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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薇薇安




22 & &1929年,澳大利亚塔姆伯林山




薇薇安在麦克维先生的店铺外跟人打架,被抓了个现行。大家其实都看得出来,父亲并不想惩罚她。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心中最后一点狠劲也在世界大战中消磨殆尽,再说,他一直特别喜欢小女儿身上那股闹腾的劲儿。但家规不容更改,麦克维先生一直闹着要用棍子责打薇薇安,说她被大家惯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人群聚集过来,如同地狱,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地底下没这么热……但隆美尔家的孩子不论做错了什么,大人都不会动手打人。至少,父亲不会自己动手,不会因为薇薇安和那个叫琼斯的小恶霸打架而责打她。因此,父亲只好当众宣布了一个决定——禁足薇薇安。这项惩罚是匆忙之间不得已而为之的决定,不料后来却成为父亲悔恨的源头。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经常为此吵架,但那时已经来不及了,大家都听见了他的决定。才八岁的薇薇安一听到父亲的话,就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只好高傲地扬起下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告诉所有人,她才不在乎呢。她根本不想出去玩。

于是,1929年夏季最热的这天,薇薇安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其他人都去绍斯波特参加野餐聚会。早餐的时候,父亲严肃地宣布了许多规矩,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都事无巨细地告诉薇薇安。母亲看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轻轻拧了她一把。孩子们一人喝下一勺蓖麻油,免得贪嘴吃多了回来难受,薇薇安享受特别待遇,喝了两勺——没人管着,她肯定管不住自己的嘴。之后,大家慌乱又兴奋地收拾好东西,钻进福特小汽车里,沿着狭窄崎岖的山路慢慢离开。

屋子里少了那么些人,顿时安静下来,光线似乎也暗了些,细细的灰尘因为没人来回跑动静静地浮在空中。几分钟之前,大家还围坐在餐桌边欢笑打闹,如今,桌上的盘子都收起来,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母亲做的果酱。父亲还在桌上留了几张白纸,方便薇薇安给麦克维先生和保利·琼斯写道歉信。到现在,信纸上还只有“亲爱的麦克维先生”几个字。薇薇安想了想,又把“亲爱的”划掉,改成“给”字。之后,她就呆坐在椅子上,看着空白的信笺出神,不知究竟还要写多少字才能填满信笺。希望父亲回家之前,它们会自动浮现在纸上吧!

后来,薇薇安明白,道歉信是不会自己出现在信笺上的,她沮丧地放下自来水笔,伸了个懒腰。她晃着两只光脚丫,打量着整间屋子——墙上的画框,暗色的红木家具,铺着针织小毯的藤条床。屋子就是这样,她厌恶地想着,只是大人的地盘,孩子们做作业的地方,在这里每天还要刷牙洗澡,孩子们被要求“保持安静”“不要跑来跑去”。母亲用梳子细细地打理头发,穿着蕾丝衣服和埃达姑姑喝茶,牧师和医生有时会来拜访。这个地方死气沉沉又无趣,薇薇安一直竭力想逃出这儿,但今天——薇薇安咬着腮帮子,心里突然跳出一个主意——今天,这个地方是自己的,自己一个人的。这应该算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刻吧!

薇薇安先翻了翻姐姐伊芙的日记,然后瞧了瞧哥哥罗伯特最爱读的杂志,看了看小弟皮蓬收集的石头。最后,她把注意力放在了母亲的衣橱上。她把脚伸进冰凉的鞋子里——这双鞋是她出生以前母亲买的;将脸蛋贴在母亲最贵的丝绸衬衣上,感受那光滑的质感;从铺着全丝硬缎的核桃木首饰盒里拿出一串亮晶晶的珠子,在脖子上比画着。她在抽屉里找到了爸爸的太阳勋章,还有小心翼翼叠好的退伍文件、一沓用丝带扎好的信件,还有爸爸和妈妈的结婚证,上面印着他们俩的名字。那时候,妈妈还是来自英国牛津的伊莎贝尔·卡尔扬,还不是他们家的一员。

蕾丝窗帘被风掀起又落下,屋外甜蜜的气息从敞开的垂直推拉窗里飘进来——有桉树和柠檬香桃木的味道,还有父亲最珍爱的芒果树上熟透的果子味道。薇薇安把东西叠好放回抽屉里,跑到窗户边。天气很好,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既像蔚蓝的大海,又像绷紧的鼓面。无花果树的叶子在明媚的日光中闪闪发亮,粉红明黄的鸡蛋花勾着人的眼睛,屋后茂盛的雨林里,鸟儿们一唱一和地鸣叫着。薇薇安意识到,要变天了,不久之后应该会有一场暴风雨。她喜欢暴风雨,喜欢重重叠叠的乌云和厚重的雨滴,喜欢干涸的红土地被雨水打--湿--的味道,还有雨滴拍打在墙上的声音。每当这时,爸爸就会在阳台上来回踱步,他嘴里叼着烟管,眼睛里闪着光芒。看见棕榈树在风雨中恸哭折腰,他有些忧心忡忡。

薇薇安转过身,她已经在家里待得够久了,再也不想把珍贵的时间浪费在屋里。她在厨房待了一会儿,装好母亲给她留的午餐,然后四处搜寻,想多带点安扎克饼干。一队蚂蚁沿着水槽往墙上爬,它们也知道马上要下大雨了。薇薇安看都没看那封没完成的道歉信,跳着舞跑到后面的阳台上。她从来都不肯好好走路。

外面还是很热,空气非常闷。光着脚踩在阳台的木地板上,薇薇安立马感到一阵灼热。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去海边了,不知道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他们现在在哪儿,他们到绍斯波特了吗?参加聚会的父母和孩子们是不是正在游泳,正在笑着摆好午餐?她的家人可能划着游船在玩耍吧?罗伯特说,海边新修了一座栈桥——他也是偷听父亲和战友的谈话才知道的。薇薇安想象自己站在栈桥上,猛地跳入海水中,“扑通”一声,像枚澳洲坚果一样飞快地沉入水中。她的皮肤会感到刺痛,冰凉的海水会灌进她的鼻子里。

平时,她可以去女巫瀑布游泳,但今天这种天气,岩石上的小泳池哪里比得上迷人的大海呢?再说,她不能离开家,镇子上多嘴的长舌妇肯定会发现的。最糟的是,保利·琼斯也会看到她,他说不定正在太阳底下像只又肥又老的大白鲨一样晒着他白白的肚-皮呢。一看到他薇薇安就来气,他要是敢再欺负皮蓬的话,薇薇安一定会让他好看。

薇薇安松开攥着的拳头,瞧了瞧外面的小棚屋。流浪汉老麦就住在那里,给人修修补补,他那儿倒是值得去一趟。但爸爸明令禁止薇薇安用奇奇怪怪的问题打搅老麦工作。他的活儿很多,爸爸又没付他钱,他才没必要喝着茶跟一个小姑娘耍嘴皮子。再说了,薇薇安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老麦知道今天只有薇薇安一个人在家,他听着屋里的动静。但是除非薇薇安病了或是摔伤了,否则他是不会管她的。

如此一来,只剩一个地方可去了。

薇薇安蹦跳着走下宽阔的楼梯,穿过草地,绕过苗圃——母亲坚持在那儿种了些玫瑰,爸爸好心提醒她这不是英国——然后,薇薇安连着翻了三个跟头,兴冲冲地朝小溪出发。


* * *


薇薇安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慢慢地朝这条小溪踱步了。她在银色的胶树丛里自由穿梭,一边采摘金合欢花和红千层,一边注意别踩到蚂蚁和蜘蛛。走着走着,她离人群和建筑越来越远,老师和学校里的条条框框也被她甩在身后。世界上,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这是她一个人的天地,她属于这里,这里也属于她。

今天,她比往常更着急到达目的地。穿过第一重岩壁,地面变得陡峭起来,到处都是蚂蚁堆一样的小山丘。薇薇安抓紧装着午餐的小包,飞跑起来,享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和双-腿传来的让人惊心的兴奋感。她转过一个又一个弯,差点被绊倒在地上。她灵活地避开路边伸出来的树枝,跳过一块又一块岩石,踩着干枯的落叶顺势往前一滑。

鞭鸟在头顶唱着歌儿,死人沟里的瀑布发出嘈杂的声响。阳光穿过密林,碎碎地筛在色彩斑斓的植物上,在奔跑的薇薇安看来就像万花筒一般有趣。灌木丛里生机勃勃——树木用干渴苍老的声音慢慢交谈,树枝和倒在地上的树干后面藏着数千双看不见的眼睛,它们正看着薇薇安奔跑的身影眨巴。薇薇安知道,自己要是停下脚步,把耳朵贴在坚硬的地面上,就能听见大地呼唤她的声音,还有远古时候的歌声。但薇薇安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她心里全是蜿蜒着穿过峡谷的小溪。

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但不得不说,这是条有魔力的小溪。溪流有一处拐弯,两岸的河床特别宽,四周都是峭壁。河床早在几百万年之前就已经形成,那时候,大地的面貌在叹息声中发生了变化,大块大块的岩石聚在一起,形成了参差不齐的峭壁。峭壁边原来是一片浅滩,它变深变幽暗,那就是薇薇安发现宝藏的地方。

那天,她从妈妈的厨房里偷了几个玻璃罐子,用来装抓住的小鱼——如今,这些罐子被她藏在羊齿草后面的烂树干里,薇薇安所有的宝贝都藏在那里。小溪里总会有各种各样令人惊喜的发现:鳗鱼、蝌蚪和多年以前的生锈水桶。有一次,她还找到了一副假牙。

那天,薇薇安趴在岩石上,把胳膊伸进小溪里,想抓住那条她从未见过的大蝌蚪。抓住又滑走,抓住又滑走,薇薇安把胳膊往溪水里伸得更深了些,脸几乎都碰到了水面。这时,她忽然发现水里有东西在闪光。那东西有好几个,都是橙色的,闪闪发光,像是在水底下朝她眨眼。起初,薇薇安还以为是太阳在溪水上的反光,她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阳光灿烂的天空,但天空静静地倒映在水面上,和水底的闪光明显不同。那些光亮来自很深的水底,散落在溪床-上滑溜溜的水藻和水草当中。那是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另一种东西。

薇薇安想了许多关于那些光的事,她不是个爱钻研书本的人——那是罗伯特和妈妈喜欢做的事——但她很擅长提问。她从老麦和爸爸那儿旁敲侧击,然后碰到了爸爸的战友——在战争中负责侦察的布莱克·杰基,他对丛林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其他人。杰基停下手里的活,一手扶在后腰上,一面弯下结实的身-子:“你看见水塘里有东西在闪光,是吗?”

薇薇安点点头,杰基端详她的神情,眼珠子都不错开。最后,他轻轻笑了笑:“你去过水塘下面吗?”

“没有。”薇薇安赶走鼻子上的苍蝇。“水太深了。”

“我也没下去过。”杰基把手伸进宽大的帽子里挠了挠头,他本来打算继续挖土的,还没来得及把铁锹插进土里,忽然又扭头对薇薇安说道:“既然你没有亲眼看到,你怎么确定真的有那么个闪光的东西?”

