在工作中了。他雕刻的是梁托,就是突出来的石头,用来支撑拱券或没有一直通到地上的柱身。梁托常用叶形图案来装饰,但传统的变化是刻出一个人形,像是用他的双手举起或用脊背撑起拱券。杰克对惯用的造型稍加修改,就显出了效果:一个动人心魄的扭曲的人体,带着痛苦的表情,他承受着石头的巨大重量,仿佛受了诅咒,要承受永恒的极度磨难。杰克知道这是杰作,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刻出这样一个看着像深受折磨的人物造型。汤姆看到的时候,摇了摇头,说不清是惊诧于其表现力,还是不赞成其标新立异。菲利普对它深为喜爱。杰克不去理睬他们的想法:他认为,谁要是不喜欢它,就是瞎了眼。

四旬斋中的一个星期一,因为有三个星期没有吃到肉,人人都变得脾气暴躁,阿尔弗雷德面带胜利的神色来上班了。前一天他去了夏陵。杰克不晓得他在那儿做了些什么,但他显然对这次外出感到满意。

在半上午休息的时候,酿酒人埃尼德在圣坛中间,敲着一桶淡啤酒,向建筑工兜售。这时阿尔弗雷德掏出一便士,叫道:“咳,汤姆的儿子杰克,给我打点淡啤酒来。”

杰克想,这是个涉及我父亲的问题。他没理睬阿尔弗雷德。

一名叫做彼得的木匠,年纪大些的人,他说:“你最好照吩咐你的去做,学徒孩子。”一个学徒总要服从工匠师傅的。

“我不是汤姆的儿子,”杰克说,“汤姆是我的继父,阿尔弗雷德明明知道的。”

“那也一样要照他说的去做,”彼得用理智的语气说。

杰克不情愿地接过阿尔弗雷德的钱,站到了队伍里。“我父亲名叫杰克·谢尔伯格,”他高声说道,“你可以叫我杰克的儿子杰克,如果你想和铁匠杰克加以区别的话。”

阿尔弗雷德说:“私生子杰克倒更合适。”

杰克对着大家说:“你们想过没有,阿尔弗雷德干吗从来不系鞋带?”众人都去看阿尔弗雷德的一双脚。确实,他那双泥污的笨重靴子本该在口上系鞋带的,却松松地敞着口。“就为了他可以尽快地摸到脚趾——万一需要数到十以上的话。”工匠们面带微笑,学徒们哈哈大笑。杰克把阿尔弗雷德的钱递给埃尼德,买了一罐啤酒。他把啤酒拿给阿尔弗雷德,在交过去时,还嘲讽地微微鞠了一躬。阿尔弗雷德有点不高兴,但没有很生气;他还有自己的打算。杰克走开去,和学徒们一起喝他的淡啤酒,指望阿尔弗雷德会把这件事搁在一边。

但事情不是那么回事。没过多久,阿尔弗雷德就跟上他,说:“假如杰克·谢尔伯格是我父亲,我就不那么急着宣布。你难道不知道他原先是干什么的吗?”

“他是个吟游诗人,”杰克说。他让自己说得理直气壮,但他也怕阿尔弗雷德会说出什么来。“我想,你不懂吟游诗人是什么意思。”

“他是个贼,”阿尔弗雷德说。

“噢,闭嘴,你这个小人。”杰克转身走开,照旧喝着他的啤酒,但他却难以下咽。阿尔弗雷德这么说大概不是平白无故的。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阿尔弗雷德步步紧逼。

杰克想,原来如此,这就是他昨天在夏陵打听到的了,这就是他咧嘴傻笑的原因了。他不甘心地转过身来,面对着阿尔弗雷德。“我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阿尔弗雷德,但我想,你打算告诉我。”

“他是勒着脖子给绞死的,倒是合他下流贼的身份。”

