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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桃 莉


11 & &1940年12月,伦敦




“下手太重了,笨丫头,你使的劲儿太大了!”老妇拿起手杖朝桃莉敲去,“难道要我提醒你吗?我是位夫人,不是犁地的马,你也不是在给我钉马蹄铁!”

桃莉甜甜地笑了,她往后退了退,免得被手杖打到。给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夫人当陪护不是件容易的事,工作中会遇上许多不喜欢的活儿,但若被问到最讨厌的,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为格温多林夫人修剪脚指甲。这活儿每周一次,却让桃莉和格温多林夫人心里都颇为恼火。但对桃莉来说,这是生活中必要的折磨,她会毫无怨言地做好——当然了,当着格温多林夫人的面她自然要表现得心甘情愿,不过,和基蒂那些女孩儿们一起在客厅闲聊的时候,她会浓墨重彩手舞足蹈地描述她给老夫人修剪趾甲那一幕。女孩们被逗得哈哈大笑,有的人眼泪都笑出来了,只好求她赶紧停下。

“修剪好了,”桃莉把锉刀插进保护套里,然后拍了拍满是灰尘的双手,“简直完美。”

“哼。”格温多林夫人用手掌抚了抚头巾,却忘了手里还夹着一支快要熄灭的香烟,烟灰落了她一头。她今天穿了一身紫色雪纺绸衣裳,肥胖的身-躯看上去如同一片紫色的大海。桃莉捧起她小巧的双脚——指甲已经修剪好并用锉刀打磨过了——让她检查是否满意。她俯过身-子看了一眼:“马马虎虎吧!”然后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怀念美好的旧时代,那时候像她这样身份高贵的夫人只要一点头一招手,善解人意的女仆们就能心领神会。

桃莉笑了笑,转身去拿报纸。离开考文垂已两年有余,对她来说,今年的境况已经比去年好太多了。刚来伦敦的时候,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吉米帮她租了一个小房间,位置比他自己的房间好——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吉米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还帮她找了一份卖衣服的工作。后来,战争爆发了,吉米也去了战场。“大家都想知道前线的消息,总得有人来告诉他们吧!”动身去法国之前,他们坐在蛇湖湖畔,吉米往湖里放纸船,桃莉闷闷不乐地抽着烟。来到伦敦的第一年,最让桃莉觉得兴奋的就是看见了一位穿着打扮非常精致的女士——当时,那位女士正在往邦德街走,刚好路过桃莉工作的约翰·刘易斯百货公司。除此之外,就是每天吃过晚餐后,和怀特太太公寓里的其他年轻女房客在客厅里聊天。她们惊讶地睁大双眼,乞求桃莉再讲一遍她离开家时,父亲吼骂她让她以后再也别回家的故事。那时,家里的大门在身后慢慢关上,桃莉把围巾甩在肩后,头也不回地走向车站。每次讲起这段经历,桃莉都觉得很有趣,同时也觉得自己很勇敢。客厅闲聊散场之后,桃莉一个人躺在逼仄黑暗的房间里那张窄窄的床-上,却忍不住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回忆还是因为伦敦的寒冷。

丢掉在约翰·刘易斯百货公司当售货员的工作后,桃莉的处境有些艰难。这事其实根本不怪她——怪有些顾客不喜欢听实话,不愿承认短裙不适合自己罢了。最后,还是凯特琳的父亲鲁弗斯医生把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听说桃莉失业后,鲁弗斯医生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说自己有位朋友想给姨妈找个陪护。“是位老态龙钟的夫人。”在萨沃耶酒店吃午餐的时候鲁弗斯医生跟桃莉介绍。他每个月都会来伦敦,每次来都会带桃莉出去吃顿饭,他们吃饭的时候,鲁弗斯医生的妻子和凯特琳都在忙着购物。“她性子非常古怪,是位很孤单的老人。自从她妹妹结婚成家搬出老宅以后,她一直这样子。你能跟她相处好吗?”

“能。”桃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香槟鸡尾酒上,这还是她第一次喝这种酒呢,虽然有点晕乎乎的,但还是很开心。“我觉得没问题,能有什么问题?”鲁弗斯医生对桃莉的回答很满意。他为桃莉写了推荐信,又跟自己的朋友打了招呼,还亲自开车带她过去面试。面试那天,他们开车在肯辛顿的街道上绕来绕去,鲁弗斯医生跟桃莉介绍说,战争爆发后,老人的外甥本打算离开伦敦,带着姨妈和自己一家人回乡下过太平日子,可他姨妈却死活不同意。那个老顽固——你可得注意她这脾气——就要在这里扎根,还威胁说外甥要是再不离开她家就打电话叫律师了。

如今,桃莉来格温多林夫人家已经有十个月了。在这十个月当中,老太太又把“黄鼠狼外甥”的故事讲了无数遍,桃莉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格温多林夫人喜欢念叨别人对自己不好的地方,她称自己的外甥是“黄鼠狼”,想“不顾她本人的意愿”让她搬出祖屋,但老太太坚持要留在这里,“这里有我幸福的回忆,是我和亨尼·佩妮一起长大的地方。想让我搬出去,除非我死了——哼,就算我死了,他要是敢把我搬出祖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的。”桃莉为格温多林夫人的固执感到非常震撼,毕竟,正是因为这份固执,桃莉才有机会住进这栋位于坎普顿丛林的华美大宅。

老太太住在坎普顿丛林7号,地上有三层,地下还有一层。房子的外表十分经典:白色的泥灰和整体的黑色色调对比鲜明。房子前面有一个小花园,将房子与路边的嘈杂隔开。房子内部的装饰也十分漂亮,墙上贴着威廉·莫里斯牌壁纸,大气华丽的家具上结了一层神圣的灰——那是几代人才能留下的痕迹。置物架上摆满了珍贵的水晶、银器和瓷器,看上去沉甸甸的。这栋房子和怀特太太在雷灵顿的公寓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雷灵顿公寓,桃莉住的是原来的贮藏室,狭小逼仄的屋子里总有股咸牛肉炖土豆泥的味儿,挥之不散。而且,那么间屋子竟然要花掉桃莉半个星期的工资。踏进格温多林夫人家的那一刻,桃莉就下定决心,不论这份工作要付出什么代价,不论会有多辛苦,都要住进这栋房子里。

桃莉如愿以偿。房子很棒,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格温多林夫人了。鲁弗斯医生对她的评价没错,她性子的确很古怪。此外,医生还忘了告诉她,老太太此前已经独居了三十年。三十年的孤独生活酿成了可怕的结果,来这工作的头六个月,桃莉始终觉得,老太太随时会把她送到胶水厂里做成胶水。现在,她对老太太的了解更深了些,她的脾气的确很坏,不过她就是这样的人。近来,桃莉有了新发现——老太太对自己喜欢的事物总是表现得淡淡的,这让桃莉工作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我给您念念今天的头条新闻好吗?”桃莉坐在床尾,开心地问道。

“随便你吧!”格温多林夫人虚弱地耸耸肩,两只--湿--润的手掌搭在肥肥的肚子上,“反正我无所谓。”

桃莉打开最新一期的《淑女报》,翻到社会板块。她清了清喉咙,用敬畏的语调朗读那些好似生活在梦境里的人们的近况。桃莉以前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世界——噢,她看见了考文垂郊外华美的别墅,偶尔还能听到神父语气严肃地谈论上流社会人家定制的新物件。心情好的时候,格温多林夫人会跟桃莉讲自己的故事。以前,她经常和妹妹佩妮在皇家咖啡厅闲聊,她们还在伦敦的布鲁姆茨伯里区住过一段日子。有一个雕塑家,同时爱上了她们姐妹俩——她们在他面前摆好姿势,让他创作。桃莉天马行空的脑子里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的生活,因为这样的日子简直不可思议。桃莉读到今日最佳新闻和最夺人眼球新闻的时候,格温多林夫人从缎面枕头上抬起头来,假装不感兴趣,其实聚精会神地听着每一个字——她总爱这样。不过,她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装不了多长时间的。

“噢,亲爱的,听上去霍斯奎思勋爵和勋爵夫人不太对劲啊!”

“他们离婚了,是吗?”老太太抽了抽鼻子。

“看样子是的——勋爵夫人又和那个画家出去约会了。”

“这一点儿都不稀奇。那个女-人一点判断力都没有,被自己的一腔热情冲昏了头脑,跟她母亲一模一样。”说到“热情”这个词时,格温多林夫人的上唇微微噘起——她说的是“任情”,噢,这发音真优雅。桃莉一人独处的时候最爱模仿她的发音了。

“你刚才说她又跟谁出去约会了?”

格温多林夫人抬头望着波尔多式屋顶上的圆形徽饰:“我敢保证,莱昂内尔·鲁弗斯介绍你过来的时候没告诉我你反应有点慢,也许我自己也不算是很聪明的女-人,但我也不能容忍一个白痴。你是白痴吗,史密森小姐?”

“我希望自己不是,格温多林夫人。”

“哼,”格温多林夫人的语气听上去像是要作最后的总结陈词了,“霍斯奎思夫人的母亲普鲁登丝·黛儿夫人是个话特别多的讨厌鬼,她老是在我们耳边唠叨女性投票权的事,大家都受不了她。亨尼·佩妮模仿她的样子可滑稽了——心情好的时候,佩妮是个非常能逗乐子的人。最后,普鲁登丝夫人把大家的耐心都消磨干净了,社团里没人愿意跟她多待一分钟。做人可以自私,可以粗鲁、大胆或是邪恶,但桃乐茜你要记住,做人绝不可以无趣。过了一段时间,她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格温多林夫人懒洋洋又夸张地抖了抖手腕,烟灰就像魔法粉末一样纷纷撒落。“她上了一艘船,至于是去了印度、坦桑尼亚,还是新西兰,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了。”她的嘴像鳟鱼一样瘪着,像是在嚼东西,不知道是牙缝中残留的午餐还是她不为人知的那点儿智慧。最后,她狡黠地笑了笑,补充说:“那只可怜的金丝雀告诉我,她在一个叫桑给巴尔的可怕地方和一个当地人勾搭上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格温多林夫人果决地吸了口烟,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作为一个三十年来从未踏出闺阁的妇道人家,她知道的还真多。《淑女报》上提到的人很少有她不认识的,而且她很喜欢干涉周围人的生活,就连凯特琳·鲁弗斯选丈夫都经过了她的首肯。凯特琳的丈夫岁数有些大,人虽然有些蠢,但是非常有钱。结婚后的凯特琳变得十分讨厌,她常常跟人抱怨婚姻是件多令人厌烦的事,一说就是好几个钟头。“桃莉,你不知道,结婚的感觉太糟了。”与此同时,她家里贴着商店里最贵的墙纸。桃莉见过她丈夫一两次,最后得出结论——要过上这种精致的生活肯定有更好的法子,不一定非要嫁给一个既好赌又喜欢在客厅的窗帘后面非礼女仆,还觉得自己的做法无可厚非的老男人。

格温多林夫人不耐烦地拍拍手,示意桃莉继续往下念,桃莉立马会意。“噢——有一条让人高兴的新闻,唐菲勋爵和伊娃·黑斯廷斯小姐订婚了。”

“订婚有什么好高兴的。”

“是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夫人。”这个话题不宜多谈。

“黑斯廷斯小姐这种笨女孩儿能够攀上男人的高枝儿倒也不错。但你得记住,桃乐茜——男人生性爱追逐那些明亮耀眼的东西,可他们一旦得到又如何?追上了乐趣和游戏就结束了——女-人的乐趣,男人的游戏。”她扭了扭手腕,“继续读,看看还讲了什么?”

“这周六晚上会举行庆祝酒会。”

格温多林夫人轻声嘟囔着:“是在唐菲公馆吗?那是个好地方,亨尼·佩妮和我曾去那儿参加过一次盛大的舞会。舞会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脱掉鞋子,在喷泉里跳舞……是在唐菲公馆里办酒会吧?”

“不是,”桃莉浏览了一下订婚公告,“应该不是,客人们被邀请去400俱乐部。”

“夜店!”格温多林夫人开始愤愤不平地数落那地方有多不入流,桃莉在一边神游天外。她只去过400俱乐部一次,是和基蒂还有她认识的几个当兵的朋友。俱乐部就在莱斯特广场的一间地下室里,旁边的地面上以前是阿罕布拉剧院。俱乐部的墙上挂着丝绸,奢华的长沙发边烛光摇曳,天鹅绒窗帘像酒一样泼洒在猩红色的地毯上。暗红色的灯光笼罩一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味道。

音乐和笑声把这儿挤得满满的,侍应生在其中往来穿梭。情侣们在狭小昏暗的舞池里摇曳身姿,一切都如梦如幻。基蒂当兵的朋友喝了太多威士忌,下-身胀胀的,憋得难受。他靠在桃莉身上,满口污言秽语,说他要是能和桃莉单独在一起的话会如何如何。桃莉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一群耀眼的年轻人身上——他们的穿着打扮更加精致,相貌也更漂亮,总之,比俱乐部里其他人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年轻人走到红绳子那边的贵宾区,有个留着黑色长胡子的小个子男人在那儿欢迎他们。回到坎普顿丛林7号,桃莉和基蒂躲在厨房的桌子下偷喝杜松子酒和柠檬水,基蒂用权威的口吻告诉她:“那个男人叫路易吉·罗西,你不认识他?他可是400俱乐部的一把手。”

“这些新闻我都听腻了。”格温多林夫人使劲儿掐灭手里的香烟,差点打翻了旁边桌上装着咸牛肉土豆泥的饭盒。“我累了,有点儿不舒服——给我拿颗糖过来。噢,恐怕我活不了多久了。昨天晚上我连眼睛都没合上,那该死的吵闹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怜的夫人,”桃莉把《淑女报》放在一边,从一个大口袋里拿出硬糖,“这得怪希特勒,他的轰炸机——”

“我说的不是轰炸机,傻姑娘。我说的是她们——还有她们讨厌的笑声!”她夸张地抖了一下-身-子,降低了语调。

“噢,”桃莉点点头,“您在说她们呀!”

“就是她们。”格温多林夫人还没跟基蒂她们照过面,“那群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女职员——她们打字的速度一定很快吧?战争部那群人究竟怎么想的?我当然知道得有地方来安置她们,不过怎么弄到我家里来了?佩罗格林来信跟我说过这件事,我觉得他脑子肯定有问题。真不敢想象,那样的人居然住到我家里,跟我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待在一起。”想到外甥也被这烫手山芋弄得心烦意乱,老太太差点笑起来,不过这笑容立马就被她心里的苦涩压了下去。她抓住桃莉的手腕:“桃乐茜,她们不会把男人带回来吧?”

“噢,不会的,夫人。我保证,她们不敢这样做。”

“我绝不允许她们在我的屋檐底下乱来。”

桃莉严肃地点点头。她知道,这是格温多林夫人的大忌。鲁弗斯医生跟她介绍过格温多林夫人的妹妹佩妮洛浦·卡尔迪克特——就是老太太经常提到的佩妮。姐妹俩年轻的时候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俩的相貌举止都很神似,好多人都以为她们是双胞胎,但姐妹俩实际上相差一岁半。她们一起去跳舞,一起去乡下过周末,两人总是形影不离。但后来,佩妮洛浦犯了一个让姐姐永远无法原谅的错误。“她坠入爱河,后来就跟那个男人结婚了。”鲁弗斯医生终于抖出了这个大包袱,他心满意足地吸着烟,“在这个过程中,格温多林夫人伤透了心。”

“好了,没事了。”桃莉安慰格温多林夫人,“不会这样的,等她们把男人带回家里的那天,战争早就结束了,她们也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桃莉不知道事情会不会这样,但站在她的立场而言,她并不希望这样。到了夜晚,这栋大房子静得瘆人,基蒂和其他女孩儿还算有趣——这也是她们唯一的优点了。老太太吹毛求疵,难以伺候的时候,桃莉尤其需要跟她们在一起抱怨取乐。格温多林夫人真可怜,失去自己的灵魂伴侣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桃莉不敢想象自己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情会如何。

格温多林夫人重新躺下,嘴里还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歌舞厅及其罪恶。她讲述里面奢华堕落的行为,怀念佩妮妹妹,怨念着家里可能会发生的肮脏事。终于,她变得憔悴又疲惫,整个人就像那天从诺丁山飘过来的防空气球【14】一样无精打采。“糖拿过来了,夫人,”桃莉说道,“这块奶油硬糖真可爱,您瞧。我喂给您吃,然后您好好休息一下,好吗?”

“好吧,”老太太含混不清地说道,“但我只能睡一个小时左右,桃乐茜,三点以前叫醒我,我想跟你玩纸牌。”

“好好休息吧!”老人噘起嘴,桃莉把糖塞-进她嘴里。

老太太把糖含进嘴里,桃莉走到窗户前拉上遮阳窗帘。把帘子解下来的时候,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对面的7号房子,然后她的心就怦怦跳起来。

薇薇安又在那里。她坐在窗前的书桌边,手指上缠绕着那串长长的珍珠项链,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座雕塑。桃莉急切地挥了挥手,希望薇薇安能看见自己,然后也朝自己挥手致意。但薇薇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有看见她。

“桃乐茜?”

桃莉眨了眨眼,根本没听见老太太的叫声。薇薇安可能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了。她有一张心形的脸庞,深褐色的维多利亚式鬈发闪着迷人的光泽,饱满上翘的嘴唇涂成了艳丽的红色。她的眼睛很大,弯弯的眉毛像极了丽塔·海华丝和吉恩·蒂尔妮【15】。薇薇安的美不在于身上精致的衣裙,而在于她衣着华丽但脸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情。她像极了自己脖子上那串纯洁又充满灵气的珍珠项链。她把一辆褐色的宾利汽车捐给战争急救部,那无所谓的样子好像自己送出去的不过是一双闲置的靴子而已。桃莉慢慢知道了她的传奇经历——薇薇安从小就是孤儿,在舅舅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后来嫁给了一位名叫亨利·詹金斯的有钱作家,他在国家信息部担任要职。

“桃乐茜,过来帮我把毯子盖上,再去把我的眼罩拿来。”

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居然住着这么一位光鲜亮丽的富太太,一般情况下,桃莉心里还是会有些嫉妒的。但薇薇安是个例外,桃莉这辈子都渴望有一个像她那样的朋友——一个真正懂她的、可以和她挽着胳膊在邦德街上溜达的人。她们走在街上,优雅又阳光,人们会转过头来欣赏她们,悄悄议论这两个长腿深色皮肤的美人儿和她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魅力。凯特琳岁数比她大,人也呆笨,至于基蒂嘛,她人蠢又轻佻,她们都不配当桃莉的朋友。如今,她终于遇到了薇薇安。在坎普顿丛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们目光相遇,两人都笑了笑——那笑容里包含着秘密、了解,还有约定——她们俩都清楚,她们是同一种人,注定要成为最好的朋友。

“桃乐茜!”桃莉吓了一跳,她从窗户边转过身,看见格温多林夫人已经钻进了紫色的绸缎被子中,脑袋下枕着鸭绒枕头。她绷着脸,脸颊红红的,“我找不到眼罩了。”

“别着急,”在合上遮阳窗帘前,桃莉最后看了薇薇安一眼,“我们一起找找吧!”

没过一会儿,眼罩就找着了——它被格温多林夫人肥胖的大腿压得扁扁的,已经焐热了。桃莉解下老太太头上鲜红的头巾,把它放在小橱柜上的大理石半身像上。然后,她替老太太把缎子做成的眼罩戴上。

“小心点儿,”格温多林夫人怒气冲冲地说道,“你把眼罩扣在我鼻子上的话,我会被捂死的。”

“噢,亲爱的夫人,”桃莉说道,“不会的,您放心吧!”

“哼。”老太太的后脑勺深深陷进枕头当中,她的脸看上去像是漂浮在身-子上面似的,就像皱巴巴的皮肤之海里一座孤独的岛。“我活了七十五年了,活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我最亲近最深爱的人抛弃了我,照顾我的女孩也只是拿钱干活儿。”

“不,不,”桃莉像在安慰一个坏脾气的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夫人,这事可不能开玩笑,您知道,就算没人付钱我也会好好照顾您的。”

“嗯,嗯,”老人嘟囔着,“那就好。”

桃莉把毛毯拉上来一些,老太太把下巴露在毛毯的绸缎裹边外,“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夫人?”

“我觉得应该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你,这样我那--奸-诈的外甥才会得到教训。他就跟他父亲一样,想偷走我所有的宝贝。我打算把律师叫过来,把这事正式写进遗嘱当中。”

面对这样的好事,桃莉无话可说。知道格温多林夫人这么看重自己,桃莉当然很高兴,但这高兴不能挂在脸上。桃莉满心骄傲地转过身,抚平老人头巾上的褶皱。


* * *


鲁弗斯医生早就跟桃莉暗示过格温多林夫人的想法。几个星期之前,他们在一起吃午餐,两人就桃莉的社交生活进行了一场长谈。“有男朋友了吗,桃莉?当然,你这样的女孩子追求者肯定排到街区拐角了吧?我建议你找一个岁数大些、有正当职业的人,这样的人才能给你你该拥有的一切。”之后,他问桃莉在坎普顿丛林的生活过得如何,桃莉告诉他一切都好。鲁弗斯医生喝下一大口威士忌,杯子里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冲桃莉眨了眨眼。“据我所知,你的生活可不只是好——上周,佩罗格林·沃尔西给我写了封信,说他姨妈非常喜欢‘我推荐的姑娘’——他原话就是这样的。”鲁弗斯医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继续往下说,“他在担心遗产的事。他一直埋怨我把你推荐给格温多林夫人。”鲁弗斯医生笑起来,桃莉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桃莉一直在思考鲁弗斯医生说的话。

桃莉没有撒谎,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些艰难。众所周知,格温多林夫人一直瞧不上自己周围的人——当然了,她自己可不是这样说的——但后来却对这个年轻的陪护青睐有加。这自然是好事。不过,为了得到老太太的青睐,桃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对此颇为-羞-愧。

十一月的一天,格温多林夫人家的电话响了。是女佣库克接的电话,然后她把桃莉叫过来——电话是打给桃莉的。回想往事,桃莉心里依旧疼痛不已。但在当时,能在这么华丽的大房子里接电话她觉得十分开心。她轻快地跑下楼梯,抓起听筒,用最郑重其事的声音说道:“你好,我是桃乐茜·史密森。”然后,她听见在考文垂的邻居波特夫人的声音,她跟妈妈是好朋友,她在电话那一头大声喊道:“死了,全都死了!天上落下来一颗燃烧弹,大家根本来不及躲进防空洞里。”桃莉心里裂开一道无底深渊,她的心不停地往下坠落,只留下一个夹杂着震惊、失去和恐惧的漩涡。她放下电话,站在坎普顿丛林7号宽敞的客厅中。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一阵风来就能把她吹得不见。桃莉身\_体的每一个部分,她生活中不同场景的记忆,都像一副随机发出的纸牌,上面的图案逐渐失去了颜色。库克的问候来得很及时:“早上好。”桃莉想对她大吼大叫,告诉她这个早上一点都不好,一切都变了,那个蠢女-人难道看不出来吗?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朝库克笑了笑,回应说:“早上好。”然后回到楼上。格温多林夫人怒气冲冲地摇着银铃拍着手——她找不到眼镜了。

开始的时候,桃莉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自己家里的事,就连吉米也没说。后来,吉米听说了这件事,迫不及待地想要安慰她。桃莉告诉他,自己很好,现在是战争时期,大家都会失去一些东西。吉米觉得桃莉是个勇敢的姑娘,但让桃莉保持沉默的并非勇气。她当时的感受非常复杂,离家时的回忆想来都让人心疼,为了避免自己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感受,桃莉决定还是闭口不言的好。来到伦敦,她就再也没见过父亲和母亲。父亲说,除非桃莉“开始循规蹈矩”,否则就不要跟他联系。母亲悄悄地给桃莉写信,虽然信中的言语淡淡的,但会定期来信,成为桃莉莫大的依赖。最近的一封信里,母亲告诉桃莉自己要来伦敦亲自看看“那栋漂亮的房子和你经常提到的那位夫人”。可一切都来不及了。母亲再也见不到格温多林夫人,也不能踏进坎普顿丛林7号,看不到女儿如今的光鲜。

至于可怜的卡斯波特,桃莉根本不忍心回想关于他的事情。她清楚地记得弟弟最后一封来信,每个字都历历在目。卡斯波特详细描述了他们在后花园里修建的防空洞,他搜集了喷火式战斗机和飓风战斗机的图片来装饰墙面,他想象着自己要是抓到了德国飞行员该怎么办才好。他那么骄傲那么好哄,对自己要在战争中扮演的角色十分兴奋。他是个胖乎乎又笨手笨脚的乐观小孩儿。如今,就连他也不在了。桃莉现在成了孤儿,那种悲伤、孤单的感觉如此强烈,她只好全心全意照顾格温多林夫人,对家里的灾难闭口不言。

直到那天,老太太说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一副好嗓子。桃莉想起了母亲,还有她藏在车库里的蓝色盒子,那里面曾装满她的梦想和回忆,如今却成了满地荒凉。桃莉忍不住大哭起来。当时,她就坐在格温多林夫人的床尾,手里还拿着磨指甲的锉刀。

“怎么了?”格温多林夫人小巧的嘴巴吃惊地张着,那样子好像看见桃莉脱—光了衣裳在屋里跳舞一般。

桃莉很少有如此卸下防备的时候,她把家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格温多林夫人。她的母亲、父亲,还有卡斯波特,他们的模样、说过的话、差点把她逼疯的时刻。她一直不喜欢母亲给她梳头的方式,她讨厌每年一次的海边旅行,讨厌板球,还有那头驴。最后,桃莉回忆起她冲出家门的时候,母亲在身后叫她,而她根本没有回头。她的母亲贾妮思·史密森没吃东西就跟了出来,却不敢太过大声让邻居知道家里的事。她跟在桃莉身后一路小跑,手里挥舞着一本书,那是她买来送给桃莉的分别礼物。

“咳咳,”桃莉说完,格温多林夫人说道,“这当然很让人难受,但你不是第一个失去家人的。”

“我知道。”桃莉深吸了一口气。房间里似乎还回荡着她之前的讲话声,她心里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赶走——格温多林夫人不喜欢有人大吵大闹,当然,她自己吵闹可以。

“亨尼·佩妮离开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掉。”桃莉点点头,等着格温多林夫人对她的发落。

“可你还年轻,让这一切随风而去吧!你看到街对面那个女-人了吗?”

的确,薇薇安的生活里最终长出了美丽的玫瑰,但她和桃莉简直是云泥之别。“她有个有钱的舅舅可以收养她,”桃莉轻声说道,“她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嫁给了知名的作家,而我……”桃莉焦虑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傻姑娘,你并不是无依无靠,你说呢?”

格温多林夫人拿出她装糖的袋子,第一次把它递给桃莉。桃莉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明白老太太的举动,她伸出手,从袋子里拿出一颗红绿相间的圆形硬糖。她把糖捏在手心,手指紧紧握成拳,糖在温暖的手心里慢慢融化。桃莉郑重其事地回答:“我还有您。”

格温多林夫人抽了抽鼻子,眼睛看向别处:“我们还有彼此可以依靠。”突如其来的感伤让她的声音十分响亮。


* * *


桃莉回到自己的卧室,把最新一期的《淑女报》放在旧报纸上面。闲暇的时候,她会仔细阅读,然后挑出最漂亮的图片粘在自己的幻想本上。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桃莉趴在地上,在床底下翻找周二果蔬商荷普顿老板在柜台下“意外发现”的那根香蕉。她哼着歌儿,蹑手蹑脚地溜出卧室。她其实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此刻,基蒂和其他女孩儿正在战争部的打字机前忙碌,库克拿着一堆配给卡在肉店前怨气冲冲地排队,格温多林夫人在床-上发出柔和的鼾声——但偷偷摸摸总比好好走路有意思,尤其是此刻,她有整整一个小时自由自在的时间。

桃莉爬上楼梯,掏出她自己配的那把小巧的钥匙,溜进格温多林夫人的衣帽间。每天早上,桃莉都要从狭小的衣柜里找出一件宽大的罩衣给格温多林夫人换上,但这个衣帽间可不同于那个小衣柜。这个衣帽间非常豪华,里面放着数不清的裙子、鞋子、外套和帽子,桃莉只在报纸的社会版上见过类似的漂亮衣裳。宽敞的开放式衣橱里,丝绸服饰和毛皮大衣放在一起,精巧的定制缎面鞋摆在高大的鞋架上,让人眼花缭乱。圆形的帽盒上印着梅菲尔区【16】的女帽商的名字——夏帕瑞丽、可可·香奈儿、罗斯·瓦卢瓦……帽盒一个叠一个,一直堆到了天花板。旁边因此装了一架小巧的梯子,方便拿取衣物。

奢华的天鹅绒窗帘垂到地毯上——为了不被德军的飞机窥见,窗帘一直是拉着的。窗户边摆着一张狮爪形弯腿梳妆桌,上面有一面椭圆形的镜子、一套纯银的梳子,还有许多镶在相框里的照片。照片里是两个年轻的女-子——佩妮洛浦·卡尔迪克特和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大部分照片都是在照相馆里照的,姐妹俩一脸做作的表情,相纸角落用花体字写着照相馆的名字。还有一部分是她们参加社团活动时的照片,这些看上去就随意多了。有张照片每次都会吸引桃莉的注意,那张照片里,卡尔迪克特家的两姐妹年龄已经不小了,至少有三十五岁。塞-西尔·比顿【17】在一个宏伟的螺旋形楼梯上给她们拍了这张照片,格温多林夫人把手放在-臀-\_部,眼睛看着镜头,妹妹佩妮洛浦则盯着镜头外的某个东西或某个人。佩妮洛浦就是在拍摄照片的晚会上坠入了爱河,姐姐格温多林的世界也是在那天晚上开始坍塌。

可怜的格温多林夫人,照片上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那天晚上发生变化,照片上的她那么美。楼上那个迟暮的妇-人竟然也有这么年轻漂亮的时候,真是让人难以想象。或许,所有的年轻人都和桃莉一样,他们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慢慢老去。桃莉悲哀地发觉,失去和背叛对人的打击原来如此沉重,不仅会让人的内心枯萎,连外表也会衰颓。照片里,格温多林夫人穿着一条深色的裙子,颜色鲜亮,斜裁设计让裙子轻轻地裹着她曼妙的曲线。桃莉在衣橱里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了这条裙子。它就挂在衣架上,和一堆裙子放在一起。裙子是漂亮的深红色,桃莉十分开心。

桃莉第一次偷穿格温多林夫人的裙子,穿的就是这一条,当然了,这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条。在基蒂和其他女孩儿住进来之前,坎普顿丛林这栋大房子到了夜晚只属于她一个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大部分时间,她都流连在格温多林夫人的衣帽间里。她用椅子抵住门,脱得只剩内\_衣内裤,然后尽情试穿各种美衣华服。有时候,她会穿上性感的露胸长裙,坐在梳妆桌边,用粉饼在luo露的胸脯上扑粉。她在装满钻石别针的抽屉里挑挑拣拣,用猪鬃做成的梳子把头发捋顺——要是能有这样一把刻着自己名字的精致梳子,桃莉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不过,今天的时间可不多。桃莉翘着腿坐在天鹅绒靠背长椅上,在枝形吊灯的光亮下,仔细剥开香蕉皮。咬下第一口的时候她忍不住闭上眼,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果然,稀缺水果就是特别甜。她一口一口地吃完整根香蕉,每一口都是享受。她把果皮轻轻放在长椅旁,心满意足地拍拍手,然后开始干活儿。她答应过薇薇安,不能食言。

桃莉跪在一排晃动的衣架前,弯下腰,把帽盒从暗处拉出来。她从昨天就开始准备这一切了——她把盒子里的钟形女帽取出来,放在另一个帽盒里,用腾出来的空盒子装她收集到的旧衣服。本来,桃莉是想把格温多林夫人的旧衣服送给妈妈的,但……桃莉最近加入了妇女志愿服务社,主要任务就是帮忙收集废弃的物品,清洁和修理之后分发给需要的人。刚入社的桃莉迫不及待地想为组织做些什么,她希望大家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吃惊。而且,捐赠衣物的事都是薇薇安在组织,她想帮助薇薇安。

空袭频繁,各种零七碎八的小东西都十分紧缺,上次开会的时候,大家对目前的情况展开了热火朝天的讨论。绷带、给无家可归的儿童的玩具、给负伤士兵的宽松衣物……这些都是紧俏货。桃莉表示愿意捐一批旧衣服,裁剪成绷带,做成布偶,或者改大些送给需要的人。那群上了岁数的女-人叽叽喳喳地争吵着谁的缝纫手艺更好,布娃娃该由谁来设计的时候,桃莉和薇薇安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看上去,似乎只有她俩才是正常的年轻人。她们静静地干着活儿,需要针线或是材料的时候会轻声交谈,完全不顾周围热闹的争吵声。

这样静静相处的时光真好,这是桃莉加入妇女志愿服务社最主要的原因——既能见到薇薇安,劳工介绍所也不会派给她其他可怕的任务,比如去军工厂做工。格温多林夫人最近越来越依赖桃莉,一个月只肯让她有一个星期天的休息时间。薇薇安既要做一个完美的妻子,又要在志愿者的岗位上任劳任怨,自然非常忙碌。除了在服务社,她们几乎没有其他见面的机会。

桃莉飞快地在衣橱里挑挑拣拣。她手里拿着一件迪奥的素净衬衣,想着到底要不要把这件名牌衬衣改成一卷绷带。这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桃莉吓了一跳。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之后,楼下传来库克训斥下午来打扫卫生的女孩的声音。桃莉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三点了,是时候叫醒那头沉睡的大熊了。她把帽盒盖上,藏回暗处,然后抚平裙子。她又得回到女仆的角色,去伺候挑剔的老太太了。


* * *


“你的吉米又来信了。”晚上,基蒂走进客厅,朝桃莉挥舞着一封信。桃莉翘着腿坐在躺椅上,贝蒂和苏珊在旁边翻着一本过期的时尚杂志。几个月前,女孩儿们嫌客厅里的钢琴碍事,就把它搬出去了,这可吓坏了库克。还有一个叫路易莎的女孩只穿着内\_衣内裤,在比萨拉比亚小地毯上摆出各种令人不解的柔软体操姿势。桃莉点燃一支烟,坐在老旧的皮质扶手沙发椅上,双-腿盘起。女孩们习惯性地把这张椅子留给桃莉,大家对此心照不宣——桃莉是格温多林夫人的陪护,在这栋大宅子里身份自然不一般。事实上,桃莉只不过比她们早一两个月来到坎普顿丛林7号而已,但女孩们总喜欢围在她身边,问她各种各样的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她们可不可以在房子里逛逛?开始的时候桃莉觉得这很滑稽,但现在她却看不出这有什么可笑之处,女孩子难道不该是这样吗?桃莉叼着烟,拆开信封。信很简短,吉米说他此刻正在一列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军用列车上。他的笔迹十分潦草,桃莉从中理出了几条重要的信息:吉米此前一直在北方拍摄战争带来的灾难,现在他要在伦敦待几天,他非常想跟桃莉见一面,不知她周六晚上有没有时间。桃莉快乐得想要尖叫。

“有只小猫咪要乐出声了,”基蒂说道,“快跟我们讲讲他说了什么。”桃莉没有看她的眼睛。吉米的信内容简单,但她不妨让其他女孩以为这是封浪漫的情书,尤其是基蒂,她老在桃莉面前讲自己跟最新的裙下之臣的风流韵事。“这是私人信件。”桃莉脸上挂起一副模棱两可的微笑。

“真扫兴,”基蒂噘起嘴,“你就把那个帅气的皇家空军飞行员藏起来自己欣赏吧!不过,说真的,我们什么时候能见见他?”

“对呀。”路易莎在一旁插嘴道。她弯下腰,两手放在-臀-\_部,身-子往前倾。“哪天晚上把他带过来让我们看看,看他到底适不适合我们的桃莉。”

路易莎扭着-屁-股,丰满的胸部在桃莉眼前直晃。她不知道大家是如何把吉米和英国皇家空军联系上的,几个月前,她们就对吉米的飞行员身份深信不疑了,那时候,桃莉也被她们的想象吓了一跳。不过,她也没有澄清,现在似乎已经来不及了。“抱歉,姑娘们,”桃莉把信笺纸对折了一下,“他现在正忙着执行秘密飞行任务——和战事有关,我不能跟你们说太多。就算他没有执行任务,家里的规矩你们也懂的。”

“没关系,”基蒂说道,“那只母老虎不会知道的。自从马车过时之后她就再也没下过楼,我们才不会跟她讲这些呢。”

“她知道的可比你们想象中多,”桃莉说道,“而且,她很依赖我,我就跟她的亲人差不多——即便这样,她要是知道我偷偷带男人回来也会把我撵出去的。”

“真的会这样吗?”基蒂说道,“那样的话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工作。你只要妩媚一笑,我们的主管就会马上聘用你——他那人是有点好色,不过还算不错,只要你知道怎么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对呀,”贝蒂和苏珊从杂志上抬起头,异口同声地说道,她俩总是如此,“来和我们一起工作吧!”

“这样我每天就不用挨骂了?我可不这样认为。”

基蒂笑起来:“桃莉,你真是疯了。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太勇敢了。”

桃莉耸了耸肩,她当然不会跟基蒂这样的大嘴巴讨论自己留下来的理由。

桃莉拿起昨天晚上放在桌上的那本《不情愿的缪斯》。书还很新,这是她拥有的第一本书——母亲满怀希望塞-到她手里的那本《比顿夫人的家庭管理全书》当然不算。周日下午,格温多林夫人给她放假,她特地跑去查令十字街的书店买了这本书。

“《不情愿的缪斯》,”基蒂凑过来,读出封面上的书名,“这本书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准确地说,我已经看过两次了。”

“有这么好看吗?”

