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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洛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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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6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英格兰的偏远乡下坐落着一座农舍。农舍是半木质结构,西墙上的白漆轻微剥落,铁线莲顺着斑驳的墙壁往上爬。烟囱上炊烟缭绕,一看就知道炉子上正煨着好吃的。农舍后的布局像是菜畦的模样,嵌着玻璃的铅质窗户闪着骄矜的光,屋顶上的瓦片鳞次栉比地排列着。

农舍四周围着土里土气的栅栏,一扇木门隔开了平淡无奇的花园和两边的草地。远处是成片的灌木丛。树丛里枝繁叶茂,一条小溪轻快地淌过岩石,在阳光和阴凉中穿梭躲闪。几百年来,它一直都是这般模样。但农舍这里听不到小溪的声音,小溪离得太远了。农舍孤零零地蜷缩在尘土飞扬的长路尽头。虽然这也是乡村公路的一段,但路上的行人根本看不到这里。

除了偶尔的微风,一切都是静止的,一切都是悄然无声的。一对白色的呼啦圈靠在紫藤花架起的拱门上,彰显着去年流行的时尚。绿色的洗衣篮里,一只戴着眼罩的泰迪熊坐在挂篮当中,居高临下,用悲天悯人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一辆装着盆盆罐罐的独轮手推车,安然立在农舍一旁。虽然周遭寂静,也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寂静,整幅画面萦绕着意料之中的浓情厚意,就像演员登台前的剧院舞台。所有的可能性都在面前延展开来,命运还没被大环境封锁。

“洛瑞尔!”远处传来一个孩子不耐烦的声音,“洛——瑞——尔——你在哪儿?”

静谧的时光就此结束。剧院的灯光暗了下去,幕布徐徐拉起。

一群母鸡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在花园小径的砖缝中啄食,阳光下,一只松鸡拖着长长的影子慢慢走过花园,附近草地上的拖拉机轰隆隆地活了过来。高高的树屋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躺在地板上,用力-吮-吸着柠檬糖片,她用舌-头将糖片抵向上腭,叹了口气。


* * *


让她们一直找自己真是残忍,她想。但外面热浪滚滚,她又怀揣着自己的秘密,捉迷藏这项幼稚的游戏实在是过于劳心劳力,她不想露面。而且,找人也是一项挑战。爸爸常说要公平公正,她们要是不尝试一下,就永远也学不会。洛瑞尔总是能比别人找到更好的藏身之处,这也不怪她。虽然妹妹们年纪比她小,但也不是襁褓之中的婴儿了。

无论如何,她并不想被找到。至少今天,至少此时此刻,她不想。她只想静静躺在这里,放任轻薄的棉布裙在luo露的腿上轻舞,放任关于他的念头在脑子里自在奔涌。

比利。

闭上眼,比利的名字就歪歪扭扭地出现在黑暗中。霓虹,眼前全是艳粉色的霓虹。她感到皮肤一阵刺痛。她把柠檬糖片翻了个个儿,这样中间的空心部分就在舌尖上稳稳地立了起来。

比利·巴克斯特。

他从黑色太阳镜后面凝视她的样子,他微笑时嘴角向一侧翘起的样子,他那一头桀骜不驯的深色头发……

她和比利刹那间就电光石火。不过据她所知,真爱就是如此猝不及防。五个星期前,她和雪莉刚下公交就看见比利和他的朋友在舞厅外面的台阶上吸烟。彼此眼神交汇时,洛瑞尔真庆幸自己刚用周末的薪水买了一双新的尼龙袜,现在看来真是划算。

“出来吧,洛瑞尔。”说话的是艾莉丝,天太热,她的声音也无精打采的,“你为什么不肯规规矩矩地玩游戏呢?”

洛瑞尔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那天,他们把所有的舞曲都跳了个遍。乐队的节奏越来越快,她一丝不苟地照着《邦蒂》杂志封面做的法式鬈发已松松垮垮。虽然脚有些疼,她还是不停地跳着舞着。最后,一直被晾在一旁的雪莉忍无可忍,像个长辈似的冲到她身边,告诉她回家的末班车就要开走了,不知她心里是否还有宵禁这回事。她这才停下了舞步。雪莉其实非常清楚,洛瑞尔才不在乎什么宵禁呢。雪莉不耐烦地用脚尖叩着地板,洛瑞尔面色绯红地跟比利说再见,比利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洛瑞尔内心深处清楚地明白,这个闪耀着光芒的美丽时刻,一直都在等待着她……

“噢,随你的便吧!”艾莉丝的声音清晰起来,还夹杂着几分愤怒,“可别怪我们没给你留生日蛋糕。”

已过正午,日头西斜,一丝热气从窗户中溜进树屋,洛瑞尔的内眼睑被热气熏成了鲜红色。她坐起来,却迟迟没有起身离开。艾莉丝的威胁击中了她的软肋——母亲烤的维多利亚海绵蛋糕相当美味,洛瑞尔对此没有任何抵抗力。可她心里并不怕,因为她知道,切蛋糕的刀落在厨房的桌子上了。先前大家忙着找野餐篮、地毯、气泡柠檬水、浴巾和新收音机,随后又像退潮似的蜂拥出家门,刀子就是在那时落下的。借着捉迷藏的名头,她折回这间凉爽昏暗的屋子拿包裹的时候,看见蛋糕刀就躺在果盘边上,果盘的把手上还系着红色的蝴蝶结。

这把蛋糕刀很有些年头,它切过尼克森家族的每块生日蛋糕、每块圣诞蛋糕,乃至所有庆贺时刻的蛋糕,母亲是它的忠实拥趸。所以,洛瑞尔清楚,除非有人被支使回来找这把刀,否则她都是自由的——为什么不享受这难得的自由呢?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安静的时刻比母鸡的牙齿还稀少,家里总是有人在进进出出,他们挥霍着隐私就如同在亵渎圣物。

今天,她尤其需要时间独处。

包裹是和上周四的邮件一起送过来的。感谢苍天,遇见邮递员的是洛丝,不是艾莉丝或黛芙妮;谢天谢地,更不是妈妈。拿到包裹的时候,洛瑞尔就知道是谁寄的了,她心里明镜似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但她还是故作镇定,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雪莉、乐队,还有她借来的唱片。她这番含糊其词压根儿没必要,洛丝的注意力早就转移到篱笆桩子上停着的蝴蝶上去了。当然,这样再好不过了。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脱口秀节目《音乐评审团》,艾莉丝和黛芙妮争论克里弗·理查德和亚当·费斯谁更厉害,吵得热火朝天。父亲感叹亚当的美国口音糟透了,又悲叹整个大英帝国的口音越发粗俗不堪。洛瑞尔悄悄溜了出去,她钻进卫生间,反锁上门,然后蹲在地板上,后背紧紧抵着门。

她颤-抖着手指拆开了包裹。

一本包了书皮的袖珍书掉落在她手中。透过包装纸,她看见书名——《生日聚会》,是哈罗德·品特【1】的作品。洛瑞尔激动得有些发抖,忍不住想要尖叫。从那天开始,她就把这本书放在枕套中,每晚枕着它入眠。虽然这样并不舒服,但她就想离它近些,她需要靠近它,这很重要。

洛瑞尔虔诚地相信,人有时候会遇上十字路口,有些事会突然发生,猛然改变生命的进程——品特的剧本首次上映就是这样的十字路口。在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后,她就一门心思想去观看。个中缘由,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她告诉父母,自己要去拜访雪莉;另一边,她又要雪莉发誓一定守住这个秘密,然后她就搭上了去剑桥的汽车。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外出。坐在昏暗的艺术剧院里,看着斯坦利的生日聚会一步步变成噩梦,洛瑞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觉醒。面色潮红的巴克斯顿家的小姐们每周日早晨在教堂经历的就是这样的觉醒吧!洛瑞尔发现,让小姐们激动的是新来的年轻牧师,而不是上帝的教诲。坐在剧院的廉价座位上,剧中人物的命运在她的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和她自己的命运纠缠在一起。这时候,她的脸欣喜地红了起来。这种感觉无法言喻,但她心里非常清楚:生命中原来有许多值得期待的事情,它们在静静地等待着她。

这种精神上的觉醒成了她独自守护的秘密,但她心里并不清楚该拿它怎么办,也不知该如何将这一切告诉别人。直到那天晚上,比利拥抱了她,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皮外套上,她忍不住把这种感觉告诉了比利……

洛瑞尔从书里取出比利的来信,又读了一遍。信中只有寥寥数语,说周六下午两点半他会骑着摩托车在小巷尽头等她,他要带她去海边看他最喜爱的那个可爱地方。

洛瑞尔看了一下腕表,距离约定的时间不到两个小时。

当洛瑞尔讲《生日聚会》和她的观后感时,比利点点头,跟她聊起伦敦的事,聊起剧院和他在不知名的夜店里见到的乐队。洛瑞尔觉得希望在眼前闪闪发光。之后,他吻了她——这是她的初吻。她脑子里似乎有灯泡炸开,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

她溜到黛芙妮放化妆品的地方,那儿立着一面小镜子。洛瑞尔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检查两边眼角处的黑色眼影是否均匀,那可是她费了好大一番工夫画的。眼影看上去无可挑剔,洛瑞尔用手抹了抹刘海,让它更顺滑一些。同时,她尽力回想,看自己有没有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毛巾已经准备好了,泳衣也已经穿在连衣裙里面了。她告诉父母,要在霍奇金斯夫人的沙龙上多待几个小时,帮她清扫清扫。

洛瑞尔从镜子前扭过头,咬着指甲尖儿。偷偷摸摸不是她的性格,真的不是。她是个好女孩儿,每个人都这么说——老师、朋友们的母亲,还有霍奇金斯夫人。但她有什么办法?她该怎么向母亲和父亲解释这件事呢?

虽然父亲和母亲非常喜欢讲述他们相遇的爱情故事,但洛瑞尔敢确定,他们从来不知道爱为何物。噢,他们的确深爱着彼此,但他们的爱情是安安分分波澜不惊的老式爱情,那种爱情不过是肩膀靠着肩膀,一杯茶接着另一杯茶,就那样过完一生。她才不要那样子。洛瑞尔厌恶地叹了口气。或许,父亲和母亲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爱情,充满了绚烂的花火,装着两颗怦怦跳跃的心,还有——想到这儿,她的-脸-红了——肉-体的欲望。

一阵热风传来远处母亲的笑声。恍惚之间,洛瑞尔觉得自己站在了人生的一道峭壁前,这种感觉让她很欢喜。亲爱的妈妈,她美好的青年时代蹉跎在了战争中,但这并不是她的错。她跟父亲相遇结合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孩子们到了需要鼓励的年龄时,她往往还茫然无知,还在炫耀自己折纸船的手艺。今年夏天,她的头等大事就是赢得了乡村园艺俱乐部的奖项,报纸刊登了她的照片——不仅是当地报纸,伦敦的报刊也在当地新闻板块大幅刊登了妈妈的照片。雪莉的律师父亲兴致勃勃地将这篇报道从报纸上剪下来,送到洛瑞尔家人面前。父亲把报道贴在新买的冰箱上,母亲对此颇为尴尬,一副半推半就的模样,却并未主动把它揭下来。母亲种的红花菜豆特别长,她对此非常自豪。瞧吧,这就是母亲。洛瑞尔从嘴里吐出一小块指甲。对一个会为红花菜豆感到骄傲的人来说,欺骗比强迫她接受世界已经改变的事实要好些。

洛瑞尔在撒谎这方面没什么经验。无论人前还是人后,她所有的朋友都认为,洛瑞尔一家子的关系十分亲密。如果相爱是场罪的话,在外人看来,尼克森家的人早已罪孽深重。但最近,洛瑞尔的感觉变了。虽然她的行为举止一如既往,但她心里清楚,自己和家里人之间出现了一种陌生的距离感。夏天的微风将一缕发丝吹上洛瑞尔的脸颊,她皱起眉头。晚上,大家围坐在餐桌旁,父亲慈爱地讲着蹩脚的笑话,大家非常捧场地哈哈大笑。洛瑞尔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局外人,对这一切冷眼旁观。那些欢笑着的家人像是共坐在一节火车车厢里,一起摇响古老的家庭节奏。只有洛瑞尔独自站在站台上,看他们逐渐远去。

事实上,即将远行的人是她。洛瑞尔已经做好了功课:皇家中央演讲和戏剧学院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她想,如果父亲和母亲知道自己要离开,会说些什么呢?他俩都没多少社会经验,洛瑞尔出生之后,母亲连伦敦这样近的地方都没有去过。别说是让他们在昏暗的剧院看演出了,就连洛瑞尔这个家中长女有搬去伦敦的想法,都足以让他们俩急得中风。

树屋下面,刚洗好的衣服--湿--漉漉的,在晾衣绳上晃来晃去。牛仔裤的两条裤腿相互触碰,那只有一只翅膀的母鸡被吓得咕咕直叫,在原地兜来兜去绕圈子。尼克森奶奶很讨厌这条裤子:“你这样特别掉价,洛瑞尔,一个女孩子穿着这样的裤子整天瞎晃悠实在不成样子。”洛瑞尔将白框太阳镜往鼻梁上推了推,背靠在树屋的墙壁上。

战争是父母心头的隐忧。虽然它的硝烟已经散去了十六年——洛瑞尔也已经十六岁了——世界早已今非昔比。防毒面罩、制服、配给卡以及战争所留下的一切,都被父亲装进卡其色行李箱,扔到阁楼上。但悲哀的是,有些人还是意识不到这一点。所有二十五岁以上的人都是如此。

比利说,他们那辈人是不会懂这些道理的。他说,这就是所谓的“代沟”,跟他们解释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意义,他一直带在口袋里的亚伦·西利托【2】的那本书里就是这样说的。大人没法理解自己的孩子,要是哪天他们真的理解了,一准儿是你哪里出了问题。

本质上,洛瑞尔还是个听父母话的乖女孩儿,所以她内心习惯性地想要反驳比利的观点。但她并没有这样做。相反,她的思绪飘忽到自己偷偷离开妹妹们的那些晚上。她一脚踩进温暖芬芳的夏夜,宽松的衬衣下藏着收音机。她偷偷爬上树屋,心里怦怦直跳。她把收音机调到卢森堡频道,然后躺在黑暗里,让乐声在身边流淌。随后,音乐声流进乡下静谧的空气中,最新的流行歌曲就这样包裹住这古老的风景。有一个天大的密谋,一个秘密组织,而她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让她内心涌起一种神圣的陶醉感,皮肤随之传来一阵刺痛。新一代的人此刻都在听着收音机,他们知道,生命、世界还有未来,都在外面等着他们。

洛瑞尔睁开双眼,回忆仓促地离开了,但它带来的温暖感觉还在周围萦绕。她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凝视着白嘴鸦在天空中的飞行轨迹。飞吧,小鸟。飞吧。完成学业之后,她也会成为这样自由的小鸟。她凝视着空中的鸟儿,直到它变成了湛蓝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才眨了眨眼睛。她刚才所说的密谋是一项壮举,事成之后,父亲和母亲就会站在她的立场来看待问题,未来就会毫不拖泥带水地展现。

洛瑞尔的双眼--湿--润了,这是胜利的泪光。她扭头打量着家里的房子,看见自己卧室的窗户,她和妈妈种的紫菀,下面埋着那只名叫“警察”的可怜小猫。她看见砖墙上的缝隙,说起来真是难为情,她曾在那里给精灵们留过言呢。她脑子里浮现出很久以前的记忆,有小小的她在海边的池子里捡海螺的身影,有他们一家在奶奶的海边公寓里吃晚饭的画面。但这一切都像一场远去的梦,这座农舍是她所知的自己唯一的家。每天晚上,父亲和母亲都会坐在各自的扶手椅上,虽然洛瑞尔对扶手椅并没有多少好感,但她很喜欢这个场景。家里的墙壁很薄,睡觉的时候总能听见父亲母亲在隔壁低声碎语。而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惊醒睡梦中的妹妹们。

离开后,她会想念大家的。

洛瑞尔眨了眨眼。她会想念大家的——这个念头飞快地掠过心头,然而却是沉甸甸的,她心里像是塞-了块石头。虽然妹妹们还借着自己的衣裳没还,虽然她们弄断了她的口红,刮花了她的唱片,但她还是会想念她们的。想念她们的吵闹和热情,想念她们之间的口角和打闹嬉戏。她们像是一群小狗崽,在大家同住的房间内滚作一团。她们联起手来在外面战无不胜,大家对此都非常开心。她们是尼克森家族的姑娘,洛瑞尔、洛丝、艾莉丝还有黛芙妮,父亲开玩笑说家里成了女儿国。假期她们去看望奶奶,老人家却觉得这么多女儿太可怕了。

她听见远处的呐喊和尖叫,还有夏日里小溪的潺潺流水声。她心里传来一阵紧缩感,像是一根被勒紧的绳子。她能想象出大家此刻的模样,就像一幅幅年代久远的肖像画。女孩们把裙子扎在短裤里,在树荫下追逐嬉戏。洛丝跑到岩石上的安全地带,用一根蘸了水的棍子在石头上写写画画,纤细的脚踝在水中摇摆。艾莉丝身上--湿--透了,非常恼火。一头鬈发的黛芙妮在一旁哈哈大笑。

带格子图案的野餐垫此刻肯定被平放在长满青草的岸边,她们的母亲弯腰站在齐膝深的溪水中,放刚叠好的小纸船扬帆起航。那是溪流的拐弯处,水流是最急的。父亲肯定在一旁观看,他的裤腿卷起来,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洛瑞尔能够清楚地想象出父亲现在的模样,他肯定带着那副惯有的温和又迷惘的表情,好像不相信自己能有在此时此刻置身此地的好运气。

在父亲脚边上戏水、尖叫和欢笑,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捞取母亲放逐的船儿的那个,肯定是家里的小男孩,他是大家伙儿的心肝宝贝。

小男孩当然也有名字,他叫格拉尔德,但家里没人这样叫他。格拉尔德是大人的名字,他还那么小。他今天已经两岁了,但小脸儿还是圆圆的,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一双调皮的眼睛忽闪忽闪,双-腿肉乎乎的,十分讨人喜欢。洛瑞尔经常忍不住想捏上一把,又怕下手太重捏疼了他。家里人都争着想成为小男孩最爱的人,大家都说自己才是他的最爱。但洛瑞尔知道,小男孩脸上的笑容大部分是因为她这个大姐姐。

洛瑞尔竟然会错过他的两岁生日,这怎么可以?在即将和比利开溜的关键时刻,她在树屋里躲了那么久,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洛瑞尔皱了皱眉,内心的自责让她感到一阵-燥-热,不过想到和比利离开的决心,很快便镇定下来。她会弥补这一切的——她打算从树屋里爬下来,去厨房拿上蛋糕刀,然后直接去小溪边。她会是一个乖巧的女儿,是无可挑剔的大姐。要是能在十分钟内做完这一切,她肯定会在内心的表扬册上给自己好好记上一笔。微风吹在她被太阳晒黑的双脚上,暖暖的。她行动起来,双脚飞快踏上楼梯最上面的那级阶梯。


* * *


洛瑞尔后来一直在想,那天,自己若是再慢一些的话,结局会不会不同?她若是再小心些,整件可怕的事情或许能就此改变。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事情还是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她当时很着急,所以后来发生的事令她非常自责。但那时候,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之前她有多渴望独处,那时候她就多想跟大家在一起,享受热闹的时刻。近来,她的心思就像格林埃克斯农场塔楼上的风向标一样摇摆不定,一会儿一个主意。这种感觉很奇怪,有时甚至很吓人,但也有几分刺激的味道,就像是在海边晃晃悠悠地骑车一样。

这种情况下也很容易受伤——比如这时候,她迫不及待地想加入小溪边的生日聚会,膝盖在树屋的木地板上磕了一下。伤口很疼,她皱着眉头低头看见鲜血流了出来,红得触目惊心,只好折回树屋检查伤口。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鲜血从膝盖渗出来。她一边咒骂自己粗心大意,一边担心比利会不会留意到这个丑陋的大伤疤,自己又该怎么遮掩它。这时候,灌木丛那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音沙沙簌簌,像是风吹过树叶的响动,但其中还夹杂着别的声音。这声音立马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从树屋的窗户往外瞄了一眼,看见巴纳比在宽敞的草地上溜达,光滑的耳朵耷拉在脑袋旁,像两只天鹅绒做的翅膀。母亲穿着自己缝制的夏裙,跟在后面不远的地方。她稳稳当当地抱着小男孩,大步迈过草地,朝花园走来。弟弟穿着一套连体裤,天气炎热,光着一双小脚丫。

尽管母女俩还隔着一段距离,但一阵轻风吹来,母亲嘴里哼的小调清晰地传到洛瑞尔耳中。家里每个孩子都听她哼过这首歌。母亲的手指爬过弟弟的肚子,抚弄着他的下巴,他于是高兴地笑起来,大声喊着:“还要,还要!”母子俩的注意力全在彼此身上,阳光洒满草地,他们的身影充满了田园之美。洛瑞尔看见母亲和弟弟亲密互动,心里既感动又因自己不在而略感嫉妒。

母亲拔掉门闩,朝屋里走去。洛瑞尔意识到,母亲回来拿蛋糕刀了。

母亲每往前走一步,洛瑞尔弥补的机会就少了一分,她因而有点生闷气。因为这,她既没开口叫住母亲,也没从树屋上爬下来,反而就在树屋上待着了。母亲走进屋子的时候,洛瑞尔就在树屋的地板上坐着,心里既烦闷又开心。

一个呼啦圈轻轻掉在地上,洛瑞尔觉得呼啦圈也支持自己这样。她决定就在树屋待着,哪儿也不去。就让他们多想念她一会儿吧!她心情好起来自然会去溪边的。她决定再看一遍《生日聚会》,想象在远离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地方,她的未来会怎样。她会是个见多识广的美人儿,膝盖上也不会有疤痕。


* * *


那个男人,刚出现的时候,像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黑点,站在车道的另一端。后来,洛瑞尔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看向那里。她看见男人朝农舍后面走来,以为是比利提前过来接自己了,心里顿时紧张起来。那人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她看清楚他的穿着打扮——深色长裤、长袖衬衣,还戴着一顶黑色旧帽子——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不是比利。

放松下来,洛瑞尔随之感到一阵好奇。家里很少有客人来访,步行过来的就更少了。男人走近时,洛瑞尔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却始终想不起他究竟是谁。于是,洛瑞尔忘了自己在生气,也忘了躲藏,自顾自地打量起那个男人来。

她把胳膊支在窗沿上,双手托着下巴。这个中年人长得不赖;步子不徐不紧,显然是有意而来。洛瑞尔不认识这个男人,他不是父亲村子里的朋友,也不是附近农场的人。他可能是个迷路的旅人,正在找路。但他怎么会往农舍的方向来呢?这里离大路那么远。他难道是吉卜赛人?或者是流浪汉?曾经有流浪汉误打误撞走到农舍来,感激父亲给了他们工作。又或者——洛瑞尔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冷战——又或者,他是个精神病人?她在本地的报纸上看到过类似消息,这些人经常去惊扰野餐的人,在下游拐角独自散步的女-人往往被吓得不轻。

洛瑞尔打了个哆嗦,吓了自己一跳。随后,她又打了个哈欠。这男人应该不是坏人——现在,她连他身上背的皮包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可能是个推销员,来向母亲介绍最新的百科全书,尼克森家可离不了这个。

于是,洛瑞尔把目光移开了。


* * *


过了几分钟,她听见巴纳比在树下低声吠叫。洛瑞尔爬到窗户边,看见家里的西班牙猎犬站在砖石小径的正中央,十分显眼。男人离农舍更近了,他捣鼓着通向花园的铁门,巴纳比就站在他面前吠叫。

“安静点,巴纳比,”母亲在屋内训斥着小狗,“我们马上就出来了。”她从昏暗的大厅里走出来,走到门口时对着小男孩的耳朵说了句悄悄话,亲了亲他胖嘟嘟的脸颊,孩子于是咯咯笑起来。

房子后面,鸡圈旁边早该上油的大门吱吱嘎嘎地响,小狗于是又咆哮起来,背上的毛顺着脊柱散向身\_体两边。

“够了,巴纳比,”母亲说,“你到底怎么了?”

男人转过屋角,母亲朝小径看去,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了。

“你好。”陌生人停下来,用手绢擦拭着鬓角,“今天天气真不错。”

小男孩看见这个陌生的男人,脸上绽放出笑容。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张一合,激动地表示欢迎,没人能够拒绝这种邀请。男人于是将手绢放回口袋里,又走近了些。他轻轻地举起手,像是要为小家伙洒圣水。

母亲慌忙走开,速度快得惊人。她拉开孩子,粗暴地放在身后地面上。孩子的光脚丫下面就是砂石地。对这样一个只懂得温柔和爱的小孩来说,这种待遇不啻为一场酷刑。他耷拉着脑袋,哭了起来。

哭声牵动了洛瑞尔的心,但她整个人冻住了一般,迈不开手脚,只感觉后颈上的毛孔一阵刺疼。母亲的脸上浮现出她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是恐惧,母亲在害怕。

洛瑞尔觉得有些异常,她一贯的安全感化成青烟散去,冰冷的恐慌取而代之。

“你好,桃乐茜,”男人朝母亲打招呼,“好久不见。”

他知道妈妈的名字,他不是陌生人。

他又说些了什么,声音很低,洛瑞尔听不见,母亲则轻轻点了点头。洛瑞尔歪着脑袋,继续偷听。阳光照在她扬起的脸上,她的眼睛闭了那么一秒钟。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非常突然。

洛瑞尔永远都记得那道亮晃晃的银色光芒,阳光照在金属的刀刃上,那一瞬间异常美丽。

接着,尼克森家族那把别致的刀子划下来,深深刺进了男人的胸膛。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尔后又加速流淌。男人一声惊呼,他扭曲的脸上夹杂着吃惊、痛苦以及恐惧。他伸手想去握住骨制的刀把,却发现鲜血沾染了他的衬衣。他倒在地上,温暖的风吹翻他的帽子,吹落进尘土里。

狗儿狂吠起来。小男孩在砂石地面上号啕大哭,通红的小脸儿闪着泪光,伤心极了。但在洛瑞尔耳中,这些声音越来越远,像是隔着她膝盖伤口上流血的汩汩之声。她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乱成一团,在一片模糊中分外刺耳。

刀柄上的蝴蝶结散开,丝带的尾巴拖在花坛边缘处的碎石上。这是洛瑞尔最后看见的画面。随后,金星闪烁,眼前一黑。





2 & &2011年,萨福克郡




此时的萨福克郡烟雨蒙蒙。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这里似乎从未下过雨。医院在镇子另一边,汽车只好沿着坑坑洼洼的街道缓慢地行驶,在转弯处稍作停留,随之又拐入那边的车道。洛瑞尔打开粉盒,照起镜子来。她把一边脸上的皮肤往上推,冷静地看着皱纹堆积起来,松手的时候它们又散开。在另一边脸颊上,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经纪人告诉她,观众喜欢她的皱纹。选角导演看见她的脸会变得伤感,化妆师在这样的脸上挥舞着粉刷和青春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感伤低唱。几个月前,一家网络媒体发起一项民意调查,号召读者投票选出“全英国最喜爱的面孔”,洛瑞尔名列第二。报纸称,她脸上的皱纹让人们觉得很安心。

这对外人来说自然很好,可却让洛瑞尔觉得自己老了。

自己的确老了,洛瑞尔一边想着,一边合上粉盒。但这种老不是当年扮演鲁滨逊太太【3】时那种老法。在国家剧院参演《毕业生》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时间是怎么溜走的呢?一定是有人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将该死的时钟调快了吧?一定是这样。

司机打开车门,在她头顶撑开一把黑色大伞,领着她往前走。

“谢谢你,马克。”走到雨棚前,她向司机道谢,“你知道周五该在哪儿接我吗?”马克放下她的旅行袋,把伞收起来。“知道,在镇子另一边的农舍。那儿的路很窄,农舍就在车道尽头。还是两点钟来接你吗?”

