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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之中,森林增长了,变化了。杰克原以为,在这块他一度了如指掌的土地上他是绝不会迷路的,但是他错了。旧的小径被植物掩没了,而新的又被鹿、野猪和野马在灌木丛中踏出,溪流改道,老树倒卧,新树长高。一切似乎都变小了,路程短了,山也不那么陡了。而最震撼人心的是,他感到自己成了这里的陌生人。一头小鹿惊恐地瞪着他看,越过一片空地,杰克猜不出它的群系或它的母亲何在。一群野鸭飞起,他无法马上说出它们来自哪片水域和受了什么惊吓。而且他还有点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强盗在何处出没。

他从王桥来此,大部分路程都是骑马,但他一离开大路,就只好立刻下马,因为低矮的树丛遮没了小径,无法继续骑行。返回儿时日日游荡的故地,他感到无以复加的伤感。因为他从来没意识到,也就从来没有赞赏过,当年的生活有多么简单素朴。他当年最大的欲望不过是草莓,他知道每年夏季,都有那么几天,长在森林地面上的草莓,能让他吃个够。如今,一切事情都不尽如人意,他和菲利普副院长争争吵吵的友情;他对阿莲娜不能尽抒情愫的爱;他要建全世界最美的大教堂的勃勃雄心;他要弄清有关父亲真相的迫切需要。

他不知道,在他两年外出的时间里,母亲有多大变化。他急切地盼望着和她重逢。当然,在生活的道路上,他自己还是能够应付裕如的,但如果有人随时准备为你挺身而出,岂不是锦上添花?他一直怀念那种让人心里踏实的感情。

他走了一天时间,才到达和母亲曾经居住过的那一带地方。这时,短暂的冬日午后已经迅速黑了下来。很快他就会不得不放弃寻找他的老山洞,只好集中精力去找过夜的栖身之地了。夜里会很冷的。他想,我为什么担忧呢?我原本是每夜都在林中度过的呀。

最后,还是她找到了他。

他眼看就要放弃了。一条窄窄的,几乎不可见的小径,大概只有灌和狐狸才走的,穿过矮树林,消失在密草丛中。他只好原路退回。他调转马头,差点儿和她撞个满怀。

“你已经忘记了怎么在林中不出声响地走动了,”她说,“我在一英里之外就听到你在这周围踩着地嘎吱嘎吱响了。”

杰克笑了。她没变。“你好,母亲,”他说。他吻了她的面颊,然后,一阵亲情的冲动,他拥抱了她。

她触摸着他的面颊。“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瘦。”

他看着她。她皮肤稍黑,身\_体健壮,她的头发依旧那么密,那么黑,一点都没白。她的眼睛还是同样的金黄色,还是能看透杰克。他说:“你一点都没变。”

“你到哪里去了?”她说。

“一直到了孔波斯特拉,甚至还更远,到了托莱多。”

“阿莲娜去追你——”

“她找到了我。谢谢你。”

“我真高兴。”她闭上眼睛,似乎是对天发出感激的祈祷,“我太高兴了。”

她带他穿过森林,来到山洞,其实还不出一英里远,他的记忆总算还可以。她有一个烧着木头的熊熊火堆,还有三个噼啪作响的灯芯草炉。她递给他一罐果汁,是用酸苹果和野蜂蜜做的,他们还烤了些栗子。杰克记得在林中居住时无法自制的那些东西,给她母亲带来了刀子、绳索、肥皂和食盐。她动手剥兔皮,准备做兔肉。他说:“你好吗,母亲?”

“很好,”她说;说罢她看着他,明白了这不是一般的问候。“我为建筑匠师汤姆哀伤,”她说,“可是他已经去世,我无意再找丈夫了。”

“除此之外,你在这里还高兴吗?”

“也高兴也不高兴。我已经习惯了在林中生活了。我喜欢离群独居。我从来不习惯那些爱管闲事的教士们比手画脚地要我注意举止。但我想念你,还有玛莎,还有阿莲娜,我巴不得能常看看我的孙子。”她笑了,“可是我再也不能回王桥住了,因为我诅咒了一个教堂里的婚礼。菲利普副院长为了那件事,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不过,我最终让你和阿莲娜得以结合,那也值得。”她从手中的活儿中抬起眼来,开心地笑了。“你觉得你们婚后的生活怎么样?”

“嗯,”他犹豫地说,“我们没结婚。在教会看来,阿莲娜还是阿尔弗雷德的妻子。”

“别傻了。教会怎么知道这个?”

“唉,他们知道谁和谁结了婚,而在我和别人的妻子同居时,他们不让我建新的大教堂。”

她的眼中闪着怒火。“于是你就离开了她?”

“是的。要等到她废除婚约。”

母亲把兔皮放到一边。她鲜血淋淋的两只手,拿着一把刀开始切兔肉,把一块块的肉扔进火上烧开了水的罐子里。“菲利普副院长对我这么做过一次,当时我跟着汤姆,”她边说边利落地切着肉条,“我知道他对男女情事为什么这么狂躁,因为他自己是不能这么做的,于是便禁绝别人的自由,来满足他自己遭禁的心理。当然,如果别人的婚姻由教会主持过,他也就无话可说了。而如果没有那道手续,他就得以拆散人家的好事,这样他心里才好过些。”她砍掉兔子的四足,扔到一个放垃圾的木桶里。

杰克点了点头。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那种必然,但每当他向阿莲娜道晚安,从她的门口走开时,他都对菲利普愤愤不已,因此他了解她母亲难解的抱怨。“不过,不会永远如此的,”他说。

“阿莲娜觉得怎么样?”

杰克做了个鬼脸。“不好。但她认为这是她的错,从一开始就不该嫁阿尔弗雷德。”

“是这样的。可是非修教堂不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很遗憾,她不能了解他的理想。“母亲,盖别的房子并不值得。教堂最大、最高、最美,也最难修建,比起别的建筑物,教堂有更多的装饰和雕刻。”

“而且别的差劲的东西也无法让你满足。”

“对了。”

她困惑地摇着头。“我从来想不通,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种想法,非要出人头地不可。”她把剩下来的兔肉全部扔进罐里,动手清理她衣裙的下摆。她还要利用兔皮。“你当然不是从你的血亲身上继承来这些念头的。”

这个暗示是他一直等待着的。“母亲,我在海对岸时,了解到了更多关于我祖上的事。”

她停下手,眼睛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找到了我父亲的家。”

“天啊!”她放下了兔皮,“你怎么做的?他们在哪儿?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诺曼底有个镇子叫瑟堡。我父亲就是那儿的人。”

“你怎么能肯定呢?”

“我长得特别像他,他们还以为我是鬼魂呢。”

母亲重重地一-屁-股坐在一个凳子上。杰克对把她惊成这样很内疚,他事先绝没想到她会对这消息如此伤心。她说:“他……家的人是什么样子?”

“他父亲已经死了,但他母亲还健在。她在弄清我不是我父亲的鬼魂后,对我可好了。他哥哥是个木匠,有妻子和三个孩子,我的堂兄弟姐妹。”他笑了,“这不是很好吗?我们有了亲戚了。”

这念头似乎让她不大高兴,她的样子很沮丧。“噢,杰克,我没能让你在正常的环境里长大,我真难过。”

“我没什么,”他轻松地说。母亲这样自贵,他感到不知如何是好,这可不符她的性格。“但是我很高兴遇到我的堂兄弟姐妹们。哪怕我再也见不着他们,知道他们在那儿就很好了。”

她伤心地点点头。“我了解。”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以为我父亲在二十几年前的一次海难中淹死了。他上了一艘叫白船的船,刚离开巴夫勒尔就沉了。所有的人据信都已淹死。显然我父亲活了下来。但是他们却从来不知道,因为他再也没回过瑟堡。”

“他去了王桥,”她说。

“为什么呢?”