这时候,薇薇安忽然意识到,她的小溪里有一条暗道,一直通向世界另一边,这是唯一的解释。她听爸爸说,在澳大利亚挖一个洞,可以一直通到中国。现在,她就要去探寻这条暗道,那是一条通向地心的秘密通道。地心是魔力、生命,还有时间的来源,从那儿还可以去往布满闪闪星子的遥远苍穹。问题在于,她找到这条秘密通道要干什么?

探索其中的秘密。对,就是这样。

灌木丛和小溪中间有一块平坦的石板,像一座桥,把二者连在一起。薇薇安跳上石板,停下脚步。水面很平静,岸边浅滩里的溪水颜色浑浊厚重。水面上浮着上游漂来的一层污物,像是一层油腻腻的皮肤。太阳正当空,地面被晒得滚烫,高大的胶树树枝在炙热中毕剥作响。

薇薇安把午餐藏在石板上葳蕤的羊齿草下面,灌木丛中有不知名的小东西一闪而过。

她光着脚走进溪水中,起初的时候还觉得微微有些凉。她用脚趾紧紧抓住又黏又滑的石板,走过这片浅滩,石板上有时会有尖尖的凸起。薇薇安的计划是先看看溪水里的闪光,确定它们还在原来的地方,然后再尽量潜入水底,仔细看看它们。她已经在家练了好几个星期憋气了,还带来了妈妈的木头晾衣夹子。罗伯特告诉她,只要能避免空气进入鼻孔,就能憋更长时间。薇薇安打算用晾衣夹子夹住自己的鼻孔。

她走到石板尽头,低头凝视昏暗的溪水。她花了好几秒钟时间,不停变换姿势,终于看见那些东西还在那里!

薇薇安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差点没站稳。岩石那边有两只小翠鸟,它们被薇薇安的窘相逗得咯咯直笑。

薇薇安跑回水塘边上,--湿--漉漉的脚底板拍打着平坦的岩石。她在包里翻找夹子。

她正在思考怎么才能把夹子固定在鼻子上,忽然看见自己脚背上有个黑色的小东西——一条肥肥胖胖的蚂蟥!薇薇安弯下腰,用大拇指和食指捻住这个小东西,用力拉扯,但这滑腻的玩意儿还是不肯松口。

她坐下来,接着摆弄脚背上的小小吸血鬼。但无论她是拖是拽,它竟然纹丝不动地伏在薇薇安的脚背上。--湿--漉漉的蚂蟥在手指间滑动,发出恶心的吧唧声。薇薇安坐直身-子,闭上眼,使劲儿一拽。

她把平时禁止使用的每一个骂人的词语都用上了——屎玩意儿!该死!浑蛋!——这些词都是她在过去的八年从父亲那儿偷听来的。蚂蟥终于松开嘴,但薇薇安的脚背上忽然涌出一股鲜血。

她一时间有些头昏眼花,真庆幸自己此刻是坐着的。她还见过老麦杀鸡呢,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弟皮蓬被斧子切断手指头那次,是她把断指送到法雷尔医生的诊所。和罗伯特在内兰河边比赛杀鱼的时候,她的动作干净又麻利。但此刻,看见自己的鲜血,她还是有些犯晕。

薇薇安一瘸一拐地走到小溪边,把脚放进去晃动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脚,却发现还是在流血。没办法,只好等等看了。

薇薇安坐在石板上,打开自己的午餐——昨天晚上烤的牛肉片,上面淋着闪闪发光的酱汁,酱汁已经凉了,薇薇安用手指撮着软软的土豆和甘薯往嘴里送。除了这些,还有一片面包,上面涂着妈妈新做的果酱。此外,还有三块安扎克饼干和一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血橙。

昏暗的树丛里忽然出现几只乌鸦,它们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薇薇安。她吃完后将残渣抖进灌木丛中,乌鸦挥舞着沉重的翅膀追逐食物。薇薇安掸了掸裙子,伸了个懒腰。

她的脚背终于不流血了。她本来想去探寻水塘下面的隧道,但忽然觉得很累,特别累,就像妈妈讲的故事里的小姑娘一样。妈妈讲故事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像她自己的声音,薇薇安觉得妈妈的声音有些奇怪。对于妈妈的声音,她既喜欢又嫉妒。

薇薇安又打了个哈欠,眼睛开始忍不住流泪。

或许,她应该躺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薇薇安爬到岩石边上,钻进茂密的羊齿草丛。然后,她翻过身,仰面朝上,又朝左边挪了挪,这样,羊齿草就把天空全部盖住了。石板上的落叶软乎乎,凉沁沁的,蟋蟀在灌木丛里窃窃私语,不知哪儿传来青蛙喘气的声音。

天气很暖和,薇薇安还是个小孩,所以一会儿就睡着了。她梦见了水塘底下的闪光,梦里她知道要游多久才能到中国。她还梦见了一座长长的木头栈桥,被太阳晒得滚烫。她和哥哥姐姐站在桥头,跳进大海。她梦见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梦见了在阳台上踱步的父亲,梦见母亲那英国人的皮肤受不了海边的烈日,起了斑点。她还梦见一家人聚在餐桌边吃晚饭的场景。

炙热的阳光穿过灌木丛,筛下斑斑点点的影子。--湿--气让鼓膜变得更紧绷,薇薇安的头发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虫子在一旁叫个不停,羊齿草的叶子碰到脸上,熟睡的孩子扭-动了一下-身-子。这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薇薇安!”

有人从小山坡上走过来,穿过灌木丛中,一边朝她藏身的地方靠近,一边呼唤她的名字。

薇薇安立刻惊醒了。

是埃达姑姑,父亲的姐姐。

薇薇安坐起来,把额前打--湿--的头发顺到脑后。附近有蜜蜂在嗡嗡转悠,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小公主,你要是在这儿的话就快出来吧!”

大部分时间薇薇安都是个叛逆的小孩,但埃达姑姑一向镇定,她慌里慌张的声音勾起了薇薇安的好奇心,她从羊齿草中爬出来,抓起午餐盒子。天空暗了下来,乌云遮蔽了蔚蓝的天空,峡谷里一片昏暗。

薇薇安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小溪,心里发誓一定会尽快回来,然后抬起脚步朝家里跑去。


* * *


薇薇安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时,看见埃达姑姑坐在屋后的台阶上,脑袋埋在手心里。姑姑好像有种第六感,觉得薇薇安并非孤身一人,因此不由自主地朝周围看了看。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薇薇安,脸上满是困惑,好像出现在草地上的是来自丛林的精灵。

“过来,孩子。”埃达姑姑一边朝薇薇安挥手,一边勉强站起身-子。

薇薇安慢慢走到她面前,心中有种奇怪的眩晕感,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恐惧。埃达姑姑面色绯红,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那样子像是要吼骂薇薇安,或是伸手拧她的耳朵,但她没有。相反,她忽然泪流满面地说道:“谢天谢地,快进屋洗洗脸吧!你那可怜的妈妈要是看见你这样会有多难过!”


* * *


此刻,薇薇安又待在屋子里。得知家人的噩耗之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第一周,那些木头匣子——就是埃达姑姑说的棺材——就放在客厅里。漫漫黑夜里,薇薇安的卧室伸手不见五指,连墙壁都隐没在黑暗当中。天气依旧闷热潮--湿--,来吊唁的大人们小声交谈,感叹悲剧来得太突然。屋外下着大雨,屋内闷热不堪,窗户被雾气糊住。他们穿着被雨打--湿--的衣服,又出了一身汗。

薇薇安在墙边给自己筑了一个巢,她就躲在餐具柜和爸爸的扶手椅隔起来的墙缝中。头顶污浊闷热的空气中传来大人蚊子般嗡嗡的交谈声——福特小汽车……从山脊上摔了下去……烧成了光架子……难以辨认——薇薇安捂住耳朵,安静地想着池塘里的暗道,还有暗道正中央的发动机舱——地球旋转的动力就来源于此。

整整五天时间,她都一动不动地待在这里。大人们也迁就她,给她端来饭菜,同情地对她摇摇头。但最终他们的耐心耗光了,薇薇安被强行拖出来,回到这个真切的世界。

这时候正值雨季,天气又--湿--又热,但这天太阳却十分明媚,薇薇安听见曾经的自己在轻声呼唤。于是她走到后院当中,迎接众人的目光,发现老麦还待在那个小棚屋里。老麦简单问候了几句之后,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薇薇安的肩膀,用力握了握。然后老麦交给她一把锤子,让她帮忙修理篱笆。一天的时间就这样消磨过去。薇薇安本来想去小溪边看看,但她没有。之后,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埃达姑姑搬了一堆盒子来收拾屋里的东西。姐姐最喜欢的那双缎面鞋还像一周前她出门时那样随意地丢在门口的地毯上,妈妈说,这鞋子这么漂亮,穿去野餐实在是糟蹋东西。如今,这双鞋子被随意丢进盒子里,和爸爸的手帕、旧皮带混在一起。接下来,门前的草地上竖起了一块“甩卖”的牌子,薇薇安搬到姑姑家,睡在表姐妹卧室的地板上。这地方对她来说有点陌生,表姐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薇薇安。


* * *


埃达姑姑家的房子和薇薇安家很不一样。墙上的漆没有一块块往下剥落;长凳上没有蚂蚁在闲逛;长势茂盛的花朵不会从花瓶里钻出来,爬得到处都是。在这样的房子里,任何调皮捣蛋的行为都不会被原谅。就像埃达姑姑常说的那样,所有的东西在这里都有自己的位置。埃达姑姑说话的时候,声音又尖又利,就像一把弦绷得太紧的提琴。

屋外大雨依旧,薇薇安躺在“好房间”的沙发底下,身-子紧紧贴着墙上的踢脚板。沙发上铺着棕色的粗麻布,垂到地板上,从门那边看不到薇薇安。破旧的沙发底下是个很舒服的地方,总会让薇薇安想起自己家的房子和家人,家里的物件破旧杂乱,却总让人欢喜。待在这里,薇薇安总是想哭。大部分时间,她都摒弃一切杂念,专心呼吸,每次只吸进去一点点空气,然后又慢慢吐出来,她的胸腔几乎一动不动。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屋外雨水在排水管里哗啦啦直响,薇薇安闭上眼,胸脯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有时候,她几乎相信自己这样的举动可以让时间停止。

这房间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有旁人来打扰。薇薇安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埃达姑姑就给她立了规矩——“好房间”是姑姑专享的休闲地方,身份贵重的客人来拜访的时候也会在这里招待——薇薇安神情肃穆地点点头,她知道大家希望她明白这个道理。她的确明白——除了每天一次的打扫之外,没人会来这个房间,她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小天地,享受独处的时光。

但今天是个例外。

法雷牧师已经在窗户边的扶手椅上坐了十五分钟,埃达姑姑热情地端上茶水和蛋糕招待他。薇薇安就被卡在沙发和地板之间——确切地说,是埃达姑姑的大-屁-股把她卡住了。

“就是主教大人来了也会这样劝你的,弗洛斯特夫人。”牧师的声音甜得发腻,好像是在对襁褓之中的耶稣说话一样,“即便是对陌生人也要友好相待,因为你不知道,她会不会是天使的化身。”

“那姑娘要是天使的话,那我就是英国女王了。”

“我的意思是——”薇薇安听见勺子碰在瓷杯上的叮当声,“那个孩子已经遭遇太多不幸了。”

“您要再加点糖吗?”