“当然。”

基蒂皱了皱漂亮小巧的鼻子:“我不喜欢看书。”

“是吗?”一般情况下,桃莉也不喜欢看书,不过这没必要让基蒂知道。

“亨利·詹金斯,这个名字好熟悉……噢,是不是住在街对面的那个家伙?”桃莉挥了挥手里的香烟,“他好像是住在附近哪个地方。”其实,亨利·詹金斯才是桃莉买这本书的真正原因。格温多林夫人有一次说漏了嘴,她说,亨利·詹金斯在文艺圈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小说里的很多内容都源自现实生活。“我认识一个人,亨利·詹金斯把他的丑事写进了小说,他非常生气,威胁说要去告詹金斯,不过还没来得及告上法院他就意外去世了,他父亲也是这样去世的。詹金斯真是走运……”桃莉被好奇折磨得心痒难耐。仔细询问了书店老板之后,桃莉认定,《不情愿的缪斯》写的是一位英俊作家和他年轻的妻子之间的爱情故事,所以迫不及待地把积攒了好久的工钱付给了书店老板。之后的一个星期,桃莉过得有滋有味。她偷偷窥探着詹金斯的婚姻生活,那些她不敢直接问薇薇安的细节书里都写得十分翔实。

“他真是个帅气的家伙。”路易莎冲桃莉眨了眨眼。她仰面躺在垫子上,背像眼镜蛇一样弓起。“他老婆有一头深色头发,走路的时候身上像绑了个扫把一样直挺挺的——”

“噢!”贝蒂和苏珊惊叫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是那个女-人。”

“她真幸运,”基蒂说道,“要是能嫁给这样的男人让我怎样都可以。你们见过他凝视妻子的目光吗?那样子就好像她是件绝世宝物,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样的好运,能够娶到她一样。”

“只要他能看我一眼,我才不在乎这些呢,”路易莎说道,“你们说,一个女-人要怎样才能遇到他那样的男人?”

桃莉知道薇薇安是怎么和亨利相遇的,《不情愿的缪斯》里写得明明白白,但她没有说出来。薇薇安是她的朋友,得知大家在背后这样议论她,明白原来她们也发现了薇薇安的夺目光彩并对此妄加揣测,桃莉的耳朵因愤慨而变得滚烫,就好像某件只属于自己的珍贵物品被人像翻看装满旧衣服的帽盒一样乱翻一通。

“我听说她身\_体不太好,”路易莎说道,“所以亨利才这么关心她,一刻都不敢移开眼睛。”

基蒂露出嘲讽的笑容:“要我看,她身\_体好得不得了——有一天晚上,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见她往教堂街上妇女志愿服务社的食堂走。”基蒂压低声音,其余的女孩儿赶紧凑过来听她往下讲,“我听说,这女-人有些水性杨花。”

“天啊,”贝蒂和苏珊一起惊呼道,“她在外面有情人!”

“你们没发现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吗?”基蒂继续往下说,其他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男人回家的时候她总盛装打扮在门口迎接,詹金斯先生一到家就赶紧给他递上一杯威士忌——这可不是爱情,而是她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你们记住我说的,这个女-人身上藏着秘密,我想,你们都猜出来是什么了吧?”

桃莉实在听不下去了。现在,她非常赞同格温多林夫人的话——这些轻佻的女孩越早离开坎普顿丛林7号越好,她们还真是阅历肤浅。“时间不早了吧?”桃莉合上手里的书,“我该去洗澡了。”


* * *


热水放到五英寸的刻度时桃莉用脚关掉水龙头,她把大脚趾塞-进水龙头里,免得水继续滴滴答答。是该找个人修修了,但如今哪儿还有人管这事儿呢?水管工都忙着灭火,忙着修理被炸弹炸毁的主水管,谁有空管水龙头滴水的问题?再说,滴一会儿也就好了。桃莉把脖子枕在浴缸冰冷的边缘上,调整好姿势,免得鬈发夹戳到脑袋。她用毛巾把所有的头发都包起来,免得水汽把头发熏成扁扁的一团——但愿这样有用吧!桃莉记不起上一次洗热水澡是什么时候了。

楼下的无线电收音机里传来舞曲的声音,桃莉看着天花板,眨了眨眼。这房子真漂亮,黑白相间的地砖,栏杆和水龙头都是闪亮的金属色。格温多林夫人那个讨厌的外甥佩罗格林要是看到屋里拉着绳子,晾满了女-人的内\_衣内裤和丝\_袜,肯定会气得满脸通红吧?想到这儿,桃莉有些高兴。

她的两只手露在外面,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那本《不情愿的缪斯》。两样东西都没被打--湿--——这并不难,五英寸的水并没有多深。桃莉翻到汉弗莱——书中那个聪慧却并不幸福的作家——受老校长的邀请,回学校跟孩子们讲解文学的章节。校长招待汉弗莱在家里用晚餐,饭后,他跟大家挥手告别。他从校长家里出来,经过天色逐渐暗淡的花园,朝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思考自己的人生方向,想着那些后悔的往事,以及时光残忍的流逝。走到湖边时,他看见了这样一幕:


汉弗莱关掉手电筒,静静地站在澡堂的暗影中。湖边的树林里有一片空地,树枝上挂着玻璃灯笼,烛光在温暖的夜里摇曳。一个快要成年的女孩站在烛光里,她光着双脚,穿着简单的及膝夏裙,深色的鬈发松松地垂在肩上。月亮洒下一片清辉,女孩的侧脸被镀上一层美丽的光。汉弗莱看见女孩的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在轻声朗诵诗歌。

她的脸庞非常精致,但真正让汉弗莱着迷的是她那双手。她身\_体其余部位都一动不动,只有手指在胸前轻轻摆动着,那细微优雅的动作像是在拨弄着人们看不见的线。

他不是没有见过女-人,那些美丽的女-人对他阿谀奉承极尽勾引魅惑之事,但这个女孩不一样。虽然她已经快成年,就要成为真正的女-人了,但她的目光依旧纯洁,让他想起了孩子的眼睛。在这自然天地中遇到她,看见她身\_体的自然摆动和脸上野性的浪漫……这一切都让汉弗莱为之着迷。

汉弗莱从黑暗中走出来。女孩看见他,却并没有惊慌的神色。她朝他微微一笑,好像她一直在等他似的。她用手指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月光下游泳是件让人愉快的事,你说呢?”


这一章的内容就此结束,桃莉的烟也燃完了。她放下书,丢掉烟头。水已经变得温吞吞的了,她想在水彻底变凉之前洗完澡。她心事重重地往胳膊上抹着肥皂,然后用水冲掉身上的泡沫,她纳闷,吉米对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桃莉爬出浴缸,从架子上取下一条毛巾,却在不经意间看见镜中自己的身影。她停下动作,静静地站在镜子前面,用陌生人的眼光打量着自己。褐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感谢老天,她的眼间距刚刚好——还有小巧玲珑的翘鼻子。桃莉知道自己很漂亮,十一岁的时候,邮递员在街上看见自己就魂不守舍了。但自己的美和薇薇安是不是一样的?亨利·詹金斯那样的男人会不会为月光中絮语的自己停下脚步、神魂颠倒?

薇奥拉——汉弗莱的妻子——就是现实生活中的薇薇安。书里的她站在月光下的湖畔,有上扬的嘴角和猫儿一样的眼睛,她的目光如此专注,好像在看着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为什么?桃莉从格温多林夫人房间的窗户里望见薇薇安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桃莉往镜子前走了一步。浴室里如此安静,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薇薇安知道亨利·詹金斯这样一个年龄和经历都很沧桑的男人对她神魂颠倒时是什么感觉。这个男人在文学界和上流社会的圈子里都有一席之地,他向她求婚的时候她肯定幸福得像个真正的公主吧?他带她摆脱-了单调无聊的生活,她来到伦敦,从一个乡野丫头变成了一个戴着珍珠项链喷着香奈儿五号的大美人儿,夫妻俩挽着胳膊出现在最漂亮的俱乐部和餐厅,人们纷纷向他们行注目礼。这就是桃莉了解的薇薇安的生活,桃莉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薇薇安吧!

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里面有活着的吗?”是基蒂的声音,桃莉被吓了一跳。

“马上出来。”她喊道。

“老天,你还在里面!我还以为你被水淹死了呢。”

“没事。”

“怎么洗了这么长时间?”

“马上出来。”

“快九点半了,桃莉,我要去加勒比海俱乐部见一个英俊的飞行员,他今晚刚从比金山飞过来。你喜欢跳舞对吧?他说要带些朋友来,有个人还专门打听你呢。”

“今晚不行。”

“他们可是飞行员,桃莉,勇敢又风度翩翩的大英雄!”

“你忘了吗?我已经有一个了。再说,我今晚要去妇女志愿服务社的食堂值班呢。”

“那些寡妇、小丫头和老姑娘没你就不行吗?”

桃莉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基蒂说道:“路易莎可一直想顶替你的位置跟我们一块儿去呢。”

好像她真能取代自己一样,桃莉心里鄙夷道。“玩得开心些。”她喊道,然后她听见基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之后,楼梯上传来女孩们下楼的声音,桃莉这才取下头上的毛巾。她知道,一会儿还是得跟基蒂她们解释,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她取下鬈发夹,扔进空水槽里,然后用手指抓了抓头发,让微鬈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这时,女孩们已经走出了坎普顿丛林7号。

收拾妥当,她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学薇奥拉那样轻声细语。桃莉不会读诗,不过她觉得随便念几句歌词也可以。她抬起手,手指在面前轻轻舞动,像是在织着看不见的线。看见镜中的自己,桃莉露出一丝微笑。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就像书里的薇奥拉。






12





终于到了周六晚上,吉米把深色的头发往后梳,想让额前稍长的那缕发丝服帖些。没有发蜡注定难以成功,但这个月实在挤不出钱去买发蜡了。他只好用梳子蘸了些水,劝自己相信这样也很英俊,但结果还是差强人意。屋顶的灯泡不停闪烁,吉米抬头看着灯泡,祈祷它千万不要熄灭——这个灯泡还是挪用的客厅里的,要是再坏掉的话就只能把浴室里的灯泡取下来了,他可不喜欢摸黑洗澡。灯光忽然变暗,吉米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听着楼下公寓里无线电收音机传来的音乐声。灯光终于重新亮起,他心中也松了一口气,跟着音乐声哼起葛伦·米勒【18】的《好心情》。

这套西服是父亲的,吉米还小的时候父亲就做了这套衣裳,如今,它是吉米所有衣服中最正式的一套了。穿着西装吉米感觉束手束脚的,实话说,外面战事正酣,即便不能身穿军装上阵杀敌,至少也不能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可桃莉在信里说了,让他穿好点儿——要穿得像个绅士,货真价实的绅士。吉米的衣柜里满足这个条件的衣服实在没几样,这套西装还是他们从考文垂搬来的时候带过来的,那时候战争还没开始,这也成了吉米最不忍割舍的一样旧物。但吉米知道,桃莉打定主意的时候最好别让她失望,最近一段时间尤其如此。自从桃莉的家人遭遇不幸以来,他和桃莉之间就有了距离,过去几个星期他还去了北方。桃莉不想让吉米同情自己,她假装很坚强,但吉米拥抱\_她的时候她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她对家人的死闭口不谈,只跟吉米谈论她的雇主,提到那个老太太的时候,她比以前开朗多了。能有人缓解桃莉的悲伤,吉米觉得很欣慰。不过,他更希望这个人是自己。

吉米摇了摇头,努力摆脱这些念头——桃莉面对那么大的灾难都还在坚强面对,自己居然还有时间自怜自艾。桃莉最近沉默寡言,都有些不像她了。吉米有些害怕,那种感觉就像太阳躲进了乌云里,他知道,若是没有桃莉,自己的生命将陷入无尽的寒冬。所以,今晚的约会非常重要。桃莉给吉米写了信,让他穿得正式些——这还是考文垂大轰炸以来,吉米第一次看见桃莉有这么高的兴致,他可不想桃莉又回到以前蔫蔫的状态。吉米重新看了看身上的西装——竟然非常合身。父亲穿着这套西装的时候,吉米总觉得他像个巨人。真不敢相信,自己如今也是个大人了。

吉米坐在窄窄的床边,床-上铺着布片拼接而成的旧棉被。他拿起袜子,发现上面有个洞——袜子已经破了好几个星期了,一直没来得及缝补。吉米把袜子翻了个个儿,把破洞的一面踩在脚下,他看了看,觉得这样也还凑合,于是试着动了动脚趾。皮鞋早就擦得锃亮,放在脚边的地板上。吉米看了看手表,离见面还有一个小时。他准备得太早了,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吉米是个急性子。

他仰面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夹着香烟。觉得有东西硌着手了,他于是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掏出那本《人鼠之间》。1938年夏天,他从图书馆借了这本书,后来谎称自己把书弄丢了,赔给图书馆买书的钱。把这本书据为己有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它,而是因为吉米有些迷信——那天在伯恩茅斯的海边他也带着这本书。只要看到这本书的封皮,那些甜蜜的记忆就会浮上心头。此外,这本书里还藏着吉米最宝贵的东西——他在海边的田野里给桃莉拍的照片就夹在这本没人想看的书里。吉米拿出照片,抚摸着已经卷起的边角。他吸了一口烟,然后长吁了一口气,用拇指滑过桃莉的头发、肩膀,在她饱满的胸部摩挲。

“吉米?”父亲在隔壁的餐具橱柜里翻来找去。吉米知道,不管父亲在找什么,他都应该过去帮他找找,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找东西至少让父亲有事可做,吉米觉得,忙着的时候总会好过些。

他第一千零一次凝视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照片。照片上的桃莉用手指绕着头发,下巴微微扬起。她眼里有种挑衅的神情,那才是桃莉,她总是表现得比真实的她更大胆些。她说:“想我的时候就看看照片。”吉米好像闻到了大海的味道,皮肤上感受到太阳的温度,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上午,他把桃莉平放在地上,伏在她饱满起伏的身-子上,吻着她——

“吉米,我找不到那什么了,小吉米?”

吉米叹了一口气,耐下心来。“好的,爸爸,”他喊道,“我马上过来。”他对着照片露出沮丧的微笑——有父亲在隔壁吵吵闹闹,即便是桃莉luo露的乳房看上去也没那么美好了。吉米把照片放回书里,然后从床-上坐起来。

他穿上鞋子,系好鞋带,然后夹着香烟,环视这间小小的卧室。战争开始之后,他也忙得马不停蹄。褪色的绿墙纸上挂满了他最得意的摄影作品,这些都是他最喜欢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他在敦刻尔克拍的照片,上面是一群面容疲倦几乎站立不稳的男人,其中一人把胳膊搭在旁边人的肩膀上,另外一人眼睛上缠着脏兮兮的绷带。他们沉默着往前走,眼睛盯着路面,脑子里只想着下一步该踩在哪儿。另外一张照片里,一位士兵在沙滩上睡着了,他的靴子不知去向,手里紧-紧-抱着满是污垢的水壶,里面装着救命的水。还有张照片拍摄的是水面上四散开的船只,轰炸机在天上不停开火。刚从船上下来,正准备离开这水上地狱的人只好在水中绝望地等待死神到来。

伦敦大轰炸开始之后,他也拍摄过一些照片,如今就在远些的那面墙上挂着。他站起来,朝那些照片走去。其中一张照片上,住在伦敦东区的居民用手推车搬运所剩无几的家当。另一张照片上,系着围裙的女-人在厨房拴上了一根绳子,往上面晾衣服。厨房的四面墙都已经不在了,这个私人空间就赤luoluo地暴露在大众眼前。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母亲在防空洞给她的六个孩子讲故事哄他们睡觉的照片,有裹着毛毯的妇女坐在椅子上的照片,身后曾经的家燃起熊熊大火。还有一张照片,一位老人在废墟中四处寻找自己的狗。

他们的身影在吉米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按下快门的时候,吉米觉得自己在偷窥他们的私生活,是在窃取他们的灵魂。但吉米拍照时并不轻松,他和镜头下的人被联系在一起。那些人站在墙外望着他,他觉得自己欠他们的。这不仅是因为自己见证了他们生命中的某个瞬间,也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让他们的故事活在这世上。国家广播电台经常用冰冷灰暗的声调宣布:“三名消防员、五名警察,以及一百五十三名市民丧生。”电台用语简练,报纸上也只有类似的寥寥数语,吉米前一晚经历的恐惧似乎只是一场噩梦。不过,战争时期也只能这样了——哪里有时间详细报道伤亡情况呢?鲜花和墓志铭都失去了意义,因为同样的事情在下一个夜晚、再下一个夜晚……还会发生。战争让人无暇悲伤,无暇怀念,小时候在父亲工作的殡仪馆看到过的告别仪式也不会再有了。但吉米总希望,自己的照片能够留下些什么。等到那一天,一切都尘埃落定,这些照片会保存下来,未来的人会说:“看,这就是战争。”

吉米走进厨房的时候,父亲已经忘了自己究竟要找什么。他穿着背心和睡裤坐在桌边,用饼干渣喂金丝雀。那饼干是吉米便宜买来送给他的。“快吃吧,小宝贝。”父亲把手指伸进鸟笼的栏杆里,“吃吧,小东西,真乖。”他转过头,看见吉米就在身后,“你好!你都收拾好了吗?”

“还没呢,爸爸。”

父亲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吉米只好暗自祈祷,希望父亲不要想起身上这套西装原来是他的,这倒不是因为他很小气——老头总是很慷慨——但吉米害怕这身衣裳会让父亲想起从前的事,会因此变得焦躁。

但最后,父亲只是赞许地点了点头。“吉米,你看上去真帅。”他的下唇因内心澎湃的父爱而颤-抖着,“真英俊,我真为你骄傲,真的。”

“好了,爸爸,别夸我了。”吉米温柔地说道,“再这么夸下去的话我会骄傲的,一个自大狂可不好相处。”

父亲还在点头,脸上是茫然的笑容。

“你的衬衣放哪儿了?在卧室吗?我去帮你拿过来吧,咱们家现在的情况你可不能感冒,你说对不对?”

父亲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着,走到走廊中间却忽然停下来。吉米从卧室出来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满脸迷惘的表情,好像在努力回忆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刚才的地方。吉米扶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他搀回厨房。他帮父亲把衬衣穿上,让他坐在常坐的位置上。要是换个位置的话,父亲脑子里就会一片混乱。

水壶里还有半壶水,吉米把它放在炉子上烧开。有燃气用是件幸福的事。前几天晚上,燃烧弹炸坏了燃气管道,父亲晚上没有奶茶喝难以入眠。吉米把握好量,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茶叶放进壶里。最近,霍普伍德的物资供应十分紧张,茶叶得省着点喝。

“你会回家吃晚餐吗,吉米?”

“不回来吃,爸爸,我今晚要回来得晚些。炉子上我给你留了香肠,记住了吗?”

“好的。”

“是兔肉香肠,不太好吃,但我会给你弄点好东西回来的,你绝对想不到是什么——橘子!”

“橘子?”老人脸上闪过回忆的光芒,“吉米,有一年圣诞节我就有一个橘子。”

“是吗?”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住在农场。那橘子又大又漂亮,我哥哥阿奇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它吃掉了。”

水开了,水壶发出嗡嗡的响声,吉米把茶壶里灌满开水。提到阿奇的名字,父亲轻声哭起来。大概二十五年前,他的阿奇兄长死在了战场上。吉米并没有被父亲的眼泪打动,跟父亲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他早就知道父亲缅怀过往的眼泪是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转移父亲的注意力。“放心吧,爸爸,这次不会了,没人会抢你的橘子,都是你的。”吉米往父亲的茶杯里倒了一小杯牛奶。父亲喜欢喝奶茶,伊万斯先生在他铺子旁的谷仓里养了两头奶牛,所以吉米家现在暂时不缺牛奶。糖就不容易弄到了——家里没有糖,吉米只好舀了一勺炼乳放进茶杯。他搅了搅,把茶杯和碟子端到桌上。“爸爸,香肠我放在锅里,保着温呢,所以你今天不用再开火了,知道了吗?”父亲正在清扫桌布上的饼干渣,那是要留给他的金丝雀的。“记住了吗,爸爸?”

“你说什么?”

“香肠我已经煮过了,你不用再开火了。”

“好的。”父亲喝了一小口茶。

“也不用再开水龙头了。”

“为什么,吉米?”

“我回家的时候会帮你洗漱的。”

父亲抬头看着吉米,脸上有一瞬间的迷茫。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今晚是要出去吧?”

吉米叹了口气:“是的。”

“是去好玩的地方吗?”

“我只是出去见个朋友。”

“女的吗?”

父亲忸忸怩怩的旁敲侧击让吉米忍不住笑起来:“是的,爸爸,是去见个女性朋友。”

“她很特别吧?”

“非常特别。”

“挑个日子把她带回家来吧!”父亲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原来的睿智和调皮。吉米想起原来的一切,忽然觉得有些心疼。那时候,他才是被人照顾的孩子,父亲才是那个撑起家的男人。随后,吉米又觉得有些-羞-愧——他已经二十二岁了,早就不适合渴求那些孩子气的东西了。父亲朝他笑了笑,脸上带着急切和不确定的表情,“哪天晚上把你的姑娘带到家里来吧!吉米,让我和你母亲看看她配不配得上我们的儿子。”吉米心里的愧疚感又深了一层。

吉米弯下腰,亲-吻父亲的额头。他没有向父亲解释妈妈已经走了,十年前就跟一个有豪车豪宅的男人走了。他为什么要告诉父亲这些呢?就让他以为母亲只是出去排队买那些紧缺的日用品了吧!那样他会开心些。再说,吉米该以什么身份告诉父亲真相呢?生活已经够残酷了,真相只会让它更糟。“你在家小心些,爸爸,”吉米说道,“我会把门锁上,但隔壁的汉布林太太有咱家的钥匙,如果有警报的话她会带你去防空洞的。”

“不用担心,吉米,已经六点了,德国鬼子还没影呢,他们今晚可能也想歇息一下。”

“这可说不准,今晚月亮很大,像个灯笼一样挂在天上,他们就喜欢挑这样的日子扔炸弹。不过警报一响,汉布林太太就会来照顾你的。”

父亲自顾自地玩着鸟笼。

“明白了吗,爸爸?”

“知道了,没事的,吉米。好好玩,别想那么多,爸爸不会乱跑的……”吉米笑了笑,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这段时间,爱和酸楚在心里交织成一块大石头,如鲠在喉,让人欲说不能。这份酸楚不仅和病弱的父亲有关,还……“那就好,爸爸,你好好喝茶,听听无线广播,我很快就回来了。”


* * *


桃莉沿着贝斯沃特区被月光照亮的街道匆匆忙忙地走着。两天前的夜晚,这里刚经受了炸弹的洗礼,一家美术馆被夷为平地。房东当时不在场,也没做好预防措施,阁楼上满满当当的画都毁于一旦。现在,这里还是满地狼藉。到处都是碎砖头和烧焦的木头,门窗散落一地,玻璃碴堆成了小山。桃莉喜欢坐在坎普顿丛林7号的屋顶上眺望远方,那天,她看见这里燃起熊熊大火,浓浓的烟尘升腾起来,散入被火光照亮的夜空。

桃莉用蒙了一层布的手电筒照亮地面,虽然避开了沙包,却险些掉进弹坑里。除此之外,她还得防着那位尽职尽责的守卫。要是被他撞见了,又得唠叨一阵子——你得当个聪明的姑娘,好好待在屋子里。今晚月亮那么大,正是空袭的好时机,你难道没看见吗?

开始的时候,桃莉跟其他人一样害怕炸弹。后来,她发现自己特别喜欢在轰炸的时候外出。她把这事告诉吉米的时候,吉米还担心,是不是因为她家人的不幸遭遇让她自己也有了轻生的念头。但事情并非如此。轰炸的时候疾步走在街上,桃莉总觉得非常刺激,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和类似于快乐的感觉。她就想待在伦敦,这里的生活才能真正称为生活,大轰炸这样的事以前从未有过,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发生。桃莉一点都不害怕,她不担心自己会遇到炸弹——这种感觉很难解释,但不知怎么回事,她就是知道,这绝非自己的命运。

直面危险,心中却无惧无畏——这种感觉非常刺激。桃莉心里热乎乎的——这种感觉并非她一人独有,一种特殊的氛围扼住了整座城市,今晚,伦敦的每个人似乎都在恋爱。今夜,桃莉步履匆忙地走在废墟当中,除了惯有的兴奋作祟外,还有别的原因。严格地说,她根本不用这么匆忙,时间留得够够的。她伺候格温多林夫人喝下三小杯雪利酒,这个量足够让她一夜安眠了,就算是空袭警报也吵不醒。再说,老太太那么骄傲,那么悲伤,她才不屑于躲进防空洞呢。不过,桃莉心中充满欢喜,要她慢条斯理地走路简直没法做到。她被心中的勇气鼓舞着,就算是跑上一百英里也不会气喘吁吁。

但她并没有迈开步子跑起来——这主要是因为她的袜子。这是桃莉最后一双没有抽丝的丝\_袜了,轰炸留下的废墟是丝\_袜的天敌,一不小心就会撕条口子出来。桃莉有过这方面的教训。这双袜子要是弄破了,她就只能学基蒂那样,用眉笔在小腿后面画出袜子的格子和线条臭美一下了。说起来,还真得感谢基蒂教给她这个好办法。但桃莉不打算冒这个险,所以一辆公交车停在大理石拱门旁时,她立刻跳上去。

车尾那里还有巴掌大一块地方可以站人,桃莉赶紧挤过去。旁边的男人正唾沫四溅地谈论他对肉类配给的看法,顺便告诉周围的人肝脏怎么炒才好吃。桃莉屏住呼吸,免得闻见他嘴里散发出来的咸腥味儿。她费了好大劲儿,才压制住告诉那男人“这菜听上去恶心死了”的冲动。车子拐过皮卡迪利圆环,桃莉立马下车了。

“宝贝儿,玩得开心。”一个穿着皇家空军制服的男人跟桃莉告别,他看上年纪有些大了。然后,车子就开远了。桃莉朝他挥挥手。这时,迎面走来两名休假回家的士兵,他们手挽着手,用醉醺醺的语调哼着《内莉·蒂恩》这首小曲。经过桃莉的时候,他们一左一右,把她拦在中间绕了个圈儿。他们吻了吻桃莉的脸颊,她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之后,他们相互道别,士兵继续往家走去。

吉米在查令十字街和长街路的拐角处等她。月光照亮广场,桃莉看见吉米就站在他常站的那个位置。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吉米·梅特卡夫是个英俊的男人,月光下的他比桃莉记忆里高了些,也瘦了些,那头深色的头发还是往后梳着,高高的颧骨让他看上去随时都会说出什么好玩或机智的话来。桃莉见过很多英俊的男人,吉米不是唯一的一个,却是最特别的那个。他好像拥有某些猛兽的特性——强健的体魄和同样坚强的精神。桃莉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她喜欢吉米。对那两个休假回家又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抛媚眼,她觉得只是一个市民的责任而已。

他那么善良,那么诚实率真。和他在一起,桃莉总觉得自己像是赢了一场比赛。今晚的约会,吉米按桃莉的要求穿着黑色的西装,那帅气的模样让桃莉欢喜得想要尖叫。他穿西装的样子真好看,不认识的人说不定真的会把他当成上流社会的绅士。桃莉从手提袋里拿出口红和化妆镜,借着月光,往嘴唇上又抹了些口红。她对着镜子做了个亲-吻的动作,然后把它合上。

桃莉低头看了看她最终选定的这件棕色外套,不知道衣领和袖口的毛皮究竟是什么材质的。可能是水貂皮吧,她想,但也可能是狐狸皮。衣服不是时兴的样式,起码是二十年前的款式了。但在战争面前,这些都不重要。再说,花了大价钱的衣服永远都不会过时——这话是深谙时尚之道的格温多林夫人说的。桃莉抬起胳膊闻了闻衣袖,刚把这件衣服从衣帽间里拿出来的时候,樟脑丸的味道重得熏人。她洗澡的时候就把衣服挂在浴室的窗户边通会儿风,然后又咬牙洒了好多香水上去。现在的味道好闻多了。这些日子,伦敦的空气中总有股烧焦的味道,衣服的味道在这种环境下很难闻出来。桃莉整理好腰带,把腰带上被虫子蛀出来的小洞遮住,然后站直身-子。她兴奋得神经一阵发麻,迫不及待地想要吉米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桃莉把毛领上的钻石胸针别正,双肩打直,整理好垂在脖子上的鬈发,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出黑暗。她步伐骄傲,像位公主,又像位女继承人,全世界都匍匐在她的脚下。


* * *


外面有些冷,桃莉出现的时候吉米刚把烟点上。他抬头看了两次才确认走过来的人是桃莉——她穿着精致的大衣,深色的鬈发在月光下闪着迷人的光泽。她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鞋跟敲在地上,发出自信的声响。她好像梦中人一样,那么美,那么灵动,浑身都闪着光,吉米心里感到一阵刺痛。她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成熟了些。吉米穿着父亲的旧西装,浑身不自在;桃莉却举止优雅,气质高贵。他突然明白过来,桃莉跟他之间已经有了距离,他心里十分震惊。桃莉沉默着走到他身边,身上传来馥郁的香水气息。吉米想学聪明些,想说点甜言蜜语,他想告诉桃莉,她是个完美的人儿,是世界上他唯一爱的女-人。总之,他想说些话,用言语来填补两人之间可怕的距离。他想告诉桃莉自己工作上的进展,他拍摄的照片成了报纸头条时编辑兴奋地跟他聊到深夜。他想告诉桃莉,只要“战争一结束”,自己就有无限机会。他的照片会给他带来至高的荣耀,还有无数的金钱。但开口时,桃莉美丽的面庞和残酷的战争,那些伴着对两人未来的憧憬慢慢睡去的无数夜晚,还有他们在考文垂的过往时光,很久以前的海边野餐……所有的景象全部涌现在他脑中,一时竟无法言语。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然后不假思索地摩挲着桃莉的秀发,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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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吻就像比赛场上的发令枪。桃莉紧绷的神经立刻放松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渴望和期盼。为了这次约会,桃莉前前后后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准备,现在,终于到了这一天。桃莉迫不及待地想让吉米倾倒在自己脚下,让他看看自己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属于这灯红酒绿的世界,不再是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青涩女学生。桃莉静下心来,想象自己是和绅士约会的淑女。然后,她抬头凝视着吉米的脸:“你好。”她的声音中带有淡淡的呼吸声,就像郝思嘉说话时那样。

“你好。”

“见到你真高兴,”桃莉的手指轻轻从他西装的领子上滑下来,“你今天打扮得很英俊。”

吉米耸了耸肩:“我一直都这样,不是吗?”

桃莉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跟吉米在一起她总想笑,但她忍住了没有放肆大笑。“那好吧!”她垂下头,却抬眼看着吉米,“我们开始行动吧!梅特卡夫先生,今晚我们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桃莉挽着吉米的胳膊,沿着查令十字街飞快地往400俱乐部走去。她步履轻快,几乎是拖着吉米在走。到俱乐部时,门前已经排起了蜿蜒的长队。城市东边传来枪炮声,探照灯不断扫过天空,像是连接天堂的天梯。他们在队列中的位置不断前移,快走到门边的时候一架飞机忽然从头顶飞过,桃莉对此视若无睹,刺耳的防空警报也没能让她放弃排队。终于,他们排到台阶最上面一级了,俱乐部里的音乐声萦绕在耳边。谈话声、欢笑声,还有那种不眠不休的氛围让桃莉头晕眼花,她紧紧抓住吉米的胳膊,免得自己晕倒在地上。

“你会喜欢这里的,”她说道,“泰德·希斯先生和他创立的400俱乐部超级棒,管理这里的罗西先生是个非常可爱的人。”

“你经常来这儿吗?”

“当然,经常来。”这话有些小小的夸张——桃莉实际上只来过一次。吉米比桃莉长了些年岁,他有份重要的工作,四处旅行,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可桃莉还是原来那个桃莉。她迫切想让吉米认为,自己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成熟有魅力多了。桃莉笑着挽起吉米的胳膊:“别这样小心眼,是基蒂一定要我陪她来的,吉米,我的心里只有你。”

走下楼梯,来到衣帽存放处,桃莉停下脚步把大衣放在这里,她的心里像有一把小铁锤在不停地敲打。她渴望这个时刻很久了,也在家里练习过很多次,如今终于可以在吉米面前露一手了。她回想格温多林夫人给她讲的那些故事——她和佩妮洛浦一起跳舞,一起探险,追求她们姐妹的英俊男人可以绕伦敦一整圈,然后桃莉转过身-子,背对着吉米,让外套从手臂上滑下来。吉米接住大衣,桃莉踮起脚尖,慢慢转过身-子——这个动作跟她想象中一模一样,然后她摆好姿势,展示了一下-身上的裙子。哦,朋友们,这里应该有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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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莉穿了条时髦的红裙子,裁剪流畅,昂贵的料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身上曲线毕露,吉米看得呆住了,差点把外套掉在地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茫然地把桃莉的大衣放在存衣处,手里攥着服务员给他的存衣票据,整个人都是蒙的。

“天哪——”,吉米惊讶地说道,“桃莉,你看上去——这裙子太美了。”“什么?”桃莉无所谓地耸耸肩,学他刚才那样说道,“我一直都这样,不是吗?”然后,她对吉米莞尔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这才是那个桃莉。“我们快点儿进去吧!”吉米晕晕乎乎地跟着她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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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莉看了看被红线围起来的贵宾区,那里有个小小的舞池,里面挤满了人,被基蒂称为“贵宾桌”的那张桌子就在离乐队最近的地方。本来,桃莉以为今晚会在这里遇到薇薇安——亨利·詹金斯和唐菲勋爵的关系一向不错,《淑女报》上经常能看见他俩的合影。但一眼扫过去,这里似乎没有她认识的人。没关系,这个夜晚依旧美好。詹金斯夫妇可能会晚点来。她领着吉米往俱乐部里面走,两人经过了拥挤的圆桌,经过了那些正在吃喝跳舞的人,最后终于走到贵宾区前面,见到了罗西先生。

“晚上好。”罗西先生双手叠在一起,微微弯腰鞠了一躬,“你们是来参加唐菲勋爵的订婚派对的吗?”

“这俱乐部太棒了,”桃莉快乐地喊道,她并没有回答罗西先生的问题,“好久没来这儿了,我和桑迪布鲁克勋爵刚才还在说,我们应该多到伦敦各地走走。”她看了一眼吉米,脸上满是鼓励的笑容,“你说呢,亲爱的?”

罗西看着桃莉和吉米,轻轻蹙了蹙眉头,不过马上就恢复了常态。掌管俱乐部这么多年,他早就练就了一身让人备感舒服的奉承本领。“亲爱的桑迪布鲁克夫人,”他捧起桃莉的手,轻轻一吻,“您大驾光临简直让我们俱乐部蓬荜生辉。”他又看向吉米,“桑迪布鲁克勋爵,您最近好吗?”

吉米一言不发,桃莉屏住了呼吸。吉米管她的这些小把戏叫做“游戏”,他对此向来不喜。而且,桃莉刚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发觉吉米-搂-在她腰上的手僵硬起来。桃莉不知道吉米接下来究竟会有怎样的举动,不确定性让这次冒险更具趣味。过了一会儿,吉米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周围的一切似乎变得尤为嘈杂,桃莉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人群中传来幸福的尖叫,不知哪儿摔碎了一只玻璃杯,乐队开始弹奏另一首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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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对着自己叫出另一个人名字的小个子意大利人正满脸期待地等着回答。吉米突然看见家里穿着破烂睡裤的老父亲,看见贴着难看的绿色墙纸的公寓,芬奇待在满是饼干渣的笼子里。他知道桃莉在看着他,期待他赶紧扮演起自己的角色,但对吉米来说,回应一个并不是自己的名字似乎尤为艰难。他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家里可怜的老父亲——他精神错乱,在家等待着永远不会归来的妻子,时常为二十五年前去世的哥哥轻声啜泣。他们刚到伦敦,走进这间破破烂烂的公寓时,父亲感叹道:“这房子真漂亮,吉米,太棒了,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和你妈妈都为你感到骄傲。”

他扭过头看了看桃莉——和他想象中一样,桃莉脸上哪儿哪儿都写满了期待。她的这些小把戏快让他疯掉了,它们彰显了桃莉想要的生活和吉米能给她的生活之间那道愈来愈宽的鸿沟。但这样的小把戏并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对吗?今晚,没人会因为吉米·梅特卡夫和桃莉·史密森站在红绳这边的贵宾区而受到伤害。她渴望这样的生活,她费了好大工夫才弄到这条漂亮的裙子,还特地嘱咐吉米穿上西服。此刻,她睁大涂了睫毛膏的双眼,像个孩子一样满脸期盼。吉米那么爱她,他不能为了自己愚蠢的骄傲毁掉她的期待,不能因为自己身份地位低下而固守一身傲气。而且,这是桃莉失去家人以来第一次回到原来的状态。他不能毁掉这个夜晚。

“罗西先生,”他脸上绽放出愉快的笑容,伸手坚定地握了握罗西的手,“见到你真高兴,老伙计。”这是他在短时间内能装出来的最优雅的声音了,希望能有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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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红绳这边的贵宾区,桃莉像自己想象中那样身心舒畅,觉得这里每个地方都像格温多林夫人讲的那样光彩诱人。其实,贵宾区这边看到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两样——还是红色的地毯,墙上挂着一样的丝绸,两边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脸挨脸地跳着舞,一样地亲密无间。就连服务生都是同一批人,他们端着食物饮料和玻璃杯在红绳两边来回穿梭。说实在的,一个稍微粗心点的人可能都没有注意到俱乐部被红绳分成了两半。但桃莉知道那条绳子的确存在,而她喜欢在红绳这一边。

如今,桃莉终于得偿所愿,心里却隐约有些失落,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为了想出更好的点子,她喝下一杯香槟,靠在墙边柔软宽大的长沙发上。俱乐部里的景象光看看就让人觉得满足,那些不停晃动的鲜艳裙子和人们微笑的脸庞让桃莉迷恋。一位服务生走过来,问他们想吃点什么,桃莉要了鸡蛋和培根。很快,东西就送上来了。桃莉的酒杯从未空过,屋里的音乐声也从未停过。

“这就像梦一样,对吗?”桃莉的语气里满是赞许,“你不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妙吗?”

吉米停下正在划火柴的手,含含糊糊地答道:“当然。”他把点燃的火柴扔进黄铜烟灰缸里,然后吸了一口烟。“还是说说你吧!你最近怎么样?格温多林老夫人如何?还是那样管东管西吗?”

“吉米,你不应该问这些。开始的时候,我可能的确向你抱怨了几句,但接触下来,我发现格温多林夫人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最近很依赖我,我们的关系很亲近。”桃莉朝桌子对面凑了凑,好让吉米帮她把烟点上。“她外甥最近很担心,害怕老太太会在遗嘱里把房子留给我。”

“这是谁告诉你的?”

“鲁弗斯医生。”

吉米嗓子里发出含混的嘟囔声,他不喜欢桃莉提到鲁弗斯医生。虽然桃莉跟他讲了很多次,鲁弗斯医生是她朋友的父亲,他岁数那么大,怎么会对自己这样的小姑娘有企图?吉米皱了皱眉,换了个话题。他把手伸过桌子,握住桃莉的手:“那基蒂呢?她怎么样?”

