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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桃乐茜

31 & &2011年,伦敦




洛瑞尔抓紧时间赶到坎普顿丛林。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却坚信这是自己该做的。内心深处,她希望自己叩响坎普顿丛林的这栋大宅的大门后,会看到那个给妈妈寄感谢卡的人,他依旧住在这里,只是垂垂老矣。她觉得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当年的坎普顿丛林7号如今成了一个短期度假公寓,洛瑞尔站在门厅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柠檬味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满脸倦容的游客在她身边进进出出。她觉得自己真傻。前台狭小而拥挤,接待员从电话后面抬起头,再次问她是否还好。洛瑞尔予以肯定的答复后,继续盯着脏兮兮的地毯,试图解开脑海中的死结。

洛瑞尔的直觉是错的,她感到非常沮丧。昨天晚上,母亲告诉她亨利·詹金斯的为人之后,她在心里欢呼雀跃。真相终于大白,她确信这就是故事最终的结局,那年夏天发生的一切都水落石出。后来,她留意到邮票上的邮戳,心里忽然又起了波澜。她敢肯定,这枚邮票很重要。不仅如此,它背后隐藏的秘密应该非常私密,好像她——洛瑞尔——是唯一能够解开这最后死扣的人。但现在,她站在一家三星级酒店门口,思绪陷入了死胡同。她不知道该从何找起,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什么,战争期间住在这里的人早就不在了。那张卡片是什么意思?谁寄来的?它真的很重要吗?洛瑞尔开始否定自己原来的想法。

她朝前台接待员挥手告别,接待员正在接电话,于是只好用口型跟她再见。洛瑞尔走出来,点燃一支烟,心中有些焦虑。过一会儿,她要去希斯罗机场接黛芙妮,总算不是白跑一趟。她看了看手表,黛芙妮还有几个小时才到。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天空湛蓝,只有飞机飞过留下的一道道白烟。洛瑞尔觉得自己应该去买个三明治,再去蛇形湖边上的公园散会儿步。抽烟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自己上次来坎普顿丛林的时候,在25号门前碰见的那个小男孩。

洛瑞尔看了一眼对面的那栋房子,那是薇薇安和亨利的房子,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暴力。薇薇安在此煎熬了许多年。多亏了凯蒂·埃利斯的日记,洛瑞尔对街对面的25号大宅十分了解——她对自己的母亲桃乐茜曾住过的7号大宅都没这么熟。她抽完烟,踌躇着把烟头摁进公寓入口处的烟灰缸里。站起身-子的时候,她心里已经作出了决定。


* * *


她敲响坎普顿丛林25号的大门,静静等待。窗户上,万圣节的装饰物已经取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的剪纸画,大大小小一共有四种尺寸。如今,这栋原本充满暴虐的房子里住着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过去的肮脏历史被新的家庭重写,这样真好。她听见屋里的吵闹声,肯定有人在家,但没人来开门,洛瑞尔只好再次敲门。她站在铺着地砖的台阶上,看着对面的7号房,想象年轻时候的母亲爬上楼梯时的样子。那时候的妈妈,还是一位贵妇-人的女佣。

房门打开,洛瑞尔上次看见的那个漂亮女-人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噢,天哪。”女-人难以置信地眨巴着蓝色的大眼睛,“——是你。”

人们认出洛瑞尔的时候经常会有这样的反应,但这女-人的言语之中还有种别的意味。洛瑞尔笑笑,女-人-脸-红了,她在蓝色的牛仔裤上擦了擦手,然后朝洛瑞尔伸过来,“不好意思,”她说道,“我平时的礼节都去哪儿了?我叫凯伦,这是汉弗莱——”她拍了拍小孩肉嘟嘟的-屁-股,蓬乱的金色鬈发垂下一缕,落在她肩上。她天蓝色的眼睛窘迫地打量着洛瑞尔,“我知道你是谁,尼克森女士,见到你真荣幸。”

“叫我洛瑞尔就好。”

“洛瑞尔。”凯伦轻轻咬着下唇,看得出,她既紧张又开心。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朱利安说他见过你,我还以为……以为他……”她笑了笑,“这些都不重要了,你真的来了,我丈夫见到你肯定会高兴得发狂。”

你是爸爸的女神。洛瑞尔坚信,这里肯定会有自己意想不到的发现。

“他真是的,都没跟我说你要来。”

洛瑞尔没有解释自己并没有提前打电话过来,她还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意,只好笑笑。

“请进来,马迪在楼上,我去叫他。”

洛瑞尔跟着凯伦走过杂乱的门厅,绕过婴儿车,走过一堆球、风筝,还有乱七八糟不配对的小鞋子,走进温暖明亮的客厅。白色的书架从地板一直伸到天花板上,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书。墙上挂着笑容满满的全家福,旁边是孩子们的涂鸦。走着走着,洛瑞尔差点踢到趴在地上的一个小孩,是她上次见过的那个男孩。他跪在地上弯着腰,一只胳膊高高举起,假装自己是一架飞机,嘴里发出引擎的轰鸣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朱利安,”他妈妈喊道,“亲爱的朱朱,上楼去告诉爸爸,家里来客人了。”

小男孩抬起头,眨眨眼,回到现实世界。他看见洛瑞尔,眼睛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没有说话,继续模仿飞机发动机的轰鸣,调整航向,爬起来,跑上铺着地毯的楼梯。

凯伦坚持要去烧水泡茶,洛瑞尔坐在舒服的沙发上,红白相间的格子布沙发罩上有斑斑点点的毡笔痕迹。小婴儿被放在地毯上,用胖乎乎的脚丫踢着拨浪鼓。

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吱嘎声,一个相貌英俊的高个子男人走下来。他棕色的长发有些凌乱,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他站在客厅门口,小儿子也跟着走进来。男人伸出一双大手,朝洛瑞尔笑笑。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直摇着头,好像眼前的人是幽灵一般。“老天哪,”他握住洛瑞尔的手,发现面前的女-人的确是有血有肉的真人,“我以为朱利安在跟我开玩笑呢,但你真的来了。”

“我来了。”

“我叫马丁,”他介绍道,“你叫我马迪就好了。请原谅我刚才的吃惊,我只是——我在玛丽皇后学院当老师,我的博士论文写的就是你。”

“是吗?”洛瑞尔想起小男孩说的那句,你是爸爸的女神,怪不得。

“论文的题目叫《莎士比亚悲剧的当代解释》,哈哈,文章其实并没有标题这么无聊。”