她说是,马克点点头,然后匆忙穿过雨帘,走到车门前。车子发动起来,她看着车子远去,突然渴望在潮--湿--的公路上体会温馨愉悦的感觉,漫无目的地走。随便去哪儿,但肯定不是这儿。

洛瑞尔打量着入口处的大门,但却迟迟没有走过去。她掏出香烟点上,贪婪地吸了一口,优雅的淑女不该这样抽烟的,但她刚经历了一个可怕的夜晚。凌乱地梦到了母亲,梦到了这个地方,还有尚且年幼的妹妹们以及还是小男孩的格里【4】。幼小的格里虔诚地拿着亲手做的宇宙飞船,对洛瑞尔说,他以后要发明时间胶囊,穿越回过去,弥补那些该弥补的事情。什么事情需要弥补呢?在梦里,洛瑞尔问格里。你说是什么?当然是那些出问题的事情咯。要是洛瑞尔想去的话,可以跟着。

她真想。

医院大门“哗”的一声开了,走出两名护士。其中一位扫了洛瑞尔一眼,认出了她,双眼不敢置信地瞪得溜圆。洛瑞尔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趁着护士扭过头跟自己的同伴窃窃私语,扔掉了手中的烟。


* * *


洛丝坐在医院大厅里的椅子上等着,见面的一瞬间,洛瑞尔差点没认出来这就是自己的亲妹妹。洛丝肩上裹着一条紫色的针织围巾,围巾两头用粉色的蝴蝶结别在一起,耷拉在胸前。如今已经银白的蓬乱头发编成松散的辫子,垂在肩上。看到妹妹绑头发用的是系面包口袋的绳子,洛瑞尔心里顿时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怜爱,这感觉几乎让她无力招架。“洛丝,”她竭力藏起自己的情感,精神抖擞地跟妹妹打招呼,这么做的时候洛瑞尔心里其实是有一点讨厌自己的。“天哪,感觉好多年没见了似的,一直没机会好好聚一聚。”

姐妹俩拥抱的时候,洛瑞尔惊讶地发现洛丝身上有一股薰衣草的味道。这味道虽然熟悉,却如此不合时宜。那是暑假午后尼克森奶奶海之蓝公寓的味道,不该是自己妹妹的味道。

“你能来我真开心。”洛丝紧紧拉着洛瑞尔的双手,把她领进大厅的走廊,“我不会不来的。”

“嗯,我知道你肯定会来。”

“如果不是采访的话,我早就回来了。”

“我知道。”

“不过,要不是还要排练,我这回本来可以待久一些。还有两周,电影就要开拍了。”

“我知道,”洛丝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像是强调自己理解,“妈妈要是看见你来了肯定会很开心,你是她的骄傲,是我们大家的骄傲。”

来自亲人的赞美令人无所适从,洛瑞尔干脆置之不理,直接问道:“其他人呢?”

“还没来呢。艾莉丝堵在路上了,黛芙妮今天下午到,她打算从机场直接回家,路上会给我们打电话的。”

“格里呢?他什么时候到?”

这实际上只是句玩笑话,洛丝这个尼克森家最一本正经的人,听见这话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她们的弟弟能够建立宇宙距离表,计算出遥远星辰的方位,但你要让他估算一下自己回来的车程时间,他就蒙了。

她们转过墙角,来到那扇写着“桃乐茜·尼克森”的门前。洛丝伸手握住门把手,然后又踌躇了。“我得先给你提个醒儿,洛瑞尔,”洛丝说道,“从你走后,妈妈的身\_体就每况愈下,病情时好时坏。前一秒她还好好的,后一秒就……”她的嘴唇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那串长长的珠子。她继续说下去,但声音愈发低了,“后一秒就糊涂了,有时候会很烦躁,絮絮叨叨地说以前的事,有的事我根本就听不明白——护士说她就是瞎说而已,话里没什么含义,到了她——她这个阶段,这种症状很常见。这时候,护士往往会给她喂药片,让她睡下。但因为药效,妈妈终日都昏昏沉沉的,我估计今天的情形也不会太好。”

洛瑞尔点点头,她上周来探望的时候医生也是这么说的。那位医生说话很委婉。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她最终会听从命运的召唤,陷入冗长的梦境。他的声音非常甜腻,洛瑞尔有些受不了。“医生,您的意思是,我母亲快不行了?”她用女王般优雅威严的语气问道,只为听见那医生气急败坏的声音。

胜利的果实甜美而短暂,医生开口答道:“是的。”

这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字眼了。

洛丝推开门。“妈,你看谁来了?”洛瑞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 * *


童年的时候,洛瑞尔有一阵子非常胆小,害怕黑暗,害怕僵尸,害怕陌生人。尼克森奶奶警告她们,这些在墙角鬼鬼祟祟转悠的人都是来抓小女孩的,他们会对小孩做一些令人发指的事。什么样的事呢?令人发指的事。奶奶和孙女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样。只模糊提到香烟以及出现在奇怪地方的汗水和头发,说得越是模糊,越是让人恐惧。但奶奶说得言之凿凿,洛瑞尔逐渐觉得,那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有时候,洛瑞尔最害怕的东西会一股脑儿出现在梦里,梦见僵尸站在漆黑的橱柜里,用空洞的眼眶凝视着她,等着发起可怕的攻击,吓得她尖叫着惊醒过来。“乖,小天使,”母亲会过来安慰她,“只是个梦而已,你要学会区分现实和虚幻,这可不容易,妈妈也花了好长时间才学会。唉,好长。”尔后,母亲钻进洛瑞尔的被窝,挨着她躺下,“你想听故事吗?一个小女孩跑去参加马戏团的故事怎么样?”

她不敢相信,那个每晚为她驱散恐惧的坚强女-人,就是如今这个一动不动躺在医院被单下面色苍白的病人。之前她也有朋友去世,她知道死亡来临时的样子。此外,她还因为扮演一位癌症晚期患者而获得过英国电影学院奖。洛瑞尔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回不一样,这回快要死掉的人是自己的妈妈,她几乎想转身逃跑。

但她并没有那样做。洛丝站在书架旁,鼓励地朝她点点头。洛瑞尔扮演起一个探望病人的孝顺女儿,她快步走过去握住母亲虚弱的手。“亲爱的妈妈,”她说道,“还好吧。”

桃乐茜的眼睛睁了几下,又闭上了。洛瑞尔轻轻地吻了她两边脸颊,她也没有反应,只有虚弱的呼吸声还在继续。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我等不到明天就想给你了。”洛瑞尔放下行李,从手提袋中取出一个小盒子。她停了一小会儿,然后才开始拆礼物。“是一把梳子。”她说着,手里翻转着这个银色的小物件。“梳齿特别柔软,我觉得可能是野猪毛做的。我在骑士桥一家古董店里找到的,我还找人在上面刻了字。你看——就在这儿,你名字的首字母。我帮你梳头好不好?”

她并不期待母亲会回答她,事实上,病床-上的母亲也的确没有任何回应。雪白的头发围绕着母亲的面庞,像是给她戴上了一顶皇冠。那头曾经浓密的深褐色头发,如今不见了昔日光芒。“放在那儿吧,”她把梳子放在架子上,阳光照在上面,梳子上的字母D【5】闪闪发光,“放好了。”洛瑞尔说。

洛丝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相册递给洛瑞尔,然后打手势示意自己要去大厅给她泡茶。

家庭成员各有分工,比如这时候,洛丝的任务是去泡茶,洛瑞尔则负责照顾母亲。她松了一口气,坐在母亲枕边的一张治疗椅上,小心翼翼地打开老相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黑白照片,已经褪色的照片上还有褐色的污点。泛黄的相纸上是一个头上裹着围巾的年轻女-子,她的样子就这样匆忙而永久地留了下来。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抬眼看着镜头,举起一只手,像是想把摄影师轰走。她微微笑着,脸上带着既厌烦又开心的表情;她张着嘴,说着些没人记得的话语。洛瑞尔看照片时,总喜欢根据上面的内容补上一两句俏皮话。拍下这张照片的人可能是以前在奶奶的公寓里住过的客人——四处旅行的推销员、孤独的假日游客,或是皮鞋锃亮、寡言少语的官员,在战争中能够安然作壁上观。女-子身后有一条远远的海岸线,那是一片非常静谧的海,知道它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洛瑞尔把相册放在母亲面前。“那时候你在这里,妈,在尼克森奶奶的公寓。那是1944年,战争就要结束了。尼克森太太的儿子还没从战场上回来,但他会回来的。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尼克森太太让你拿着配给卡去镇上买东西。你带着食品杂物回来的时候,厨房的桌子旁坐着一名士兵,你从未见过他,但却从壁炉架上的照片认出了他。你们相遇的时候他比照片上苍老了些,看上去更加忧伤,但他的穿着打扮还是一样的,他穿着卡其色军装,朝你微笑,你心里马上明白,他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洛瑞尔翻到下一页,时光荏苒,原本透明的照片保护膜已经发黄变脆,她用拇指把边角处抚平。“你结婚时穿的礼服是自己一针一线缝的,奶奶把楼上客房里的一幅蕾丝窗帘贡献出来让你做婚纱——你真厉害,我们都知道奶奶有多舍不得家里的软装。干得漂亮,亲爱的妈妈。婚礼前夜有暴风雨,你担心婚礼那天也会下雨,好在没下。太阳升起来,乌云被风吹散,大家都说这是个好兆头。不过,你还是留了一手——那就是哈彻先生,他是负责打扫烟囱的工人,你让他站在教堂的台阶下面祈祷婚礼那天会有个好天气。他对这个活儿非常满意——爸爸付给他的工钱足够给他的大儿子买双鞋了。”

洛瑞尔不知道,过去几个月自己一直这样念叨,母亲究竟有没有听见。但那个友善的护士说,这样总归好些。洛瑞尔看相册的时候会自己编些情节,当然没有特别出格的——不过有时候她的思路会偏离主线,关注起其他细枝末节的事情来,她也就听之任之了。艾莉丝不同意洛瑞尔的做法,她认为母亲的往事对她而言非常重要,洛瑞尔没有权利擅自修改。不过她们把这事告诉医生的时候,他只是耸了耸肩,说谈话本身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所说的事情是否属实则没什么关系。医生朝洛瑞尔挤了挤眼:“你最不会恪守事实,尼克森小姐。”

尽管医生和自己站在一边,洛瑞尔还是不喜欢这种自以为是的同谋。她想指出,舞台上的表演和现实生活中的欺骗不是一回事;她想告诉这个头发黑黝黝、牙齿白森森的粗鲁医生,无论表演还是生活,事实都很重要。但她知道,跟这种衬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高尔夫球杆样式钢笔的男人交谈时,她还是避开哲学话题比较好。

她又翻了一页相册,发现自己婴儿时期的一系列照片。她随口就讲解起了自己幼年时的照片——小洛瑞尔在婴儿床里睡着了,头顶的墙壁上绘着星星和精灵;洛瑞尔在母亲的怀抱里郁郁寡欢地眨着眼睛;长大一些的洛瑞尔胖乎乎的,在海边的树荫下蹒跚学步。翻过这一页,她不再一一叙说,脑海中浮现出久远的回忆,耳畔响起妹妹们的吵闹声和欢笑声。她的回忆和相继出生的妹妹们紧密相连,这难道只是巧合?她们在宽阔的草坪里打着滚儿,在树屋的窗户边挥手,在格林埃克斯农场前站成一排,那里是她们的家。妹妹们打扮一新,头上别着发卡,脚上的小皮鞋擦得亮亮的,是准备出去玩吗?洛瑞尔记不清了。

妹妹们出生之后,洛瑞尔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也可以说,是噩梦的内容变了。白天住在橱柜里晚上出来活动的僵尸、怪物以及陌生人再也没来骚扰过她,她转而梦见海啸、世界末日或者又一场战争。在梦里,她要独自面对这一切,保护妹妹们的安全。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母亲就说过:“要照顾好妹妹们,你是她们的姐姐,千万要保护好她们。”那时候洛瑞尔并没有意识到,母亲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自己有过类似的切肤之痛——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母亲的弟弟在一次轰炸中身亡,母亲为此痛苦了许多年。孩子们容易以自我为中心,尤其是那些活得比较开心的孩子,而尼克森家的孩子显然比大多数孩子都要开心。

“这是复活节拍的照片。坐在高脚凳子上的是黛芙妮,这么算来,这应该是1956年。你看,洛丝的胳膊上打着石膏,这次受伤的是左手。远处,艾莉丝在调皮玩耍,她咧着嘴笑,不过不一会儿她就笑不出来了。你记得吗?那天下午,艾莉丝洗劫了家里的冰箱,把爸爸前一天出去钓鱼时买的蟹腿全都吃光了。”这是洛瑞尔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真正动怒。他睡完午觉,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以为能吃到点甜甜的蟹肉,但冰箱里只剩下一堆空壳。洛瑞尔现在都记得艾莉丝躲在沙发后不敢出来的样子,那是家里唯一一个父亲的鞭子够不着的地方。虽然父亲的鞭子从来只是吓唬人的,但依旧很可怕。她祈求大家行行好,递本《长袜子皮皮》给她。回忆令洛瑞尔开心,她都快忘了,艾莉丝不撒脾气的时候还是蛮可爱的。有东西从相册后面掉了下来,洛瑞尔从地板上捡起来,发现这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是两名年轻女-子,她们手挽着手,在白色边框的照片里笑吟吟地望着她。她们站在一间屋子里,头顶上悬挂着彩旗,照片中看不到窗户,但却有阳光洒进来。洛瑞尔把照片翻过来,想看看背面有没有写点什么,但后面只写了日期:1941年5月。真奇怪,洛瑞尔对这本家庭相册熟悉极了,但却从未见过这张照片,也不认识照片上的人。洛丝推门进来,两个胡乱配在一起的茶杯在杯碟上轻轻晃动。

洛瑞尔递上照片:“你见过这个吗,洛丝?”

洛丝把一只茶杯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扫了一眼照片,然后笑着说道:“你说这个呀?这是几个月前我在格林埃克斯农场找到的,你看看相册里能不能找个地方放它。这张照片很漂亮,你说呢?尤其是现在,可以看到妈妈的另一面,格外棒。”

洛瑞尔再看了看照片。上面的两个年轻女-子都留着维多利亚式不对称鬈发,裙子刚到膝盖,手里夹着香烟的那个就是母亲。照片上她的妆容很特别,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很不一样。

“真有趣,”洛丝说道,“我从来不知道母亲还有这一面。”

“哪一面?”

“年轻,和闺蜜开怀大笑。”

虽然洛瑞尔心中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她还是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她跟家里其他孩子心中的母亲形象,都像是那些奶奶从报纸上招聘来干杂活儿的女佣。她们对母亲在此之前的经历了解不多——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是考文垂,战争开始前去了伦敦,她的家人在轰炸中全部身亡。洛瑞尔还知道,母亲家人的死亡对她影响很大。桃乐茜·尼克森抓住一切机会提醒孩子们,家人就是一切,这几乎已经成了洛瑞尔和弟弟妹妹们童年时期的一道符咒。有一次,洛瑞尔正在经历痛苦的青春期,母亲握着她的手,格外严厉地说:“别像我以前那样,洛瑞尔,别花那么长的时间才认清楚什么最重要。家人,有时可能会让你抓狂,但是他们对你的意义超过了你的想象。”

桃乐茜并没有告诉孩子们,认识史蒂芬·尼克森之前的生活具体是什么样子,而她们也从没想过主动询问。洛瑞尔心里虽然有些疑惑,但却觉得这并没什么奇怪的。孩子们并不想了解父母的过去,每当父母说起自己之前的经历,孩子们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尴尬。如今,看着照片上这个身处战争时期的陌生女-人,洛瑞尔深深感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刚开始演艺生涯的时候,一位非常著名的导演趴在剧本上,用手推了推可乐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告诉洛瑞尔,她的外形不适合演主角。他的建议刺痛了洛瑞尔,她悲伤过,也抱怨过,然后花好几个小时有意无意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之后,她便喝得烂醉,跑去把一头长发剪短。但如今回过头来看,这不过是她演艺生涯中的弹指一瞬而已。她演了一个配角。那位导演让她扮演女主角的妹妹,不料却好评如潮。人们惊叹她能够由内而外地塑造人物,还能隐去自我,完全化身成另一个人。但这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她只需要花些工夫去挖掘人物背后的秘密就行。洛瑞尔对保密这件事了解颇深。她知道,要想了解一个人,就要了解他们身后的秘密。

“你发现没有?我们从没见母亲这么年轻过。”洛丝靠在椅子扶手上,伸手拿过照片。她身上的薰衣草香味愈发浓烈。

“是吗?”洛瑞尔伸手去拿烟,忽然想起这是在医院,所以转而端起了茶杯。“我觉得是。”母亲的过去完全隐藏在未知的黑暗当中,她之前为何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又扫了一眼照片,年轻女-子的笑容看上去似乎是在嘲笑她的无知。她尽量让自己语调如常,“你说你是在哪儿找到照片的,洛丝?”

“在一本书里面。”

“一本书?”

“确切地说,是《彼得·潘》的剧本。”

“在剧本里发现了妈妈的照片?”母亲酷爱化妆打扮和角色扮演,但洛瑞尔不知道她以前还真的表演过戏剧。

“我不太确定。那本书是一份礼物,前面有题词——你知道,小时候母亲最喜欢让我们在礼物上写点什么了。”“题词里写了什么?”“送给桃乐茜,”洛丝一边回忆一边摆弄着手指,“真正的朋友是黑暗里的一束光。——薇薇安。”薇薇安。这个名字对洛瑞尔有种奇怪的魔力,她的皮肤时冷时热,太阳-穴-不停地突突跳着。一连串模糊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闪着白光的刀刃,母亲恐惧的脸庞,还有松开的红丝带。这是属于过去的丑陋回忆,这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不知怎么忽然从中冒了出来。“薇薇安,”洛瑞尔重复着这个名字,她的声音大得出奇,“谁是薇薇安?”

洛丝一脸不解地看向她,想开口说话却被挥舞着停车券、风火火闯进门的艾莉丝打断了,洛瑞尔和洛丝都一脸愤慨地转脸看着她。没人注意到桃乐茜此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们提到薇薇安这个名字时,母亲脸上闪现过痛苦的表情。尼克森家的三个女孩齐聚在母亲的病榻旁,而桃乐茜此时似乎进入了平静的梦乡。从她的脸上你看不出,她的灵魂早已离开医院,离开虚弱的身\_体和长大成人的女儿们,穿越时光,去往了1941年的黑暗夜晚。




3 & &1941年5月,伦敦




桃乐茜·史密森把胳膊伸进衣袖里,一边对房东怀特太太说晚安,一边飞快跑下楼。擦肩而过的时候,戴着厚底眼镜的怀特太太眨巴眨巴眼,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房客桃莉【6】的种种缺点。但桃莉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走到公寓大厅的镜子前,她才慢下来,打量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又往两边脸颊上扑了些粉。她对镜中的自己非常满意,于是打开-房门,蹦跳着走入灯火管制的黑夜。她脚步匆忙——今晚可没时间同-房东太太纠缠,吉米肯定已经在餐厅等自己了,她不想让他久等。他们有很多事情要商量:带什么东西,以后要做什么工作,几点出发……桃莉脸上露出急切的笑容,她把手伸进深深的衣服口袋里,用手指把玩着里面的小雕像。她在典当行的橱窗里发现了这个小玩意儿,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却让她想起了吉米。此时此刻,整个伦敦都陷入灯火管制的黑暗当中,她对吉米的思念尤为刻骨。桃莉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件雕像送给他,他一定会微笑着伸出手,像以前那样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桃莉能够想象出他脸上欣喜的表情。这件小巧的庞齐【7】雕像虽然并不贵重,但也不失可爱。至于未来,吉米一直想去海边生活,桃莉亦是如此。

“打搅一下。”

黑暗里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了?”桃莉有些诧异。开门的时候公寓里的灯光一闪而过,女-人肯定在那时候就注意上她了。

“你能帮我个忙吗?我在找24号。”

虽然周围一片漆黑,女-人根本看不见她的动作,桃莉还是习惯性地伸手,指了指身后的门。“你运气真好,”她说道,“这儿就是24号,现在已经没有空房间了,不过很快就会有的。”桃莉指的是自己住的那间——如果那个地方也能被称作房间的话。她叼着一支香烟,擦燃了火柴。

“你是桃莉?”

桃莉打量着黑暗中的人影,女-人朝自己跑过来,她感觉到女-人奔跑时带的一阵风。现在,女-人离自己很近了。“真的是你,太好了。桃莉,是我,我是——”

“薇薇安?”她突然认出了这个声音。她对这声音太熟悉了,不过这声音里此刻显然夹杂着一丝异样。

“我以为追不上你了,我以为一切都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桃莉颤-抖着声音问道,薇薇安并没有提前约自己见面。“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薇薇安笑起来,她的声音尖锐,让人不安。桃莉听得脊背发凉。薇薇安又改口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找你有事。”

“你喝酒了吗?”她认识的薇薇安从来不会有这样的举动,现在,薇薇安一贯的优雅气质和完美的自制能力都不见了踪影。

薇薇安没有回答她。邻居家的猫从附近的墙上跳到怀特太太的兔笼上,发出“砰”的声响。薇薇安被吓得差点跳起来,她小声说道:“我有事跟你说,快。”桃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狠狠地吸着烟。若在平时,她很乐意和薇薇安找个地方坐坐,推心置腹地聊聊。但今晚不是时候,她急切地想要抽身离开。“不行,”她说,“我要去——”

“桃莉,求你了。”

桃莉把手伸进衣袋,捏着那个木头小礼物。吉米现在一定已经到那儿了,自己迟迟不出现,他一定很担心。一定会紧紧盯着门口,希望推门进来的人是自己。她不想让他等,此刻尤其不想。可这边是薇薇安,她一脸严肃语气紧张地出现在公寓门口,满怀期待地看着桃莉,恳请自己有重要的事要说……桃莉叹了一口气不情愿地妥协了,她不能丢下焦躁不安的薇薇安不管。

桃莉告诉自己,吉米会理解的,他也会喜欢薇薇安的。然后,桃莉作出了一个改变他们三人命运的重要决定。“走吧,”她熄灭了烟头,轻轻挽着薇薇安纤细的胳膊,“我们进去聊。”


* * *


她们转身走进公寓上楼的时候,桃莉突然想到也许薇薇安过来是要道歉。她想,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薇薇安刚才的焦虑和失态。薇薇安那样出身上层社会的有钱女-人可不习惯向人道歉。想到这一层,桃莉有些不安。其实薇薇安没必要道歉——桃莉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希望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她们走到走廊尽头,桃莉打开卧室的门。她打开电灯,光秃秃的灯泡发出昏暗的光。窄窄的床铺、小小的橱柜、漏水的水龙头下裂缝的水槽,这一切都映入眼帘。桃莉突然借薇薇安的眼睛打量自己凌乱逼仄的屋子,一时间颇有些尴尬。比起薇薇安习以为常的居住环境来说,这里实在太寒酸了。她那栋位于坎普顿丛林的豪宅里有亮闪闪的中空玻璃吊灯,还有斑马皮沙发罩子。

桃莉脱下-身上破旧的皮草大衣,转身把它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实在不好意思,房间里太闷了。”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轻快。“更糟糕的是房间没窗户,不过灯火管制的时候是个优势,只是通风有些不畅。”她想用俏皮话活跃一下气氛,也想让自己高兴起来,但这显然没什么效果。她脑子里全是薇薇安站在自己身后,满屋子打量,希望能找个地方坐下来的样子。天哪。“抱歉,椅子也没有。”她计划了好几个星期想买把椅子,无奈囊中-羞-涩,她和吉米决心力所能及地省下每一分钱,所以桃莉还是打算将就将就。她转过身看见薇薇安瘀青的脸,一时间忘了自己家徒四壁。“天哪,”她睁大双眼,“你怎么了?”

“没事。”薇薇安不耐烦地挥挥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来的时候不小心撞路灯柱子上了。我真傻,跟平时一样横冲直撞的。”这话倒是真的,薇薇安做事总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但桃莉很喜欢她这个怪习惯——她乐于看见这样一个衣着精致的优雅女-人像个少-女那样步履匆匆。但今晚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同。薇薇安的衣服搭配错乱,长袜脱丝了,头发也乱成一团……

“到这儿来。”桃莉招呼薇薇安坐到床边。早上起床时她认真整理过床铺,现在想来真是庆幸。“坐这儿。”

防空警报开始呼啸,桃莉在心底咒骂着,她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公寓的防空洞简直是地狱,所有人都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一起,潮--湿--的床铺,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有歇斯底里的怀特太太。今天,薇薇安不巧也被卷了进来……“别管它。”薇薇安说道,似乎读透了桃莉的心思。薇薇安习惯了发号施令,听上去俨然是这间屋子的女主人一般,“待在这儿,我要说的事比这重要多了。”还有什么事会比赶去防空洞重要?桃莉的心怦怦跳起来。“是钱的事吗?”她低声问道,“你想让我现在就还给你吗?”