杰克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他凭直觉知道这是真的。阿尔弗雷德这么把握十足,不像是他自己编出了这一套。杰克在一闪念之中明白了母亲一向对此讳莫如深的缘故。多年来,他心中始终害怕这类事情。他一直装作若无其事,他不是私生子,他有一个有真正名字的真正父亲。事实上,他总是害怕他父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害怕那种奚落并非无稽之谈,害怕他确实有些地方会让他感到惭愧。他已经够低下的了,阿莲娜的反目已使他感到自己渺小,不值一文。如今,有关他父亲的真实情况又狠狠地打击了他一下。

阿尔弗雷德站在那里微笑,异乎寻常地洋洋自得,这一揭疮疤的效果使他大为满意。他的表情把杰克气疯了,对杰克来说,他父亲被绞死已经糟糕透顶了;而阿尔弗雷德为此幸灾乐祸实在是火上浇油,难以容忍。杰克想也没想,就把他的啤酒泼到了阿尔弗雷德狞笑的脸上。

那些围观这两个继兄弟争吵的学徒,本来都在看热闹,这时慌忙退后了一两步。阿尔弗雷德从脸上抹去啤酒,气得直吼,飞快地打出一拳,对他这样一个大个子来说,这些动作实在快得惊人。那巨大的拳头击中了杰克的面颊,力量之大,使他只觉得麻木,而不觉得疼痛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阿尔弗雷德的第二拳又打到了他的肚子。这一击让他疼痛难忍,杰克觉得他好像再也喘不过气来了。他弯下腰去,倒在了地上。·阿尔弗雷德立即赶上来,用一只沉重的皮靴踢他的脑袋,刹那间,他眼前只有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闭着眼打了个滚,挣扎着站了起来。但阿尔弗雷德还没过瘾。杰克刚直起腰,就觉得给抓住了。他扭-动着身-子,想挣脱。这时他感到害怕了。阿尔弗雷德不会留情的。杰克要是跑不掉,会给打成肉酱的。有一阵子,阿尔弗雷德抓得很牢,杰克根本挣不脱,但跟着,阿尔弗雷德抽回一只大拳头,准备再打,杰克趁机挣脱-了。

他转身就跑,阿尔弗雷德在后面紧追,杰克绕过一个石灰桶,顺手拽倒,桶挡住了阿尔弗雷德的路,生石灰撒了一地。阿尔弗雷德跳过了石灰桶,却撞到了一个水桶上,把水桶撞翻了。水流到生石灰上,立刻嘶嘶响着冒起泡来。有些建筑工眼看着浪费了值钱的材料,高叫着拦阻他们,但阿尔弗雷德充耳不闻,杰克什么也顾不得,只有拼命逃跑。他跑的时候,依然疼得弯着腰,眼睛也因头上挨了那一脚,只能半睁着。

阿尔弗雷德眼看要追上了,便伸出一条腿去绊他。杰克一头摔倒在地。他一边滚动着身\_体,一边想,我要完了;阿尔弗雷德这回非要我的命不可。他在抵在高高竖起的脚手架上的一架梯子下面站了起来。阿尔弗雷德朝他扑过来。杰克觉得像是被逼到墙角的兔子。梯子救了他。阿尔弗雷德站到梯子后面时,杰克绕到了前边,立刻缘梯而上。他像老鼠爬天沟似的爬上了梯子。

他感到梯子在震颤,原来是阿尔弗雷德已经在他后面爬了上来。平时,阿尔弗雷德跑不过他,但他这会儿头晕目眩,而且直不起腰。他爬到梯子头上,歪歪斜斜地上了脚手架。他一脚踩空,摔在了墙头上。石头是当天早上刚砌上去的,灰浆还是--湿--的。杰克在上面一动,一整段墙都摇晃起来,跟着就有三四块石头滑到一边,翻落下去。杰克心想,自己也要随着掉下去了。他在墙头边上摇摇欲坠,往下一看,只见大石块边下落边翻滚,最后砸在了八十英尺下面紧靠墙根搭盖的棚屋顶上。他站稳了身\_体,心想棚子里没人就好了。阿尔弗雷德也爬到了梯顶,在并不结实的脚手架上朝他走来。