“不用了,谢谢你,弗洛斯特夫人。”

埃达姑姑叹了口气,沙发又往下陷了一些。“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损失,牧师先生。一想到我哥哥死得那么惨……葬身山谷……载着所有人的福特汽车从山上径直摔了下去……找到他们遗体的哈维·沃特金斯说,车烧得只剩了个光架子,他差点没认出来。真是个悲剧……”

“极大的悲剧。”

“是的。”埃达姑姑把鞋子脱在地毯上,薇薇安看看见她用大拇指挠着另一只脚上磨出来的水泡。“我不能把她养在家里,我自己已经有六个孩子了,而且我母亲最近要搬来和我们同住。您是知道的,自从做了大腿截肢手术之后,她的身\_体一直病恹恹的。我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牧师,我每周日都会去教堂做礼拜,复活节募捐和教堂遇上大事的时候,我都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但这次我真的没法子。”

“我知道。”

“而且,您不知道,那丫头不是盏省油的灯。”

谈话忽然中断,大家静静品着茶,想着薇薇安不让人省心的地方。

“要是其他孩子的话,”埃达姑姑把茶杯放在碟子上,“哪怕是傻乎乎的皮蓬……我没办法。请您原谅我,我知道这样说要受上帝怪罪,但我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把这一切怪到她头上。她要是没犯错受罚的话,就会和大家一起出去野餐……那样的话,他们也不会着急赶回来。我哥哥是个心肠特别软的人,他不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么久——”姑姑忽然恸哭失声,薇薇安想象着大人哭泣的丑相和脆弱模样——他们习惯了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不知道首要的事情应该是勇敢和坚强。

“好了,请您节哀,弗洛斯特夫人。”

啜泣声变得更刺耳,就像皮蓬想引起妈妈注意时的故意号哭。牧师的椅子发出咯吱的响声,薇薇安看见他往沙发这边走过来,交了什么东西给埃达姑姑——肯定是这样的,因为她听见姑姑说:“谢谢您。”然后是擤鼻涕的声音。

“您自己留着吧!”牧师说完,又坐回椅子上,他沉重地叹了口气,“那这个女孩该怎么办?”

埃达姑姑止住哭声,轻轻抽了抽鼻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说,“我觉得图文巴那边的教堂学校不错。”

牧师把双-腿叠在一起。

“修女们把学校里的姑娘照顾得很好,”埃达姑姑接着往下说,“虽然严厉了些,但也是为了她们好。规矩对她不会有任何害处——戴维和伊莎贝尔一直太溺爱她了。”

“伊莎贝尔。”牧师忽然念叨着这个名字,他往前倾了倾,“伊莎贝尔家还有哪些人?你能联系上他们吗?”

“她没多说自己的家庭……但您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她还有个哥哥。”

“哥哥?”

“他在英国当老师,就在牛津市附近。”

“那就好办了。”

“什么好办了?”

“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

“您的意思是……联系他?”埃达姑姑的声音忽然变轻了。

“只能试一试了,弗洛斯特夫人。”

“给他写信吗?”

“我亲自给他写信。”

“牧师先生,您真是——”

“就看上帝的慈悲和同情能不能说服他了。”

“说服他作出正确的选择。”

“这是他的家族责任。”

“对,家族责任。”埃达姑姑的声音轻飘飘的,“谁能拒绝自己的家族责任呢?我要是有这个能力的话,就自己把她抚养长大了,但我母亲要搬过来,家里已经有了六个孩子,根本住不下。”她站起身,沙发解脱地长吁一声。“牧师先生,我再给您拿块蛋糕吧?”


* * *


伊莎贝尔的确有个哥哥,他接受了牧师的劝导,于是,薇薇安的生活再次被改变。事情很顺利。埃达姑姑的朋友认识一个人,他妹妹要远渡重洋去伦敦应聘家庭教师的职位,薇薇安就被安排和她同行。大人们谈过几次就匆匆作出决定,细枝末节的地方也很快就搞定了。薇薇安躲在沙发底下,他们的谈话声永远萦绕在她头顶。

出发那天,姑姑给她穿上一双几乎全新的鞋子,头发利落地编成两条辫子,身上穿了一条中规中矩的裙子,腰上还系着丝带。姑父开车把她们送到山下,然后大家一起去车站搭乘去布里斯班的火车。大雨仍旧不停歇,空气中十分闷热。薇薇安用手指在雾气弥漫的窗户上写写画画。

车站旅馆前面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但他们很容易就在约定的地点找到凯蒂·埃利斯小姐了,她就站在售票窗口旁边的大钟下面。

薇薇安从没想过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多人。人类无处不在,他们的面貌又各不相同,大家来去匆匆,就像裹着烂木头的潮--湿--污泥里的工蚁一样。黑色的大伞,巨大的木头集装箱,还有长着深棕色大眼睛、鼻孔翘起的马儿。

对面的女-人咳嗽了一声,薇薇安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在对自己说话。她回想她的说话内容,但脑子里全是马儿和雨伞,还有--湿--地里的蚂蚁,行色匆匆的人群,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女-人问她是不是薇薇安。

她点点头。

“注意你的行为举止。”埃达姑姑替她理好衣领,责备道,“这也是你父亲和母亲希望的,回答问题的时候你应该说‘是的,小姐’。”

“要是答案是否定的话,就说‘不是的,小姐’。”女-人轻声玩笑道。薇薇安看了看面前这两张充满期待的脸庞,埃达姑姑眉头紧锁,她已经不耐烦了。

“是的,小姐。”薇薇安说道。

“今天早上过得好吗?”

顺从不是她的天性,薇薇安听到她的问题就想大声喊出自己的心声——她一点儿都不好,她不想离开这里,这不公平,他们不能强迫自己……但这显然不是时候。薇薇安意识到,还是说出他们想听的话比较省事。再说,自己说了也无济于事,对吗?言语真是笨拙,她想不出一个词语,可以描述内心的无底深渊。听见父亲走进客厅的脚步声,闻见母亲常用的香水味,哪怕是看见她曾经心不甘情不愿地和皮蓬分享的东西时,薇薇安的内心都在发疼……

“是的,小姐。”薇薇安说道。面前的这个红头发女-人穿着一条干净的长裙子,看上去很活泼。

埃达姑姑把薇薇安的行李箱交给脚夫,摸摸外甥女的头,叮嘱她路上小心。凯蒂·埃利斯小姐仔细看了看车票,不知道面试时穿那条裙子究竟合不合适。火车一声长啸,即将启程。一个梳着辫子,穿着不合脚鞋子的小女孩爬上铁梯。站台上烟雾弥漫,人们挥手朝车上的乘客呼喊道别,一只流浪狗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没人注意到,那个小女孩跨过昏暗台阶的身影。埃达姑姑也没注意到,人们本来以为她会将这个可怜的孤儿抚养长大。薇薇安·隆美尔生命中的光芒和活力都封存起来,消失在内心深处。世界依旧繁忙,没人看见她心里的动向。





23 & &1941年3月,伦敦




薇薇安埋头走路,不料却撞上了一个人。她走路的速度向来很快,所以伦敦三月份灰暗冰冷的一天,两个人就在富勒姆街和悉尼街的拐角处撞到了一起。“抱歉,先生。”薇薇安心中的惊吓变成了懊恼。“我没看见你。”男人脸上一副晕乎乎的表情,薇薇安以为自己吓着他了,于是赶紧解释道:“我走得太快了,我一直都这样。”小时候,薇薇安欢呼着在灌木丛中穿梭奔跑的时候,父亲常说,她走路都带着风。薇薇安摇摇头,甩开儿时的回忆。

“是我的错。”男人挥挥手,“我不容易被人注意到——有时候甚至像个隐形人,你不知道,这是件多麻烦的事情。”

他的反应出乎薇薇安的意料,她心中有小小的惊喜,忍不住想笑。男人靠过来仔细打量薇薇安的模样,黑色的眼睛微微眯着。“我们见过面的。”

“你搞错了。”薇薇安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了,“我们没见过。”

“见过的,我确定。”

“你认错人了。”她点点头,想结束这场谈话,“祝你好运。”说完,薇薇安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她快要走到凯尔街的时候,男人忽然在她身后喊道:“还记得肯辛顿的妇女志愿服务社食堂吗?你看了我的照片,还跟我介绍你朋友的医院。”

薇薇安停下脚步。

“那家收留孤儿的医院,你还记得吗?”

薇薇安的脸颊一下变得又红又烫,她转过身,急促地走到男人面前。“住口!”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暗示他小声点,“别说了。”

男人皱了皱眉,有些不解。薇薇安看了看他和自己身后,确定没人注意他们才把男人拉到一家被炸成废墟的店铺后面,避开大街上偷窥的目光。“我不是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你,不许把我的话告诉别人吗?”

“这么说你是记得啰?”

“我当然记得,你觉得我看上去像个白痴吗?”薇薇安扫了一眼街道,等一个拎着购物篮的女-人慢悠悠地走过去,然后才小声说道,“我告诉过你,不许对任何人提到那家医院。”

男人也配合着小声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任何人也包括你自己。”

薇薇安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男人绷着脸,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但他的语气让薇薇安觉得他是在逗自己。她不想点破,那样只会让他更加得寸进尺,她才不想这样。“那好吧!”她说道,“的确包括我在内。”

“那我明白了,谢谢你的解释。”男人嘴角浮起浅浅的微笑,“希望我把你的秘密告诉你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薇薇安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抓着他的手腕。她像被烫着了似的赶紧丢开,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她伸手理了理前额散落的鬈发。结婚一周年的时候,亨利送给她一枚红宝石发卡,这小东西虽然漂亮,却不像普通发卡那样牢固。“我得走了。”她敷衍了一句,然后飞快地转身走向街道。

两人相撞时,薇薇安马上后退了几步。看到男人的脸,她立马想起来,自己的确认识他,她感觉两人之间的默契像电流一般迅速传遍了全身。他们在食堂相遇的那天晚上,薇薇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直到现在薇薇安都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但第二天回想梦境的时候,天哪,薇薇安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倒不是春梦,却比春梦更让人沉醉迷恋,也更危险。这个梦让薇薇安心中突然萌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切渴望,她想远离这里,过着不问世事的生活,长大成人的薇薇安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薇薇安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梦,自己不会拥有那样的生活,顿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一位挚爱的亲人。她想方设法摆脱这个梦,但它总是如影随形般跟着她。早餐的时候,薇薇安几乎不敢直视亨利的眼睛,她害怕他看见自己心中的秘密。她一向把自己的秘密埋藏得很好,亨利从不知情。

“等一下。”

天哪,又是他,他竟然跟上来了。薇薇安微微扬起下巴,加快脚步往前走。她不想让他跟上来,那是最好的结局。但她心中还残留着以前的薇薇安的影子——冲动、鲁莽,充满好奇,给小时候的她带来了那么多麻烦,埃达姑姑因此对她失去信心,但这部分薇薇安是父亲-亲手培养出来的。如今,那个年幼的薇薇安被她埋藏在心里,不论遭遇任何打击,都不会破碎死亡。现在,内心深处的薇薇安想知道,来自梦境的这个男人究竟想说什么。

薇薇安埋怨自己不该有这种念头,她穿过街道,沿着石板路走得更快了。鞋跟敲击着路面,发出冰冷的响声。自己真傻,不就是那天晚上见过他一面,然后梦见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吗?