“不,不是,别提钱的事。”

高低起伏的警报声震耳欲聋,桃莉心中的不安迟迟无法打消。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是她知道自己内心非常恐惧。她想赶紧顺着黑暗的街道去找吉米,他在等她呢。“吉米和我——”她开口说道,但薇薇安打断了她的话。

“对,”她的脸庞闪耀着光芒,好像刚刚想起了什么似的,“我要说的就是吉米的事。”

桃莉不解地摇了摇头。吉米能有什么事?薇薇安真是糊涂了。或许她应该带上薇薇安一起去见吉米,她们俩可以在别人都忙着躲进防空洞的时候冲出去逃走。她们俩直接去找吉米,吉米知道该怎么办的。

“吉米,”薇薇安大声说道,“桃莉,吉米走了——”

警报声此刻骤然停了。“走了”这个词在房间里反复回响。桃莉等着薇薇安往下说,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就传来一阵用力的敲门声。“桃儿,你在吗?”敲门的人是这儿的房客朱迪斯。她从楼上急匆匆地跑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我们要去防空洞了!”

桃莉没有回答,她和薇薇安都没起身离开。朱迪斯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上,她赶紧坐到薇薇安身边。“你搞错了,”她快速说道,“我昨天才见过他,还约好了一会儿见面的。我们要一起离开,他不可能一个人走……”她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终于还是沉默了。薇薇安盯着桃莉,她的眼神逐渐瓦解了桃莉的信心。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摸出一支烟,哆嗦着手点上了。

薇薇安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今夜的第一枚炸弹在头上轰隆作响。桃莉不知道薇薇安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整件事情听上去令人难以置信,但薇薇安急迫的语气、奇怪的举止,还有现在正说的那些事情……桃莉感到一阵晕眩。房间里闷热,她不能平稳呼吸。

她大口大口地拼命吸烟,各种各样的念头从脑海中奔涌而出,和薇薇安叙述的内容混成一团。一颗炸弹落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发出一声巨响。爆炸声响彻整个房间,震得桃莉耳朵生疼,后颈上每根汗毛都立了起来。曾经一段时间,她很喜欢在轰炸的时候外出,那时候她觉得很刺激,一点儿都不可怕。但现在她早就不是那个年轻的蠢姑娘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久远得很。她匆匆扫了一眼房门,希望薇薇安赶紧住嘴。她们该去防空洞,或者去找吉米。总之,她们不该在这里干坐着等待。她想跑,想藏起来,想离开。

桃莉越来越恐慌,薇薇安却似乎镇定了下来。薇薇安冷静地低声述说着,桃莉费劲儿听着,她在说那封信和照片的事情,还有被派出来料理吉米的恶棍。计划出了岔子,薇薇安说,亨利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吉米根本没有赶到餐厅。薇薇安在那儿等他,却没等到。那时候她才明白,吉米真的不在人世了。一瞬间,所有零散的碎片都穿过迷雾拼合在一起,桃莉突然明白了一切。“是我的错,”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但我——我不知道事情会这样——照片的事,我们说好不干了的,没必要……”薇薇安明白她的意思,正是因为薇薇安,桃莉和吉米才放弃了原来的计划。桃莉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这一切都不该发生的,吉米现在……”

薇薇安点点头,脸上满是同情。“听着,”她说道,“我要说的事情很重要——那些人知道你住哪儿,他们会来找你的。”

桃莉不愿相信这一切,她非常害怕,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都是我的错,”她听见自己重复念叨着这句话,“都是我的错。”

“桃莉,求你别这样。”屋外开始了新一轮轰炸。薇薇安紧紧抓住桃莉的手,不得不提高嗓门让她听到,“我的错不比你少,但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他们马上要过来了,很可能已经在路上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可我——”

“你必须离开伦敦,现在就走,不要回来,他们会一直找你的,一直——”屋外的爆炸震得整栋房子都颤-抖摇晃着。炸弹落得越来越近了,虽然房间没有窗户,但爆炸的火光还是汹涌进来,在屋里喷薄散开,比灯泡昏黄的光刺眼得多。

“你还有亲人可以投靠吗?”薇薇安抓紧时间问她。

桃莉摇摇头,家人的画面涌上心头:母亲、父亲,还有可怜的弟弟,那些过往的美好。一颗炸弹呼啸而过,地面的防空炮立刻开始还击。

“那朋友呢?”薇薇安在爆炸声中大声喊道。

桃莉再次摇摇头。她孤身一人,没有能依靠的,她只有薇薇安和吉米。

“那你有什么地方可以落脚?”又一颗炸弹落下,听声音像是莫洛托夫面包篮【8】。爆炸声震耳欲聋,桃莉只能从薇薇安的唇形看出,她在哀求自己,“快想想吧!桃莉,你必须好好想想。”

桃莉闭上眼睛。她闻见了火药味儿,一定是附近哪儿落下了一颗燃烧弹,空袭预防委员会的警官肯定在旁边用手摇灭火泵处理呢。桃莉听见有人哀号,但没有睁眼,反而闭得更紧,努力集中精神。她的思绪像战火中的碎片一样四散开来,她的思绪纷繁杂乱,什么也看不清。脚下的路遍布沟壑,空气凝重得无法呼吸。

“桃莉?”

飞机越来越多了,除了轰炸机,现在还多了战斗机。桃莉想象自己站在坎普顿丛林的屋顶上,看飞机俯冲着掠过天际,追踪显示灯一路尾随,远方燃起熊熊火光。这幅画面曾让她兴奋不已。

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和吉米在400俱乐部约会,两人跳着舞着笑着闹着。他们穿过大轰炸的夜晚,两人安然无恙回到家里。她愿意放弃一切,换得此刻重回那个夜晚:挨着吉米躺着,听炸弹落下,在一片黑暗中说着悄悄话,勾勒两人的未来。他们要修一座农舍,要生几个小孩,要去海边。海边——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找了一份工作,”桃莉抬起头,“就在几个星期前,还是吉米帮我找的。”海之蓝公寓尼克森太太的信就躺在狭小的床头柜上,桃莉拿起信,颤-抖着递给薇薇安。

“我看看。”薇薇安匆匆浏览了一遍信的内容。“太好了,你必须去这儿。”

“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们——”

“桃莉——”

“我跟吉米本来打算一起去的,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吉米说好要等我的。”桃莉哭起来。她俩同时伸出双手,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把两人都撞疼了。

薇薇安没有道歉,她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桃莉看得出来,薇薇安也很害怕,但她把恐惧抛在一边,像个大姐姐似的,用桃莉此刻最需要的那种坚定而又怜爱的语气说道:“桃莉·史密森,你必须离开伦敦,尽快离开。”

“我做不到。”

“你行的,你要活下去。”

“可吉米——”又一枚炸弹呼啸着落下,在屋外爆炸。桃莉忍不住发出恐惧的哭喊声。

“够了,”薇薇安两手坚定地捧着桃莉的脸,她的动作很温柔,双眼中洋溢着怜爱的光芒。“我知道你爱吉米,他也爱你,但你现在必须听我的。”

薇薇安目光坚毅,桃莉尽量忽略飞机俯冲发出的嗡嗡声,不去管高射炮反击的炮火声,不去想炸成废墟的建筑以及被炸成肉泥的人。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桃莉听薇薇安说道:“你今晚就去火车站买票,你要——”一枚炸弹掉在附近,爆炸声震耳欲聋,薇薇安的身\_体僵-硬-了一下,随后又快速说道,“搭上火车,到终点站再下车。别回头,向前看,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桃莉和吉米原本正是这样打算的。未来、农舍、嬉笑打闹的孩子,还有怡然自得的母鸡……眼泪滑过桃莉的脸颊。薇薇安继续说:“你必须走。”她一边说一边哭,她也会想念桃莉的,她们会彼此思念。“抓住第二次机会,桃莉,把它当成重生。在你经历了一切,失去了一切之后……”

虽然难以接受,但桃莉心里明白,薇薇安是对的,自己必须走。她内心有个声音想尖叫着拒绝,她想蜷缩起来哭泣,为自己失去的一切,为生命中希望幻灭的一切。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不能。

桃莉要活下去,薇薇安这样说过。她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她也曾从童年的苦难中爬出来,为自己创造了新生活。既然薇薇安能够做到,那么桃莉也行。虽然她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但她还有值得为之活下去的理由——她会为自己的生命找到继续的理由。是时候勇敢起来了,她要更加坚强。桃莉做过一些不想记得的丢脸事情,她所谓的伟大计划不过是年轻女孩的愚蠢白日梦而已,而这一切如今都化为泡影。但每个人都应该有第二次机会,每个人都值得宽恕,桃莉也不例外——这是薇薇安说的。“我会的,”桃莉说,“我会做到的。”

灯泡忽明忽暗,但并没有熄灭,而是摇摇晃晃地在墙上投下一片暗影。桃莉拖出自己的小行李箱。爆炸声惊天动地,街上燃起大火,烟雾飘进屋子,刺得人眼睛生疼,但桃莉完全顾不上。

她没多少要带的东西,她一向没什么财产,她唯一想从这间房里带走的也带不走了。想到留下薇薇安一个人,桃莉有些踌躇。她想起薇薇安在《彼得·潘》中写给她的话——真正的朋友是黑暗里的一束光——又忍不住泛起了泪光。

可她别无选择,必须走。未来还很长,这是她的第二次机会,她将迎来新的生活。她要做的就是抓住这次机会,绝不回头,像和吉米的计划那样去海边,重新开始。

她听不到外面飞机轰隆隆的声音,听不见炸弹的轰炸声和高射炮的反击声。每爆炸一次,大地就颤-抖一次,震得石膏粉从天花板上簌簌地落下来,门链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但桃莉什么都没听见。她的箱子已经收拾好了,她准备好要离开了。

她站在那里看着薇薇安,虽然内心很坚定,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你怎么办?”那一瞬间,桃莉觉得她们俩可以一起走,薇薇安可以跟自己一起离开伦敦。这似乎是最完美的解决办法,也是唯一可行之计——之前的生命里,桃莉和薇薇安各自过着不同的生活,要是她们当初没有相遇,如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当然,这个想法也很愚蠢——薇薇安并不需要人生的第二次机会,她在这里拥有了想要的一切:一栋漂亮的房子、财富、美貌……薇薇安把尼克森太太的聘用信递给桃莉,微笑着含泪道别。她们俩心里都知道,这是人生中最后一次见面了。“别为我担心。”薇薇安说道。一颗炸弹从头顶呼啸而过。“我会好好的,我要回家了。”

桃莉紧紧握着尼克森太太的信,坚定地朝薇薇安点点头,走向新生活。虽然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她突然下定了决心,去迎接新生活。




4 & &2011年,萨福克郡




尼克森家的女儿们乘坐艾莉丝的汽车离开医院。洛瑞尔是姊妹们中的老大,平时也最喜欢前排的座位,但这次却坐在满是狗毛的后座上。她原是大姐,但因为是名人,不想给妹妹们留下狂妄自大的印象,宁愿坐后面的座位。从日常杂务中解脱出来,此刻她只想和自己的思绪为伴。

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洛瑞尔急着追问洛丝薇薇安的事情——她敢肯定,之前听过这个名字。不止如此,洛瑞尔还知道,这个名字和1961年那个可怕的日子有关。但她绝口不提此事。艾莉丝的兴趣一旦被勾起来会令人抓狂,洛瑞尔还没准备好面对她连珠炮一般的问题。两个妹妹在前排座位闲聊,洛瑞尔一个人坐在后座望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田野,车窗虽然关着,她还是闻见了新割下的青草的味道,听见了寒鸦的叫声。孩提时代的风景比什么都生动。不论这风景在哪儿,风光如何,它在生命中留下的印记和之后的风景都大不相同。它们已经和生命融为一体,避之不得。

过去五十年的生活似乎只是大梦一场,洛瑞尔看见年幼的自己骑着绿色自行车带着妹妹沿着绿篱在大地上飞驰。洛瑞尔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金黄色的腿毛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膝盖上还结着疤。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却好像发生在昨天。

“是为了电视节目的事吗?”

洛瑞尔抬起头,艾莉丝正眨巴着眼睛从后视镜中看着她。“你说什么?”洛瑞尔问道。

“你的采访,就是让你忙得团团转的那个。”

“噢,那是个系列采访,下周一我还要去录一场。”

“对,洛丝说你不久还要早点赶回伦敦,是为了电视节目的事吗?”

洛瑞尔点点头:“是为了制作传记片,大概有一个小时长。还会采访其他人,比如和我合作过的导演、演员;再和其他旧影片和一些童年往事剪辑在一起——”

“听见了吗,洛丝?”艾莉丝酸溜溜地说,“还有小时候的事儿呢。”她坐直了身\_体,更有力地从后视镜中瞪着洛瑞尔。“我还得感谢你没把我衣衫不整和光着身-子的照片展示出去。”

“真可惜,”洛瑞尔从黑色长裤上捡起一根白发,“那可是我最好的素材了,可惜不能用。那我还能聊些什么呢?”

“拿镜头对着你,你肯定能想出点东西聊。”

洛瑞尔笑了笑。如今外面的人都对她尊敬有加,能和艾莉丝这样的吵架能手拌嘴真让人欣慰。

旁边,一贯爱好和平的洛丝变得焦虑起来。“看,快看,”她双手指着镇子边上被夷为平地的街区,“这儿要修新超市,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三家超市难道还不够用吗?”

“呃,这的确太荒谬了……”

艾莉丝的不满被成功转移,洛瑞尔终于能够安安静静地坐在后排看风景了。汽车穿过镇子,街上的繁华逐渐褪去,乡村公路隐约可见。车子绕过一些平缓的拐角。洛瑞尔太熟悉这条路了,即便闭上眼睛也清楚自己身在何方。道路慢慢变窄,前座上妹妹们的交谈声也逐渐淡去,头上的树荫愈发浓郁。最后,艾莉丝打着转向灯,驶入了标着格林埃克斯农场的车道。


* * *


农舍依旧坐落在小山丘上,几十年如一日地俯视着周围的草地。这自是当然,毕竟,房子又不会走路。艾莉丝把车停在平地上。之前,父亲的莫里斯小汽车一直停在那儿,直到父亲终于同意卖了它。“这屋檐简直太丑了。”艾莉丝说道。

洛丝表示赞同:“房子也被屋檐拖累了,你说呢?快过来,我带你看看屋里新裂的缝子。”

洛瑞尔关上车门,却并没有跟着妹妹们走进农舍大门。她双手插在兜里,站着不动,端详着眼前的画面。花园、开裂的烟囱,所有的事物都一一映入眼帘。她们曾站在窗台上,用篮子装着黛芙妮,把她慢慢放到地上;她们把卧室的旧窗帘挂在阳台上,扮成舞台上的拱门;还有那个阁楼,洛瑞尔曾在那儿偷偷地学抽烟。

这栋房子还惦记着自己——洛瑞尔心里忽然冒出这个想法。

洛瑞尔觉得自己算不上浪漫主义者,但这个想法如此强烈,洛瑞尔差点以为,眼前这座由木板、红砖、斑驳的瓦片以及位置诡异的窗户组成的农舍也有记忆。洛瑞尔感觉到,此刻,它正从每一块玻璃当中凝视着自己,想跨越多年的时光,将眼前这个穿着设计师套装的女-人和当年那个对着詹姆斯·迪恩的海报发呆的小女孩联系到一起。它会怎么想呢?洛瑞尔在心中揣测,它会怎么看待如今的这个女-人?

她真傻——房子怎么会思考呢?它们不记得这里住过的人,不记得任何事情。房子不记得她,反而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着这栋房子。她当然会想念这里,从两岁大的时候起她就住在这儿,一直到十七岁的时候才离开。她是有段日子没回来了,母亲生病的这段时间,她虽然常常去医院探望,但也没回过格林埃克斯农场。生活的脚步总是如此匆忙。洛瑞尔看了一眼树屋,想起自己曾下定决心,一定要忙起来。

“这才过多久,你不会已经忘记门在哪边了吧?”艾莉丝站在前厅冲她喊道。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屋里,但声音却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别告诉我你在等管家来帮你提行李!”

洛瑞尔少-女似的翻了个白眼,拿上行李箱,径直走进屋里。她走的那条石头小路,正是六十多年前一个明朗的夏日,她母亲发现的那条……


* * *


桃乐茜·尼克森看到格林埃克斯农场的第一眼,就认定今后要在这里生活。她此行原本不是为了找房子。战争才结束几年,他们根本没钱买房子,好在婆婆同意把自己的房子租一间给他们——当然,他们要为此付出许多,老太太可不是个慈善家。那天,桃乐茜和史蒂芬只是想出来野餐而已。

那是七月中旬一个难得的空闲日子,更难得的是,史蒂芬的妈妈竟然答应帮忙照顾还是婴儿的洛瑞尔。天刚破晓的时候他们就醒了,莫里斯小汽车的后座上放着篮子和毯子。他们驾车一路向西,看见哪条喜欢的乡村小路就开上去,不管它最终通向何方。桃乐茜的手放在史蒂芬腿上,史蒂芬的胳膊-搂-着桃乐茜的肩膀,温暖的气息从敞开的车窗中飘进来。他们一直这样好一阵子了,要不是轮胎漏气他们还会继续下去。

可惜轮胎破了。他们只好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检查。很常见的情况:一根可恶的钉子扎在了轮胎上。

那时候尚年轻的他们正沐浴在爱河中,能够一起共度的空闲时间不多,所以即便轮胎破了,他们也没浪费这一天的好时光。丈夫开始修理轮胎,桃乐茜在芳-草萋萋的山丘上漫步,想找块平地铺野餐垫子。就在这时,她爬上山顶看见了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农舍。

这些事情可不是洛瑞尔的胡思乱想,尼克森家的孩子们对格林埃克斯农场的故事都耳熟能详。桃乐茜敲响农舍大门时,狐疑的老农夫费解地挠了挠头。他转身倒茶的时候,鸟儿就在客厅的壁炉边上筑巢。地板的破洞上架着木板,看上去像是窄窄的桥。最重要的是,家里没人觉得母亲突然下定决心要在这里安家有任何不妥。

桃乐茜向大家解释了很多次——这栋房子在召唤自己,她听见了它的召唤,发现彼此竟然非常合拍。格林埃克斯农场就像一位傲慢的老妇-人,有些憔悴,有些古怪——但大家最终都会变成这样子,不是吗?桃乐茜看得出来,这股子颓败中,依稀可见往日的骄傲和尊严。这是栋骄傲而孤单的房子,它能从孩子们的笑声、家庭的爱意以及炉子上迷迭香烤羊肉的香味中汲取能量。它心怀善意和忠贞,也愿意着眼未来,而不是一味沉溺于过往,它迎接新家庭的到来,与之一起成长,欣然接纳新的习俗。洛瑞尔现在明白了,母亲口中说的房子,其实说的是自己,而她之前似乎从未明白这一点。


* * *


洛瑞尔在门口的垫子上把鞋擦干净才走进屋里。地板发出熟悉的吱嘎声,家具也都照原样摆放着,但整个房子的感觉还是不一样了。屋内空气混浊,有种平时没有的气味。洛瑞尔知道,这是陈旧的味道。当然了,这并不奇怪,毕竟自从桃乐茜住院后,房子就一直空着。洛丝平时要照看孙子孙女,得空的时候才会来这边打理。她的丈夫菲尔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没人居住的空房子还是一天天破败下去。这种感觉让人心神不宁,洛瑞尔竭力忍着没打寒战。她在心中慨叹,一个人的存在是多么容易被抹去痕迹啊,文明也会轻易地让步于荒芜。

洛瑞尔告诫自己不要这么阴郁,然后像往常那样把行李放在大厅的桌子下面。她径直走进厨房。她在那儿做过家庭作业,玩过橡皮膏,也曾在那儿伤心哭泣。厨房也是每个人回家后先去的地方,洛丝和艾莉丝已经在那儿了。

洛丝扭开冰箱旁的电灯开关,电线发出嗡嗡的杂音。洛丝开心地搓着手:“我来煮些茶喝吧?”

“就不能做点其他好吃的吗?”艾莉丝说着,把脚从船形高-跟-鞋中伸出来,前前后后扭-动着穿着黑袜子的脚指头,像个不耐烦的芭蕾舞者。

“我带了酒。”洛瑞尔说。

“也行,那就别煮茶了。”

洛瑞尔从行李箱中拿出一瓶酒,艾莉丝去橱柜上找酒杯。“洛丝,你要一起喝点儿吗?”她取下一只杯子,猫眼石眼镜后的双眼闪着狡黠的光。艾莉丝的眼睛和短发一样都是深灰色。

“噢,”洛丝焦虑地盯着手表,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天哪,我都没发现,才过五点,还早呢。”

“过来吧,亲爱的洛丝,”洛瑞尔把手伸进装着黏糊糊餐具的抽屉里,想找个开瓶器。“红酒富含抗老化剂,你懂的。”她找到开瓶器,手指上也粘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有利于健康。”

“嗯……那好吧!”

洛瑞尔拔出酒瓶上的软木塞-,开始倒酒。她习惯性地将杯子摆成一条直线,这样每杯酒的量才会差不多——这个动作还跟小时候姊妹间分东西一样。意识到这一点,洛瑞尔忍不住笑起来。不论如何,艾莉丝肯定乐于看到这样。兄弟姊妹间最容易因为是否公平引起争端,排行中间的孩子尤其看重公平。“别数了,我的小花骨朵们,”母亲过去常这样说,“样样都想比别人多的女孩儿可不招人喜欢。”

“一点儿就好,洛儿,”洛丝谨慎地说,“我不想黛芙妮回来的时候看见我醉醺醺的样子。”

“这么说你是有她的消息啰?”洛瑞尔将斟得最满的那只酒杯递给艾莉丝,“就在我们离开医院前。我没跟你们说吗?天哪,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她打电话说,要是不堵车的话,六点钟就到家了。”

“那我们该准备晚餐了。”艾莉丝打开食物储藏柜,跪在凳子上检查食物的保质期,“要是让你们俩来弄的话,又只有烤面包和茶。”

“我来给你搭把手。”洛丝说。

“不用了,”艾莉丝没有回头,嘴里嚷嚷着撵走洛丝,“没这个必要。”

洛丝朝洛瑞尔看去,大姐递过来一杯酒,用手指了指房门。这种无谓的争吵实在没必要。艾莉丝喜欢做饭,其他姊妹也乐见其成,这已经成了尼克森家家庭的一贯信条,也是姊妹们之间互相促成的小善意。

“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洛瑞尔说着,又往自己杯子里加了一点比诺葡萄酒。


* * *


洛丝上楼去看黛芙妮的房间有没有收拾好,洛瑞尔则端着酒杯走到门外。早些时候下了一场雨,此刻空气十分清新,洛瑞尔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园子里的秋千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坐上去,用脚后跟推着它慢慢地晃动起来。这架秋千是母亲八十大寿的时候,她和妹妹们送的礼物。桃乐茜见着它的第一眼就决定要把它安在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橡树下。园子里其他地方景致更美,但没人把这话告诉母亲。在外人看来,老橡树下不过是一片空荡荡的草地,但尼克森家的人都明白,那儿的空旷别有深意——离老橡树不远的地方青草繁茂,父亲在那儿摔了一跤,长眠于斯。

回忆是个狡猾的东西。在酒精的作用下,洛瑞尔的回忆又把她拉回那个下午。那时,她还是一个莽撞的少-女,抬手遮着太阳,放眼空旷的草地,期待看见父亲结束一天的劳作从地里归来的身影。她会冲下山丘,挽着父亲的胳膊,跟他一起回农舍。记忆中有她昂着脑袋望着父亲走过草坪的样子,有父亲停下脚步眺望夕阳,欣赏余晖给云朵镶上粉色裙摆的场景。这时候,父亲往往会说,晚霞照天边,明天是个大晴天。不过,记忆中还有父亲僵直着身-子,大口喘气的画面,有他用手捂着胸口,然后跌倒在地上的场景。

但事实并非这样。父亲过世的时候洛瑞尔还在世界另一头,那时候她已经五十六岁,早就不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她当时盛装打扮,准备出席洛杉矶的一个颁奖典礼,心中还暗自揣测,典礼上是不是只有自己没有涂脂抹粉,疯狂在脸上注射肉毒杆菌。她一点都没预见到父亲的死亡,直到艾莉丝给她打电话留言,她才知道这件事。

十六岁那年,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在洛瑞尔眼前倒地死亡的男子另有其人。

洛瑞尔划燃火柴,把烟点上,随后胡乱把火柴盒塞-回口袋里,皱着眉头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农舍和花园在夕阳里闪着光芒,但草地外面,靠近树丛的田野上却是一片阴影。她的目光逐渐往上移,扫过秋千椅上熟铁制成的遮檐,看见葱郁的树叶中偶尔露出的树屋的底部。梯子还在原来的地方,木头制成的梯级被钉在树干上,有几处已经歪了。不知是谁,在最后一级梯子上挂了一串亮晶晶的珠子,有粉色的,还有紫色的。可能是洛丝的小孙子或孙女吧,洛瑞尔想。

十六岁那年,洛瑞尔动作迟缓地从树屋上爬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烟,陷入了回忆中。那天,她在树屋里醒来,脑子里立刻回想起那个男人,想起那把刀,还有母亲恐惧的脸。之后,她哆哆嗦嗦地沿着梯子往下爬。

回到地面的时候,她呆呆地站着,双手紧握梯子上最后一级横木,额头靠在粗糙的树干上。那一刻非常安静,洛瑞尔觉得很安全,就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儿,该干什么。荒唐的是,那一刻她还想着要去小溪边,加入妹妹们和弟弟的游戏当中,听父亲吹黑管,看他脸上迷茫的笑容……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洛瑞尔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

她目光涣散,光着脚丫踩在滚烫的石径上,朝屋里走去。她的目光飘到道路两边,看见花园的苗圃上似乎放着什么又大又白的东西——园子里本来没有那东西的。但她只是低下头,收回目光,走得更快了。她满心都是孩子般的渴望,希望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跨过门槛回到家里,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她并没有表现出内心的震惊,相反,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不寻常的镇静当中,好像身上穿了一件宽大的魔法斗篷,离这现实世界远远的。她就像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想去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沉睡的城堡。进屋之前,她把呼啦圈从地上捡起来。

房间里安静得令人诧异。太阳已经落到了屋后,入门处的前厅一片黑暗。她站在敞开的门廊边,等双眼适应屋里的光线。屋里传来爆裂声,好像是排水管突然冷却下来。这声音成了记忆里那个夏天的标志——那年夏天,黄昏漫长,令人倍感温暖,还有飞蛾围绕着台灯不停地扑闪。

她顺着铺了地毯的楼梯往上看,发现妹妹们都不在家。大厅里的钟嘀嘀嗒嗒地走着,她陷入短暂的错乱当中,以为大家都走了——妈妈,爸爸,还有小弟——就剩她一人和白色床单下盖着的东西。这个念头让她后背感到一阵寒意。尔后,客厅里传来一阵响动,她转过头,看见父亲站在没点火的壁炉边,一只手放在身边,一只手捏成拳头搁在木头的壁炉架上,整个人显得非常僵硬。“上帝保佑,我妻子有幸活了下来。”他说。

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应该坐在门廊的某个位置,洛瑞尔看不见他。“我理解你的感受,尼克森先生,同时我希望你也能够理解,这是我们的工作。”屋里的灯把敞开的门廊照得亮堂堂的,洛瑞尔踮着脚走到灯后面。母亲坐在扶手椅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小弟。洛瑞尔看见他天使般可爱的侧脸,他靠在母亲的肩上,肥嘟嘟的小脸儿都被挤得扁平了。

除了爸爸和妈妈,房间里还有两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秃头的男人,窗户边有一个年轻男子拿笔在记着什么。洛瑞尔意识到,他们可能是警察。他们当然是警察了,这里刚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阳光灿烂的花园里还有一具白被单裹着的尸体。

年纪较大的警察问:“你知道他是谁吗,尼克森太太?你之前见过他吗?有没有这种可能——你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

母亲没有回答,或者说,没人听清了她的话。她对着小儿子的后脑勺小声说着什么,嘴唇轻轻地嚅动着。爸爸大声替母亲说:“不认识,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我妻子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如果你是在问我的话,我觉得他可能是报纸上说的那个专门骚扰野餐者的人。”

“所有的线索我们都会排查,尼克森先生,请你相信这一点。但此刻你家的花园里摆着一具尸体,而你太太是唯一的目击者。”

爸爸发怒了:“那个男人攻击我的妻子,她不过是自卫而已。”

“你目击了这个过程吗,尼克森先生?”