阿尔弗雷德满脸通红,喘着气,眼睛冒火。杰克毫不怀疑,阿尔弗雷德在这种情况下会下手杀人的。杰克想,要是让他抓住我,他会把我扔下去的。随着阿尔弗雷德一步步前进,杰克也一步步后退。他踩进了软乎乎的一团东西,意识到那是一堆灰浆。他灵机一动,立刻弯腰下去,抓起一把灰浆,准确地抛到了阿尔弗雷德的眼睛上。

阿尔弗雷德也睁不开眼了,他停住脚步,拼命摆头,想甩掉灰浆。杰克总算有机会逃跑了。他跑向脚手架搭板的另一头,打算爬下去,跑出修道院,躲在树林里过上几天。可是,让他害怕的是,搭板的另一头没有梯子。他没办法爬下脚手架,因为下面不通到地面——只是搭在嵌进墙上的跳板洞里的托梁上的。他只有等着被抓了。

他往回看去。阿尔弗雷德已经恢复了视力,正在朝他走来。

还有另外一条下去的路。

在墙的没盖完的那头,也就是将来圣坛和交叉甬道相连接的地方,每一层砌石都比下一层短半块石头的长度,这就形成了一条又陡又窄的墙上台阶,有时一些胆大的壮工把这里当做上搭板的另一条上下道。杰克的心提到了喉咙口,踏上墙头,小心又快步地在墙上走,尽量不往下看,也不去想万一失足会有什么结果。他走到了尽头,停了一下,往下看看,感到微微有点恶心,他回过头去看:阿尔弗雷德在他后面从墙上追过来了。他沿墙上台阶一步步跑下去。

杰克想不通,阿尔弗雷德怎么会不害怕,他可从来不是个勇敢的人,好像仇恨蒙蔽了危险感,当他们跑下陡得让人目眩的台阶时,阿尔弗雷德已经追近了。他们离地还有十二英尺多高时,杰克意识到阿尔弗雷德已经很近了。他绝望之中,只好从一侧跳下,落到木匠棚屋的草顶上。他从屋顶上弹落到地面,落地时扭了脚踝,摔倒在地。

他一瘸一拐地站起身,趁他这一摔,阿尔弗雷德争取到时间,他下到地上,朝棚屋跑去。转瞬间,杰克已经背靠墙站好,而阿尔弗雷德则停住脚步,等着看他要朝哪个方向跳。杰克熬过了一会儿可怕的犹豫不决;然后,他灵机一动,往一侧跨步,缩进了棚屋。

屋里没人,因为大家都围到埃尼德的酒桶跟前了。条凳上放着锤子、锯子、凿子,还有木匠们正在加工的木料。中间的地面上是一件大型的临时支撑,准备用来砌拱券的;那个临时支撑的背后,紧靠着大教堂的墙,是一堆烧得正旺的火,烧着木工们的木屑和刨花。

已经没有出路了。

杰克转身对着阿尔弗雷德。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有一会儿,他因畏惧而麻木,但他的恐惧立刻被愤怒所取代。他想,我就是被杀死也在所不惜,只要在我死前让阿尔弗雷德流血就成。他不等阿尔弗雷德来打他,低头猛冲过去。他已经气疯了,顾不上用拳头,干脆全速向阿尔弗雷德猛撞过去。

阿尔弗雷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招。杰克的脑门撞到他嘴上。杰克要矮上两三英寸,而且要轻得多,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头撞得阿尔弗雷德连连倒退,杰克稳住身\_体之后,他看到阿尔弗雷德的嘴唇在淌血,他总算出了气。

阿尔弗雷德惊得好一阵子没有反应。就在这一瞬间,杰克的目光落到斜靠在一条板凳上的一柄大木锤上。阿尔弗雷德清醒过来再冲向杰克时,杰克已经举起大锤,玩命地抡着。阿尔弗雷德往后退着躲闪,那一锤没有击中。杰克突然之间占了上风。他精神一振,跨步赶上阿尔弗雷德,心中已经体会到那坚硬的木锤砸到阿尔弗雷德骨头上的滋味了。这一次,他使出全力狠砸下去。又没有砸中阿尔弗雷德,却碰上了栅屋撑顶的支柱。