“等等。”男人离她很近了,“天哪,你走路的速度太快了,你考虑过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吗?要是得了冠军还能振奋国民士气呢,你说对吧?”

男人走到薇薇安身边,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但还是不正眼看他,只静静地听他说话。“抱歉让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想捉弄你,只是——能以这样的方式遇见你我觉得很开心。”

薇薇安扫了他一眼:“噢?为什么?”

男人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薇薇安也只好停下来。她朝街道前后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跟着。男人说道:“不用担心,只是……上次见面时你提到医院和妮拉——就是照片中那个小女孩——我后来想了很多。”

“我知道妮拉是谁,”薇薇安怒气冲冲地说道,“我这周才去看过她。”

“你的意思是,她还在医院?”

“是的。”

薇薇安看见,自己的惜字如金让男人眉头微蹙,但他很快就换上一副笑脸,似乎想要融化她心中的坚冰。“我也想去探望她,仅此而已。我不想打搅你,我发誓不会碍手碍脚的。如果你能抽空带我去一趟的话,我会感激不尽。”

理智告诉薇薇安,她应该拒绝男人的要求,她不希望自己去见托马林医生的时候有人跟着。这样做很危险,亨利已经起了疑心。但这个男人的目光如此热切,脸上全是善意、友好还有希望。薇薇安又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梦里闪着光芒的希望好像又回来了。

“求你了,好吗?”他伸出手。如果这真是一场梦的话,薇薇安愿意握住他的手。

“你得跟上我的脚步。”她冷冷地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什么?现在就去?你原来是要去医院?”

“是的,而且我已经迟到了。”薇薇安没说出口的是——“这都怪你。”但她觉得男人应该懂自己话中的含义,“我……我跟人约好了。”

“放心吧,我保证不会误了你的事。”

薇薇安不想让他得意,但从他脸上的笑容来看,他的尾巴已经翘起来了。“我带你去医院,但到那儿之后你就在我面前消失。”

“我刚才说自己是隐形人是在开玩笑,你不会当真了吧?”

薇薇安没有笑:“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忘记那天晚上我在食堂跟你说的话。”

“我保证。”男人友好地伸出手,“我叫——”

“不必了。”薇薇安飞快地丢下这句话。她看得出来,男人对此非常意外,“别告诉我你的名字——朋友才交换姓名,我们不是。”

他眨眨眼,然后点点头。

她的话听上去冷冰冰的,薇薇安对自己很满意,她已经犯了太多愚蠢的错误。“还有一件事。”她补充道,“见过妮拉之后,你永远都不许再出现在我面前。”


* * *


吉米的话并非全是玩笑——薇薇安·詹金斯走路的样子就像背负着什么重要使命一样。更确切地说,她好像想加快脚步,甩掉身后这个累赘。薇薇安健步如飞地穿过河边狭窄密集的小巷,吉米只好一阵小跑,才勉强跟上她的脚步。走这么快,他根本没法开口说话。这样也好,他们之间的交流没必要太多。就像薇薇安自己说的那样,他们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吉米很高兴薇薇安点明了这一点——她的提醒非常及时,吉米总喜欢跟所有人保持友好关系,但他并不想了解薇薇安,就像薇薇安也不想了解他一样。

他最终还是同意了桃儿的计划,主要是因为桃儿保证,这个计划不会伤害任何人。“我的计划非常简单。”在马伯拱门附近的里昂街角餐厅,桃儿紧紧握着他的手。“你假装无意中遇见她——你要装作很意外很巧合的样子——然后告诉她,你想去看望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轰炸中失去家人的孤儿。”

“她叫妮拉。”窗外的阳光从餐桌边缘上镶嵌的金属逐渐淡去。

“薇薇安会同意的,你告诉她,你听说那孩子的境况后非常感动——这本来也是大实话,对吧?你不是跟我说,你想去看看妮拉,看她过得好不好吗?”

吉米点点头,还是不看桃莉的眼睛。

“这样你就能和她一起去医院,然后找个机会跟她再次见面,这时候就该我出场了——我拍一张你们看上去很亲密的照片,然后给她寄一封匿名信,让她知道我们手里的筹码,她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件事情压下来。”桃莉把烟头使劲按熄在烟灰缸里,“明白了吗?就是这么简单,绝对万无一失。”

事情的确简单,的确万无一失,但还是不道德。“桃儿,这是扭曲事实。”吉米扭过头看着桃莉,柔声劝道,“咱们这是在骗人。”

“不,”桃莉回答得很坚决,“这是正义,她罪有应得。你不知道她对我,对我们做了什么,吉米,更别说她的确背叛了她的丈夫。再说了,她很有钱,我们要的这点儿小钱对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但她丈夫会——”

“他不会知道的,这就是整个计划的关键所在。吉米,整个计划都只和薇薇安一个人有关。他们在坎普顿丛林的那栋房子是她的私人财产……薇薇安的外婆把房子留给她的时候说了,即便结婚,薇薇安也是这栋房子的绝对主人。你应该听格温多林夫人说过这件事,她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太棒了。”

吉米没有回答,桃莉看出他的不情愿,一时间竟然有些慌了。她漂亮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合十,像在祈祷一般,满是祈求的神色。“你难道不明白吗?她不会在意这点小钱的,但我们可以用这些钱生活在一起,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的生活。”

吉米仍旧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一言不发,紧张的气氛在两人中间逐渐蔓延。他摆弄着一根火柴,思绪早就飘到了天外。他紧张的时候就会出神,就像烟圈飘离烟头一样。此刻,吉米想起了父亲。想起他们以前一起挤着住的那个小房间,想起父亲坐在窗边凝视街道,念叨吉米的母亲知不知道该来哪儿找他们父子,以为这就是她迟迟不出现的原因。每天晚上,父亲都要问吉米,可不可以搬回以前住的公寓。有时候,父亲会独自哭泣,听着他老人家把头埋在枕头里小声啜泣,嘴里还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他想回到过去,让一切都恢复老样子,吉米的心都要碎了。要是自己有了孩子,吉米希望在孩子们伤心哭泣,好像世界就要毁灭的时候自己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们。但这个哭泣的人是他的父亲,吉米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这种战火纷飞的日子里,每天都有很多人躲在枕头里哭泣。吉米忽然想起战争开始以来,自己照片中所有逝去的灵魂,他们失去的一切,遭遇的悲痛,他们的无助和勇敢。吉米看着桃儿,又点燃一支烟,郁郁寡欢地抽着。桃儿早已不是海边那个眼睛里都充满笑意的女孩了,吉米想,可能有很多人都像他父亲那样,希望回到过去吧!

或者一路向前——火柴棍在他的指间折断——但人怎么能回到过去?那不过是美好的愿望罢了,但现在还有一条路摆在眼前,那就是向前。吉米回想起桃莉拒绝嫁给他之后的那几个星期,自己简直是度日如年。天地间全是茫茫然的虚无感,孤独让他整夜整夜都无法入眠,只好听着父亲的哭泣声,还有自己悲哀却一下复一下的心跳。吉米忽然觉得,或许桃莉的建议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倘若在平时,吉米可能不会答应她的要求,他向来是个是非分明的人。但现在,外面正在打仗,战争把一切都撕成碎片——吉米有些不确定——事情早就和原来不一样了。现在的时代,墨守成规的人冒着巨大的风险。

他把断成几截的火柴棍拼起来,桃儿在旁边叹了口气。他看见她跌坐回皮椅里,用小巧的双手捂着脸。他注意到她手臂上的伤痕,她近来瘦了许多。“对不起,吉米。”她捂着脸说道,“对不起,我不应该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因为……”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好像不忍听见自己说出那简单又残忍的真相一样,“……她让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吉米。”

桃莉喜欢演戏,没有人能像她一样惟妙惟肖地扮演另一个角色。但吉米太了解她了,桃莉此刻的诚实坦荡一下击中了他的内心。薇薇安·詹金斯让美丽的桃儿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这还是那个聪慧又活泼,笑起来让他觉得活着真好,让这世界变得活色生香的桃儿吗?吉米不需要她再往下说了。


* * *


“动作快点儿。”薇薇安·詹金斯停下脚步,站在一栋砖石建筑的台阶上催促吉米。除了大门上“托马林医学博士”的黄铜名牌之外,这栋房子与周围的建筑几乎没有任何不同。薇薇安看了看精致的玫瑰金手表,那小东西像个镯子一样套在她手腕上。她扫了一眼身后的街道,阳光洒在她深色的头发上。“我得搞快点——”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记起他们俩之间的约定,“我的意思是,接下来你自便,我已经迟到了。”

吉米跟着她走到前台接待区。看布局,这栋房子原来应该是一栋豪宅,他们现在站着的位置应该是客厅。前台接待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女-人,她的头发梳成了维多利亚式鬈发,一副非常爱国的样子。她坐在桌子后面扫了一眼吉米。

“这位先生是来探望妮拉·布朗的。”薇薇安说道。

女-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吉米身上,她从半框眼镜后面仔细审视着吉米。吉米友好地笑了笑,她却没笑。吉米意识到自己应该再解释一下此行的来意,他朝桌子走了一步。“我认识妮拉。”他说道,“她家人遇难的那天晚上我们见过一次,我是报社的摄影师,我过来跟她打个招呼,看看她最近过得怎么样。”说完,吉米看着薇薇安,希望她能替自己证明,但她并没有。

不知从哪儿传来挂钟的滴答声,飞机在头顶的天空中轰鸣。接待员终于考虑清楚,慢慢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好像认定他是个坏人,却不得不让他进来一样,“报社的摄影师,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吉米。”他看见薇薇安正看向别处,“吉米·梅特卡夫。”他应该编个假名字,但一时间又想不出合适的,再说,他平时也不经常撒谎。“我只是来看看妮拉的近况如何。”

女-人紧紧闭着嘴唇打量着他,然后点了一下头。“那好吧!梅特卡夫先生,跟我来,但我得警告你,我不会让医院里的任何人受到骚扰,你要是敢惹麻烦的话立马就会被轰出去。”

吉米开心地笑了,心里也有点畏惧。

女-人轻轻地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精致的金十字架,然后顺着弯曲的楼梯往上走。她根本没有回头看吉米,只是用动作示意他跟上来。吉米跟在她身后,走到一半时他忽然意识到薇薇安没和他们一起来。他转过身,看见她站在另一边的走廊上,对着椭圆形的镜子整理头发。