年长警官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耐烦,这让洛瑞尔有些惴惴不安,她往后退了一步。大家都不知道她在这儿,他们也没必要知道。她可以悄悄溜走,爬上楼梯,小心翼翼不让吱嘎作响的地板发出声音,然后蜷缩在床-上。成人世界里的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就留给大人们去思考吧,等这一切都结束,父亲和母亲自会来找她,告诉她一切都平息了——

“你当时在现场吗,尼克森先生?你是否看见了整个过程?”

洛瑞尔最终还是留在了房间内,这里灯火通明,和黑暗的大厅截然不同。屋里的人也奇奇怪怪,父亲紧张的语气和僵直的身\_体似乎暗含着某种重要的信息。她向来喜欢凑热闹,即便没人向她寻求帮助,她也想站出来助他们一臂之力,就像小时候害怕错过精彩的事情而不想睡觉一样。

她很震惊,她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举动,终于还是从幕后走到了舞台正中央。“我在现场,”她说,“我看见他了。”

爸爸吃惊地抬头看着她。他匆匆忙忙地扫了妻子一眼,随后又看向洛瑞尔。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嗓音沙哑,语速飞快,像是动物发出的咝咝声:“洛瑞尔,别在这里添乱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妈妈,爸爸,还有那两个警察。洛瑞尔知道,接下来的剧情至关重要。她避开父亲的目光,开口说道:“那个男人从房子后面绕过来,他想抢走小弟。”事情真是这样的吗?洛瑞尔坚信自己看到的就是这样。

爸爸皱起眉头:“洛瑞尔——”

洛瑞尔加快语速,决心也更加坚定。为什么不站出来呢?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不用悄悄躲进自己的卧室等大人来搞定一切。她是家庭一员,她也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她也很重要。屋里的灯光似乎更亮了,年长警察的目光投向洛瑞尔。“他们争执起来,我看见了,那个男人动手打我母亲,然后……然后他就倒在地上了。”

似乎有一分钟左右,房间里没人开口说话。洛瑞尔看了看母亲,她没有继续对小弟轻声低语,而是抬起头看着洛瑞尔。有人泡了茶——这么多年过去了,洛瑞尔还是记得这个细节——有人泡了茶,但没人喝它。茶杯孤零零地放在房间四周的桌子上,窗台上也放着一杯。大厅里的钟嘀嗒嘀嗒地走着。

最后,坐在沙发上的秃头警察清了清嗓子,问道:“是这样的吗,洛瑞尔?”

“是的,警官。”

爸爸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那声音听上去好像气球突然泄气一样。他指着洛瑞尔介绍说:“这是我的女儿,”他的声音中有一种颓败感,“我的大女儿。”

沙发上的警察看了看洛瑞尔,嘴上扯出一个微笑,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洛瑞尔,你最好还是进屋坐下来,把你看见的从头到尾都告诉我们。”





5





洛瑞尔把事情如实告诉两位警察。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另一端,父亲不情不愿地鼓励了她几句,然后她就开始回忆下午发生的一切。她将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如实相告——她当时在树屋里看书,看见男人往格林埃克斯农场走之后就开始观察他。

“你当时为什么想到要观察他?他身上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引起你的注意了吗?”从警察的语气和表情中,洛瑞尔看不出他想得到什么答案。

洛瑞尔皱了皱眉头,她焦虑地回忆着每个细节,想让大家知道自己是个有价值的目击者。是的,那个男人的确有些不寻常。虽然他没有奔跑吵闹或是有其他奇怪的举止,但他——洛瑞尔看着天花板,想找出合适的词来描述当时的感觉——他看上去用心险恶,自己被吓到了。对,用心险恶,洛瑞尔重复了一遍,为这个词的贴切感到欣慰。她也说不出个中缘由,但她当时的确有些害怕。

会不会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影响了她的第一印象?让平平常常的事物看上去充满危险?

不,洛瑞尔非常确定,男人身上有某种令人恐惧的特质。

年轻警官在记事本上匆匆写下谈话记录。洛瑞尔舒了一口气,她不敢看向父亲和母亲,害怕自己一看到他们就会失掉所有的勇气。

“他是什么时候到达你家的呢?当时发生了什么?”

“他鬼鬼祟祟地转过墙角——一般情况下,来做客的人不会这样——然后我母亲就和小弟一起出去了。”

“你母亲抱着你弟弟吗?”

“是的。”

“她手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

“有。”

“什么?”

洛瑞尔咬了咬腮帮子,回想着那一道银光。“她拿着蛋糕刀。”

“你认识那把刀?”

“每个值得庆贺的重要时刻,我们家都会用那把刀来切蛋糕,刀柄上还系着一条红丝带。”

警察的动作没有任何变化,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问:“之后发生了什么?”

洛瑞尔早就准备好了:“然后那个男人攻击了我的母亲和弟弟。”

洛瑞尔说,那人跌跌撞撞地冲向弟弟——说到这儿,她心里忽然浮上一丝疑虑,就像一缕阳光模糊了照片的细节。她踌躇了一会儿,盯着膝盖上的伤口,想搞清楚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之后,她继续往下说。男人伸手去夺格里——她记得很清楚——他伸出双手,想从母亲手里夺过弟弟;母亲转身把格里放到一旁,男人去抢母亲手里的刀,两人随后便争抢起来……

“之后呢?”年轻警察不停地在笔记本上写着,把洛瑞尔说的每句话都记了下来。问话的警察声音很大,洛瑞尔觉得很热,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升高了,她不明白父亲为何不把窗户打开。

“之后呢?”

洛瑞尔吞了吞口水,她的嗓子很干。“之后母亲就把刀往下一挥。”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见笔尖飞快地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洛瑞尔心里的画面清晰起来:那个可怕的男人面庞微黑,双手很大,他抓着妈妈,想要伤害她,然后对弟弟不利——

“然后那个男人就直接倒下了吗?”

窗户边的年轻警察停下笔,拿着笔记本看着洛瑞尔。

“当时那个男人是直接倒在地上了吗?”

洛瑞尔犹犹豫豫地点点头:“应该是。”

“应该?”

“其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当时晕倒了,后来才在树屋里醒过来。”

“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就在刚才,然后我就到这儿来了。”

年长的警察慢慢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吐了出来。“你还记得其他和案件有关的事情吗?你有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他用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他的双眼是非常纯粹的浅蓝色,几乎要成灰色了。“慢慢想,即便是细节也可能会有重要价值。”自己是不是遗忘了什么?自己当时有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洛瑞尔仔细地回想。她觉得应该没有。不,她确定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吗?”

她回答“是的”。爸爸的双手插在兜里,双眼凝视着某处。

两位警官交换了一下眼神,年长的警官轻轻点了点头,年轻的那个随即合上记事本。询问就此结束。


* * *


洛瑞尔坐在卧室的窗台上,一点一点咬着大拇指的指甲。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大门外站着三个男人,他们并没有过多交谈,只有较为年长的那位警官在说着什么,父亲指着逐渐暗下去的地平线一一作答。看上去,他们像是在谈农作物的种植方法、当季的温度,或者萨福克郡土地的历史沿革。但洛瑞尔觉得,他们谈论的不可能是那些。

一辆厢式货车缓缓驶向车道,年轻警察穿过宽敞的草地,打着手势让车往农舍这边开。洛瑞尔看见从驾驶座走下来一个男人,车厢后面抬出来一副担架。担架被抬进花园里,再抬出来的时候那条白色的床单在风中飘忽飞扬。床单被鲜血染成了近乎黑色,不复记忆中的洁白。他们把担架抬进车厢,之后货车就开走了。警察也离开了,爸爸独自一人走进屋子。洛瑞尔隔着楼板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还有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一声,两声,这脚步声温柔地靠近坐在客厅的母亲。洛瑞尔拉上窗帘,用后背抵住窗户。警察已经走了,她把真相告诉他们了。她描述了自己内心的一切,她觉得这就是事实。为什么,她为什么会认为这就是事实?这太奇怪,太不可思议了。

洛瑞尔蜷着身\_体躺在床-上,把双手夹在两膝中间,像祈祷一样紧紧合拢。闭上眼,那道银光和白色的床单,还有那个男人说出母亲的名字时她恐惧的脸……这一切不断地在洛瑞尔眼前闪现,她只好睁开眼。

洛瑞尔的身\_体忽然变得僵直——男人叫出了母亲的名字。

她并没有告诉警察这一点。当时,警察问她还记不记得别的事情,有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她回答没有,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但她听见了——这才是事实。

门忽然开了,洛瑞尔飞快地坐起来,以为是那位年长的警察回来带她去问话。但进来的人是她的父亲,父亲说他要去邻居家把妹妹们接回来。小婴儿格里已经睡着了,母亲也去休息了。父亲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用手叩着门框。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

“今天下午的事情太令人震惊,太可怕了。”

洛瑞尔咬着嘴唇。她没发现,自己已经快哭出声了。

“你母亲是个勇敢的女-人。”

洛瑞尔点点头。

“她是这场事故的幸存者,你也是。你在警察面前表现得很好。”

热泪滚滚而下,刺得脸颊疼。洛瑞尔含糊地说道:“谢谢你,爸爸。”

“警察说他可能是报纸上报道过的那个男人——他一直在小溪边犯事。描述都很吻合,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你母亲了。”

洛瑞尔也是这样想的。她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就怀疑他是不是报纸上说的那个人了,她忽然感到轻松了些。

“听我说,洛瑞尔。”父亲把手插进兜里,身-子微微有些摇晃,“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我们觉得还是不把这件事告诉妹妹和弟弟比较好。没有这个必要,他们还太小,理解不了这件事。要是我能选择,我宁愿事情发生时你在一百英里外的地方——但没办法,事实上你就在这里。”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帮助警察找出了真相,也帮助了你母亲,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有个坏人来到我们家,但现在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并没有在问她,但他这话听上去很像一个问句。洛瑞尔于是回答说:“会的,爸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一边的嘴角动了动,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你是个好女孩儿,洛瑞尔,我现在要去接你的妹妹们。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好吗?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 * *


他们三人都信守诺言。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成了尼克森家族史上一件秘而不宣的要事。他们以为,年幼的妹妹们无从得知此事,唯一的目击者格里还太小,根本不会记得。但后来才知道,他们猜错了。

妹妹们都意识到,家里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她们突然被带离生日聚会的现场,被安排在邻居家崭新的电视机前看节目;父亲和母亲一连好几个星期都面色阴沉,还有两位警察定期来访,他们关着门低声严肃地交谈。父亲告诉她们,格里生日那天,牧场上死了一个可怜的流浪汉,于是所有的事情都解释得通了。虽然这种事情令人唏嘘,但却经常发生。

与此同时,洛瑞尔咬指甲的习惯愈发严重了。警察调查了好几个星期才得出结论——男人的年龄和相貌都与报纸上那个野餐侵扰者相符。警察说,那人迟早会干出暴力事件来。洛瑞尔的证词证明,她的母亲是正当防卫。男人入室盗窃未遂,受害者有幸逃过一劫。报纸上也没有披露更多的细节。所幸那个年代自主决定权还是常态,一位绅士的决定可以令头版头条的新闻撤到第三版。幕布落下,这个故事就此结束。

尼克森家的生活逐步回归正轨。洛瑞尔变得很安静,她觉得自己与家人离得越来越远,为此感到十分焦虑。那件事一直在她心头盘旋——她在调查中扮演的角色,她告诉警察的事情,还有那些她没告诉警察的事情……都让她诚惶诚恐,有时甚至无法呼吸。无论她走到格林埃克斯农场哪个角落,无论是在屋里还是在园子里,她都感觉自己被那天看见和所做的一切包围裹挟着。回忆无处不在,她无处可逃,而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个谜。

后来,她参加并通过了皇家中央演讲和戏剧学院的面试。父母苦苦哀求,希望她留在家里;希望她推迟一年入学,好完成一级水平的学业;希望她想想妹妹们,想想最爱她的小弟。但她没有理会,只是打包好自己的行李,收拾好所有的零碎物品,把所有人都抛在身后。她的人生即刻变了方向,如同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来回打转的风向标。


* * *


洛瑞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天空中,一对白嘴鸦低低掠过父亲的草地。天空中那个巨大的开关关上了,大地逐渐陷入黑暗之中。演员都有自己最爱的词语,“黄昏”是洛瑞尔的最爱之一。它的发音那么美,似乎饱含着昏黄的天色,以及被包围的无助感觉。此外,这个词如此接近光芒,它的光辉也在其中逐渐消磨殆尽了。

黄昏让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想起去伦敦之前的生活。这个时候,父亲应该刚刚结束一天的劳作,从农场回到家里;母亲在炉子旁帮格里洗澡,艾莉丝在楼上表演模仿秀,姊妹们在一旁笑作一团——讽刺的是,如今的艾莉丝已是学校校长,成了孩子们最爱模仿的对象。灯光亮起的时候,屋里的场景又变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肥皂味儿,宽大的橡木桌子早已收拾好,晚餐就在桌上等待着孩子们。即便现在,洛瑞尔也能不自觉地察觉出昼夜的交替,这是她最想家的时候。远方的草地里有东西在移动——爸爸在世时每天都要经过那条小路,洛瑞尔一阵紧张,但随后发现那只是一辆小汽车。车子是白色的——她看得愈发清楚了——沿着车道蜿蜒前行。她站在那儿,将酒杯里最后几滴酒倒了出去。天气微凉,洛瑞尔双手抱胸,慢慢朝大门走去。司机起劲儿地闪了闪车灯——如此活泼只会是黛芙妮。洛瑞尔朝她挥了挥手。






6





晚餐的时候,洛瑞尔一直在观察自己最小的妹妹黛芙妮。她的脸庞显然被照顾得很好,愈发迷人了。要是姐姐们问起来的话,黛芙妮肯定会说,自己用了“一种新的润肤膏”。洛瑞尔不想听别人撒谎,因此也就按捺下问她的想法。晚餐过程中,黛芙妮一边用手拨弄着金色的鬈发,一边给大家讲她在《洛杉矶早餐秀》那档节目里的见闻——每天早上,她都在节目中播报天气,顺道和一个叫奇普的新闻播报员调情。洛瑞尔一边听她讲,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头。黛芙妮喋喋不休地讲着,连喘气的时间都不留给大家。最后,她终于止住话头,洛丝和洛瑞尔赶紧换了个话题。

“你先喝。”洛瑞尔和洛丝碰杯,不料却看见自己的酒杯又空了。

“我正想说来着,是不是该讨论一下母亲生日的安排了?”

“我觉得也是。”艾莉丝说。

“我有个主意。”黛芙妮说。

“当然——”

“显然——”

“我们——”

“我——”

四姊妹七嘴八舌地说着,一时乱作一团。

“你怎么看,洛丝?”洛瑞尔问道。

从小到大,洛丝总是在姊妹们的层层压力中挣扎徘徊,她咳了一声:“我觉得,很遗憾生日聚会只能安排在医院。而且,我们应该想办法让这次生日聚会特别一点——你们都知道,母亲一向很看重生日。”

“这也是我要说的。”黛芙妮用婴儿般粉嫩的双手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嗝儿,“不管怎么说,这可能是母亲最后一次过生日了。”

沉默在姊妹们当中蔓延,房间里一片沉寂,只听得见瑞士挂钟突兀的嘀嗒声。艾莉丝带着哭腔说道:“你太……太残忍了,不是吗?”她用手抚着自己铁灰色的短发,“自从你搬到美国之后就变了。”

“我的意思是——”

“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

“但这是事实。”

“但你不用说得这么直接。”

洛瑞尔看了看围坐在餐桌边的妹妹们。艾莉丝怒气冲冲,黛芙妮委屈地眨着蓝色的眼睛,洛丝焦虑地用手绕着自己的辫子,头发都快被她绕断了。大家似乎都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洛瑞尔冲着酒杯叹了口气:“或许,我们可以给妈妈带些她最喜欢的东西——比如爸爸收藏的录音带。你是这个意思吧,洛丝?”

“是的,”洛丝满怀感激又略带紧张地答道,“这主意太棒了。我们还可以给她讲故事——就是她曾经给我们讲的那些故事。”

“花园底下有扇门通往精灵世界的故事就不错。”

“还有妈妈在柴火堆里找到龙蛋的故事。”

“还有她跑去参加马戏团的事。”

“你们记得吗?”艾莉丝突然说道,“还记得我们的马戏团吗?”

“是我的马戏团。”黛芙妮接着说道,她握着酒杯,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噢,是你的,”艾莉丝插嘴道,“不过那还不是因为——”

“那是因为我得了麻疹,镇上来马戏团的时候没法去看。”黛芙妮陷入回忆之中,高兴地笑起来,“妈妈让爸爸在草地里搭起帐-篷,让你们所有人去扮小丑。还记得吗?洛瑞尔扮演狮子,妈妈表演走绳索。”

“妈妈的表演真不错,”艾莉丝说道,“几乎没怎么从绳子上跌下来——她肯定练习了好几个星期。”

“她讲的故事或许是真的,她说不定真的在马戏团待过。”洛丝说道,“我快要对妈妈的故事信以为真了。”

黛芙妮赞同地叹了一口气:“有这样的母亲是我们的幸运,不是吗?她那么爱玩,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一点儿也不像别人家无聊又苍老的母亲。以前,我把学校里的朋友带回家的时候都特别自豪。”

“你?自豪?”艾莉丝故作惊讶,“可真是看不出来啊——”

“我们还是接着谈母亲的生日聚会吧!”洛丝拍拍手,生怕这场斗嘴变成了争吵,“我负责烤蛋糕,母亲最爱的维多利亚海绵蛋糕——”

“你们记得吗?”黛芙妮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愉悦,“那把刀,系着丝带的那把——”

“红丝带。”艾莉丝补充道。

“刀柄还是骨头做的呢。母亲以前最喜欢用那把刀了,每次过生日的时候都要用它切蛋糕。”

“母亲说过,这把刀有魔力,能够实现人们的愿望。”

“你们知道吗,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信以为真了呢。”黛芙妮把下巴搁在手背上,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那把蛋糕刀去哪儿了。”

“弄丢了呗,”艾莉丝说,“我记得有一年我没见着那把刀,跑去问妈妈的时候她说弄丢了。”

“家里不见了好多笔和针,那把刀肯定跟它们一起逍遥去了。”洛瑞尔飞快说道,她清了清喉咙,“我渴死了,再喝点吧!你们呢?”

“要是能找到那把刀就太好了!”穿过客厅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在说。

“对呀,那样我们可以用它来切开母亲的生日蛋糕……”

洛瑞尔走进厨房,妹妹们兴奋的讨论声被抛在身后。“它会去哪儿呢?”黛芙妮的声音非常激动。

洛瑞尔扭开电灯开关,屋子瞬间活了过来,就像一个忠实的老管家,即便早就过了合约期,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此守候。厨房里空无一人,在昏暗的日光灯的照耀下,屋子比洛瑞尔记忆中凄凉了许多。地砖的接缝处灰扑扑的,茶叶罐的盖子上蒙了一层油腻腻的灰,仿佛是母亲逐渐暗淡下去的目光——这个联想让洛瑞尔心里很不舒服。她应该雇个清洁工的——她为什么早没想到呢?自责的同时她又想到,自己为什么要离家那么远?应该常回家看看,亲手打扫房间的。

厨房里的冰箱看上去还比较新。原来那台老开尔文冰箱鞠躬尽瘁,终于退出尼克森家舞台的时候,洛瑞尔打电话从伦敦订了一台新的节能冰箱——还可以做冰块呢,母亲以前从未用过这种功能。

洛瑞尔找到自己带回来的夏布利酒,关上冰箱门——劲儿有点大,冰箱门上的磁铁掉下来,后面压着的剪报飘到冰箱底下的地板上。洛瑞尔有些丧气,她趴在地上,在灰尘堆里摸索着。剪报都出自《萨德伯里纪事报》,上面有艾莉丝穿着灰色花呢外套和黑色紧身衬衣站在学校前面的照片,看上去相当有校长范儿。这张照片丢了可不得了,洛瑞尔于是又找了个地方把它贴上——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尼克森家的冰箱可是个重要的地方,所有想引起家人注意的东西,照片、贺卡、奖状、提到尼克森家的文章报道等,都贴在白色的冰箱门上。大大小小的磁铁后面贴着五花八门的东西,看上去一片凌乱,家里有人曾建议把这些磁铁都拿去卖废品。

不知为何,洛瑞尔忽然想起1961年夏日里的一天早晨。那时,离格里的生日还有一个月,一家七口人围坐在餐桌边吃早餐。女孩儿们用勺子在黄油面包上涂草莓酱,父亲在用当地的报纸做剪报。那天的报纸上有桃乐茜的获奖照片,她举着红花菜豆,笑容满面。大家吃完饭后,父亲把剪报贴在冰箱上。

“你没事吧?”洛瑞尔转过头,看见洛丝站在门口。

“没事,怎么了?”

“你出来好一会儿了。”洛丝皱了皱鼻子,仔细打量着洛瑞尔,“你看上去有点憔悴。”

“灯光的缘故,”洛瑞尔说道,“这种灯光下,大家看上去都苍老了不少。”她转过身去摆弄螺丝锥,这样洛丝就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了。“你们想出办法找那把蛋糕刀了吗?”

“是的,黛芙妮和艾莉丝凑到一块儿……”

“希望这把刀真的有魔力。”

“说得对。”洛丝打开烤箱,看覆盆子酱馅饼是否烤好了。房间里一时蒸汽翻滚,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水果味,洛瑞尔忍不住闭上双眼。这是母亲最拿手的点心。

她花了好几个月才鼓足勇气,去问母亲那天发生的事情。父亲和母亲希望她抛开过去往前看,他们否认了整件事情,说那些都只是洛瑞尔的幻想,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洛瑞尔知道,它的确发生过,还出现在她每晚的梦境里,房子边上的男人声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

“应该可以吃了,”洛丝满意地抽出烤盘,“没有妈妈做得好吃,我们只能将就一下了。”

去伦敦的前几天,洛瑞尔在厨房找到母亲。她直截了当地问:“那个男人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妈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一阵绞痛,她希望母亲会矢口否认,说是她听错了,那男人什么都没有说。

桃乐茜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她走到冰箱前,打开门清理冰箱。洛瑞尔看着母亲的背影,过了很久,她几乎已经放弃希望的时候母亲终于开口说话了。“报纸,”她说道,“警察说他肯定是看了报纸上的文章。他的挎包里有那天的报纸,所以他知道咱们家的地址。”

这理由听上去非常完美。

如此甚好。洛瑞尔一直希望这件事有个合理的解释,如今终于有了。那个男人读了报纸,看见母亲的照片,然后就找过来了。洛瑞尔脑海中有个细微的声音在问:为什么?她赶紧驱散这个念头。那是个疯子——谁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找妈妈?再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不执著于细枝末节,整件事情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完全说得通。

本来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如今又被翻了出来。而在五十年后掀开这一切的竟然是一张突然出现的老照片,以及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洛瑞尔脑中尘封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复苏。

烤架“砰”的一声弹回烤箱里。洛丝说道:“还是再烤五分钟吧!”

洛瑞尔将酒咕嘟咕嘟倒进杯子里,努力装作淡然的样子叫了声妹妹的名字:“洛丝。”

“嗯?”

“今天那张照片,就是你在医院里给我看的那张照片,那个送书给妈妈的女-人——”

“她叫薇薇安。”

“哦。”洛瑞尔放下酒瓶,身-子轻轻颤-抖着,这个名字总觉得似曾相识,“妈妈以前提到过这个人吗?”

“提到过,”洛丝说道,“我找到照片之后,母亲说这是她以前的朋友。”洛瑞尔想起照片上的日期是1941年,“战争时期的朋友。”

洛丝点点头,把抹布叠成整齐的方形。“妈妈没说太多,她只说薇薇安是澳大利亚人。”

“澳大利亚人?”

“她小时候就来英国了,原因我不太清楚。”

“那她和妈妈是怎么认识的?”

“妈妈没说。”

“为什么我们从没见过她?”

“不知道。”

“这真奇怪,你觉得呢?妈妈以前从没提起过她。”洛瑞尔品了一小口酒,“这是为什么?”

烤箱定时器突然响起来。“她们可能吵架了,然后不再来往了。我可不清楚。”洛瑞尔戴上手套,“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呢?”

“我哪有?”

“可以开饭了,”洛丝捧着装着水果馅饼的盘子,“看上去棒极了。”

“她去世了,”洛瑞尔语气忽然变得十分坚定,“薇薇安去世了。”

“你怎么知道?”

“我的意思是,”洛瑞尔吞下一口酒,又改变了主意,“她可能去世了。当时是战争时期,所以这很有可能,你说呢?”

“一切皆有可能,”洛丝用叉子戳了戳馅饼的皮,“举个例子——啊,这皮可真滑,准备好去惊艳大家了吗?”

洛瑞尔急切地想上楼去验证自己的想法:“你刚才说对了,我的确有点儿不舒服。”

“你不想吃点甜点吗?”