棚屋盖得并不结实;里边没住过人,唯一的作用是木匠们遇雨天可以在里面干活。杰克那一锤打在木柱上,木柱移动了。棚屋的墙不过是细树枝编的篱笆,既不牢固,也没有一点支撑力。草顶直往下塌。阿尔弗雷德惊恐地抬头看着。杰克举起了大锤。阿尔弗雷德退出门口。杰克又朝他挥锤砸去。阿尔弗雷德往后躲闪着,在一堆木料上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个-屁-股墩。杰克高高举起大锤,准备砸下致命的一击。他的两臂给有力地摸住了。他回过头来,看见是菲利普副院长,脸色铁青。菲利普从杰克手中猛力扭下了大锤。

棚屋的草顶在副院长身后塌了下来。杰克和菲利普看着。草顶落到火上,立刻着了起来,跟着就蹿出了火苗。

汤姆来到现场,指点着身边的三个工人。“你,你,还有你——从铁匠棚外把水桶搬来。”他又转向另外三个人,“彼得,罗尔夫,丹尼尔,拿桶来。你们这些学徒,往火上铲土——全都去,快!”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家集中精神去灭火,把阿尔弗雷德和杰克给忘到了一边。杰克闪到一边,站在那儿看,觉得手足无措,一筹莫展。阿尔弗雷德站得远一些。我当真要一锤砸到阿尔弗雷德的脑袋上吗?杰克疑惑地想着。整件事似乎都不是真的。等人们用水和土把火扑灭的时候,他仍处于一种心惊目眩的状态。

菲利普副院长站着瞧那乱糟糟的一团,由于刚才费的力气,还在喘着气。“瞧瞧,”他对汤姆说。他气急败坏了,“一座棚屋遭殃了。木匠们的心血糟蹋了。一桶石灰浪费了,整整一段新砌的墙也给毁掉了。”

杰克意识到,汤姆倒霉了,维护工地的秩序是他的职责,菲利普在为损失责备他。犯错的又偏偏是他的两个儿子,真是雪上加霜。

汤姆把一只手放到菲利普的胳膊上,轻声说,“匠人公会会解决的。”

菲利普的气消不下去。“我会解决的,”他厉声说,“我是副院长,你们都是给我干活的。”

“那就允许匠人们先商议一下,然后你再做决定,”汤姆用平和又理智的语气说,“我们可能提出个建议,供你参考。你反正有权按你的意愿去办。”

菲利普显然不甘心把主动权拱手让出,但汤姆依据的是传统惯例——建筑工匠们自己执行纪律。停了一会儿,菲利普说:“好吧。不过,不管你们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让你的两个儿子同时在这个工地上干活儿。其中一个必须离开。”说完,就气琳琳地大步走开了。

汤姆瞪了杰克和阿尔弗雷德一眼,转身进了建筑工的棚屋中最大的一间。

杰克随着汤姆走进棚屋,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建筑工匠对自己人执法时,一般都是因为工作时酗酒或偷盗建筑材料这类过错,通常的惩罚是罚钱。学徒之间打架一般要判处双方戴一天枷具,不过,阿尔弗雷德当然不是学徒,何况,打架斗殴通常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公会可以开除一个拿低于协商好的最低工资的成员。也可以惩罚和别的匠人的妻子通--奸-的成员,不过杰克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理论上说,学徒可以受鞭笞,不过,这样的惩罚也就是吓唬吓唬而已,他还从来没见到执行过。

建筑工匠拥进了木棚,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靠在石墙上——实际上就是大教堂的侧墙。大家都进了门之后,汤姆说:“我们的东家生气了,他生气是有道理的。这次事件造成了很大的损失。更糟的是,给我们建筑工匠丢了脸。我们应该毫不容情地处理惹祸的人。这是给我们这些自豪的守纪律的建筑工们恢复好名声的唯一办法,我们不但是我们技艺的主人,也是我们自己的主人。”

“说得好,”铁匠杰克大声说,下面是一阵赞同的嘀咕声。

“我只看到了这场斗殴的结尾,”汤姆接着说,“谁看到开头了?”