“我知道。”

“现在,你居然来我家做客。”男人笑了笑,然后轻轻蹙额,继而又笑起来。他发出可爱的笑声,“不好意思,但这实在太巧了。”

“你跟尼克森女士——洛瑞尔——”凯伦走进房间,脸忽然红了,“跟洛瑞尔讲爷爷的故事了吗?”桌子上堆满了孩子们的手工材料,她整理出一块地方,放下茶点,然后挨着丈夫坐在沙发上。一个留着褐色长鬈发的小女孩闻见饼干和糖果的香气,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凯伦不以为意地递了一块饼干给她。

马迪解释道:“我爷爷是你的忠实粉丝,我也算你的影迷,不过他对你是宗教般虔诚的信仰,你每一部戏他都看过。”

洛瑞尔笑了笑,不让心中的得意流露出来。她喜欢这个家庭,还有他们杂乱却可爱的房子。“我敢肯定他至少错过了其中一部。”

“不可能。”

“跟洛瑞尔讲讲爷爷摔断腿的事情吧!”凯伦轻轻拉了一下丈夫的胳膊。

马迪笑起来。“有一年,他摔断腿住院,为了去看你的那部《你喜欢就好》硬是提前出院了。以前,他也经常带我一起去。那时候我还小,要在座位上垫三个垫子才能看到屏幕。”

“看来爷爷品位不错。”洛瑞尔跟大家开玩笑。她很开心,真庆幸艾莉丝这时候不在这里。

“的确如此。”马迪也笑了,“我很爱他老人家。十年前,他离开了我们,这些年来,我每天都在想他。”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继续说道,“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太宝贵了……抱歉——你的到来让我有些感伤,我们还不知道你今天来是否有事呢?我想,你应该不是来听我们讲爷爷的故事的吧?”

“这事说来话长。”洛瑞尔端起茶杯,往里面加了些奶。“我在探寻我们家族的历史——主要是我母亲这边的,我发现她曾经——”洛瑞尔犹豫了一下,“——和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关系密切。”

“你知道那大概是什么时候吗?”

“20世纪30年代末,也就是二战初期。”

马迪的眉毛一挑:“太巧了。”

“你母亲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凯伦问道。

“薇薇安,”洛瑞尔说道,“薇薇安·詹金斯。”

马迪和凯伦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洛瑞尔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赶紧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马迪回过神来,笑着搓了搓手,“——我们太熟悉这个名字了。”

“是吗?”洛瑞尔的心里咚咚咚地敲起了小鼓。他们是薇薇安的后人,怪不得,可能是薇薇安的侄儿之类的——

“这是个特别的故事,已经成了我们家族的传奇。”

洛瑞尔急切地点点头,希望马迪趁自己喝茶的时候赶紧往下说。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的曾祖父博迪获赠了这栋房子。他那时候穷困潦倒,虽然一辈子勤勤恳恳,但日子仍旧过得很艰难,毕竟,那时候正在打仗。他住在斯特普尼附近的一间狭小的公寓里。忽然有一天,一位律师来到家里,告诉他有人把这栋大房子送给他了。”

“我不是很明白。”洛瑞尔糊涂了。

“我曾祖父也不明白。”马迪说道。“但律师坚称这栋房子就是给他的。一个名叫薇薇安·詹金斯的女-人把他立为自己遗嘱的唯一受益人,但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不认识薇薇安吗?”

“听都没听过。”

“那可太奇怪了。”

“我也这样觉得。开始的时候,曾祖父不愿意搬过来,他那时候脑子有些迷糊,不喜欢改变。再说,你也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有多震惊,所以他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这栋房子也就一直空着。后来,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爷爷——参军归来,他说服曾祖父这并不是玩笑。”

“你爷爷认识薇薇安,对吗?”

“是的,但他从来没有说过关于薇薇安的事。我爷爷是个非常开朗的人,但有些话题他永远不愿意触碰。薇薇安是一个,战争是另一个。”

“这也难怪,”洛瑞尔说道,“战争毕竟太残酷了。”

“是的。”马迪忽然悲伤地皱起眉头。“但对爷爷来说,这不仅是战争本身的缘故。”

“是吗?”

“他是从监狱里出去,被迫参军的。”

“原来如此。”

“他不愿提及其中细节,但我做过一些调查。”马迪的声音低下去,好像有些难为情。“我找到了警方的记录。原来,1941年的一天夜里,爷爷被人从泰晤士河里捞出来,浑身伤痕累累。”

“是谁干的?”

“我也不清楚,但爷爷住院的时候警察来了。警方认为,爷爷涉嫌敲诈,把他带回去审问。爷爷一直发誓说这是一场误会,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不会撒谎的,但警察并不相信他。根据当时的记录,爷爷被发现的时候,身上带着一张随时可兑现的大额支票,他不愿意说明支票的来源,所以就被关进监狱。爷爷请不起律师。警方没有足够的证据,最后就把他送上了战场。但爷爷却说,是这些警察救了他的命。”

“警察救了他的命?这怎么说?”

“我一直没搞明白,或许这只是他的玩笑话吧!爷爷很爱开玩笑。1942年,爷爷被送到法国打仗。”

“他之前没参过军吗?”

“没有,但他见识过战争的残酷——那是在敦刻尔克,但当时爷爷手里拿的并不是枪炮,而是照相机。他是一名战地记者,来看看他拍的照片吧!”


* * *


“天哪,”洛瑞尔浏览墙上满满的黑白照片,忍不住惊呼出来,“你爷爷是詹姆斯·梅特卡夫!”