她叹息了一声。“他抓住一个木桶,在一个城堡附近,漂上了岸,”她说,“他到城堡中去报告沉船的事。城堡里有好几个有权势的贵族,他露面的时候,他们显得极度惊恐。他们把他抓了起来,又带到了英格兰。过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他一点都记不清了——最后在王桥送了命。”

“他讲过沉船的情况没有?”

“只提到船沉得很快,像是给人凿了洞。”

“听起来他们似乎怕他碍事。”

她点点头。“后来,他们意识到,他们不能永远把他关着,就杀害了他。”

杰克跪在她面前,强迫她看着他。他感情冲动得声音直颤,说:“他们都是谁呢,母亲?”

“你以前问过我的。”

“可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因为我不想你把一生耗费在为父报仇上。”

她还把他当做孩子,他觉得,情况不明对他不见得有好处。他竭力做出平静如成人的样子。“我要把我的生命用来建造王桥大教堂和同阿莲娜生儿育女上。但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绞死我父亲。而唯一知道答案的是那些作伪证指控他的人。因此我得知道他们是谁。”

“当时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他知道她在回避,这让他很生气。“可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是的,我现在知道了,”她含泪说道,他明白了,这对她和对他一样痛苦,“而且我准备告诉你的,因为我看得出,你会没完没了地盘问的。”她抽泣着,抹着眼睛。

他悬着心等候着。

“他们一共是三个人:一个修士、一个教士和一个骑士。”

杰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们的名字。”

“你打算问他们为什么在誓言约束下还要说谎?”

“是的。”

“你以为他们会告诉你吗?”

“也许不会。我问他们的时候,我会盯着他们的眼睛看,那样会让我明白所有我需要了解的情况。”

“即使那样也还不大可能。”

“我想试一试,母亲!”

她叹了口气。“那修士是王桥的副院长。”

“菲利普!”

“不,不是菲利普。这是菲利普来此上任之前。是他的前任,詹姆斯。”

“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已经说过,不大可能盘问他们的。”

杰克眯缝起眼睛。“另外那两个呢?”

“那骑士是珀西·汉姆雷,夏陵的伯爵。”

“威廉的父亲!”

“是的。”

“他也死了!”

“是的。”

杰克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们三个会全部是死人,秘密将随他们的尸体埋到地下。“那教士是谁?”他急切地反问。

“他的名字是沃尔伦·比戈德。现在是王桥的主教。”

杰克深感满意地叹息一声。“他可是还活着,”他说。

沃尔伦主教的城堡,在圣诞节那天竣工。新年初的一个晴好的上午,威廉·汉姆雷和母亲骑马去那里。他们远远地就隔着山谷看见了城堡:它位于对面山脊的最高点,以森严的目光,俯视着四周的乡野。

他们穿越山谷后,经过了老的主教宫殿。如今这里用来存放羊毛,所获收入用来支付新城堡的大部分费用。

他们在山谷对面的缓坡上一路小跑,沿路穿过土围子的一个缺口和一条深深的干壕,来到石墙的门洞前。城堡有土围子、壕沟和石墙三道屏障,可谓固若金汤,比威廉自己的城堡和国王的许多城堡都要坚固得多。

内圈院中被一座巨大的方形三层主楼占据,相形之下,旁边的石头教堂就显得很矮小。威廉帮他母亲下了马。他们留下随身骑士把马牵进马厩,自己便拾级而上,进了大厅。

时近正午,沃尔伦的仆人们正在厅中准备桌子,他的一些副主教、教长、雇员和帮佣站在四周,等候进餐。威廉和里甘夫人候着——

威廉妒火中烧。阿莲娜有了情人,全郡无人不晓。她生了一个私生子,她丈夫把她逐出了家门。她怀抱婴儿,外出寻找情人,走遍半个基督教世界,居然找到了。这故事在南英格兰一传十,十传百。威廉每听到一次,就恨得要命。但是他想到了一个报复的方法。

他们被引到楼上,带进沃尔伦的房间。他们看到他正和现在成了副主教的鲍德温坐在桌旁。他们这两位教士正在点一块方格布上的钱:每十二个银便士垒成一探,再从黑格上把钱移到白格上。鲍德温站起身,向里甘夫人鞠躬,然后迅速拿走了布和银币。

沃尔伦从桌边站起,走向火边的椅子。他走得很快,像只蜘蛛,威廉又感到了早已有的习惯性的厌恶。然而,他决心曲意奉承。他最近听说了赫里福德的伯爵的恶死,那人和赫里福德的主教吵了一场,随后便被逐出教会而后死掉,遗体被埋葬在没有献祭的土地里。当威廉设想着他自己的尸体躺在没有防护的地下,任凭地狱的魔鬼随意攻击时,他会吓得发抖。他是绝不会和他的主教争吵的。

沃尔伦还像以往那样苍白消瘦,他的黑袍披在身上,如同树上晾的衣服。他从来不见有什么改变。威廉知道他自己已经变了。大吃大喝是他的第一欢乐,因此,一年比一年发胖,虽说他经常骑马活动,也无济于事,他二十一岁那年做的锁子甲,价格昂贵,近七年来已经换过两件了。

沃尔伦刚从约克回来。他这次外出几乎将近半年,威廉客气地问候他:“这次旅行成功吗?”

“不,”他回答,“亨利主教派我到那里去,试图解决长达四年之久的争端:谁将成为约克的大主教。我失败了。争吵还在继续。”

威廉想,对此还是少说为妙。他说:“你外出期间,这里有很多变化。尤其在王桥。”

“在王桥?”沃尔伦感到吃惊,“我还以为,那里的问题已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呢。”

威廉摇了摇头。“他们弄到了一个哭泣圣母。”

沃尔伦给激怒了。“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威廉的母亲回答了他。“那是在行进队列仪式中用的一个木雕贞女像。在一定时候,眼里会流出-水来。人们认为那是奇迹。”

“确实是奇迹!”威廉说,“一座雕像居然会哭!”

沃尔伦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里甘夫人说:“不管是不是奇迹,最近几个月来,已有数以千计的人去看过了。与此同时,菲利普副院长重新动工修建教堂了。他们在修复圣坛,上面加盖一个新木顶,教堂的其余部分也已着手。交叉甬道的地基已经开挖,从巴黎来的一些新工匠已经到达。”

“巴黎?”沃尔伦说。

里甘夫人说:“教堂准备建成圣但尼式的,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

沃尔伦点点头。“尖顶拱券。我在约克郡听人说起过。”

威廉不在乎王桥大教堂会是什么式样。他说:“问题在于,年轻人离开我的农场,搬到王桥,在那儿当技工,王桥市场每个星期日重新开放,把夏陵的生意抢走了……还是那老一套!”他不安地瞥了另外两个人一眼,不知道他们有谁怀疑他还有隐藏的动机;但他们看来都没起疑。

沃尔伦说:“我这辈子犯的最糟的错误,就是帮菲利普当上副院长。”

“他们得懂得,他们就是不能这么做,”威廉说。

沃尔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再次洗劫那镇子。”到我动手的时候,我就杀了阿莲娜和她的情人,他想;他眼睛看着火,这样他母亲就不会看到他的目光,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不确定你能不能,”沃尔伦说。

“我以前做过一次了——怎么不能再做呢?”

“上次你有个很好的理由:羊毛集市。”

“这次的理由就是市场。他们还从来没有得到斯蒂芬国王的恩准。”

“这不大一样。菲利普刚靠羊毛集市走运时,你就立刻袭击了它。而星期日市场在王桥至今已持续了六年,何况,它离夏陵有二十英里,应该获得执照。”

威廉压下他的怒火。他想告诉沃尔伦,别来这套婆婆妈妈的泄气话;但这话可不能说出口。

他正强咽下他的抗辩,一名管家进来站在了门口。沃尔伦说:“怎么回事?”