“阿尔弗雷德突然动手打了这孩子,”木匠彼得说,他就是那个劝杰克听话,给阿尔弗雷德打啤酒的那个人。

一个叫丹的年轻建筑工,是在阿尔弗雷德手下干活的,他说:“杰克把啤酒泼到了阿尔弗雷德的脸上。”

“不过,这孩子是给挑起火来的,”彼得说,“阿尔弗雷德侮辱了杰克的生父。”

汤姆看着阿尔弗雷德,“是不是?”

“我说了他父亲是个贼,”阿尔弗雷德回答说,“这是真的。他因为这个在夏陵给绞死了。尤斯塔斯郡守昨天告诉我的。”

铁匠杰克说:“要是一个工匠师傅遇上一个学徒不喜欢他说的话,就不得不闭上他的嘴巴,可是够可怜的。”

有一阵低低的赞同声。杰克泄气了,他明白,无论如何,他也没法轻易地躲过这一关了。也许我像我父亲一样,注定要当罪人了,他想:也许我也会在绞架上结束这一生。

木匠彼得作为杰克的辩护人出现了,他说:“我还是要说,如果一个工匠特地去激怒学徒,那情况就不同了。”

“学徒还是得受罚,”铁匠杰克说。

“我不否认这个,”彼得说,“我只是想说,工匠师傅也该守纪律。他们理应用他们靠时间累积起来的智慧,为一个建筑工地带来和平与和谐。如果他们挑起斗殴,他们就失职了。”

似乎有些人同意他的看法,但是阿尔弗雷德的支持者丹却说:“这是个危险的规矩,只因为工匠太严厉,就原谅学徒。学徒从来都认为师傅太严厉。你要是照这样争论下去,就会弄得师傅们再也不敢跟他们的学徒说话,怕学徒会因为他们不客气而打他们。”

这番话引起了热烈的支持,使杰克很厌恶。这不过表明,师傅的权威必须得到支持,不管在这个案例中谁是谁非。他不清楚,什么样的惩罚将会落到他的头上。他没钱付罚款。他痛恨上枷那种主意:阿莲娜会怎么看待他呢?但受鞭笞更倒霉。他想,不管是谁要想抽他,他就拿刀子捅了那家伙。

汤姆说:“我们不该忘记,我们的东家对这件事也有强烈的看法。他说,他不会让阿尔弗雷德和杰克同时在工地上干活的。他俩当中有一个人必须走。”

“可以跟他再说说,让他改主意吗?”彼得说。

汤姆的样子是在思考,但停了一会儿之后,他说:“不可以。”

杰克大吃一惊。他并没有把菲利普副院长的最后通牒太当真。但汤姆则不然。

丹说道:“如果他们俩中有一个要走,我相信谁去谁留是不必争的。”丹在阿尔弗雷德手下,而不是直接受雇于修道院,如果阿尔弗雷德走,丹大概也就留不下了。

汤姆再一次思考起来,然后他又说:“对。不必争了。”他看着杰克,“杰克应该是走的那个。”

杰克意识到,他原先对这次打架的后果,实在太低估了。但他难以相信,他们打算把他赶走。如果他不在这里修王桥大教堂,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阿莲娜已经不愿意再跟他接触了,他所关注的就只有大教堂了。他怎么能离开呢?

木匠彼得说:“修道院也许会接受一种妥协。杰克可以缓走一个月。”

杰克想,是啊,求求你们了。

“太轻了,”汤姆说,“我们必须表现得行事坚决。菲利普副院长不会接受再轻的处罚的。”

“那就算了,”彼得让步了,“这座大教堂失去了最有天赋的年轻刻石工,我们当中大多数人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好的人才,而这一切全因为阿尔弗雷德不肯闭上他那张该死的臭嘴,”好几名匠人都对他这种心情表示同意。彼得有了这一鼓励,又接着说:“我尊敬你,建筑匠师汤姆,我在很多匠师手下-干-过活,我对你的尊敬超过对他们任何人,但应该说,你对你这个猪脑子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却是瞎了眼。”

“请不要骂人,”汤姆说,“咱们还是扣紧这案子的事实。”

“好吧,”彼得说,“我说,阿尔弗雷德应该受处罚。”

“我同意,”汤姆说。大家都感到意外,杰克想,说他瞎了眼的那番话击中了他的要害。“阿尔弗雷德应受纪律制裁。”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气愤地说,“因为打了一个学徒吗?”