马迪骄傲地笑了。“正是。”他顺手摆好一个相框。

“十年前,我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看过他的摄影展。”

“那时候,他老人家刚刚辞世。”

“他的作品太棒了。小时候,我母亲在家里的墙上挂了一幅他作品的复制品,那张小小的照片现在都还在呢。我母亲曾说,这张照片让她想起她的家人,以及他们在战争中的遭遇——考文垂大轰炸的时候,母亲的家人全部遇难了。”

“真是遗憾。”马迪说道,“太可怕了,简直难以想象。”

“你爷爷的照片有种治愈的功效。”洛瑞尔逐个看着墙上的照片。这些照片非常特别,有在轰炸中失去家园的可怜人儿,也有战场上的士兵。其中一张照片是小女孩,她穿着踢踏舞鞋和松松垮垮的灯笼裤,显得非常不合身。“我喜欢这一张。”她说道。

“这是我的姑姑妮拉。”马迪微笑着介绍。“她其实也是战争孤儿,和我们家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都这么叫她。这张照片就是在她失去所有家人的那天晚上拍的,爷爷一直跟她有联系。他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找到领养妮拉姑姑的人家,他们俩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太感人了。”

“爷爷就是那样的人,忠贞不贰。在他和奶奶结婚之前,他一直在苦苦寻找他的旧情人,希望她一切都好。当然了,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和奶奶的爱情,她们深爱着彼此。但他说,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他和他的旧情人在战争期间被迫分离,参军回来之后他只见过她一次,还隔着老远的距离。她和她丈夫在沙滩上散步,爷爷没有去打扰她们。”

洛瑞尔边听边点头,脑子里的碎片忽然拼成了一整块——薇薇安·詹金斯把这栋房子留给了詹姆斯·梅特卡夫的父亲,所谓的詹姆斯·梅特卡夫其实就是吉米——妈妈的男朋友,薇薇安深爱的吉米。凯蒂曾警告薇薇安远离吉米,免得亨利发现之后会报复他们。也就是说,吉米结婚前一直寻找的恋人就是她的妈妈桃乐茜。洛瑞尔感到一阵晕眩,这不仅是因为马迪正在谈论的女-人就是她的母亲,也是因为她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的一段回忆。

“怎么了?”凯伦说道,“你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似的。”

“我——我只是——”洛瑞尔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忽然明白了你爷爷的遭遇,马迪,我知道他那天晚上为什么受伤,也知道把他扔进河里的人是谁。”“你知道?”

她点点头,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故事太长了。

“回客厅坐会儿吧!”凯伦建议道,“我去把茶水热一热。”她兴奋得打了个哆嗦。“噢,我也知道自己挺蠢的,不过能解开谜团的感觉真的很棒,对吧?”

他们转身准备离开-房间。这时候,洛瑞尔忽然看见墙上的一幅照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真美,对吧?”马迪留意到洛瑞尔的目光。

洛瑞尔点点头,她差点说出来:“她是我母亲。”马迪继续说道:“就是她,这是薇薇安·詹金斯,是她把房子送给了我的曾祖父。”





32 & &1941年5月,故事的结局




火车上挤满了士兵和满脸倦容的伦敦难民,逼仄的车厢里勉强有立足之地,但薇薇安上车之后,竟然有人给她让座。她这才明白,自己这副刚从轰炸废墟中刨出来的样子原来也有好处。左边的座位上是一个小男孩,他膝盖上放着一个行李箱,双手紧紧捧着一个罐子,里面装着一条红色的小金鱼。火车加减速度或拐上岔道的时候,水拍打着玻璃罐子,小男孩举起罐子看鱼儿是否受到了惊吓。鱼儿也会受惊吗?薇薇安心里清楚,它们不会。但想象着被关在玻璃罐里的画面,她心里忽然一紧,呼吸都有些艰难。

不看鱼儿的时候,小男孩抬起头打量薇薇安。他用忧郁的蓝色大眼睛看着薇薇安脸上的伤痕和她身上不合时宜的白色皮草大衣——俨然已是暮春时节,这衣服太厚了。薇薇安笑着回应他的目光。旅途过了大概一个小时,男孩依旧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薇薇安心里思绪万千,好奇这个男孩的身份,战争期间他为什么独自出行,但她没有开口。她心里的弦一直绷得紧紧的,害怕一开口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每隔半个小时,就有一趟开往小镇的公交车。到达车站的时候,她听见几个岁数较大的女-人在嘀咕,这趟车非常准时,风雨无阻。但薇薇安还是决定走路过去,她依旧觉得,只有不停地走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一辆小汽车放慢速度,跟在她身后,薇薇安身上每根神经都绷紧-了。她想,自己大概一直都要活在恐惧当中吧!除非亨利离开这个世界,那时候她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司机是一个她不认识的穿着制服的男人。薇薇安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穿着冬季的皮草大衣,悲伤的脸上还有瘀青,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踽踽独行在这座陌生的小镇上。“下午好。”男人主动打招呼。

薇薇安连头都没转,只略微点点头。距离她上次开口说话已经快要24个小时了。她知道自己很迷信,总觉得一旦开口说话,游戏就会结束,亨利和他手下的小混混就会听见她的声音来找她。

“你要去镇上吗?”男人问道。

薇薇安再次点点头,她心里明白,自己不得不开口说话了,否则这男人肯定会以为自己是德国人派来的间谍。她不想被警惕过头的民兵扭送到警察局,招供自己图谋不轨。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搭你一程。”男人说道,“我叫理查德·哈格里夫斯。”

“不用了。”她久未开口说话,嗓音有些嘶哑,“谢谢你,但我想自己走路过去。”

男人点点头,看着挡风玻璃前面,然后扭过头问薇薇安,“你去镇上是找人吗?”

“我是去工作的,”她说道,“在海之蓝公寓。”

“哦,尼克森太太的公寓。那好吧,咱们以后肯定还会在镇上碰面的,你叫——”

“史密森,”她说道,“桃乐茜·史密森。”

“史密森小姐。”男人念叨着她的名字,脸上露出笑容。“真好听。”然后,他轻轻挥了挥手,开着车走远了。

汽车消失在青草连绵的山丘那边,这时,薇薇安才松了一口气,流下了解脱的泪水。她开口说话了,但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用一个新的名字跟一个陌生人对话,天空没有塌下来,地上没有裂开大口子吞没她。她小心翼翼地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沉浸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希冀当中。她真的可以拥有人生中第二次机会。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腥咸味,一群海鸥在远处的天空中盘旋。桃乐茜·史密森提起行李箱,继续前行。


* * *


故事的最后,其实是雷灵顿公寓那个瞎眼老太婆让薇薇安产生了偷天换日的念头。在尘土飞扬的废墟中睁开眼的时候,薇薇安意识到自己竟然还不幸地活着,她开始小声啜泣。防空警报响起来,那些勇敢的志愿者来到废墟中,灭火,给伤者包扎,把遇难者的遗体抬走。薇薇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命运的大手为什么不愿意放过她呢?