“你不来吗?”他问道。他的声音本来很小,但房间的布局和穹顶形天花板造成了巨大的回音,真是吓人。

她摇摇头。“我还有其他事要做——我要去见一个人。”她忽然-脸-红了,“走吧!我不能再多说了,已经迟到了。”


* * *


吉米在妮拉的寝室里待了大概半个小时,看小姑娘给他表演踢踏舞。外面的铃声忽然响起来,妮拉说:“午餐时间到了。”吉米表示,自己也应该离开了。妮拉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穿过走廊。走到楼梯口时,小姑娘忽然抬起脸庞看着吉米:“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吉米犹豫了一下——他还没想那么远的事——但看着她充满期待的明媚脸庞,吉米忽然想起母亲离开自己的时候,他心里顿时划过一个闪电般明亮的念头——那是孩子的天真,他们愿意相信任何事情,他们很容易就会把自己柔软的小手放进你的手心,相信你不会让他们失望。吉米说道:“过几天如何?”妮拉微笑着跟他挥手道别,又沿着走廊蹦蹦跳跳地走向餐厅。


* * *


晚上,吉米告诉桃儿白天发生的一切,她鼓励地说道:“干得漂亮。”她急切地听吉米描述整个经过,吉米提到医生办公室外面的镜子,说到薇薇安-脸-红的时候,桃儿的眼睛睁得溜圆。他们一致断定,这是内疚的表现——薇薇安意识到吉米看见自己在整理仪容——“我告诉过你的,吉米,她背着丈夫和那个医生见面。”桃儿满意地笑了,“天哪,吉米,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吉米心里还是不踏实,他点燃一支烟:“我不知道,桃儿,事情很复杂——我跟薇薇安保证过,以后都不再去那家医院……”

“是的,可你也答应妮拉要再去看她。”

“所以我很矛盾。”

“有什么可矛盾的?你可不能违背对小孩子的诺言,她是个可怜的孤儿,你说呢?”

吉米当然不会,但桃儿显然没有明白,薇薇安说话有多刻薄。

“吉米,”桃儿再次问道,“你不会让妮拉失望的,对吧?”

“不,不会。”他挥了挥手里的香烟,“我会去看她的,薇薇安对那儿的情况很了解,她肯定会不高兴的。”

“她会爱上你的。”桃莉轻轻抚摸着吉米的脸,“亲爱的,你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魅力。”她凑过去,嘴唇在他耳边一翕一合,戏谑地说道,“比如现在,我就对你很感兴趣。”

桃莉吻了吉米,吉米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他满脑子都是薇薇安·詹金斯发现自己违背诺言,再次出现在医院时的厌恶表情。他想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借口——就说,是妮拉要求自己再去看她的?这时,桃莉坐回座位上:“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吉米点点头,她是对的。

“你去看望妮拉,然后无意间撞见薇薇安,我刚好在那个时候出现,剩下的就都交给我了。”她歪着头冲吉米笑,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简单吧?”

吉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简单。”


* * *


这计划听来的确简单。不过,后来几次去医院,吉米再也没有碰到薇薇安。整整两个星期,他在工作、父亲,还有桃儿之间周旋,一有时间就去医院看望妮拉。有两次他都远远地望见了薇薇安的身影,但从不让她看见自己,更别提跟她约时间见面了。第一次,吉米刚转过海布里街的拐角处,薇薇安就已经站在医院门前。她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用围巾遮住脸庞离开了。吉米加快步伐,但等他走到医院边上的时候,薇薇安早就沿着另一个方向扬长而去了。她一路勾着头,躲开路边打探的目光。

第二次的时候她就没那么小心了。吉米刚走到医院前台,跟玛拉——就是那个灰色头发的接待员,他们现在的关系处得不错——跟她说自己又来看妮拉了。这时候,吉米看见桌子后面有一扇半开的门,透过这扇门,他看见托马林医生的办公室,薇薇安也在那里。她对门后的人温柔地笑了笑,之后,门后伸出一只男人的手,抓住薇薇安的luo露的胳膊,吉米心里顿时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他后悔自己今天没带相机来,虽然看不见医生的脸,但薇薇安的身影可是一清二楚。那个男人抓着她的胳膊,她脸上满是愉快的表情……

这些天,吉米只有今天没带相机,但就这么凑巧,今天刚好用得上。吉米还在埋怨自己,玛拉突然关上桌后的门,跟吉米寒暄,问他今天过得如何。

第三周,吉米走上楼梯,沿着走廊朝妮拉的寝室走去。这时候,他看见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吉米站在原地,假装端详墙上“为胜利挖战壕”的海报。海报上画着一个患了足内翻的小孩,他手里还拿着锄头和铲子。吉米竖起耳朵听着薇薇安的脚步声,薇薇安转过墙角的时候,他立刻跟上去。看着前面的背影,他的心怦怦直跳。墙上有一扇小门,吉米以前从未留意过这道门。薇薇安推开门进去,吉米也随之跟上。门后面竟然是一段窄窄的楼梯,吉米拾级而上,楼梯尽头处的走廊透过来一丝光亮。吉米踏上走廊,发现自己身在一栋旧房子当中,天花板比楼下的房间略低一些。他能听见薇薇安的脚步声,却不能断定她到底往哪边走了。吉米往左边扫了一眼,恰巧看见她的身影在褪色的金色和蓝色壁纸间闪过。他笑了笑,内心顽皮的一面很喜欢这场追逐的游戏,然后跟了上去。

吉米知道,薇薇安这般偷偷摸摸是出来见托马林医生,他们躲在老房子静谧隐蔽的阁楼上,不会有人来打搅——除了吉米。他从墙角后伸出脑袋,看见薇薇安停下了脚步。这次他带着相机,肯定能拍到货真价实的出轨照片。这样最好,不必搞那一套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要跟薇薇安约时间见面,那样实在太卑鄙了。薇薇安的确背着丈夫在外面跟人偷-情,这样吉米心里也好受了些。剩下的就是寄匿名信的问题了——实话实说,这就是敲诈——吉米虽然无法接受这种做法,但还是硬起心肠。

他看着薇薇安推开门走进去,他一边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一边打开镜头盖。他把脚卡在门缝中,举起相机准备拍下这一幕。

然而,镜头中的场景却让他放下了手中的相机。





24 & &2011年,格林埃克斯农场




周六早上,尼克森家的姑娘们给桃乐茜办理好出院手续,带她回到格林埃克斯农场。姊妹中最小的黛芙妮正在洛杉矶拍摄新的网络宣传片,她说“那些人一放过自己”就会马上搭乘夜间航班回伦敦。洛丝没联系上格里,因此有些担忧。艾莉丝总喜欢装权威,她声称自己已经致电格里就职的大学了,他们说格里正在出差,办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办公室的同事说会给他发消息。艾莉丝滔滔不绝的时候,洛瑞尔不自觉地掏出手机在手中把玩,格里一直没告诉她鲁弗斯医生的消息,但她不想打电话问他。格里有自己的办事方法和节奏,再说,她知道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不会有什么结果。

到中午,桃乐茜终于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很快就昏昏睡去,雪白的发丝在暗红的枕套上散开,像一道耀眼的光环。姊妹们面面相觑,最终在沉默中达成默契,决定就让她安心睡下。天已放晴,外面竟然有些暖和,一点都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温度。姊妹几个走出屋子,坐在大树下的秋千上,一边吃着艾莉丝坚持独自烤制的面包圈,一面挥手赶走讨厌的苍蝇,享受着今年最后的温暖阳光。

这个周末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大家围坐在桃乐茜的床边,要么静静看书,要么小声聊天,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一起玩拼字游戏——大家总是玩不久,洛丝是个拼字高手,艾莉丝跟她玩不到一个回合就会甩脸子。大部分时间,姊妹们都轮番守候在沉睡的母亲床畔。洛瑞尔打心里觉得,把母亲带回家的做法是对的。桃乐茜属于格林埃克斯,属于这栋宽厚又有趣的老屋。当年,她无意中看到这栋房子,立马认定以后就在这里安家。“我一直想有一栋这样的房子。”小时候,母亲牵着洛瑞尔的手在花园里散步,她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我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但最终还是让我碰上了。看见这栋房子的时候,我立刻觉得这就是我梦想中的地方……”

洛瑞尔在心中思量,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周六,她和爸爸开车沿着车道出行。她会不会梦见那个年老的农场主——1947年的那天,她和爸爸敲开农舍的大门,年老的农场主给他俩沏茶,小鸟躲在被木条封住的壁炉后面偷偷打探。那时候,妈妈还是个年轻的小妇-人,她紧紧把握着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机会,对未来充满期待,想要躲避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也许,姊妹们驾车沿着弯弯曲曲的车道驶入格林埃克斯的途中,桃乐茜想起了1961年那个夏日所发生的一切,心中喟叹人不可能永远避开过往。也许,是洛瑞尔自己过于感性——母亲坐在洛丝的小汽车后座上,沉默着流下泪水不过是因为年事已高加上路面崎岖。

不管如何,从医院回家的路途一定让她很疲惫,整个周末她几乎一直在昏睡,吃得很少,说的话更少。轮到洛瑞尔在床边陪伴的时候,她总希望母亲能醒过来,睁开她疲倦的双眼,看看她的大女儿,继续那天未完成的谈话。她想知道母亲究竟对薇薇安·詹金斯做了什么,这是整件事的症结所在。亨利·詹金斯的看法是正确的,他坚持认为妻子死亡的原因绝不止表面上那些——她成了阴暗的伪艺术家们的目标。洛瑞尔发现,亨利·詹金斯说的是“伪艺术家们”,难道母亲还有同伙?会不会是吉米?那个她爱过又最终分离的男人?这会不会就是他们最终劳燕分飞的原因?看来,所有的答案都要等到周一才能揭晓了,桃乐茜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洛瑞尔看着母亲平静的睡容,窗帘在微风中忽闪,她忽然意识到,母亲已经跨过了一道看不见的门槛,门后再不会有妖魔鬼怪来侵扰她。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周一凌晨,母亲做了噩梦,这是最近几个星期她唯一一次睡不安稳的时候。洛丝和艾莉丝都回了自己家过夜,所以农舍里只剩下洛瑞尔和母亲。黑暗中,她被母亲的叫喊声惊醒,沿着走廊摸索到母亲房间,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电灯。这个时刻忽然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多次被自己梦中的呐喊惊醒,然后飞快冲下楼,安抚受惊的女儿,摩挲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乖,没事了……放心吧,没事了。”虽然这段时间洛瑞尔对母亲的感情充满矛盾,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用同样的方式来回报她。当年,洛瑞尔不顾一切地离开家,就连父亲去世的时候都不在他们身边。她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献给了自己和艺术,却亏欠了父亲和母亲。

洛瑞尔爬到母亲床-上,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桃乐茜身上的白色棉布长睡裙已经被噩梦惊出的汗水打--湿--,她瘦弱的身-子在被窝里轻轻颤-抖。“是我的错,洛瑞尔。”她说道,“是我的错。”

“没事了,没事了。”洛瑞尔安慰她。“放心吧!我在呢。”

“她的死都是因为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洛瑞尔心中忽然想起了亨利·詹金斯,他坚信薇薇安之所以香消玉殒是因为她被别有用心的人引到了那个被炸弹轰炸的地方。平时她是绝不会去那儿的,这个人应该是薇薇安很信任的人。“好了,妈妈,一切都结束了。”

桃乐茜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缓慢沉稳,洛瑞尔开始思考什么是爱。得知母亲曾犯下如此罪过,她对她的爱仍旧炽烈,那些丑恶的行径似乎并不能让爱就此消失,但洛瑞尔受不了这种巨大的失望感。失望这个词平平淡淡,但其中蕴含的-羞-耻感和无助感却让人绝望。洛瑞尔并不是个完美主义者,她早就不是天真的孩童,所以对格里盲目的乐观不敢苟同——不能因为桃乐茜是她的母亲,就认定她不会犯错,这不可能。洛瑞尔是个现实主义者,她知道这世上的人都不是圣人,他们都会犯错。虽然母亲憎恶自己犯下的过错,但她犯错的事实绝不会就此消失——洛瑞尔自己也犯过错。仔细思考桃乐茜的过往,思索她的所作所为……

“他来找我了。”

洛瑞尔刚才一直在走神,母亲轻飘飘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你说什么,妈?”