“他不是你的徒弟,他是我的徒弟,”汤姆说,“你的所作所为不光是打了他。你追着他满工地跑,要是你让他跑掉,石灰就不会撒了,砌好的墙不会毁了,木匠棚子也不会烧掉;你可以等他回来再和他算账。你没必要那样做。”

匠人们都同意了。

丹看来成了阿尔弗雷德那伙匠人的发言人,他说:“我希望,你不是提议把阿尔弗雷德开除出公会。我坚决反对那样做的。”

“不,”汤姆说,“损失一个有天赋的学徒已经够糟的了。我不想再损失一个带领着一支可靠的建筑小队的地道的建筑匠。阿尔弗雷德应该留下——但是我认为,他得罚钱。”

阿尔弗雷德的人看来松了口气。

“重重地罚上一笔,”彼得说。

“罚一星期的工钱,”丹提议说。

“一个月的,”汤姆说,“我怀疑,再罚少了,菲利普副院长会不会满意。”

好几个人说:“好的。”

“我们是不是一致同意,工匠兄弟们?”汤姆说,用的是一句惯用的套话。

“好的。”大家都说。

“那我就把我们的决议告诉副院长。别人最好回去干活吧。”

杰克眼巴巴地看着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去。阿尔弗雷德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汤姆等大家都走光,才对杰克说:“我为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母亲会明白这一点。”

“你从来没为我做过任何事!”杰克爆发出来了,“你不能给我吃,不能给我穿,不能给我房子住。我们母子俩本来高高兴兴的,你来以后,我们就饿肚-皮了!”

“但终归——”

“你甚至不能保护我,不受那个你叫做儿子的,没头脑的畜牲的欺负!”

“我努力过——”

“你连这个工作都不会有,要不是我一把火烧毁了旧的大教堂!”

“你说什么?”

“是的,我烧了旧的大教堂。”

汤姆脸色苍白了。“那是因为闪电——”

“那天夜里没有闪电。天很晴。也没人在教堂里用火。我把屋顶点着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了让你有工作。不然的话,我母亲会死在树林里的。”

“她不会的——”

“你的前妻反正就是这么死的,难道不是吗?”

汤姆脸色惨白。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杰克知道,他深深地伤害了汤姆。他口头上占了上风,但他可能失去了一位朋友。他感到酸楚伤心。

汤姆悄声说:“你给我走开。”

杰克走了。

他从高耸的大教堂的墙壁边走开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的一生就在顷刻之间断送了。他就要永远离开这座大教堂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在修道院大门口转回身,向里面张望。这里有多少他精心策划的东西啊。他想由自己把整个门洞的石雕包下来,他想劝说汤姆在侧高窗间嵌上石刻的天使;他已经创新设计了交叉甬道里的暗拱,都还没给谁看过。如今他将永远不能再做任何这些事情了。这可太不公了。他的眼里饱含着泪水。

他眼前一片模糊,摸索着回了家。母亲和玛莎坐在厨桌旁。母亲在用一块尖石和石板教玛莎写字。她们看到他,吃了一惊。玛莎说:“离午饭时间还早着呢。”

母亲端详杰克的脸。“怎么了?”她忧心地说。

“我和阿尔弗雷德打了一架,被工地开除了,”他忧郁地说。

“阿尔弗雷德开除了吗?”玛莎说。

杰克摇了摇头。

“这不公平!”玛莎说。

母亲警觉地说:“这次是为什么打起来的?”

杰克说:“我父亲是因为偷东西在夏陵被绞死的吗?”

玛莎喘了口气。

母亲的样子十分伤心。“他不是贼,”她说,“不过,他是在夏陵给绞死的。”

杰克的耳朵里灌进的关于他父亲的说法,完全是不可思议的谜。他粗暴地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肯把真相告诉我?”