她身上的伤并不重——薇薇安向来擅长检查自己的伤势。门板挡在她身上,救了她一命。门和废墟之间留有缝隙,薇薇安从缝隙中爬出来,呆坐在黑暗中,脑子里一片混乱。夜里依旧很冷,对此刻的她来说更是凉透人心,薇薇安忍不住浑身打战。她手底下摸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一件大衣。她把大衣从门底下拽出来,发现衣服口袋里有一只手电筒。她打开手电筒,发现桃乐茜已经死了。砖头和楼顶的水泥板掉在她身上,阁楼上的一个大铁箱也刚好砸在她身上。

恶心、痛苦和震惊在薇薇安心里交织,她还是没能救下桃莉,失望的情绪铺天盖地。她爬起来,天花板早就不在了,只余下夜空中璀璨的星星。她凝视遥远的星辰,脚下一阵摇晃。她不知道亨利什么时候会来找她,这时候,她听见那个老太婆喊道:“史密森小姐,史密森小姐还活着!”

薇薇安扭头看去,心里十分不解——她确定桃莉不可能生还。她伸手指着桃莉躺着的地方,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只能发出沙哑的气流声。老太婆伸手指着薇薇安,不停地嚷着史密森小姐还活着。这时候,薇薇安才明白房东老太太搞错了。

这是个机会。薇薇安头疼难耐,思绪也混成一团,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个机会。实际上,在大爆炸后的混乱里,整件事情显得尤为简单。新的身份和新的生活就像她刚才在黑暗中捡到的那件大衣一样触手可得。没人会因此受到伤害,会因此受伤的人早就不在了——吉米已经死了,薇薇安为老梅特卡夫先生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桃莉·史密森的家人也早就去世了,至于薇薇安自己,没人会缅怀她。所以她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她取下自己的结婚戒指,在黑暗中蹲下-身,把它套在桃莉的手指上。周围很吵,人声嘈杂,救护车来来去去,黑暗中升起烟雾,碎石哗哗掉落。但薇薇安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她不是害怕,而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桃莉手里还握着那封聘用信,薇薇安稳定心神,拿走了尼克森太太的来信,装在那件白色皮草大衣的口袋里。衣袋里还有一个硬硬的小东西,薇薇安一摸就知道,是一本书,但她没有去看究竟是什么书。

“是史密森小姐吗?”一个戴着头盔的男人把梯子靠在已经满是废墟的地面上,顺着梯子爬到薇薇安所在的楼层,劝慰道:“别着急,我们会把你安全接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薇薇安看着他,一瞬间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用手电筒的光指着地板上的尸体,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我的朋友怎么了?”

桃莉的脑袋被压在大铁箱下面压变了形,四肢松散开来。男人扫了一眼,说道:“上帝呀!太惨了,她已经不在了。她叫什么名字?她还有什么家人我们可以联系吗?”

薇薇安点点头:“她叫薇薇安,薇薇安·詹金斯。你们应该把这个噩耗告诉她丈夫。”


* * *


接下来的战争日子里,桃乐茜·史密森在尼克森太太的公寓里,为客人收拾床铺,打扫房间。她低垂着头,不想引起任何注意,也从来不接受舞会的邀请。她擦桌子拖地洗衣服,晚上合上眼的时候,尽量不去看黑暗中亨利紧盯着她的那双眼睛。

白天,她专注于手里的杂活儿。开始的时候,亨利的身影无处不在——陌生男人阔步走过码头的身影、路人脸上残暴的表情,还有人群中的尖叫都会让她浑身哆嗦。过了一段时间,亨利的身影出现得没那么频繁了。她很开心,但一直都很谨慎,因为她知道,亨利终有一天会找到自己,这只是时间和地点的问题而已。她让自己准备好,从容面对这一天的到来。

这些年来,她只给外界寄了一张卡片。在海之蓝公寓待了大概八年之后,她挑了张自己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卡片——一艘巨大的客轮,上面满载着从世界这头奔向世界那头的人。她在卡片背面写道:“这里的天气很好,大家都很好。阅后即焚。”然后,她把卡片寄给自己唯一的朋友,约克郡的凯蒂·埃利斯小姐。


* * *


生活的马车四平八稳地往前走。尼克森太太安排的活儿很紧,但桃乐茜却求之不得——繁忙的生活将她从不堪回首的往事中解脱出来,她心里的伤口逐渐愈合。每天,尼克森太太都要叮嘱她给楼梯扶手打油:“别浪费东西,桃乐茜,你不知道外面正在打仗吗?”

1944年7月——诺曼底登陆后一个月左右,桃乐茜从杂货铺回到公寓的时候,看见厨房的桌子边坐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他有些岁数了,一身军装很破旧。桃乐茜立刻认出来,他就是尼克森太太摆在餐厅壁炉架上的照片里,那个一脸急切的男孩。那个相框桃乐茜擦了很多次,她熟悉他热切的双眼,颧骨的高度,还有下巴上的小窝。看见照片上的人就坐在桌边上,她忍不住-脸-红了,好像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偷窥他一样。

“你是史蒂芬。”她说道。

“是的。”他站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纸袋。

“我是桃乐茜·史密森,我在这儿替你母亲干活,她知道你回来了吗?”

“不知道,”他说,“我看见侧门开着,所以就进来了。”

“她就在楼上,我去叫——”

“不用了,”男人飞快地制止她,他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笑容。“我的意思是,谢谢你,史密森小姐。我不想让你误会——我爱我的母亲,她给了我生命,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在你旁边,我想坐一会儿享受一会儿安宁。见到母亲,真正煎熬的日子才开始。”

桃乐茜笑起来。笑过之后,她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从伦敦过来之后第一次开怀大笑,这种感觉让她有些诧异。许多年以后,孩子们问爸爸妈妈是如何相爱的——他们最爱问这个问题了——史蒂芬和桃乐茜·尼克森告诉他们,那天晚上,他们沿着破败的码头跳舞,一直跳到码头尽头。史蒂芬把那个古老的留声机也一起带着,他们放着歌曲,跟着《在银色的月光下》的节奏,在坑坑洼洼的码头上旋转跳舞。后来,桃乐茜爬到码头边的栏杆上,不小心掉进了河里——这时候,他们会停下故事,对孩子们谆谆教诲,“宝贝们,别站在高高的栏杆上玩。”——史蒂芬连鞋子都没脱就径直跳进河里,把桃乐茜救起来。“我就是这样虏获了你们的母亲。”史蒂芬说。孩子们听见这话,总会一边欢笑,一边在脑海里想象母亲在鱼线上的样子。之后,他们坐在沙滩上聊天。那时已经是夏天,夜里很暖和,他们品尝纸杯装着的扇贝,聊了好几个小时。直到第一缕粉色的霞光穿过地平线,他们才慢慢回到海之蓝公寓。虽然一言不发,但他们心里都知道,彼此已经深陷爱河中。孩子们最喜欢这个故事了,故事里父亲和母亲穿着--湿--漉漉的衣裳,在码头漫步。母亲是自由的精灵,父亲是一位大英雄。但桃乐茜知道,这不过是故事而已。在那之前,她就爱上了史蒂芬。那天在厨房里,史蒂芬让自己绽放出久违的笑容的时候,自己就爱上他了。