洛瑞尔摇摇头,走出厨房。“恐怕你得提前跟我说晚安了,明天要是还不舒服就不妙了。”

“我去给你拿退烧药和热茶好吗?”

“不用,”洛瑞尔说道,“不用了,谢谢你,洛丝。我只想——”

“怎么了?”

“那本书。”

“什么书?”

“《彼得·潘》,就是夹着照片的那本书,在你那儿吧?”

“你真奇怪,”洛丝露出一个微笑,“我去帮你把它找出来。”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晚一点可以吗?”

“当然,不用着急,我只是想休息一下。好好享用甜点吧!还有——”

“什么?”

“抱歉让你一个人去听她们争吵。”


* * *


澳大利亚这个词勾起了回忆。洛丝说起从母亲那儿了解的信息时,洛瑞尔脑子里灵光一闪,明白了薇薇安这个名字为何如此重要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妹妹们在享受美味的甜点,四处寻找一把她们永远都找不到的蛋糕刀,洛瑞尔则跑到阁楼上,在自己的储物箱里翻找。家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储物箱,桃乐茜对待储物箱一丝不苟。爸爸曾向她们吐露说,这也是战争留下的烙印——炸弹落到母亲位于考文垂的家里,她心爱的一切都化为废墟,过往岁月只余下满地碎石。她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的孩子有同样的遭遇。虽然不能帮孩子们避开每一次心痛的时刻,但她至少可以保证,孩子们想要班级合影的时候知道该去哪儿找。母亲对所有能拿在手里而且有意义的东西都有着狂热的兴趣,她集物成癖,家里人也只好听之任之。所有东西都被保存下来,什么都不扔,尼克森家的人虔诚地坚守着这种家族传统。那把蛋糕刀就是例证。

洛瑞尔的储物箱挤在破烂的水箱旁,父亲一直没能抽出时间修理它。还没看见箱子上的名字,洛瑞尔就知道这个储物箱肯定是自己的。箱子表面绑着两条黄褐色的皮带,上面的铁扣已经坏了——这就是证据。看见箱子的时候,洛瑞尔心里扑腾扑腾直跳,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她十分期待。想来也是奇怪,几十年都没想起的一件东西她竟然还准确地记着位置。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是什么,知道把它握在手里的感觉,她也知道,这件东西蕴含的情感终会浮上水面。解开皮带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出上一次打开箱子时的场景。箱子闻上去有股潮--湿--的灰尘味道,像一款过时的古龙水,洛瑞尔记不起香水的名字,但这个味道让她想起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箱子里装满了纸张,有日记、照片、信件、学校报告单,还有紧身七分裤的缝纫样式图。洛瑞尔继续在箱子里翻找,她取出一沓沓纸张,飞快地浏览着。

左边的纸堆翻到一半的时候,洛瑞尔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本薄薄的书,看着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但却让洛瑞尔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多年以前,有人邀请她出演《生日聚会》中的梅格一角。能在利特尔顿剧场表演是个好机会,但洛瑞尔却拒绝了。那也是她印象中唯一一次将个人生活置于演艺事业之前。表面上,她说是档期的问题;实际上,虽然档期不合适,但这并不是她拒演的真正原因。这样含糊其词很有必要——洛瑞尔不能出演这个角色,这场戏和1961年的夏天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拿到少年时喜欢的那个男孩——想来真是讽刺,洛瑞尔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送的剧本后,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她一一记下剧本中的情节,把青春期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沮丧倾注到每个场景之中。之后,那个男人的身影就出现在尼克森家的车道上。整件事情剪不断理还乱,洛瑞尔根本无法思考剧本的细节,她对此有种生理上的不适。

即便现在,她回想起来浑身都感到一阵冰凉,脉搏也在加速。幸运的是,她要找的并不是这本书,而是书中夹的两篇新闻报道。第一篇是那年夏天,萨福克郡地方报纸对男人死讯的报道,第二篇是《泰晤士报》上的一篇讣告。洛瑞尔有个好朋友的爸爸每天都从伦敦带回最新的《泰晤士报》,那份讣告是洛瑞尔偷偷从上面剪下来的。“你看这个,洛瑞尔。”那天,她去雪莉家玩的时候,雪莉的父亲对她说,“这是关于那个家伙的一篇报道,就是那个死在你家附近的男人。”报道很长,里面指出男人并不是寻常的罪犯。他出现在格林埃克斯农场前,身份显赫,一度十分风光。他结过婚,但没有孩子。

光秃秃的灯泡在头顶轻轻摇晃,灯光昏暗,看不清报道的具体-内容。洛瑞尔合上箱子,拿着书走下楼。

今晚她还住在小时候睡过的房间,床单都是新的。小时候,四姐妹年龄不同,家里一共为她们准备了两间房。她的行李箱已经在房间里了,肯定是洛丝搬过来的。洛瑞尔没有动手整理行李,她打开窗户,坐在窗边上。

洛瑞尔一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从书里翻出那两张剪报。她没看地方报纸的报道,而是直接拿起那份讣告。她匆匆扫了一眼标题,在字里行间寻找自己想要的信息。

正文第三排,那个名字跃入洛瑞尔眼中。

薇薇安。

洛瑞尔回过头把整个句子读完:1938年,詹金斯与薇薇安·隆美尔小姐结为夫妇。隆美尔小姐出生于澳大利亚昆士兰,由住在英格兰牛津郡的舅舅抚养长大。几段话过后,洛瑞尔又发现了如下的内容:1941年,薇薇安·詹金斯在诺丁山的一次空袭中遇难。

洛瑞尔猛吸了一口烟,她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

当然了,世界上可能有两个薇薇安,而且都是澳大利亚人。死在洛瑞尔家门口的那个男人不可能是妈妈朋友的丈夫。但这显然说不过去,不是吗?

如果母亲认识薇薇安·詹金斯,那她肯定也认识薇薇安的丈夫亨利·詹金斯。“你好,桃乐茜,好久不见。”那个男人这样说道,然后母亲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恐惧。

房门开了,洛丝走进来。“感觉好些了吗?”她闻见烟味,皱了皱鼻子。

“还好。”洛瑞尔说着,挥了挥手中的香烟,把它扔出窗外,“别告诉爸爸妈妈——我可不想被他们禁足。”

“我会帮你保密的。”洛丝走近一些,拿出一本袖珍的书。“这书很破了。”

说它破算是客气了。书的封面已经要脱落了,准确说来,是用线缝在一起的。封面下是绿色的布纹纸,上面污渍斑斑,还有淡淡的烟味,可能被煤烟熏过。洛瑞尔小心翻到扉页,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写着:送给桃乐茜,真正的朋友是黑暗里的一束光。薇薇安。

“这本书对母亲肯定很重要,”洛丝说,“它没和其他书一起放在书架上,而是放在母亲的储物箱里。这些年来,母亲一直把它放在那里。”

“你翻了妈妈的储物箱?”母亲对隐私问题历来看得很重。

洛丝-脸-红了。“别那样看着我,洛瑞尔,我又没用锉刀把箱子撬开。是母亲叫我帮她拿这本书的,那是几个月前,她还没住院的时候。”

“她把钥匙给你了?”

“嗯,不情不愿地给我了,还是我发现她想自己爬梯子上去之后才给我的。”

“妈妈才不会呢。”

“她真的想自己爬上去。”

“她真是不要命了。”

“她跟你一样,洛瑞尔。”

洛丝这话没什么恶意,但却刺痛了洛瑞尔。回忆涌上心头——那天晚上,她告诉爸爸妈妈自己要去皇家中央演讲和戏剧学院念书。他们惊讶而又闷闷不乐。洛瑞尔背着他们参加学校面试让他们十分受伤,他们坚持认为,洛瑞尔太小,还不能离开家里,而且洛瑞尔还没完成学业,还没拿到A级证书。父亲母亲还有洛瑞尔坐在厨房的桌子边,他们用冷静得有些夸张的语气轮流跟洛瑞尔讲道理,洛瑞尔满脸不耐烦。父亲和母亲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她开口说道:“我还是要去。”她阴沉的语调中藏着那些迷茫而叛逆的青少年特有的愤愤不平,“你们怎么说都没用,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你还太小,洛瑞尔,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母亲说道,“人是会变的,长大后会作出更明智的决定,妈妈了解你,洛瑞尔——”

“你不了解我。”

“我知道你很任性,我也知道你很固执,你想与众不同,你脑子里全是梦想,就像我年轻时候那样——”

“我跟你一点儿都不一样,”洛瑞尔说道,她尖锐的语言像一把利刃,刺入母亲本就摇摇欲坠的冷静当中,“我不会做你做过的那些事。”

“够了!”史蒂芬·尼克森伸出双\_臂抱着妻子。他冲洛瑞尔挥挥手,让她赶紧上楼睡觉。同时也警告她,这场谈话远没有结束。

洛瑞尔躺在床-上,生了好几个小时的闷气。她不确定妹妹们究竟在哪儿,只知道她们被安置在别处,免得打扰到被禁足的洛瑞尔。这是她记忆里第一次和父母争吵,这让她既兴奋又受伤。生活好像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样了。

她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门忽然打开,有人轻手轻脚地朝她走来。那人坐在床边的时候,洛瑞尔明显感到床尾往下沉了沉。然后,她听见妈妈的声音。她在哭泣。洛瑞尔知道,妈妈的眼泪是为自己而流。她想伸出双\_臂抱着妈妈的脖子,不让她离开。

“抱歉和你吵架。”桃乐茜说道。月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她的面庞。“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步也真是滑稽,我从没想过会和自己的女儿吵架。年轻的时候,我也挣扎徘徊过——我总觉得自己和父母不一样。当然了,我爱他们,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我。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所以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听。”

洛瑞尔露出浅浅的笑容,虽然还不知道母亲这次谈话目的何在,但心里却不再像滚烫的熔岩一般焦灼了,她很开心。

“我们俩很像,”母亲继续说道,“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担心你会犯和我同样的错误吧!”

“可我并没有犯错。”洛瑞尔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想当演员——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戏剧学院才是最好的归宿。”

“洛瑞尔——”

“想象一下你只有十七岁,妈妈,未来在等着你。你还能有比伦敦更想去的地方吗?”洛瑞尔错了,母亲对伦敦从来没有任何兴趣。

母女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画眉鸟在窗外呼朋引伴地歌唱着。“没有。”桃乐茜说道,她的语气温柔又略带点悲伤,她伸手去抚摸洛瑞尔的发梢,“伦敦是个好地方。”

如今的洛瑞尔猛然意识到,当时的自己还是太自以为是了。她根本没想过母亲十七岁时是什么模样,不知道什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究竟犯了什么大错,所以才如此焦虑,不想让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


* * *


洛瑞尔拿起洛丝送来的那本书,声音不由得有些颤-抖:“看到妈妈以前的东西感觉有点奇怪,你觉得呢?”

“什么以前?”

“在生下我们之前,在她来到这里之前,那时她还不是我们的母亲。你想象一下,她收到这本书的时候,她和薇薇安拍下那张照片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会有我们的存在呢。”

“怪不得照片中的妈妈如此耀眼。”

洛瑞尔没有笑。“你想过关于妈妈的事情吗,洛丝?”

“妈妈的事?当然了——”

“不是妈妈的事,我的意思是——照片中那个年轻女-人的故事。那时候的她还不是我们的妈妈,我们对她那时候的生活一无所知。你想过她的事吗?她想要什么?她有什么想法——”洛瑞尔偷偷看了妹妹一眼,“她有什么秘密?”

洛丝脸上露出不解的笑容,洛瑞尔摇了摇头,“你别介意,我今天晚上有些伤感。我想,可能是重回老家的缘故,这旧房子让人感伤。”她努力挤出欢快的表情,“你还记得艾莉丝打呼噜的声音吗?”洛丝笑起来,“比爸爸的鼾声都大,是吧?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这样子。”

“很快就知道了,你要-上-床睡觉了吗?”

“我想在她们来之前先去洗个澡,我的镜子被黛芙妮抢去了。”她压低嗓音,抬起一边的眼皮,“她是不是……”

“好像是的。”洛丝做了个鬼脸,那样子好像是在说,“人真奇怪。”然后走出去,把门关上了。洛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洛瑞尔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她转过头凝视着夜空。墙后传来浴室门的吱嘎声,然后水管开始哗哗作响。五十年前,洛瑞尔告诉天上的星星,母亲杀人了。她说这是正当防卫,但我看见了事情的真相。她举起刀,然后用力挥下,那个男人身-子往后一倾,倒在了地上。青草被压倒一片,紫罗兰开得正盛。母亲认识那个男人,她很害怕。我不知道这为什么。

洛瑞尔突然醒悟过来,自己人生中的空白,所有的失去和悲伤,每个黑夜里的噩梦,每个无法开解的郁结,都笼罩在这个无解的谜团的阴影下。这个谜团从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存在了,那就是——母亲不曾言说的秘密。

“你是谁,桃乐茜?”洛瑞尔在心中问道,“在成为我们的妈妈之前你到底是谁?”





7 & &1938年,考文垂开往伦敦的火车




十七岁那年,桃莉·史密森确信自己是被拐卖到史密森家的,那时自己还是襁褓之中不谙世事的婴儿。唯有如此,事情才解释得通。那是个周六,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桃莉发现了这个秘密。当时,她正盯着父亲看。父亲用手指转动铅笔,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下唇微微动着。然后,他在小小的黑色分类账簿上记下全家到车站需要付给司机的车费和行李费。送人要三先令五便士,送行李还得再加三便士。在伯恩茅斯的大部分时间,父亲都要与这本账簿为伴。回到考文垂之后,他还会糟蹋一个美好的夜晚,把所有家庭成员召集到一起,分析账单明细。父亲会把这次旅行的开销做成表格,还会将今年的花销和去年作对比——要是他们有“耳福”的话,父亲还会扯出十年前的账单。家人看过账单之后纷纷不情不愿地表态,下次会节约点。年假过后,父亲就会回到H.G.沃克自行车有限公司,继续当会计,兢兢业业开始新一年的工作。

桃莉的母亲坐在车厢的角落里,焦躁地用棉布手绢揉着鼻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大半张手绢都攥在手心里,偷偷抬眼看一下自己的丈夫,看见他仍在对着账本皱眉头,自己没有打搅到他才放下心来。在他们家,也只有贾妮思·史密森有这个本事,每年都能在暑假开始的前一天夜里准时感冒。她这个记录着实令人钦佩,要不是她时不时的喷嚏声,桃莉真想向她这持之以恒的习惯致敬。母亲的喷嚏声也是温顺而恭谨的,但这声音敲打着桃莉的耳膜,父亲尖尖的铅笔划过账本的声音都被喷嚏声盖住了。每年,家里人都要去海边待两个星期度假,但对贾妮思来说,每一年的海边假日都是一样的:小心翼翼地伺候丈夫,挑剔桃莉的泳衣款式,担心卡斯波特和坏孩子交朋友。

可怜的卡斯波特。他一直是个开朗的孩子,整天都能听见他咯咯的笑声,看见他黏人的笑容。只要桃莉一离开-房间,他就会放声大哭,那声音真让人不忍。卡斯波特逐渐长大,人们也愈发清楚,这个开朗的孩子终将和自己的命运相撞,成为和父亲阿瑟·史密森先生一样的人。这昭示了一个令人悲伤的事实:虽然他们彼此深爱,但桃莉和卡斯波特之间不可能有血缘关系。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她又是怎么混进这个寒酸窘迫的小家庭的?桃莉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

他们会不会是马戏团的演员?难道是一对表演高空走钢丝的夫妇?桃莉看着自己修长的双-腿,觉得这很有可能。她对运动一向很在行,体育老师安东尼先生很重视她,每年都把她选进第一支曲棍球队。在凯特琳家,她们用留声机播放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爵士乐,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桃莉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舞蹈家。想到这儿,火车上的桃莉双-腿交叉,理了理裙子,举止中有种浑然天成的优雅——她怎么可能是史密森家的孩子?

“我可以在车站买糖果吗,父亲?”

“糖果?”

“车站的小店里有卖的。”

“我不清楚哪儿有,卡斯波特。”

“可父亲——”

“我们得考虑预算。”

“妈妈,你说过的——”

“住嘴,卡斯波特,听你父亲的。”

桃莉扭过头去看窗外一闪而过的田野。马戏团的演员,听上去倒是挺靠谱的。那个大帐-篷笼罩下的世界里金光闪闪,还有不眠的夜晚,它沐浴在公众的惊叹和人群的狂喜中,充满魔力、激\_情和浪漫——对,这才是马戏团的样子。

桃莉身世离奇,怪不得她一有引人注目的举止,父母就会发出严厉的警告。“大家都看着你,桃莉。”衣裙太短,笑声太大,口红太艳,这些都会引来母亲的训诫。“你这样太出风头了,你父亲对这种事情的看法你是知道的。”桃莉当然知道。父亲总爱说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由此看来,他一定一直生活在恐惧当中,所以才在来历不明的女儿周围隔起广袤的土地,害怕终有一天她亲生父母高贵优雅的血统会像腐烂的水果一样通过大地的皮肤肌理,渗透到她身上。

桃莉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薄荷糖,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塞-到嘴里,然后扭过头对着车窗。阿瑟·史密森和贾妮思·史密森夫妇是怎么把她偷来的至今仍然是个谜,毕竟他们俩都不是爱小偷小摸的人。真是难以想象他们会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无人看护的婴儿车附近,掳走熟睡的小婴儿。偷窃的人不外乎是出于需要或贪婪两种目的,他们迫切渴望某种东西。阿瑟·史密森和他们不一样,他认为“渴望”这个词即便不能从英国人的灵魂中删掉,也应该从字典中剔除,真的“渴望”到心痒难耐的时候也要尽量压制。想去马戏团?他觉得没这个必要。

当然,事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桃莉嘴里的薄荷糖裂成了两半——史密森夫妇可能是在家门口发现了被遗弃的自己,他们把她带回家是出于责任而非贪欲。

桃莉靠在车厢座椅上,闭上双眼,心里却想得一清二楚:马戏团有人怀孕了,团长非常不满,威胁说要赶走他们,然后马戏团的人搭乘火车来到考文垂。那对年轻的父母非常坚强,他们满怀希望和爱,抚养着他们的孩子。但好景不长,失去工作的他们连买食物的钱都没有——走钢丝的活儿可不是随时都有的——最后陷入了无奈的绝望。一天晚上,路过考文垂市中心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虚弱得发不出声音了。这时候,面前刚好出现一栋房子。房子前面的台阶比其他人家都干净,屋里亮着灯,贾妮思·史密森做的烤肉的香味从门缝中飘出来。这对夫妻忽然间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站不稳,站不稳!”

桃莉睁开一只眼,看见弟弟在车厢中间单腿跳着。

“快过来,卡斯波特,我们要到站了——”

“但我想上厕所!”

桃莉把眼睛闭得更紧-了。桃莉相信自己与众不同,不是指那对不幸的年轻夫妇,她其实并不相信这个故事——自己的确与众不同。桃莉一直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似乎比别人更有活力。无论是她身处的这个世界,还是所谓的宿命或是命运,都为她安排好了美好未来。现在,桃莉已经找到了证据——科学的证据。凯特琳的父亲是个医生,这些事情他都懂。在凯特琳家的阳台上玩游戏的时候,鲁弗斯医生多次赞叹桃莉与别人不一样。他拿出一张张被墨水弄脏的卡片,让桃莉看着上面的墨渍,说出自己心中想到的第一件东西。“太棒了。”他叼着烟斗,嘴里发出含混的赞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真让人吃惊呢。”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那英俊的模样哪像是朋友的父亲。鲁弗斯医生说,桃莉的答案非常特别,最好——不,一定——要再次对她进行测试。如果不是凯特琳吃醋地瞪着她,桃莉几乎要迷迷糊糊地跟着鲁弗斯医生走进他的书房了。

特别。桃莉在心里回味着这个词。特别。她不是平庸的史密森家的一员,她也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她的生命要充满光明和惊奇。父亲和母亲总想把她困在规矩和体面的圈子当中,但桃莉想要的绝不仅止于此。或许,她应该离开家,独自去马戏团,在那大大的帐-篷下试试自己的运气。

火车靠近尤斯顿,车速逐渐慢下来。伦敦的房子密密麻麻地出现在车窗当中,桃莉感到一阵兴奋的战栗。这是一个巨大的城市漩涡——沃德洛克出版社出版的《伦敦指南》中就是这样形容伦敦的,桃莉把那本书和母亲不让穿的短裤一起藏在了抽屉里。这里到处都是剧院,充斥着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和过着奢靡生活的上流人士。

桃莉还小的时候,父亲有时会去伦敦出差。他不在的那些夜晚,母亲以为桃莉睡着了,但她实际上一直望着屋外的栏杆,迫不及待地等着父亲回来。钥匙插进锁孔里发出声响,桃莉屏住呼吸,等父亲走进屋来。母亲接过他的外套,父亲身上散发出陌生地方的气息,这味道让父亲显得比以往重要多了。桃莉从没想过要去问父亲的伦敦之旅,她觉得真相不过是在拙劣模仿自己想象中的画面而已。如今,她再次凝视父亲,希望父亲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希望能在父亲的眼中看到,他也感觉到了这座伟大城市的吸引力。

可父亲并没有,阿瑟·史密森的眼睛只顾盯着账本。此刻,他正仔细看着账本的背页,上面详细记着列车时刻表和各个站台的编号。他的嘴角抽搐着,桃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意料之中的忙乱了——无论她们的行程预留了多少缓冲时间,无论这个地方他们来了多少次,无论周围的人有多淡定悠闲,父亲总是慌慌张张的。果不其然,该来的还是来了——父亲发出战斗的口号。

“去找出租车的时候大家要聚在一起,千万别乱走。”战斗领导人发出英勇的号召,想在即将到来的考验面前让大家都冷静下来。说完,他就在行李架上寻找自己的帽子。

“卡斯波特,”母亲的声音很焦虑,“牵着我的手。”

“我不要——”

“各自把各自的行李拿好。”父亲继续说道,他的声音里有种少见的膨胀感。“拿好自己的球棒和球拍,别跟在腿脚不利索的人后面。我们的旅行不能耽搁。”

同车厢一个打扮体面的男人狐疑地盯着阿瑟·史密森。桃莉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极度渴望消失的时候,人真的能消失不见?


* * *


每年,史密森家都要来海边度假,但他们从来不在海边租更衣室。父亲觉得租用更衣室太浪费了,不仅没必要,还容易让孩子们产生炫耀心理。在他看来,想在游客蜂拥到达沙滩之前找到一个不错的位置,早点出发是非常有必要的。所以,这么多年的海滩假日里,他们都是吃完早餐后直接就去海滩了。今天早上,詹宁斯太太留大家在贝尔维尤旅馆的餐厅吃早餐,耽误了很长时间。茶叶已经泡了许久,她换了一把茶壶,把茶水装在里面拼命摇晃。父亲焦躁不已,前一天大家也历经了同样的煎熬。他的脚后跟被死死地粘在地板上,白色帆布鞋发出声声呐喊。尽管如此,打断房东太太讲话是件非常不礼貌的事,阿瑟·史密森是个讲究体面的人。最后,还是卡斯波特出面拯救了大家。餐厅墙上挂着一幅框起来的码头图画,画框上方是一座船形挂钟,卡斯波特看着挂钟,惊讶得吞下了一整个水煮蛋。他大声嚷道:“天哪!都九点半了!”

詹宁斯太太不好跟一个孩子计较,只好退回厨房,隔着门祝他们早晨愉快。“多完美的一天啊!”

这真是完美的一天。恍如天堂的夏日,天空干净澄澈,风儿轻柔温暖,桃莉总觉得这样的日子里会发生些令人兴奋的大事。走到景观大道时,前面驶过来一辆大型观光车,史密森先生赶紧吆喝家人加快步子,赶在游客下车前在沙滩上找个好位置。史密森夫妇早在二月份就定好了为期两周的海边旅行,三月份的时候就把费用全部支付了,他们同情地打量着那些一日游游客,心中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这些骗子似的家伙在属于他们的沙滩上四处逃窜,拥堵了他们的码头,迫使他们买冰激凌的时候还得排队。

在父亲的带领下,史密森一家抢在车上的游客前面来到露天音乐台旁边,他们带着胜利者的骄傲爬上台阶,在石墙下选定了一片位置。桃莉磨磨蹭蹭,故意落后了几步。父亲放下野餐篮,把拇指插进裤子的腰带里。他左右打量了一番,宣布这个位置“刚刚好”。他带着满足的微笑补充道:“这里离旅馆大门不远,回去也走不了几步路。”

“在这儿还能跟詹宁斯太太挥手打招呼呢。”母亲总喜欢抓住一切机会取悦丈夫。

桃莉脸上浮现出尴尬的微笑——他们坐的地方根本看不见贝尔维尤旅馆。于是,她只好低下头抚平毛巾上的褶皱。据说,不苟言笑的詹宁斯先生曾在巴黎有过一个月的“美好时光”,所以给公寓取了个法国名字——贝尔维尤,意思是“到处都是美人儿的地方”。实际上,公寓位于小柯林斯街,蜿蜿蜒蜒,离景观大道还有一段距离。因此,视野当中并没有什么美人,风光也差强人意。街边前排房屋的客人勉强能看见市区灰扑扑的模样,住在后排房子里的客人就只能看见对面一栋双联别墅的排水管。再往下挑毛病的话,公寓建筑也并非法式风格。在桃莉眼中,这一切实在乏味。她把旁氏润肤霜擦在肩膀上,然后用杂志遮住脸,偷偷打量那些光鲜亮丽的有钱人,他们在更衣室的阳台上慵懒地晃荡,发出欢快的笑声。


* * *


这群人当中有一个金发女孩儿,小麦色的皮肤很漂亮,笑起来脸上漾起两个可爱的酒窝,她似乎很喜欢笑。桃莉忍不住盯着她看。她像只小猫一样扭来扭去,那样子既温暖又充满自信。她伸出手挨个儿去抓朋友们的胳膊。她翘起下巴,咬着嘴唇笑起来的模样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儿。清风拂过,阳光在她银色的缎子裙上流淌——连阳光也懂得欣赏美人儿。桃莉坐在史密森家人当中,感到一阵闷热。细密的汗珠布满发际线,身上的泳衣黏糊糊的。那条银色的缎子裙在高处诱人地晃动扑闪。

“谁想玩板球?”

桃莉用杂志遮住脸,头埋得更深了。

“我,我!”卡斯波特蹦跳着喊道,他的腿已经被太阳晒黑了,“我来投球,爸爸,我来投球!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了。”

父亲的影子在烈日下投下短暂的荫凉。“桃莉,你不是很喜欢玩这个吗?”