“这里有个人坚持要见你,我的主教大人。他叫杰克·杰克逊。一个建筑匠,从王桥来的。我要不要打发他走?”

威廉的心跳加速了。这是阿莲娜的情人。他怎么会赶上威廉正策划除掉他的时候到这儿来了呢?也许他有超自然的力量。威廉被恐惧攫住了。

“从王桥来?”沃尔伦颇感兴趣地说。

里甘夫人说:“他是那儿的新建筑匠师,就是他把哭泣圣母从西班牙带回来的。”

“有意思,”沃尔伦说,“咱们来看看他。”他对那管家说:“把他叫进来。”

威廉怀着迷信的恐惧盯着房门。他想象着一个高大、可怕的人,穿着黑斗篷,大步走进来,用诅咒的手直接指点着他。但当杰克走进门来时,威廉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年轻。杰克最多不过二十岁。他长着满头红发和犀利的蓝眼睛,他的目光掠过威廉,在里甘夫人脸上停了一下——她那满脸吓人的水疤让任何看不惯的人都要多瞧两眼——然后盯住了沃尔伦。那个建筑匠发现自己面对着全郡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威胁,而且,除了那种出奇的漠然之外,他看上去并不可怕。

和威廉一样,沃尔伦也觉察到了这位年轻建筑匠的不卑不亢的态度,于是便用冷冷的高傲口气来对付,“喂,孩子,你找我有什么事?”

“想弄清事实,”杰克说,“你看过多少人被处以绞刑?”

威廉屏住了呼吸,这可是个震惊和侮慢的问题。他看看别的人。他的母亲向前倾着身-子皱着眉,目光专注地看着杰克,似乎她以前见过他,并且设法和过去的记忆联系起来。而沃尔伦的眸子冷漠而开心。

沃尔伦说:“这是个谜语吗?我亲眼见的绞死的人太多,我不屑去数了,而如果你说话不放尊重点,就会又有一个人上绞架了。”

“我请你原谅,我的主教大人,”杰克说,但他听起来依旧毫不畏惧,“那些人你都记得吗?”

“我想是吧,”沃尔伦说,他语气中有一种第三者的兴趣,“我想,其中有一个你特别感兴趣吧。”

“二十二年前,在夏陵,你目睹了一个人被绞死,他叫杰克·谢尔伯格。”

威廉听见他母亲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喘气。

“他是个吟游诗人,”杰克继续说,“你还记得他吗?”

威廉感到室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杰克·杰克逊身上有某种非自然的可怕的东西;这是不奇怪的,因为他对沃尔伦和他母亲确有震慑的作用。“我想,我大概还记得,”沃尔伦说。威廉从他的声音听出来一丝自我控制的味道。这儿出了什么事了?

“我想你也记得,”杰克说,这时,他听上去又侮慢了,“那个人是由三个人作证才定罪的。其中两个人现在已经死了。你是那第三个。”

沃尔伦点点头。“他从王桥修道院偷了东西——一只镶珠宝的圣餐杯。”

杰克的蓝眼睛里出现了严峻的神色。“他根本没做这样的事。”

“我亲手抓获他的,他身上带着那只圣餐杯。”

“你撒谎。”

一阵沉默。沃尔伦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缓和下来了,但面孔却如铁般强硬。“为了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撕掉你的舌-头,”他说。

“我只是想了解,你为什么那么做,”杰克说,似乎没有听见那可怖的威吓,“你可以在这里坦率直陈。威廉对你不是威胁,而他母亲,看来已经知道全部内情了。”

威廉看着他母亲。果然,她有一种知情的神态。威廉本人此时已经彻底给弄糊涂了。看来——他几乎不敢相信——杰克的来访,与威廉和他杀害阿莲娜情人的密谋无关。

里甘夫人对杰克说:“你在指责主教作伪证!”

“我不会当众重复这种指控的,”杰克冷冷地说,“我没有证据,何况,我根本无心复仇。我只想弄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绞死一个无辜的人。”

“从这里滚出去,”沃尔伦冰冷地说。

杰克点点头,似乎他的期望不过如此。虽然他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他脸上有一种满意的神情,好像他的疑虑得到了证实。

威廉仍然被整个对话弄得稀里糊涂。他一时冲动,说:“等一等。”

杰克在门口转过身,用那双嘲弄的眼睛看着他。

“你……,”威廉咽了一口口水,好控制他的声音,“你对这件事情的兴趣是什么?你为什么到这儿来,问这些问题?”

“因为他们绞死的那个人是我父亲,”杰克说,说罢即扬长而去。

房间里一片沉寂。如此看来,阿莲娜的情人,王桥的建筑匠师,是在夏陵被绞死的贼的儿子,威廉想:这又怎么样呢?但母亲似乎忧心忡忡,而沃尔伦实际上在发抖。

最后,沃尔伦痛苦地说:“那女-人跟踪了我二十年。”他平时总是掩饰自己,威廉看到他任凭自己真情流露,感到很震惊。

“大教堂坍塌之后,她就消失了。”里甘夫人说,“我想,我们是最后见到她的人。”

“如今,他儿子又来纠缠我们了。”沃尔伦的声音里有着真正的恐惧。

威廉说:“你为什么不因为他指控你作伪证把他抓起来示众呢?”

沃尔伦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说:“你儿子是个狗屁不懂的傻瓜,里甘。”

威廉这才明白,作伪证的罪名一定是真的。而如果他能推测出这一点,杰克也能。“还有别人知道吗?”

里甘夫人说:“詹姆斯副院长临死以前忏悔他作过伪证,听忏悔的是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他早就站到我们一边,反对菲利普了,因此他没有危险。杰克的母亲了解一些,但不是全部;不然的话,她现在就会利用那些情况了。但杰克到外边转过一圈——他可能搜集到了什么他母亲不知道的东西。”

威廉看出来,这个奇怪的陈年故事可以利用一下。他装作灵机一动的样子,说:“那就把杰克·杰克逊干掉。”

沃尔伦只是轻蔑地摇着头。

里甘夫人说:“那样一来,刚好引起人们注意他和他的指控。”

威廉感到失望,看来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时,屋里的沉默拖延着,他的脑筋一直在想这件事。后来,他又想起了新主意,他说:“那倒不一定。”

那两个人都不大相信地看着他。

“杰克可以干掉,而又不引人注目,”威廉执意地说。

“好吧,告诉我们,怎么办,”沃尔伦说。

“可以在一次袭击王桥的战争中除掉他,”威廉说,他看到他们俩脸上都露出同样的叹服的神色,心中很得意。

黄昏时分,杰克和菲利普副院长在建筑工地上转着。圣坛的废墟已经清理干净,修道院的北侧,堆起了两大堆废料。新的脚手架已经竖起,建筑匠在重砌坍倒的墙。疗养所一带是一大堆木料。

“你进展得很快,”菲利普说。

“我原本希望比这还要快呢,”杰克回答。

他们巡视了交叉甬道的地基。四五十名壮工在深深的地基沟下面,把泥铲到筐里,站在地面上的人,摇动轳辘,把筐提上来。大块的粗粗切好的石块在附近堆放着,准备用在地基下面。

杰克带着菲利普到了他自己的工棚。比当年汤姆的工棚要大多了。一面是完全敞开的,便于采光。半间地面都让他的设计图给占了。他事先把木板铺到地上,沿板边放上两三英寸高的木头边框,然后往里面倒石膏,直到框架铺满石膏,快要溢过边框为止。石膏凝固后,硬得可以在上面走人,这时就用一根一头磨尖的短铁丝,在上面画出草图。杰克就是在这里设计细部的。他用的工具有圆规、直尺和三角板。草图刚画好时,洁白清晰。但很快就成了灰色,这样又可以再在上面画新图,而不致混淆。这办法是他在法兰西顺便学会的。

工棚里余下的位置,大都让条凳给占了。杰克在条凳上刻木头模板,用来给工匠做样子,照着刻石头。光线已经暗下去了,他今天不准备再刻了,他开始收拾工具。

菲利普拿起一块模板。“这是做什么用的?”