如果让她列出史蒂芬的优点,那张单子一定会很长。他勇敢,会保护人,还很风趣。他的母亲是个难缠的老太太,即便是最善意的话也能让她火冒八丈,但他对母亲一直很耐心。他有一双沉稳有力又灵巧的大手,会做各种精巧的玩意儿,什么坏掉的东西到他手里都能完好如初。他还很英俊,他深情的凝视总会让桃乐茜脸热心跳。他是个梦想家,但从不沉浸在空想当中。他喜欢音乐,会吹黑管,美妙的爵士乐让桃乐茜满心沉醉,却让尼克森太太几欲抓狂。有时候,桃乐茜坐在史蒂芬卧室床边的椅子上,跷着腿听他演奏。尼克森太太在楼下用扫帚柄狠狠敲着天花板,史蒂芬听见后吹得更大声更欢快。桃乐茜乐不可支地开怀大笑,只好用手捂着嘴。史蒂芬让她很有安全感。

她最看重史蒂芬的地方是他的人品。史蒂芬·尼克森不是大男子主义者——他绝不会让爱人屈从于自己的意志,桃乐茜喜欢这一点,那种让人违背自己意愿的爱实在太危险。

史蒂芬绝对尊重她的隐私。“你都不怎么提到你的过去。”一天晚上,他们坐在沙滩上闲聊的时候,他对桃乐茜说道。

“嗯。”

沉默在两人之间画出一个问号,但桃乐茜并没有多说。

“为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海风在夜里恣意飞扬,叹息声就这样悄悄被风带走。她知道,尼克森太太又在儿子耳边叨咕那些关于她过往的可怕流言了。老太太想让史蒂芬相信,他应该等一等,再去见见其他女-人,最后和一个漂亮的本地姑娘结婚过日子。这些朴实的姑娘没有那些“伦敦作派”。桃乐茜也知道,史蒂芬对他母亲说过,自己喜欢神秘,跟太了解的人生活在一起实在乏味。

桃乐茜终于开口说道:“我想,你不愿意提到战争,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他握着她的手,印上一个吻:“你说得对。”

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向他和盘托出,但她还是得小心。史蒂芬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后,会气得冲到伦敦亲手杀掉亨利,桃乐茜不想自己深爱的人再死在亨利·詹金斯手上了。“你是个好人,史蒂芬·尼克森。”

他摇摇头,用前额抵住桃乐茜的额头。“不,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桃乐茜没有争辩,她握住史蒂芬的手,在黑暗中轻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她认识许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史蒂芬·尼克森是个好人,最好最好的人。他让桃乐茜想起一位故人。


* * *


桃乐茜时常想起吉米,跟想起自己的兄弟姐妹还有爸爸妈妈的法子一样。她想象吉米和她的家人一起住在亚热带的小木屋里,隆美尔家的人非常欢迎他。他的友谊是黑暗里的一束光,给她带来了希望。如果他们有机会更加深入地了解彼此,这段友情说不定会发展成书里写的那种爱情,就像她和史蒂芬之间的爱情一样。但吉米属于薇薇安,薇薇安已经死了。

有一次,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吉米。那时,她和史蒂芬的婚礼刚结束没几天,他们手挽着手在海边漫步。史蒂芬侧过头来亲-吻她的脖子,她笑着躲开,扭头跟他玩笑。这时候,她看见远方的沙滩上有一个人影正在看着自己和史蒂芬。桃乐茜认出了那个身影,一时间竟然忘了呼吸。史蒂芬走过来抱着她,她转身想看个究竟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原来,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33 & &2011年,格林埃克斯农场




病榻上的桃乐茜想去客厅听那首曲子。洛瑞尔提议把CD机搬进卧室,省得来回折腾,却被母亲拒绝了。洛瑞尔明白多说无用,尤其是这时候,母亲的眼睛有些出神。自从两天前,洛瑞尔从坎普顿丛林回来,告诉她这趟行程的发现之后,她一直这样子。

从伦敦回来的车程显得尤为漫长,即便黛芙妮在旁边不停地叽叽喳喳,洛瑞尔心里的兴奋也丝毫不减。她找机会和母亲单独相处,母女俩终于坦然谈到当年发生的一切,谈到吉米、桃莉、薇薇安,还有远在澳大利亚的隆美尔家族。母亲告诉洛瑞尔,自己一直后悔那天晚上去找桃莉,还硬拉着她回到屋子里。“如果不是我的话,她也不会死,我到那儿的时候她正要出门。”洛瑞尔宽慰母亲,她也是出于好心,想救桃莉一命,谁也想不到,德国人的炸弹刚好会落在那儿。

妈妈让洛瑞尔把吉米送给她的照片拿过来——不是复印的那张,是原版那张。洛瑞尔坐在母亲身边,用新鲜的眼光审视这张照片——轰炸过后,暮色低垂,前景中的地面上满是闪闪发光的碎玻璃,空气中烟雾弥漫。远处,一群人正从防空洞里钻出来。“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母亲轻声说道,“这份礼物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我实在无法割舍。”

谈起往事的时候,母女俩都忍不住垂泪。母亲似乎重新恢复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说着过去,偶尔会若有所思地停下来。洛瑞尔不明白,这段夹杂着绝望和痛苦的回忆有什么意义。得知吉米及其后人的消息后,不知母亲是出于欢喜还是终于不用保守秘密的解脱,总之,她的精神好了许多。护士说,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让他们不要高兴得太早,接下来桃乐茜的身\_体会急剧恶化。但护士说完又笑笑,让尼克森家的孩子抓紧时间享受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大家依言而行,围坐在母亲身边,用爱和家庭生活特有的争吵打闹声将她包围。桃乐茜·尼克森一直钟爱这样的生活。