桃莉的目光越过父亲递过来的板球棒,看见他圆滚滚的腰,还有挂着炒鸡蛋沫儿的胡须。她心中忽然闪过那个穿着银色裙子欢笑的美丽姑娘,以及她和朋友们玩笑嬉闹的模样。她眼里根本没看到父亲。

“算了吧,谢谢爸爸,”桃莉虚弱地说道,“我有点头疼。”

头疼是女-人家的事,史密森先生敬畏而厌恶地闭紧嘴唇。他点点头,慢慢地退回去了。“那你好好休息,呃……别累着自己——”

“爸爸,你快过来!”卡斯波特喊道,“鲍勃·怀亚特想跟我们一起玩,你教他怎么玩好不好?”

父亲没办法拒绝他的要求,只好照办。他转过身,昂首阔步地走到沙滩上,球棒斜着扛在肩上,那副利落的样子,看上去比他真实的状态年轻健康得多。游戏开始了,桃莉往后退了退,离墙更近了。阿瑟·史密森的板球技术曾是他们家族传奇故事的一部分,因此,每年的假期里,板球这项神圣的运动都是必不可少的项目。

桃莉内心深处对自己现在的表现厌恶不已——毕竟,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参加这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了,但她实在无力摆脱烦乱的心绪。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和家人之间的距离也在逐渐增大。她不是不爱他们,但他们似乎都有法子将她逼疯,就连小卡斯波特也不例外。桃莉一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这没什么可说的,但最近事情显然在朝更坏的方向发展。父亲开始在晚餐桌上讨论桃莉毕业之后要干什么了。自行车公司最近要招一个助理秘书——父亲已经在自行车厂工作了三十年,他自信还是有办法跟厂里的秘书长搭上话,确保桃莉能得到这个职位。父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总爱笑着眨眨眼,好像他卖给桃莉一个天大的人情,而她理应对此感恩戴德一样。实际上,他的主意让桃莉想像恐怖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尖叫出来,她觉得这实在太可怕了。桃莉这才发现,在共同生活了十七年之后,父亲阿瑟·史密森先生居然如此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沙滩上传来一声大喊:“六分!”桃莉从手里的《女性周刊》上抬起头瞟了一眼,看见父亲像扛着毛瑟枪一样把球棒扛在肩上,在临时搭建起的球门间一路小跑。贾妮思·史密森在旁边呐喊助威,她犹犹豫豫地喊着:“真棒,好球!”“干得漂亮!”卡斯波特去水边捡球的时候,她也会焦急地在一旁出主意,“小心点”,或者是“别跑太快”“呼吸,卡斯波特,别忘了你有哮喘”。母亲整齐的鬈发一丝不苟地散在肩上,身上的泳衣也中规中矩。看见母亲不想给这世界带来任何影响的良苦用心,她忍不住迷惘地叹了口气。母亲不理解桃莉想要的未来,这才是最令她苦恼的。

等桃莉意识到对自行车公司任职的事父亲是认真的,她希望母亲会微笑着指出来,还有许多更有趣的事儿等着女儿去做呢。桃莉有时候虽然会沉浸在自己从小就被掉包了的想法中自得其乐,但其实并不相信。她和母亲站在一起的时候,没人会相信她们不是亲生母女。贾妮思和桃莉都有一头巧克力褐色的头发,她们的颧骨都很高,胸部都很丰满。近来,桃莉慢慢发现,她和母亲还有更多更重要的相似之处。

她是在车库的架子上找曲棍球棒的时候发现这个秘密的:架子最上面一层最里面的位置藏着一个浅蓝色的鞋盒。看到它的时候,桃莉立马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过了几秒钟她才想起来,她在父亲和母亲的房间里见过这个鞋盒。那时,母亲坐在卧室的床边,膝盖上就放着这个蓝色的盒子,她翻看着里面的东西,脸上满是伤感的神情。桃莉知道这是属于母亲的时光,所以立刻识趣地溜走了。但她后来一直在想,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母亲对它一脸着迷,一脸迷惘,她看上去既青春又沧桑。

那天,车库里只有桃莉一个人。她打开盒子,里面的一切都出现在眼前。盒子里装着另一种生活的碎片:歌唱表演节目单、诗歌比赛一等奖的蓝丝带,还有贾妮思·威廉斯获得最美声音的证书。里面还有一篇新闻报道,上面是一个面目姣好的年轻女孩,她的眸子像星星一样闪亮,整个人光芒四射。她流露出一种非凡的气质,她不会和学校里其他女孩一样,过着人们期待于她们的普通生活。

可她现在的确过着这样的生活。桃莉久久地看着这张照片。她和贾妮思·史密森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七年之久,却从没听她唱过歌,连哼都没哼过。但不可否认,母亲曾经天赋非凡,是个真正的天才,和别人都不一样。那个年轻的女孩曾在报纸上宣称:“唱歌是我的最爱,唱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要飞起来了,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国王面前唱歌。”究竟是什么让她从此缄默,不再展开歌喉呢?

桃莉觉得自己似乎知道答案。

“坚持下去,儿子。”父亲在沙滩另一头朝卡斯波特喊道,“机灵点儿,别懒懒散散的。”

阿瑟·史密森是一位优秀的会计师,对自行车公司忠心耿耿,守护所有好事和正确的事,也反对一切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东西。

桃莉看见父亲从三柱门那儿往后跳开,像上了发条一般利索地把球传给卡斯波特。她叹了口气。可能是父亲说服了母亲,让她放弃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特别之处。但桃莉可不会听他的话,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命运听从他的安排。“母亲。”她把杂志放在膝盖上。

“怎么了,亲爱的?你想吃三明治吗?我带了虾酱。”

桃莉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敢想象自己要在此时此地说出这些话,但一阵风吹过,她还是开口说道:“母亲,我不想跟父亲在自行车公司上班。”

“噢?”

“我不想。”

“哦。”

“我没法忍受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一天到晚都在打印那些自行车和购买参考之类的东西,一写信就是‘你忠实的某某’。”

母亲脸上带着温和而难以捉摸的神情,看着桃莉,她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了。”

“我不想去自行车公司。”

“那你想做什么?”

桃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还没想过这么具体的事情,她只知道,外面的世界在等着她。“我不知道,我只是……嗯,自行车公司的活儿不适合我这种人,你觉得呢?”

“为什么不适合?”

桃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希望母亲能读懂她的沉默,无需回答就能明白她,赞同她。桃莉努力组织着语言,但失望的浪花使劲儿拍打着她的希望。

“你是时候静下心来了,桃莉,”母亲温柔地说道,“你已经长大了。”

“是的,可那工作太——”

“丢开那些孩子气的念头吧!你已经过了那个年龄了。你父亲本想亲自跟你讲的,他想给你个惊喜——他已经跟公司里的列文太太说了这件事,她马上就会为你安排一场面试。”

“什么?!”

“我本来不应该提前告诉你的,但他们希望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就见见你。有这样一个有门路的父亲你真的很幸运。”

“可我——”

“你父亲比你懂得多。”贾妮思·史密森本想伸手拍拍桃莉的腿,但终于没有碰她。“你会明白的。”她勉强的笑容背后似乎有一丝恐惧,好像知道自己背叛了女儿,但并不在乎。

桃莉内心燃起怒火。她想伸手把母亲摇醒,让母亲想起年轻的时候也曾与众不同。她想知道母亲为什么变了,她想告诉母亲自己很害怕,害怕会重复母亲的命运。桃莉知道这样说很残忍。

“小心!”

伯恩茅斯的海岸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桃莉的注意力转向水边,贾妮思·史密森于是得以幸免。

海边上,早先穿着银色裙子的女孩穿着泳衣站在那儿,好像《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人儿。她噘着嘴,用手揉着胳膊。另一个漂亮姑娘则一脸同情,不停地发出嘘嘘的叹息声。桃莉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弯下腰在沙堆里摸索,然后直起身-子举起一个东西——桃莉忍不住伸手捂住嘴——是父亲的板球。

“抱歉,年轻人。”父亲说道。

桃莉睁大双眼——他究竟在干什么?老天爷保佑,父亲不要过去,不要。可——桃莉的脸颊变得滚烫——他真的朝那个女孩走过去了。桃莉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但又不敢移开眼睛。父亲走到那群俊男美\_女面前,停下脚步,然后做了个最基本的挥球棒的动作。其余人点点头,听他说话。拿着球的那个男孩说了些什么,和他一起的那个女孩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然后轻轻耸了耸肩。她朝父亲笑了笑,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桃莉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化险为夷了。

可父亲好像被自己的魅力搞晕了头,他居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转过身,指着沙滩上桃莉和母亲坐的地方,那群年轻漂亮的姑娘小伙都朝这边看了过来。贾妮思·史密森从来不是个优雅高贵的女-人,这让桃莉觉得很尴尬。她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半佝偻着腰就跟丈夫挥了挥手。

桃莉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慢慢蜷缩在一起,然后静静死去。事情已经糟糕透顶了。

好在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看这里!快看我!”

大家循声望去。小家伙的耐心已经耗光,等得不耐烦了。他忘了自己在和父亲玩板球,沿着沙滩往上走,去招惹沙滩边上的毛驴。他一只脚踩在脚镫上,努力想爬到毛驴背上去。这一幕看上去真是恼火,但桃莉还是按捺住心中的焦躁,继续静观其变。她偷偷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发现大家都在盯着卡斯波特。

大家对卡斯波特的围观是压垮桃莉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知道自己应该出手帮他一把,但她做不到,至少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是做不到的。她抱怨说自己头疼,抱怨太阳太大,然后收拾好杂志,逃一般回到贝尔维尤旅馆狭小的房间。房间外布满寒酸的排水管,可那是唯一能给桃莉安慰的地方。


* * *


这一切都落入音乐台后面一位年轻男子眼中。他头发略长,身上的衣服很是寒酸。听见那声“小心”的时候,他正用帽子遮住脸打瞌睡。那声音扰了他的梦境,他醒过来,用手掌揉了揉眼睛,然后扫了一眼周围,想找出这声音的来源。之后,他看见了那对父子,他们一整个早上都在玩板球。

沙滩上有些混乱,那位父亲对着浅滩上的人挥手——是那群年轻的有钱人,他们在附近的更衣室显摆好一阵子了。更衣室现在空无一人,但阳台的栏杆上有银色的丝织物在空中飞舞,发出闪耀的光芒。是那条裙子,他一早就注意到那条银色的缎子裙了——那么漂亮的裙子很难不引起人们注意。那不是沙滩上该穿的衣服,它属于舞台。

“看这里!”有人喊道。“快看我!”男子循声看去。刚才还在玩板球的小男孩此刻正在出洋相,旁边还站着一头驴。其他人就这样看着这幕闹剧上演。

虽然如此,但他不会出手相救,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那个有着心形嘴唇和一头让他心痛并渴望的鬈发的女孩此刻离开家人,独自离开了沙滩。他站起来,把背包甩到身后,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他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他可不想浪费。






8





开始的时候,桃莉并没有看见他——或者说,当时的她眼里什么都看不见。她沿着沙滩往散步区走,边走边眨巴眼睛,免得屈辱和绝望的泪水滚落下来。天气-燥-热,她心里也满是烦躁,沙滩、海鸥以及人们令人厌恶的笑脸在她的视线里模糊成一团。桃莉知道,大家并非在嘲笑她,但那又如何?他们的欢乐就是对她的无情打击,他们的笑容让事情陷入愈发糟糕的境地。桃莉不能去自行车厂工作,不能。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以后会嫁给一个像她父亲一样的年轻人,然后一点点变成母亲那样子——噢,这种日子对父亲和母亲两人来说自然是极好的,他们对老天爷派发给自己的命运之签非常满意,但桃莉想要的可不止这些……她只是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哪里可以找到而已。

一阵狂风刮过,桃莉停下脚步,却发现自己刚好走到更衣室旁边。那条缎子裙被风吹着,从栏杆上逃脱,在沙滩上匆忙奔走,最后,刚好落到桃莉面前。银光流淌,非常奢华。桃莉难以置信地深吸了一口气,怎么回事?那个有对酒窝的金发女孩儿肯定没把裙子挂好。面对这么漂亮的裙子应该没人会无动于衷吧?桃莉否定地摇了摇头。穷人家的女孩不会有这么漂亮的裙子,它应该属于公主,或者美国的电影明星、杂志上的时尚模特,或是在法属里维埃拉度假的富有的继承者。要是桃莉没有恰巧路过这儿的话,这裙子肯定会继续在沙滩上飘荡,最后永远消失。

大风扭过头来,裙子被卷上沙滩,消失在更衣室后面。这一次,桃莉没有丝毫犹豫,立马追了上去——那个金发女孩的确马虎,但桃莉绝不会让这美丽的裙子受到丝毫伤害。

她能想象出女孩看到失而复得的裙子时欢欣雀跃的模样,桃莉会告诉她事情的始末——当然,她得注意措辞,免得女孩儿为自己的粗心而内疚——然后她俩会哈哈大笑,感叹还好有惊无险。金发女孩会请桃莉喝上一杯冰冻柠檬水——那是真正的柠檬水,可不是贝尔维尤旅馆的詹宁斯夫人给她们做的淡而无味的哄人玩意儿。她们会愉快地交谈,然后惊奇地发现彼此竟然有这么多共同点。最后,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上,桃莉向她告别,说自己真的得回去了。女孩失望地笑笑,然后又开心地挽着桃莉的胳膊:“明天早上跟我们一起玩好不好?”她会邀请桃莉加入自己的小团体,“我们明天要在沙滩上打网球,肯定会很好玩的。你也一起来吧!”

桃莉加快脚步。她拐过更衣室的屋角,却看见那条裙子已经停下它的沙滩冒险,躺在另一个人的脚边了。是个戴着帽子的男人。此刻,他正弯腰去捡那条裙子。他的手指抓住它,银色缎子上有细沙簌簌落下,随之一同滑落的还有桃莉的满腔希望。

那一瞬间,桃莉真想杀掉这个戴帽子的男人,把他碎尸万段。她的脉搏因愤怒而加快,皮肤上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双眼也失去了原本的神采。桃莉回望海边,父亲正冷酷地走向一脸茫然的卡斯波特,母亲还保持着那个木呆呆的姿势,像是在痛苦地祈祷。其他人——包括那个金发女孩——正在哈哈大笑,他们看着这滑稽的一幕,乐不可支地拍着膝盖。

驴子发出迷惘又令人心疼的叫声,这声音引起了桃莉内心深深的共鸣。虽然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冲那男人吼道:“喂,就是你!”他想偷金发女孩的裙子,桃莉得阻止他。“你在干什么?”

男人不解地抬起头来,桃莉看见他英俊的面庞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站在那里,呼吸急促,脑子里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男人的嘴角动了动,似乎在暗示什么。桃莉忽然有了主意。

“我在问你,”桃莉头脑发热,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你在干什么?那条裙子不是你的。”

年轻男子张开嘴,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就来了一位警察。他有个晦气的名字,叫萨克林【9】,他拖着肥胖的身-躯,来到桃莉和男子身边。


* * *


整个早上,巴兹尔·萨克林警官都在散步区巡逻,当然,沙滩也是他的管辖范围,他一直关注着那里的情况。那个深色头发的女孩一出现在沙滩上就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她。驴子惹出那场闹剧的时候他稍稍分了分神,回过头的时候女孩居然不见了。萨克林警官花了好几分钟才发现,女孩原来去了更衣室后面,她好像在跟人激烈地争论,这一幕落在萨克林警官眼里显得分外可疑。和她争吵的男子戴着帽子,正是之前在露天音乐台鬼鬼祟祟溜达了一早上的年轻人。

萨克林警官握着警棍,艰难地穿过人群。沙滩松软,步履维艰。他勉力前行,走到近处时,听见女孩说道:“那条裙子不是你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警官停下脚步,将肥胖的肚子收紧-了些。走近一看,女孩比他想象得更漂亮。蝴蝶结一般可爱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水蜜桃一般的皮肤,一看就很光滑柔软;她的脸蛋是心形的,周围垂着柔顺润泽的鬈发。警官再次问道:“这个年轻人在骚扰你吗,小姐?”

“噢,不,先生,不是这样的。”女孩的脸“唰”地红了,萨克林警官看得出来,她是害--羞-了。平常的日子里,她可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穿制服的公务人员吧?警官在心里暗自揣度,觉得她真是个可爱的女孩。“这位先生正要把东西还给我。”

“是这样的吗?”他看着那个年轻人,皱起眉头,脸上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年轻人的颧骨高高耸起,深色的眼睛中尽是傲慢的神色,举手投足之间颇有种洋洋自得的感觉。就是这双眼睛,让他看上去像个外国人,嗯,应该是爱尔兰人。萨克林警官眯起双眼。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听上去竟有几分悲伤的味道。这让警官分外恼火,他大声问道:“是这样的吗?”

年轻人依旧没有回答。萨克林警官握着警棍,手指勾在上面,他觉得这根警棍是最好的伙伴,当然,也是陪伴他时间最长的朋友。想起那些令人愉快的往事,他的指尖略有些疼痛。可这时候年轻人忽然认输了,他点了点头,这让萨克林警官有些失望。

“那好,”警察说道,“赶快把这位年轻小姐的东西还给她。”

“谢谢你,警察先生,”女孩说道,“你人真好。”她笑了笑,警察觉得满心愉悦。“是风把裙子吹跑了。”

萨克林警官清了清喉咙,换上一副尽职尽责的表情。“那好,小姐,我送你回家吧!这儿风大,坏人多。”


* * *


走到贝尔维尤旅馆的大门前,桃莉费了好大工夫才摆脱萨克林警官无微不至的关照。这个过程让人胆战心惊——警官说想送她进去,然后给她泡杯香喷喷的茶,好让她“安下心来”。桃莉费了好多口舌,才说服他不该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浪费在这些小事上,这都是仆人干的事,他该回去巡逻了。“而且,警官先生,还有好多人等着您的帮助呢。”

桃莉对他千恩万谢了一番。告别的时候,萨克林警官握着她的手,迟迟不松开。桃莉装模作样地关上门,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门虽然关了,但还留了一条缝,桃莉透过门缝,看见警官昂首阔步地往散步区走去。直到他变成视野里的一个小黑点,桃莉才把那条银色的缎子裙塞-在沙发垫子下,然后蹑手蹑脚地溜出旅馆,沿着散步区那条路折回沙滩上。

年轻人靠在一家豪华酒店的门柱上,等着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桃莉并没有抬眼看他,而是舒展双肩,高昂着头走了过去。年轻人跟在她身后,走入僻静的街道——桃莉没有回头看,却感觉得到他在跟着自己——两人走进沙滩旁边一条曲折的巷子。海边的吵闹声逐渐被冰冷的石墙阻隔在另一边,桃莉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她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橡胶底帆布鞋在柏油碎石路面上摩擦着,桃莉的呼吸变得急促,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看。她知道前面有个僻静的地方,她小时候曾在那儿走丢过。母亲和父亲焦急地满世界找她时,她就在那儿与整个世界隔绝。

走到那儿,桃莉停下脚步,但她还是没有回头。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那人来到她身后,直到他逐渐靠近,滚烫的呼吸喷在她后颈上,她的皮肤也变得炽热。

男子抓起她的手,桃莉吸了一口气,任由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身-子扳过去。他握住她的手腕,印上一个吻。她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战栗。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小声问道。

他的嘴唇依旧贴着她的皮肤:“我想你了。”

“才三天而已。”

他耸耸肩,一缕桀骜不驯的深色头发垂在前额上。

“你坐火车来的吗?”

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今天到的?”

他又点了一下头,脸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笑容。

“亲爱的吉米!可是路这么远……”

“我必须见到你。”

“要是我一直和家人待在沙滩上怎么办?要是我没有溜出来呢?你该怎么办?”

“那我也能看见你呀,不是吗?”

桃莉摇摇头,满心欢喜却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父亲知道了肯定会杀了你的。”

“我想我打得过他。”

桃莉大笑起来。吉米总能让自己开心,这也是她最喜欢他的地方。“你真是疯了。”

“为你而疯。”

事实就是如此,他为桃莉而疯狂。桃莉心里一阵翻腾。“走这边,”她说道,“这边有一条通向田野的小路,没人会看见我们的。”


* * *


“你知道吗?刚才你差点害我被警察逮起来!”

“噢,吉米!别傻了,没事的。”

“你是没看见那警察的表情——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我铐起来,然后把钥匙扔掉了。而且,他一直盯着你看呢,不过,这一点我并不奇怪。”吉米扭过头看着她,但桃莉没看他的眼睛。他们躺的那片草地宽阔又柔软,桃莉盯着天空,低声哼唱着舞曲的调子,用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个菱形。吉米用眼神抚摸着她的脸庞——饱满光洁的额头,眉毛间微微下凹,然后又隆起,那是她坚毅的鼻子,再往下这隆起的线条突然断了,随之出现的是她饱满的上唇。天哪,她真美。吉米的整个身-子都痛苦-呻-吟着,他不得不用尽每一丝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会翻身压住她,把她的胳膊压在脑后,像个疯子一样狂吻她。

他没有。对桃莉,他从没有过如此举动。肉-体的欲望几乎让他快要窒息,但他还是保持了这份感情的纯洁。她还是个读书的女学生,而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她才十七岁,他已经十九岁了。两年的时间看起来不多,但他和桃莉却来自不同的世界——桃莉住在干净整洁的房子里,家人性情和善,穿着整洁得体;他十三岁的时候就辍学照顾父亲,为了谋生,任何污秽下贱的工作都-干-过。他曾在理发店里给客人打肥皂泡,一周才挣五个先令,理发师自己家的孩子却能挣七个先令零六便士。他还在城外的建筑工地上帮忙搬重物,老板给他什么他就拿着。每晚回家的时候他都会去肉店帮忙收拾碎肉骨头,以此给父亲换些茶叶。这就是生活,大家都在努力活着。他喜欢照相,并以此为乐。如今,他还有桃莉在身边,世界因她而更加明朗——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够如此幸运,但他也不想弄清楚个中缘由,他害怕自己的好奇会毁掉一切。

相爱容易,相处难。第一次见到桃莉的时候,她正和女伴们在街角的咖啡馆里闲聊,而他只是街头一个落魄的过客。当时,他正要给杂货店送东西,他从货物上抬起头时,看见桃莉正对他微笑,好像彼此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然后她大笑起来,低头饮茶时脸却红了。吉米知道,就算自己再活上一百年,也看不到比这更美的画面了。这就是一见钟情,充满了触电的战栗感。她的笑声让吉米感到纯粹的快乐,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时他还小。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像暖暖的糖,像香香的婴儿润肤油。她穿着浅色的棉布裙,胸部饱满——吉米沮丧地扭过头,天空中有海鸥低低地飞过,掠过他的头顶,鸣叫着朝海边飞去。

天空蓝得纯粹,风儿很柔,夏天的味道无处不在。他叹了口气,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在脑后——银色的裙子、警察、被误会时的-羞-辱感……所有的一切。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今天太完美了,不适合跟桃莉争吵,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没什么。桃莉喜欢玩“假装”游戏,这让他非常不解,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喜欢虚假的生活。吉米并不喜欢这个游戏,但只要桃莉开心,他也就尽力配合着。

像是要向桃莉证明自己已经忘了整件不愉快的事情,吉米突然坐起来,从背包里掏出一直带在身边的勃朗尼相机。“来拍照好吗?”他摇了摇手里的胶卷。“就当纪念你的海边约会,史密森小姐?”桃莉开心起来,吉米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了。桃莉喜欢拍照。吉米扫了一眼太阳的位置,走到离草坪稍远的一边。

桃莉坐起身来,像只猫咪一样伸了个懒腰。“这个姿势可以吗?”她的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翘翘的饱满嘴唇被草莓染红了。那草莓是吉米在路边的小摊上买的。

“棒极了。”吉米说道,事实也的确如此,她真的很美。“光线很好。”

“这么好的光线你想让我摆个什么姿势?”

吉米揉了揉下巴,装作深思熟虑的样子,他自言自语道。“我想让你摆什么姿势?好好想想,吉米,这可是个好机会,别糟蹋了……好好想想,别走神,好好想……”

桃莉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然后他挠挠头:“我希望你就是你本来的样子,桃莉,我想要如实记录今天发生的一切。如果又要有十天见不到你,至少我可以把你的照片放在口袋里。”桃莉微微一笑,嘴角神秘地翘了翘,她点点头:“想我的时候你可以看看照片。”

“说得对,”吉米大声说道,“用不了一分钟,我马上把相机调好。”他取下迪威牌的镜头,看见阳光这么亮,又把光圈调小了些——宁愿保险点儿也不要把照片弄毁了。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又从口袋里拿出镜头清洁布,仔细地擦了擦镜头。

“准备好了,”他说着,闭上一只眼睛,从取景器里往外看,“注意微笑——”吉米胡乱在相机上摸索着,却不敢抬头看——

镜头里,桃莉正凝视着他。微鬈的头发垂落下来,吻着她的脖子。桃莉解开裙子的扣子,从肩膀处把裙子往下拉。她看着镜头,又慢慢地把泳衣拉开。

上帝啊。吉米咽了咽口水。他应该说点什么——开个玩笑,说句俏皮话,表现得聪明点儿,反正总该说点什么。但桃莉那样子坐在草地上,下巴微微抬起,眼睛里露出挑衅的神色,饱满的乳房luo露在阳光和风里。看着这一幕,他脑子里一句话也想不出来。吉米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做了此刻最明智的事情——按下了快门。


* * *


“你一定要亲自冲洗照片。”桃莉一边说着,一边用颤-抖的手指把扣子扣上。她的心怦怦直跳,感觉整个人充满阳光和活力,浑身洋溢着莫名的力量。她为自己的胆量,为吉米看见自己身\_体时脸上的表情,为他红着脸不敢看自己的样子而感到沉醉。不仅如此,这也是个证据,证明她——桃莉·史密森——是特别的,就像鲁弗斯医生说的那样。在自行车公司上班才不是她的命运归属,绝对不是。她的生命会非同凡响。

“你觉得我会让别的男人看见你luo露的样子吗?”吉米仔细收好相机里的胶卷。

“你当然不会故意给别人看。”

“要是有人看到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他。”他轻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桃莉是属于他的,他有责任保护好她。桃莉为这种感觉而沉醉,他真的会为了自己而杀人吗?史密森家的人可不会这样做。桃莉家的房子是一栋半独立的仿都铎式建筑,木木然矗立在新开发的郊区。桃莉想象不出阿瑟·史密森卷起袖子保护妻子名誉的样子,但吉米跟她父亲不一样,他是和阿瑟·史密森完全不同的人。他有着劳动人民才有的强健胳膊和忠实面庞,脸上的笑容不知因何而起,但总能让桃莉的内心翻腾不已。她假装没听见这句话,从吉米手里拿过相机,若有所思地看着它。

桃莉拿着相机,玩味地抬眼看了看吉米:“梅特卡夫先生,你知道吗?你带的这件东西非常危险,它能够捕捉到人们不想让人知道的瞬间。”

“比如说……?”