“呃,她呀,她……”桃莉想起那天晚上她们在背后议论薇薇安,给她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心里有些犹豫,“她好着呢——她那种人怎么会过得不好?”

“她那种人?”吉米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我的意思是,她要是把逛街和泡俱乐部的心思多放些在工作上肯定会表现得很好。不过,有些人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吧!”桃莉扫了一眼吉米,“我觉得你不会喜欢她的。”

“不喜欢她?”

桃莉摇摇头,吸了口烟。“她是个大嘴巴,而且——不是我说她坏话——她是个放荡的女-人。”

“放荡?”吉米被逗乐了,嘴边漾起若有若无的笑容,“亲爱的——”

桃莉是认真的——基蒂经常趁天黑往家里带男朋友。她以为桃莉不知道,但那吵闹声除非是聋子才听不见。“是的,千真万确。”桃莉说道。桌上有支罩着玻璃灯罩的蜡烛,桃莉推着蜡烛在桌上移动。

她还没跟吉米讲薇薇安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倒不是因为她觉得吉米不会喜欢薇薇安——吉米当然不会喜欢薇薇安了——而是因为桃莉本能地想让这段正在盛放期的友谊成为一个秘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但今晚见到吉米,又喝了这么多甜蜜的香槟,桃莉特别想说话,她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我想跟你说件事,”她忽然有些紧张,“我不知道我在信里有没有提到过——我认识了一个新的朋友。”

“是吗?”

“嗯,她叫薇薇安。”光说出她的名字就让桃莉幸福得颤-抖了,“她嫁给了亨利·詹金斯——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作家。他们就住在街对面的25号,我们已经成了关系很好的朋友。”

“真的吗?”吉米笑起来,“说来真巧,我最近刚读了一本詹金斯的小说。”桃莉本来可以问问是哪一本的,但她并没有,因为她根本没有听吉米讲话。那些关于薇薇安的事情在她心头徘徊,想奔涌而出。“她真的不是个寻常的女-人,吉米,她很美,但她的美并不张扬,反而很柔和。她一直在帮助妇女志愿服务社——我们在那儿的食堂为士兵们服务,我跟你说过吧?我应该说过的。她知道我考文垂的家里发生的一切,她也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之后被舅舅收养,在牛津附近一所老牌名校上学——那学校就修在她们家的土地上。我有没有告诉你,她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坎普顿丛林那栋房子实际上是她的,而不是她丈夫的——”桃莉停顿了一下,因为她并不清楚具体的细节。“她没有细说这件事,她不是张狂爱炫耀的人。”

“听上去她人很不错。”

“是的。”

“我想见见她。”

“这个……”桃莉有些结巴,“当——当然可以,抽空见见!”她猛吸了一口烟,不明白吉米这个提议为什么会让自己觉得害怕。她从没想过薇薇安和吉米见面的场景。一方面,薇薇安是她的朋友,这是很私人的事情。另一方面,吉米的确是个好小伙子,他善良聪明,但薇薇安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她会觉得吉米配不上桃莉。这倒不是因为薇薇安嫌贫爱富,她本来就属于另一个阶层,桃莉和吉米跟她原本就不在一个阶层。但桃莉在格温多林夫人的培养下,学到了很多东西,薇薇安那个阶层的人是喜欢跟她打交道的。桃莉不想对吉米撒谎,她爱他,但她也不能直言不讳地伤害吉米的感情。她伸出手,放在吉米的胳膊上,从磨破的西服袖口上捡起一根棉线。“战争正打得火热,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哪有什么社交时间?”

“我一直有时间——”

“你听,吉米——他们在弹我们最喜欢的那首歌!我们去跳舞好不好?去跳舞吧!”


* * *


桃莉的头发香香的,她刚露面的时候吉米就闻见了这股令人沉醉的香气。这味道如此馥郁,充满期望,吉米刚开始几乎吓了一跳。他-搂-着桃莉的腰,两人脸挨着脸,在舞池里慢慢移动,吉米真希望能永远这样。他想让自己忘记桃莉刚才的闪烁其词——说实话,他突然觉得,他们俩之间近来产生的距离感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她家庭的不幸,住在街对面的那个叫薇薇安的有钱女-人说不定也和这件事有关。当然,也可能是他多心了,桃莉一向喜欢留有自己的秘密。此时此刻,他要关心的应该是音乐声能一直演奏下去吗?

当然不能。没有什么能永远不变,他们最爱的那首曲子终于还是结束了。吉米和桃莉分开,为乐队鼓掌。这时,吉米看见一个蓄着淡淡胡须的男人正在舞池边上盯着他们。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那男人正在和罗西交谈,罗西伸出手挠挠头,跟那男人做出夸张的手势,好像在要什么名单。

宾客名单,吉米立刻明白了,还能是别的什么?

是时候悄悄溜走了。吉米抓住桃莉的手,想装作随意的样子离开。要是他们动作够快够轻的话,还有机会。他们可以弯腰穿过红绳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当中,然后悄悄离开,不留下任何痕迹。

不幸的是,桃莉脑子里又蹦出来其他念头了,她来到舞池就不想离开。“吉米,我不想走,”她说道,“不走嘛,你听,他们在演奏《月光小夜曲》。”

吉米跟她解释,同时用余光瞄着那个有着淡淡胡须的男人,却发现他就快走到自己身边了。他嘴里叼着雪茄,朝吉米伸出一只手,有兜里的财富撑腰,脸上的笑容显得分外自信。“桑迪布鲁克勋爵,你能来参加派对我真开心,老伙计。”

“唐菲勋爵,”吉米握住他的手,“恭喜你——和你的未婚妻,派对真棒。”

“谢谢,我本来想低调些,但你知道伊娃那个人……”

“当然,我太了解她了。”吉米紧张地笑起来。

唐菲勋爵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眯起双眼。空气里顿时一片白茫茫,好像火车的发动机在吞云吐雾一样。吉米意识到派对的主人心中也正在纳闷,在回想自己与这两位神秘来客之间的渊源。“你们二位是我未婚妻的朋友吧?”他开口问道。

“是的。”

唐菲勋爵点点头:“嗯,原来如此。”他继续抽着雪茄,周围烟雾缭绕。正当吉米以为自己和桃莉已经安全了的时候,唐菲勋爵突然说道:“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战争让人心烦意乱,我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觉了——可我不记得伊娃跟我提过一位叫桑迪布鲁克的朋友,你们真的认识吗?”

“当然认识了,艾娃和我是老朋友了。”

“她叫伊娃。”

“对,我是说的伊娃。”吉米把桃莉拽过来,“这是我的妻子,你们见过吗?”“我是薇奥拉,”桃莉嘴里好像含着没融化的黄油,说话含混不清,“薇奥拉·桑迪布鲁克。”她抬起一只手,唐菲勋爵取下雪茄,吻了一下。他的嘴离开桃莉的手背,但却迟迟不肯松手,双眼贪婪地扫视着她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段。

“亲爱的!”舞池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亲爱的乔纳森!”

唐菲勋爵马上丢开桃莉的手:“我在这儿!”他像个被大人抓住在偷看黄色图片的小男孩一样,“伊娃过来了。”

“时候不早了。”吉米说道,他抓住桃莉的手,捏了一下。桃莉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偷偷捏了一下他的手。“非常抱歉,唐菲勋爵,”吉米说道,“祝福你跟你的未婚妻,但薇奥拉和我还得去赶火车。”


* * *


说完,他们就赶紧溜了。在俱乐部的人群中横冲直撞的时候桃莉乐得快笑出声来,他们在衣物寄存处停留了一会儿,吉米递上票据,取走格温多林夫人的大衣,然后两人冲上楼梯,一头闯进伦敦黑暗寒冷的夜晚。

他们逃跑的时候,400俱乐部有人在盯梢。桃莉回头扫了一眼,发现一个红脸膛的男人在他们身后气喘吁吁地跟着,像头吃得过饱的猎犬。桃莉和吉米直到穿过了里奇菲尔德大街才敢停下脚步。圣马丁剧院的电影刚刚散场,他们俩混入人群中,然后钻进了狭窄的塔巷。这时候,两人才背靠着墙壁,上气不接下气地欢笑。

“他的脸——”桃莉喘着气说道,“吉米,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那张脸,你说我们要去搭火车的时候,他……他完全蒙了!”

吉米也笑起来,这声音在黑暗中真温暖。他们站立的地方一片漆黑,天上的满月也无能为力,它的清辉没能流进这条窄窄的巷子。获得重生的幸福感,还有扮作他人并顺利逃脱的成就感让桃莉脑子里一阵眩晕。能够摆脱桃莉·史密森的身份,暂时扮作其他人是生活中最让她开心的事。至于她假扮的那个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有什么爱好……这些都不重要,桃莉喜欢的是表演时那种激动的感觉,还有冒充他人那种一本正经的乐趣。这种感觉就像是闯入了另一个人的生活,窃取了他们片刻的生命。

桃莉抬头看着被星星点亮的夜空。黑暗中藏着许多我们看不见的星星,这应该是战争中最美丽的东西了。远方传来混乱的爆炸声,防空炮正在全力反击,但高高的苍穹中,星星仍在无辜地眨着眼。它们就像吉米一样,桃莉明白过来,像他那么忠实坚定,可以托付一生。

“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对吗?”桃莉满足地叹了口气。

“是的,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吉米停住笑声。风儿轻轻地吹着,这巷子里的氛围忽然变了。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她当然知道。但此刻,吉米的表态让桃莉既激动又害怕。听见他亲口这样说,桃莉觉得内心深处的那根弦猛地被拨动了,她颤-抖着,脑子里一片空白。黑暗里,她伸手握住吉米的手。

他的手温暖光滑,手掌那么大。桃莉抬起他的手,嘴唇在他的指节上轻轻扫过。她听见吉米的呼吸声,然后把嘴唇凑了过去。

桃莉觉得自己是个勇敢坚强的成年人。她觉得自己真切地活着,美丽地活着。她抓起吉米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心里小鹿乱撞。

吉米嗓子里传来一声轻叹:“桃莉——”桃莉用一个吻堵住他的嘴。此时,她不想听吉米说话,他一开口,自己或许就没这种心思了。她回想基蒂和路易莎在坎普顿丛林7号的厨房里谈笑时说的那些事,伸手把吉米的腰带解开。

吉米喉咙里发出一阵-呻-吟。他低头吻着桃莉,但桃莉却摆脱他的吻,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对吗?”

吉米把脑袋靠在桃莉的脖子上,点点头:“是的。”

“那你送我回家,让我安然入眠。”


* * *


桃莉睡着之后,吉米一直坐在她身边。这个夜晚如此迷人,他不想就这样结束,也不想这段美好的时光被打断。附近传来爆炸的声音,墙上的相框瑟瑟发抖。桃莉似乎被吵到了,吉米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回坎普顿丛林的路上,他们几乎一路无言。桃莉话里的含义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晚,他们跨过了一道防线,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吉米从没去过桃莉做工的地方——桃莉说,格温多林夫人对男女关系看得很重,吉米一直很尊重老夫人的规矩。

到达坎普顿丛林7号的时候,桃莉让吉米跨过地上的沙包,走进前门,然后轻手轻脚把门关上。房间里很黑,窗帘都拉着,甚至比外面还黑,吉米差点被绊倒,桃莉赶紧把楼梯下面的小台灯扭开。灯泡发出摇摇晃晃的光,洒在地毯和墙壁上,吉米第一次看到桃莉居住的这栋房子究竟有多奢华。这富丽堂皇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不安。或许,这就是他想给桃莉而不能的一切吧!看到桃莉在这屋子里自由自在的样子,吉米心里隐约有些担忧。

桃莉解开高-跟-鞋上的扣搭,用一根手指挑着鞋子,另一只手却紧紧握着吉米的手。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前,微微歪了歪头,然后走上楼梯。


* * *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桃莉。”走进卧室的时候,吉米轻声对桃莉说道。此刻,他们俩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只好站在床边,期待着对方接下来的举动。桃莉笑起来,但声音里却露出些微的紧张。年轻姑娘不安的心思在笑声中无意泄露,吉米觉得自己更加爱她了。刚才在小巷子里,桃莉求欢的举动让他心生退意。但现在,听见她孩子似的笑声,发觉她内心的紧张,吉米心里一下明白了,桃莉还是原来的桃莉,世界似乎重新回到了正轨。

他内心有种冲动,想把桃莉身上的裙子扯下来,但他最终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把手指伸到裙子的肩带下面。夜很冷,桃莉身上暖暖的,吉米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这个轻微的举动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呼吸。“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他再次承诺,“永远照顾你。”这次,桃莉没有笑。吉米弯下腰亲-吻她。天哪,真甜。他解开红裙子的扣子,让肩带滑下肩膀,裙子轻轻掉在地上。桃莉凝视着吉米,她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然后,桃莉轻轻一笑,她经常这样若有似无地笑着逗弄他,让他心里既爱又疼。吉米还没明白过来,桃莉就把他的衬衣从裤子里拉了出来……

外面又传来爆炸声,门上的装饰线条上泥灰簌簌而落。吉米点燃一支烟,听防空炮在外面还击。桃莉仍然睡着,黑色的睫毛映衬着水灵灵的脸蛋,吉米轻轻抚摸着她的胳膊。他真是个蠢蛋,当之无愧的蠢蛋——当初,桃莉提出要和他结婚,就差没跪下求他,而他竟然拒绝了。如今,他又为彼此间的距离感而焦虑,却没有花一分钟的时间从自己的角度找问题。他对婚姻和金钱的观念一直很固执。今晚见到桃莉,吉米觉得她很容易就能融入伦敦的大世界,然后离他而去。如今,一切都清楚了。桃莉还在等他,她对他的感觉还没变,他多幸运啊!吉米脸上露出微笑,伸手摩挲着她润泽的头发。如今,他就躺在桃莉身边,这就是证据。

首先,他们要搬进他那套公寓——那里虽然不是他梦想中要给桃莉的家,但父亲还住在那儿,外面又正在打仗,再换房子也没什么意义。等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们可以在好点儿的地方租间房子,或许还可以从银行贷款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吉米自己存了些钱——这些年来,他省吃俭用攒下的每一分钱都存在了罐子里。而且,他的编辑很欣赏他拍的照片。

吉米吸了口烟。

即便外面正在打仗,他们还是要举办一个战时婚礼,这没什么丢人的。相反,吉米觉得这是件很浪漫的事——外面的世界战火纷飞,而他们彼此相爱。桃莉不论怎么打扮都很美,她可以请朋友们来当伴娘——基蒂,还有新朋友薇薇安——桃莉提到薇薇安的时候吉米心中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还可以邀请格温多林夫人以长辈的身份出席,毕竟,桃莉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吉米早就把戒指准备好了。这枚戒指本来是他妈妈的,如今被吉米藏在卧室抽屉后面一个黑色的天鹅绒盒子里。母亲走的时候在父亲的枕边留下一张字条,述说事情原委,一同被留下的还有那枚戒指。吉米一直保管着它,开始的时候是想母亲回来的时候交给她。长大后,他希望能把这枚戒指交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不会弃他而去的女-人,跟她开始新生活。

小时候,吉米非常爱慕母亲。她是吉米第一个爱的人,是天上的明月,让他迷恋。他蒙昧时的欢乐悲伤都与这轮明月的阴晴圆缺有关。吉米记得,他睡不着的时候母亲曾给他讲过一个关于夜莺之星的故事。母亲说,夜莺之星是一艘具有魔法的老式大帆船,它的帆那么宽,桅杆那么结实,能够穿越沉睡之海,在每个黑夜里探险。母亲以前经常坐在吉米的床边,一边摩挲着他的头发,一边给他讲魔法大帆船的故事。再没有什么声音,能像母亲讲起那些奇幻之旅时的嗓音一样抚慰吉米了。直到吉米昏昏欲睡,大船载着他驶向东方的星辰时,母亲才会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去吧,亲爱的,今晚在夜莺之星上见。等我,好吗?我们一起开始一场伟大的探险。”

很长一段时间里,吉米一直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母亲和那个舌灿莲花的有钱男人坐着宽敞气派的小汽车离开之后,吉米每晚都要跟自己讲这个故事。他相信,这样就能在梦里见到母亲,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

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样深爱一个女-人了。直到后来,他遇到了桃莉。

吉米抽完烟,看了看手表。快五点钟了,他得走了,还要回家给父亲煮鸡蛋当早餐呢。

他轻轻地站起来,穿上裤子,系好腰带,然后在房间里逗留了一会儿。他凝视着桃莉的脸庞,然后弯下腰,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夜莺之星上见。”他轻声说道。桃莉扭了扭身-子,但并没有醒,吉米笑了。

他轻轻走下楼梯,走进黎明前的伦敦那寒冷的灰蒙蒙一片。天空飘着雪花,吉米闻见雪的味道。他一路走着,一路都是他吐出的白雾。但他不冷。桃莉·史密森爱他,他们就要结婚了,一切就此步上正轨。





13 & &2011年,格林埃克斯农场




晚餐是一片加了烤豆子的面包。坐在桌前,洛瑞尔忽然觉得这一刻有些像她第一次被独自留在农场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没在房间里,家里没有吵闹的妹妹们踩得木地板吱嘎作响,小弟不在家,宠物们也不见踪影,屋外的鸡笼里空空如也,母鸡不知道跑去了哪儿。四十多年来,洛瑞尔孤身一人在伦敦打拼,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过来的。说实话,她很喜欢独处。但今天晚上,孩提时的景象和声音在周围挥之不去,她突然觉得有些孤单。这感觉如此深刻,洛瑞尔微微有些诧异。

“你确定要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儿?”洛丝离开的时候问道。她在门厅里踌躇了好一会儿,手里捏着那串长长的非洲念珠,扭头望着厨房里的洛瑞尔。“我可以留下来陪你,没关系的,我留下来好吗?我马上给沙蒂打电话,告诉她我今天不回去了。”

洛丝居然担心洛瑞尔,这事真有些蹊跷,洛瑞尔有些惊讶。“胡说些什么?”她的表情可能有些严肃,“别傻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洛丝还是有些犹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洛瑞尔……只是——只是你很少那样打电话过来,我觉得有些突然,你平时那么忙,现在又……”念珠的绳子快被她捻断了,“我直接给沙蒂打电话,告诉她我明天回去好了,真的不麻烦。”

“洛丝,求你了——”洛瑞尔脸上露出好看的皱纹,她有些恼火,“拜托你还是回家照看你女儿吧!我只想在拍《麦克佩斯》前好好在这儿放松一下。说句不怕你介意的话,我比较喜欢安静。”

洛丝原来也是个安静的人。洛瑞尔非常感谢她把农场的钥匙带过来,但此刻,她脑海里全是母亲过去的故事,有些她已经知道,有些仍然等待着她的探寻。洛瑞尔迫不及待地想躲进屋里,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绪。看见洛丝的车慢慢消失在车道上,洛瑞尔心里有种巨大的满足感。好戏应该快开场了。她终于回到了格林埃克斯农场,把伦敦抛在身后,回来探寻家里埋藏最深的秘密,她做到了。

现在,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面前只有空空的盘子。窗外,黑夜微茫看不到头。洛瑞尔方才的坚定有些动摇,她后悔没再考虑下洛丝的建议,妹妹温柔的唠叨让人内心安宁,不至于飘飘荡荡,坠入黑暗的角落。要是洛丝在的话,洛瑞尔不会觉得自己周围到处都是幽灵在飘荡。它们无处不在,有的躲在墙角,有的在楼梯上徘徊,还有的在浴室叹息,声音撞到地板上,回音袅袅。有光着脚的小女孩,穿着长长的衬衣,都瘦高瘦高的,年龄却各不相同。暗影里,父亲精瘦的身影在吹着口哨。这些影子里,最多的还是母亲。她的身影无处不在,她就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这栋农舍里,这里的每一块地板、每一扇窗户,甚至每一块石头,都浸润了她的热情和开朗。

现在,妈妈就在房间的墙角里——洛瑞尔看见她了,她正在包装送给艾莉丝的生日礼物。那是一本关于古代历史的书,孩子们都把它当作百科全书,洛瑞尔还记得里面精美的插图带给她的震撼。插图是黑白的,里面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地方,因此显得颇为神秘。那本书对洛瑞尔来说非常重要,第二天早上,艾莉丝在父母的床-上拆开礼物,小心翼翼地翻着书页,理好丝带做的书签时她竟然有些嫉妒。这种让人沉迷,让人滋生出占有欲望的书肯定带着故事。洛瑞尔没多少属于自己的书,她对之充满了渴望。

尼克森家并不是那种典型的书呆子家庭——外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总会有些吃惊——但尼克森家从来不缺乏故事的滋润。晚餐的时候,父亲总有许多趣闻轶事可讲,而桃乐茜·尼克森总能给孩子们创造故事和童话,她从来不需要照本宣科。小的时候,洛瑞尔耍赖不肯睡觉,母亲问她:“我跟你讲过夜莺之星的故事吗?”

小洛瑞尔急切地摇摇头,她喜欢听妈妈讲故事。

“没讲过吗?那我现在给你讲讲吧!我还纳闷,怎么从来没在夜莺之星上见到你呢。”

“你说哪儿,妈妈?夜莺之星是什么?”

“它正在返航的路上,宝贝,它正在驶往这里的旅途当中。”

洛瑞尔有些不解:“驶向这里?”

“它无所不在,无处不往……”妈妈笑起来,她微笑的样子总想让洛瑞尔亲近。妈妈神神秘秘地靠得更近一些,像是有秘密要告诉洛瑞尔似的,她深色的头发垂落在一边肩膀上。洛瑞尔最喜欢听秘密了,她也是个很好的守密者,她也往母亲那边凑近了些。“夜莺之星是一艘大船,每晚从梦之海起航,你见过海盗船的照片吗?就是那种风帆鼓张,绳梯在海风里摇摆的大船。”

洛瑞尔充满期冀地点点头。

“你见到夜莺之星的时候一定能认出来,它看上去就跟海盗船一样。笔直的桅杆,最顶上有一面银色的旗帜,中间是一颗白色的星星和一对翅膀。”

“我该怎么上船呢,妈妈?游过去吗?”洛瑞尔的游泳技术不佳。

桃乐茜笑起来:“这就是夜莺之星最神奇的地方了——只要你心中充满期待,夜晚入眠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身在温暖的甲板上,准备扬帆起航,开始一场伟大的探险。”

“你也在船上吗,妈妈?”

桃乐茜脸上露出悠远的神情,好像想起了悲伤的往事。但她很快就微笑着揉了揉洛瑞尔的头发:“当然在了,小宝贝,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人出发呢?”


* * *


远方,一艘深夜列车呼啸着驶入站台。洛瑞尔叹了口气,叹息声撞到墙上,又弹向另一面墙。洛瑞尔想打开电视,好让屋里有点儿动静。母亲一直不愿意换配遥控器的电视,所以,洛瑞尔最后只好打开那台古老的无线电收音机,调到国家广播电台第三频道,然后重新捧起手里的书。

这本《不情愿的缪斯》是她读的亨利·詹金斯的第二本书。说实话,洛瑞尔觉得自己很难读下去。作者可能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小说的男主人公汉弗莱对女-人的看法非常有问题。在书里,汉弗莱和詹金斯其他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魅力非凡,他对自己的妻子薇奥拉一方面非常喜爱,另一方面却将她视为珍贵的财产,而不是他无意中发现并拯救了的那个有血有肉无忧无虑的女-人。薇奥拉是“自然的精灵”,被他带到伦敦并开始文明化的进程,但汉弗莱也不想让城市“污染”了薇奥拉。洛瑞尔不耐烦地往下看,她希望薇奥拉穿上漂亮的裙子,奔向和汉弗莱的期待相反的方向,跑得越远越好。

当然了,薇奥拉并没有离开,她答应嫁给她的英雄——这就是汉弗莱的故事。开始的时候,洛瑞尔很喜欢薇奥拉,她就像个活泼可贵的英雄,让人无法捉摸而又耳目一新。但洛瑞尔越往下读越看不到原来那个女孩的影子了。洛瑞尔知道,自己的看法很不公平——可怜的薇奥拉当时还是个孩子,作出这样的决定并不能怪她。再说,男女之事洛瑞尔自己又知道多少呢?她每一段恋情都没超过两年。即便如此,在洛瑞尔看来,薇奥拉嫁给汉弗莱也并不是一件浪漫的事。她坚持着又看了两章——薇奥拉和汉弗莱来到伦敦,在那里给薇奥拉修建了一座黄金囚笼。洛瑞尔实在读不下去了,她沮丧地合上书页。

才九点钟,但洛瑞尔觉得已经很晚了。一天的旅途奔波让她很疲倦,明天还要早起,去医院看母亲,希望她老人家一切都好。洛丝的丈夫菲尔从自家车库里给洛瑞尔找了辆不用的汽车,那是一辆20世纪60年代的绿色小轿车,活像一只蚂蚱。洛瑞尔要自己开车去镇里。她把《不情愿的缪斯》夹在胳膊下,把盘子洗干净,然后-上-床睡觉。格林埃克斯农场漆黑一片的夜就留给那些幽灵吧!


* * *


“你运气真好。”第二天早上,洛瑞尔刚到医院的时候那个讨厌的护士就对她说道,语气竟像是十分惋惜的样子。“你母亲起床了,她状态不错。你们上周搞的聚会把她累坏了,但家人来看望就是最好的事情,别让她太激动。”之后,护士礼貌性地笑了笑,继续看着手里的塑料写字板。

洛瑞尔本想再举办一次爱尔兰舞会,护士这样说,她只好放弃了这个计划。她沿着米黄色的走廊往前走,来到母亲的病房前,轻轻敲了敲门。屋内没人回应,洛瑞尔轻轻推开门。桃乐茜躺在椅子上,背对着房门。洛瑞尔以为她睡着了,走近些才发现母亲醒着,正仔细打量着手里的东西。

“早上好,妈妈。”洛瑞尔问候道。

母亲惊讶地扭过头,眼里满是迷茫。不过,认出自己的女儿后,她马上露出了笑容。“洛瑞尔,”她轻声说道,“我以为你还在伦敦呢。”

“我本来是在伦敦的,不过已经回来一阵子了。”

母亲没有问为什么。她藏着那么多秘密,生命中许多细节都发生在别处,因此时常被人误会。走到生命尽头时,她已经不会为意料之外的事感到不安了吧?洛瑞尔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一天,不再希冀或是期待绝对的真相的这一天。这种未来多让人绝望。她把小餐桌推到一边,坐在盖着塑料布的空椅子上。“你手里拿的什么?”她冲母亲手里的东西点了下头,“是照片吗?”

桃乐茜颤-抖着双手拿出捧在怀-里的精致银色相框。相框很旧了,上面还有凹痕,但却擦得发亮,洛瑞尔以前从没见过这个相框。“是格里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母亲说道。

桃乐茜·尼克森最喜欢搜集废弃的旧东西了,这份礼物对她来说堪称完美,而这也符合格里一贯的做法。就在他似乎与整个世界失去联系,洛瑞尔对他日思夜念的时候,他忽然又出现在大家眼前,让大家都大吃一惊。想到弟弟,洛瑞尔心里一阵绞痛。决定离开伦敦之后,她给格里的语音信箱发送了三条信息。最后一条是她喝光半瓶红酒之后,在半夜里发给他的。她的措辞和语气比前几条都要平淡。她告诉格里,她要回到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家里,决定要查出“我们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妹妹们对此都不了解,她需要格里的帮助。在当时的洛瑞尔看来,寻求格里的帮助似乎是个好主意,但她一直没收到格里的回信。

洛瑞尔戴上老花镜,仔细打量着这张褐色的照片。“这是场婚礼,”照片中的陌生人穿着打扮都很正式,“可我们不认识他们,你说呢?”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多珍贵的东西啊,”母亲摇了摇头,似乎很悲伤,“格里在一家慈善商铺找到这张照片,这些人……他们应该被挂在墙上缅怀,而不是躺在箱子里,和一堆无人问津的东西放在一起……我们抛弃他人的方式太可怕了,你觉得呢,洛瑞尔?”

洛瑞尔赞同母亲的说法。“这张照片很美,不是吗?”她伸出拇指抚摸着相框上的玻璃,“虽然这个人没有穿军装,不过从他的穿着打扮来看,这应该是战争时期。”

“不是所有人都穿军装的。”

“你的意思是——逃兵?”

“还有其他情况。”桃乐茜拿回照片,端详着,然后颤-抖着手把它放在自己简朴的结婚照旁边。

提到战争,洛瑞尔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跟母亲谈谈她的往事。期待让她的脑子里一阵眩晕。“打仗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妈妈?”洛瑞尔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问道。

“我在妇女志愿服务社工作。”

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一点儿不情愿,母亲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好像她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这个问题了。洛瑞尔急切地抓住这条线索问下去:“在那儿织袜子,给士兵做饭吗?”

母亲点点头:“我们在一间地下室里开设了食堂,提供汤……有时候我们也会办流动食堂。”

“什么——你是说,在炸弹纷飞的大街上吗?”

母亲轻轻地点点头。

“妈妈……”洛瑞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所有的答案都汇成了一句话,“你真勇敢。”

“不,”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桃乐茜竟然否认了这个说法。她的嘴唇颤-抖着,“他们比我勇敢得多。”

“你之前从未说过这些。”

“是的。”

为什么呢?桃乐茜想继续问下去。告诉我,为什么一切都像是天大的秘密?亨利·詹金斯和薇薇安、母亲在考文垂的童年,还有她遇到父亲之前的战时生活……母亲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如此执著地抓住人生的第二次机会,甚至不惜杀死那个想要将她的过去公之于众的男人?但洛瑞尔并没有问下去。她说道,“真希望能见见那时候的你。”

母亲淡淡地笑了:“那可不容易。”

“你懂我的意思。”

母亲在椅子里动了动,稀疏的眉毛皱成一团,似乎有些难过:“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喜欢我。”

“什么意思?妈妈,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喜欢你?”

桃乐茜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为什么,妈妈?”

桃乐茜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但她声音和眼睛里的阴影还是出卖了她。“人会长大,会变聪明,能作出更好的决定……这样,他们就变了……我的岁数已经很大了,洛瑞尔,活到我这把年纪的人都在后悔……后悔过去做的事情……希望当初能作出不同的选择。”

过去,后悔,人变了——洛瑞尔感觉她终于快要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她装出一副可爱女儿的模样,撒娇地打听年迈的母亲过去的生活:“什么事情,妈妈?你希望作出什么不一样的选择?”

桃乐茜并没有听她说话。她目光悠远,手指捻着膝上毛毯的边儿。“我父亲曾告诉我,要是我不小心的话,就会让自己陷入麻烦……”

“所有的父母都这样说,”洛瑞尔语气中是小心翼翼的温柔,“我敢保证你犯的错绝没有我们几个严重。”

“父亲想警醒我,但我从没听他的话,我觉得自己最聪明。终于,我为自己的荒唐决定受到了惩罚,洛瑞尔,我失去了一切……一切我所爱的。”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先前的谈话以及伴随它而来的回忆让桃乐茜十分疲惫,就像船帆失去了风的支撑,她重新靠在垫子上,嘴唇微微动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桃乐茜放弃了,她转过头,望着起了一层薄雾的窗户。

洛瑞尔端详着母亲的侧脸,希望自己当初没有那么任性,希望时间还多,她可以重新来过。她希望自己没有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最后坐在母亲的病榻旁时,仍有这么多未解之谜。洛瑞尔想换种法子打听:“我想起一件事,洛丝给我看了件特别的东西。”她从架子上取下家庭相册,从里面拿出母亲和薇薇安的合影。她假装镇定,手指却在不停地发抖。“是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一个箱子里发现的。”桃乐茜接过洛瑞尔递过来的照片,端详着。

走廊上的门关关合合,远处的喧嚣断断续续地传进病房。汽车在外面的拐弯处停下,又轰隆隆离开。

“你们是朋友。”洛瑞尔提示道。

母亲犹豫地点点头。

“那是在战争时期。”

母亲又点了点头。

“她叫薇薇安。”桃乐茜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后的表情洛瑞尔没有看明白。她正要跟母亲提到那本书和书里的题词时,母亲忽然说道:“她死了。”她的声音很轻,洛瑞尔差点没听见,“薇薇安死在战争中了。”

洛瑞尔想起来,亨利·詹金斯在讣告中提到过。“在空袭中去世的。”她补充道。

母亲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兀自紧紧盯着照片,眼睛闪闪发光,脸颊上突然滚下了泪珠:“我快认不出自己了。”母亲的声音虚弱而苍老。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桃乐茜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拭脸上的泪珠。

母亲用手绢掩着脸,继续说着什么,但洛瑞尔只听清了几个字:炸弹,噪音,害怕重新开始。她靠近母亲,心里因即将获得答案而有些刺痛:“你在说什么,妈妈?”

桃乐茜扭头看着洛瑞尔,脸上浮现出惊恐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一样。她伸出手抓住洛瑞尔的袖子,疲倦地说道:“我干了一件事,洛瑞尔。”她的声音很小很小,“那时还在打仗……我没考虑好,所以一步错,步步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似乎是最好的办法,可以让一切重新走上正轨,但他发现了——他很生气。”

洛瑞尔的心忽然扑腾扑腾地跳起来——他。“所以他来找你了,对吗,妈妈?这就是格里生日那天,他来我们家的原因吗?”洛瑞尔心里一阵紧缩,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

母亲仍然紧紧抓着洛瑞尔的袖子,面色苍白,声音如芦苇一般在风中飘荡。“他找到我了,洛瑞尔……他一直在找我。”

“是因为你在战争中做的事情吗?”

“是的。”母亲的声音微不可闻。

“究竟是什么事,妈妈?你干了什么?”

门忽然开了,拉奇德护士端着盘子走进来。“该吃午餐了。”她轻快地说道,然后把桌子摆好,往塑料杯子里倒了半杯温热的茶水,接着又去检查壶里还有没有水。“吃完饭就按铃叫我,”她的声音很大,“听见铃声我马上过来。”她扫了一眼桌上的物品,“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桃乐茜茫茫然不知所措,眼睛一直打量着对面的女-人。

护士开心地笑起来,弯下腰和蔼地说道:“亲爱的,你还需要什么?”

桃乐茜眨眨眼,露出迷惘的微笑,洛瑞尔的心都要碎了。“是的,我想……我想跟鲁弗斯医生谈谈。”

“鲁弗斯医生?你是说科特医生吧,亲爱的。”

桃乐茜苍白的脸上笼罩着疑虑的乌云,然后她更加虚弱地笑了笑:“是的,是科特医生。”

护士说她遇见科特医生的时候会转告他,然后转过身看着洛瑞尔,用手指了指桃乐茜的太阳-穴-,眼里满是意味深长。洛瑞尔有种冲动,想用手提包的带子勒死这个穿着软底鞋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声聒噪的女-人。

整理用过的杯子,填写医疗记录,谈论外面的倾盆大雨……等了好长时间,护士终于离开了房间。房门终于关上的时候,洛瑞尔心里焦急得快起了火。

“妈妈!”她喊道,声音比想象中大,她并不喜欢自己这样。桃乐茜·尼克森看着自己的女儿,脸上一片茫然。洛瑞尔惊讶地发现,母亲刚才急切想要告诉她的事又潜回了封存秘密的旧角落。当然,她可以再次发问——你做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个男人要一直找你?这件事和薇薇安有关系吗?告诉我,求你了,这样往事才能烟消云散——可看着母亲慈爱苍老的面庞,看见她迷惘地凝视着自己,笑容中流露出淡淡的焦急,“怎么了,洛瑞尔?”她又觉得没办法问出口。

洛瑞尔耐着性子对母亲报以微笑——还有明天,明天再问吧——“要我照顾你用午餐吗,妈妈?”


* * *


桃乐茜没吃多少东西,刚才半小时的经历让她有些萎靡不振,洛瑞尔看见母亲虚弱的样子,心里有些诧异。她没想到,母亲竟然虚弱至此。姊妹们从家里搬来的绿色扶手椅小巧玲珑,过去几十年当中,洛瑞尔经常看见母亲坐在这张椅子上。但这几个月来,这把椅子竟然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像只暴躁的狗熊吞噬着母亲弱小的身\_体。

“我给你梳头吧!”洛瑞尔说道,“你觉得好吗?”

桃乐茜嘴唇边泛起一丝笑容,她轻轻点了点头:“我母亲以前也给我梳过头。”

“是吗?”

“我装作不喜欢的样子——我想要独立——但她梳头真的很舒服。”

洛瑞尔笑着从床后的架子上取下那把古董梳子。她轻轻梳理着母亲蓬乱的白发,想象着她小时候的样子。她肯定是个爱冒险的女孩,有时会很调皮,但这种调皮却是讨人喜欢而不招人厌烦的。洛瑞尔觉得,除非母亲开口,否则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故事。

桃乐茜合上薄薄的眼睑,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眼皮上的血管偶尔会轻轻地跳动。洛瑞尔给她梳理头发,她的呼吸逐渐变缓,终于进入了梦乡。洛瑞尔轻手轻脚地取下梳子,把钩针织就的小毛毯拉到母亲膝盖上,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

“再见,妈妈,”洛瑞尔轻声说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不让包和鞋子发出任何声响。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没精打采的声音:“那个男孩……”

洛瑞尔吃惊地转过身,母亲仍旧闭着眼,她喃喃说道:“那个男孩,洛瑞尔。”

“什么男孩?”

“跟你约会的那个小伙子——比利。”母亲睁开浑浊的双眼,扭头看着桃乐茜。她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温柔又难过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没年轻过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喜欢上一个帅气小伙子的感觉吗?”

洛瑞尔意识到,母亲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间病房里了。她回到了格林埃克斯农场,在和处于青春期的女儿谈话。这个事实让人有些不安。

“你在听我说话吗,洛瑞尔?”

洛瑞尔咽下一口唾沫,听见自己说道:“我在听呢,妈咪。”她很久没这样叫过母亲了。

“他要是向你求婚,而你也爱他的话,一定要说我愿意……你明白了吗?”