“我想躲起来,但他还是找到我了。”

洛瑞尔意识到,她是在说亨利·詹金斯。1961年那个夏日发生的一切似乎越来越近了。“他已经走了,妈,他不会再回来了。”

耳边传来一个很小的声音:“是我杀了他,洛瑞尔。”

洛瑞尔屏住呼吸,小声回答道:“我知道。”

“你能原谅我吗,洛瑞尔?”

洛瑞尔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此刻,在母亲安静昏暗的房间里,她只好说:“睡吧!一切都会好的,妈。我爱你。”


* * *


几个小时之后,太阳从树梢后面慢慢升起。洛瑞尔把照顾母亲的重任交托给洛丝,她走出屋子,朝那辆绿色的小汽车走去。

“又要去伦敦吗?”洛丝陪她走过花园中的小径。

“今天去牛津大学。”

“牛津大学。”洛丝绕着手里的珠串,“还是去做研究吗?”

“是的。”

“查得怎么样了?”

“你是了解我的,洛丝。”洛瑞尔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我觉得没问题。”她微笑着挥挥手,在洛丝提出其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之前赶紧开车逃走。

周五的时候,她提出要找“一本不为人知的回忆录”时,大英图书馆阅览室前台的小伙子非常乐意帮忙。不知道凯蒂·埃利斯去世之后,谁还会来找她生前的往来信件呢?小伙子盯着电脑屏幕皱起了眉头,他不时腾出手在便签本上记着什么,洛瑞尔心中的希望随着他皱起又落下的眉头起起伏伏。最后,她的关切已经干扰到小伙子的正常工作,他说这要花些时间,建议洛瑞尔先去做点其他事情。洛瑞尔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走到图书馆外面吸了一支烟——老实说,吸了三支。她神经质地来回踱步,终于还是忍不住急匆匆地回到阅览室,看他查得如何了。

看上去还不错。小伙子从查询台后面递给洛瑞尔一张纸,脸上是马拉松选手完成比赛后那种心满意足又疲惫不堪的神情。“找到你说的那个人了。”凯蒂·埃利斯为了考取博士学位,曾在牛津大学新学院学习。1983年9月,凯蒂·埃利斯去世,她把所有的文件档案都捐献给新学院,其中还包括她回忆录的复印件。洛瑞尔觉得这些东西里可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把绿色小汽车停在康山的停车换乘区,搭巴士去牛津大学。司机让她在市区下车,说新学院就在女王学院对面。洛瑞尔根据路标一路向前,经过鲍德林图书馆,沿着霍尼韦尔街往前走,很快就到了新学院的大门前。她一直很喜欢学校里那种大气磅礴的美,每块石头、每座塔楼、每根指向天空的塔尖都是过去岁月的沉淀积累。但今天,洛瑞尔没有时间欣赏风景。她双手揣在口袋里,低头躲避凛冽寒风,急匆匆穿过草坪,径直朝图书馆走去。

管理员是一位年轻人,留着一头蓬乱的蓝黑色头发,他对洛瑞尔表示欢迎。洛瑞尔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说大英图书馆的管理员在周五的时候替她打电话预约过。

“是的,有这么回事。”这位热情的图书管理员名叫本,他要在图书馆实习一年时间,“是我接的电话,你是来找新学院一位校友留下的文件,对吧?”

“那位校友名叫凯蒂·埃利斯。”

“对,我已经把相关档案从资料楼给你搬过来了。”

“太好了,非常感谢。”

“小事一桩,资料楼虽然高,但这也不算什么事。”本笑了笑,然后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那栋楼的楼梯是螺旋形的,还要经过隐藏在大厅墙上的一扇门,感觉像是霍格沃茨魔法学校一样。”

洛瑞尔当然读过《哈利·波特》,她对老建筑的魅力无法抵挡。但图书馆开放时间有限,凯蒂·埃利斯的信件就近在咫尺,她实在没有耐心再多花一分钟时间和本讨论建筑和小说。她装作不解地笑笑——霍格沃茨?那是什么?本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个麻瓜。话题于是成功转换。

“你要的资料我都放在档案馆的阅览室了。”本说道,“我带你过去吧!你以前没来过这里,肯定会觉得它像个迷宫一样。”

洛瑞尔跟在本身后,两人穿过一条石头砌成的走廊,本一路上都兴致勃勃地谈着新学院的历史。转了许多弯,绕了许多圈子之后,他们终于来到阅览室。阅览室里摆满了桌子,从窗户望出去,能看见一面爬满常春藤的中世纪古墙。

“就是这里了。”本走到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摆着二十多个盒子,“你愿意在这里看资料吗?”

“这里很棒。”

“那就好。盒子旁边有手套,翻阅资料的时候请戴上手套,有需要的话请叫我——我就在那边。”他指着旁边角落里一张堆满了文档的桌子。“——做抄录。”他补充道。洛瑞尔怕他又喋喋不休,于是没有搭话。本识相地点点头,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过了一会儿,洛瑞尔自然而然地沉浸在这栋石头砌成的图书馆的静谧当中。她终于能和凯蒂·埃利斯的信件亲密接触了,洛瑞尔看看桌上小山一般的盒子,捏响了指关节。然后,她戴上眼镜和白手套,在书山纸海中寻找答案。

这些盒子的外观都一模一样——都是用不含酸的硬纸板做的,每一个盒子都一本百科全书大小。盒子上写着名目和编号,洛瑞尔不明白编号的具体含义,但她觉得这可能是图书馆的档案编号。她本来想去问问本,但又怕他对档案管理的历史渊源滔滔不绝。这些盒子好像是按年代顺序摆放的,洛瑞尔决定碰碰运气,说不定刚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呢?

她打开编号为1的纸盒,里面放着大概二十来封信,信件都用白绳子扎着,下面垫着一块硬纸板。洛瑞尔看看旁边那一大堆纸盒——看来,凯蒂·埃利斯是个很爱写信的人,但她会写给谁呢?看样子,这些往来信件是按收信日期排列的,除了挨个查看之外,应该有更简便的方法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洛瑞尔用手指轻轻叩着桌子,陷入思考当中。她随意一瞥,却看见了被自己忽略的索引卡。她脸上露出笑容,拿过索引卡,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正如她所料,上面有寄信人和收信人名单。洛瑞尔屏住呼吸,用手指一行一行地在寄信人一栏当中查找,看有没有詹金斯、隆美尔或薇薇安的来信。

索引卡上并没有这几个名字。

洛瑞尔不甘心,她又查找了一遍,比上次更加细心,却还是一无所获。索引卡上的名单中没有薇薇安·隆美尔或是薇薇安·詹金斯,但凯蒂·埃利斯明明在《生而为师》中提到过,她和薇薇安有书信往来。洛瑞尔找出她在大英图书馆拿到的影印件——没错,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在漫长的航行途中,我得到薇薇安的信任,与她维系了多年的师生友谊。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不幸遇难,花儿一般的年纪就此香消玉殒,在她去世之前,我们一直都有书信往来……”洛瑞尔咬咬牙,再次查看索引卡。

什么都没有。

这不可能。凯蒂·埃利斯说得清清楚楚,她和薇薇安之间有书信往来。它们究竟在哪儿?洛瑞尔看看弓着背抄写文件的本——没法子,还是得向他求助。

“我们收到的捐赠全部都在这里。”本说道。洛瑞尔指出凯蒂·埃利斯在回忆录中的描述给他看,本皱了皱鼻子,也觉得很奇怪,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或许她在去世前就把这些信件销毁了呢?”他不知道,自己正像捏碎一片枯叶一般打破了洛瑞尔的希望。“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本继续往下说,“那些打算捐赠信件的人经常这样做,以免不想让人看到的信件也出现在档案馆或是博物馆的藏品当中。你觉得,凯蒂·埃利斯有没有可能这样做?”

洛瑞尔想了一会儿,觉得有这种可能。凯蒂·埃利斯或许觉得薇薇安的信件当中有些敏感和灰色的信息不宜让公众知道。天哪,真是一切都有可能。洛瑞尔的脑子忽然一片混沌,她问本:“这些信有没有可能放在其他地方了?”

本摇摇头:“新学院图书馆是凯蒂·埃利斯遗赠的唯一受益人,她留下的东西全部都在这儿了。”

洛瑞尔真想把这些码得整整齐齐的档案盒扔到地上,然后狠狠揍本一顿。她本来距离真相如此之近,但——真是丧气。本向她报以同情的微笑,洛瑞尔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子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日记。”她飞快地蹦出这个词。

“什么?”

“凯蒂·埃利斯有写日记的习惯——她在回忆录中提到过——她的日记会不会也在你们的档案当中?”