“主柱的底座。”

“你的准备大大提前了。”

“我不能等到开工再做啊。”

近日来,他们的谈话都是简明、实际的。

菲利普放下模板。“我得去做晚祷了。”他转身就走了。

“而我要去拜望我的家了,”杰克酸溜溜地说。

菲利普站住脚,转回身,似乎要说些什么,样子很伤心,然后还是走了。

杰克锁上了他的工具箱。刚才讲的是蠢话。他已经按照菲利普的条件,接受了工作,现在再对这件事发牢骚就毫无意义了。但他时常生菲利普的气,他不能总闷在肚里。

他在暮色中离开修道院,来到穷人住的小房子那儿,阿莲娜如今和弟弟理查住在那儿。杰克进门时,她幸福得满面笑容,但他们并没有亲-吻,他俩现在从来不碰对方,唯恐激起情欲,那样一来,要么是忍痛分手,要么就屈从于欲望,冒被人抓住违背了对菲利普副院长承诺的风险。

汤米在地上玩。他现在一岁半了,最近他着迷的是,把一些东西放到另一些东西里去。他面前摆着四五个碗,他不知疲倦地把小碗放进大碗,还试着把大碗放进小碗。杰克忽然想到:汤米本能上不懂得大碗放不进小碗里去;这是人类要学的东西。汤米吃力地摆弄这些空间关系,就像杰克有时候要想象拱顶中一块石料的外形一样。

杰克看着汤米,也感到忧虑。直到目前,杰克从不担心自己找到工作、保住工作和养活自己的能力。他漂洋过海,到了法兰西,从来没有一刻想过,可能会没钱和挨饿。但现在他需要保障。照顾汤米的需要比照顾自己更有驱动力。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责任心。

阿莲娜在桌上放了一罐葡萄酒和一块加配料的点心,然后坐在杰克的对面。他倒了一杯酒,感激不尽地啜饮着。阿莲娜拿了些面包,放到汤米跟前,但他不饿,他把面包胡乱抛着,撒到了地上铺着的灯草席里。

阿莲娜说:“杰克,我还需要些钱。”

杰克奇怪了。“我一星期给你十二个便士,我一共才挣二十四便士。”

“我很抱歉,”她说,“你一个人过——用不了这么多钱。”

杰克认为这相当没道理。“可是一个壮工一星期才挣六便士。有些人有五六个孩子呢!”

阿莲娜的样子不太高兴。“杰克,我不知道壮工的妻子是怎么过日子——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在自己身上没花什么钱。但你每天都得在这儿吃饭。而且还有理查——”

“好啦,理查怎么样了?”杰克生气地说,“他为什么不自己养活自己呢?”

“他从来没-干-过。”

杰克觉得,阿莲娜和汤米对他已经够是负担的了。“我不知道,理查也要我负责供养!”

“他是由我负责供养的,”她安详地说,“你要了我,你也就要了他。”

“我不记得同意过这一点!”他生气地说。

“别恼火嘛。”

这话说晚了,杰克已经恼火了。“理查已经二十三岁——比我还大两岁呢。我怎么就该养他呢?我为什么早点要吃干面包,却要出钱给理查买咸肉呢?”

“反正,我又怀孕了。”

“什么?”

“我又有小孩了。”

杰克的气恼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抓住她的手。“这可太妙了!”

“你高兴吗?”她说,“我还怕你会生气呢。”

“生气!我激动还来不及呢!我从来没见过汤米刚生下来时的样子——这下我可以把我缺的补上啦。”

“那,额外的责任,还有钱呢?”

“噢,让钱见鬼去吧。我不过是因为我们不得不分居而脾气变坏了。我们有的是钱。另一个孩子!我希望是个女孩。”他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是什么时候……?”

“该是菲利普副院长让我们分居的前几天。”

“也许是万圣节前夜吧。”他笑了,“你记得那天夜里吗?你骑着我,像是骑马——”

“我记得,”她说,脸都躁红了。

他疼爱地盯着她。“我真愿意现在来。”

她笑了。“我也是。”

他俩隔着桌子握住手。

理查进来了。

他把门一甩,进到屋里,又热又脏,牵着一匹汗水淋漓的马。“我听到了坏消息,”他说,一边喘着气。

阿莲娜从地上抱起汤米,好给马匹让路。杰克说:“出什么事了?”

“我们明天就全得搬出王桥,”他说。

“为什么?”

“威廉·汉姆雷星期日又要来烧镇子了。”

“不!”阿莲娜叫道。

杰克全身发冷了。他又看到了两年前的景象:威廉的骑兵,手持明晃晃的火把和阴森森的大棒,冲进了羊毛集市。他想起了那场惊慌,人们的尖叫声和焚烧皮肉的气味。他又看到了他继父的尸体,前额已经粉碎。他心中感到一阵恶心。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理查。

“我在夏陵,看见一些威廉的人在盔甲店里买武器。”

“那也不一定——”

“还有呢。我跟着他们进了一家酒馆,偷听着他们的谈话。其中一个人问王桥有什么防御工事,另一个说什么都没有。”

阿莲娜说:“噢,上帝,这是真的。”她看了看汤米,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肚子,新胎儿在里边动呢。她抬起眼来,杰克和她的目光相遇。他俩想着同一件事。

理查接着说:“后来,我和几个年轻的搭讪上了,他们不认识我。我跟他们讲林肯战役等等,还说,我巴望着能参加战斗。他们告诉我去伯爵城堡,但必须今天就去,因为他们明天就出发了,战斗将在星期日进行。”

“星期日,”杰克恐惧地低声说。

“我骑马赶到伯爵城堡,再去证实一下。”

阿莲娜说:“理查,那可太危险了。”

“各种迹象那儿应有尽有:信使进进出出,武器正在磨砺,马匹正在调教,装备正在擦拭……事情已经毫无疑问了。”理查用一种充满仇恨的语气,结束了他的话,“干尽了坏事,那个魔鬼威廉也不能满足——他贪得无厌。”他的手伸向右耳,用一个下意识的、神经质的姿势触了下他那愤怒的伤疤。

杰克端详了一会理查。他是个游手好闲的獭汉,但在军事方面,他的判断是可信的。如果他说威廉在准备一次袭击,大概不会说错。“这是场大灾难,”杰克说,一半是自言自语。王桥刚刚从消沉中复苏。三年前,羊毛集市给烧了,两年前大教堂坍塌在教众的头上,而现在又来了这个。人们会说,王桥的厄运又回来了。即使他们能靠外逃躲过这场流血,王桥也会就此毁了。没有人会愿意在这里住,到这儿来赶集或在这里工作,甚至会造成大教堂停工。

阿莲娜说:“我们得告诉菲利普副院长——马上就去说。”

杰克点点头。“修士们这会儿正吃晚饭。咱们走。”

阿莲娜抱起汤米,三人匆匆上了山坡,在暮色中向修道院走去。

理查说:“等大教堂盖好了,他们可以在里边开市场。那就可以受到保护,不怕袭击了。”

杰克说:“可是目前,我们需要市场的收入来支付大教堂工程的费用。”

理查、阿莲娜和汤米在外边等着,杰克走进了修士的食堂。一个年轻修士正在用拉丁文诵读经文,别人都一声不响地吃饭。杰克听得出来,读的是《启示录》中的一段启示。他站在门口,和菲利普对上了目光。菲利普看到他很奇怪,但还是从桌边站起身,径直走了出来。

“坏消息,”杰克阴沉着脸说,“让理查告诉你吧。”

他们在修复的圣坛里谈话,只有从空洞里透进来的一点昏光。理查只用几句话,就给菲利普把敌情讲清了。他讲完之后,菲利普说:“可是我们没有开办羊毛集市——只是一个小小的市场啊!”