洛瑞尔点点头。她觉得有些奇怪,脑子里有些犯晕,身上一阵-燥-热。护士说母亲最近时常神志不清,就像串台的收音机一样,经常跳到不同的频道。今天是什么情况?母亲为什么会忽然提到一个她几乎不认识的男孩?那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洛瑞尔人生当中一段一闪而过的青涩恋情而已。

桃乐茜的嘴唇一翕一合:“我犯了那么多错……那么多。”泪珠打--湿----了她的脸颊,“亲爱的洛瑞尔,结婚的唯一理由就是——爱。”


* * *


洛瑞尔躲进走廊上的厕所里,打开水龙头,用双手掬起一捧凉水浇在脸上。她把手放在盥洗池上,目光凝视之处竟有几条发丝般细小的裂纹。洛瑞尔闭上眼,脉搏跳动的声音如同电钻的嗡嗡声一般钻进她的耳朵里。天哪,洛瑞尔感到一阵战栗。

母亲用对孩子说话的口吻对她谆谆教诲的时候,过去五十年的岁月似乎都被抹去,很久以前那个男孩的身影莫名出现在眼前,早就成为过往的初恋滋味在心尖扑腾。但这些,都不是让洛瑞尔震惊的缘由。真正让她惊讶的是母亲的话,还有她语气中的急迫、真诚,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年轻的女儿自己的宝贵教训。她想让洛瑞尔选择自己当初没有选择的,避免犯下她曾犯过的错误。

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洛瑞尔确信,母亲是爱着父亲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结婚已经有五十五年,两人相敬如宾,从来没有红过脸。如果桃乐茜是因为其他原因嫁给父亲的,如果她一直在为这个决定后悔,那她伪装的本领也太好了。现实生活中,应该没人能这样数十年如一日地伪装自己吧?此外,洛瑞尔不止一次地听过父亲母亲如何相识相爱的故事,她也曾见过父亲回忆与母亲初次见面时,母亲凝视父亲的温柔目光。

洛瑞尔抬起头。尼克森奶奶对母亲也充满怀疑,对吧?洛瑞尔一直都知道,母亲和奶奶的婆媳关系并不好——她们谈话的时候总有种例行公事的拘束感,四下无人时,老太太对儿媳说话的语气一直很严肃。大概在洛瑞尔十五岁的时候,她们去尼克森奶奶在海边的公寓看望她,就是那次,洛瑞尔听到了一些不该听见的事。那天,她在太阳底下晒了许久,头疼得厉害,肩膀也晒脱-了皮,于是就早早回来休息了。她躺在阴暗的卧室里,给自己额头上敷了一条打--湿--的毛巾,觉得身-子很不舒服。这时,尼克森奶奶和老姑娘佩里小姐刚好来到屋外的走廊上,佩里小姐也是公寓的房客。

“他对你真好,葛楚德。”佩里小姐说,“当然了,他一直是个好小伙子。”

“是的,我的史蒂芬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比他父亲还能干。”奶奶停下来,等着女伴的赞同,然后继续说道,“他很善良,对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总是充满怜悯。”

奶奶这句话勾起了洛瑞尔的好奇心。先前的谈话余音袅袅,在屋里回荡,这句话因此显得尤为刺耳。佩里小姐明白奶奶所说的“可怜人儿”是谁。“不,”她说道,“史蒂芬以前可从没遇到过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

“漂亮?如果你喜欢这种长相的话,我也无话可说。我觉得她太——”奶奶忽然停下来,洛瑞尔伸长了脖子想听清楚她接下来的话,“——太妖艳了。”

“噢,是的。”佩里小姐简直是根墙头草,“的确太妖艳了。不过,她这人很会把握机会,你说对吧?”

“是的。”

“她一见面就知道谁耳根子软。”

“的确如此。”

“我一直以为,史蒂芬会娶一个像街尾的宝琳·西蒙兹那样的本地姑娘,我觉得她对史蒂芬应该有意思。”

“她当然对我儿子有意思了。”奶奶忽然生气了,“这难道是她的错吗?我们本来就没料到桃乐茜会来横插一脚。遇到这种下定决心就一定要得到的对手,可怜的宝琳哪儿还有机会。”

“真不要脸,”佩里小姐明白奶奶话里的含义,“没-羞-没臊。”

“桃乐茜迷住了他,我可怜的儿子还不知道自己遇见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以为她是个单纯的人。这也不能怪他,他们结婚的时候他才从法国回来几个月?桃乐茜让他头昏脑胀,她就是那种人,一旦有了目标就会不择手段。”“她看上了史蒂芬。”

“她在找逃离的机会,我儿子刚好能给她。一结婚她就拽着他离开以前熟悉的环境和朋友,在那座破破烂烂的农舍里重新开始。当然,这都得怪我。”

“这可不是你的错!”

“是我把她带进家门的。”

“当时正在打仗,找个放心的帮佣简直不可能,你当时也不知道会这样。”“可事情就是这样,我早该调查一下的。开始的时候我太轻信她了,后来,我开始调查她,发现不对劲,不过为时已晚了。”

“这话什么意思?什么为时已晚?你查到什么了?”

奶奶和佩里小姐越走越远,洛瑞尔没听见奶奶接下来的话,因此,奶奶究竟查到了什么一直是个谜团。不过,当时的洛瑞尔并没有为此过多烦忧。尼克森奶奶是个守着老派礼节的人,桃乐茜在沙滩上看了别的男孩一眼她都会大惊小怪地跟儿子儿媳打小报告。所以,不管她发现了什么,洛瑞尔都觉得要么是她无中生有胡编乱造,要么就是她小题大做了。

洛瑞尔擦干脸上和手上的水——现在,她不那么确定了。尼克森奶奶猜测,桃乐茜在逃避什么,她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纯洁无辜,她的婚姻也只是权宜之计——这和母亲刚才告诉洛瑞尔的事情有种不谋而合的感觉。

桃乐茜·史密森出现在尼克森奶奶的公寓是为了逃婚吗?这就是奶奶查出的真相?有可能,但这绝不是全部的事实。儿媳以前的恋爱史就足以让奶奶勃然大怒——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不至于让桃乐茜在六十多年后还黯然神伤。洛瑞尔觉得母亲的悲伤可能源自内疚,她一直在说自己以前犯了错。难道,她没有告诉自己的未婚夫就跑了出来?这是为什么呢?她那么爱他,母亲会做这样的事吗?她为什么不直接嫁给他呢?而这和薇薇安还有亨利·詹金斯又有什么关系?

洛瑞尔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恼火地叹了口气,叹息声在小小的洗手间徘徊。洛瑞尔感到深深的挫败感。这么多迥然不同的线索,单独看来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洛瑞尔扯出一张纸巾,轻轻擦着眼睛下晕染开的睫毛膏。整件事就像迷宫,又像夜空中的星座。小时候,父亲曾带洛瑞尔几个姐妹出去看星星。他们在布莱茵德曼的树林里搭好帐-篷,等待夜色浓郁,星子在漆黑的夜空中慢慢显现。父亲告诉孩子们,自己小时候迷路了,就是跟着星星找回了家。“你们只需找这张地图,”他调好架子上的望远镜,“如果发现自己陷入黑暗,孤身一人,夜空中的地图就会带你回家。”

“可我什么地图也没看见。”戴着连指手套的洛瑞尔一边搓手抗议,一面眯着眼睛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

父亲看着她,宠溺地笑了笑。“那是因为你眼中只有星星,看不见星星之间的空间。你要在心里画出线条,才能看见星星构成的地图。”

洛瑞尔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慈爱的父亲消失不见,心里只有悲伤的思念。她想念父亲,她现在长大了,而母亲也老了。

镜中的她看上去状态差极了,洛瑞尔掏出梳子梳理头发。漫长的探寻之旅,这只是开始。格里才是能在夜空中找出各个星座,引来大家惊叹的人。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能对着天空画出星座的图案,而洛瑞尔从来只能看见散乱的星子。

想到弟弟,洛瑞尔心里动了一下。他们应该一起查出真相,这件事和姐弟两人都有关系。她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

没有。还是没有。

洛瑞尔翻看通讯录,找到弟弟办公室的电话,拨了过去。她咬着手指甲焦急地等待着,心下暗自懊恼弟弟为何不接电话。剑桥大学凌乱的书桌上,电话不停地响着,响着……终于,话筒里传来“咔嗒”一声。“你好,我是格里·尼克森。我正在观察星星,有事请留言。”

格里不可能卷入这件事情当中,洛瑞尔嘲弄着自己的一厢情愿。她没有给格里留言,她要独自找出真相。





14 & &1941年1月,伦敦




桃莉记不清这是自己倒给那个年轻消防员的第几碗汤了,不管对方在说什么,她都报以甜美的微笑——周围太吵了,笑声、谈话声还有钢琴声混在一起,她实在听不清消防员在说什么。不过,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笑笑总没什么坏处,所以桃莉一直笑着。消防员端起汤,找座位坐下来时,桃莉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得空不用伺候那一张张饿嘴了,她也终于找到机会坐下来,解放一下疲惫的双脚。

食堂里人很多,桃莉忙得团团转。今天,她从坎普顿丛林出发的时间稍微晚了些,格温多林夫人装糖果的袋子不见了,老太太非常难过。最后,失踪的糖袋子终于在这位胖妇-人肥肥的-屁-股下的垫子里找到了。可这时桃莉已经迟到,她只好一路狂奔,跑到教堂街。不巧的是,今天她刚好穿了一双缎面鞋,这种鞋好看不好穿,桃莉到达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脚又酸又疼。食堂里,士兵正在大吃大喝,桃莉想趁此机会偷偷溜进去。不过,刚走到半道就被小队长怀丁汉姆太太拦下了。怀丁汉姆夫人长了个大大的朝天鼻,双手患了严重的--湿--疹,不管天气好坏,她总是戴着手套,心情也总是糟糕透了。

“你又迟到了,桃乐茜。”她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像腊肠犬的-屁-股一样,“快去厨房帮忙盛汤,大家今晚都忙坏了。”

桃莉知道那种忙得团团转的感觉,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运气真差,薇薇安不在这里,早知道她就没必要这么着急赶来了。不过,事情有些奇怪,桃莉仔细查看过排班表,确定薇薇安今天会和她一起来值夜班。况且,不到一个小时前,她还在格温多林夫人的窗户边跟薇薇安招手呢,她亲眼看见薇薇安穿着妇女志愿服务社的制服离开了坎普顿丛林25号。

“动作快点儿,”怀丁汉姆夫人挥了挥戴着手套的双手,“快去厨房帮忙,外面的战争可不会为你这样的姑娘停下来,你说呢?”

桃莉真想在她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一把,但这样显然不好。于是,她朝怀丁汉姆夫人笑了笑——有时候,想象带来的快乐和现实没什么两样——然后,她朝怀丁汉姆夫人谄媚地点了点头。


* * *


食堂设在圣玛丽教堂的地窖里,所谓的厨房不过是墙壁上一小块凹陷进去的地方,前面搭上一张条桌,上面再铺一张桌布,周围挂一串英国国旗,就成了一个简陋的柜台。角落里有个小小的水槽,还有个给汤保温的煤油炉子。在此刻的桃莉眼中,没有什么比墙边上那张空着的长椅更可爱的东西了。

房间里都是吃饱喝足的士兵,几个救护车司机在一边打乒乓球,志愿服务社的女-人在角落里织毛衣闲话家常。怀丁汉姆夫人也在那堆女-人当中,她背朝着厨房跟她们聊得热火朝天。大家都这么忙,没人会注意到她吧?桃莉决定冒一回险。连续站了两个小时,她实在有些吃不消。她坐下来,脱掉鞋子,然后舒展着穿了袜子的脚指头,幸福地吁了一口气。

按照规定,志愿服务社的成员不可以在食堂吸烟,但桃莉还是从包里掏出她从杂货店老板霍普顿先生那儿买来的一包还没拆封的香烟。士兵们都在抽烟,没人有心思去制止他们,所以天花板上总笼罩着一层灰色的烟雾。桃莉觉得,这烟再多一点也没人会发现。她坐在铺了地砖的地板上,划燃火柴,脑子里回想着下午发生的那至关重要的一幕。

事情的开始极为普通。午饭过后,桃莉被打发去杂货店买东西,这任务有些艰难,她心情有些沮丧。在白糖都要定量配给的时期,糖果是非常稀罕的东西。但格温多林夫人从来不会接受这样的理由,桃莉只好在诺丁山后面的街道上挨家挨户地寻觅——据说,谁的舅舅的房东的朋友那儿还买得到走私过来的糖果,真是无稽之谈。两个小时之后,桃莉才回到坎普顿丛林7号,刚到家,还没来得及把围巾和手套脱下来门铃就响起来。

这种情况桃莉遇到多很多次,她以为是收集废金属制造喷火式战斗机的那群讨厌小孩,打开门却看见一个干净的小个子男人。他蓄着淡淡的胡须,脸颊上有一块草莓大小的胎记。他带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鳄鱼皮公文包,接缝处快被撑开了——包看上去很重,男人有些吃力。他把稀疏的头发梳向一边,勉强遮住头皮,从这一点看来,他是个很会自我安慰的人。

“我叫彭伯利,”男人飞快地说道,“雷金纳德·彭伯利律师,我是来见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夫人的。”他凑近些,用神秘兮兮的语气低声说道,“事情很紧急。”

桃莉听格温多林夫人提到过彭伯利先生——“他是个胆小无能的人,根本没法跟他父亲比,不过算账倒还行,所以我让他帮我办事……”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桃莉请他进屋,然后上楼请示格温多林夫人。老太太平时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但关系到钱的事她格外上心。此刻,她虽然面有愠色,不过还是挥了挥肥肥的手,示意桃莉让他上来。

“下午好,格温多林夫人。”虽然楼梯只有短短的三级,彭伯利还是有些气喘,“这样突然来访真是失礼,不过,这都是因为轰炸。十二月的时候,我家被炸弹袭击了,所有的文件卷宗都毁于一旦,这很麻烦,不过我现在都补全了。今后,我会把这些文件随身带着。”他敲了敲鼓囊囊的公文包。

桃莉离开格温多林夫人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把报纸上好看的图片剪下来,粘在自己的奇幻本上。时间一点点过去,马上就到她去妇女志愿服务社工作的时间了。桃莉看着手表,心里慢慢焦急起来。楼上的银铃终于摇响,桃莉上楼走进夫人的房间。

“送送彭伯利先生。”格温多林夫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儿,然后继续说道,“然后回来伺候我睡觉。”桃莉笑着点点头,等律师先生拿起公文包。这时候,老太太忽然用漫不经心的语气介绍道,“她叫桃乐茜,桃乐茜·史密森,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姑娘。”

律师立马转身面向桃莉:“很高兴认识你。”言语中满是敬意。说完,他退后两步,帮桃莉打开-房门。下楼的时候,桃莉跟彭伯利礼貌地交谈着,走到前门的时候,两人相互告别。彭伯利转身看着桃莉,惊叹地说道:“你真了不起,小姑娘,自从她妹妹那件事之后,我从没见过格温多林夫人这么高兴过。以前她连手指头都懒得抬,别说像今天这样挥着拐杖兴高采烈了。这事干得漂亮,她对你如此青睐真是难得。”说完,他还眨了眨眼,桃莉被他这个小动作吓了一跳。

你真了不起……自从她妹妹那件事以后……对你如此青睐。坐在食堂的地板上,桃莉回想刚才的谈话,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鲁弗斯医生曾暗示过她,格温多林夫人想把桃莉加入自己的遗产继承人当中,老太太自己有时候也会拿这事打趣儿。但这次显然不一样,格温多林夫人介绍自己和她的律师认识,还告诉他自己很喜欢这个年轻的陪护,她们快成一家人了——

“你好。”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桃莉的思绪,“我想喝碗汤。”桃莉抬头看去,吉米正站在柜台边弯腰对她耳语,“你又开小差了是吧,史密森小姐?”桃莉吓了一跳。

她感觉血液涌上脸庞:“你来这里干什么?”她慌里慌张地站起来。

“我刚好在这片工作,”吉米指了指肩上的相机,“顺便过来看看你。”

桃莉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吉米小声点。她把香烟在墙上摁熄,小声说道:“不是说好了在里昂街角餐厅见面的吗?”她转身走到柜台前,顺手整理了一下裙子,“我还在上班呢,吉米。”

“我都看见了,你真忙。”吉米笑了笑,但桃莉却没笑出来。

她看了看热闹的餐厅。怀丁汉姆夫人还在一边织毛衣一边八卦闲话,薇薇安还是没来,一切还和刚才一样,这样真是冒险。“你先出去,”她低声说道,“我马上出来。”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这样才有机会看看你工作时的样子。”吉米弯下-身-子,想亲她一下,桃莉一把推开他。

“我在工作,”桃莉解释道,“我还穿着制服呢,这样不合适。”吉米似乎并没有相信她突然而然的一本正经,桃莉只好换了个方法。“听我说,”她悄声说道,“你去找个地方坐下来,喝点汤。我马上收拾好,换件衣服,然后我们一起走,好吗?”

“好的。”

桃莉目送吉米离开,看见他在房间另一头找位置坐下来才松了一口气。桃莉觉得指尖有些疼。吉米究竟在想些什么?说得清清楚楚的,在餐厅见面,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如果薇薇安照常上班的话,桃莉就不得不介绍他们俩认识了,这对吉米来说不啻为一场灾难。在400俱乐部里,吉米假装成桑迪布鲁克勋爵,风度翩翩,英俊迷人。可现在,他刚从大轰炸的现场回来,一身破破烂烂又脏兮兮的日常衣服……薇薇安要是知道桃莉有这样一个男朋友不知会怎么说,想到这儿,桃莉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更糟糕的是,格温多林夫人知道这件事了该怎么办?

既然如此,桃莉只好作了个艰难的决定——她要向吉米和薇薇安隐瞒彼此的存在,就像她跟吉米聊天时,小心翼翼避开她在坎普顿丛林的生活一样。但如果吉米老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话,这个秘密还能瞒多久?桃莉把酸痛的脚重新塞-回那双令人痛苦的漂亮鞋子里。她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这件事很复杂,她没办法向吉米解释,他不会明白的,但她不得不顾及吉米的感受。他不属于这里的食堂,不属于坎普顿丛林7号,也不属于400俱乐部贵宾区的餐桌和舞台。但桃莉不一样。

桃莉看了看吉米,他正在喝汤。在400俱乐部和她卧室的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是那么快乐。但400俱乐部和坎普顿丛林的人不能知道她和吉米的关系,薇薇安不能知道,格温多林夫人就更不行了。想象老太太知道这件事的反应,桃莉觉得浑身滚烫。她要是知道自己会像失去佩妮妹妹那样失去桃莉,整个人都会崩溃的……桃莉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然后离开柜台去拿自己的外套。她得和吉米谈谈,用婉转的方式让他明白,他俩之间的关系得冷下来,这样才最好。桃莉知道,吉米肯定会不高兴的,他向来讨厌假装。他就是那种恪守规矩,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人。但他会妥协的,桃莉了解他。

走到储藏室,顺利拿到自己的外套,桃莉高兴得出声。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怀丁汉姆夫人的声音:“桃乐茜,你要提前离开吗?”桃莉这才回过神来。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另外一个女-人就怀疑地抽着鼻子:“我闻见的烟味儿是从这里传来的吗?”


* * *


吉米把手伸进裤兜里,那只黑色的天鹅绒盒子还在那儿——他已经检查无数遍了。整件事情现在看上去越来越像是冲动之举,所以吉米觉得越早把戒指套上桃莉的手指越好。他在脑海中排练了无数遍求婚的场景,但还是非常紧张。他想有个完美的求婚仪式,虽然,在看过了这满目疮痍的世界以及世界上的死亡和悲伤之后,吉米并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尽善尽美之物。但桃莉是个完美主义者,所以他要尽力让这场仪式变得完美。

吉米本来打算在桃莉喜欢的高级餐厅里订个座的,丽姿餐厅和克拉里奇餐厅都是不错的选择。但这两家餐厅的预定都已经满了,不论他怎么解释恳求,餐厅就是没法匀一张桌子出来。起初,吉米十分沮丧,想要变强变有钱的念头又浮上了心头。他努力摆脱这些念头。在这么重要的夜晚,他也不想装模作样。再说,就像他的老板开玩笑时说的那样,在这种定量配给的时期,克拉里奇餐厅的伍尔顿馅饼,和里昂街角餐厅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价格贵了些而已。

吉米往柜台的方向看去,桃莉并不在那里。他以为她去取外套,补口红,或者是做女孩们以为能让自己更漂亮的其他事去了。他觉得桃莉不必如此,她不需要涂脂抹粉,也不需要华丽的装束。这些东西就像是家具表面贴的那层饰板,掩盖了一个人本来的模样。桃莉的弱点和真实面目也就藏在那下面,对吉米来说,这样的桃莉才是最美的。她复杂的小心思和不完美也是他爱她的地方。

吉米漫不经心地挠了挠胳膊,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桃莉看见自己时为何举止慌张?她躲起来,点上香烟,脸上挂着梦幻般的微笑,她以为这地方就她一个人,自己突然出现在柜台边,跟她打招呼的确会吓到她。发生自己意料之外的事情时,桃莉通常会特别激动。她是最勇敢的姑娘,是吉米认识的人当中最大胆的人,没有什么事能吓住她。不过,她看见吉米的时候的确是一副受惊的小鹿的模样,和那天晚上跟他在伦敦街头逃亡,领他回自己卧室的那个女孩迥然不同。

除非——柜台后面有她不想让吉米看见的东西。吉米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或许,桃莉给他准备了什么惊喜,想在餐厅见面的时候送给他;也可能当时她正在回想属于他们俩的那个夜晚,这或许能够解释她抬头看见吉米的时候,那么惊讶,甚至有些尴尬的原因。吉米用力划燃一根火柴,猛吸了一口烟。他猜不透桃莉的心思,但他知道,这种怪异的举止不是她惯常玩耍的“假装游戏”,他觉得这或许无关紧要。苍天保佑,希望桃莉不要在今晚玩她的游戏。今天晚上,他得是掌控局面的那个人。

他又忍不住把手伸进裤兜里查看,然后嘲弄地摇了摇头——戒指盒当然还和两分钟前一样好好待在那儿。他这股执念越来越可笑了,他必须找到其他东西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直到最后把戒指戴上桃莉的手指。吉米没有带书,所以他拿出自己装照片的黑色文件夹。不上班的时候,他一般不会带着它,但今天他和编辑开完会之后就直接来这里了,没来得及把文件夹放回家里。

吉米翻到星期六晚上在奇普赛街拍的照片。照片里是个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孩,她站在教堂的厨房前面。她所有的家人都在空袭中罹难,一无所有,就连件合身的衣裳都没留下。救世军没有孩子的衣服,小女孩只好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灯笼裤,一件大人的毛开衫,脚上趿着一双踢踏舞鞋。小女孩很喜欢这双红色的鞋子。她身后,圣约翰教堂的女士们正在给小女孩找饼干。吉米遇到小姑娘的时候,照顾她的女-人正满怀期待地盯着房门,希望她的家人会奇迹般地出现,完好无损,满面笑容,准备带小姑娘回家。而她自己正像秀兰·邓波儿那样轻叩脚尖。

吉米拍摄了许多关于战争的照片,家里的墙上和他的脑海里密密麻麻,全是各种长相的陌生人。面对灾难和损失,他们无比坚毅。这周,吉米刚去了布里斯托、朴次茅斯和戈斯波特。他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小女孩,虽然,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吉米不想忘记她。在遭受了那么多伤害之后,她小小的脸庞还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而绽放笑容。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遭遇无疑是可怕的,会阴影一样笼罩着她的余生,甚至改变她的一生,吉米太明白这一切了。他继续浏览爆炸遇难者的照片,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在里面。

小女孩的个人悲剧相对于战争的大格局来说,渺小得不值一提。在历史这张宽大的地毯上,她和她的踢踏舞鞋如同细小的微尘,会轻而易举地被抹去。但那张照片却是真实的,它就像琥珀里的昆虫一样,在某个瞬间被捕捉到,然后永永远远地保存下来。它提醒吉米,自己记录战争真相的这项举动非常重要。有时候,吉米需要被提醒。比如,在这样的夜晚,周围都是穿军装的人,他心里尤其渴望自己能跟他们一样。

之前坐这个位置的人很贴心地在桌上放了一个汤碗,吉米把烟-屁-股扔了进去。他看了看手表,自己坐在这儿已经十五分钟了,不知桃莉究竟干什么去了。吉米犹豫着要不要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去找找桃莉。这时,他发现身后有一个人。他转过身,以为是桃莉,不想却是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


* * *


桃莉终于摆脱怀丁汉姆夫人的纠缠,她从厨房走出来,心里暗自纳闷,这么漂亮的鞋子怎么会这么磨脚。她扫了一眼周围,觉得整个世界都停止转动了——薇薇安来了。

她站在一张餐桌旁。

在跟人热切地交谈。

而她交谈的对象就是吉米。

桃莉心里怦怦直跳,她躲在厨房柜台边的柱子后面,既不想被人发现又想看清楚薇薇安和吉米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她双眼睁得溜圆,从柱子后偷偷看去,却惊恐地发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糟。吉米和薇薇安不仅在交谈,两人还对着吉米放照片的文件夹指指点点。桃莉踮着脚,皱眉蹙额地看着那边发生的一切。她想,薇薇安和吉米应该是在谈论他的照片。

吉米曾经让桃莉看过这些照片,当时,她就被深深地迷住了。这些照片太震撼了,一点儿也不像他之前在考文垂拍摄的那些日落、树木以及萋萋牧场上漂亮的小房子,也不像桃莉和基蒂在电影院看的战争片——那里面都是荣归故里满脸笑容的军人,他们神色疲倦衣着肮脏,但却是胜利归来。孩子们在火车站列队欢迎他们,憨厚的妇女把橘子递给欢乐的士兵。吉米照片中的人身\_体残缺,脸颊灰暗消瘦,他们的眼睛见证了本不该看到的一切。桃莉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希望吉米没给自己看过这些照片。

他为什么要给薇薇安看照片呢,他是怎么想的?薇薇安那么漂亮那么完美,她不该为这些丑恶的事情烦忧。桃莉想保护自己的朋友,她想飞奔过去,把吉米的文件夹合上,结束这一切。可她做不到。吉米会亲-吻她的,他甚至会说自己是他的未婚妻,这样薇薇安就会以为他们已经订婚了。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正式订婚——他们的确讨论过这件事,但那时候他们俩都还小,而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战争改变了一切,人也变了。桃莉努力咽了咽口水,她最害怕的一幕就在眼前。她别无选择,只能痛苦地躲在这里,等一切自行结束。

吉米终于合上了文件夹,薇薇安也转身离开,桃莉觉得过了好几个小时那么久。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感到一阵恐惧——薇薇安轻轻皱着眉头,沿着桌子间空出的通道往厨房走来了。桃莉本来很想见她,但却不是在这样的场合。起码,在知道吉米跟她谈话的内容前,她和薇薇安还不能见面。薇薇安就要走过来了,桃莉灵机一动,她俯下-身-子,在圣诞节剩下的红红绿绿的布帘中埋头翻找,好像很忙一样。薇薇安走过去之后,桃莉立马抓起包,跑到吉米身边。现在,她只想在薇薇安发现之前,带着吉米离开食堂。


* * *


他们没有去里昂街角餐厅。火车站旁边就有一家现成的饭店,朴素无华的建筑上,窗户都用木板钉着,炸弹在窗户上轰出一个窟窿,老板自我解嘲地在窟窿上挂了个牌子,写着“比以往更通透”。走到这儿的时候,桃莉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吉米,我脚上起水泡了。”桃莉带着哭腔说道,“就在这儿吃吧!好吗?外面快冻死人了,今天晚上肯定要下雪。”

饭店里的确要暖和些,服务生在靠里面的地方给他们找了张桌子,旁边就是火炉。吉米接过桃莉的外套,挂在门边;桃莉脱下志愿服务社的帽子,把它放在盐和胡椒瓶子旁。有枚发卡一晚上都戳着她的脑袋,这时候她才轻轻挠着头皮,然后脱下那双让人痛苦的鞋子。吉米走过来的时候轻声对服务员说了几句,但桃莉满脑子都是他今晚上和薇薇安的谈话,根本无暇顾及他的举动。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划燃火柴,不料用力过大,火柴竟然断了。桃莉确定,吉米有事瞒着自己。离开食堂之后,他的举止一直很奇怪。现在,他回到座位上,根本不敢看桃莉的眼睛。双方一有目光接触,他便立即移开视线。

他刚坐下来,服务生就端上一瓶酒,把两个玻璃杯倒得满满的。汩汩的声音特别刺耳,让人有些尴尬。桃莉扫了一眼餐厅,三个无精打采的服务员站在角落里交头接耳,酒保百无聊赖地擦着干净的吧台。除了她和吉米,餐厅里就只有一对夫妇在用餐。吧台上的留声机里传来阿尔·乔尔森深情的歌声,那对夫妻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小声交谈着,女-人脸上充满期待,跟基蒂谈起她的新情郎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就是那个皇家空军飞行员。女-人一手顺着男人的衬衣往下滑,一边听着男人讲笑话,咯咯娇笑。

服务员放下酒瓶,用夹杂着法语的时髦语调告诉他们,由于物资匮乏,菜单上的菜品都没有了,但他们的大厨会用现有的材料给他们做一顿美食。

“很好,”吉米根本没有抬眼看服务员,“谢谢你。”

服务员转身离开,吉米点燃一支烟,看着桃莉飞快地笑了笑,然后就盯着她的额头看。

桃莉受不了了,她心里忐忑不安,不管吉米会不会主动提起薇薇安,她必须知道吉米究竟对薇薇安说了什么。

“现在。”她说道。

“现在。”

“我在想——”

“我有事——”

两人同时停下话头,使劲抽着烟。透过淡淡的烟雾,两人相互打量着对方。

“你先说。”吉米笑了,他摊开手,直直地盯着桃莉的眼睛。要是心里没那么着急的话,她肯定会被这眼神看得浑身发烫。桃莉用词十分谨慎。“我看见你了,”她往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在食堂里,我看见你在跟人谈话。”吉米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琢磨,他紧紧地盯着她。“你和薇薇安。”桃莉补充道。

“她就是薇薇安?”吉米睁大了眼睛,“她就是你新交的朋友?我还不知道呢,她没告诉我她的名字。噢,桃莉,你早点出现的话就能介绍我们认识了。”

他看上去很失望,桃莉心里有些踌躇,但还是松了一口气。吉米还不知道薇薇安的名字,这是不是意味着,薇薇安也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今晚上来食堂的原因?桃莉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你和薇薇安谈了些什么?”

“战争,”吉米耸耸肩,紧张地抽了口烟,“都是些很平常的话题。”

桃莉看得出来,吉米在撒谎。他向来不擅长撒谎,显然,他并不想和桃莉谈论这个话题。他回答得太快了,而且还一直躲着桃莉的目光。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吉米竟然这么讳莫如深?他们谈到自己了吗?天哪——吉米说了些什么?“战争。”桃莉重复着他的话,然后停下来,想给他一个机会继续往下说,但吉米并没有接话。桃莉冲他冷笑道:“还真是个寻常的话题。”

服务员来到桌边,揭开一个热气腾腾的盘子:“仿扇贝。”他隆重地介绍道。

“仿扇贝?”吉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服务员的嘴角抽搐着道出实情:“就是煮洋蓟,先生。”他轻声解释道,“是厨师在自留地上种的。”


* * *


吉米看着坐在白色桌布另一边的桃莉。在这样冷清的低级饭店里向她求婚,请她吃切碎的洋蓟,喝发酸的葡萄酒,让她怒气冲冲,这一切都和他原本的计划背道而驰。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戒指盒在吉米的裤兜里似有千斤重。他不想辩解,他只想把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戒指代表着真实和美好,戴上戒指桃莉才真正属于自己,而他对此渴望已久。吉米一边想,一边拨弄着盘子里的洋蓟。

要是自己再用心一点,事情就不会搞成这样了。更糟糕的是,此情此景,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桃莉知道吉米没有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自己,她非常生气。可那个叫薇薇安的女-人请求他不要把他们的谈话内容告诉别人。不仅如此,薇薇安恳求他保密时的表情说明,这背后似乎另有隐情,吉米只好答应了她的要求。现在,他脑子里思索着这一切,无意识地把洋蓟在惨白的盘子里拨来弄去。

薇薇安所说的别人可能不包括桃莉——她们是好朋友。要是他把事情都告诉桃莉,她可能会哈哈大笑,挥着手告诉吉米自己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吉米抿了一口酒,想象父亲要是面临这样的困境会作何举动。凭直觉,他觉得父亲会坚守对薇薇安的承诺。但想想父亲遭遇的一切——他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吉米不愿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的朋友薇薇安,”吉米假装随意地说道,好像两人之间并没有发生刚才那尴尬的一幕,“她看了一张我拍的照片。”

桃莉殷切地注视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吉米吞了口口水,摆脱关于父亲的念头,还有小时候听他讲过的勇气和尊重。今晚,他别无选择,他必须把实情告诉桃莉。再说,这能有什么影响?“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她的家人在奇普赛街的空袭中全部遇难。桃莉,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你看,小女孩还在笑呢,她穿着——”他停下来,自嘲地挥了挥手。看得出来,桃莉根本没耐心听他讲故事。“这些都不重要——关键在于,你的朋友认识这个女孩,她一看照片就认出来了。”

“怎么回事?”

这还是服务员把菜端上来以后桃莉第一次开口说话,虽然这并不意味着桃莉已经原谅了自己,吉米心中还是轻松了许多。“她说,她有一位当医生的朋友,他在富勒姆开了一家小型的私人医院。这位医生把部分医疗资源用于关爱战争孤儿,薇薇安有时会过去帮忙。她就是在那儿遇到了妮拉——就是照片中的那个小女孩。她被送到医院,到现在都没人来认领。”

桃莉盯着吉米,等他继续往下说,但吉米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就完了?”桃莉问道,“你没跟她介绍你自己吗?”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提,根本没时间。”远处,--湿--冷的伦敦夜里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吉米忍不住想,谁又遭到了袭击,谁又在痛苦、悲伤和恐惧的煎熬中惊声尖叫。

“她没说别的了吗?”

吉米摇摇头:“只说了些医院的事。有机会的话我想跟她一起去那里,去给妮拉拍些照片——”

“你当时没说吗?”

“我没机会说。”

“薇薇安说她有时会去医院帮她的朋友——这就是你对我躲躲闪闪的原因吗?”

看着桃莉满脸狐疑的表情,吉米觉得自己蠢透了。他笑着往后缩了一些,抱怨自己总是小题大做,竟然没有意识到薇薇安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桃莉肯定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他这人老是这样,总爱为小事纠结。最后,吉米倦怠地说道:“她求我别告诉任何人。”

“天哪,吉米,”桃莉娇笑着伸出手抚摸他的胳膊,“薇薇安说的任何人可不包括我,她的意思是让你不要告诉别人——那些不熟悉的人。”

“我明白了。”吉米握住桃莉的柔嫩的手,“我真傻,连这都没想明白,我今晚有些不清醒。”吉米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重要的抉择,自己的余生和桃莉的余生,都将有个新的开始。吉米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 * *


吉米抚摸着她的手时,桃莉正出神地微笑着。一位医生朋友,还是个男人——基蒂说的都是对的,薇薇安在外面有情人,一切都明朗了。薇薇安守护的秘密,她之所以经常缺席妇女志愿服务社的活动,她坐在坎普顿丛林25号的窗前时脸上那梦幻般的悠远神情——一切都有了答案。她说道:“不知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此刻,吉米也正在对她说,“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这已经是今天晚上他们第二次同时开口说话了。桃莉忍不住笑起来:“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她忽然觉得心情很爽朗,忍不住咯咯直笑,似乎能笑上一整晚。她喝得有点多,而且,得知吉米没有在薇薇安面前暴露身份,她的心情更好了。“我想说的是——”

“别说,”吉米伸出一根手指放在桃莉唇边,“让我说完,桃莉,我必须说完我想说的话。”

他的表情让桃莉有些惊讶,她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坚定,急切。虽然桃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关于薇薇安和她的医生朋友的事情,但她还是忍住了话头。

吉米的手指滑向一边,抚摸着桃莉的脸庞。“桃乐茜·史密森,”他的语气让桃莉的心都化了,“第一次见面我就爱上了你,你还记得考文垂那家咖啡馆吗?”