“在,”本说道,“我把它们一起搬过来了。”

他指了指地板上的一摞书,洛瑞尔简直想亲他一下,但还是克制住自己。她回到座位上,拿起最上面一本用皮革装订的日记。上面的日期显示是1929年,洛瑞尔知道,凯蒂·埃利斯就是在这一年和薇薇安·隆美尔一起经过漫长的航海旅行,从澳大利亚来到英国。日记第一页是一张黑白照片,四角用金色的贴纸固定在纸张上,年长日久,照片已经起了斑点。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长裙和古板衬衫的年轻女-人,她头发的颜色难以辨认,但洛瑞尔觉得应该是红色的。她的头发全部梳到一边,弄成一板一眼的鬈发。她的打扮中规中矩,有种女学究的端庄娴静,但目光却十分坚定。她的下巴微微扬起,脸上笑意阑珊,似乎对自己这身打扮并不满意。洛瑞尔觉得,这个人可能就是凯蒂·埃利斯小姐。照片下面的注解证实了她的猜测——出于小小的虚荣心,作者把自己在布里斯班的亨特古尔德照相馆拍的照片贴在这里。1929年,照片中的年轻女-子就要开始一场伟大的旅行。

洛瑞尔翻到正文第一页,凯蒂·埃利斯的字迹十分公正。这篇日记写于1929年5月1日,标题是《第一周——新的开始》。看来,这位凯蒂·埃利斯小姐生活中还真是一丝不苟。洛瑞尔忍不住笑了,但薇薇安的名字却让她屏住了呼吸。日记开篇是对船上环境的大概描述——住宿环境,其他乘客,还有食物(这部分是最详细的),在这些内容当中洛瑞尔发现了这样一段话:


我的旅伴是一个名叫薇薇安·隆美尔的八岁小女孩。她不是一般的孩子,非常让人费解。她长得很漂亮,看上去赏心悦目——深色的秀发编成两条辫子(我的杰作)垂在身后,大大的棕色眸子,深红色的嘴唇十分饱满。她经常双唇紧闭,脸上的表情非常坚毅,给人一种脾气很坏或者主意很正的感觉——我现在还不清楚她究竟属于哪种情况。她是个骄傲任性的姑娘——这一点,我从她用棕色眼睛打量我的时候就知道了。当然,她姑姑还跟我讲了许多她的坏话——言辞尖锐,爱动手动脚,等等。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在她身上看到她姑姑说的种种劣迹。她很安静,到现在为止跟我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五个字,也看不出言辞尖锐的痕迹。不过,她的确是个很叛逆的孩子,举止无礼,小小年纪就有着成人才有的古怪性子,但依旧很讨人喜欢。就算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甲板上,看着蔚蓝的大海,我也会被她的样子吸引。她不止样貌迷人,身上还有一股让人觉得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气质,还是静静欣赏就好。

补充一点,她安静得有些奇怪。其他孩子在甲板上追逐打闹的时候,她会悄悄躲起来,一动不动地静静坐着。这种安静很不自然,我还没准备好怎么应对。


显然,凯蒂·埃利斯一直对薇薇安·隆美尔充满兴趣,所以日记中对这趟旅行的评价越来越多,其中还夹杂着凯蒂·埃利斯给薇薇安制定的到伦敦之后的学习计划。接下来几个星期的日记也都大同小异。凯蒂·埃利斯从远处静静看着薇薇安,只有不得不交谈的时候才会说上几句。到了1929年7月5日,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折,那篇日记的标题是《第七周》。


早上起来就很热,北边吹来一阵轻柔的微风。用过早餐之后,我们一起坐在前面的甲板上,这时候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我让薇薇安回客舱把练习本拿出来复习功课——出发前,我答应她姑姑,即便是在海上也不会让薇薇安放松学习——我觉得她姑姑是害怕薇薇安的舅舅发现她成绩不好,会立刻把她打发回澳大利亚。我们的学习是非常有趣的打哑谜猜字游戏,每天都一样:我在练习本上写下单词或者画出一个东西,不停地讲解这个单词的意思,让薇薇安来猜。我讲得口干舌燥,薇薇安却一直用厌倦的目光看着练习本上我辛辛苦苦的写写画画,并不作声。

我想起自己的承诺,于是还是坚持下来。那天早上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薇薇安不按我的要求来,她根本不看我的眼睛。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讲过的话,语气逐渐严肃起来,但这孩子还是充耳不闻。终于,我忍不住带了哭腔,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装作听不见我说话。

可能我的情绪失控打动了她,她叹了一口气,告诉我背后的缘由。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在她看来我不过是她梦境的一部分,是她虚构出来的东西。她觉得听我说话没有任何意义,除非我的“唠叨”——她的原话就是这样——有点意思。

要是别的孩子说出这种话,脸蛋或是耳朵早就被拧了,但薇薇安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至少,她从来不撒谎。她的姑姑虽然非常不待见她,但也说我绝不会从这孩子口中听到一句谎话。我对她的话非常好奇,于是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询问几点钟了一样问道——刚才那句“我不过是她梦境的一部分”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朝我眨了眨深棕色的大眼睛,说道:“我在我家附近的小溪边睡着了,现在还没醒过来呢。”她告诉我,那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家人的车祸,她像一个无人想要的包裹一样被打发到英国,只有一位老师陪伴的漫长海上旅行——一切都不过是一个长长的梦境而已。

我问她为什么不醒过来,人怎么可能睡这么久。她说,这都是丛林魔法导致的。她在那条有魔法的小溪边的羊齿草丛里睡着了——她跟我说,小溪里面还有细碎的光,里面藏着一条秘密通道,通道那头是一个巨大的发动机舱,可以通往世界另一头。就是因为那条神秘的小溪,所以她一睡就是很久,不然的话她早就醒了。我问她,怎样才算是从梦里醒过来。她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歪着头说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家里的时候就算醒过来了。”她小巧精致的脸庞上写满了坚定。


两个星期之后的日记中,凯蒂·埃利斯又谈到这个话题。


我小心翼翼地探寻薇薇安的虚拟世界,一个孩子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理解一场莫大的悲剧,我对此很感兴趣。从她的点滴描述中,我知道,她在自己周围构筑了一片影子大地,那里终日被黑暗包围,她必须经过这片黑暗才能回到澳大利亚的小溪边,才能醒过来。她告诉我,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快醒了——如果她非常安静地坐着,她就能够看到黑暗之外的场景,能看到家人,听见他们日常交谈的声音,虽然他们看不见黑暗这边的薇薇安。现在,我明白这个孩子为何如此安静了。

遇到伤害的时候,人会本能地退到一个安全的虚拟世界,这一点我能够理解。相对而言,更让我不安的是薇薇安面对惩罚时脸上欣然的表情。准确地说,那种表情不是开心,而是顺从,甚至近乎解脱。有一天,她被人冤枉,说她偷了上层甲板一位妇-人的帽子。我亲眼看见那顶钟形女帽被风吹到甲板上,然后欢蹦乱跳地走远了,我确定薇薇安是无辜的。我当时有些惊讶,所以没来得及说话。薇薇安被那位夫人狠狠训斥了一顿,还说要揍她。薇薇安很淡然的样子,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从她的眼神里,我发现她似乎觉得惩罚是一种解脱。我立刻回过神来,阻止了这场冤案的发生。我用说笑的语气告诉他们帽子的真实去向,然后把薇薇安带回安全的地方。但她眼中的神情困扰了我很长时间,我不知道,小孩子为什么会愉快地接受惩罚,特别是她们的确无辜的时候。


几页之后,凯蒂·埃利斯写下这样一段话:


最困扰我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我经常听见薇薇安在睡梦中尖叫,尖叫的时间一般都很短,她翻个身便又陷入了睡梦当中。但那天晚上的情形不一样,她叫了很长时间,我赶紧起床去安慰她。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语速很快地说着些什么——这几乎是我见过的她最激动的时刻了。从她的话语中,我得知,她也认为家人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从成年人的观点来看,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因为我知道薇薇安的家人都是因为车祸去世的,当时薇薇安和他们隔了好几十英里远。但孩子的世界不是逻辑和道理能够解释得通的,不知为何,她始终为此耿耿于怀。我始终觉得,孩子的姑姑对此或许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洛瑞尔抬起头,本正在收拾文件。她看看手表,心里有些沮丧。已经12点50分了,真该死,本告诉过她,图书馆中午要闭馆一个小时。洛瑞尔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查出事情的真相,却来不及看完所有的资料。她只好跳过剩余的海上旅行,匆忙翻到一篇笔记潦草的日记——凯蒂·埃利斯要乘火车去约克郡应聘家庭教师的工作。


列车长很快就要过来了,我必须写快点,免得一会儿把这事忘了。昨天,我们到达伦敦的时候我的小旅伴举止十分奇怪。我们刚踩着步桥走下船,我还在打量周围的环境,看我们接下来该去哪儿。薇薇安却立刻四肢着地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面,全然不顾我用海绵为她刷洗干净的裙子,她一会儿还要穿着这身裙子去见她舅舅呢。我不是个容易觉得尴尬的人,所以当时我并不觉得不好意思,而是担心她会被人群或是马匹踩踏到。

于是我大声喊道:“你在干什么?快起来!”

她没有任何反应,当然,我对此并不意外。

“孩子,你在干什么?”我问道。

她摇摇头,飞快地说道:“我听不见了。”

“什么听不见了?”

“发动机转动的声音。”

我想起她跟我提到过的,地心深处的发动机舱,还有那条通向她家里的秘密通道。

“我听不见它们的声音了。”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真实的处境。在我看来,即便她还有机会返回故乡,那也会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我内心感到一阵难过。我不想用毫无意义的言语来安慰她,因为越早逃离梦境的控制对她来说越好。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握着她的手,去约定的地方见她那位英国舅舅。薇薇安的话让我非常担心,因为我知道这件事会在她心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这一刻来得太突然,我知道得太晚——我必须马上跟她告别,看着她开始自己的生命旅程。

如果能从她舅舅身上感到更多温暖,我或许不会如此担心。但很遗憾,她舅舅不是那样的人。薇薇安新的监护人是牛津郡诺德斯特姆中学的校长,我和他之间有一道职业贵贱(也可能是性别)带来的阻碍。他好像根本没看见我,只顾着打量薇薇安,让她跟在自己身后,然后转身就走,一秒钟时间都没有给我留。

不,从我对他的印象来看,他绝对不是个温柔的人,肯定无法理解一个遭遇了如此不幸的敏感小姑娘。

我给薇薇安在澳大利亚的姑姑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的担忧。但我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不奢望她会立刻跑到英国把薇薇安接回家。与此同时,我答应会定期给身在牛津郡的薇薇安写信。我是认真的,要是我的新工作没有在英国另一边,我会非常乐意保护她,让她远离伤害。我是一位教师,职业纪律要求我观察而不是理解我的学生,但我对薇薇安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我真心希望时间和环境能够让她内心的伤口慢慢愈合,或许有个朋友在身边能好得快些吧?正是出于对她的深切感情,我才会杞人忧天,担心她的未来,被自己无端的想象困扰。但我真的非常担心她,她有可能会被困在自己的梦境里不能解脱,和现实世界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鸿沟。如此一来,她长大成人之后,很容易成为别人欺骗的对象。她舅舅为什么同意收养她——或许是我太多疑了——责任感吗?有这种可能。喜欢孩子?显然不是。薇薇安长大后会是个美人,而且会从母亲的家族中继承一大笔财产,我担心其他人或许会对此虎视眈眈。


洛瑞尔靠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盯着窗外的中世纪古墙。她咬着手指甲,脑子中反复思索着凯蒂·埃利斯的话——我担心其他人或许会对此虎视眈眈。薇薇安·詹金斯是遗产继承人,金钱改变了一切。她是个富有的女-人,又是那种性子,她的朋友埃利斯小姐担心,这会让她成为那些图谋不轨之人的最佳捕猎对象。

洛瑞尔取下眼镜,合上眼,用手轻轻揉着鼻梁两侧。钱是最原始的诱惑,她叹了口气。虽然这种方法很不道德,但显而易见,薇薇安的悲剧就是钱造成的。母亲并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更不会搞阴谋诡计,从别人那里巧取豪夺——但那都是现在。洛瑞尔认识的那个桃乐茜·尼克森已经经过几十年的风雨历练,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贪婪的女孩。十九岁的时候,她在考文垂大轰炸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在战火喧嚣的伦敦只能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