“因为这事太让我伤心了!”母亲突然叫着说,接着就哭起来,杰克害怕了。

他还从来没见过她哭,她一直都很坚强。他自己也要哭出来了,他强咽下泪水,迫问说:“他既然不是贼,为什么要绞死他?”

“我不知道!”母亲哭叫着说,“我从来就不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们说他偷了一只镶嵌了珠宝的杯子。”

“从哪儿偷的?”

“从这儿——从王桥修道院。”

“王桥!是菲利普副院长告发他的吗?”

“不是,不是,早在菲利普之前呢。”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杰克,“别问我谁告发他的,也别问为什么告发他,别陷到那个圈套里。你会把下半辈子花在理清你出生之前的一件冤案上,我培养你不是让你报仇的,不要那样过你的日子。”

尽管她这么嘱咐他,他还是暗自发誓,有朝一日他总会打听到更多的情况;但现在,他只想让她别哭。他紧挨着她,坐在板凳上,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唉,如今看来这座大教堂不是我的生活目标了。”

玛莎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杰克?”

“我也不知道。我不能住在王桥了,是吧?”

玛莎心慌意乱了。“怎么不能呢?”

“阿尔弗雷德要杀死我,汤姆把我从工地上开除,我不想再和他们住到一起了。反正,我是个男子汉,得离开母亲了。”

“那你干什么去呢?”

杰克耸耸肩。“我唯一懂得的是建筑。”

“你可以修建别的教堂。”

“我想,我也许会慢慢爱上另一座大教堂,就像我热爱这座大教堂一样,”他沮丧地说。他心里在想:但我再也不会像爱阿莲娜这样爱另一个女-人了。

母亲说:“汤姆怎么会这样对待你?”

杰克叹了口气。“我认为,他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菲利普副院长说了,他不能让我和阿尔弗雷德同时在工地干活。”

“这么说,那个该死的修士是祸根!”母亲生气地说,“我发誓——”

“他对我们造成的损失非常生气。”

“我不知道,能不能让他把原因弄明白。”

“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上帝该是仁慈的——或许修士们也该是仁慈的吧。”

“你认为我该去求菲利普?”杰克问,对母亲的想法有点意外。

“我在想,也许由我出面去找他谈,”她说。

“你!”这更不合她的脾气了。杰克大为震惊。母亲居然会甘心去向菲利普求情,她大概气昏头了。

“你看呢?”她问他。

杰克回想起来,汤姆似乎认为菲利普不会发慈悲。可是当时汤姆一心想着,公会应该采取果断的行动。汤姆向菲利普保证过,他们一定会坚决,所以汤姆不可能再去求情。母亲没处在那种地位。杰克开始看到了希望,也许他最后可以不走,可以留在王桥,在大教堂身边,在阿莲娜身边。他不再指望她会爱他,然而,他不愿去想离开这里,再也见不到她的那种局面。

“好吧,”他说,“咱们去求菲利普副院长吧。我们除了放下自尊心,没什么可损失的。”

母亲披上她的斗篷,母子俩就一起出去了,剩下玛莎一个人独自坐在桌旁,满面愁容。

杰克和他母亲不常并肩走路,这时,他才深受震动:她真矮啊,他比她足高出一个头。他突然对她充满温情。为了他,她总是时刻都可以像狮子般地去搏斗。他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紧紧地-搂-着。她朝他微微笑着,似乎清楚他心中的思绪。

他们进了修道院,径直朝副院长的居室走去。母亲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汤姆和菲利普副院长在里边。杰克从他们的表情马上看出来,汤姆并没有告诉菲利普,杰克放火烧掉老教堂的事。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他大概永远不会说了。那个秘密算保守住了。

汤姆看见母亲的时候,那副样子如果不算害怕,起码也是担心。杰克想起来,他刚才还说过:我为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母亲会明白这一点。汤姆在想着上次杰克和阿尔弗雷德打架的事,结果母亲离开了汤姆。汤姆害怕她现在又要走了。