阿莲娜说:“至少我们还有机会在明天从镇上撤出去。谁也不会受到伤害的。而且我们还可以再重建我们的家园,就像上次一样。”

“除非威廉决定追击撤退的人,”理查板着脸说,“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即使我们全部跑掉,我看这也意味着市场的末日了,”菲利普忧郁地说,“经过这一次之后,人们会害怕,再也不敢在王桥设摊居住了。”

杰克说:“这可能意味着大教堂的末日。在过去的十年里,这座教堂烧过一次,坍过一次,镇上被火焚烧时,好多工匠被杀死了。我看,再来一次灾难,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了。人们会说,这是不祥之兆。”

菲利普被打动了。他还不到四十岁,杰克想起来,但他的脸上已经添上了过多的皱纹,他的鬓发已经灰多于黑了。然而,他清澈的蓝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芒,他说:“我不打算接受这个。我不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杰克不明白他到底在谈些什么。他怎么能“不接受”这个?小鸡也可以说,它们拒绝接受狐狸,话说得好听没用,命中注定是人家的口中食物。“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杰克怀疑地说,“指望威廉今天夜里从床-上掉下来,摔断脖子吗?”

理查对抵挡的主意很激动。“咱们来打吧,”他说,“干吗不呢?我们有好几百人。威廉也就是带上五十个人来,了不起一百个——我们光凭数量上的优势,就能取胜。”

阿莲娜不同意:“那我们有多少人会死掉呢?”

菲利普接着说。“修士们是不能打仗的,”他遗憾地说,“而我又不能要镇民们在我不准备拿性命冒险时,去献出他们的生命。”

杰克说:“也别指望我的工匠们会厮杀。这不是他们的活儿。”

菲利普看着理查,他们身边也就只有他算是打仗的行家了。“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们既可以保卫镇子,又不致面对面地格斗呢?”

“除非有城墙,”理查说,“不然的话,我们除了身\_体,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敌人的了。”

“城墙,”杰克若有所思地说。

理查说:“我们可以向威廉挑战,靠单打独斗的胜负来决定问题——一场决斗。但我估计,他不会接受。”

“城墙真有用吗?”杰克说。

理查不耐烦地说:“城墙下次可以救我们,但现在却不行。我们不能一夜修起城墙。”

“我们不能吗?”

“当然不能,别——”

“别说了,理查,”菲利普有力地说。他期望地看着杰克,“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城墙并不是那么难筑的,”杰克说。

“说下去。”

杰克转着脑筋。别人屏息听他说。“城墙没有拱券、没有拱顶、没有窗户、没有屋顶……城墙是能够在一夜之间筑起来的,只需有人和材料就成。”

“我们拿什么来筑城墙呢?”菲利普说。

“往四下看看嘛,”杰克说,“这里有断好的石料,是为地基用的。这里有一大垛木料,堆得比房还高。在墓地里,还有一大堆坍塌下来的废料,河道上还有一大堆从采石场运来的石料。材料是不缺的。”

“而且镇上有的是建筑工匠,”菲利普说。

杰克点点头。“修士们可以负责指挥调度。工匠可以干技术活儿。至于壮工,我们有全镇的人。”他的脑子转得很快,“城墙要利用河这边的堤岸。我们把桥拆掉。然后我们从穷人区沿山筑城墙,与修道院的东墙相接……绕过北边,再沿山而下,直抵河岸。我不知道石头够不够用……”

理查说:“不一定非用石头不可。一道壕沟,和用壕里挖出的泥土垒成的土围子,也一样管用,尤其是在敌人需要仰攻的地方,更有效。”

“当然还是石头更好,”杰克说。

“更好,但不是非有不可。城墙的目的是强行阻止敌人,使其处于暴露的地位,使守方得以从隐蔽的阵地上轰击敌人。”

“轰击?”阿莲娜说,“用什么?”

“石头、滚油、弓箭——镇上大多数人家都有——”

阿莲娜抖了一下,说:“到头来,我们最终还是要作战。”

“但不是搏斗,不大一样。”

杰克感到两难了。最安全的途径,把各种可能都算进去,是让大家都撤到树林里去,也许威廉烧烧房子就满足了。但即使如此,还是有风险,威廉和他的部下会追杀镇民。如果大家留在镇上,待在城墙后面,危险会不会更大呢?万一有点差错,威廉的人马找到了破城的途径,那场大屠杀可就会是骇人听闻的了。杰克看了看阿莲娜和汤米,想着阿莲娜肚子里的胎儿。“有没有一条中间的路呢?”他说,“我们可以把妇女儿童撤走,留下男人守城墙。”

“不行,谢谢你啦,”阿莲娜坚定地说,“这是两头吃亏。我们既没有城墙保护,也没有男人为我们战斗。”

杰克意识到,她是对的。没有人守护的城墙是没用的,而且妇女和儿童也不能在树林里处于没人保护的地位,威廉可能置城于不顾,专门去杀妇女。

菲利普说:“杰克,你是建筑匠。我们能在一天之内筑起城墙吗?”

“我还从来没筑过城墙,”杰克说,“当然,画个设计图是没问题的。我们得在每一段上指定一名工匠,让他们来判断合不合格。这道城墙要到星期日早晨才能勉强完工。它会是全英格兰最差劲的城墙。不过嘛,我们能筑起来。”

菲利普转向理查。“你是上过战场的。如果我们筑起城墙,我们能挡住威廉吗?”

“当然,”理查说,“他来时的准备会是一次轻装偷袭,而不是围城。如果他发现镇上有防御工事,他就无能为力了。”

菲利普最后看着阿莲娜。“你属于最容易遭到攻击的了,还要护着孩子。你怎么想?我们是逃进树林,指望威廉不来追击我们呢,还是留下来筑起城墙来阻挡他们呢?”

杰克屏住了呼吸。

“这不仅仅是个安全问题,”阿莲娜停了一会儿才开口,“菲利普,你已经把生命奉献给这座修道院了。杰克,大教堂是你的理想。如果我们逃走,你就会失去你为之生存的一切。至于我嘛……哼,我有特殊的理由想眼见威廉·汉姆雷的权势受到抑-制。我说,我们该留下。”

“好吧,”菲利普说,“我们筑城墙。”

夜幕降临后,杰克、理查和菲利普提着灯笼,沿镇子的边界走着,确定城墙的走向。镇子是建在一座矮山上的,河围着镇子的两条边。河堤太松软,没有好地基,就撑不住石头城墙,因此杰克建议在那儿筑起木篱。理查对此相当满意。敌人除非从河里进攻,否则就没法攻击木篱,而从河里进攻简直不可能。

在另两条边上,一些地段的城墙是带壕沟的土围子。理查指出,这就管用了,因为地形是山坡,敌人被迫要仰攻。而在平地上则需要石头城墙。

杰克随后便在村里走了一圈,把他的工匠从他们家里——有些人是从床-上——和从酒馆里,召集到一起。他说明了情况的紧急,以及镇上打算怎么对付;然后他带着他们沿镇界走了一圈,给每个人指定了一个地区:木篱归木匠,石墙归石匠,土围子归学徒和壮工。他要求每个人把自己的地区打上桩、扯上绳,然后再回家,-上-床之后还要想好怎么筑他那一区。很快,沿镇界一圈,就由闪亮的灯火拉出了一条点线,工匠们都在挑灯打桩;铁匠点起炉火,连夜打造铁锹。这种不寻常的夜间活动打乱了镇上大多数人的就寝仪式,工匠们花费了不少时间回答令人瞌睡的询问,解释他们在做什么。只有那些修士是有福的,他们天一黑就-上-床了,不管不顾地睡了个安稳觉。