桃莉耸耸肩:“人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比如,一个年轻的女学生被世故的男人勾引——噢,不知这女孩可怜的父亲知道了会说些什么。”她咬了咬下嘴唇,有点紧张但却努力不让吉米发现。然后,她往他身边靠近些,几乎快要碰到他结实的褐色小臂——当然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碰到——那一瞬间,两人之间有电流闪过。“要是不和你还有你的勃朗尼相机站在一条战线上,人们可能会给自己惹来大麻烦。”

“那你最好能保证自己是站在我这边的,你是吗?”透过前额的碎发,他看见桃莉微微一笑,但这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盯着桃莉的脸庞,桃莉觉得自己的呼吸顿时变轻了,周围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在那一瞬间,在他热切的目光下,一切都改变了。桃莉内心的天平倾斜,整个人陷入眩晕当中。她咽了咽口水,内心惶惶然,然而却是兴奋的——有事情要发生,这事是她引起的,她现在无力阻止这一切,也不想阻止。

吉米张开双唇,忽然发出轻轻的叹息,桃莉快为这叹息声着迷了。

他凝视着她,然后伸手帮她把脸颊的碎发别在耳后。做完这一切,他的手就那样放在桃莉后颈上,桃莉感觉到他的手指在颤-抖。这种近距离接触让她内心深处忽然觉得自己是年轻的,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说什么呢?但吉米轻轻地摇了一下头,桃莉于是闭口不言。他下颌上的肌肉抽搐着,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将桃莉拉向自己的怀抱。桃莉幻想了一千次自己被亲-吻的场景,但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在电影院,凯瑟琳·赫本和弗雷德·麦克默瑞亲-吻的场景让人那么愉悦,桃莉和闺蜜凯特琳在自己的胳膊上练习过,好让自己知道这种时候该如何举动。但这次亲-吻不一样,它有温度,有重量,还有急迫感。桃莉闻见了太阳和草莓的味道,闻见了他身上烟的气息,感觉到他身-子挨着自己时散发出的温度和力度。最惊心动魄的是,她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强烈渴望,他乱成一团的呼吸。吉米比桃莉高,比她壮,浑身结实有肉。此刻,这具强壮的身-躯正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欲望。

他从这个吻中抽离出来,睁开双眼。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惊讶地笑起来,发出温暖而沙哑的声音。“我爱你,桃莉·史密森。”他用额头抵住桃莉的额头,轻轻拉扯着她裙子上的纽扣,“我爱你,总有一天我会娶你的。”


* * *


他们沿着芳-草萋萋的山丘走下来,桃莉虽一路无言,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吉米要向她求婚了:他之所以来到伯恩茅斯,刚才的吻,她感觉到的力量……除了求婚还能是什么?桃莉突然明白过来,现在她渴望吉米大声说出那句话,正式向她求婚。想到这里,她连脚趾头都充满了期待。

真是完美,她就要嫁给吉米了。真是倒霉,为什么妈妈问她不去自行车公司上班想干什么的时候她没有想到这件事呢?这是她唯一想做的,也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桃莉偷偷瞧了瞧吉米,发现他也满脸愉快地想着什么。他平时可不会这般沉默,桃莉知道他和自己想的一样。他心里肯定在忙着筹划,想思考出一个最棒的求婚方式。桃莉高兴得要飞起来了,她想旋转跳跃,想翩翩起舞。

这不是吉米第一次说想要娶她,他们之前曾多次讨论过这个话题,两人躲在镇上灯光昏暗的咖啡馆里——桃莉的父母从来不会来这种地方——小声讨论着“如果……”的话题。桃莉一直觉得这个话题非常让人激动。他们愉快地描述着将来要居住的农舍和要过的生活,虽然没有具体到细节,但肯定要有严实的门窗,两人要睡一张大床,彼此不干涉对方的自由——身心的自由——对桃莉这样的女学生来说,这种诱惑简直无法抵抗。虽然,现在她的校服裙子还要母亲来熨烫得笔挺。

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让桃莉幸福得快要晕倒。他们离开被阳光照得明亮的田野,沿着迂回曲折的阴暗巷子往回走。桃莉伸手挽住吉米的胳膊,吉米停下脚步,把她拉过来,两人靠在旁边房屋的石墙上。

在石墙的阴影下,吉米笑了笑,然后轻声唤道:“桃莉。”桃莉觉得他的笑容很紧张。

“嗯。”他终于要向自己求婚了,桃莉紧张得无法呼吸。

“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很重要的事情。”


* * *


桃莉露出一个微笑,洋溢着率真和期待的脸如此美丽,吉米的心快要燃烧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真的吻了她,这个吻和他想象中一样甜蜜。最妙的是,她也回吻了自己。未来就在这一个吻中许下。他们或许来自不同的阶层,但他们之间的差异并没有那么大,至少那些至关重要的方面他们的差距并不大——他们对彼此的感觉是一样的。他握住桃莉柔软的手,说出自己在心中酝酿了一整天的话。“前几天,我接到一个来自伦敦的电话,是一个叫洛伦特的人打来的。”

桃莉鼓励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他创办了一家叫《图片展》的杂志,刊登那些有故事的照片。他在《电讯报》上看见我拍的照片,想请我去为他工作。”

他以为,桃莉听见这个消息会兴奋地抓着他的胳膊,尖叫着跳起来。自从在阁楼上找到父亲的旧相机和三脚架以及一堆黑白老照片,当摄影师就成了他梦寐以求的事。但桃莉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的嘴角耷拉着,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是在伦敦工作吗?”她问道。

“是的。”

“你要去伦敦?”

“是的,那是个大地方,有大本钟,还有大雾。”

他想让自己的话变得风趣一些,但桃莉并没有笑。她一直眨着眼,然后长吁了一口气:“什么时候?”

“九月。”

“你要住在伦敦吗?”

“也是在那里工作。”吉米支支吾吾的,他感觉到出事了,“是一本摄影杂志,”他含糊地说道,尔后皱起眉头,“你怎么了,桃莉?”

她下唇颤-抖着,吉米想她肯定要哭了。

他吃惊地问道:“桃儿,到底怎么了?”

桃莉没有哭。她挥了挥胳膊,然后用手捂着脸。“我们本来都要结婚了。”

“什么?”

“你说过的,我也是这样以为的,可现在——”

她在生吉米的气,可他却弄不懂其中缘由。她急切地摆动着双手,脸颊粉粉的,语速很快,说的话含混不清,吉米只听见什么“农舍”“父亲”,还有“自行车公司”,真是奇怪。

吉米努力理解她的话,但什么也没听懂。最后,桃莉深深叹了口气,背着手,看上去筋疲力尽而又愤愤不平。吉米感到十分无助,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把她抱在怀-里,像安慰古怪的小孩儿那样抚摸着她的头发。不论如何,桃莉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所以,感觉到怀-里的人儿冷静下来,吉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吉米的情绪向来温和又稳定,桃莉奔涌的情绪时常让他措手不及,但她这性子也让人沉醉——桃莉容易开心但却不容易讨好,容易生气却绝不会无理取闹。

“我以为你想娶我,”她抬起头看着他,“但你不仅不娶我,还要跑去伦敦。”

吉米忍不住笑起来。“我没有不想娶你,桃儿,洛伦特先生要付我酬劳,我会省下每一分钱。娶你是我最想做的事——你没开玩笑吧?你确定要嫁给我?”“我确定,吉米。我们彼此相爱,我们想在一起。我们要有一栋农舍,养几只肥肥的母鸡,家里挂着火腿,我们可以光着脚跳舞……”

吉米脸上露出微笑。他跟桃莉讲过他父亲小时候在农场的生活,他小时候也同样为这些传奇故事惊奇。如今,桃莉对这些故事加以润色,组合成了自己的故事。桃莉有着非凡的想象力,她能用闪光的线索将平淡的事情串成精彩的故事。吉米喜欢她这种能力。他伸手捧着桃莉的脸庞,“桃儿,我现在还买不起一座农舍。”

“那我们可以买一个吉卜赛人那种大篷车,帘子上要有雏菊的图案,还要养一只母鸡……养两只也行,这样它们就不会孤单了。”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她还年轻,她那么浪漫,她是他的。“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拥有想要的一切,桃儿。我会好好工作的,你就等着瞧吧!”

两只海鸥尖叫着飞过小巷上空,吉米伸手揽住桃莉,指尖顺着她温暖的胳膊往下滑。桃莉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紧紧地握着,带自己返回海边。吉米喜欢桃莉的梦想和她富有感染力的劲头。遇到她之后,吉米觉得自己充满活力——之前的他可不是这样的。但是他得理性筹划他们的未来,仔细思量两人的生活。他们不能双双沉陷在梦想和幻觉中,这样没有任何好处。吉米是个聪明的孩子,父亲的病情还没恶化他还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所有老师都是这样评价他的。他学东西很快。离开学校后,他经常从布茨图书馆借书来看,并由此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缺少的仅仅是一个机会,如今,这机会终于来到他面前。

他们静默着走出小巷,散步区出现在眼前。到处都是午后散步的人,他们吃光了带的虾酱三明治,正要返回沙滩上。吉米停下脚步,抓住桃莉另一只手,十指交叉握在一起,“那……”他轻声说道。

“那什么?”

“十天之后见。”

“或许可以提前。”

吉米笑起来,身-子前倾想跟她吻别。这时恰好跑来一个小孩,他的球滚进小巷里,于是他尖叫着一路追赶。吻别的时刻被糟蹋了。吉米缩回身-子,男孩的突然打扰让他很是尴尬。

桃莉把身-子扭向散步区那边:“我该回去了。”

“别给自己惹麻烦,好不好?”桃莉笑起来,然后吻了吻他的嘴唇。她脸上露出令他心疼的微笑,然后她跑回阳光之中,裙子的褶边在她光洁的腿上飞扬。“桃儿。”她快要消失在视野中时,吉米突然喊道。她回过头,阳光给她的秀发镀上一层光圈。“你不需要华丽的服装,桃儿,你比今天那个女孩漂亮一千倍。”

她冲他笑了笑——至少,在吉米眼中她是最美的。站在阴暗的巷道里,吉米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举起手朝自己挥了挥,然后走远了。


* * *


阳光很好,草莓的香甜还残留在唇齿间。吉米一路狂奔,终于没有误了火车。返程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沉睡,他梦见了妈妈。这是个旧梦,他已经做了好些年的梦。梦里,他和妈妈在集市上看魔术表演,魔术师把漂亮的女助手关进箱子里的时候——这个箱子总让他联想到父亲在楼下棺材店做的棺材——母亲弯下腰对他说道:“他想转移你的注意力,吉米,这不过是声东击西的小把戏,你别走神。”那时的吉米不过八岁左右,他急切地点点头,睁大双眼,眨也不舍得眨。就算后来眼睛疼得厉害,泪水直掉的时候也没闭眼。但他肯定是哪儿做错了,箱盖打开的时候——哇!那个女-人竟然真的不见了,凭空消失了。吉米一直很想念这个场景。母亲哈哈大笑,这让吉米感觉很怪,他手脚发凉,止不住地颤-抖。他朝母亲看去的时候她却不在他身边——她在箱子里,告诉吉米他肯定是在做白日梦,母亲身上的香水味如此浓烈——

“请出示你的车票。”

惊醒过来的吉米赶紧伸手去找放在旁边座位上的背包。谢天谢地,包还在那儿。相机还装在包里呢,自己竟然就这样贸贸然睡着了,真是蠢。要是弄丢了他可承担不起。相机是他开启未来的钥匙。

“请出示你的车票,先生。”检票员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缝。

“对不起,请等一下。”吉米从口袋里掏出车票,递给检票员,让他在票上打孔。

“去考文垂吗?”

“是的,先生。”

没有查到逃票的人,检票员有些遗憾地吁了一口气。他把车票递还给吉米,轻轻叩了下自己的帽子,然后沿着车厢继续往前走。

吉米从背包里取出从图书馆借的那本《人鼠之间》,但却没有读下去。他脑子里全是桃莉和今天发生的一切,还有伦敦和未来,哪里能静下心来读书呢?对于和桃莉的事,他还有些疑惑。他本以为她会为这个消息高兴的,哪知她却生气了。让桃莉这样活泼热情的人失望真是罪过,但吉米知道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她不是真想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桃莉是个“物质”的女-人,她喜欢收集各种小饰品、可爱的物件,还有纪念品。今天在沙滩上,她一直盯着更衣室里的有钱人和那个穿银色裙子的女孩看。他知道,虽然桃莉对农场生活抱有各种各样的幻想,但她也渴望刺激和奢华,以及钱能买到的一切——她当然喜欢这些,她那么美,那么有趣,那么有魅力,她才十七岁,她不知道一无所有的滋味,她也不该知道这些。她应该嫁给一个能给她所有最好东西的男人,而不是一辈子吃肉店买来的打折剩肉,过买不起糖块只能在茶里放一滴炼乳的生活。吉米正在努力奋斗,想成为那个配得上她的男人。一旦成功,他会立即娶她,绝不让她离开自己。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吉米知道那些一无所有却为爱结合的人最后会有怎样的命运。他母亲出生富豪之家,却不顾家长的反对,执意要嫁给吉米的父亲。婚后,他们也确实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但好景不长,吉米还记得那天早上他醒来却找不到母亲时心里的困惑。“那女-人一觉起来就不见了。”他听见街上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吉米想起几周前和母亲看的那场魔术表演,他想象着母亲温暖的肉-体变成空气消失在眼前的场景,觉得非常吃惊。如果真有人会这样的魔法,那人肯定是他的母亲。

童年时期发生了许多大事,是小伙伴们让吉米看见了光明。那时,没有一个大人想到了这一点。小吉米·梅特卡夫的妈妈是匹脱缰的野马,跟着有钱人去了天涯,留下吉米可怜巴巴。吉米在学校的操场上听见这首童谣,回到家里说起此事时,父亲却没有什么想对他解释的。父亲日益瘦削憔悴,他每天都坐在窗边,假装在等邮递员给他送一封很重要的生意上的信件,一坐就是好长时间。他常常拍着吉米的小手,告诉他日子会好起来的,熬熬就过去了,他们还有彼此可以依靠。父亲说这样的话好像不是为了鼓励吉米,而是想说服自己,这让吉米觉得很紧张。

吉米把额头靠在火车的窗户上,看着铁轨在脚下呼啸着闪过。父亲已经老了,他是吉米的伦敦计划中唯一的顾虑,他不能把父亲一个人丢在考文垂。对于吉米长大的这所房子,父亲一直怀有哀伤的情感。后来,他精神逐渐有些不正常了,有时会在桌上多摆一副餐具,好像母亲在家一样。甚至,他会像以前那样枯坐在窗边,等母亲回家。

火车驶进滑铁卢车站,吉米把背包背在身后。他会想出办法的,肯定可以。未来在眼前徐徐展开,吉米下定决心,要让自己配得上它。他把相机紧紧抓在手里,跳着走出车厢,走向地下车站,去搭回考文垂的火车。


* * *


与此同时,桃莉正站在贝尔维尤旅馆房间的衣柜镜子前,拿着一件漂亮的银色缎子裙在身上比画。当然了,过一会儿她会把裙子还回去的,但若不先试试简直是个傻瓜。她站得笔直,端详了镜中的自己好一会儿。胸脯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裙子的裁剪让她胸部微露沟壑,光滑的料子贴着她的皮肤,泛着灵动的光泽。她以前从未穿过这样的裙子,母亲的衣柜虽然满,但也没有这样的好东西,就连凯特琳的妈妈也没有这样的裙子。穿上它,桃莉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希望吉米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桃莉摸摸自己的嘴唇,想到吉米的那个吻,想到他沉甸甸的目光,想到他拍照时看着自己的样子……一时间,她的呼吸有些停滞。这是她第一次正式接吻。现在,她和今天早晨的那个桃莉已经不一样了。她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会不会注意到这件事,大家会不会知道,一个像吉米那样的男人——一个棱角分明,双手因工作而变得坚硬,在伦敦还有一份摄影师工作的男人——会用饥-渴的目光凝视着她,并郑重其事地吻了她。

桃莉把裙子-臀-\_部上的褶皱抹平。她微笑着,假装在跟一位熟人打招呼,假装听见了个笑话开怀大笑。然后,她转了一个圈,伸开双\_臂,倒在窄窄的床-上。“伦敦。”她对天花板上逐渐剥落的图案大声喊道。桃莉作了一个决定——她要去伦敦,她激动得快要死掉了。假期结束,一家人回到考文垂的时候她就会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和母亲。他们不会喜欢这个决定,但这是桃莉的生活,她才不会向世俗低头。她不属于哪家自行车公司,她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外面的大世界中有冒险之旅在等着她,桃莉只需出发,去发现它。





9 & &2011年,伦敦




天空变得暗沉,洛瑞尔庆幸自己带了厚外套。纪录片的制作人说要给她派车,但她拒绝了,酒店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她想走过去。她一直很喜欢散步,近来,这个习惯得到医生的赞扬,也算是意外的收获。今天,她尤其想出去走走。不管怎样,新鲜的空气会让头脑清醒些。她对下午的采访有种没来由的紧张,想到闪光灯,想到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镜头,还有咄咄逼人的年轻记者抛出的问题,洛瑞尔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她伸手从包里拿出一支香烟。顾不上医生是否赞许。

走到肯辛顿教堂街的拐角处,洛瑞尔停下脚步。她划燃一根火柴,点上烟,然后甩甩手熄灭了火。她顺便看了看手表——电影预演提前结束,纪录片采访要三点钟才开始。她吸了口烟,想着自己动作够快的话,还有时间在这条路上绕个弯子逗留一会儿。洛瑞尔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诺丁山,觉得去那儿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犹豫。她感觉自己似乎站在了命运的岔路口上,看似简单的决定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阴影。她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太多了。她当然应该去看一看,来都来了,不去的话有点傻。洛瑞尔紧紧-搂-着自己的手提包,飞快地从步行街往诺丁山赶。“抓紧点,亲爱的,别磨磨蹭蹭的。”母亲以前经常这样说。想起这句话,她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

生日聚会上,洛瑞尔一直盯着母亲的脸庞,希望能从她脸上找到所有谜题的答案。她想问桃乐茜,妈妈,你是怎么认识亨利·詹金斯的?你们应该不是朋友吧?周四上午,她们在医院的花园里为妈妈举办生日聚会。那天的天气很好,艾莉丝说,夏天的时候她们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聚在一起,现在可不能浪费这美好的阳光。

母亲真美,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更漂亮,风采远胜于洛瑞尔几姊妹——当然了,黛芙妮或许是个例外。不过,母亲没有洛瑞尔那么幸运,没遇上能把她包装成女主角的导演。只是年轻时的美貌注定不能持久,母亲如今也垂垂老矣,肉松皮皱,起了老年斑,脸上肤色不再均匀,身\_体萎缩,骨架也小了许多,头发稀疏。但那张脸上,顽皮的神情犹在,即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也是如此。她的眼神虽然疲倦,却一直闪耀着愉悦的光芒;她的嘴角上翘,好像想起了某个笑话。这张脸总能吸引到陌生人的注意,让他们着迷,想去认识她。她那张下巴线条坚毅的脸常常让人觉得,她跟别人一样遭遇了许多不幸和挫折,但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会好起来。这就是她真正美丽的地方——她的气质、她的欢乐、她的魅力,还有她对编故事的执著爱好。

“我的鼻子太大了,不衬我的脸。”小时候,洛瑞尔待在父母的卧室里,看着妈妈穿衣打扮。桃乐茜抱怨自己的鼻子太大,“真是糟蹋了老天爷给我的才能——这么大的鼻子,我居然没成为一名优秀的香水商人。”她从镜子前转过身,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这笑总让洛瑞尔满心期待,同时心里也怦怦直跳。“你能帮我保密吗?”

坐在床尾的洛瑞尔点点头。母亲弯下腰,这样她的鼻尖刚好碰到洛瑞尔的小鼻子。“我以前是条鳄鱼。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不是你们的妈妈。”

“真的吗?”洛瑞尔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的,但当鳄鱼相当乏味,每天就是捕猎游泳。而且,鳄鱼的尾巴很重,你知道的,打--湿--的时候尤其重。”

“所以你就变成了女-人?”

“不,不是这个原因。重重的尾巴虽然让我不开心,但绝不是摆脱责任的理由。我之所以变成女-人,是因为有一天,我躺在河岸边——”

“非洲的河吗?”

“当然了。你不会以为英格兰也有鳄鱼吧?”

洛瑞尔摇摇头。

“我躺在河边晒太阳,看见一个小女孩和她母亲手牵手在散步。那时候,我忽然也想这样牵着一个人的手。所以我就变成了人,之后就有了你。你看,除了鼻子,变人的过程相当成功。”

“可你是怎么变的?”洛瑞尔惊奇地眨眨眼,“你是怎么变成人的?”

“这个嘛,”桃乐茜转身面向镜子,理了理肩上的衬垫,“我总不能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你,对吧?至少,不能一次全部告诉你。改天再问我吧,等你长大些再问。”


* * *


妈妈的想象力一向很丰富。“那也是没办法,她必须得这样。”生日聚会后,艾莉丝开车把姊妹们送回家,谈到母亲的想象力时她轻哼了一声。“你们想想,她得照顾五个孩子,稍微弱点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说不定会疯掉的。”洛瑞尔赞同她的话。她知道,自己若处在妈妈的位置上肯定会抓狂。五个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的孩子,一所每逢下雨天就会漏雨的农舍,鸟儿在烟囱里筑巢——这一切听上去就跟噩梦一样。

可对母亲来说,这并不是噩梦。相反,一切都非常完美。尼克森家的生活就像多愁善感的小说家笔下的旧日时光一样,充满了怀旧的色彩——不得不说,在那把闪着银光的匕首出现之前,她们家的生活的确是这样的。洛瑞尔至今都模糊地记得,那时,自己刚褪去青春的迷惘,常常疑惑是否真的有人会对这样乏味的家庭生活感到满足。那时候,“田园生活”这个词还没有出现,至少,还没出现在洛瑞尔的世界。1958年,她正沉迷于金斯利·艾米斯【10】的小说《五月的花朵》。但她觉得父亲母亲那样子也挺好的,并不想他们改变什么。年少总免不了轻狂,洛瑞尔一直以为,父母比自己少了些冒险精神。她从没想过,妈妈在幸福妻子和温柔母亲的外表之下,还藏着别的东西。她不知道,母亲曾和她一样年轻,也曾经下定决心不再重复外婆的老路,她从未想过,母亲原来一直在逃避过去的某些事情。

可如今,她过去的生活无处不在。在医院的时候,洛瑞尔就被薇薇安的照片勾起了好奇之心,自此心中的疑惑便一直不曾散去。每个角落里都有它的身影,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它都在洛瑞尔耳畔低声絮语。一同而来的,还有噩梦和闪着寒光的匕首,有拿着锡铁火箭的小男孩,他说要回到过去,改变这一切。洛瑞尔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对下周即将上映的电影或是正在录制的系列访谈纪录片都提不起兴趣。除了解密母亲的过往,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母亲的过去藏着巨大的秘密。即便洛瑞尔尚不能确定,但母亲的一举一动都昭示着这一点——她就差没有明说了。在桃乐茜九十岁大寿的聚会上,三个曾孙女儿用雏菊编了个花环送给她,曾孙的膝盖受伤了,孙儿用手帕给自己的儿子包扎,几个女儿忙着招呼大家吃蛋糕喝茶。这时,有人嚷起来:“讲点什么!讲点什么!”桃乐茜·尼克森安详地笑了,她身后的树丛里,花期来得较晚的玫瑰一片艳红。桃乐茜双手合十,随意转动着手指上如今有些宽松的戒指。她叹了口气:“我非常幸运,”她语速很慢,声音十分微弱,“看着你们,看着我的孩子们,我非常感激,我真幸运,能够拥有……”她衰老的嘴唇颤-抖着,眼皮扑闪着合上了。大家冲到她身边,吻着她,大声呼唤着,“最最亲爱的,亲爱的妈妈!”因此,没人听见母亲最后说的那句,“……第二次机会。”

只有洛瑞尔听见了这句话。她仔细凝视着母亲的脸庞,那张脸可爱又疲倦,熟悉又藏着秘密。她想抚摸母亲的脸,从中寻找答案。她知道,母亲的秘密就藏在那里。过着庸常而又没有过失人生的人,是不会感激第二次机会的。


* * *


洛瑞尔走进坎普顿丛林【11】,街道上堆满了落叶。清洁工还没有打扫到这里,洛瑞尔开心极了。她走在厚厚的落叶上,树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时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在格林埃克斯农场后面的树林里玩耍。“把包装满,孩子们,让我们的焰火冲上月亮。”那天是篝火之夜【12】,洛瑞尔和洛丝穿着高筒胶靴,系着围巾,艾莉丝尚在襁褓之中,躺在婴儿车里眨巴着眼睛。最小的格里是孩子们当中最喜欢树林的,不过那时候他尚未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玫瑰色天空里一只若隐若现的萤火虫。黛芙妮那时候也没出生,不过她已经能在母亲的肚子里跳跃翻腾,彰显自己的存在了。“那时候你还是死的呢,”姊妹们谈起黛芙妮出生之前的事情时经常这样说。“死”这个词没让黛芙妮感到恼火,不过她很沮丧,自己竟然错过了这样热闹的事。

坎普顿丛林25号离戈登广场酒店不远,洛瑞尔停下脚步确认,就是这里了,25号,夹在24号和26号之间。这栋房子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是一栋白色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一楼阳台的铁栏杆是黑色的,屋顶铺着薄薄的石板瓦,上面开了一扇天窗。一部像登月舱一样的折叠婴儿车在屋前小径的嵌花地板上,一楼的窗户边挂着一串万圣节南瓜,显然是出自一个孩子之手。房子前面没有写明主人的姓名,只有门牌号。英格兰遗产组织不知道,坎普顿丛林25号曾是亨利·罗纳德·詹金斯的住所,他们起码应该做个标志,供后人凭吊。不知道现在的住户是否知道他们的房子曾经属于一位著名的作家?可能不知道吧!他们有什么理由该知道呢?在伦敦,许多人的房子都曾住过有来头的人,而亨利·詹金斯的名头早已如云烟般散去。