“你那时扛着一袋面粉。”

吉米笑起来:“一个真正的英雄,对,就是我。”

桃莉微笑着把空盘子推到一边,然后点燃一支烟。她突然觉得有些冷,炉子里的火已经熄了:“的确,那袋子好大。”

“我之前告诉过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桃莉点点头,吉米说过很多次。这话真甜,所以吉米再次说起的时候她并没有打断他的话。但桃莉不知道,关于薇薇安的念头她还能在心里压多久。

“我是认真的,桃莉,你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那你能叫服务员来看看炉火吗?”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这里忽然好冷。”她双手抱在胸前,“你难道不觉得冷吗?”吉米没有回答,他正忙着从裤兜里往外掏东西。桃莉看了眼服务员,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好像看见她了,但却转身走进厨房。这时,另一对夫妇也起身离开,他们俩成了餐厅里唯一的客人。“我们走吧!”她对吉米说,“已经很晚了。”

“再给我一分钟。”

“可这儿好冷。”

“不想就不冷了。”

“可是——”

“我想向你求婚。”话一出口,吉米自己都有些吃惊。他忽然笑起来,“可求婚仪式被我搞得一团糟。我之前没有跟人求过婚,今后也不想再来一次。”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在桃莉面前,深吸了一口气,“桃乐茜·史密森,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桃莉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吉米的举动,她等着吉米自己演不下去,然后哈哈大笑——她知道吉米是在开玩笑,在伯恩茅斯的时候,吉米坚持一定要等自己攒够了钱才和她结婚。他随时可能笑场,然后问桃莉要不要吃些甜点。可吉米并没有,他仍旧跪在地上,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吉米,”桃莉喊道,“你这样会长冻疮的,快起来。”

吉米没听她的话。他抬起左手,手里露出一枚金戒指,中间镶着一块小小的宝石。这枚戒指款式有些旧,不可能是新的,但也不是真古董,肯定是吉米带来的道具。桃莉看着戒指,眨了眨眼。她真心仰慕吉米,他是个天才演员。她希望自己也能配合着吉米往下演,不过,她没料到吉米今天会来这招。吉米忽然这样兴致勃勃地玩起了自己常玩的假装游戏,桃莉有些不习惯,这该是自己的拿手好戏才对。桃莉也说不出,吉米这样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嗯,我得洗个头,好好想想。”她说了句俏皮话。

一缕头发遮住了吉米的眼睛,他甩甩头,把头发甩到一边。他一脸严肃地注视着桃莉,好像在理清自己的思绪。“我在向你求婚,桃莉。”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真诚,没有丝毫虚情假意或是模棱两可。桃莉忽然明白,吉米可能是认真的。


* * *


桃莉以为自己在开玩笑——意识到这一点,吉米差点忍不住笑起来。他是认真的,他把头发从眼睛前甩开,回想那天晚上她带自己回到卧室,脱掉红裙子时凝视自己的目光,还有她抬起下巴,与自己对视的样子。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年轻、强壮,能够在此时此刻和她待在这间卧室里,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他又想起自己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的样子。桃莉这样的女孩居然会和自己相恋,真是难以置信。他看着桃莉沉睡的模样,发誓会爱她一生一世,直到两人都变成老头老太太,坐在农舍舒服的扶手椅上,孩子们长大成人,像鸟儿一样飞离这个家,他们俩可以相互为对方倒茶。

吉米想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桃莉,想让她像自己一样清楚地看见未来的蓝图。但吉米知道,桃莉和自己不一样,她喜欢惊喜,不想在开始的时候就看见结局。吉米的万千思绪像落叶一样慢慢聚集在一起,他尽量用平淡的语调说道:“我希望你能嫁给我,桃儿。虽然我现在还不富裕,但我爱你,我不想虚度时光,过没有你的日子了。”桃莉明白他是认真的,脸色变了,嘴角抽搐着,眉头轻蹙。

吉米在等着她的回答。桃莉慢慢长叹了一口气,她摆弄着帽檐,两条好看的眉毛绞在一起。吉米知道,桃莉不喜欢这样戏剧化的突然安静,所以仍旧像在海边的小山上一样,看着她美丽的侧脸,心里其实并不担心。桃莉忽然开口了:“吉米——”她的声音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她扭头看着吉米,脸颊上忽然落下一滴滚烫的泪珠。“你不应该这时候向我求婚。”

吉米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桃莉就飞快地起身离开了。她慌不择路,-屁-股不小心撞到桌子上,最后,终于消失在战时伦敦漆黑冰冷的夜里。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过了好几分钟,她依旧没有回来。吉米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忽然间,他的身\_体好像成了镜头下的人物,灵魂则高高地飘荡在半空,俯视着那具麻木的肉-体。昏暗的餐厅里,一个男人孤独地跪在肮脏的地板上。夜已深沉,地板冰凉。





15 & &2011年,萨福克郡




洛瑞尔突然灵机一动:自己怎么没想到在谷歌上搜索一下母亲的名字呢?虽然,她认识的桃乐茜·尼克森并没有什么事值得网络铭记。

她实在等不及回到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家里,干脆就坐在医院外面的小汽车中,拿出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桃乐茜·史密森”。她动作太快,输错了字母,不得不重新输入一遍。她准备好了,无论搜索结果如何都能坚强面对,然后才按下搜索按钮。手机屏幕上一共跳出来127条搜索结果,一个是位于美国的家族谱系网站,一个是在脸书上结识朋友的黛玛·桃乐茜,澳大利亚的分区电话簿上也有一个桃乐茜·史密森。洛瑞尔继续把页面往下拉,忽然看见国家广播公司人民战争档案的一个条目中也有母亲的名字。这篇文章有个副标题——《一位伦敦话务员记忆中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洛瑞尔哆嗦着手指点进去。

这是一位名叫凯瑟琳·弗朗西斯·巴克尔的女-子的战争回忆录。伦敦大轰炸期间,她就职于威斯敏斯特的战争部,从事话务员的工作。页面顶部的说明显示,这篇文章是一位名叫苏珊娜·巴克尔的女-子代表她的母亲提交的。页面上还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她坐在暗红色天鹅绒沙发上,脑袋后面枕着针织垫子的样子竟有几分卖弄风情的味道。照片下面有简短的说明:


凯瑟琳·基蒂·巴克尔在家中休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基蒂搬往伦敦从事话务员的工作,一直到战争结束。基蒂本想加入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但在当时的情形下,通讯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她一直无法离开。


文章很长,洛瑞尔匆匆扫过,在文中寻找母亲的名字。几段内容过后,母亲的名字终于出现在眼前:


我在英国中部地区长大,在伦敦举目无亲。好在战争期间,有关部门为我解决了住宿问题。相对于其他人来说,我非常幸运地被安排在一位富太太的家里。她家位于肯辛顿坎普顿丛林7号,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会相信,战争期间,我在那儿的日子过得相当舒心。与我同住的还有在战争部工作的其他女文员和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夫人的仆人,包括一名厨娘和一个名叫桃乐茜·史密森的女陪护。战争爆发时,她们都留在了伦敦。我和桃乐茜的关系不错,但自从1941年我和汤姆结婚之后就失去了联系。战争时期,友情来得很快,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我经常想念那段特殊时期中结识的朋友,不知她们后来境况如何,希望她们都好好地活着。


洛瑞尔脑中嗡嗡作响。在网上看见母亲结婚前的闺名,这简直不可思议。更重要的是,她的名字竟然是出现在战争回忆录当中,洛瑞尔感兴趣的时间、地点都被囊括其中。

她把这段文字重新读了一遍,兴奋之情仍然没有消解。桃乐茜·史密森确有其人,她为一位名叫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的夫人工作,住在坎普顿丛林7号——洛瑞尔惊讶地发现,薇薇安和亨利·詹金斯也住在那条街。母亲还有一位名叫基蒂的朋友。洛瑞尔看了一下这篇文章的发布时间——2008年10月25日。母亲这位朋友极有可能还活着,她也许愿意跟洛瑞尔聊聊。每个发现都是无垠夜空中一颗闪亮的星,它们组成星座的图案,指引洛瑞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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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娜·巴克尔邀请洛瑞尔过来喝下午茶。洛瑞尔从来不相信所谓的一帆风顺,如此容易就找到苏珊娜让她有些不敢相信。她不过是在朗伯威在线目录中输入了凯瑟琳·巴克尔和苏珊娜·巴克尔的名字,然后根据页面上的联系方式挨个儿打电话而已,刚打到第三个号码就找到了她想找的人。“母亲每周四要去打高尔夫,周五要去本地的语法学校跟孩子们交流,”苏珊娜说道,“不过,今天下午四点钟刚好有时间,你方便吗?”洛瑞尔当然有空,她根据苏珊娜的指引,开车行驶在剑桥郊外被绿意浸染的田野中,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前。

一个身材微胖、满脸喜悦的女-人在门前等她,鬓边古铜色的鬈发已经被雨水打--湿--。她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开衫,里面是一条褐色的裙子。她双手握着伞,既恭敬又焦虑地在门边等候洛瑞尔。身为演员的洛瑞尔能够从一个手势中判断出那个人的一切——打着伞的女-人很紧张也很开心,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你好,欢迎来我家。”洛瑞尔穿过街道走过来,女-人颤-抖着声音招呼道。她笑起来露着牙龈,“我是苏珊娜·巴克尔,见到你真是太荣幸了。”

“我是洛瑞尔,洛瑞尔·尼克森。”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请进吧,快请进。今天天气糟透了,母亲怪我之前在屋里踩死了一只蜘蛛。我真傻,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打死蜘蛛天上就会下雨,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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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蒂·巴克尔是个聪明直率的女-人。“桃乐茜·史密森的女儿。”她瘦小的拳头使劲砸在桌上,“真是天大的惊喜。”洛瑞尔本想自我介绍,说说自己是如何在网上找到基蒂的名字的,但基蒂不耐烦地挥了挥瘦弱的手掌,大声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女儿把你在电话中说的事都告诉我了。”

洛瑞尔素来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基蒂的脾气很对她的胃口。也对,一个九十二岁高龄的老人是不愿意来回兜圈子无谓地浪费时间的。洛瑞尔笑着开口:“巴克尔夫人,我母亲从没跟我讲过她在战争时期的故事。我想,她不想提起这一切吧!不过,她现在情况不太好,我非常想知道她过去的点点滴滴。或许,你可以告诉我战争期间伦敦发生的事情,给我讲讲我母亲那时候的生活。”

基蒂·巴克尔有些兴奋,她没有按照洛瑞尔提供的思路往下讲,而是欣欣然地开始了关于伦敦大轰炸的长篇大论。她的女儿苏珊娜端上来茶水和烤饼。

洛瑞尔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却发现桃乐茜·史密森在这段故事中的戏份并不多,所以不自觉地开始走神了。客厅的墙上挂着战争纪念品,贴着号召人们勤俭节约,多吃蔬菜的海报。

基蒂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灯火管制时期非常容易遭到意外伤害的事情,洛瑞尔百无聊赖地看着时钟嘀嘀嗒嗒地走过了半个小时,她的注意力转向一边的苏珊娜——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她母亲,根据她讲述的情节,时而惊讶地张大嘴,时而紧张地咬着嘴唇。基蒂的女儿肯定已经听过很多遍这个故事了,洛瑞尔忽然明白基蒂身上的活力来自哪儿了——苏珊娜的紧张、殷勤和讨好,提到母亲时的尊敬。基蒂和桃乐茜是截然不同的人。她把自己在战争年代的生活变成了神话,就连她的亲生女儿也无法逃脱其光芒。

或许,所有的孩子或多或少都会被父母过往的经历俘虏。可怜的苏珊娜要取得怎么样的成就,才能媲美母亲的勇敢和牺牲呢?洛瑞尔人生中第一次对父母有些小小的感激,感谢他们没有把如此沉重的负担加在自己和妹妹弟弟的身上。他们家的情况恰好相反,对母亲过往生活的一无所知让洛瑞尔感觉自己被囚禁了。真是无奈的讽刺。

洛瑞尔以为今天就这样一无所获的时候,基蒂忽然停下演讲,指责苏珊娜很久没给她添茶了。洛瑞尔抓住机会,把话题转回桃乐茜·史密森身上。“这故事太宏大了,巴克尔夫人,”洛瑞尔用演戏时的贵妇-人语气说道,“太吸引人了,英勇的事迹无处不在。可我的母亲呢?能不能多跟我说说她的故事?”

显然,很少有人敢打断基蒂说话,房间里忽然陷入沉默的尴尬当中。基蒂扭过头,好像在揣测洛瑞尔如此放肆背后的缘由。苏珊娜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洛瑞尔的目光,哆哆嗦嗦地给大家倒茶。

洛瑞尔才不会感到窘迫,恰恰相反,她心里童真的那部分非常开心能打断基蒂的长篇大论。她开始有些喜欢苏珊娜了,她母亲实在霸道。洛瑞尔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尴尬的场面,她开心地说道:“我母亲负责家里的杂活儿吗?”

“桃乐茜自然有她的事要做,”基蒂不情愿地说道,“住在坎普顿丛林7号的人都要轮流执勤,执勤的人拎着一桶沙,拿着手摇抽水泵坐在屋顶。”

“那你们有什么社交生活?”

“桃乐茜的日子很滋润,当然了,大家的日子都很舒心。虽然外面在打仗,但我们不会放过任何欢乐的时刻。”

苏珊娜把装着牛奶和糖的盘子端过来,洛瑞尔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像你们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肯定有很多男朋友吧?”

“当然了。”

“那我母亲有没有男朋友呢?”

“是有一个,”基蒂喝了一口红茶,“不过我现在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洛瑞尔心里忽然蹦出来一个想法。上周四的生日派对上,护士说母亲在念叨一个叫吉米的人,问他怎么没来看她。那时候,洛瑞尔以为护士听错了,母亲问的人应该是格里。但后来看见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样子,洛瑞尔知道自己原来的想法是错的。“吉米,那人是叫吉米吗?”

“对,”基蒂说道,“我想起来了,就是吉米。我以前经常打趣桃乐茜,说他就是她的吉米·斯图尔特【19】。不过,我从没见过他,我只是根据桃乐茜的描述猜测出他的模样。”

“你没见过他?”真是奇怪。母亲和基蒂是朋友,两个住在一起的年轻女孩相互介绍自己的男朋友给对方认识是件合情合理的事。

“一次都没见过,桃乐茜把他藏得死死的。据说,那个吉米是英国皇家空军的飞行员,太忙了,没时间跟我们见面。”基蒂诡秘地噘了噘嘴,“反正她是那么说的,谁知道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丈夫汤姆也是皇家空军的飞行员,他才没有忙得抽不出空来看自己的女朋友——你懂我的意思了吧?”基蒂友好地笑了笑,洛瑞尔也只好报之以了然的微笑。

“你觉得我母亲在撒谎?”

“准确地说——不是撒谎,是美化了事实。桃乐茜是个很难懂的人,她的想象力尤其天马行空。”

妈妈的想象力洛瑞尔自然知道。她为何不让朋友们认识自己所爱的男人呢?热恋中的人都恨不得在屋顶上拿着喇叭大声宣扬自己的爱情,妈妈从来不是一个能隐藏自己情感的人。

除非,吉米的身份有些特别,需要保守秘密。那时正在打仗,吉米可能是个间谍。这就解释了桃乐茜守口如瓶的原因,也能解释她为什么没有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而是远远逃离开了。亨利和薇薇安的出现对大局无关紧要,除非——亨利发觉了吉米的身份,觉得他对国家安全造成了威胁。

“桃乐茜从来没把吉米带回家,因为格温多林夫人不允许家里有男性客人到访。”基蒂的话不经意间扎破了洛瑞尔漫无边际的想象。“格温多林夫人原来有个妹妹,她们俩年轻时一起住在坎普顿丛林的那栋大宅子里,好得形影不离。但好景不长,两姐妹后来还是分开了。妹妹爱上一个男人,结婚之后就和丈夫搬了出去,格温多林夫人一直没有原谅自己的妹妹。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几十年来一直闭门不出,也不见任何人。她讨厌所有人,但不包括你的母亲,她们关系很好。桃乐茜对老夫人忠心耿耿,一直拥护她定下的规矩,她要是想打破规矩一点儿都不难。她是个很爱漂亮的人,一直在黑市上买尼龙袜和口红,但她一向遵守老夫人的规定,好像那是自己的命一样。”

基蒂最后的评语让洛瑞尔有些踌躇。

“后来回想起来,我觉得那就是事情的开端。”基蒂皱着眉头,在记忆的隧道里努力摸索。

“什么开端?”洛瑞尔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母亲变了。我们刚来坎普顿丛林的时候,桃乐茜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后来,她慢慢地只以伺候老太太为乐了。”

“我想,格温多林夫人是她的雇主,母亲——”

“不止这个原因。她反复跟我们说老夫人把她视为家人,她的举止作派变得时髦洋气,对我们也趾高气扬的,好像我们不配跟她做朋友似的。而且,她在外面结交了新的朋友。”

“薇薇安,”洛瑞尔突然插嘴,“是薇薇安·詹金斯吗?”

“看来你母亲跟你讲过她的事情,”基蒂的嘴角刻薄地翘着,“她把我们所有人都抛在了脑后,唯独还记着薇薇安·詹金斯。不过,这一点儿也不奇怪。薇薇安是街对面那个作家的妻子,那女-人很傲慢,不过不可否认,她的确是个美人儿,冰美人。走在街上,面对面地遇到我们她才懒得屈尊打招呼呢。她把桃乐茜带坏了,桃乐茜觉得薇薇安才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们经常见面吗?”

基蒂拿起一块烤饼,往上面倒了一勺果酱。“具体的情况我可不知道,”她酸溜溜地说道,把红色的果酱抹平,“她们从来没邀请我加入她们的小团体。从那以后,桃乐茜也不再跟我讲她的秘密。所以,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我还一无所知。”

“什么事情?什么无可挽回?”

基蒂往烤饼上涂了些奶油,她看着洛瑞尔,“你母亲和薇薇安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那应该是1941年初,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汤姆的。或许,这也是我当时没怎么注意桃乐茜的原因吧!后来,桃乐茜的心情一直非常不好,她总是气急败坏的,既不愿意跟我们出去玩,也不想见吉米,就连食堂也不去了,感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说的是妇女志愿服务社的食堂吗?”

基蒂点点头,她咬了一口美味的烤饼,继续往下说。“桃乐茜喜欢在那儿工作,总是趁格温多林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帮忙值班。你母亲是个勇敢的人,从来不怕炸弹。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她忽然就说什么都不肯去那儿了。”“为什么?”

“她没说,但我知道,这事和街对面的那个女-人有关。她们闹崩的时候我恰好在场。那天,我办公室附近发生了爆炸,所以回家的时候比平常早了些。走到坎普顿丛林的时候,我看见你母亲从詹金斯家的房子里冲出来——啧啧,你不知道她当时脸上的表情。”基蒂摇了摇头。“我哪儿还管什么炸弹呀,你母亲那样子感觉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洛瑞尔喝了一口茶,她能理解一个女-人同时把好友和男朋友拒之于门外的原因。吉米和薇薇安是不是好上了?这就是母亲悔婚并离开伦敦开始新生活的原因吗?不过,这虽然也能解释亨利·詹金斯那么愤怒的原因,但他的怒气不该冲着桃乐茜。再说,母亲最近流露出的悔意也无法解释。在那样一段感情中抽身而出,开始新生活并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她这样做很勇敢。“你认为她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洛瑞尔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基蒂耸了耸瘦骨嶙峋的肩膀,表示的确不知情。“桃乐茜没跟你提过这些吗?”她惊讶的表情下是掩盖不住的欣喜。基蒂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唉,她一直是个喜欢藏秘密的人,可能,有些母女之间的关系就是没那么亲密吧!”

苏珊娜喜得眉开眼笑,她母亲又咬了一口烤饼。

洛瑞尔有种强烈的感觉,基蒂肯定隐瞒了什么。作为姊妹中的老大,她向来擅长挖掘妹妹们背后的秘密。再自信的人也抵挡不过别人的忽视。“今天占用您太多时间了,巴克尔夫人。”洛瑞尔叠好餐巾,放好饮茶的小勺子。“谢谢您,您告诉我的这些东西太有用了。如果您想起其他和薇薇安还有我母亲有关的事情,请一定要告诉我。”洛瑞尔站起身,把椅子往前推了推,然后转身朝门边走去。

“啊,”基蒂马上说道,“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洛瑞尔强忍着不笑出声来:“是吗?什么事?”

基蒂抿了抿嘴唇,好像很勉强的样子——她还没明白自己怎么就掉进洛瑞尔的陷阱里了。她朝苏珊娜吼,让她赶紧给茶壶续水。苏珊娜去拿水壶的时候,她自己把洛瑞尔重新领回桌边。“我刚才跟你讲过,桃乐茜的心情很不好。”基蒂开口往下说,“非常不好,她很沮丧,我们在坎普顿丛林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都是这样。我婚礼过后几个星期,我丈夫要回部队工作,我同一起上班的几个姑娘出去跳舞。我本来不打算叫桃乐茜的,她那时候常常钻牛角尖,但我还是叫她了,没想到,她竟欣然答应了。”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到舞厅,喝了许多威士忌,然后哈哈大笑。她还带了个跟她在考文垂一起长大的朋友,好像是叫凯特琳还是什么。那女孩开始的时候很高傲冷漠,不过一会儿就玩开了。有桃乐茜在身边,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她就是那种情绪高涨的人,总能用自己的欢乐影响他人。”

洛瑞尔根据基蒂的描述,想象着母亲那时候的样子,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那天晚上,桃乐茜玩得很开心。她眼神狂野不羁,不停地笑着跳着,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回家的时候,她抓住我的胳膊,告诉我她有一个计划。”

“计划?”洛瑞尔后颈上的每根汗毛都紧张得立了起来。

“她说,薇薇安·詹金斯对她做了件恶毒的事情,但她有办法让一切回归正轨。她和吉米会继续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大家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母亲在医院也是这样对洛瑞尔说的。但事情没有按她的计划发展,她最终还是没有嫁给吉米。相反,亨利·詹金斯为此非常愤怒。洛瑞尔心里怦怦直跳,但她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有没有说她的计划是什么?”

“没有。而且,说实话,我那时候对她的计划并没有多大兴趣。战争时期,一切都不一样。人们说着他们平时不会说的话,做着他们平常不会做的事。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这种不确定性让人无所顾忌。你母亲很有演戏的天赋,我以为她所谓的复仇只是嘴上空谈而已。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可能比我想象中更加认真。”

洛瑞尔往基蒂的方向凑了些:“后来呢?”

“后来,她就消失了。那天晚上在舞厅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从此再无她的消息。我寄过去的信她一封都没有回,我一直以为她在爆炸中遇难了,直到后来一位年纪较大的太太找到我。那时候,战争刚刚结束。她偷偷跟我打听桃乐茜的消息,想知道她过去是否有些‘不能提及’的秘密。”

洛瑞尔忽然回忆起尼克森奶奶家昏暗凉爽的客房。“那位夫人是不是个头高高的,脸蛋很漂亮,脸上的表情总像吃了酸柠檬似的?”

基蒂抬起一条眉毛:“是你的朋友?”

“我奶奶。”

“我明白了,”基蒂露齿一笑,“原来是桃乐茜的婆婆。你奶奶并没有说明她的身份,只说是你母亲的雇主,来作背景调查。后来,你妈妈和爸爸还是结婚了是吧?他一定很爱她。”

“何出此言?您对我奶奶说什么了?”

基蒂无辜地眨了眨眼:“我觉得很受伤——我一直在担心她,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而她竟然活得好好的,悄无声息地就离开了,一直都没跟我说一声。”她轻轻挥了挥手,“我添枝加叶地告诉你奶奶,你母亲有很多男朋友,喜欢喝酒……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怪不得尼克森奶奶一直不待见桃乐茜。男朋友的事情已经够让她反感了,还喜欢喝酒?在奶奶看来,这无异于亵渎神灵。

洛瑞尔忽然很想离开这栋嘈杂的小别墅,在外面一个人静一静。她谢过基蒂·巴克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帮我向你母亲问个好。”基蒂把桃乐茜送到门边。

洛瑞尔保证她会转告,然后穿上外套。

“我一直没和你母亲正式道别。这些年来,我经常想起她,特别是知道她还活着以后。我能做的不多,桃乐茜是个固执的人,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她要是想躲起来的话,没人能够阻止她,也没人能够找到她。”

可亨利·詹金斯是个例外,洛瑞尔心里想着,他还是找到了母亲。桃乐茜杀死詹金斯,以为所有的秘密都随着他葬在了格林埃克斯农场。


* * *


洛瑞尔坐进基蒂·巴克尔家门前的那辆绿色小汽车,发动引擎。排气管全力开动,洛瑞尔希望车里的温度赶紧升上来。已经五点多了,夜色在车窗外徘徊。剑桥大学建筑楼的尖顶在黄昏时的夜空中闪闪发光,但洛瑞尔并没有看见这一幕。她脑子里全是母亲的影子——她还是照片中那个年轻女-子的模样,在舞厅里,拉住基蒂的手,用放荡不羁的声音告诉她,自己有个计划,能让一切重回正轨。“什么计划,桃乐茜?”洛瑞尔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伸手在包里找烟,“你究竟干了什么?”

她在手提包里翻找时,手机忽然响起来。她拿出手机,希望是格里给她回电话了。

“洛瑞尔吗?我是洛丝,菲尔今天晚上要开会,我想你可能需要人陪。我可以给你带晚餐还有DVD碟片过来,你觉得如何?”

洛瑞尔有些泄气,她思索着拒绝的理由。她不喜欢撒谎,更不想对洛丝撒谎,但她不能答应洛丝的要求。她不想和自己的妹妹一边看着浪漫喜剧片,一边窃窃私语,脑子却一直想着该如何解开母亲身上的谜团,这样会很痛苦。真遗憾,洛瑞尔内心其实也想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对妹妹们说道:“看看你会如何处理这一堆烂事吧!”但这个负担是她的。尽管她很想告诉妹妹们真相,但她不能这样做——除非,自己知道了所有的事实,知道该如何对她们开口。

洛瑞尔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绞尽脑汁都没想出拒绝这顿晚餐的理由。天知道她这时候有多饿。这时,她忽然看见牛津大学高耸的塔尖在昏暗的远方巍峨耸立。“洛瑞尔,你在听吗?”

“在,我听着呢。”

“信号不太好,我刚才说,要不要我过来帮你做晚餐?”

“不用了,”洛瑞尔飞快地说道,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好主意,“谢谢你,洛丝,但真的不用了。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好吗?”

“一切还顺利吗?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一阵嘈杂,洛瑞尔不得不大声喊道:“一切都好——”脑子里的主意越发清楚明了,洛瑞尔得意地笑了,“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家,也有可能不回来了。”

“啊?”

“嗯,我忽然想起来要去见一个人。”




16 & &1941年1月,伦敦




过去的两个星期过得十分糟心,桃莉忍不住把这一切都怪罪于吉米——他对结婚一事操之过急,结果把事情给搞砸了。那天晚上,她本来打算跟吉米好好谈谈,让彼此都对这段感情保持低调。结果,他一上来就跟自己求婚,桃莉内心面临两难的抉择,不想作出选择。一边,是吉米认识的桃莉·史密森,那个从考文垂出来的天真小女孩,觉得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住在小溪边的农舍里就是她一生所愿;另一边是桃乐茜·史密森,是那个漂亮富有的薇薇安·詹金斯的闺蜜,是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夫人的陪护和继承人。桃乐茜·史密森是个成熟的女-人,她脑子里没有关于未来的美好幻想,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未来会有多不容易。

不过,这并非意味着桃莉在服务生好奇的注目下,丢下吉米,独自冲出餐厅时,心里是好过的。她觉得自己如果继续待在那儿的话会不由自主地答应吉米的求婚,让他赶紧从冰冷的地板上站起来。那样的话她又会面临怎样的境地?和吉米还有他的父亲老梅特卡夫挤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整天都在为下一顿饭发愁吗?格温多林夫人又该怎么办?老太太对桃莉一向很好,甚至把她视为自己的亲人,她能忍受再次被亲人抛弃的命运吗?不,桃莉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她和鲁弗斯医生一起吃午餐的时候,忍不住哭着把这一切和盘托出,但鲁弗斯医生也赞同她的做法。医生说,她还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这么早就结婚生子没什么意义。

当然了,基蒂也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于是更加频繁地把她那位皇家空军飞行员男友带到坎普顿丛林7号来显摆,一边炫耀手上那枚寒酸小气的订婚戒指,一边不停地打听吉米的消息。比较而言,食堂的工作几乎算得上是解脱。至少,看见薇薇安她心里总会好受些。从吉米不请自来的那天晚上开始,她们俩只见过一次。薇薇安负责分发别人捐赠的衣物,桃莉正准备过去和她打个招呼的时候,怀丁汉姆夫人忽然急匆匆地让桃莉去厨房帮忙。她真是个老巫婆。桃莉真想去劳工介绍所重新找份工作,只要可以不再见到这个可恶的女-人。不过,这个机会微乎其微。桃莉收到了劳工部的来信,但不小心被格温多林夫人听到了风声。她赶紧跟老太太保证,劳工部的长官知道,桃莉现在的工作岗位很重要,不会派她去制作烟幕弹的。

这时,两个满脸烟灰的消防员走到柜台边,桃莉微笑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她盛了两碗汤递给他们。“今晚很忙吧?”她问道。

“我们去一栋房子里灭火,消防水管里面全是冰。”个头稍矮的那个消防员回答道:“不用看就知道,隔壁房子的水管也被冻住了。”

“太可怕了。”桃莉说道,消防员点点头,转身瘫坐在条桌边。厨房里又只剩下桃莉一个人。

她把胳膊支在柜台上,双手托着下巴。薇薇安这些日子肯定在忙着和医生约会吧?吉米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有点幻灭的感觉,她多希望自己是从薇薇安那里得知这些的!但她明白,这事必须保密。亨利·詹金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妻子跟别人在外面暧昧不清——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如果别人知道了薇薇安的秘密,还把话传到她丈夫耳中,那就糟了。怪不得薇薇安一直要求吉米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第二个人呢。

“詹金斯太太在吗?詹金斯太太?”

桃莉警觉地抬起头,薇薇安来了吗?

“原来是你呀,史密森小姐——”那声音立马失去了热情,“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莫德·霍斯金斯站在柜台前,她打扮得非常简单,只在衬衣领口上别了一枚胸针,那领口就跟牧师一样遮得严严实实的。薇薇安没在这里,桃莉的心情有些沮丧,“只有我在这儿,霍斯金斯太太。”

“这样啊,”霍斯金斯夫人使劲儿嗅了嗅,像只慌乱的母鸡一样四处打量了一下,“亲爱的,你见到她了吗?我是说——詹金斯夫人。”

“让我想想。”桃莉一边假装思考的样子咬着嘴唇,一边偷偷把鞋穿上,“没有,我没见到詹金斯夫人。”

“真是不巧,我有件东西要交给她。肯定是她上次来这儿的时候落下的,我一直替她保管着,希望哪天碰上了还给她,可她这几天都没来。”

“是吗?我还没发现呢。”

“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来了,希望她没出什么事。”

桃莉本想告诉霍斯金斯太太,她每天都能从格温多林夫人卧室的窗户里见到薇薇安,她活蹦乱跳好得很。但转念一想,这说不定会招来更多问题——“她肯定没事的。”

“借你吉言,希望在这种严峻的日子里,我们大家都平安无事。”

“放心吧!”

“不过,我马上要去康沃尔和我妹妹住一段时间,我想在我走之前把东西交还给她。”霍斯金斯太太看上去有些踌躇,“我想,只好——”

“你要把它交给我吗?当然没问题。”桃莉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我一定会把东西转交到她手里的。”

“这——”霍斯金斯太太从干净的镜片后面打量着桃莉,“我没打算……我不想就这样把这东西留下。”

“放心吧,霍斯金斯太太,我很乐意帮忙。再说,我跟薇薇安很快就要见面了。”

妇-人轻轻吸了口气——桃莉竟然直呼詹金斯太太的闺名,可见她们关系匪浅。“那好吧!”她说道,言语中竟有几分钦佩的意味,“如果你确定能见到她的话。”

“放心吧,没问题。”

“谢谢你,史密森小姐,你真是个好人。我终于可以放下心了,这东西好像挺值钱的。”霍斯金斯太太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包小小的东西,外面还用纸巾裹着。她隔着柜台把东西交到桃莉早就摊开的手里:“保险起见,我把它包了一下。亲爱的,你小心点儿,可不能弄丢了,记住了吗?”


* * *


回到家里,桃莉才打开纸包。霍斯金斯太太刚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就想拆开看一看了,但最终还是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她把纸包放在手提包里,下班后飞奔回坎普顿丛林。

她把卧室门紧紧关上,好奇心折磨着她,她连衣服和鞋袜都来不及脱就跳到床-上,兴冲冲地从手提包里掏出那个小纸包。拆开纸包,一个东西掉在她腿上。桃莉捡起来一看,是一个漂亮的椭圆形盒式项链坠子,上面还穿着一条精美的玫瑰金项链。项链上有一环稍微松了,所以薇薇安才把它弄丢了。桃莉把项链两端穿在一起,用指甲轻轻把它们合拢。

好了。完全看不出曾经松开的痕迹。桃莉满意地笑了,注意力又集中到项链坠子上。这种盒式项链坠子是用来装照片的,桃莉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螺旋形花纹,慢慢把它打开。里面装着一张照片,上面有两男两女四个小孩。他们坐在木楼梯上,迎着阳光眯着眼。照片一分为二,镶在项链盒子两边。

桃莉立刻从几个孩子中认出了薇薇安,她是女孩中稍小些的那个。她站在楼梯上,一手握着楼梯栏杆,一手放在旁边男孩的肩上。那个男孩也还小,看上去天真活泼。这些都是薇薇安在澳大利亚的家里的兄弟姊妹。照片拍摄的时间距离薇薇安来英国生活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时候,她还没遇到久未联系的舅舅,还没住进她家在湖边上的塔楼,还没有长大成人。就是在那栋塔楼里,她遇见了英俊的亨利·詹金斯。桃莉幸福得要颤-抖了。他们的故事真像个童话,确切地说,像亨利·詹金斯在他的小说里勾勒的童话。

她冲着薇薇安小时候的照片笑起来。“真希望那时候就认识你。”桃莉轻声说道。这想法真傻,当然是现在认识薇薇安更好了,因为现在住在坎普顿丛林的她才是真正的桃莉,才有机会跟薇薇安成为挚友,才有机会跟她互称“桃莉”和“薇薇”。她看着照片上小女孩稚气未脱的面庞,在如今这个成熟的女-人身上找着相似之处。桃莉心里觉得真奇怪,自己竟然能这么喜爱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

她合上项链盒子,却发现它背后用娟秀的字迹刻着一个人的名字——伊莎贝尔。“伊莎贝尔。”桃莉大声念出这个名字。难道是薇薇安的母亲?桃莉不知道薇薇安母亲的名字,但这个解释明显说得通。这应该是孩子们远游时,母亲挂在胸口的照片。桃莉还年轻,还不曾养育子女,但她知道,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也一定会这样带着他们的照片。

有件事确定无疑:如果这条项链曾属于薇薇安的母亲,那对她一定重要极了。桃莉要用生命捍卫它。想了一会儿后,桃莉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要把项链放在自己知道的最安全的地方——桃莉解开项链扣,拨开自己的头发,把项链系在自己脖子上。她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心里满是幸福。项链坠子藏在她的衬衣里,冰冷的金属贴在她温暖的肌肤上。

桃莉脱下鞋子,把帽子扔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头倒在软和的枕头上,两条腿叠在一起。她点燃一支烟,朝屋顶吐出一个个烟圈,想象着把项链坠子交还给薇薇安时她会多开心。她会挽着桃莉的胳膊,拥抱自己,叫自己“亲爱的”,她漂亮的深色眸子里会溢出感动的泪水。她还会邀请桃莉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跟她闲聊八卦。桃莉有种直觉,只要和薇薇安能有时间坐下来聊聊,薇薇安说不定会把那个医生的事全都告诉自己。

她从胸口掏出项链坠子,看着上面精致的螺旋形纹样。可怜的薇薇安肯定以为自己把东西弄丢了,难过得要死吧?桃莉觉得应该马上让她知道项链安然无恙。或许,她可以写封信,从薇薇安家的门缝里塞-进去。桃莉马上否决了这个念头——家里的信笺上都印着格温多林夫人的姓名首字母,桃莉没有属于自己的信笺,这样太失礼了。最好还是亲自告诉薇薇安,不过,两人见面时她又该穿什么呢?

桃莉趴在床-上,从床底下找出她的奇幻本。她对母亲送的那本《比顿夫人的家庭管理全书》没有丝毫兴趣,但在这战火连天的日子里,纸张的价格堪比黄金,这本书倒是可以用来粘贴桃莉从《淑女报》上剪下来的漂亮图片。桃莉用胶水把图片粘在比顿夫人的条条规规和菜谱上,她这样做已经有一年时间了。此刻,她翻阅着自己的奇幻本,仔细观察那些上流社会淑女的穿着打扮,把图片里的东西和楼上衣帽间里的东西暗自比对。翻到最近的一张图片时,她停下来——这是薇薇安在丽姿大酒店参加慈善筹款那天下午拍的照片。她穿着一身漂亮的丝绸连衣裙,整个人看上去光彩照人。桃莉用指尖抚摸着那条裙子,想起楼上刚好有一条类似的,稍微改动一下就很合身。桃莉想象着自己穿着那条裙子走过街道,和薇薇安闲坐品茶的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


* * *


三天过后,格温多林夫人吃完糖果后忽然要求桃莉把遮光窗帘拉上,说是想安安静静地睡个午觉。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桃莉兴高采烈地照办。老太太安然进入梦乡之后,桃莉换上那条黄色的连衣裙——她早就把裙子从衣帽间拿出来,挂在自己的房间里了——然后轻快地走过门前的街道。

薇薇安家门前的台阶上铺着地砖,桃莉站在台阶最上面一级,伸手去按门铃。她想象着薇薇安打开门看见自己时惊喜的脸庞,她们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桃莉把项链坠子拿出来,薇薇安肯定会大大松口气的。桃莉想象着这一切,心里充满了期待,忍不住想要跳起来。

桃莉停下伸出的手,再次整理了一下头发。她静静品味着这激动人心的时刻,然后按响门铃。

她侧耳倾听门内的铃声。门忽然朝内打开,一个声音说道:“亲爱的——”

桃莉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她面前的是亨利·詹金斯,他真实的个头比看上去还要高,和所有有权有势的男人一样潇洒又时髦。他行为举止有些粗鲁,但很快就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桃莉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当然,虽然她是个喜欢想象的姑娘,但她从没想到过会发生眼前这一幕。亨利·詹金斯在信息部担任要职,白天的时候很少回家。桃莉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在高大又一脸不悦的詹金斯面前,她有些胆怯。

“你找谁?”詹金斯面色红润,桃莉心想,他刚才可能在喝酒,“是来收废布的吗?我们家不要的布料都已经捐出去了。”

桃莉听见自己说道:“不,不是的,抱歉打扰到你了。我不是来收废布的,我来找薇薇安——也就是你太太。”桃莉终于恢复了镇定,她朝詹金斯微笑说道,“我是你妻子的朋友。”

“是吗?”詹金斯有些奇怪,“我妻子的朋友……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桃莉——嗯,桃乐茜·史密森。”

“桃乐茜·史密森,请进来说话。”詹金斯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桃莉走进薇薇安家的大门,立刻被震惊了。虽然她也住在坎普顿丛林,但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坎普顿丛林25号。屋子的布局和格温多林夫人家差不多,进门就是门厅,然后是通往一楼的楼梯,左手边是一条廊道。跟着亨利·詹金斯走进客厅之后,桃莉立马发现了两栋房子的不同之处。薇薇安家显然是新装修过的,一切都和格温多林夫人家厚重的桃花心木雕花家具还有凌乱的墙壁不同,整栋房子干净清爽又时髦。

房间内的装潢非常华丽,地板上铺着实木拼花地板,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罩在霜花玻璃里。每面墙上都挂着漂亮的当代建筑画,柠檬绿的沙发扶手上搭着斑马皮。这房子如此时髦,如此典雅,桃莉边看边按捺住心里的惊讶。

“请坐吧!”亨利·詹金斯指着窗户边的蜗牛形扶手椅。桃莉坐下来,理好裙角,然后才把两条腿优雅地叠在一起。她忽然为自己今天的穿着感到尴尬——裙子本来不差,但坐在这间时髦的房间里,它看上去就跟博物馆里的老古董似的。站在格温多林夫人的衣帽间里,在镜子前转来转去的时候,桃莉觉得自己十分优雅。现在,她忽然发现裙子裁剪过时,裙摆上还有一圈土里土气的荷叶边,跟薇薇安那条裁剪利落、简洁大方的裙子截然不同,怎么早没发现呢?

“该给你泡杯茶的。”亨利·詹金斯轻轻抚摸着胡茬儿,表情有些尴尬,但这样子落入桃莉眼中仍然十分迷人,“可这周我们刚把仆人辞退了,那女孩子偷了家里的东西,真是可惜。”

他看着桃莉,桃莉双-腿优雅地叠在一起,她忽然觉得非常兴奋。她局促地笑了笑,有些受宠若惊——他可是薇薇安的丈夫。“的确很遗憾,”她想起格温多林夫人往常说过的话,“这种时候想找个靠谱的佣人实在不容易。”

“是啊。”亨利·詹金斯站在贴着黑白两色瓷砖,好像棋盘一样的壁炉旁。他疑惑地打量着桃莉,然后问道,“请问,你是怎么认识我妻子的?”