但是到了半夜,当工匠们做完了准备工作,大多数镇民也安寝了——如果只是在毯子底下压抑着激动讨论这些消息的话——修士们却起床了。他们的早祷缩短了,在食堂里一边吃着面包、喝着淡啤酒,一边听菲利普简明地解释。明天他们要做调度者。他们分成了小组,每组为一个工匠工作。他们要听他指挥,监督开挖、提土、供料和搬运。菲利普强调说,他们优先要考虑的是,确保源源不断地供应工匠所需要的材料:石料和灰泥,木料和工具。

菲利普讲话的时候,杰克在想,威廉·汉姆雷在做什么。从伯爵城堡到王桥,要辛辛苦苦地远远骑行一整天,但威廉不会花一整天行军的,那样的话,他们到达之后就人困马乏了。他们得在今天一早太阳一出来就出发。他们不会列队前进,而是要分散开来,在路上走的时候,还要遮掩着他们的盔甲和武器,以免引起别人的警觉。他们将在下午谨慎地集结起来,地点嘛,可能选在离王桥一两个小时路程的地方,大概是威廉的一个大佃户的庄园宅子里。到了晚上,他们要喝啤酒、磨武器,互相讲些上次胜利的那些暴行:把年轻男人打伤致残,把老头子踩在马蹄底下,把姑娘和妇女强---奸-,把儿童砍下脑袋,把婴儿挑在剑尖上,听着他们母亲痛不欲生的尖叫。然后他们将在次日黎明后进攻。杰克吓得一抖。但这次我们要阻止他们,他想。但他照样感到害怕。

每一组修士都认准了他那一地区和所需材料的堆放地。随后,当东方地平线上的天际刚刚现出灰白色时,他们分头去到他们指定的居民点,敲着门,叫醒住户,这时修道院的钟声急迫地敲响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行动就全面展开了。年轻男女充当劳力,老人们准备吃喝,小孩子拉来跑腿,传送消息。杰克不停地在工地上到处走着,心急火燎地督促着进度。他告诉一个灰泥匠,要少掺石灰,这样可以干得快点。他看到一个木匠用脚手架的立柱做木篱,就告诉他的壮工,从另一处料场拿断好的木料,他还要确保城墙的不同区段接茬的地方要严格合缝。他打着哈哈,满面笑容,不停地鼓励人们。

太阳升到了清澈湛蓝的天空。这将是个热天。修道院的厨房供应成桶的啤酒,但菲利普吩咐要掺水,杰克也同意,因为在这种天气里,干重活儿的人会喝很多,他可不想让他们发困。

尽管危险迫在眉睫,但到处都洋溢着一种欢愉的气氛。全镇的人齐心协力,如同过节,就像收获节时做面包,或者仲夏夜顺流漂河灯似的。人们似乎忘记了作为这次活动起因的威胁。不过,菲利普也确实看见极少数人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镇子。他们要么是躲进树林里去碰运气,要么是在附近村子里有可以接纳他们的亲戚。然而,差不多人人都留了下来。

中午时分,菲利普又敲响了钟,大家收工吃饭。趁大家吃饭的时候,菲利普和杰克巡视了一圈城墙。虽然大家忙了一上午,却不见工程有什么起色。石墙才升到地面的高度,土围子还是低矮的土堆,木篱地段空隙还很多。

他们转完一圈之后,菲利普说:“我们来得及完工吗?”

杰克一上午都故意做出快活和乐观的样子,但现在他强迫自己做一番实在的估计了。“照这种速度不成,”他泄气地说。

“我们该怎么加速呢?”

“通常,活儿要是干得快,必然干得糟。”

“那我们就干得糟些——怎么弄?”

杰克考虑着。“现在,我们是让灰泥匠砌石城,木匠竖木篱,壮工挖土方,镇民管搬运。但大多数木匠能够砌直墙,大多数壮工能够竖木篱,所以,我们可以调木匠去帮助灰泥匠砌石城,调壮工竖木篱,调镇民挖壕筑土城。等这样调配顺了以后,年轻的修士就可以不必再指挥,而去干活儿了。”

“好的。”

他们趁大家吃完饭的时候,下达了新的指令。杰克想,这一下,这不仅仅是全英格兰筑得最糟的城,而且也可能是寿命最短的城了。如果整圈城墙能坚持一个星期不倒的话,那就是奇迹了。

下午,人们开始疲倦了,尤其是那些前一天熬了夜的人。节日气氛已经消失殆尽,人们只是咬牙硬撑着。石墙升高了,壕沟挖深了,木篱逐渐合拢了。太阳西沉时,他们停下来吃晚饭,然后就又干了起来。

天黑时,城墙还没有完工。

菲利普校正了一下时间,命令所有的人,除了放哨的以外,全部回去睡几小时,等半夜听他的钟声。精疲力竭的镇民们上了床。

杰克来到阿莲娜的住房。她和理查还都没睡。

杰克对阿莲娜说:“我想让你带着汤米躲到树林里去。”

这个念头整整一天都装在他心底。起初,他反对这么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老是回想起威廉火烧羊毛集市那天的可怕情景,最后,他决定把她打发走。

“我宁可留下,”她坚定地说。

杰克说:“阿莲娜,我不确定这城是不是有用,如果威廉·汉姆雷破了城,我不想让你留在这里。”

“你在指挥大家留下战斗,我不能走,”她说得合情合理。

他早已顾不得什么是情理了。“如果你现在走,他们不会知道的。”

“他们最后总会明白的。”

“但到那时候,一切就已经过去了。”

“你还是想想面子吧。”

“让面子见鬼去吧!”他叫道。他找不到词句说服她,却快急疯了,“我想让你安全!”

他气恼的声音惊醒了汤米,小家伙哭了起来。阿莲娜把他抱起来,摇着。她说:“我甚至不确定,我在林子里是不是更安全。”

“威廉不会搜林子的。他感兴趣的是这个镇子。”

“他可能对我感兴趣。”

“你可以藏到你那块空地那儿。从来没人到过那儿。”

“威廉可能碰巧找到那儿。”

“听我说,你在那儿比在这儿安全。我知道的。”

“我照样还是想待在这儿。”

“我不想让你在这儿,”他粗着嗓子说。

“好啦,我反正要留下的,”她带着微笑回答,不去理睬他那故意的粗暴。

杰克压下去了一句骂人的话。她一旦打定主意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她执拗得像头骡子。他改用求她的口气。“阿莲娜,我害怕明天会出事。”

“我也怕,”她说,“我想,我们该待在一起害怕。”

他知道他只有体面地认输了,但是他实在担心。“那就去你妈的,”他生气地说。然后夺门而去。

他站在门外,呼吸着夜里的空气。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了。他还是十分担心,但和她生气是愚蠢的,天亮以后他们可能都得死。

他又进了屋。她还站在他出屋时待的地方,样子很伤心。“我爱你,”他说。他们拥抱了,就这样站了好长时间。

他再次出屋时,月亮高挂在天了。他平息着自己,阿莲娜说不定还是对的,她在这儿可能比在林子里安全些。这样,他至少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了麻烦,而且可以尽力保护她。

他知道,他即使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觉。他有一种愚蠢的担心,怕大家全都睡过了头,半夜起不来,等天明后任凭威廉的人马长驱直入,杀人放火。他心神不宁地绕着镇子的边界走着。说来奇怪,直到今天,王桥从来没有什么边界。石城现在已经齐腰高,还不够。木篱倒是挺高,但还有好些缺口,足够一百人在刹那间冲进来。土围子还没高到连好马都跳不上去。该做的还很多。

他在原先架桥的地方站住了。桥现在已经拆成一块块木料,存放到修道院里。他望着月光照耀下的水面。他看到一个人影沿木篱走来,感到由迷信的恐惧引起的颤-抖,但来人只是菲利普,和他一样睡不着觉。

在这时,杰克对菲利普的怨气已经被来自威廉的威胁所压倒,杰克对菲利普不再抱不友好的态度了。他说:“如果我们活了下来,我们得重筑城墙,一点一点地来。”

“我同意,”菲利普热烈地说,“我们应该定下目标,在一年之内修好围绕全镇的石头城墙。”

“就在这儿,在河上架桥的地方,我想修一座城门和碉楼,这样,我们不必拆桥,也可以拒敌于外了!”