不过,网络上依旧可以查到亨利·詹金斯的信息。再有钱有势、情感丰富的人也没办法摆脱网络这张大网,亨利·詹金斯不过是困于这张网络中的万千灵魂之一。只要输入他的名字,信息就会出现在眼前,远去的灵魂就此复活。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时候,洛瑞尔曾犹犹豫豫地用新手机在网上搜索詹金斯的信息,但输入词条的时候,手机突然没电了。她本来可以去借艾莉丝的手提电脑,不过这件事得保密,最好还是不要让她知道。所以,在萨福克郡的最后一段时间,洛瑞尔一直在沉默中煎熬,甚至无聊到帮洛丝擦洗浴室地砖胶泥里的污垢。

星期五的时候,司机马克如约来接洛瑞尔。驱车沿M11公路返回,两人一路上都在亲切地闲聊,谈着交通、即将到来的电影季,还有奥林匹克道路能不能如期完工。平安到达伦敦的时候,洛瑞尔按捺住激动,拎着行李箱站在薄薄的暮色中跟司机挥手道别,直到车子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冷静地走上楼梯,毫不慌乱地打开公寓的房门。轻轻关上门,包裹在自家客厅带来的安全感里,这时她才放下行李箱,摘下冷静的面具,等不及开灯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在谷歌上输入亨利·詹金斯的名字。在等待搜索结果的短短几秒钟里,洛瑞尔又忍不住咬起了手指甲。

维基百科上,亨利·詹金斯的资料并不多,只有他的著作清单以及一份简介:1901年,亨利·詹金斯出生在约克郡;1938年,他在牛津结婚,婚后居住在伦敦坎普顿丛林25号;1961年,于萨福克郡去世。一些二手书网站上有他的小说出售,洛瑞尔买了两本。其他杂七杂八的网站上也提到了他的名字,比如“诺德斯特姆中学校友录”和“比小说更传奇:文艺人士神秘死亡事件”等。他的小说都是半自传体风格,主角都是前途无望的工人阶级。1939年,他的写作风格有了突破,开始发表爱情小说。战争期间,他还曾就职于英国国家信息部。除了这些,网络上热议的是这位显赫一时的作家竟然是出现在萨福克郡的野餐骚扰者。洛瑞尔一页页地仔细浏览着这些资料,心里满是恐惧,担心那个熟悉的名字或地址会突然跳出来,狠狠地咬她一口。

好在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报道中没有提到桃乐茜·尼克森——她是奥斯卡最佳女演员获奖者、全英国最喜爱面孔第二名获得者洛瑞尔·尼克森的母亲。至于亨利·詹金斯去世的地点,报道中也只含混地提到是“萨福克郡拉文汉姆郊区的一片草地”。网上也没有关于蛋糕刀、哭闹的婴儿以及小溪边的家庭聚会的传言。当然了,这些事情网络上的人们怎么会知道?混迹于网络的历史缔造者们已经将1961年那场温文尔雅的骗局粉饰完美。他们声称,亨利·詹金斯是一位在二战之前就已经成名的作家,但战争过后,名气却大不如前。他失去了金钱、名望、朋友,最终还失去了自己的体面。他想在历史上留下点痕迹,即便是臭名昭著,可他还是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洛瑞尔把这个故事读了一遍又一遍,每读一次,那张铅笔绘制的詹金斯的肖像在她记忆中就更加清晰。她快要对网络上的故事信以为真了。

之后,她又点了一下鼠标,屏幕上跳出一个看似没什么恶意的网页,标题是“鲁伯特·赫德斯托克的幻想园地”。网页上弹出一张照片,如同窗边突然出现一张人脸。是亨利·詹金斯。照片上的样子比洛瑞尔看见他从车道上慢慢走过来时要年轻些,但洛瑞尔确认那就是他。她感到身上忽冷忽热。网上的新闻报道中从没出现过詹金斯的照片,这还是那天下午她在树屋上看见詹金斯以来,第二次看到他的模样。

洛瑞尔忍不住开始使用图片搜索功能。不过0.27秒的时间,谷歌就找出了满屏类似的照片,仅是尺寸比例有些细微的不同。那么多张脸同时出现,詹金斯看上去有些惊悚。或许,这恐怖感是因为洛瑞尔的联想产生的——农场大门的吱嘎声、小狗巴纳比的狂吠,还有被染成红褐色的白床单。如今,这一排排一幅幅的黑白照片上,亨利·詹金斯穿着正式,留着黑色的胡须,两道浓眉下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她。“你好,桃乐茜。”屏幕上,他薄薄的嘴唇好像一翕一合地动了起来,“好久不见。”

洛瑞尔猛地将笔记本电脑合上,整个房间顿时陷入黑暗。


* * *


她虽然不想再看亨利·詹金斯的照片,但脑海中却全是关于他的念头。她想到亨利·詹金斯住过的那栋房子——坎普顿丛林25号,它就在离自己公寓不远处的街角。第二天,次日达快递把她买的第一本书送了过来,洛瑞尔坐起身把这本小说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她想到了母亲桃乐茜。《女仆》是亨利·詹金斯的第八本小说,出版于1940年,讲述了一位知名作家和妻子的女仆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女仆萨莉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孩,男主角是个经历坎坷的人,他的妻子是位冰美人。这本小说读起来还不错,有种一板一眼的散文味道。人物着墨颇丰,男主人公的困境一直无法解决,萨莉和他的妻子成为朋友之后让他尤其头痛。小说的结尾,男主人公打算和女仆萨莉分手,但却为这样做的后果隐隐担忧——那个可怜的女孩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她有什么错呢?就像亨利·詹金斯所写的那样,他——也就是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的确是个招女-人喜爱的男人。

洛瑞尔抬头看了看坎普顿丛林25号的阁楼窗户。要知道,亨利·詹金斯的小说大部分都取材于现实生活,而妈妈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女仆,她来尼克森奶奶的公寓本来也是为了做工的。妈妈和薇薇安是好朋友,但她和亨利·詹金斯——从最后的结局来看——显然不是。把萨莉的故事和妈妈联系在一起会不会太夸张了?桃乐茜曾经住在这栋铺着石板瓦的房子的阁楼上,还爱上了自己的雇主并最终伤心离去?这是否能解释洛瑞尔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看见的那一幕——那难道是一个被轻视的女-人的愤怒?真的仅此而已吗?

或许吧!

洛瑞尔思索该如何查证是否有一个名叫桃乐茜的年轻女-子曾在亨利·詹金斯家工作过,这时,25号房子的前门忽然打开了。那扇门是红色的,想必房子的主人一定是个非常有趣的人。腿儿圆滚滚、穿着袜子、戴着针织绒球小帽的几个孩子吵闹着跑到门前的马路上。大部分房主都不喜欢陌生人打量自家的房子,所以洛瑞尔低下头,装作在包里找东西,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出门办事的普通女-人,而不是在追寻往事。洛瑞尔是个合格的八卦者,她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一边注意25号门前的动态。门里出来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旁边还有三个小孩——噢,天哪——屋里还传来小孩唱歌的声音。

女-人在台阶上艰难地推着婴儿车,洛瑞尔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帮忙。这时,第五个小孩出场了。是个小男孩,个头虽然比其他孩子高,但也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他从屋里走出来,和妈妈一起把婴儿车搬下台阶。一家人朝着肯辛顿教堂街走去,小女孩们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男孩走在最后。洛瑞尔喜欢他嘴唇轻轻翕合的样子,好像在独自哼着歌儿一样。他玩手的样子也很招人喜欢——他双手摊平,在空中移动。他歪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在看两片飞舞的树叶。他完全不在乎周围的环境和事物,专注的小模样非常可爱,洛瑞尔不禁想起了格里小时候。

亲爱的格里弟弟从来不是个普通人。六岁以前他从未开口说过话,不了解情况的人常常以为他发育有些迟缓。认识尼克森家叽叽喳喳的女孩儿们的人则认为,格里的沉默寡言是必然的。实际上,格里发育才不迟缓呢,他聪明极了,在科学方面尤为如此。他会四处搜集事实和证据、真相和原理,还会回答洛瑞尔想都没想过的问题,比如时间和空间,还有存在于两者之间的事物。他第一次大声说话,跟人沟通是为了问一个问题:大家知道工程师是如何让比萨斜塔保持倾斜状态而不倒下的吗?——几天前的晚间新闻中报道过比萨斜塔的故事。

“朱利安!”

洛瑞尔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小男孩的妈妈正在叫他,声音好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传过来的,那么遥远。“朱利安!”

小男孩稳稳地把手放下,然后才抬头看向母亲。他瞥见洛瑞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先是吃惊,尔后却有些别的意味。洛瑞尔知道,他认出了自己。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没认出她是大明星的人会傻傻地追问:“我们认识吗?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你是不是在银行工作?”

洛瑞尔朝男孩点点头,准备转身离开。男孩却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是爸爸的女神。”

“朱——利——安!”

洛瑞尔转过身-子,看着这个奇怪的小男子汉。“你说什么?”

“你是爸爸的女神。”

洛瑞尔还没来得及问他这话究竟什么意思,男孩就蹦跳着去找妈妈了。他双手抬起,像是航行在坎普顿丛林看不见的浪涛中。






10





洛瑞尔在肯辛顿大街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后排的座位,终于摆脱-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请问您去哪儿?”司机问道。

“索和区,夏洛特街酒店,谢谢。”

司机没有说话,反而从后视镜中打量着她。随后,出租车驶入滚滚车流之中。司机问道:“你看上去很面善,你是干什么的?”

你是爸爸的女神——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在银行上班。”

司机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银行家和全球信用危机,洛瑞尔假装专注地看着手机。她漫无目的地浏览着通讯录里的名字,直到格里的名字忽然出现在眼前。

妈妈生日聚会那天,迟到的格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忘了把礼物放哪儿了。没人期待他会送些什么别出心裁的礼物,只要他能来大家就很开心。弟弟格里已经五十二岁了,却还是那个招人喜欢的傻小孩儿。他穿着一条不合身的裤子,上身搭配褐色的粗纺线套头衫——这衣服还是三十年前的圣诞节,洛丝给他织的。他的出现引起了姐姐们的一阵忙碌,大家兴冲冲给他端茶送蛋糕,一时间好不热闹。就连妈妈也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她疲倦苍老的脸上露出了耀眼的笑容,格里是她唯一的儿子,见到他桃乐茜自然很开心。

众儿女之中,妈妈最挂念的就是格里了——这还是那个好心的护士告诉洛瑞尔的。大家忙着筹备生日聚会的时候,护士在走廊上拦下洛瑞尔:“我一直在找你。”

洛瑞尔立刻警觉起来:“有什么事吗?”

“你不用紧张,没什么大事。只是,你母亲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是个小伙子,好像是叫吉米。她问吉米在哪儿,怎么不来看她。”

洛瑞尔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然后摇摇头告诉护士,母亲认识的人当中没有叫吉米的。这个问题其实不该来问洛瑞尔,姊妹们大多比她了解母亲的人际圈子。当然了,还有妹妹黛芙妮给她垫底。在一个女儿多的家庭中,只要不垫底就很幸福了。

“不用担心,”护士微笑着安慰她,“她最近常常有些神志不清,在末期病人中这种情况并不鲜见。”

“末期病人”——这个词直接得骇人,洛瑞尔感到一阵害怕。这时,艾莉丝突然出现在走廊上,手里拿着一把坏掉的茶壶,她皱着眉头,像是对整个英格兰都充满了怨念和不满。所以,洛瑞尔也没再追问下去。后来,她在医院外的走廊上偷偷抽烟的时候才想明白,母亲叫的那个名字应该是格里,而不是什么吉米。


* * *


车子转弯驶入布朗普顿路,忽然变得颠簸起来,洛瑞尔只好抓住前排的座椅。“这里正在施工,”司机解释道,他绕过尼克斯百货的后门,“在修高级公寓,已经修了一年了,起重机还在这儿忙呢。”

“真让人讨厌。”

“大部分公寓已经卖出去了,一套房子四百万英镑。”他吹了声口哨,“四百万英镑哪——我要是有这么多钱就去买座小岛了。”

洛瑞尔笑了笑,但并不是想鼓励司机的雄心壮志。谈论别人的财富和金钱让她有种窒息感,于是她把手机拿得更近了些。

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到格里,为什么会在陌生小男孩儿的脸上看到他的影子。洛瑞尔和格里的关系一度十分亲近,但他十七岁那年,事情发生了变化。那年,格里获得了剑桥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兴奋的洛瑞尔把这消息告诉了所有认识的人,遇到陌生人也忍不住想跟人家说上两句。去学校报到的时候,格里顺道来伦敦看望洛瑞尔,这次小聚让姐弟俩都很开心。白天,他们一起去看《巨蟒与圣杯》,晚餐在街边的咖喱饭庄大快朵颐,夜宵是美味的马沙拉【13】,姐弟俩吃得饱饱的,然后拖着枕头和毛毯,从厕所的窗户爬上公寓屋顶。

那天晚上的夜空特别澄澈,星星比平时都多,远远望去,还能看见别人家温暖的灯光。在香烟的作用下,格里变成了一个话唠,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洛瑞尔一点也不觉得烦,反而感觉特别美妙。格里跟洛瑞尔解释万物的起源,他用柔软滚烫的手指指着天上的星团和星系,比画出爆炸的样子。洛瑞尔眯眼看着天空,星星模糊成一团,格里的话像流水一般在她耳边静静淌过。她迷失在一团团星云、半影和超新星之中,没有发现格里的演讲已经结束。最后,她听见格里在叫自己,他的声音固执坚定,像是叫了她很久一样。

“嗯?”洛瑞尔闭上眼,星星从天空中隐退。

“我想问你件事情。”

“什么事?”

“天哪,”格里笑起来,“我在脑子里把这个问题想了千百遍,现在却依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一副沮丧的模样。终于,他发出一声小动物般轻快的哼声:“好吧,我开始说了。我想问你,我们小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一些……”他的声音低得好似自言自语,“暴力的事?”

洛瑞尔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她的脉搏在皮肤底下飞快地跳动,浑身变得炽热。格里居然记得那件事。他们总以为那时候他还小,但他却一直都记得。

“暴力事件?”洛瑞尔坐直了身-子,但却没有看格里,她不能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一边对他撒谎,“你难道是指艾莉丝和黛芙妮抢厕所的事?”

格里并没有笑。“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蠢,可我有时候的确有这种感觉。”

“感觉?”

“洛瑞尔——”

“如果你想问的是神神鬼鬼的事情,还是跟洛丝谈谈比较好——”

“天哪。”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我认识的宗教人物打个电话……”

格里朝洛瑞尔扔了一个沙发垫子:“我是认真的,洛瑞尔。这件事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之所以问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真相。”

他微微笑了笑,姐弟俩之间很少这样一本正经。洛瑞尔第一百万次思考,自己究竟有多爱他。她心里清楚,她爱格里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似乎记得什么事情,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事。那种感觉——就像是事情虽已过去,但那种丑恶、恐惧和阴影,一直都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洛瑞尔点点头,她当然明白格里的感受。

“真的吗?”他抬起一边肩膀,然后又落下。虽然洛瑞尔的答案并没有让他失望,但他仿佛吃了个大败仗。“有这么回事吗?只要有点儿关系的事你都可以说说。”

洛瑞尔能说什么?把真相告诉他吗?不。不管她心里有多想倾诉,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告诉小弟。起码,不能在他去大学的前一晚,不能在一栋四层建筑的楼顶告诉他。“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格里。”

格里没有追问,但也没有显露出不相信洛瑞尔的迹象。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跟洛瑞尔介绍星星、黑洞,还有宇宙的起源。洛瑞尔心里疼爱并疼痛着,竟有些微微的后悔。她不敢看向格里,因为他眼里的东西让洛瑞尔忍不住想起他还是个漂亮小婴儿的时候。妈妈把他放在紫藤花架下的碎石路上,洛瑞尔想起这幅画面就忍不住难过。

第二天,格里动身去剑桥。大学期间,他依旧获奖无数,是个用自己的想法颠覆人们习以为常的认知的优等生。姐弟俩偶尔会相约见面,空的时候还会相互写信——洛瑞尔用潦草的字迹告诉他后台发生的趣事,格里的信则是写在咖啡厅的餐巾背后,字迹越来越难以辨认。尽管如此,姐弟俩都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有一扇门,洛瑞尔原本不知道它开着,如今却悄然紧闭。不知道格里是不是也意识到,那天晚上,在洛瑞尔公寓的屋顶上,姐弟俩之间的感情出现了一道裂缝。洛瑞尔后悔没把事实告诉他,但已经晚了。她以为自己的做法是对的,是在保护他,但现在她心里也一片茫然。

“到了,夏洛特街酒店,十二英镑。”

“谢谢。”洛瑞尔把手机放进手提包,递给司机一张十英镑、一张五英镑的钞票。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格里也许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她可以一起谈论这件事的人。那天他也在现场,姐弟俩被捆绑在一起,终身都无法摆脱那天看见的事情。

洛瑞尔打开车门,差点撞到自己的经纪人克莱尔。她打着伞在马路上走来走去。“天哪,克莱尔,你吓死我了。”

“我的服务周到吧?怎么样?你还好吗?”

“还好。”

她们互吻了脸颊,然后匆匆走进干净温暖的酒店。“剧组还在准备,”克莱尔把伞面上的水珠抖落干净,“灯光什么的还没弄好,我们在餐厅等一会儿。你要喝点东西吗?茶还是咖啡?”

“杜松子酒如何?”

克莱尔微微皱了皱眉。“你不能喝酒,之前你老这样,现在我得管管你了。要是记者胆敢偏离今天的采访主题,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

“好主意。”

“我脾气可不好。”

“我知道。”

服务员刚把茶端上来,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衬衣的年轻女孩就走到桌边,告诉她们,所有员工都准备好了,采访随时可以开始。克莱尔挥手把服务员叫过来,让她把茶送到楼上。然后,她们乘电梯前往酒店房间。

“准备好了吗?”电梯门自动关上后,克莱尔问道。

“准备好了。”洛瑞尔努力让自己相信,的确准备好了。

房间还是上次采访的那间——连续花一周的时间录制一场谈话显然不可能,所以分期录制时要考虑画面连续性的问题。洛瑞尔也听从导演的安排,带来了上次穿的那件宽松衬衣。

制片人在门边等她们,服装经理把洛瑞尔领进套房,那里已经摆好了熨斗。洛瑞尔心里忽然一紧,克莱尔可能从她脸上看出了些什么,她关切地问道:“需要我陪你一起进去吗?”

“不用了。”洛瑞尔整理好心情,强迫自己摆脱关于妈妈和格里的念头,以及隐藏在过去的阴暗秘密。“自己穿衣服还是没问题的。”


* * *


看见洛瑞尔,记者脸上堆满了笑容。“叫我米奇就好。”他安排洛瑞尔坐在塑料模特儿旁的扶手椅上。“非常高兴能再次采访您,”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紧紧握着洛瑞尔的手,“片子成形我们都很激动,我看了上星期拍摄的镜头,非常棒。您的片段绝对会成为整个系列中的亮点。”

“太好了。”

“今天的采访内容不多,只有一些零散的问题要问您,这样我们把片子剪辑在一起的时候才不会有遗漏。您对此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洛瑞尔最喜欢捕捉生活中的遗漏了,不过,她脚上做过血管手术的事可不能在电视上说。

几分钟之后,洛瑞尔化好妆,麦克风也已备好。洛瑞尔坐在扶手椅中等待着。终于,灯光亮起,一位助理对比现场和上次拍摄时的场景。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有人在洛瑞尔面前放了一块场记板。“咔”的一声,拍摄开始。


“已经开始了。”摄影师说道。

“尼克森女士,”米奇开始提问,“我们之前谈论了你演艺生涯中的起起落落,但观众想知道的是,偶像是怎么炼成的——你能跟我们谈谈你的童年吗?”

采访脚本还真是直接,不过洛瑞尔心里早就打好了草稿。很久以前,乡下的一栋农舍里住着一个女孩儿,她有个幸福的家庭,有几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父母恩爱,对孩子们也十分宠爱。女孩的童年时期过得一帆风顺,她天天和妹妹们玩过家家游戏,生活充满了阳光。20世纪50年代过去,60年代开始。女孩儿来到灯红酒绿的伦敦,刚好赶上了文化改革的浪潮。蒙幸运女神垂青(在采访中显露感恩之心非常有必要),加上自己不轻言放弃(只有那些巧舌如簧的人才会将所有的好运归功于机会),从戏剧学院毕业之后,一直有工作做。

“你的童年生活听上去就像田园牧歌一样。”

“的确如此。”

“堪称完美。”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家庭。”洛瑞尔觉得嘴唇有些干。

“是童年时期的经历让你成为一名演员的吗?”

“我觉得是这样的,我们如今的模样都源自之前的经历——那些无所不知的哲人们不就是这样说的吗?”

米奇笑了笑,在膝头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了什么。笔尖在纸张上划过,洛瑞尔忽然被这一幕勾起了回忆——那时她才十六岁,坐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客厅里,警察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

“你说你有四个弟弟妹妹,那你们会不会为了得到父母的关注而相互争吵打闹呢?所以你才想方设法,想获得人们的注意?”

洛瑞尔想喝点水。她在人群中寻找克莱尔的身影,然而她并不在现场。“不会,四个妹妹和小弟教会我如何隐藏自己。”的确,她很擅长隐藏自己。那年的家庭聚会,所有人都出门野餐,她却一个人躲了起来。

“作为一名演员,你应该没什么机会隐藏自己吧?”

“表演不是吸引人们的注意,也不是表现自己,相反,它与观察有关。”以前曾有人在后台门口这样对她说过。那时,一场电影刚刚落幕,人们还沉浸在情节中难以自拔。洛瑞尔正准备离开剧院的时候,那个男人拦下她,告诉她自己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你在观察方面很有天赋,”他说,“你的耳朵、眼睛,还有心,都在观察周围的事物。”这话听上去似曾相识,可能出自某部戏剧或其他文学作品,但洛瑞尔却想不起来确切的出处。

米奇抬起头:“你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吗?”

现在想起来,站在后台门口的那个男人真是奇怪。这句她找不到出处的话听上去那么熟悉,却那么晦涩难懂,几乎令洛瑞尔抓狂。即便此刻回想起来,它的魔力也令洛瑞尔脑中一片混乱。她觉得有些口渴,克莱尔就站在门边的暗影里。

“尼克森女士?”

“嗯?”

“你觉得自己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吗?”

“噢,是的,的确如此。”她可以躲在树屋里,克制住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洛瑞尔心里怦怦直跳,屋里太暖和了,所有人都注视着她,还有灯光——

“尼克森女士,你之前提到过,你的母亲是位十分坚强的女性。她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大轰炸中失去了家人,但她还是毅然开始了新生活。你觉得自己有没有遗传到母亲的坚强?这是否就是你在弱肉强食的演艺圈中突出重围有一番成就的根本原因?”

答案很简单,洛瑞尔之前已经回答过无数遍,可现在她就是无法说出那句话。她觉得自己像一条受惊的鱼,想说的话都化成木屑堵在嘴里。她的思绪四处飘荡,想起了坎普顿丛林那栋房子,想起了躺在病床-上苍老疲倦的母亲。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漫长成了一年。摄影师站直身-子,助手们纷纷交头接耳,但洛瑞尔好像被刺眼的灯光困住了一般,看不见人们探询的目光。母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还是照片中年轻的模样。1941年,母亲离开伦敦,她在逃避一些往事,寻找人生的第二次机会。

有人碰了碰她的膝盖,是那名叫米奇的年轻记者。他满脸焦虑地问洛瑞尔是否需要休息,要不要喝杯水,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他能为她做些什么?

洛瑞尔用尽力气点点头。“水,”她说道,“请给我一杯水。”

克莱尔来到她身边:“怎么了?”

“没事,房间里有点热。”

“洛瑞尔·尼克森,我是你的经纪人,更重要的是,我还是你的老朋友。到底怎么了?”

“我母亲,”洛瑞尔的嘴唇快要颤-抖了,她赶紧闭紧双唇,“她的情况不太好。”

“噢,亲爱的。”克莱尔抓住洛瑞尔的手。

“她快死了,克莱尔。”

“我该怎么帮你?”

洛瑞尔闭上眼。她需要答案,需要真相,她要确信,自己幸福的家庭和快乐的童年并不是一个谎言。“时间,”她终于开口了,“我需要时间,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克莱尔握紧她的手:“你还有时间。”

“可电影——”

“别想什么电影了,我会处理的。”

米奇端来一杯水,洛瑞尔喝水的时候他在一旁焦急地转来转去。


克莱尔问道:“好些了吗?”看到洛瑞尔点了点头,她转向米奇,“抱歉,今天只能再问一个问题了,尼克森女士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

“没问题,”米奇吞了口口水,“希望我没有……我并不想冒犯尼克森女士——”

“别傻了,不关你的事。”克莱尔笑了笑,脸上却如同北极的冬天一样冰冷,“我们继续吧!可以吗?”

洛瑞尔放下杯子,调节好心情。心头的包袱终于卸下,脑子里的思绪变得清晰:二战中,炸弹如雨点一般落向伦敦,房子在轰炸中化为废墟。一些胆子较大的居民把房子修好,胆战心惊地凑合着住。晚上,大家在漏雨的屋里挤作一团,一边盼着能吃上个橘子,一边诅咒着希特勒,希望灾难赶紧结束。有些人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般勇敢,还有些人经历了之前想都没想过的恐惧,洛瑞尔的母亲就是其中一员。她和邻居及朋友们住在一起,用配给券换取鸡蛋等物品,偶尔换到一双袜子,就能开心好长时间。在战争中,母亲的命运和薇薇安还有亨利·詹金斯产生了交集。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终将失去的朋友,一个终将死在她手中。

他们三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否则事情不会像今天这样费解。真相应该非常惊人,所以才能解释母亲所做的一切。洛瑞尔想在剩余不多的时间里找出事情的真相,她或许不会喜欢这个真相,但她想抓住这个机会——不,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最后一个问题,尼克森女士。”米奇说道,“上周我们谈到了你的母亲桃乐茜女士。你说她是一位非常坚强的女性——她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考文垂大轰炸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后来,她嫁给你的父亲,开始了新生活。你觉得自己遗传到母亲的坚韧品质了吗?你能够在复杂的演艺圈中突出重围,并取得自己的辉煌事业,是否就是因为母亲传给你的坚韧精神?”

这次,洛瑞尔准备好了,她轻轻松松地说出了答案,根本不需要工作人员在一旁提白。“我母亲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幸存者,如今,她仍是生活的幸存者。我哪怕有她一半的勇气就实属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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