“我们是在妇女志愿服务社认识的,非常合得来。”

“女-人总是这样的。”他笑了笑,但脸上的表情依旧很沉重。尔后,他停下话头,盯着桃莉。桃莉觉得他肯定想从自己这里知道些什么。桃莉不知道他究竟想打听些什么,所以只好笑笑,并不接话。亨利·詹金斯看了看手表,“就拿今天来说吧——早餐的时候,我妻子说她下午两点能开完会,所以我提前回家,想给她个惊喜。但现在都三点一刻了,她还不见踪影。我想,她可能有事耽搁了吧!我很担心她。”

他言语之中有些焦躁,桃莉能够理解——像他那样身居要职的人把战争事务抛在一边,回到家里妻子却在外逍遥快活,自己只能干等着,能不着急吗?

“你和我妻子是约好的吗?”他忽然问道,似乎以为薇薇安的拖沓给桃莉也带来了不便。

“不是。”桃莉飞快地说道。亨利·詹金斯似乎为此有些恼火,桃莉想安慰他,“薇薇安不知道我要来,我是来给她送她不小心弄丢的东西的。”

“是吗?”

桃莉从手提包里取出项链,挂在指尖轻轻摆动着。出门之前,她特意用基蒂仅剩的清洁剂把指甲洗得干干净净的。

“她的项链坠子。”亨利·詹金斯伸手接过项链,轻声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戴着这条项链。”

“这项链很漂亮。”

“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一直戴着它了。不论我给她买的项链有多漂亮多昂贵,她从来不会取下这条。有时候,她甚至同时戴着这条项链和珍珠链子,我从没见她取下来过。”他仔细检查着链子,“是完好的,这么看来的确是她取下来才弄丢的。”他扫了一眼桃莉,桃莉忍不住往后退了些——詹金斯掀起薇薇安的裙子,挪开她胸脯上的项链坠子,亲-吻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她的吗?“你说是你捡到了这条项链?”亨利·詹金斯追问道,“在哪儿捡到的?”

“我……”桃莉为自己的念头-脸-红了,“抱歉,我也不清楚。这项链不是我捡到的,是别人捡到了交给我,让我还给薇薇安,因为我跟她关系比较好。”

亨利·詹金斯缓缓地点点头:“我很好奇,史密森夫人——”

“我还没结婚。”

“史密森小姐,”他的嘴唇往上翘了翘,若有似无的微笑让桃莉的脸更红了,“说句失礼的话,你为什么不在妇女志愿服务社的食堂把项链还给我妻子呢?对于像你这样事务繁忙的女士来说,那样不是更方便吗?”

事务繁忙的女士——桃莉喜欢这样的说法。“没关系,詹金斯先生。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知道这东西对薇薇安很重要,所以想尽快交还给她。而且,我们值班的时间并非每次都一样。”

“真是奇怪。”他若有所思地把项链坠子紧紧握在手中。“我妻子每天都要去值班。”

桃莉想告诉她,没人是每天都要去食堂帮忙的,怀丁汉姆夫人手里有本轮班表,她这人向来管理严格。但这时候,门锁里忽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薇薇安回来了。

桃莉和亨利·詹金斯都紧紧盯着紧闭的客厅大门,听着薇薇安的鞋子踩在门厅的拼花木地板上的声音,桃莉的心激动地翻滚着。按她的设想,薇薇安回家看到亨利手里的项链,得知是桃莉送回来的,一定会开心死的。她肯定会很激动,脸上会露出明媚的笑容,对丈夫说:“亲爱的亨利,你跟桃莉终于见面了,我太开心了。我一直想请你俩一起喝茶,亲爱的,但我太忙了。”然后,她会拿食堂的小队长开玩笑,桃莉和她都会默契地哈哈大笑,亨利还会邀请桃莉一起去他名下的俱乐部吃晚餐……

客厅的门打开,桃莉的身-子往前倾了一点。亨利走上前,拥抱妻子,深情地嗅着妻子身上的味道——这个拥抱如此缠-绵,如此浪漫。桃莉心里羡慕得有些发疼,亨利·詹金斯多爱自己的妻子啊!当然,桃莉读了《不情愿的缪斯》之后就明白了这一点。但坐在他们的家里,亲眼看着他们恩爱的一幕,桃莉的感受更强烈了。有亨利这样的男人深爱着自己,薇薇安还要跟那个医生搅和在一起,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亨利把薇薇安的脑袋-搂-在自己胸膛上,双目紧闭。桃莉看着他的脸,想起了那个医生。亨利紧-紧-抱着薇薇安,好像他们已经分别数月。桃莉忽然明白了,亨利知道这一切——薇薇安回家晚了,他的焦虑不安,他尖锐的问题,他提起自己深爱的妻子时沮丧的语气……他什么都知道。他已经在怀疑薇薇安了,他刚才一直想从桃莉这里套话。天哪,薇薇安,桃莉看着薇薇安的背影,手指纠结地拧在一起,你千万要小心。

亨利终于松开了薇薇安,他抬起妻子的下巴,凑近她的脸庞端详着:“今天过得怎么样,亲爱的?”

他手上的劲松了些,薇薇安趁机脱下头上妇女志愿服务社的帽子。“忙死了。”她伸手抚平后脑的头发,把帽子放在身旁的小桌子上,帽子旁是他们的婚纱照。“我们在打包围巾,需要的数量很大,所以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她顿了顿,小心摆弄着帽檐。“我不知道你会回来这么早,我还以为自己动作够快,能赶在你回家之前回来。”

亨利笑了笑,但桃莉觉得他并不开心。“我想给你个惊喜。”

“什么惊喜?”

“你绝对猜不到——出其不意,这样才能称作惊喜,对不对?”他抓着薇薇安的胳膊,轻轻扳过她的身-子,好让她看见屋里的情形。“说到惊喜,你有客人来了,亲爱的——”

桃莉站起来,心里怦怦直跳。这一刻终于来了。

“史密森小姐来看望你,”亨利继续说道,“我们刚才在聊你在妇女志愿服务社的工作,我跟她相谈甚欢。”

薇薇安看见桃莉,脸色一瞬间变得跟纸一样白。“我不认识这个女-人。”她说道。

桃莉有些呼吸不过来,房间里天旋地转。

“亲爱的,”亨利说道,“你应该认识她才对——她给你带来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项链放在妻子手里,“你肯定是取下项链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

薇薇安翻来覆去地看着项链,她打开项链坠子,看了看里面的照片。“你是怎么得到我的项链的?”她逼问道,冷酷的声音让桃莉不由自主地有些畏缩。她们经常在路两边的窗户里看见彼此,桃莉还构想了许多关于她们的未来。薇薇安难道没意识到她们对彼此的意义吗?她难道不期待桃儿和薇薇的传奇友谊吗?“你把项链掉在食堂,被霍斯金斯太太捡到,她请我帮忙还给你,因为……”因为我们是心意相通的好朋友,是同样的人。“……因为我们是邻居。”

薇薇安抬了抬两条好看的眉毛,盯着桃莉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她脸上的神情有所缓和,甚至轻松了许多。“好吧,我明白了。这位女士是格温多林夫人家的佣人。”

她说出佣人这个词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亨利,后者脸上的表情立马变了。桃莉想起他刚才提到自家因偷窃而被打发走的那个女佣。亨利看着那条贵重的项链,问薇薇安:“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不是。”薇薇安似乎很厌恶这个说法,“亲爱的亨利,我的朋友你都认识。”

他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然后僵硬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很奇怪,可她一直坚持说是你的朋友。”他转向桃莉,眉头因怀疑和烦恼而深锁。桃莉知道,他对自己很失望——甚至更糟,他脸上的表情还有厌恶。“史密森小姐,”亨利说道,“谢谢你把我妻子的项链还回来,不过,你该走了。”

桃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跟她想象中不一样,她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她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她马上就会醒来,发现自己正跟薇薇安和亨利谈笑风生。大家喝着威士忌,坐在一起,讨论生活的考验。她和薇薇安坐在沙发上,讨论着怀丁汉姆夫人,咯咯直笑。亨利宠溺地看着她们,感叹她俩真是天生的好朋友,自己拿她们简直没办法。

“史密森小姐?”

桃莉努力让自己点点头,拿起手提包,沿着来时的路匆匆折回门厅。

亨利·詹金斯跟在后面。走到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帮桃莉把门打开了。他的胳膊挡在前面,桃莉只好站在那儿,等他让自己离开。亨利似乎在思索该说些什么。

“史密森小姐?”他的语气像是在对一个傻小孩说话——噢,更糟,是一个忘了自己身份,幻想自己遥不可及的生活的卑微女仆。桃莉不敢看他的眼睛,她觉得自己要晕倒了。“走吧,做个好姑娘。”亨利说道,“好好照顾格温多林夫人,别再给自己惹麻烦了。”

门外已经起了淡淡的暮色。桃莉走过街道,碰见下班回来的基蒂和路易莎。基蒂看见桃莉时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桃莉没跟她微笑,没跟她挥手,甚至都没有个好脸色。一无所有的时候她怎么有心情跟人打招呼?她所期望的一切,她所有的希望都残忍地破灭了。





17 & &2011年,剑桥大学




雨停了,层层叠叠的云雾里躲躲闪闪地出现一轮满月,银色的光辉透过云层,洒满大地。洛瑞尔从剑桥大学图书馆出来,坐在克莱尔学院的小教堂外面,等待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晚间祷告快结束了。她在樱桃树下坐了半个小时,听着里面的管风琴声和合唱声。音乐声结束时,教堂的门里会立刻涌出一大群人。门边的金属栏杆上锁着三十多辆自行车,他们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坐骑,骑着车,飞快地经过洛瑞尔身边,各自散开。洛瑞尔希望,格里就在他们当中。姐弟俩都喜欢音乐,音乐让他们无需开口便知道对方想说的话。洛瑞尔来到剑桥,看见学校外面贴着晚祷的海报,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弟弟。

布里顿《欢喜的羔羊》进入尾声。又过了几分钟,教堂门口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影。一个瘦高个儿独自走出来,洛瑞尔看见他的身影高兴地笑了。了解一个人到如此程度,能隔着黑暗的院子从人群中认出他的身影,这或许就是人一生中最朴素的欣喜了吧?那个身影跨上自行车,脚一蹬,摇摇晃晃地骑了过来。

格里的身影越来越近,洛瑞尔走到路边,喊着他的名字。格里差点撞上洛瑞尔,他停下车,在月光中眨了眨眼睛,露出单纯的笑容。洛瑞尔一时有些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常来看看他。

“洛尔,”格里说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想来看看你。我给你打电话,还留了语音信息。”

格里摇摇头:“手机一直响,上面的红色小灯泡还不停地闪啊闪。我以为它坏了,就把它扔到墙外面了。”

这个解释很符合格里的性格,所以,不论打电话时多恼火,不论洛瑞尔联系不上格里时多担心,甚至以为他在生自己的气,此刻,洛瑞尔都忍不住满脸笑容。“好吧!”她说道,“这也算给我个理由过来看看你,你吃饭了吗?”

格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好像在努力回想。

“走吧!”洛瑞尔说道,“我请客。”

格里推着自行车走在洛瑞尔身边,两人边走边聊着音乐。他们来到一家比萨店,小小的店铺像是镶嵌在墙上似的,不过地理位置绝佳,还能俯瞰艺术剧院。洛瑞尔想起来,她小时候第一次看品特的《生日聚会》就是在那家剧院。

餐厅里灯光昏暗,红白格子桌布上,茶灯在玻璃罩子里微微跃动。餐厅里到处都是食客,格里和洛瑞尔被安排在靠里边的一张空桌上。那位置刚好在比萨炉旁边,洛瑞尔赶紧把外套脱下来。服务员是一个留着金色长发的年轻人,一缕发丝盖过了眼睛。洛瑞尔和格里要了比萨和红酒,服务员转身离开,过了几分钟又端着一瓶基安蒂干红葡萄酒和两只玻璃杯过来。

“格里,”洛瑞尔给自己和弟弟倒好酒,“我能问问你最近在忙什么吗?”

“今天刚好写完了一篇关于年轻星系猎食习惯的论文。”

“它们很饿吗?”

“应该是的。”

“它们应该不止十三岁吧?”

“老多了,大概是在大爆炸之后三十亿到五十亿年左右产生的。”

洛瑞尔看着弟弟滔滔不绝地讲着欧洲南方天文台在智利建立的超大望远镜——“它就相当于生物学家手里的显微镜”,听他急切地解释天空中模糊的斑点实际上是遥远的星系,其中一部分星系周围没有大气层环绕——“这真是难以置信,现有的理论都无法解释这一切”。洛瑞尔点点头,心里有些内疚,因为她实际上并没有在听他讲话。她关心的是他讲话的方式。格里激动的时候,词语一个接一个地从嘴里蹦出来,好像他的嘴跟不上他开阔的思路一样。只有实在喘不过气的时候,他才会停下来呼吸一会儿。他的双手生动地比画着,修长的手指绷得笔直,动作却十分精准,好像指尖上托着一颗颗星子。洛瑞尔发现,格里的手很像父亲,他的颧骨和温柔的眼睛也跟父亲一样。实际上,格里这个家中独子跟父亲史蒂芬·尼克森很像,不过格里的笑容却遗传了母亲。

他停下来,咕嘟咕嘟灌下一杯酒。洛瑞尔因为即将向弟弟提出的请求有些紧张,此刻,话就在嘴边,她尤为煎熬。和格里在一起的时光那么简单,那么纯粹,她实在不想毁掉这一切。她回忆起姐弟俩曾经的快乐时光,想在自己坦白一切,破坏这份感情之前好好回味一番。“然后呢?什么东西能打败年轻星系的猎食习惯?”

“我正在创作最新的宇宙空间图。”

“这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度吧?”

格里咧嘴笑了笑。“应该不麻烦,我没有把所有的空间都包含进去,我的空间图里只有天空——也就是说,只有五十六亿颗星星、星系或者其他物体,现在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

洛瑞尔正在思考这个数字的时候,服务员把比萨端了上来。大蒜和罗勒的香气让她忽然想起,早餐过后她还没吃过任何东西。她像格里说的年轻星系一样贪婪地吃着,觉得世界上没有比眼前这盘比萨更好吃的东西了。格里问她的工作情况,洛瑞尔边大快朵颐边告诉他,自己正在拍一部纪录片和新版的《麦克佩斯》。“很快就要开始拍摄了,我请假休息了一段时间。”

格里拿起一大块比萨:“你说什么——休息?”

“是的。”

他摇了摇脑袋:“出什么事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问?”

“因为你不是个会休息的人。”

“瞎说。”

格里抬了抬眉毛。“你在开玩笑吗?你老说好长时间没休假了。”

“我是认真的,没跟你开玩笑。”

“那我必须告诉你,我发现了很多你在撒谎的证据。”

“证据?”洛瑞尔有些好笑,“拜托,你也别说我——你上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1985年6月,马克思·舍尔杰在巴斯举行婚礼。”

“你看。”

“我没说我不一样。你我是同一种人,工作就是我们的伴侣,所以我知道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他用餐巾纸擦擦嘴唇,身-子往后一倾,靠在深灰色的砖墙上。“莫名其妙的休假,还怪怪地跑来看我——我猜,这两件事肯定有关系。”

洛瑞尔叹了口气。

“别想拖延时间——这也是证据之一。洛尔,你愿意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吗?”

洛瑞尔把餐巾叠成一个小方块——要么现在说,要么就沉默一辈子。她一直希望格里能一起调查这件事,现在就是请他加入的最好时机。“你还记得上次来伦敦看我的时候吗?就是你来剑桥之前?”

格里用《巨蟒与圣杯》里的台词给予肯定的答复:“当然了!那会儿很开心。”

洛瑞尔笑了笑,也用《巨蟒与圣杯》里的台词来回应:“不要争吵究竟是谁杀害了谁——好喜欢那部电影。”她把盘子里的柠檬从一边拨弄到另一边,心里来来回回地想着合适的词语,但这显然不可能,因为没有合适的话题可以切入那件事。“那时,我们坐在屋顶上,你问我,我们小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暴力事件。”

“我记得。”

“真的吗?”

格里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你还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

“你说,你想不起有这样的事。”

“是的,我是这样说的。”洛瑞尔轻声赞同,“但我对你撒谎了,格里。”她没有解释说这是为了格里好,也没说当时的她以为这样才是正确的做法。虽然这两条理由都是真的,但现在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不想给自己找借口,她就是撒谎了,她应该得到惩罚——她不仅对格里撒谎,还对警察作了伪证。“我撒谎了。”

“我知道。”格里啃掉比萨表面的脆皮。

洛瑞尔眨眨眼:“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的时候你都不敢看我,你还叫我‘格’——你只有非常困惑的时候才会这样叫我。”格里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你可能是我们国家最伟大的女演员,但还是败给了我强大的推理。”

“大家都说你对什么事都不上心。”

“是吗?那是因为我并不关心那些事。”他们小心翼翼地朝彼此笑了笑。格里说道:“现在你想告诉我了吗,洛尔?”

“想,很想。那你呢?还想知道吗?”

“想,很想。”

洛瑞尔点点头。“那好吧!”她从最开始说起——1961年的夏日,一个女孩待在树屋里,车道上走来一个陌生人,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她仔细地描述了母亲对孩子深切的爱意,她在门边的台阶上停下来,对小婴儿微笑,闻着他身上的奶香,挠着他摇摇晃晃的胖脚丫。戴着帽子的男人出场,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鬼鬼祟祟地走进农场的侧门,小狗率先发现黑暗的一幕即将来临,它冲母亲狂吠起来。母亲转过身,看见那个男人。树屋里的女孩看见,母亲一下变得非常惊恐。

讲到匕首、鲜血和站在碎石路面上哭泣的小男孩时,洛瑞尔仔细听着自己的声音,仿佛它是别人发出的。她看着桌对面,长大成人的弟弟的面庞,在这种公共场合谈论如此私密的事真是奇怪。但她知道,只有这儿的吵闹喧哗才能让她鼓足勇气,讲出这一切。在这里,在剑桥大学的一家比萨店,周围都是谈笑风生的学生,他们那么年轻,那么聪慧,大好前程就在眼前,洛瑞尔觉得自己与世隔绝,非常安全,也非常舒适。只有这样,她才能坦白一切。要是在格里安静的宿舍里,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吗?——“母亲杀死了他,那个名叫亨利·詹金斯的男人就倒在咱们家门前的小路上。”

格里仔细地倾听着,他盯着桌布上的格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的下巴笼罩在昏暗的灯光当中,他轻轻地点点头,好像表示知道洛瑞尔讲完了,而没作出任何反应。洛瑞尔喝完杯里的红酒,然后又给格里和自己都添了点。“就这样,这就是我看见的。”

格里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格里有些紧张,他说话的时候指尖微微颤-抖。“我小时候经常会看见这一幕——它们就发生在我眼角边,笼罩在昏暗当中。我很害怕,这种感觉很难描述。我转过头来看,但那儿什么都没有,我总觉得我反应太慢了。我心里怦怦直跳,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跟妈妈讲过这件事,她带我去作了视力检查。”

“所以你配了副眼镜?”

“检查出来我有近视才戴的眼镜,它们没有消除我眼角昏暗处的景象,但让你们的脸更加清晰了。”

洛瑞尔笑了笑。

格里没有笑。洛瑞尔知道,他内心的科学主义者松了一口气,以前无法解释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但身为人子,他却无法面对这样的真相。“好人干坏事,”他抓了抓头发,“天哪,多么血腥的陈年旧案!”

“但这是真的,”洛瑞尔想安慰他,“好人有时候的确会干坏事,他们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什么理由?”格里盯着洛瑞尔的样子,好像一个稚嫩的孩子,希望洛瑞尔能够解释这一切。前一分钟他还在兴奋地思考宇宙中的谜团,下一秒却从姐姐那里得知母亲杀过人。“那个男人是谁,洛尔?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洛瑞尔尽量用直截了当的方式来叙述这一切,格里这样逻辑思维强大的人会有办法找出其中的缘由。洛瑞尔告诉他,亨利·詹金斯是位作家,他娶了母亲在战争时期的好朋友薇薇安。基蒂·巴克尔所说的,1941年初,桃乐茜和薇薇安之间爆发了一场冲突,她也如实告诉了格里。

“你觉得,她们的争吵和1961年发生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事有关?”格里问道,“否则你不会提起这件事的。”

“是的。”洛瑞尔想起基蒂说的,那天晚上她和母亲一起出去跳舞时她奇怪的举动,她的胡言乱语。“我觉得,妈妈对她和薇薇安之间的冲突感到非常生气,所以她要惩罚薇薇安。不管妈妈的计划是什么,事情的结果都比她预期中更糟,但为时已晚,她没办法弥补这一切。所以只好逃离伦敦。亨利·詹金斯为妻子的遭遇感到震怒,所以二十年后才会来找妈妈。”洛瑞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能这样直言不讳地谈论自己的阴谋。作为旁观者,她必须冷静克制,尽快找出真相。压力在侵蚀她的内心,但她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她压低声音说道:“我甚至怀疑,母亲是不是和薇薇安的死有关。”

“天哪,洛尔。”

“我想,母亲的余生是不是都在愧疚中度过,是不是愧疚让她变成了我们熟知的那个女-人,她的余生或许都是在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所以她要做个好母亲?”

“是的。”

“在亨利·詹金斯找到她之前,她一直做得很好。”

“是的。”

格里陷入沉默当中,他眉头微蹙地思考着。

“你怎么看?”洛瑞尔催促道,她往格里的方向凑近些,“你是个科学家,想到什么眉目了吗?”

“你的理由也说得过去。”格里慢慢地点点头,“悔恨会使人改变,丈夫也会为妻子遭受的侮辱复仇。如果母亲真的对薇薇安做了什么坏事,那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亨利·詹金斯,让他永远沉默了。”

洛瑞尔的心往下一沉。内心深处,她还是希望格里听见自己的推论会哈哈大笑,用他聪明的大脑找出洛瑞尔推理中的漏洞,告诉她她应该躺下来好好休息,别再看莎士比亚的书了。

但他没有。他身\_体里的逻辑大师说:“不知道她究竟对薇薇安做了什么,后来才会如此后悔。”

“我不知道。”

“不管母亲做了什么,我想,你的看法都是正确的。”格里接着往下说,“事情的结局肯定比母亲想象中要糟,妈妈不会故意伤害自己的朋友。”

洛瑞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里却想起母亲举刀刺进亨利·詹金斯胸膛时,毫不犹豫的模样。

“她不会那样做的,洛尔。”

“当然不会,我也没这么想——嗯,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这么多。你想过吗,因为她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了解她,爱她,所以才会为她找借口开脱?”

“或许吧!”格里同意她的说法,“但这没关系,我们了解她,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以为自己了解她。”洛瑞尔想起基蒂·巴克尔说的话——战争让人狂热,国家被攻破的威胁,一次次被恐惧和黑暗惊醒的碎梦。“如果她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怎么办?有没有这种可能——大轰炸改变了她?或者,她嫁给爸爸,有了我们之后才变了呢?”在她得到人生的第二次机会之后,她就不是以前那个桃乐茜了。

“没有人会变化这么大。”

洛瑞尔忽然想起鳄鱼的故事。她问母亲,你为什么变成人呢,妈妈?桃乐茜回答说,自己放弃了鳄鱼的身份,变成一个母亲。把这个故事想象成寓言,想象成母亲在用另一种形式坦白过往,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难道,这个故事原本就是母亲编来逗小孩的,洛瑞尔真的过分解读了吗?她想起那天下午,桃乐茜在镜子前转着圈儿,整理那条漂亮裙子的肩垫。八岁的洛瑞尔睁大双眼,问桃乐茜她是怎么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母亲说,嗯,我总不能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对吧?至少,不能一次全部告诉你。改天再问我吧,等你长大些再问。

洛瑞尔现在就想问妈妈这个问题。她忽然感到浑身-燥-热,餐厅里其他食客拥挤喧哗,比萨炉吹出一股又一股热浪。洛瑞尔打开钱包,拿出两张二十和一张五元的钞票放在账单下面。她拦住格里:“说好了,这顿我请。”她没说,这是自己把灰暗的往事甩进格里明朗的世界后,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走吧,”洛瑞尔穿上外套,“我们散散步。”


* * *


他们穿过国王学院的广场,回到剑桥,餐厅里的谈话声逐渐随风淡去。河边很安静,洛瑞尔听见小船在月色笼罩的水面上划过的声音。远处传来钟声,那声音荒凉又隐忍。某个教室里传来学生练习小提琴的声音。美丽忧伤的琴声抓住洛瑞尔的心,她忽然觉得,自己来这儿是一个错误。

离开餐厅之后,格里一直沉默不语。他推着自行车,勾着脑袋,安静地走在洛瑞尔身边,眼睛紧紧盯着路面。洛瑞尔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一切,让格里和自己一起背负这个过往的沉重负担。她说服自己,格里应该知道真相,他一直被那恐怖的一幕紧紧缠绕。但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小得让人爱怜,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是母亲的心头肉。他无法接受母亲竟然做过这样的事情。洛瑞尔想说点什么,她想跟格里道歉,想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对这件事的执念。格里忽然开口说道:“之后怎么办?我们有什么线索吗?”

洛瑞尔看了看格里。

他站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中,伸手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打算就这么不了了之吗?我们应该查出真相,这是我们的过去,洛尔。”

此刻,洛瑞尔觉得自己很爱格里。“有点线索。”她屏住呼吸,“既然你提到了,我正好告诉你。今天早上我去看望妈妈,她有些神志不清,说让护士碰到鲁弗斯医生时让他过来一趟。”

“这没什么奇怪的呀!”

“但她的医生名叫科特,不是鲁弗斯。”

“或许是一时说错了?”

“我不这样觉得,她叫这个名字的时候非常肯定,而且……”洛瑞尔想起那个叫吉米的年轻人,母亲曾深爱着他,如今却空余怀念,“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自己以前认识的人了。我想,她可能会时不时地陷入回忆当中,她也想让我们知道真相。”

“你有没有问过母亲?”

“没问过鲁弗斯医生的事,但我问其他的事情时,她都很爽快地回答了我。我们的谈话让她有些疲倦,所以我打算改天再问她这件事。不过,要是有其他办法就好了,我有些等不及了。”

“同意。”

“我刚才去了一趟图书馆,看看能不能找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在考文垂或伦敦执业的医生的资料。我只知道他的姓氏,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哪一科的医生,图书管理员建议我们从《柳叶刀》的数据库开始查找。”

“还有什么?”

“我找到一位莱昂内尔·鲁弗斯医生。格里,我几乎可以断定就是这个人。他那时候刚好住在考文垂,还发表了人格心理学方面的论文。”

“你的意思是,妈妈是鲁弗斯医生的病人?她那时候可能得了某种心理疾病?”

“我不知道,但我会查出来的。”

“我来吧!”格里突然主动请缨,“我刚好认识可以咨询这方面问题的人。”

“是吗?”

格里点点头,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你回萨福克郡,我这边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

洛瑞尔有些大喜过望,这正是她心里期盼的——有格里帮忙,姐弟俩一起找出事情的真相。“你得知道,你查出来的事可能会很可怕。”她这样说不是想把他吓退,而是想要给他提个醒。“可能,我们印象里的母亲其实是个弥天大谎。”

格里微微一笑。“你不是演员吗?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告诉我,人不是科学能够解释的——人性具有多面性,新的一面出现并不能否定整体吗?”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要有心理准备,小弟。”

“我一直准备着,”格里咧嘴一笑,“我还是站在妈妈这边的。”

洛瑞尔眉毛一挑,希望自己也能像格里这样信心满满,但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天在格林埃克斯发生的一幕,她知道,母亲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你这样说可没有科学道理,”洛瑞尔面色严肃,“特别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的时候。”

格里握住她的手。“饥饿的年轻星系什么都没教给你吗,洛尔?”他轻声问道。洛瑞尔内心涌起一股焦虑和保护欲望,她看得出来,格里希望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臆想,可洛瑞尔内心深处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不可能。“永远不要否定现有的理论解释不了的事情。”





18 & &1941年1月末,伦敦




桃莉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就算活到一百岁,她也绝不会忘记亨利和薇薇安·詹金斯夫妇俩看着自己离开时,漂亮而扭曲的脸上那嘲弄的表情。他们差点让桃莉觉得,自己的确不过是邻居家的女仆而已,穿着女主人衣橱里偷来的衣服前来拜访。但桃莉远比他们想象中坚强,就像鲁弗斯医生一直对她说的那样:“你是万中无一的,桃乐茜,你不是个普通人。”

被詹金斯夫妇-羞-辱后第三天,她和鲁弗斯医生在萨沃耶餐厅共进午餐。医生靠在椅背上,一边抽着雪茄一边打量着桃莉。“桃乐茜,”他开口说道,“你觉得那个叫薇薇安·詹金斯的女-人为什么会这样侮辱你?”桃莉想了想,然后摇摇头,随后又告诉鲁弗斯医生自己现今的看法。“我觉得可能是这样的——她撞见我和詹金斯先生坐在客厅……”桃莉目光游移,想起亨利·詹金斯打量她的眼神,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嗯,我那天特意打扮了一下,我想,薇薇安可能就是因为这事而恼火。”医生赞赏地点点头,然后摸着下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桃乐茜,她侮辱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桃莉原本以为,听见医生这个问题自己会委屈得号啕大哭,但她并没有。她勇敢地笑了笑,指甲掐着手心,心里为自己的自控力感到非常骄傲。“我当时觉得很难堪,也非常非常受伤。我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而且-羞-辱我的人还是我的朋友,我真的觉得——”

“快住手——马上住手!”坎普顿丛林7号的房间被灿烂的阳光照得格外明亮,格温多林夫人缩回娇小的脚掌大声吼道,“你差点把我的脚指头削掉了,蠢姑娘。”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桃莉这才回过神来。

她带着悔恨的心情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老太太粉色脚丫上那块白白的趾甲上,一想到薇薇安她就心神不定,用锉刀磨指甲时不自觉地使了不小的劲儿,动作也快了些。“对不起,格温多林夫人。”她赶紧道歉,“我会小心的。”

“我真是受够了。桃乐茜,你去把我的糖果拿来。昨天晚上我一直没睡好。食品限量供应,搞得晚餐惨兮兮的——竟然是牛蹄子烧紫甘蓝!怪不得我一晚上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还老做噩梦。”

桃莉依言取来糖袋。格温多林夫人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想找块最大的糖果。

起初的屈辱感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她不过是想把那条贵重的项链还回去,薇薇安和亨利·詹金斯凭什么-羞-辱自己?他们就差没有直接说桃莉是个小偷了。现实真是讽刺——薇薇安才是背着丈夫在外面勾勾搭搭的人,对每个关心自己的人谎话连篇,还要求别人帮她保守秘密。这样的人居然好意思来评判桃莉,她知道吗,别人对她指指点点的时候跳出来维护她的可是桃莉。

既然如此——桃莉下定决心似的皱了皱眉,她把锉刀插进护套里,打扫干净梳妆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桃莉心里已经有了计划,她还没对格温多林夫人讲这件事。但老太太要是知道她年轻的小闺蜜被人背叛了,就像自己年轻时的遭遇一样,桃莉肯定她会站在自己这边的。战争结束后,她们要举办一个盛大的化装舞会,所有的人都穿着华丽的服装,到处都挂着灯笼,还要请杂技团的人来表演吞火节目。所有的社会名流都会参加,《淑女报》也会报道这场盛事,还会登出照片,好多年之后人们都会对此津津乐道。桃莉想象着客人们盛装打扮来到坎普顿丛林的场景,他们招摇地经过25号的房子,薇薇安·詹金斯没有收到邀请,只好在窗户边干看着。

与此同时,她尽量避开詹金斯夫妇。桃莉知道,这件事还是不让旁人知道为好。亨利·詹金斯倒是容易躲开,反正桃莉平时也不常遇到他。为了避免和薇薇安见面,她辞去了妇女志愿服务社的工作,终于从怀丁汉姆夫人的高压统治下解放出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闲下来的时间,她全心全意照顾格温多林夫人。事情似乎在往她预料的方向发展。这天早上,她帮格温多林夫人按摩疼痛的双-腿,平常这个时候她都在食堂帮忙。这时候,楼下忽然传来门铃的响声。老太太用手指了指窗户,让桃莉看看是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拜访。

起初,桃莉担心按铃的人会是吉米——他来了好几次,不过老天保佑,他来的时候家里没有其他人,没人能看到她的笑话。但楼下的人不是吉米。桃莉从格温多林夫人卧室的窗户往下瞧了瞧,玻璃上都贴着透明胶布,免得爆炸把玻璃震碎了。她看见楼下站着的人是薇薇安·詹金斯,她一直回头往后打量,生怕别人看见她,好像来坎普顿丛林7号会降低自己的身份,甚至就连站在7号房的屋檐下都觉得尴尬似的。桃莉身上的皮肤一下变得滚烫,她立刻洞悉了薇薇安的来意——她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她是来告诉格温多林夫人她家女仆盗窃的事情的。桃莉能够想象薇薇安优雅地交叉双-腿,坐在盖着灰扑扑印花棉布的扶手椅上的样子。她身-子向前微倾,感同身受地谈论着战争时期佣人的品质问题。“想找个值得信赖的人实在太难了,您说是不是,格温多林夫人?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家前几天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薇薇安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不停回头打量着身后的街道。老太太在床-上冲桃莉喊道:“桃乐茜——你还要看多久?我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究竟是谁?”桃莉压下心中的惊恐,强装淡定地告诉老太太,门外是一个穿着寒酸的女-人,来收旧衣服的。格温多林夫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别让她进来,她肮脏的手指决不能碰到我的衣帽间。”桃莉当然乐意遵从她的命令。


* * *


“砰——”桃莉吓得差点跳起来,原来,她已经在窗边站了好久,傻傻地盯着对面的25号。“砰——砰——”桃莉转过身,看见格温多林夫人正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老太太嘴里含着一大块糖果,脸颊因此而鼓起来。她用拐杖捶打床垫,想引起桃莉的注意。

“什么事,格温多林夫人?”

老太太抱着胳膊,好像很冷的样子。

“你冷吗?”

她点点头。

桃莉用顺从的微笑掩饰住内心的郁闷——刚才老太太还在抱怨屋里太热,让桃莉把毛毯拿开。她走到床边:“我给你盖厚点,看能不能暖和些。”

格温多林夫人闭上眼,桃莉帮她盖上毯子。这活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老太太刚才用拐杖在床-上这敲敲那儿戳戳,床单被子搅成一团,毯子被压在她大腿下面。桃莉飞快走到床的另一边,使劲儿把毛毯往外拽。

后来,她回想整件事的时候把一切都归罪于房间里的灰尘。当时,她正忙着往外拉扯毛毯,终于把它从格温多林夫人的大腿下解放出来。桃莉抖了抖毛毯,把它盖到格温多林夫人身上,把毛毯边掖在老太太的下巴下面。这时候,桃莉忽然使劲打了一个喷嚏,阿嚏——!

巨大的响声惊动了格温多林夫人,她猛地睁开双眼。

桃莉揉着疼痛的鼻子,慌忙道歉。她眨了眨被泪水糊住的双眼,看见老太太挥舞着胳膊,双手像惊恐的鸟儿一样扑腾着。

“格温多林夫人?”桃莉走近些,看见老太太的脸已经憋得通红,“亲爱的夫人,您究竟怎么了?”

格温多林夫人的喉咙里传来粗哑的喘气声,她的脸此刻已经胀成了茄子般的紫色。她挥手指着自己的喉咙,里面有东西卡住了,她说不出话来——

是那颗糖,桃莉倒吸了一口凉气,它像枚塞-子一样堵在老太太的喉咙里。桃莉不知该怎么办,一时间手足无措。她来不及思考,直接将手指伸进格温多林夫人的嘴里,想把糖果抠出来。

她没摸到糖果。

桃莉慌了,或许应该帮忙拍拍老太太的背,或者帮她揉揉腰?

两种办法都试过了,桃莉的心怦怦直跳,她甚至听见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她想把格温多林夫人扶起来,但她实在太沉了,身上的衣服又滑……“没事的。”桃莉听见自己一边使劲一边安慰老太太的声音,“马上就好了。”

桃莉一边劝慰格温多林夫人,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她拉起来。格温多林夫人在她的怀-里挣扎着。“很快就好了,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

最后,桃莉气喘吁吁,她不再说话,这时候,她才发现老太太的身\_体愈发沉重,她也不再扭-动身\_体,喘气呼吸。房间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这间漂亮大房子里的一切都沉默着,只有桃莉的呼吸声。她丢开格温多林夫人的身\_体,让她用惯常的姿势躺在床-上。桃莉跌坐在床-上,床铺吱吱嘎嘎的声音让人心慌。


* * *


医生站在床尾,说格温多林夫人是“自然死亡”。桃莉一边握着老太太冰冷的手,一边用手绢拭着眼泪。医生看了看桃莉,补充道:“她小时候得过猩红热,心脏一直不好。”

桃莉端详着格温多林夫人严肃的脸庞,点了点头。她没有提到那颗糖和自己的喷嚏,这些都没有意义,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她不想念叨着糖果和灰尘,让自己听上去像个胡说八道的傻瓜。再说,医生赶来的时候格温多林夫人嗓子里的糖已经化了。前一天晚上,街道遭炸弹侵袭,满地废墟,医生花了好长时间才赶过来。

“节哀吧,姑娘。”医生拍拍桃莉的手背,安慰她。“我知道你对格温多林夫人很好,她也很喜欢你。”然后,医生戴上帽子,拿好自己的包,告诉桃莉葬礼上要邀请的宾客名单放在楼下的桌子上了。


* * *


1941年1月29日,彭伯利律师在坎普顿丛林7号的书房里公开宣读格温多林夫人的遗嘱。其实,这事本没必要如此大张旗鼓,按彭伯利先生的看法,最好是给遗嘱中提到的每个人都寄封信——他有严重的舞台恐惧症。但格温多林夫人好像预见到自己身后会发生一场闹剧,她坚持公开宣读遗嘱。桃莉作为继承人之一,也受邀来到书房,她对老太太的做法毫不吃惊。格温多林夫人厌恶自己唯一的外甥,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在她百年之后,没有什么比收回遗产,并当众把这笔财富交给其他人更能-羞-辱他了。

桃莉精心打扮,让自己看上去有女继承人的样子,又不过分刻意。她觉得格温多林夫人也希望自己这样做。

等待彭伯利先生宣读遗嘱的时候,桃莉心里非常紧张。可怜的彭伯利先生结结巴巴地读着继承遗产的先决条件,脸上的胎记憋得绯红。他提醒到场的继承者们——桃莉和沃尔西勋爵——这是自己的委托人格温多林夫人的意思。他作为一名公正无私而且具有资质的律师,对这份遗嘱进行了认证,证明它是格温多林夫人立下的最后一份遗嘱,具有法律效力。格温多林夫人的外甥长得跟斗牛犬一样高大,桃莉希望他在认真倾听彭伯利先生说的关于剥夺遗产继承权的情况。她知道,沃尔西勋爵要是知道自己阿姨是如何分配遗产的,肯定不会高兴。

桃莉的看法是对的。彭伯利先生朗读遗嘱正文的时候,佩罗格林·沃尔西勋爵气得快中风了。大部分时候,他都不是一位耐心的绅士,彭伯利先生还没读完前言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耐烦了。彭伯利先生还没读到“我留给我的外甥佩罗格林·沃尔西……”的时候,桃莉就听见他气呼呼的喘息声。终于,律师先生深吸一口气,掏出手绢擦了擦满是汗水的额头,朗读财产分配事宜:“我,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宣布之前所立的遗嘱全部作废。我把衣橱赠给我外甥佩罗格林·沃尔西的妻子,把先父衣帽间里的东西赠送给我的外甥。”

“什么?”沃尔西勋爵突然咆哮着吐出嘴里的雪茄烟,“这他妈的究竟什么意思?”