“我们当修士的是不擅长这类事的——筹划镇子的防御。”

杰克点点头。修士不该卷进任何暴力行为。“可是,你要是不筹划,那又让谁干呢?”

“阿莲娜的弟弟理查,怎么样?”

杰克被这个主意吓了一跳,但想了一下,他承认,这是高明的。“他会干得很出色的,这会让他不再游手好闲,我也不必再供养他了,”他热情地说。他正自觉地用敬仰的目光看着菲利普。“你从来不停滞不前,是吧?”

菲利普耸了耸肩。“我巴不得我们所有的问题都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解决。”

杰克的思绪又转回到城墙上。“我认为,王桥从此会变成一座永久设防的城镇了。”

“不是永久,但到耶稣再来以前会是的。”

“这可不一定,”杰克怀疑地说,“可能会有那么一天,到时候,像威廉·汉姆雷这样横行霸道的人不再有权;法律也不再奴役普通百姓,而是保护他们;国王带来和平而不是战争。想想那一天吧——那时候,英格兰所有城镇都不需要城墙了!”

菲利普摇摇头。“完全是幻想,”他说,“在末日审判之前,是不会有这样一天的。”

“我想也不会。”

“现在快半夜了,该接着干了。”

“菲利普,再等一下。”

“什么?”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还来得及改变我们的计划。我们现在还可以把人撤出镇子。”

“你害怕了吗,杰克?”菲利普说,一点都不凶。

“是的,但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我全家。”

菲利普点点头。“你来这样看一看这个问题。如果你现在走了,你可能会平安无事——明天。但威廉还会再来,随便哪一天。如果我们明天让他为所欲为,我们就会永远生活在恐怖之中。你、我、阿莲娜,还有小汤米,他会在恐惧威廉或他那一类人的环境和心理中长大。”

杰克想,他是对的。如果要让汤米这样的孩子自由自在地成长,他们的父母就不能一味躲着威廉。

杰克叹了口气,“好吧。”

菲利普去打钟了。杰克想,他是个捍卫和平、维护正义、不压迫治下穷人的一地之长。但是一定要保持独身才能做到这一切吗?

钟敲响了。关门闭户的住宅里亮起了灯,工匠们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他们慢慢地动手干起来,和壮工之间也有些坏脾气的顶撞;但菲利普让修道院的面包房彻夜加工,很快就送来了热面包和鲜牛油,大家都欢呼起来。

黎明时分,杰克和菲利普又巡视了一圈,他俩忧心忡忡地凝视着昏黑的地平线,搜索着骑兵的迹象。河边的木篱就要完工了,所有的木匠齐心协力,在最后几码空隙栽上木篱。在另外两边,土围子如今已有一人高,再加上围子外边的壕沟的三四英尺深度,一个人或许可以攀援而上,但必须从马上下来。石城也有了一人高,但最上面的三四层石条一点也不牢,因为灰浆还没干透。然而,敌人不爬城墙是不会知道这一点的,如果他们爬墙,他们同样会因为城墙不牢靠,一使劲就塌,而恼火的。

除--去木篱处的那些缺口外,工程算完成了。这时菲利普又下达了新命令。老人孩子都到修道院去,在食堂里躲避。杰克高兴了,阿莲娜不能不照顾着汤米,这样他俩就会远离前线了。匠人们继续修建,但他们的一些壮工现在要编成军事小组,听从理查的指挥。各组负责保卫自己修筑的那区城墙。镇上有弓箭的男男女女,要在城墙后向敌人射箭。那些没有武器的,要扔石头,现在就先把石头堆放好。滚水是另一件有用的武器,在战略要点要烧好大锅,准备向进攻的敌人浇下去。好几个镇民有剑,但这是最用不上的武器了,如果到了白刃战的地步,就说明敌人已经攻进来了,城墙也就白筑了。

杰克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他觉得头疼、眼睛黏滞。他坐在离河不远的一家住宅的草屋顶上,目光越过田野眺望着远处,这时木匠们还在赶着补上最后的木篱。他忽然想到,威廉的队伍,也许会隔着城墙施放火箭,以便不必破城就可在镇上烧起大火。他抱着疲乏的身-子,下了屋顶,小跑上山,一路来到修道院里。他在那儿碰到理查,原来两人不谋而合,理查已经让一些修士备好水桶和木盆,安放在镇子沿边的一些战略要地上了。

就在他要离开修道院的时候,他听到了类似警告的叫声。

他心跳加快了,赶紧爬上马厩的顶上,越过田野,朝西边看去。在通向桥的大路上,大约一英里之外,一团灰尘暴露了大队人马正在接近。

直到此前,始终有一种整个事情都不太真实的成分;但此时,要想焚烧王桥的人就在那里,骑马沿路驰来,顷刻之间,危险变成骇人的真实了。

杰克感到一阵突发的急切,想去找阿莲娜,但已经没时间了。他跳下屋顶,跑下山坡,来到河边。一群人围着最后一个缺口。他眼看着他们把木桩栽入地下,堵上了那个空档,匆匆在背后钉上两个横撑,把活儿干完了。除了躲在修道院食堂的老幼之外,大部分镇民都聚集在这里。杰克来到之后不久,理查就跑下来,一路叫着:“另一边城墙那儿没人守着!可能会有另一队人马从背后偷袭我们!回到你们的阵地去,赶快!”大家离开之后,他向杰克低声嘀咕:“没有纪律——没一点纪律!”

杰克的目光越过田野,盯着远处,这时尘团越来越近,能够分辨出一个个的骑兵了。他想,他们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鬼,发痴地想制造死亡和毁坏。他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伯爵和国王需要他们。杰克想,菲利普在恋爱婚姻的事情上可能一窍不通,但他至少找到了一种无需这种野蛮的手段来治理一个地方。

在这种时刻,居然会闪出这些念头,未免不合时宜。这是不是人在面临死亡时要想的事情呢?

骑兵们更近了。比理查预计的五十名要多。杰克估测人数要接近一百。他们朝原先架桥的地方挺进,跟着他们就慢了下来。他们在河对岸的草地上,勒住马,散乱地停住了,杰克的精神为之一振。在他们隔河瞪着崭新的城墙时,杰克旁边一个人笑了起来。有人随着也笑了,跟着,笑声犹如野火般蔓延开来,很快就有五十、一百、二百名男男女女,对着河对岸目瞪口呆的士兵放声大笑了。

好几个骑兵下了马,挤作一团。杰克透过晨曦的雾霭,觉得看见了队伍中心的黄发红脸的威廉·汉姆雷,但他不敢肯定。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上了马,集结成队,拍马走开了。王桥的居民欢呼雀跃。但杰克不认为威廉会就此罢休。他们不是退回来路去的。相反,他们在沿河向上游走去。理查来到杰克身边,说:“他们在寻找水浅的地方,想涉水过河,穿过树林,从另一侧攻击我们。把这话传下去。”

杰克迅速沿城走着,重复着理查的估计。在北边和东边,城墙是土围子或石砌的,但没有河水可以阻挡。那边的城与修道院的东墙相接,离阿莲娜和汤米躲在里面的食堂,只有数步之遥。理查已经布置下驯马人奥斯瓦尔德和鞣皮匠的儿子狄克·理查兹,带着弓箭,待在疗养所的屋顶上,他俩是全镇最出色的弓箭手。杰克来到东北角,站在土围子上,隔着田野,看着树林,威廉的人马可能从那里出现。