此刻,格里把母亲抱到沙发上,洛瑞尔则去唱片堆里翻找母亲想听的曲子。她动作飞快,但看到《克里斯·巴伯的爵士乐队》的时候,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惊喜的笑容。这张唱片是父亲的,洛瑞尔现在都记得父亲把它带回来那天的情景。他取出自己的黑管,跟着蒙蒂·阳光的独奏曲吹了好几个小时。他站在地毯上,不时停下来,摇头晃脑地赞叹蒙蒂精湛的演奏技巧。晚餐的时候,父亲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言不发。女儿们在旁边追逐打闹,父亲坐在餐桌边,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回想往事,洛瑞尔心中充满爱意。她把蒙蒂·阳光的唱片放在一旁,接着去找雷·诺贝尔和斯鲁基·兰森的《在银色的月光下》。她找到唱片的时候,格里已经把母亲安置在沙发上,轻轻给她盖上薄毯。洛瑞尔看着弟弟的身影,觉得有他在真好,他是唯一能够和洛瑞尔分享这个秘密的人。前一天晚上,姐弟俩坐在树屋当中喝酒。格里从网上找到一首伦敦的乡村摇滚乐,他们听着歌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初恋、衰老和漫漫人生中的琐碎事儿。

提到母亲的秘密时,格里说,他觉得没必要告诉其他人。“洛尔,那天我们都在场,这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而洛丝、黛芙妮和艾莉丝……”他耸耸肩,啜了一小口酒,“呃,这只会让她们徒增烦恼,我们干吗要这样做?”洛瑞尔不确定该怎么办。当然了,他们没必要把事情搞得这么麻烦,要说清楚这段往事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对于洛丝那样爱刨根问底儿的人。与此同时,关于这个秘密洛瑞尔有许多思考。保守秘密是件困难的事,它们蛰伏在人心里,一有机会就会瓦解守密者的决心,冒出-水面。洛瑞尔觉得自己应该等一等,看看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

格里微笑着看了一眼洛瑞尔。他坐在母亲身边,朝洛瑞尔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洛瑞尔把唱片从纸袋子里取出来,放到唱片机上,把唱针放到最外缘。钢琴声如流水一般潺潺涌出,填满了寂静的房间。洛瑞尔坐到沙发另一头,双手抱着母亲的脚,合上双眼。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九岁的时候。那是1954年的一个夏日晚上,洛瑞尔穿着短袖睡裙,床边的窗户敞开着,这样夜里的凉风才能吹进屋子。她把脑袋靠在枕头上,又长又直的头发就像扇子一样散在脑后。她把脚搁在窗台上。这天晚上,爸爸妈妈邀请了朋友过来吃饭。洛瑞尔在黑夜里躺了好几个小时,静静倾听楼下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和欢笑声,妹妹们都已经睡着,不时发出含混的呓语。偶尔,香烟的味道也会随着楼梯和敞开的屋门飘进来。餐厅里,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洛瑞尔觉得,大人的世界一定温暖又明亮。想象中的画面投影在墙壁上,不停地旋转,旋转。

过了一会儿,楼下传来把椅子推回餐桌下的声音,门厅里响起脚步声。洛瑞尔知道,男人们此刻定在握手告别,女宾们则吻着彼此的脸颊依依不舍。他们赞美这个美妙的夜晚,许下改日再聚的诺言。汽车车门“砰”地关上,发动机的声响沿着月色笼罩的车道慢慢远去,最后,寂静重新回到格林埃克斯。

洛瑞尔静静等着父亲母亲上楼睡觉的脚步声,但他们一直没上来。半梦半醒之间,洛瑞尔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这时,木地板的缝隙中传来女-人的笑声,那声音清凉如甘泉,令人备感舒适。洛瑞尔完全清醒过来。她坐起身-子,楼下又传来一阵笑声。这次是爸爸在笑。接下来,是搬重物的响动。夜已深,洛瑞尔早该睡了,除非她身\_体不舒服,起来上厕所,或者被噩梦惊醒。但她不愿合上双眼,进入梦乡,此刻尤其不想。楼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洛瑞尔得搞清楚。好奇也许会害死猫,但小女孩们常常幸运得多。

她溜下床,踮着脚,沿着铺满地毯的走廊蹑手蹑脚地前行,睡裙的裙摆在luo露的膝头忽闪忽闪。她像只老鼠一样轻巧地爬下楼梯,听见音乐声时才停下脚步。客厅的门紧闭着,门内传出断断续续的音乐声。洛瑞尔迅速跑到门边,小心翼翼地跪着,双手撑在地上,眼睛贴在锁孔上。她屏住呼吸。爸爸的扶手椅已经被搬到墙角,客厅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方。他和妈妈站在地毯上,身-子贴在一起。爸爸厚实宽大的手掌-搂-着妈妈的后背,两人脸贴着脸,身-子随着乐曲声轻轻摆动。爸爸闭着眼,脸上的神情让洛瑞尔吞了口唾沫,双颊滚烫。他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享受的样子。那个人既像是她的爸爸,又好像不是。这样的爸爸让洛瑞尔觉得陌生,又有一丝丝嫉妒,然而,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舞曲节奏加快,爸爸妈妈的身\_体随之分开。他们在跳舞,就像电影里那样,手挽着手,拖着脚,妈妈在爸爸的胳膊下来回转圈。她脸色绯红,一头鬈发挽得比平时松散了些。她穿着浅白色的长裙,一边的肩带滑落下去。九岁的洛瑞尔知道,即便自己活到一百岁,也不会见到比妈妈更美丽的人了。


* * *


“洛尔。”

洛瑞尔睁开眼睛,音乐声已经结束,唱片在桌上兀自空转。母亲已经睡着了,格里站在她身边,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

“洛尔。”他再次叫道,声音里的迫切引起洛瑞尔的注意。

“怎么了?”