“沃尔西勋爵,”彭伯利先生结结巴巴地恳求道,脸上的胎记已经憋成了紫色,“请——请你安静地坐——坐下来,听我读——读完。”

“凭什么?我要起诉你这个卑鄙的小人。我知道,就是你在我阿姨耳边吹风——”

“沃尔西勋爵,求——求求你了,坐下来。”

彭伯利先生迎着桃莉善意的颔首,继续朗读遗嘱。“我把剩下的财产和房产、地产、个人物品及其他,包括我在伦敦坎普顿丛林7号的房子——下文列出的部分物品除外——捐赠给肯辛顿动物收容所。”彭伯利先生抬起头看了看,“该机构的代表今天因故无法到场……”这时,桃莉耳中“嗡”的一声,除了背叛的钟声,她什么也听不见。


* * *


当然,格温多林夫人也留了一部分东西给“我年轻的陪护,桃乐茜·史密森”,但桃莉当时还深陷在失望和震惊中,根本没留意老太太留给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晚上,她独自待在卧室里,反复读着彭伯利先生避开沃尔西勋爵的威胁,塞-到她颤-抖的手中的那封信。这时候,她才知道,格温多林夫人留给自己的不过是楼上衣帽间里的几件外套而已。除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白色皮草大衣之外,其他的衣服早就被桃莉装在帽盒里,开开心心地在薇薇安·詹金斯组织的旧衣捐赠活动里慷慨地捐出去了。

桃莉怒火中烧。她强压怒火,却浑身滚烫,恶心得想吐。自己为老太太做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羞-辱——为她修剪脚趾甲,掏耳屎,还要忍受她定期的恶语相向——这一切她都生生受下来了。当然,桃莉绝不会说自己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的,但她忍受了这一切,最终却一无所有。她为格温多林夫人放弃了所有,她以为她俩就像家人一样。彭伯利先生和格温多林夫人都让她以为,未来有丰厚的遗产等着自己。桃莉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让老太太改变了主意。

除非……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划过,桃莉心里一下明白过来。她双手颤-抖,律师先生给的信掉在地上。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薇薇安那个恶毒的女-人还是来拜访格温多林夫人了——这是唯一的解释。她一直坐在窗户边,等待时机,趁桃莉出门采购的时候来到坎普顿丛林7号。薇薇安静待时机,然后重拳出击。她坐在格温多林夫人身边,向老太太灌输关于桃莉的恶毒谎言。而单纯的桃莉除了老太太的喜好之外,心里再无其他。


* * *


肯辛顿动物收容所接管坎普顿丛林7号后的第一项举措就是联系战争部,请之为暂住在这里的姑娘们另寻住处,他们要把这里改造成动物医院和动物救援中心。这件事没有给基蒂和路易莎带来丝毫烦恼——二月初的时候,她们分别嫁给了各自的皇家空军飞行员男朋友,婚礼前后相距不过几天。1月30日,另外两个女孩手挽着手去参加朗伯斯区的舞会,路上遭到炸弹袭击,尸首混成一团。两人生前形影不离,如今也算有个伴了。

剩下的就只有桃莉了。在伦敦找间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对于她这种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来说尤为如此。桃莉先后看了三间脏兮兮的公寓,最后还是搬回了两年前曾经住过的诺丁山公寓。那时候,她只是个售货员,坎普顿丛林对她来说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如今,这里却存着她这辈子最大的喜怒哀乐。雷灵顿公寓24号的主人,孀居的怀特太太再次看见桃莉时非常开心——说“看见”有些夸张,那个老太婆要是不戴眼镜的话就跟瞎眼蝙蝠一样。桃莉把债券和配额册当作房租交给她时,她高兴地告诉桃莉,她以前住的那个房间还空着。

桃莉对此毫不惊讶。即便是在战时的伦敦,愿意出高价租这么间空荡荡的小房子的人也寥寥无几。这哪里称得上是一间屋子——原来的卧室被隔成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哪儿还剩什么空间?窗户在另外半间屋子里,桃莉这边只有一面泥粉剥落的墙壁,黑漆漆的,就像一个狭窄的衣橱。屋里有一张小床、一个床头柜、一个小水槽,除了这些就不剩什么了。屋子里既没有光线又不通风,所以价格还算便宜。桃莉没有多少东西,她所有的家当都放在随身携带的箱子里了。那个手提箱还是三年前离家出走的时候带来的。

一到屋里,她马上把自己的两本书——《不情愿的缪斯》和桃乐茜·史密森的奇幻本——摆在水槽上的单层搁板上。老实说,她其实再也不想读亨利·詹金斯的小说,但她的财产实在少得可怜,而桃莉素来是个喜欢特别物件儿的人,她没法把这本书扔掉。不过,她还是把书掉了个个儿,让书脊那边挨着墙。这样的摆设太寒酸了,桃莉把生日时吉米送的莱卡相机也摆到搁板上。摄影需要静下心来等待,所以从来不是桃莉能够做到的事。但这屋子实在简陋,要是有个五斗橱的话,桃莉还是愿意把自己拍的照片摆上去。最后,她拿出格温多林夫人遗赠给她的那件皮草大衣,用衣架把它晾起来,挂在门后的挂衣钩上,这样,她在小屋里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见它。这件破旧的白色大衣象征着桃莉每个破碎的梦想。她看着它,心里升起无端的烦忧,她把心里对薇薇安·詹金斯的怨气都凝聚到这件毛料打结的破旧皮草上了。

桃莉在附近的军工厂找了份工作——她要是不按时交上每周的房租,怀特太太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撵出去。再说,这份工作只需要稍微专注一点就行,桃莉其他心思都在想着自己不幸的遭遇。夜晚,回到家里,她勉强咽下一点怀特太太做的咸牛肉土豆泥,然后回到自己逼仄的房间,任由其他女孩在身后讨论各自的男朋友,听广播中呵呵勋爵的脱口秀,在客厅里大声欢笑。她躺在小床-上,抽着仅剩的香烟,在烟雾中回想自己失去的一切——家人、格温多林夫人,还有吉米……她想着薇薇安说的那句“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亨利·詹金斯把她领到大门口的情景时常出现在她眼前。回想起这些,她感到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屈辱和愤怒交织,在她的心里来回奔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二月中旬的一天,事情发生了转折。桃莉在军工厂两班倒,下晚班的时候她通常会在附近的英国餐厅里买点吃食,怀特太太做的菜实在难以下咽。大部分日子她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天也不例外,她在餐厅角落的座位上一直坐到人家打烊。桃莉透过淡淡的烟圈,打量着周围的食客,尤其是那对隔着桌子都还忍不住偷偷接吻的情侣。他们大声笑着,仿佛世界很美好。桃莉模糊地想起,自己也曾有这样的感受,那时的她,常常欢笑,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希望。

回家的路上,远方传来炸弹落下和爆炸的声音,桃莉抄近道走进一条窄窄的小巷。此时已经到了灯火管制的时候,她只能摸索着前行——搬家的时候,她的手电筒落在坎普顿丛林7号了——这都怪薇薇安。突然,她不小心掉进一个深深的弹坑里,脚踝扭伤,她最好的一双丝\_袜也破了,鲜血从膝盖的破口处渗出来。但她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严峻考验,她为此感到自豪。回公寓的路上,她一瘸一拐地在寒冷和黑暗中踽踽独行。桃莉拒绝称那个地方为“家”,那儿不是她的家,她的家被抢走了——这都是薇薇安的错。走到公寓门口,她发现大门已经上了锁。怀特夫人把宵禁令奉为圭臬,虽然她觉得雷灵顿24号是希特勒进攻名单上的头号目标,但她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安全的缘故,而是想给房客中那些晚归的女孩们立个规矩。桃莉握紧拳头,走进旁边的巷子。她把墙上的旧铁闩当作落脚处,爬上墙头。膝盖疼得厉害,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灯火管制的夜晚比平常更加黑暗,天上也没有月亮,但桃莉还是顺利翻过墙头,绕过后院的杂物,来到储藏室的窗户下。窗闩松松地插着,桃莉用肩膀顶着窗户,窗闩稍微松动了些,桃莉把窗户往上一推,然后爬进屋里。

走廊上弥漫着一股动物油脂和廉价肉散发的陈腐气息,桃莉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沿着滑腻腻的楼梯往楼上走。走到一楼的时候,她看见怀特太太的门缝里透出一缕亮光。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平常她屋里的灯早就关了,难道她在和死人交流?又或者,她在给德国军队发送密电?桃莉不知道怀特太太在干什么,说实话,她对此也并不关心。她忙着的时候,晚归的房客正好悄悄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大家相安无事,这样最好不过。桃莉沿着走廊蹑手蹑脚地走着,免得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桃莉打开卧室房门,身影一滑,溜了进去。

桃莉用后背紧紧抵住门,这时候,她才完全放松下来,毫无顾忌地发泄心里积累了一晚上的痛苦。她还没来得及把手提包扔在地上,就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耻辱、愤怒和痛苦交织而成的滚烫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低头看了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和血肉模糊的膝盖,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粘在上衣和裙子上。透过模糊的泪光,她打量着这间寒酸的小屋——床罩破了洞,水槽的塞-子边到处都是污垢。桃莉忽然彻底明白过来,那些珍贵美好的东西,都在自己的生命中缺席。她知道,这都怪薇薇安。失去吉米,一无所有,军工厂的枯燥工作——这一切都是薇薇安捣的鬼。就连今晚的不幸,她受伤的膝盖和划破的丝\_袜,被锁在自己付了一大笔房租的公寓外,她都算在了薇薇安头上——要是她跟薇薇安没有交集,没有去给她送项链,没有把这个卑鄙的女-人当作好朋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桃莉模糊的目光落在放着奇幻本的搁板上,她内心的悲愤几乎快要决堤而出。她盘腿坐在地板上,哆嗦着手翻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她满心欢喜搜集的薇薇安·詹金斯的社交照片都粘贴在这里。她曾仔细琢磨过每一张图片,对每一个细节都赞赏有加,牢牢记在心里。桃莉不敢相信,自己原来这么傻。

桃莉像一只发狂的野猫,用尽全力撕扯书页。她把那个女-人的图片撕成碎片,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怒火。薇薇安·詹金斯看镜头时的小窍门——撕掉;从不开怀大笑——撕掉;自己被她像扔垃圾一样抛弃——撕掉。

今晚真是尽兴,桃莉正打算继续往下撕的时候,有件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僵直着身\_体,盯着手里的碎纸片,大口大口喘着气——没错,就是它。

那张照片里,那个项链坠子从薇薇安的衬衣领上滑出来,落在衣服的褶边上。桃莉用指尖摩挲着照片,想起归还项链那天自己的屈辱遭遇,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她把碎片扔在身旁的地板上,脑袋靠着床褥,闭上双眼。

脑子里一片天旋地转,膝盖还在疼,桃莉觉得很累。

她闭着眼,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沮丧地吸着烟。

那天的事还历历在目,桃莉在心里把整件事细细回顾了一遍——亨利·詹金斯意外地邀请自己进屋,他奇怪的问题,对妻子行踪的好奇之心显而易见。

如果她跟亨利·詹金斯再多待一会儿,会发生什么?那天,桃莉差点告诉他食堂轮班的情况。如果她真的说了事情会如何?她告诉那位大作家:“噢,不是这样的,詹金斯先生,这不可能。我不知道薇薇安是怎么跟你说的,但她一周最多去食堂一次。”

可桃莉并没有说出口。她没有证实亨利·詹金斯心中的猜想,没有告诉他,他妻子在外面与人有染。她没把薇薇安·詹金斯供出来,平白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现在,她又没办法告诉亨利·詹金斯这些,他不会相信自己的话。这都得归功于薇薇安,她让亨利·詹金斯以为桃莉就是个爱小偷小摸的女仆。再说,桃莉现在的境况如此狼狈,手里也没有薇薇安出轨的证据。

困局。桃莉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除非自己亲眼看见薇薇安跟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接吻,自己刚好拍到他们出双入对的照片,否则说什么都没用。桃莉没有时间在昏暗的小巷里躲躲藏藏,跟着她去陌生的医院,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拍下合适的照片。要是自己能够知道薇薇安和她的医生情人会面的地方就好了,但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桃莉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这事如此简单,她忍不住笑起来。她一直在哀怨世事不公,希望有办法让一切重回正轨,现在,绝好的机会就摆在面前。





19 & &2011年,格林埃克斯农场




“她说她想回家。”

洛瑞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眼镜。“她想干什么?”

电话那头,洛丝慢慢地用耐心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好像电话这边的人不懂英语一样。“她今天早上跟我说,她想回家,回格里埃克斯。”她停顿了一下,“她不想待在医院。”

“我知道了。”洛瑞尔戴上眼镜,从卧室的窗户里往外看,今天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她想回家,那医生是怎么说的?”

“等医生忙完手头的事情我会跟他谈谈的,可是——洛尔,”她的声音变得急促,“护士告诉我,她时日不多了。”

站在自己少-女时代的卧室,看着清晨的阳光洒在褪色的壁纸上,洛瑞尔叹了一口气。母亲已经时日无多,没必要问护士这话究竟什么含义。“那好吧!”

“你怎么看?”

“她一定要回家?”

“是的。”

“那我们就在家里照顾她。”电话那头没有回答,洛瑞尔问道,“洛丝,你在吗?”

“我听着呢。你是认真的吗,洛尔?你也要回来,和我们一起待在家里?”

洛瑞尔正叼着香烟准备点火,她含混不清地说道:“我当然是认真的。”

“太好了,你是……你是在哭吗,洛尔?”

洛瑞尔晃了晃火柴,让它熄灭,然后才开口说道:“没,我没哭。”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洛瑞尔知道,妹妹手里的珠子快被拧出疙瘩了。她用温柔的语气说道:“洛丝,放心吧!我很好,我们大家都会很好的。这次我们一起努力,你就等着看吧!”

洛丝咳嗽了一声,既有赞同也有怀疑的意味。她很快就换了个话题,“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还不错。回来的时候比我预料中晚得多。”实际上,她回到农舍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了。晚餐后,她和格里去了他的寝室,谈了很多关于母亲和亨利·詹金斯的猜想。他们决定,由格里负责追查鲁弗斯医生的线索,洛瑞尔去打听那个神秘的薇薇安。她是将母亲和亨利·詹金斯联系在一起的关键人物,也极可能是1961年亨利来找桃乐茜·尼克森的原因。

昨晚,他们说起这些任务的时候觉得很容易办到。但现在,站在明朗的日光中,洛瑞尔心里没有那么确定了。整个计划听上去就像拍电影一样,充满了梦幻的色彩。她扫了一眼光秃秃的手腕,不知自己究竟把手表放哪儿了。“现在几点了,洛丝?外面已经很亮了。”

“已经十点多了。”

十点?天哪,她睡过头了。“洛丝,我得挂电话了,但我会直接去医院的,你会在那儿等我吗?”

“我只能等到中午,我得去托儿所,把沙蒂最小的孩子接回来。”

“好的,一会儿见,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跟医生谈谈。”


* * *


洛瑞尔赶到医院的时候洛丝正和医生在一起。咨询台的护士指着接待中心旁边的咖啡馆告诉洛瑞尔,大家都在等她。洛丝肯定已经等了很久了,洛瑞尔刚走进咖啡馆看到她迫不及待地挥手。洛瑞尔一面招手,一面穿过桌子间的通道。走近些,她才发现洛丝正在哭泣,哭声还不小。桌上到处都是揉成团的纸巾,洛丝--湿--润的眼睛下面,睫毛膏晕染开来。洛瑞尔坐到洛丝身边,跟医生打了个招呼。

“我刚才正在跟你妹妹介绍情况。”医生的语气中有股职业性的关怀,洛瑞尔扮演医疗工作者,遇到不能不说的坏消息时就会用这个语气。“我认为,该用的治疗方法我们都用上了,现在的问题是让她少些痛苦,舒适地度过余下的时光。我想,你们对此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洛瑞尔点点头:“我妹妹告诉我,我母亲想回家。科特医生,这样能行吗?”

“没问题的。”医生笑了笑,“当然了,如果她想待在医院的话,我们也能满足她的愿望。实际上,大部分病人一直在医院待到临终时刻——”

临终时刻。洛丝在桌子下紧紧抓住洛瑞尔的手。

“但如果你们愿意在家照顾她的话——”

“我们愿意,”洛丝赶紧说道,“我们当然愿意。”

“——那我们可以接着谈送她回家的事了。”

没有香烟可以缓解情绪,洛瑞尔的手指有些疼。她说道:“母亲的时间不多了。”这句话听上去像是个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洛瑞尔说这话其实是想让自己认清现实。医生没有搭话。

“我之前还很惊讶,”他说道,“但老实说,她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 * *


“你要去伦敦?”走廊上的地毡布满斑点,姐妹俩一边往母亲的病房走一边聊天。跟医生告别已经有十五分钟了,洛丝手里还攥着一张--湿--乎乎的纸巾。“是去参加工作上的会议吗?”

“工作?什么工作?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现在正在休假。”

“求你了,洛尔,别这样,每次你这样说我都很紧张。”洛丝抬起手跟路过的护士打招呼。

“我说什么了?”

“说你休假的事。”洛丝停下脚步耸耸肩,她乱蓬蓬的头发也跟着左右摇摆。她穿着一件牛仔外套,胸口别着一枚煎蛋样式的别致胸针。“这事听上去总觉得怪怪的。我不喜欢变化,你知道的,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洛瑞尔忍不住笑起来。“洛丝,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过是去尤斯顿找一本书而已。”

“一本书?”

“我在做一项研究。”

“哈,原来如此!”洛丝接着往前走。“研究!我就知道你并不是真的在休假。噢,洛尔,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洛丝一边说一边用手在满是泪痕的脸前扇了扇,“不得不说,我心里现在轻松多了。”

“你这样说的话,我很高兴有机会为你效了劳。”洛瑞尔微笑着说道。

格里率先提出去大英图书馆查找关于薇薇安的资料。熬夜在网上搜索后,他们查到的却是威尔士的橄榄球网站,陷入了无关的死胡同。格里坚持认为,图书馆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每年新增三百万个词条,洛尔。”格里一边填写登记表一边说道,“要是摆在书架上都得有六英里长,我们肯定能查到些东西。”说到图书馆的在线服务,格里有些兴奋,“他们可以帮忙复印你要找的文件,然后直接寄到你家里。”但洛瑞尔觉得,自己亲自去一趟更省事。洛瑞尔之前演过侦探片,她知道,有时候只有走出去才能找到线索。要是自己找到的线索能牵引出更多信息呢?亲自去看看总比待在家里,在网上订了文件,然后干等着来得好。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徒劳地等待。

她们走到桃乐茜的病房前,洛丝推开-房门。母亲躺在床-上睡着了,看上去比早晨的时候又瘦弱憔悴了些。洛瑞尔震惊地发觉,母亲生命的时钟走得越来越快了。姐妹俩坐了一会儿,看着桃乐茜的胸膛起起伏伏。然后,洛丝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块抹布,开始擦拭病房里摆着的相片。“我们应该把这些东西收拾好,带回家里。”她一边干活一边说道。

洛瑞尔点点头。

“这些照片对她很重要,她一直很看重这些东西,你说呢?”

洛瑞尔又点点头,仍旧一言不发。提到照片,她想起桃乐茜和薇薇安在战时伦敦的那张合影,照片上的日期显示是1941年5月份。正是母亲开始在尼克森奶奶的公寓做工的月份,薇薇安·詹金斯也在那个月在空袭中遇难。这张照片是在哪儿拍的?拍照的人又是谁?是母亲和薇薇安都认识的人吗?难道是亨利·詹金斯?也可能是妈妈当时的男朋友,那个叫吉米的人。洛瑞尔皱着眉头,还有许多没能解开的谜团。

护士开门进来,外面世界的声音也随之涌进房间:人们的欢笑声、蜂鸣器的响声,还有电话铃声。护士忙着检查桃乐茜的脉搏、体温,然后在床尾的表格上记录下来。做完这一切,护士朝洛瑞尔和洛丝笑了笑,说自己给桃乐茜留了午餐,一会儿她醒来就可以吃。洛瑞尔谢过护士之后,转身离开病房,房门关上,房间又陷入一片寂静当中,好像一个静默等待的小站台。等什么呢?对桃乐茜来说,她当然是在等着回家。

“洛丝?”洛瑞尔看着妹妹把擦干净的相框摆成一条直线,忽然开口叫住她。

“怎么了?”

“母亲让你帮忙拿书的时候——就是那本夹着照片的书——你有没有发现她的储物箱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洛瑞尔真正想问的是,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既想打探出有用的消息,又不想让洛丝知道这件事。

“没什么。说实话,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顾着赶快把书拿下去。我害怕耽搁太久的话,母亲会跟上楼来。还好,我回去的时候她还乖乖地躺在床-上——”洛丝回想起往事,长吁了一口气。

“真的没什么吗?”

洛丝叹息着,用手拨开额头上的碎发。“没什么,一切都很正常。”她摆摆手,“我当时也手忙脚乱的。你知道,母亲脾气不好,她醒来的时候看到这本书很焦躁。我想,她应该是很高兴吧?毕竟,是她要我去找这本书的。”

“你还记得钥匙放哪儿了吗?”

“嚄,当然——我把钥匙放回她的床头柜里了。”洛丝朝洛瑞尔无奈地摇了摇头,憨厚地笑笑。

洛瑞尔也笑了笑。亲爱的洛丝真是个天真的好姑娘。

“抱歉,洛尔——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储物箱对吧?”

“也没什么,就随口一提。”

洛丝匆匆看了看手表,告诉洛瑞尔自己得去托儿所接两个小孙女儿了。“我晚上再来,艾莉丝明天上午过来。我们把东西都收拾好,星期六好出院……提到出院,我真有些激动。”她的脸上却是愁云惨淡,“虽然现在这种情况,这种感觉有些不合时宜。”

“洛丝,放心吧!哪有这么多的规矩。”

“也许你是对的吧!”洛丝弯下腰吻了吻洛瑞尔的脸颊,然后转身离开,留下满屋子薰衣草的香气。


* * *


洛丝在的时候,起码屋里还有另一具忙碌的鲜活躯体。她一走,洛瑞尔更清楚地意识到,母亲此刻十分衰弱,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手机传来短信声,洛瑞尔低头查看信息。此刻,手机是她与外界唯一的交流渠道。是大英图书馆发来的邮件,说她预约的那本书明天就可以借出,请她准备好身份证,办理借阅证。洛瑞尔读了两遍才恋恋不舍地把手机放回手提包里。邮件让她有些分神,不过却是件令人高兴的事。现在,她又回到这间让人思维迟缓的病房。

她受不了了。医生说,母亲服用了止痛药,下午会一直昏睡。洛瑞尔才不管母亲有没有醒,她翻开相册,第一张照片是桃乐茜年轻时在尼克森奶奶的海边公寓工作时拍的。她从这张照片开始,慢慢讲述这些年的故事,回忆他们家族的历史。洛瑞尔听见自己令人宽慰的声音,心里觉得这样病房里好歹能有些生气。

终于,她讲到格里两岁生日时拍的照片了。那天一早,大家在厨房收拾野餐用具,准备去小溪边的时候拍了这张照片。照片里的洛瑞尔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你瞧她的刘海!她背着格里,洛丝挠着他胖乎乎的肚子,格里不停咯咯笑着。艾莉丝竖着手指,也被拍了进来——她当时肯定在生气。妈妈在后面的背景里,一边清点提篮里的东西,一边用手拍着脑袋。桌子上——洛瑞尔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以前从未留意过这个细节——那把匕首赫然在目,就放在插着大丽菊的花瓶旁边。“妈妈,记住,”洛瑞尔心中暗自叮嘱,“记得把蛋糕刀带上,这样你就不必折回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在那个男人从车道上走过来之前,我就会从树屋里爬下来,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

这只是孩子的幻想。谁敢断定亨利·詹金斯看到家里空无一人不会再来?他的第二次到访可能会更惨烈,被杀的可能是另一个无辜的人。

洛瑞尔合上相册,没兴趣再叙述家族的历史了。她把母亲身上的被单抚平,对她说道:“昨天晚上,我去看格里了,妈。”

房间里响起一个缥缈的声音:“格里……”

洛瑞尔看见,母亲的嘴唇虽然没有动,但却微微张开,她的双眼仍旧闭着。“是的。”洛瑞尔接着说道,“是格里,我去剑桥大学看他了。他很好,还是那个机灵的孩子。你知道吗?他在绘制宇宙空间图。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捧在手心里的那个小家伙竟然能有这么伟大的成就?他说,学校想把他送去美国做研究,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机会……”母亲像呼吸一般轻轻地吐出这个词。她的嘴唇很干,洛瑞尔拿过水杯,把吸管放进母亲嘴里。

母亲艰难地喝了一点水,轻轻睁开双眼。“洛瑞尔。”她轻声唤道。

“我在这里,你别着急。”

桃乐茜松软的眼皮颤-抖着,她努力不让自己闭上眼睛。“它看上去……”她的呼吸声非常空洞,“……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害处。”

“它?什么它?”

桃乐茜眼中有泪水渗出,苍白的脸上,皱纹被泪水浸得闪闪发亮。洛瑞尔从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替母亲擦泪。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就像对待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什么东西好像没害处,妈?跟我说说吧!”

“是一个机会,洛瑞尔,我拿……拿走……”

“拿走什么?”一件首饰,一张照片,还是亨利·詹金斯的性命?

桃乐茜紧紧抓住洛瑞尔的手,努力睁大--湿--润的眼睛。母亲继续往下说,声音中却多了一丝绝望,也增添了一股决心,好像她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终于能够说出这些事情。虽然此刻她说话都很艰难,但她还是决意要把这一切都说出来。“是一个机会,洛瑞尔,我以为它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只想要公平公正——我觉得这是我应得的。”桃乐茜嗓子里传来沙哑的呼吸声,洛瑞尔身上一阵颤-抖。像蜘蛛徐徐吐出一条条丝线,母亲接着往下说。“你相信公平吗?你觉得我们的东西若被夺走该不该把它抢回来?”

“我不知道,妈。”看着那个曾为她驱散恐惧,擦干眼泪的女-人如今这样衰老,这样虚弱,还要受内疚和悔恨折磨,洛瑞尔心里每一寸都被割得生疼。她想安慰母亲,想知道母亲究竟做了什么事。她温柔地说:“我想,这要取决于我们被夺走的东西是什么,想抢回来的又是什么。”

母亲紧张的表情逐渐缓解,她的眼睛看着明亮的窗户,又泪眼婆娑。“所有的东西。”她说道,“我那时候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 * *


日暮时分,洛瑞尔坐在格林埃克斯农场阁楼的地板上。褪色的地板结实光滑,黄昏时刻最后一缕阳光穿过阁楼尖顶上小小的玻璃窗,像聚光灯一般打在母亲上了锁的储物箱上。洛瑞尔缓缓地抽着烟。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陪伴她的只有一个烟灰缸、储物箱的钥匙和她的意识。钥匙就在母亲床头柜的抽屉里,按洛丝的指点,她很容易就找到了。此刻,洛瑞尔要做的就是把它插入锁孔中,扭一下,然后一切就都明白了。

明白什么呢?桃乐茜所谓的机会?还是她拿走的东西或做过的事?

洛瑞尔并不指望从箱子里找到一份完完整整的忏悔书。储物箱藏着许多关于母亲的秘密。如果她和格里在整个英国奔走寻找,从别人那儿打探消息,却不先从自己家里查起,那真是太傻了。再说,看看箱子里的东西也不算侵犯母亲的隐私。难道,这比她去找基蒂·巴克尔打听消息,查找鲁弗斯医生的信息更糟吗?明天,她还要去图书馆查薇薇安·詹金斯的资料。洛瑞尔过不去的其实是她心里这道坎。

洛瑞尔看了看锁头。母亲不在家,她试图劝服自己,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妈妈让洛丝替她取书,她应该也不会介意自己看看箱子里的东西。这个逻辑或许很荒谬,但这是洛瑞尔唯一能够想出的理由。一旦桃乐茜回到格林埃克斯农场,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洛瑞尔知道,母亲若就在楼下,自己绝没有机会探寻母亲的秘密。要么现在就看,要么让所有的事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对不起,妈妈。”洛瑞尔决绝地摁灭香烟,“但我必须搞清楚。”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朝阁楼的角落走去,阁楼低矮,她感觉自己像个巨人。她跪下来,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然后轻轻一扭。这一刻,她从心里感受到,即使自己一直不打开这个箱子,那件杀人案也已经发生了。

事已如此,不如索性放手一搏?洛瑞尔站起来,掀开老旧的箱盖,但仍然不敢朝里面看。久未使用的皮革合页早已僵硬,此刻一动就发出干涩的吱嘎声。洛瑞尔屏住呼吸,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代,打破了家里戒条。她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如今,箱盖已经完全打开。洛瑞尔松开手,合页被箱盖压得又是一阵哀鸣。她深呼吸一口,越过禁区,打量箱子里面的东西。

最上面是一个微微发黄的信封,看样子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收件人写的是格林埃克斯农场的桃乐茜·史密森,橄榄绿的邮票上是穿着加冕华服的伊丽莎白女王,那时候的女王还很年轻。邮票似乎说明了这封信的重要性,洛瑞尔虽然猜不到其重要之处到底在哪儿,却还是感到一阵激动。信封上没有寄件人的地址,洛瑞尔咬着嘴唇,打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浅黄色的卡片,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写着三个字——谢谢你。洛瑞尔翻到背面,却什么也没有。她来回打量着卡片,心中疑虑重重。

这么多年来,给母亲寄卡片表示感谢的人很多,但谁会匿名呢——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卡片上也没有落款,真是奇怪。桃乐茜居然把这张卡片珍藏在箱子里,还锁起来,这就更奇怪了。洛瑞尔意识到,母亲肯定知道这封信是谁寄的。而且,不管这人为什么感谢妈妈,这件事一定非常私密。

虽然这和她调查的事情无关,但整件事都充满不寻常的色彩,洛瑞尔心里怦怦直跳。这封信极有可能是条重要的线索,但洛瑞尔觉得即便知道寄件人是谁也没多大用处,至少,现在看来没多大用。除非她直接去问妈妈,而她目前并不打算这样做。她把卡片装回信封,放在箱子里那个精巧的庞齐雕像下面。洛瑞尔露出淡淡的笑容,回想起小时候在尼克森奶奶家度假的时光。

箱子里还有一件体型巨大的东西,几乎占据了整个储物箱。它看上去像是一张毛毯,洛瑞尔拿出来抖开才发现,这竟然是一件破旧的皮草大衣,看样子应该是白色的。洛瑞尔拎着大衣的肩膀伸开,像是在服装店里挑选衣服那样。

衣柜在阁楼另一边,柜门上镶着一面镜子。小时候,她和妹妹们经常躲在衣柜里面玩——至少,洛瑞尔曾经这样-干-过。妹妹们都很胆小,所以这里就成了洛瑞尔绝佳的藏身之处,她想躲起来静静地编故事的时候就会来这里。

洛瑞尔拎着大衣来到衣柜前,把衣服穿在身上,来来回回打量着自己的身影。大衣长度过膝,前面有一排扣子,腰上还有一条腰带。不管你喜不喜欢皮草,你都得承认,它的裁剪非常漂亮,细节处的做工也很好。洛瑞尔觉得,当初买下这件衣服的人肯定花了不菲的价格。不知道买下它的人是不是妈妈,如果是的话,一个女佣如何买得起这样昂贵的大衣。

她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忽然想起一段久远的回忆。这不是洛瑞尔第一次穿这件大衣,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那天正在下雨,整个上午尼克森家的姑娘们都在楼上楼下来回跑,母亲不胜其烦,就把她们赶到阁楼上,让她们玩化妆表演的游戏。尼克森家的孩子们有一个很大的装衣服的箱子,里面装满了旧帽子、旧衬衣和围巾,还有桃乐茜搜集的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在孩子们眼里,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妹妹们把旧衣服裹在身上,眼尖的洛瑞尔在阁楼的角落里发现一个口袋,露出来的部分是白色的,毛茸茸的。洛瑞尔马上把大衣从口袋里拖出来,穿在自己身上。当时的她就站在这面镜子前,欣赏自己的身姿,感叹这衣服让人看上去立马贵气起来,就像邪恶却强大的冰雪皇后。

那时的洛瑞尔还是个孩子,没发现大衣上脱落光秃的毛皮,也没看见衣领袖口处的污渍,却立马意识到这件华贵衣服中蕴含的权威。她命令妹妹们钻进笼子里,不听话就会放出驯养的恶狼吃掉她们,自己则在一边发出邪恶的欢笑声。洛瑞尔就这样乐此不疲地玩了好几个小时,妹妹们也乐于听从她的命令。母亲叫孩子们下来吃午饭的时候,洛瑞尔还对这件衣服和它神奇的力量恋恋不舍,于是就穿着大衣下来了。

桃乐茜看见大女儿穿着皮草大衣走进厨房时,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既不是高兴,也没有气得大吼,她的表情比这更糟。她脸上一瞬间颜色全失,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脱下来,”她说道,“马上脱下来。”洛瑞尔没有立刻执行母亲的命令,桃乐茜风一般地走到她身边,一边从她身上脱下大衣,一边喃喃地说道,天太热,大衣太长,楼梯太陡,不该穿这件衣裳,洛瑞尔没有摔跤真是万幸。母亲扫了一眼洛瑞尔,把大衣搭在胳膊上,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控诉什么,交织着沮丧、恐惧和被背叛的失落。那一瞬间,洛瑞尔以为母亲要哭了。但她并没有。她让洛瑞尔坐在桌子边,自己拿着大衣转身离开。

之后,洛瑞尔再也没见过那件大衣。几个月之后,学校的表演需要这样一件大衣,洛瑞尔问母亲它的下落。桃乐茜却只说:“那件旧衣服?我早就丢了,放在阁楼上只会招老鼠。”然而,她却不敢看洛瑞尔的眼睛。

但这件衣服又出现了,就藏在母亲的箱子里,一锁就是好几十年。洛瑞尔心事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她把手揣进大衣的口袋里。色丁料子的里衬上破了一个洞,洛瑞尔的手指刚好可以穿过。她摸到了一个东西,好像是一张硬纸板。不管是什么,洛瑞尔抓住它,从小洞里拖了出来。

是一张长方形的白色卡片,非常干净,上面印着几行字。字体有些褪色,洛瑞尔就着一缕余晖辨认上面的字迹。这是一张单程火车票,从伦敦到尼克森奶奶家最近的车站,上面的日期是1941年5月23日。





20 & &1941年2月,伦敦




吉米穿行在伦敦城里,步子像弹簧一样轻快。他和桃莉已经有几个星期没联系了,吉米去坎普顿丛林找她也被拒之门外,他寄过去的信她一封都没有回。但今天,她终于来信了。信就放在吉米的裤子口袋里,他几乎能感觉到它的温度。几个星期前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这个口袋里装着给桃莉的戒指。他希望这仅是巧合而已。前几天,信就被送到报社办公室了,内容很简单——恳求吉米去肯辛顿花园,彼得·潘塑像旁的那张长椅上见面,她有事要跟他谈,她希望这件事能让吉米开心起来。

桃莉改变心意,同意嫁给自己了?肯定是这样的。吉米试图让自己谨慎些,不要忙着下结论,毕竟,桃莉不久前才拒绝了自己,而自己为此伤心不已。但他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念头——说白了,这就是他所期待的。要不然还能是什么事?能让自己高兴的事——在吉米看来,唯一能让自己高兴的就是桃莉愿意嫁给他。

十天前,德国人开始对伦敦进行猛烈的轰炸,这两天忽然平静下来,这比大轰炸中最艰难的时候都更诡异,不明所以的平静让人们胆战心惊。1月18日,一枚流弹刚好落到吉米住的公寓楼顶上。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吉米转过街角,看见骚乱的人群,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上帝啊!他屏住呼吸,冲进火焰和废墟当中,在倒塌的公寓中来来回回地找,大声喊着父亲的名字。那一刻,除了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和血液沸腾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见。吉米责怪自己没找个安全的住处,没有在父亲最需要陪伴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他在废墟中翻出了芬奇被压成一团的笼子,心里既痛苦又悲伤,忍不住发出一声动物般的哀鸣。他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他照片中的苦难场景忽然降临身边,但这次被炸毁的房子是他的家,满地破碎的物品是他的财产,罹难的人是他的父亲。他忽然明白,无论编辑对自己奉以多少赞誉,此刻的他都无法勇敢地拿起相机,拍下这一幕。不过转瞬之间,自己竟然一无所有,吉米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惊慌,而这一切居然都是真的。

吉米转过身,双-腿猛地承受不住身\_体的重量,跪倒在地上。这时,他看见汉布林太太站在街对面,精神恍惚地朝他挥手。吉米走过去抱着她,让她在自己肩头轻声啜泣。他也哭了,无助、愤怒和悲伤交织成滚烫的泪水,从脸上滑落。汉布林太太忽然抬头问道:“你还没见到你父亲吧?”吉米答道:“我没找到他。”汉布林太太指了指街上:“他可能是和红十字会的人一起走了,一个漂亮的年轻护士给他倒了杯热茶,你知道的,你父亲最喜欢喝茶了,他——”

吉米来不及等她说完,就转身往教堂的方向跑去。他知道,红十字会就驻扎在那里。他冲进教堂大门,一眼就看到了父亲。老头子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杯茶,芬奇就站在他的胳膊上。汉布林太太及时把他老人家送到防空洞,吉米觉得她是自己这辈子最该感谢的人,要是可以的话,他愿意把整个世界都献给她。但很遗憾,吉米现在一无所有,他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和其他物品都在爆炸中化为灰烬,哪里还有东西感谢汉布林太太?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随身携带的相机之外,他已经身无长物了。感谢上帝,要是连相机都没了,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吉米边走边把额前的碎发甩开。他这会儿心里很乱,不能再想父亲的事情了。想起父亲他整个人都变得脆弱,但今天,脆弱对他而言是奢侈品,他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尽量显得庄重,哪怕傲慢一点儿也无妨。他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他想让桃莉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让她知道,她犯了一个错。这次,他没有穿父亲的西服,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滑稽的猴子,但他还是费尽心力收拾了一下。

他走进公园,经过捐献给胜利菜园的那片草地。小路两边没有围着铁栏杆,看上去光秃秃的。桃莉身上有种魔力,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吉米臣服于她的意志。吉米记得在考文垂的咖啡馆里,她喝着咖啡,用笑盈盈的眼睛打量自己;她笑起来嘴角好看地翘着,有时候会有股玩世不恭的味道在里面,但却如此生动,让人激动不已。一想到桃莉他身上就暖和起来,他收回心神,想着桃莉伤害自己,让自己尴尬的时刻。服务生看见吉米一人跪在餐厅的地板上,手里还举着一枚戒指,脸上的表情——啧啧——吉米绝不会忘记他们的神情,自己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们肯定在嘲笑自己是个可怜虫吧!走到小径尽头,吉米被绊了一跤。天哪,他得镇定下来,别盲目乐观期许,保护好自己,不要再次因失望而受伤。

吉米尽力了,真的尽力了。但他爱了桃莉这么多年,哪能说不爱就能不爱?男人一旦遇到爱情就会变成傻瓜。晚上,吉米回到家的时候又追悔莫及——可怜的吉米·梅特卡夫走到约会地点附近时,竟然忍不住一路小跑。


* * *


桃莉就坐在她信中所说的那条长椅上。吉米一看见她就立马停下脚步,他一边凝视着桃莉,一边调整呼吸,抚平头发,整理衣领,调整步态。起初的兴奋很快就变成了疑惑。他们不过三个星期没见面——虽然分别时的场景让吉米感觉像是过了三年——但桃莉整个人都变了。虽然她的脸蛋依旧美丽,但吉米从远处就感觉到,她变了。他一时有些茫然,他本来想装作严厉冷漠的样子,但一看见她坐在那儿,抱着胳膊,低垂着双眼,比记忆中清减了许多,他的心又软了。吉米没料到再次见面时桃莉会是这副模样,所以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

桃莉看见吉米,试探地笑了笑。吉米也笑着朝她走去,心里暗自忖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有人伤害了她,所以她整个人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吉米一定要杀了这个人。

桃莉站起来拥抱吉米。吉米抱着她柔软的身\_体,感觉像捧着一只小鸟。她穿得不多,天上断断续续飘着雪,她身上那件破旧的皮草大衣肯定不够暖和。她抱着吉米,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桃莉拒绝吉米的求婚,把他一人丢在餐厅里,还不愿意解释其中的原因,吉米觉得非常受伤,非常愤怒。他对自己说,今天见到桃莉要时刻记得自己所受的折磨。但此刻,他竟然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好像她是一个迷路的脆弱小孩。

“吉米,”她终于开口了,她的脸紧紧贴在吉米的衬衣上,“噢,吉米——”

“嘘——”吉米说道,“我在这儿,别哭了。”

桃莉仍旧哀哀地哭着,清亮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往下落。她抱着吉米的胸膛,吉米感觉自己很重要,心里有种奇怪的兴奋感。天哪,自己究竟怎么了?