太阳爬上了天空。这又是一个晴朗无云的大热天。修士们沿着城墙,给大家送来了面包和啤酒。杰克想不出,威廉他们要沿河走多远。距离这里有一英里远的一处河段,好马是可以泅渡的,那里对生人太危险,威廉大概还要再往上游走上二三英里,才可以找到一处浅滩。

杰克不知道,阿莲娜这时在想什么。他想到食堂去看看她,但他不愿意离开城墙;因为如果他这样做了,别人也会学他的样子,那样,城墙就无人拒守了。

就在他抵制着那种诱惑时,有人高喊一声,骑兵又出现了。

他们从东边的树林里钻出来,所以,杰克看他们的时候正逆着太阳,敌人无疑是有意这么做的。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他们不仅在接近,而且是在冲锋。他们一定是躲在林子里,隐蔽着,侦察了地形,然后策划了这次冲锋。杰克恐惧地绷紧-了神经和肌肉。他们没打算看看城墙就走开,他们想攻破一个缺口。

马匹驰过田野。有一两个镇民射出了箭。理查站在杰克附近,气呼呼地高叫:“太早了!忙什么!等他们进到壕沟里——那时一定能一射一个准!”只有几个人听见了他的话,一排不多的几支箭白白射了出去,射到了长着大麦苗的绿油油的地里。杰克想,作为一支部队,我们简直毫无希望,只有靠城墙来保护我们了。

他一只手握着一块石头,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弹弓,就像他小时候打野鸭充饥似的。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年的准头。他意识到,他在使劲地紧紧擞着他的武器,只好强制自己放松一些。石头用来对付野鸭是有效的,但对付骑着高头大马、气势汹汹、步步逼近的全副武装的敌人,就显得软弱无力了。他干咽了一下。他看到,有些敌人拿着弓和火箭;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些握着弓箭的人,是朝着石城去的,其余的人才冲向土围子。这就是说,威廉决定不向石城冲锋了,他不知道灰浆还没干,用手都能把墙推倒。他上当了。杰克享受到了片刻的胜利感。

这时,敌人向土围子发起进攻了。

镇民们发狂地射着箭。一簇簇匆匆射出的箭飞向骑兵。尽管射得很不准,但照样射中了一些敌人。骑兵冲到了壕沟。有些逡巡不前,有些冲下壕沟,又退回岸上。正对着杰克的阵地,一个穿着磨损的锁子甲的大汉策马跃过壕沟,落到土围子的下坡上,还在继续向上爬。杰克装好弹弓,飞出石头。他的准头和从前一样好:石头正击中马鼻尖,那马在松土上本来就打滑了,这时疼得直嘶,后腿人立,调过头去,跑开了,但骑手滚落在地,抽出了长剑。

大多数马匹都退回去了,或者是它们自动的,或者因为骑兵调转了它们;但是,有好几个人步行进攻,其余的人也调回来,准备新的冲锋。杰克回头一瞥,看见好几间屋顶起了火,一些救火的——镇上的年轻妇女——正在竭尽全力灭火。杰克的脑海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次可能顶不住了。在过去的一天两夜里,大家虽然英勇奋战,抢筑了城墙,但这些残暴的人,会越过城墙,烧杀掳掠。

可能要进行白刃战的前景让他害怕。他从来没学过打仗——他的唯一的经历就是和阿尔弗雷德打架。他感到无可奈何。

骑兵又发起冲锋,而那些失去坐骑的人也徒步爬着土围子。石头、箭矢雨点般飞向他们。杰克连续使用着他的武器,把石头一块块射向敌人,简直如同一架机器。好几个进攻的人在石头和箭矢的攻击下,倒了下去。就在杰克面前,一名骑兵摔下马,丢了头盔,露出了一头黄发:是威廉本人。

没有一匹马上到土围子上,但有几个徒步的人上来了,让杰克害怕的是,镇民们被迫投入了战斗,用长棍棒和斧头,抵挡进攻者的宝剑和长矛。有几个敌人越过了围顶,杰克看到身边有三四个镇民倒下了。他心中充满了畏惧,镇民有了伤亡。

但每个越过城墙的敌人却有八九个镇民围着他,无情的棍棒和斧头狠狠砍下,应该有好几个镇民受了伤,但所有的敌人都很快就给杀死了。随后,镇民们开始把别的敌人赶下土围子。进攻被打退了。那些还骑在马上的人,心中没底地在原处打转,而少数几个散兵游勇,还留在土围子外。杰克喘着气,歇了一下,心中感激有这么个喘息的机会,紧张地等着敌人的下一步行动。

威廉把长剑举向空中,大声喊叫,要部下注意他。他挥了一圈长剑,召集着他们,然后把剑指向城墙。他们集结好队伍,准备再次向城墙发起冲锋。

杰克看到机会来了。

他拣起一块石头,装在弹弓上,仔细地瞄准威廉。

石头像砌石工的吊线一样,笔直地飞过空中,正好击中威廉前额的中间,那力量很强,杰克都听到了石头碰骨头的声响。

威廉摔倒在地。

他的部下踌躇着,冲锋中止了。

一个又高又黑的人跳下马来,跑到威廉跟前。杰克想,他认识,这是威廉的侍从瓦尔特,时时不离他左右的。瓦尔特手中还握着缰绳;跪在了威廉俯卧着的身\_体旁边。一时,杰克希望威廉已经死了。后来,威廉动弹了一下,瓦尔特扶他站了起来。威廉已经头晕目眩了。战斗的双方都在关注着他们两个。那一时,石子和箭矢都停止发射了。

威廉依然摇摇晃晃,他上了瓦尔特的马,瓦尔特一直搀着他,这时也爬上马,坐在他身后。时间拖延着,大家都不知道威廉还能不能坚持下去。瓦尔特挥了一圈长剑,召集着人马;然后,他把剑指向了树林,杰克说不出的一阵松心。

瓦尔特刺了一下马,他俩跑开了。

别的骑兵也跟了上去。还在土围子上作战的敌人也放弃了战斗,转身跑过田野,去追他们的头儿了。少数几块石头和几支箭矢尾随着他们,越过大麦地。

镇民们欢呼了。

杰克往四下看了看,感到晕眩。全结束了吗?他简直不敢相信。火势已经渐弱——妇女们已经成功地控制住了大火。男人们在土围子上跳舞,互相拥抱。理查走上前来,拍拍他的后背。“是这一圈城墙保住了我们,杰克,”他说,“你的城墙。”

镇民和修士们围住了他俩,都等着祝贺杰克和相互致意。

“他们彻底走了吗?”杰克说。

“噢,当然,”理查回答说,“他们不会再来了,这下他们看到了,我们是决心保卫城墙的。威廉懂得,如果人民决心抵抗你,你就夺不下一座有城墙的镇子,除非调来一支大军,围困上半年。”

“这么说是结束啦,”杰克傻乎乎地说。

阿莲娜抱着汤米,挤进了人群。杰克心怀感激地拥抱了她。他们都活着,他们还在一起,他心中感激不尽。

他突然感到了他两天来没有睡觉的后果,他一心想躺下睡觉。但是他不能。两个年轻的建筑匠抓住他,把他抬到他们的肩头上。欢声雷动。他们抬着他前进,众人跟在后边。杰克想告诉他们,不是他救了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救了自己;但他知道,他们不会听他的,因为他们需要一个英雄。消息传开,全镇都知道他们取得了胜利,欢呼声直冲云霄。多年来,他们都生活在对威廉的恐惧之中,杰克想,可是今天,他们却赢得了自由。他被他们抬着,在镇上到处走着,后面跟着欢庆胜利的游行队伍,他向人们挥动着手臂,笑逐颜开,盼着大家能早早把他放下,让他倒头闭眼,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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