他专注地凝视着母亲的脸庞,洛瑞尔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明白桃乐茜不是睡着了,她走了。


* * *


洛瑞尔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脚尖轻轻点地。一上午,尼克森家的人都在和牧师讨论葬礼的具体事宜。此刻,洛瑞尔轻轻擦拭着母亲生前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项链坠子。兄弟姐妹们一致决定,让它和母亲一起长眠于地下。母亲从来不是个看重物质的人,但却一直特别珍视这个项链坠子,从来不愿意取下。她曾说:“这里面装着我最宝贵的东西。”每次说到这里,她都会打开项链坠子,让大家看里面的照片——那是尼克森家孩子们的照片。小时候,洛瑞尔很喜欢上面精巧的合页,扣上项链坠子时的清脆响声总会让她开心。

她把项链坠子打开又合上,端详着自己和弟弟妹妹们小时候笑意盎然的稚气面庞。这两张照片她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但这次她忽然发现一边玻璃竟然缺了个口子。洛瑞尔皱了皱眉头,用拇指抚摸着那个缺口。指甲边缘碰到那儿,整块玻璃都松动了,掉落在她膝盖上——这东西并没有她想象中牢固。没有了玻璃的保护,照片微微翘起一角,照片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洛瑞尔凑近些,把照片取出来。

正如她所料。照片后面藏着另一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上面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洛瑞尔飞快地检查项链坠子另一面,抽出上面的玻璃拿出艾莉丝和洛丝的合影。果然,那里也有一张照片,依旧是两个孩子的照片。洛瑞尔把两张照片合在一起,四个小孩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他们身上的衣服款式老旧,大家都眯着眼对着照相机,天气似乎很热。最小的女孩子一脸倔强,似乎很不耐烦。洛瑞尔知道这些孩子是谁了,他们是住在塔姆伯林山的隆美尔一家,是妈妈和她的兄弟姐妹。后来,隆美尔一家在那场可怕的车祸中丧生,妈妈不得不远渡重洋,在凯蒂·埃利斯的庇护下,来到英国。

想起那个她所知甚少的隆美尔家族,洛瑞尔一时间有些失神,竟然没发现车道上有车开过来。直到车子开到篱笆附近,她才回过神来。来吊唁志哀的客人络绎不绝,每个人似乎都有一个关于桃乐茜的故事,洛瑞尔和弟弟妹妹听着这些故事微笑,只有洛丝哭得愈发厉害。家里的纸巾不够用了,只好专门给她买了些。红色的小汽车越来越近,原来是格林埃克斯的邮递员。

她走过去打招呼。邮递员也是听说桃乐茜过世的消息,前来吊唁的。洛瑞尔谢过他的好意,笑着听他讲起桃乐茜竟然会用铁锤的事。“难以置信,”他说道,“像她那样美丽的女-人居然会用铁锤砸篱笆桩,但她的动作真的很娴熟。”洛瑞尔附和地摇着头,脑海里却想起很久以前住在塔姆伯林山的隆美尔一家。她取过信件,坐回秋千上。

同信件一起寄来的有一份电费单,一张关于地方议会选举的传单,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上面赫然写着洛瑞尔收。她不禁挑了挑眉毛。知道她在格林埃克斯的人只有克莱尔,但她是个懒人,打电话能说清楚的事情绝不会动笔写信。洛瑞尔翻到信封背后,寄信人是住在坎普顿丛林25号的马丁·梅特卡夫。

洛瑞尔好奇地拆开信封,里面是十年前詹姆斯·梅特卡夫的作品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展出时的一本官方目录。封面上贴着一张小字条,“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它。祝好。马迪。下次来伦敦的时候来做客吧!”洛瑞尔喜欢马迪和凯伦两口子,还有他们的孩子,尤其是那个模仿飞机的小男孩,和他眼里悠远的神情。洛瑞尔觉得自己和他们像一个奇特的组合家庭,所有人都被1941年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她翻看着册子,再次为詹姆斯·梅特卡夫惊人的摄影天赋感叹不已。他不仅能用相机捕捉到一个个动人的瞬间,还能集合同一时刻的不同元素在镜头下讲述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这些故事的重要性不亚于一部部纪录片,没有它们,那段过往的生活就会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中。不知道吉米当时是否知道这些照片的重要意义,他把那些个体的悲喜得失用胶卷记录下来的时候,是否知道自己是在为未来留下一份珍贵的回忆录呢?

翻到妮拉的照片,洛瑞尔脸上露出笑容。妮拉的照片后面松松垮垮地别着她上次在坎普顿丛林见过的妈妈的那张照片。洛瑞尔取下照片,端详着母亲美丽的容颜。小册子最后面是詹姆斯·梅特卡夫自己的照片,上面说,这张照片拍摄于1954年。

看见照片上的人,洛瑞尔心里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起初,她以为这是因为吉米在母亲的生命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母亲告诉她,吉米是个善良的好人。那时候,母亲的生活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希望,但吉米总有法子让她开心起来。但洛瑞尔越看照片越知道不是那么回事,让自己觉得奇怪的另有原因,而且,这个原因和洛瑞尔本人有关。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洛瑞尔靠在座椅上,凝视着天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拨云见日,一切都清楚了。她终于明白,在医院听到洛丝提及薇薇安这个名字时,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极大的触动;为什么吉米会知道桃乐茜·尼克森住在格林埃克斯农场,还寄来一张感谢卡;每次见到女王加冕的邮票时,她心里都会浮现出的似曾相识感也终于有了原因。

上帝保佑,洛瑞尔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终于明白在后台门口跟她打哑谜的那个男人话里的意思了。那句话根本不是出自某部戏剧,洛瑞尔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所以才会自寻烦恼。那句话出自她遗忘已久,此刻才重新想起的一场对话……





34 & &1953年,格林埃克斯农场




长到八岁最让洛瑞尔得意的事情,就是终于会侧手翻了。整个夏天,她都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她最好的纪录是连续翻了三百二十六个,一直从车道这边翻到父亲的旧拖拉机那儿。今天早上,她给自己立下了新的目标,看看绕着农舍翻一圈要做多少个侧手翻,她要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

但侧门是个问题。为了防止院子里的老母鸡跑出去,侧门一直都关着——每次快翻到那儿的时候(到那儿一共是四十七个跟头,有时候要四十八个),洛瑞尔都不得不停下来做个记号,然后跑去把侧门打开,又忙不迭地跑回来。今天,为了节约时间,洛瑞尔想找个东西把门抵住。但那群调皮的母鸡得一丁点儿机会,都会趁机跑到菜园子里糟蹋东西。

洛瑞尔一时间想不出其他法子。她像她的老师普林顿小姐那样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有话要说。“小家伙们,听我说。”她伸出手指比画着。“我要去把那扇门打开,但只开一分钟。如果你们中有人胆敢偷偷溜出去,跑到爸爸的菜园里捣乱的话,妈妈今天下午正要做加冕鸡,她可能需要几个志愿者。”