“噢,吉米,”桃莉再次喊着他的名字,“对不起,我真替自己感到-羞-愧。”

“你在说什么,桃儿?”吉米握住她的肩膀,桃莉却畏畏缩缩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犯了一个错误,吉米,”她说道,“我犯了很多错误。我不应该那样对你——那天晚上,我在餐厅……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自己跑了。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吉米没有手绢,只好掏出镜头布轻轻擦干她脸上的泪水。

“我不奢望你会原谅我,”她说道,“我也知道我们回不去了,我知道。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非常愧疚,我必须亲自向你道歉,这样你才能看到我的诚意。”她泪眼婆娑地往下说,“我是认真的,吉米,我真的很抱歉。”

吉米点点头。这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才对,但他心里既惊讶又感动,一时间竟想不起该说什么。桃莉笑了,比刚才开心多了,如此就够了。在她的笑容中,他好像看见了她往日的活力,吉米想把她这模样冰冻起来,这样她的笑容就不会消失。桃莉是那种必须一直幸福的人,这不是吉米自私的期待,而是事实。就像一架钢琴或是一把竖琴,只要调好音,她就能发挥出最大的魅力。

“就是这样,”桃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我终于做到了。”

“你做到了。”吉米的声音非常有磁性,他忍不住用手指抚摸着桃莉柔软的嘴唇。

桃莉往前凑了凑,轻轻吻着吉米的手指。她闭上眼睛,黑色的睫毛还是--湿--漉漉的,衬得面庞分外白皙。

桃莉吻了很长时间,好像她也想让世界就此不再转动,就停在这一刻。终于,她抬起头,害--羞-地打量着吉米。“既然如此……”她说道。

吉米掏出香烟,递给桃莉一支,她开心地接过来。

“你真了解我,我都昏了头了。”

“这不像你。”

“不像我?嗯,可能是我变了。”

桃莉的口气非常随意,但却和吉米见到她的第一印象对上了号,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他给自己和桃莉把烟点上,然后挥着香烟指着自己来时的路。“走吧!”他说道,“再这样交头接耳,我们会被当成间谍的。”

公园的大门早已不知去向,他们沿着小路往外走,一路都像陌生人一样礼貌地谈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走到路边,两人停下脚步,都像在等对方来决定下一步该往哪儿走的样子。桃莉率先开口了,她转身朝着吉米。“真高兴你能来,吉米。我不值得你这样,但还是谢谢你。”她语气中有种到此为止的味道,起初的时候吉米还不明白。桃莉勇敢地笑笑,然后挥挥手,吉米这才意识到,她要走了。她道完歉,做了自以为能让吉米开心的事,现在,她要走了。

就像一缕阳光穿破乌云,吉米心里忽然明白,唯一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就是娶她为妻,和她在一起,好好照顾她,让一切回到原来的模样。“桃儿,等等——”

桃莉把手提包挂在胳膊上,准备抛开。听见吉米的喊声,她转过头来。

“跟我走吧!”吉米说道,“我还有一会儿才上班,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 * *


以前的吉米不会这样做,他会把一切计划周全,尽量尽善尽美,但如今的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让骄傲和完美见鬼去吧!他此刻心急如焚。他已经意识到,生命中有些事情转瞬即逝,只需一颗流弹,一切都会随云烟散去。女服务员刚放好餐具他就迫不及待地坐直身-子说道:“桃儿,我的求婚仍然有效——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娶你。”

桃莉凝视着他,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这也不怪她,刚才她还在想到底是点鸡蛋还是兔肉,现在求婚的问题就突然摆到了眼前。“真的吗?你不怪我?”

“我不怪你。”吉米将手伸过桌子,桃莉将自己纤细的双手放在他的手里。进到餐厅,桃莉脱掉白色的皮草大衣,吉米看见她苍白细弱的手臂上有伤痕。吉米看着她的脸庞,想要照顾她的念头在心里排山倒海。“桃儿,我没法给你戴上戒指。”他握着桃莉的手,两人十指相扣。“流弹把我住的公寓炸成废墟,我现在一无所有,我一度以为我连父亲也失去了。”桃莉轻轻地点头,仍然非常吃惊的样子。吉米继续往下说,他知道自己废话太多,没说到正题上,但还是想把心里的话说完。“感谢上苍,父亲还好好地活着。他幸免于难,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和红十字会的人待在一起,舒舒服服喝着热茶。”吉米想起和父亲劫后重逢的场景,嘴角不禁露出一抹微笑。尔后,他摇摇头,“不管怎样,我的意思是戒指已经丢了,我会尽快攒钱给你买枚新的。”

桃莉有点哽咽,她温柔地说道:“噢,吉米,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东西吗?那你真是太小看我了。”

这次轮到吉米吃惊了:“你不喜欢戒指吗?”

“当然不喜欢,我才不要它把我捆在你身边呢。”桃莉握紧他的手,眼睛里泪光闪闪。“吉米,我也爱你,一直都爱。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呢?”


* * *


他们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会抬起头来,朝对方微笑。吃完饭之后,吉米点燃一支烟,“格温多林老夫人愿意让你嫁出来,离开坎普顿丛林吗?”

桃莉的脸忽然间阴云密布。

“桃儿?怎么了?”

她把一切坦然告之——格温多林夫人去世了,桃莉从坎普顿丛林搬出来,重新住回雷灵顿公寓那间窄窄的小屋。她身无分文,为了付房租只好在军工厂里长时间劳作。

“格温多林夫人不是在遗嘱里给你留了东西吗?”吉米问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件事,不是吗?”

桃莉将目光转向窗户,刚才喜悦的神情被苦涩一扫而光。“是的,”她说道,“她答应过我,但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

看着她黯然的神情,吉米知道,不管桃莉和格温多林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肯定就是见面时桃莉一脸沮丧的原因了。“什么事,桃儿?什么事情变了?”

桃莉躲避着吉米的目光,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不想再回忆往事,但吉米必须知道,这虽然很自私,但他爱她,他不能就此略过不提。他沉默不语地坐着,一坐就是很长时间。桃莉终于明白,吉米不知道真相是不会罢休的。她长叹了一口气,“一个女-人卷了进来,吉米,一个有钱有势的女-人。她讨厌我,把我的生活搞成了一团乱麻。”她的目光从窗户回到吉米脸上。“我孤身一人,根本没机会打败薇薇安。”

“薇薇安?食堂那个薇薇安?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以为我们是,”桃莉苦涩地笑了笑,“我想,曾经是吧!”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桃莉的身-子在白色的衬衣里轻轻颤-抖,她盯着桌面,神色中仿佛在思考什么。吉米猜,她是不是在为接下来要告诉自己的事情感到尴尬。“我去把她丢失的项链还给她,但我敲响她家大门的时候她并不在家。她丈夫邀请我进去等——我跟你说过的,吉米,他是个作家——他请我进去等薇薇安,我就去了。”桃莉低下头,鬈发微微晃动着。“可能我不该接受他的邀请,我不知道。但是薇薇安回家看见我的时候非常生气,我看得出来,她以为我和她丈夫……就是那种事。我想解释给她听,我以为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是……”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窗户上,一缕浅浅的阳光洒在她高高的颧骨上。“但是我错了。”

吉米心里咚咚直跳,-羞-辱和恐惧同时涌上心头。“她对你做什么了,桃儿?”

桃莉欲言又止,喉咙轻轻动了动,吉米以为她要哭出来了,但她没有。她扭过头看着吉米,脸上的表情如此悲哀,如此受伤,吉米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用谎言污蔑我,吉米,她在她丈夫面前抹黑我。后来甚至还告诉格温多林夫人我是个小偷,不值得老夫人相信。”

“但这,这——”吉米既惊又怒,为桃莉感到愤愤不平,“这太卑鄙了。”

“最可笑的是,吉米,她自己才是满口谎言。她红杏出墙已经好几个月了,你还记得她在餐厅里跟你说,她有一个做医生的朋友吗?”

“经营儿童医院的那个人吗?”

“这只是表象而已——我的意思是,医院是真的,医生也是真的,但那个所谓的医生实际上是她的情人。她以医院为伪装,这样去会情人的时候才不会引人怀疑。”

吉米注意到,桃莉在轻轻发抖,这不是桃莉的错。谁被朋友残忍背弃的时候不会恼怒呢?“桃儿,真替你感到难过。”

“你不用同情我。”桃莉假装坚强的样子让吉米心里无比疼痛,“这件事的确让我深受打击,但我告诉自己,绝不能让薇薇安打倒。”

“这才是我的好姑娘。”

“这不过是——”

女服务员过来帮他们清理桌面,桃莉只好停下话头,无聊地摆弄着吉米的餐刀。女服务员扫了他们一眼,以为这对小情侣在吵架——她走过来的时候这两人都沉默不语。桃莉飞快地把头扭到一边,吉米只好随口应付服务员的闲聊。“大本钟不走了,知道吗?”“只要圣保罗教堂还在就好。”服务员偷偷打量着桃莉,她只好尽量侧过头,把脸藏起来。吉米从她的侧影看见,她的下唇已经在瑟瑟发抖了。“好了好了,”他催促服务员离开,“不用打扫了,谢谢你。”

“要来一份布丁吗?不是我夸口——”

“不,不用,已经够了。”

服务员抽了抽鼻子。“那好吧!”然后转身踩着橡胶底的高-跟-鞋离开了。

“桃儿?”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桃莉用手紧紧捂住嘴,害怕自己哭出来。“我那么爱戴格温多林夫人,吉米,我视她老人家为母亲,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以为我是个满口谎言的小偷——”她终于崩溃了,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滑过脸颊。

“嘘——没事了,别哭。”吉米坐到桃莉身边,吻掉每一滴泪珠。“你每天都尽心尽力地照顾格温多林夫人,她知道你心里的感受。而且,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是对的——别让薇薇安打倒你,我敢保证你不会被她打垮的。”

“噢,吉米。”她轻轻摆弄着吉米衬衣上松掉的纽扣,把它捻来捻去,“你真是个好人,但我怎么做得到呢?我怎么才能打败她?”

“你只要健康长寿,过着幸福的生活。”

桃莉眨眨眼。

“和我一起。”吉米笑着把她脸旁的一缕头发掖到耳后,“我们结婚后一起跟她战斗——我们节约每一分钱,然后搬到海边或是乡下——看你喜欢哪儿,就像我们一直梦想的那样,过着幸福的生活,以此来打败她。”他亲-亲她的鼻尖,“你说是不是?”

过了一会儿桃莉才慢慢地点点头,吉米看得出来他,她还是有些疑虑。

“你说是不是这样,桃儿?”

这次,她终于笑了。但这个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桃莉叹了口气,用手托着脸。“不是我扫兴,吉米,我希望我们的梦想能快点实现,真恨不得现在就走,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有时候,我觉得这是唯一能让自己好受些的办法。”

“用不了多久的,桃儿。我会努力赚钱,每天都出去拍照片,编辑很看好我。要是——”

桃莉吸了一口气,她抓住吉米的手腕,吉米只好停下来。“照片。”桃莉急促地喘着气。“噢,吉米,你让我想起一个好主意,我们立刻就能拥有梦想中的一切——海边小屋,还有你说的那些——而且,我们还能给薇薇安一个教训。”桃莉眼中神采飞扬,“我们一起离开,开始新生活,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吗?”

“我当然想,桃儿,但是——钱的问题,我没——”

“你没有认真听我说话,你难道没听明白,我说的就是钱的问题,我有办法能弄到钱。”

她亮晶晶的眼睛紧紧盯着吉米,里面全是不羁的神色。虽然桃莉没有告诉他全部的计划,但吉米心里忽然一沉,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绪,不想毁掉这美好的一天。

“你记得吗?”桃莉从吉米扔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你说过,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

吉米看着她划燃火柴。他当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而且他也是认真的。但桃莉眼中兴奋的神色,她划火柴时颤-抖的手指,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知道桃莉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一点都不想听。

桃莉抽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吉米,薇薇安·詹金斯是个很有钱的女-人,她也是个谎话连篇的荡妇,还伤害了我,让我深爱的人对我充满敌意,剥夺了我对格温多林夫人财产的继承权。但我了解她,她有一个弱点。”

“是吗?”

“她的丈夫对她忠心耿耿,要是知道她对自己不忠肯定会难过得心都碎了。”

吉米机械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桃莉继续往下说:“我知道,这听上去很滑稽——但吉米,你听我说完。如果有人拍到薇薇安和那个男人出双入对的照片你觉得会怎样?”

“会怎样?”吉米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一反平常。

桃莉扫了他一眼,嘴角一翘,脸上的笑容略显紧张。“我觉得她会出一大笔钱买下这张照片,这笔钱足够一对年轻的恋人一起远走高飞。”

吉米努力思考桃莉的话,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桃莉的小把戏。她随时都会绷不住,笑出声来——“吉米,我是开玩笑的,傻子,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但她没有,相反,她的手越过皮座椅,握住吉米的手,轻轻印上一个吻。“钱,吉米。”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温暖的脸颊上,声音很低很低。“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有足够的钱结婚,重新开始,过着幸福的生活——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桃莉知道,这当然是吉米想要的生活。

“她罪有应得。吉米,你不是也说她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吗?”桃莉吸了一口烟,在缭绕的烟雾中飞快地说道,“就是她让我跟你分手,你知道吗?她让我对你心生不满,吉米,她让我以为我们不应该在一起,你难道不明白她给我们带来多大的痛苦吗?”

吉米茫然不知所措。他讨厌桃莉的建议,更讨厌自己不敢直接说出心中的感受。他听见自己说道:“你是想让我去偷拍他们的照片吗?”

桃莉朝他笑了笑。“噢,不是的,吉米,不是这样子。我们有很多机会,根本不用冒风险等着抓他们的现行。我的法子简单多了,相比之下简直是小孩子的把戏。”

“那好吧!”吉米盯着餐桌的金属镶边,“桃儿,告诉我,什么办法?”

“我去拍照片。”她玩笑般将那枚纽扣拧落在自己手里,“你也要帮忙。”





21 & &2011年,伦敦




这段路开车很方便,十一点钟的时候洛瑞尔就到了尤斯顿路。她到处找车位。终于在站台附近发现了一个窄窄的地方。大英图书馆就在几步路开外的地方,真是完美。洛瑞尔四处一看,街角处有尼路咖啡黑蓝色相间的遮阳棚。没有咖啡因的滋润,即便是在上午,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二十分钟之后,精神抖擞的洛瑞尔穿过图书馆灰白色的大厅,来到读者登记处。胸牌上写着“邦妮”的年轻工作人员没有认出洛瑞尔,正兀自对着玻璃门欣赏自己的容貌。洛瑞尔觉得这是对自己的嘉奖。整个晚上她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全想着母亲究竟从薇薇安·詹金斯那里拿走了什么。又是凌晨才入眠,在格林埃克斯农场从起床到开车离开,她一共只花了十分钟时间。这样的速度难能可贵。洛瑞尔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想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邦妮问道:“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洛瑞尔回答道:“你好,我想咨询件事儿。”她掏出格里写着借阅证编号的那张字条,“我在人文阅览室预约了一本图书。”

“我查一下,请稍等。”邦妮在键盘上敲下几个按键,“请提供您的身份证和地址,这样我才能完善您的登记资料。”

洛瑞尔把东西递给她,邦妮看了一眼笑着说道:“洛瑞尔·尼克森——和那个女演员同名。”

“是的。”洛瑞尔点头同意。

邦妮找出一张借阅证,指着盘旋楼梯的方向说道:“请去二楼前台,那儿的工作人员会把书给您。”

洛瑞尔依言而行,二楼前台果然有一位非常热心的绅士在等着她。他穿着西装马甲,脖子上系着红色领结,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洛瑞尔说清楚自己要找的书,把刚才在楼下打印的资料递给他。老绅士转身走向身后的书架,从上面取下一本薄薄的书,书脊用黑色的皮革裹着。洛瑞尔屏住呼吸,看了一眼书名——《爱与失去:作家亨利·詹金斯的一生》——她心里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

她在角落里找个位置坐下,打开封面,闻着书本上的陈旧书香味儿。这本书篇幅不长,洛瑞尔从没听过这家出版公司,从外观来看,这本书的装帧设计显得极不专业——封面尺寸和图案让人不舒服,页面留白不够,照片很少,清晰度也不佳。此外,书中许多内容都摘自亨利·詹金斯的其他小说。但这至少是一个开端,洛瑞尔想马上开始阅读。她浏览了一下目录。在网上看到标题为《婚后生活》的章节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此刻,真的从书上看到这一章内容,她的心情十分轻快。

但洛瑞尔没有直接翻到九十七页。最近一段日子,她每次闭上眼,都能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走在洒满阳光的车道上,那暗色的剪影似乎被印在了自己的视网膜上。她的手指轻轻叩着目录页。现在,自己终于有机会得知更多那个男人的故事,为那个模糊的剪影涂上颜色,增添细节。想起那个陌生男人的身影,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或许是终于能够得知母亲那天究竟做了什么吧!之前,在网上搜索亨利·詹金斯的时候洛瑞尔非常害怕,但这次,这本看似微不足道的薄薄书册却没有给她同样的恐惧感。这本书很早以前就出版了——洛瑞尔查看版权页,发现它早在1963年就已出版。也就是说,除了自然损毁之外,存世的书寥寥无几,大部分都丢在了鲜有人看到的昏暗角落。她手里的这本书几十年来一直藏在数英里长的书墙当中,被世人遗忘。要是洛瑞尔在书中看到了自己不想知道的东西,她大可以合上书页,把书还回去,再也不去碰触。洛瑞尔有些犹豫,然后还是稳了稳心神。她的指尖微微有些疼,她飞快地翻到前言部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突如其来的奇怪激动感,然后开始了解这个从车道上走来的陌生人的故事。


亨利·罗纳德·詹金斯六岁的时候,在约克夏村的大街上亲眼目睹了警察打人的一幕。他从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得知,被打的男子是附近邓纳比的居民。邓纳比位于峭壁谷当中,被人们称作“人间炼狱”。在许多人看来,那里是“全英格兰最差劲的村庄”。这件事在年幼的亨利·詹金斯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一生都无法遗忘。1928年,他出版了-处-女作小说《黑钻石的慈悲》。在书中,他刻画了一个背负真相骄傲非凡的男人,这个男人的困境引起了读者和评论家的广泛同情,这个人物甚至成为战争期间英国小说中最著名的形象。

在《黑钻石的慈悲》的开篇当中,穿着安全靴的警察殴打了命运悲惨的主人公——沃尔特·哈里森。他大字不识一个,但却非常勤劳刻苦。个人生活的不幸促使他倡导社会变革,这最终导致了他的英年早逝。在1935年英国国家广播电台的一次采访中,詹金斯提到了他的现实生活,以及现实生活对他的作品和灵魂的深刻影响。“那天,我看见一个男人被穿制服的警察逼到一无所有、无路可走的地步,我忽然意识到,我们的社会当中既有弱者也有有权有势的人,善良不是决定强弱的因素。”这个主题在亨利·詹金斯后来的诸多小说中都有体现。《黑钻石》被誉为大师杰作,早期的评论使之成为出版界的热点。他早期的作品都因大胆真实刻画工人阶级的生活而饱受赞誉,其中,对贫困和肢体暴力的直白描述尤其引人注目。

亨利·詹金斯自己就成长于一个工人阶级家庭。他的父亲是费茨威廉家族煤矿的一个小工头,是个严肃刻板的人。据亨利·詹金斯说,每到周六,父亲就会喝得烂醉如泥。他对家庭的态度就好像“我们都是煤矿未来的接班工人一样”。詹金斯有六个兄弟,他是唯一一个走出村庄的人,他对自己的生活有不一样的期许。对于自己的父亲母亲,亨利·詹金斯是这样评论的:“我的母亲是一个既美丽又虚荣的女-人,她对自己的命运非常失望,但对如何改善现在的境况却没有实际的办法。这种无力的沮丧感让她在生活中更加刻薄愤怒,她挖苦父亲,心里一想到什么就催促父亲去做。父亲空有一身力气,但其他方面的条件都太差了,母亲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适合他,我们的家庭并不幸福。”当被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记者问到,父母的生活是否是他小说的素材来源时,詹金斯笑着答道:“不仅如此,他们还让我知道,我绝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的确,他没有重复父亲母亲的生活。亨利·詹金斯出生低微,却凭借自己宝贵的才华和坚韧的毅力摆脱-了矿工的命运,震惊了整个文坛。《泰晤士报》的记者问到他卓越的成就时,詹金斯将这一切都归功于他村庄小学的一位老师赫伯特·泰勒。詹金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泰勒老师就发现了他过人的天赋,鼓励他参加几个最好的公立学校的奖学金考试。十岁的时候,詹金斯考上了牛津郡的诺德斯特姆中学,这所学校虽然规模不大,但素有名气。1911年,他离开父母家乡,孤身一人登上火车去往陌生的南部。之后,亨利·詹金斯再没有回过约克郡。

其他曾就读于公立学校的学生——尤其是那些和大多数人背景不同的学生——表示,他在学校的经历非常悲惨。亨利·詹金斯却从来不谈这个话题,他只说:“就读诺德斯特姆中学,以极好的方式改变了我的一生。”他的同窗乔纳森·卡尔扬评价詹金斯——“他是个非常勤奋刻苦的人,毕业的时候,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牛津大学,去了自己最想去的学院。”在肯定詹金斯天赋的同时,他在牛津大学的朋友——作家艾伦·轩尼诗无意中透露了詹金斯另外一个天赋。“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有魅力的男人,”轩尼诗说道,“如果你有心仪的女孩,一定不要介绍她和詹金斯认识。只需一个眼神,姑娘们就会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你机会全无。”这并不是说詹金斯是个花心的浪荡公子。“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举手投足之间魅力斐然,他享受女-人的瞩目,但他绝不是一个花花公子。”麦克米伦出版公司的罗伊·爱德华评价道,他是亨利·詹金斯的出版人。

不管詹金斯对女-人究竟有多大的魅力,他的情感生活并不像他的文字生涯那样一帆风顺。1930年,他和未婚妻伊丽莎·霍德斯托克分手,他不肯公开分手的具体原因。1938年,他终于和自己的真命天女,诺德斯特姆中学校长的外甥女薇薇安·隆美尔结为夫妻。尽管夫妻两人相差了二十岁,詹金斯还是认为他们的婚姻“为自己的人生戴上了皇冠”。婚后,詹金斯夫妇定居伦敦。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两人一直过着甜蜜的二人生活。从战争的硝烟徐徐升起,到正式宣战期间,詹金斯就职于英国国家信息部,这份工作他做得非常出色。在了解他的人看来,这并不意外。正如艾伦·轩尼诗曾评价他的那样,“他(詹金斯)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堪称完美。他强壮、聪明、有魅力……世界就是为他那样的人而存在的。”

詹金斯或许的确像轩尼诗说的那样:强壮、聪明,有魅力,但世界对他那样的人并非一直和善。伦敦大轰炸的最后几个星期中,詹金斯年轻的妻子不幸遇难。妻子死后,詹金斯心中悲怆难言,他的世界就此崩塌。此后,他再也没有出版过任何书籍。妻子死后他是否仍在写作,以及他生命中最后十年的具体情况一直无人知晓。1961年,亨利·罗纳德·詹金斯去世时,名声一落千丈,曾经把他描述为“天才”的报纸对他的死讯毫不知情。20世纪60年代初,社会上逐渐流出了詹金斯就是所谓的“萨福克郡野餐侵扰者”的消息。据称,当地发生的一系列侵扰公众事件都是他所为,但这项指控一直没有实际证据。不管詹金斯有没有做过这样下流的行径,这个曾取得辉煌成就的男人沦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可见其境遇之潦倒。诺德斯特姆中学的校长曾评价詹金斯“只要是他想要的,他都能得到”。但他死的时候一无所有,人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亨利·詹金斯的书迷一直不解,这样一个曾经拥有一切的男人怎么会有这样悲惨的结局。这个结局和他小说中的人物沃尔特·哈里森有神奇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死得静悄悄,他们的一生中爱与失去相互交织,死的时候都很孤单。


洛瑞尔靠在图书馆的座椅上,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虽然书里讲的事情她在谷歌上都已经看过,但还是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书里虽然提到了詹金斯不光彩的结局,但却没有提到桃乐茜·尼克森的名字,也没有提到格林埃克斯农场。谢天谢地。洛瑞尔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件事有多紧张。序言把詹金斯刻画成一个凭借天分和努力白手起家,最终取得成功的男人,洛瑞尔对此有些疑惑,她本以为能从中找到自己对车道上走来的这个男人无端厌恶的缘由。

不知道是不是传记作者把事情搞错了——有这种可能,没什么不可能的。短暂的放松之后,洛瑞尔转了转眼珠子。内心的骄傲自负告诉她,一切都有可能——对于亨利·詹金斯,她了解的可能比这本传记的作者多得多。

卷首插图中有一张詹金斯的照片。洛瑞尔翻开书页,决定抛开内心的成见,看看他是否如前言中所说的那样英俊迷人。照片中的亨利·詹金斯比洛瑞尔在网上看到的图片年轻多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英俊的男人。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洛瑞尔甚至想起了相爱过的一个男演员。六十年代时,洛瑞尔在拍摄契诃夫的戏剧时与他相识,随后陷入了一场疯狂的恋爱。这场恋爱最后无疾而终——戏里的浪漫哪能长久呢?但它曾是那般醉人,令人头晕目眩。

洛瑞尔合上书页。她脸上暖乎乎的,怀旧的情绪在心里翻腾。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在这种环境下,让人有些不适。洛瑞尔按捺下心中的不安,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她径直翻到第九十七页,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仔细阅读《婚后生活》这一章。


如果说亨利·詹金斯曾经情路坎坷,那他最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1938年春,他中学时期的校长乔纳森·卡尔扬邀请詹金斯回诺德斯特姆中学给毕业生讲述文学生涯的艰辛与不易。就是在那里,詹金斯晚上闲逛的时候遇到了校长的外甥女,薇薇安·隆美尔。当时,她由自己的舅舅抚养。薇薇安·隆美尔当时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小美人,亨利·詹金斯在自己最为成功的小说《不情愿的缪斯》中详细描述了这段不期而遇的爱情。后来,他的写作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像早期著作中那样逼真地描述悲惨的现实生活。

詹金斯把自己和妻子的相遇相恋公之于众,他的妻子薇薇安·詹金斯对此是何看法我们不得而知,如同她本人一样一直是一个谜。年轻的詹金斯夫人还没来得及在这世界上留下印记,她的生命就在伦敦大轰炸中悲惨地戛然而止。我们所了解的薇薇安·詹金斯都源自亨利·詹金斯在《不情愿的缪斯》中的倾情描述——她是一个既可爱又充满魅惑的女-人,詹金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这种感觉。


接下来是一长段来自《不情愿的缪斯》的摘录。亨利·詹金斯用喜悦的笔调描绘了他和小妻子认识和约会的过程。洛瑞尔最近才勉强读完了整本书,所以直接跳过这一段,继续阅读传记作者对薇薇安的描述。


薇薇安·隆美尔的母亲伊莎贝尔是乔纳森·卡尔扬唯一的妹妹。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她和一名澳大利亚士兵私奔,从此离开了英国。尼尔·隆美尔和伊莎贝尔定居在昆士兰东南部塔姆伯林山附近一个地方,周围种了很多雪松。薇薇安在四个孩子中排行第三。八岁之前,薇薇安·隆美尔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八岁的时候,她被接回英国,由舅舅乔纳森抚养。乔纳森在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上修建了一所学校,他和薇薇安就住在那里。

关于薇薇安·隆美尔最早的记录来自凯蒂·埃利斯小姐,她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1929年,薇薇安·隆美尔从澳大利亚漂洋过海去往英国的途中,就由她负责看护。凯蒂·埃利斯在她的回忆录《生而为师》中提到了这个姑娘。据她说,和薇薇安·隆美尔的相遇促使她想要教育受过心灵创伤的年轻人,从此,她的一生都致力于此。

“小姑娘的姑姑请我照料她的行程,她提醒我说,薇薇安是个心思简单的孩子,如果旅途中她不愿意与我交谈也请我不要见怪。我那时候还很年轻,还不会为了孩子们的冷漠而苛责他们。但就我自己的第一印象而言,我觉得事情并不像她姑姑说的那样。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薇薇安·隆美尔绝不是个简单的姑娘。但是,我也明白她姑姑为何会对她有这样的印象。薇薇安能够静坐很长时间,这让人有些不安。她安静坐着的时候脸色并不苍白,而是因脑中天马行空的想象而兴高采烈。但她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这样旁边的人就会觉得无法接近她。

“我小时候也很爱幻想。我父亲是一个严肃的新教牧师,经常因为我的白日梦和日记中奇奇怪怪的念头而责备我,但我直到现在仍然保留了写作的习惯。我明白,薇薇安有一个精彩纷呈的内心世界,她常常沉浸在其中不愿意出来。对于一个同时失去了父母和家庭的小孩来说,这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不足为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成为心中一个模糊的印象,对于以前的生活,她只能一遍一遍在心中回忆,将其内化为生命的一部分。

“在漫长的航行途中,我得到薇薇安的信任,与她维系了多年的师生友谊。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不幸遇难,花儿一般的年纪就此香消玉殒。在她去世之前,我们一直都有书信来往。尽管我从没有正式教育过她,也没给她提供专业的咨询,但我非常高兴,我们依然是朋友。她的朋友不多。她属于那种——大家都希望得到她的喜爱,但她不轻易与人称友。回想往事,我觉得她向我敞开她为自己建造的内心世界,事无巨细都向我一一讲述,这应该是我整个教育生涯中最闪亮的瞬间。她感到恐惧和孤单的时候,可以退到这个幻想的安全世界,我很荣幸能够一窥其容貌。”

凯蒂·埃利斯的这段描述与成年后的薇薇安的资料完全符合——她非常迷人,你会不由自主地想看着她,但看过之后你又不敢确切地说自己认识她。她总让人觉得,简单的表象下暗流涌动。某种程度上而言,薇薇安的独立让她如此迷人,她好像不需要任何人。或许,在诺德斯特姆中学的那个夜晚,正是薇薇安这种奇怪而不俗的气质吸引了亨利·詹金斯的目光。又或者,薇薇安和亨利·詹金斯一样,都有一段被暴力浸-yin-的童年时光,进入一个新鲜世界后,周围人与自己迥然不同的生活背景逐渐将这段时光的影响淡化。“我们都是自己生活的旁观者。”亨利·詹金斯对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记者说道,“我们是一样的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一点。我看着她穿着圣洁的白纱,沿着小路向我走来,感觉我的诺德斯特姆中学之行就此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书里有一张他们结婚那天从教堂走出来时拍的照片。照片是后来翻印的,年日久远,上面已经布满了斑点。薇薇安凝视着亨利,她身上的白纱在风中轻轻摆动。亨利挽着她的胳膊,对着镜头露出甜蜜的微笑。宾客站在教堂的台阶上朝新婚夫妇撒大米,所有人都满脸幸福和喜悦。洛瑞尔心中却充满悲凉,老照片经常让人难过。她是桃乐茜的女儿,她清醒地知道,照片中这些幸福的人都不知未来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他们。在这张照片中,厄运就鬼鬼祟祟地藏在墙角。洛瑞尔亲眼见证了亨利·詹金斯的死亡,她也知道,照片中年轻漂亮满怀憧憬的薇薇安·詹金斯仅仅三年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毫无疑问,亨利·詹金斯对妻子的喜爱已经到了迷恋的地步。他不止一次地在公共场合坦言妻子对自己的重要性,称她是自己的“荣耀”和“救赎”。没有薇薇安,他的生命也失去了意义。不幸的是,他竟然一语成谶。1941年5月23日,薇薇安在空袭中遇难,亨利·詹金斯的世界崩塌了。他在国家信息部就职,应该清楚大轰炸对平民造成的伤亡有多严重,但他无法接受妻子竟然就这样死了。詹金斯声称,妻子的死亡是一场阴谋,她是被那些下作的伪艺术家害死的——妻子平时绝不会去她遇难的那个地方。从这件事当中,亨利·詹金斯的偏执逐渐显露出来。他拒绝接受妻子的死亡只是战时的意外,发誓要“找出元凶,将他们绳之以法”。1940年中,詹金斯身\_体垮掉,不得不住院治疗。但不幸的是,他的余生一直被癫狂症困扰,并逐渐被文明社会排斥。1961年,这个贫困交加、心力交瘁的男人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洛瑞尔猛地合上书页,以为这样就能把真相封闭在书本中。亨利·詹金斯坚信,妻子的死亡并非表面这么简单,他发誓要找出真凶。洛瑞尔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内容。她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詹金斯践行了自己的誓言,洛瑞尔则见证了他找寻的结果。想出“完美计划”的妈妈就是亨利·詹金斯要找的那个人,她应该对薇薇安的死负责,是这样的吗?詹金斯所说的那个想从薇薇安那里“得到些什么的人”“下作的伪艺术家”,就是把薇薇安引到死亡之地的那个人,不是她的话,薇薇安绝不会去这样的危险之地。

洛瑞尔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往身后扫了一眼,总觉得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她内心一阵翻腾,觉得自己身上也背着罪过。她想起在医院躺着的母亲,想起她的悔过,她曾说自己“拿走”了某件东西,自己感激这“第二次机会”……所有事情就像暗夜天空中的星子,洛瑞尔不喜欢它们串联起来的图案,却无法否认,它们的确存在,事实就是如此。

她打量着传记看似无心的黑色封面。母亲知道所有的答案,但她不是唯一的知情者。薇薇安也了解事情的真相,可如今薇薇安已经远去,成为老照片中一张微笑的脸庞,一本旧书封面上的名字,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被人们遗忘。

但她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洛瑞尔心中忽然有个坚定的念头——不管桃乐茜的计划究竟出了什么差错,这和薇薇安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薇薇安素来的性格来看,她肯定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

凯蒂·埃利斯提到童年时期的薇薇安时,用语和善。但在基蒂·巴克尔口中,她却是个“目中无人”的女-人,拥有“可怕的影响力”,是个高傲又冷漠的人。童年的遭遇是否在薇薇安内心留下了阴影,让她变成一个怀揣冷漠、秘密和傲慢的美貌富有女-人?亨利·詹金斯的自传中传达的信息——她死后詹金斯痛不欲生,花费了数十年时间寻找凶手——也说明了薇薇安的巨大魅力。

洛瑞尔轻轻一笑,再次翻开这本书,迅速翻到自己想找的地方。她兴奋地握着笔,勾出了凯蒂·埃利斯的名字,以及她的回忆录《生而为师》。薇薇安不需要也没有太多朋友,但她和凯蒂·埃利斯有书信往来,她或许会在信中坦承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些信可能还保存在世——大部分人都不会保存信件,但洛瑞尔敢打赌,凯蒂·埃利斯小姐这样出名的教育家和作家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洛瑞尔又把线索捋了一遍,更加确认薇薇安就是关键的一环。了解了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之后,才有机会了解桃乐茜的计划。更重要的是,这个计划究竟出了什么岔子。如今,她终于离真相近了一步。洛瑞尔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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