菲利普看上去已经不再生气,杰克想。也许公会的决定已经平息了他的怒火。说不定,他还会对自己的严苛感到一点歉疚呢。

母亲说:“菲利普副院长,我到这里来,是向你求情的。”

汤姆立刻松了口气。

菲利普说:“我在听着呢。”

母亲说:“你提议打发我儿子离开他所热爱的一切——他的家园,他的家庭和他的工作。”

还有他崇拜的女-人,杰克自忖。

菲利普说:“我?我以为他只是给解雇了。”

“除了建筑,他从来没学过任何别的,而且王桥也没有别的建筑工作可以让他干。只要有大教堂在修建,他都会去的。如果耶路撒冷那儿有石头,等着被雕成天使和魔鬼,他也会去的。”她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呢?杰克想不出来。他自己几乎都没想过——不过这确实是真的。她补充说:“我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了。”她说到最后,声音有点发颤了,他揣摩着,她对他的爱该有多深。他深知,她绝不会为她自己这么求人的。

菲利普看上去很同情他们,但答话的却是汤姆。“我们不能让杰克和阿尔弗雷德在同一个工地上干活儿,”他固执地说,“他们还会打架的。你明知道这一点。”

“阿尔弗雷德可以走嘛,”母亲说。

汤姆的样子很伤心。“阿尔弗雷德是我的儿子。”

“但他已经二十岁了,而且非常卑鄙!”母亲的口气虽然很决断,但她的双颊已让泪水淌--湿----了。“他对这座大教堂的关注程度并不比我高——他在温切斯特或夏陵给屠夫和面包师盖房子,会蛮高兴的。”

“公会不能开除阿尔弗雷德而留下杰克,”汤姆说,“何况,决议已经做出了。”

“但那是错误的决定!”

菲利普说话了。“也可能还有另一种答案。”

他们全都看着他。

“也许有一种途径,让杰克待在王桥,甚至让他献身给大教堂,而且也不会和阿尔弗雷德发生冲突。”

杰克不晓得将会出现什么事,但听起来好得不真实了。

“我需要有个人帮我工作,”菲利普说下去,“我在建筑上花了太多的时间去决定细节。我需要一个助手一类的人,完成管理员的工作。他要独立处理大多数疑难问题,只有最主要的问题才和我商量,他还要记钱财和材料的流水账,给供料的和运料的付钱,给工匠们发工钱。杰克能读会写,加起数来比我所遇到过的任何人都快——”

“而且他对建筑的各方面都内行,”汤姆插嘴说,“我早就注意过的。”

杰克的脑子转动起来。他终于能留下来了!他要当工地的管理员。他将不再刻石,但他将代表菲利普监督整个设计。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建议。他将以平等的地位和身份和汤姆打交道,他深知自己有这个能力,而且汤姆同样知道。

还有一件麻烦事。杰克说出来了。“我再不能和阿尔弗雷德住在一起了。”

艾伦说:“反正阿尔弗雷德该有自己的房子了。说不定,他离开我们之后,会更认真地找老婆的。”

汤姆生气地说:“你不断地找碴,要摆脱掉阿尔弗雷德。我不打算把自己的儿子赶出我的房子!”

“你们没有理解我,你们俩都没弄明白,”菲利普说,“你们没有彻底弄清我的提议。杰克不再和你们住在一起了。”

他顿了顿。杰克猜想着会有什么新主意,那是这一天中最后和最大的震惊。

菲利普说:“杰克得住在这儿,在修道院里。”他稍稍皱起眉,看着他们,似乎不明白,他们何以还不懂他的意思。

杰克已经懂了。他想起母亲在仲夏夜曾经说过,那个狡猾的副院长总要想出个鬼点子来达到他的最后目的的。他说得一点不错。菲利普在重提他原先的提议。但这次不同了。杰克此时面临的选择是严峻的:离开王桥,放弃他所热爱的一切;或是留下来,丧失他的自由。

“我的工地管理员当然不能是俗人,”菲利普用一个人讲确定无疑事物的那种口吻结束了他的话,“杰克得当一名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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