妈妈从未打算杀掉任何一只鸡,出生在尼克森家农场的小鸡命都极好,可以一直安然活到衰老死亡。但洛瑞尔可不会把实情告诉它们。

她从前门那儿把爸爸干农活穿的大靴子拿过来,靠在敞开的侧门边。那只名叫警察的猫趴在前门台阶上,喵喵地叫唤着,想提点儿意见,但洛瑞尔假装没听见,猫儿只好无奈地看着。门总算不会自己弹回去了,洛瑞尔心满意足地对母鸡重申了一遍刚才的警告。她看看手表,等着秒钟慢悠悠地走过12的刻度,然后大喊一声:“出发!”就开始了自己的侧手翻挑战之旅。

她一圈接一圈地翻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会儿拖在尘土当中,一会儿又挂在背后,就像马儿的尾巴。她翻着跟头越过鸡群,经过敞开的侧门,回到刚才出发的地点。八十九个侧手翻,一共花了三分钟零四秒。

洛瑞尔心里充满胜利的喜悦,但她随即发现,母鸡已经顺着敞开的侧门跑出去,完全忤逆了她的旨意。它们在爸爸的菜畦里又啄又刨,细嫩的玉米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该死,好像尼克森家没给它们按时奉上一日三餐似的。

“你们在干什么?”洛瑞尔大声吼道,“赶紧回鸡圈里去!”

母鸡们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洛瑞尔走过去,又是挥胳膊又是跺脚,但却徒劳无功,心里好不沮丧。

开始的时候,洛瑞尔并没看见那个男人,直到他开口说“你好”,洛瑞尔这才抬起头,看见男人就站在爸爸平时停车的地方。

“你好。”

“你好像有点生气。”

“是的,母鸡跑出来,把爸爸的玉米啄得不成样子,我又要挨骂了。”

“天哪,”他说道,“听上去很严重。”

“的确如此。”洛瑞尔的下唇委屈得快颤-抖起来,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

“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让我试试吧——我刚好懂点儿鸡语,看能不能把它们弄回去。”

洛瑞尔同意了他的提议,他们联手在菜畦里来回追赶,男人发出咯咯咯的叫声,洛瑞尔好奇地回头望着他。最后一只母鸡也被关进鸡圈,洛瑞尔点了点数,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男人帮洛瑞尔清理母鸡们留在玉米秆上的罪证。

“你是来找我爸爸妈妈的吗?”洛瑞尔忽然意识到,他可不是专门来替自己撵鸡的。

“是的,”男人答道,“我以前认识你母亲,很久以前。我们那时是朋友。”他笑起来,洛瑞尔觉得自己很喜欢他,当然不只是因为他帮自己撵鸡。

意识到这一点,她有点儿害--羞-。“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进来等,我这时候得回去打扫屋子了。”

“好的。”他跟着洛瑞尔往屋里走,进门时脱下帽子。他打量了一下屋里的摆设,饶有兴趣地看着新刷的墙壁。“你爸爸妈妈不在家吗?”

“爸爸下地干活儿去了,妈妈去借电视机,晚上看女王加冕仪式。”

“这样啊……如果你要打扫房间的话,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就好。”

洛瑞尔点点头,但并没有挪开步子。“你知道吗,我以后要当演员。”她忽然很想告诉这个男人自己的一切。

“真的吗?”

洛瑞尔又点了点头。

“嗯,那好,我以后会去看你的演出,你觉得自己能在伦敦的剧院演出吗?”

“噢,当然了。”洛瑞尔像大人那样噘着嘴,陷入思考。“应该说,我极有可能会做到。”

男人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很快就变了。起初,洛瑞尔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或者做错事惹他不高兴了,但她很快就意识到,男人的目光并未在自己身上。他在看客厅桌上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照。

“你喜欢这张照片?”她问道。

他没有回答,而是沉默着走到桌边,拿起相框端详,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薇薇安。”他轻声念叨着,用手抚摸妈妈的脸庞。

洛瑞尔皱起眉头,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她是我妈妈,她叫桃乐茜。”

男人盯着洛瑞尔,张口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他闭上嘴,脸上浮现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好像自己刚刚解开了一个谜语,脸上满是悲喜交加的神情。他戴上帽子,准备离开。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洛瑞尔有些迷惑,“她只是去隔壁村子了。”

男人没有改变心意,他走到门边,站在紫藤花架下,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他伸手向洛瑞尔告别。“再见,赶鸡的小姑娘,遇见你真高兴,好好欣赏加冕仪式吧!”

“我会的。”

“顺便说一声,我叫吉米。我会在伦敦各大舞台上寻找你的身影。”

“我叫洛瑞尔。”她握住男人的手,“到时候见。”

他笑起来:“我相信会有那一天。我觉得你就是那种会用耳朵、眼睛,还有心灵一起倾听的人。”

洛瑞尔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男人准备离开,刚迈出步子又最后一次回过身来。“在我离开之前,洛瑞尔,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你爸爸妈妈幸福吗?”

洛瑞尔耸耸鼻子,不太清楚他的意思。

他解释道:“他们会不会一起玩笑打闹,一起唱歌跳舞?”

洛瑞尔转了转眼珠子:“噢,会,他们经常这样。”

“你爸爸人和善吗?”

她抓了抓脑袋,点点头。“嗯,还很风趣。爸爸总能让妈妈开怀大笑,还会给妈妈煮茶。你知道吗,他还救过妈妈的命,他们就是那时候相爱的——妈妈从悬崖边上掉下去,她很害怕,很孤单,虽然里面有鲨鱼、鳄鱼,还有海盗,爸爸还是勇敢地跳下去,把她救了出来。”

“是吗?”

“是的,然后他们在一起吃扇贝。”

“我明白了,洛瑞尔。”那个叫吉米的男人说道,“我觉得你爸爸是个好男人,配得上你妈妈。”

他低头,用那种悲喜交加的表情看着自己的靴子,跟洛瑞尔挥手道别。洛瑞尔看着男人远去的身影,心思很快又转到侧手翻上面去了——不知道从家里到小溪边要做多少个侧手翻?母亲和妹妹们开车回到家里,后备箱里装着借来的电视机。洛瑞尔已经完全忘记白天那个帮自己赶鸡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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