母亲如今表现出来的后悔,她所说的错误、第二次机会和原谅都符合洛瑞尔的推断。母亲曾经对艾莉丝说——没人会喜欢一个贪心的姑娘——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或许,这是她从自身经历中总结出来的教训?洛瑞尔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母亲需要的是钱,于是就打上了薇薇安·詹金斯的主意。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她的预期。不知道吉米是不是也参与了这件事?计划失败会不会是他和母亲分道扬镳的导火索?洛瑞尔不知道,母亲的计划和薇薇安的死因究竟有何瓜葛。亨利·詹金斯把妻子的死因归罪于桃乐茜,母亲或许是出于赎罪的心理才远远离开,但薇薇安悲痛欲绝的丈夫却不打算就此罢休,他最终还是找到了桃乐茜。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洛瑞尔已经在1961年的夏天亲眼目睹了。

本站在洛瑞尔身后,轻轻咳嗽,想引起她的注意。墙上挂钟的分针已经走过了12点,洛瑞尔装作没听见,脑子里还在思索母亲的计划究竟出了什么岔子——是不是被薇薇安发现,然后阻止了?或者半道上发生了别的事情,把一切都搞砸了?她看着面前厚厚的日记,找到书脊上写着1941年的那一本。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把你留在这里。”本说道,“但我们的头儿会把我倒吊着拷打一顿。”他忧心忡忡地补充了一句,“也可能更惨。”

真是个浑球。洛瑞尔的心情很沉重,她心里有个深深的漩涡,现在她需要冷静一会儿。就让这本或许能够解释一切的日记暂时留在阅览室当中吧!





25 & &1941年4月,伦敦




吉米把脚卡在门与门框的缝隙当中,窥视着薇薇安的一举一动。眼前的景象并非他预料中的婚外情,相反,到处都是孩子。他们在地板上玩猜字谜游戏,围成圆圈跳来跳去,还有个小姑娘在玩倒立。吉米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家破旧的孤儿院,这些孩子可能就是托马林医生收养的那些战争孤儿。看见薇薇安的身影,孩子们虽然没有出声,但他们的眼睛都盯着她。孩子们张开手臂朝薇薇安跑去,就像一架架嗡嗡作响的小飞机。薇薇安也满脸喜悦,她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跪在地板上,伸出胳膊-搂-着这些朝她涌过来的孩子。

然后,他们开始热切地交谈,讨论飞行、船、绳索还有小精灵的故事。听了一会儿,吉米才明白他们是在继续之前的谈话。薇薇安应该了解孩子们此刻讨论的主题,她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样子不像是成年人与孩子打交道时的敷衍,好像在思考解决办法。此刻的薇薇安和之前在街头跟吉米说话时那个冷冰冰的人儿迥然不同,现在的她更随和,没有什么戒备之心。薇薇安抬了抬手,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我们先排练一遍,遇到问题再想办法,你们觉得这样好不好?”

孩子们都赞同她的办法——至少,在吉米看来是这样的——因为大家都没有抱怨,而是四散开去,各自去搬椅子和其他杂物——毛毯、扫帚、戴着眼罩的布娃娃。他们把这些看似无关的东西搬到房间中央,然后小心翼翼地组装在一起。吉米这才明白他们想干什么——原来,孩子们是在造船,瞧,这边是船头,这里是桅杆,船的一头用木板搭建,另一头用脚凳靠着。床单折成三角形,用细绳子绑住每个角,挂在桅杆上,就成了迎风飘扬的船帆。

薇薇安坐在一口倒扣着的木箱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她翻到书本中间,把折叠的书页抚平,然后说道:“我们就从胡克船长和失踪的男孩这一段开始吧!嗯——温蒂在哪儿?”

“我在这里。”原来是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小姑娘,胳膊还打着石膏。

“好,”薇薇安说道,“准备入场,马上就要开始了。”

一个小男孩蹦跳着朝薇薇安走来,他肩上放着一只手工制作的漂亮鹦鹉,手里拿着硬纸板做成的钩子,颜色闪闪发亮。薇薇安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原来,孩子们是在排练戏剧《彼得·潘》。吉米小的时候,妈妈曾带他看过。他们来到伦敦,在利伯蒂餐厅喝了顿美美的茶。喝茶的时候,吉米一直偷偷盯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她不时回头,用渴望而伤感的目光打量窗外的衣服橱窗。之后,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起因就是钱。吉米躲在卧室里,听见有东西被砸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闭上眼,回想那出戏剧,回想他最喜欢的片段——彼得·潘扔掉武器,对所有相信梦幻岛魔力的人说道:“姑娘们,小伙子们,你们相信童话吗?”他大声喊道,“如果相信的话你们就拍拍手,不要让小叮当死掉。”吉米从座位上站起来,两条细弱的腿颤-抖着,双手合十,充满期待地喊道:“相信!”吉米相信,这样就能拯救小叮当的生命,改变这世上不如意的一切。

“纳森,你准备好手电筒了吗?”

吉米眨眨眼,从回忆中醒过来。

“纳森,”薇薇安说道,“我们现在要用手电筒。”

“我已经打开灯光了。”一个留着红色鬈发,脚上安着支架的小男孩说道。他坐在地板上,用手电筒的光照着船帆。

“好的,”薇薇安说道,“原来已经打开灯光了,嗯——做得很棒。”

“但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另一个男孩从眼镜后面不满地瞥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他站在地上,正要升起船帆。

“要是我们看不见小叮当的话这么做有什么用。”扮演胡克船长的男孩抱怨道,“手电筒根本不管用。”

“会有效果的。”薇薇安坚定地说道,“当然会有用。心理暗示有很强的力量,如果我们都说自己能看见小精灵,观众也能看见。”

“但我们看不见小叮当。”

“是的,的确看不见,但我们得说自己能看见——”

“撒谎吗?”

薇薇安抬头看着天花板,好像在寻找合适的理由,孩子们开始争吵不休。

“抱歉。”吉米从门后走出来。没人听见他的声音,吉米只好再说一遍,这次他的声音更大了,“打搅一下。”

孩子们全都转过头来。薇薇安看见吉米的那一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她就皱起了眉头。吉米承认,看见薇薇安为自己苦恼心中竟然有点儿开心,这样起码能让她知道,事情不会总按她的想法来。

“我想,用摄影灯效果会不会好一些?它跟手电筒很像,但光线强得多。”

孩子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都呆呆地待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一个陌生人突然闯进阁楼上的孤儿院,参与讨论这场谈话中最重要的细节,但他们对此都不疑心,也不惊奇。相反,孩子们都安静地思考着他的建议,随后发出轻轻的讨论声。一个小男孩兴奋地跳起来,大声喊道:“太棒了!”

“简直完美!”另一个孩子也赞同道。

“但我们没有摄影灯呀!”一个戴着眼镜的忧郁男孩说道。

“我可以帮你们找一个。”吉米说道,“我在报社工作,我们的工作室里有各种各样的摄影灯。”

孩子们爆发出更加激动的欢呼声和讨论声。

“但我们怎么才能让这灯光看上去像小精灵在空中飞舞?”那个郁郁寡欢的男孩站在伙伴们中间,再次提出自己的担忧。

吉米关上门,走进房间。所有的孩子都转身看着他,薇薇安怒气冲冲地盯着膝盖上合拢的《彼得·潘》。吉米假装没看见她,“我觉得应该从高一点的地方打光,对,这样一定行得通。而且,你们得确保灯光一直是朝向舞台的,光束很小,而不是白乎乎的一大片,你们可能是想营造出隧道般的感觉……”

“但我们的个子都不够高,没办法把灯举起来。”戴着眼镜的小男孩说道,“灯光不可能从高处洒下来。”不管他是不是孤儿,吉米觉得自己开始讨厌他了。

薇薇安看着吉米跟孩子们交流,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吉米知道,她希望自己记起她说过的话——别在这儿瞎指挥了,赶紧消失——但他不能这样做。他脑海里浮现出用摄影灯打光的美好画面,他有一百种办法能实现这个设想。如果在角落里架起楼梯,或者把灯捆在扫帚棍上——当然了,一定得捆紧——像鱼竿那样垂下来,还有个法子——“我来帮你们,”吉米忽然说道,“我负责打光。”

“不行!”薇薇安站起来表示反对。

“太好了!”孩子们欢呼道。

“你不能这样做。”她冷冷地说道,“不可以。”

“可以的!”“他一定可以!”“他必须参加!”孩子们嚷嚷着。

这时候,吉米看见妮拉,她坐在地板上朝吉米挥手,然后骄傲地看了看周围的孩子。吉米怎么能拒绝孩子们的要求呢?他朝薇薇安摊摊手,虚情假意地表示自己非常抱歉,然后欣喜地看着周围的孩子。“就这么定了,”他说道,“我加入,你们有了新的小叮当。”


* * *


事后,吉米对自己的决定也有些难以置信,但在医院中,他决定扮演小叮当的时候并没有多想,桃莉希望他和薇薇安·詹金斯约时间见面的事也早被他抛在了脑后。他为自己用摄影灯营造小精灵的想法兴奋得难以自持。不过,好在桃莉也不介意这件事。“噢,吉米。”她兴奋地吸着烟,“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好办法的!”

吉米坦然接受桃莉的表扬,让她相信,这不过是自己计划的一部分而已。最近桃莉的心情非常好,看见她又变成了自己记忆当中的那个桃儿,吉米觉得总算松了一口气。“我最近很想去海边。”有时候,吉米会从怀特太太贮藏室的窗户里偷偷爬进来,他和桃莉躺在那张窄小还微微凹陷的床-上聊天。“吉米,你能想象出我们以后的生活吗?我们会一起慢慢变老,终有一天会儿孙绕膝,他们会开着车带我们到处玩。我们可以搭一个秋千,上面安两把椅子——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

吉米说,自己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棒。他再次亲-吻桃莉光洁的脖子,她被逗得哈哈大笑。感谢上帝,让他有机会和桃莉分享这么私密温暖的时刻。他想要桃莉描述的那种生活,他对之如此渴望,心里竟隐隐作痛。如果桃莉知道自己和薇薇安在一起,并且关系日益亲密会开心的话,那他很愿意继续编织这个故事。

吉米心里明白,他和薇薇安之间并非桃莉想象中那么密切。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当中,吉米尽量挤出时间,参加孩子们的每一场排练。薇薇安的敌意让他有些吃惊,他不敢相信,她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在食堂遇见的那个姑娘——她看了自己给妮拉拍的照片,告诉自己她在医院当志愿者,可如今的薇薇安几乎不愿意与自己多说一句话。吉米非常确定,薇薇安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对薇薇安的冷漠早有预料——桃儿告诉过他,薇薇安想要对付一个人就会很残忍。但吉米没想到,薇薇安对自己的憎恶来得如此毫无缘由。他们几乎完全是陌生人,薇薇安绝对猜不到自己和桃莉之间的关系。

有一天,孩子们的举动让他们两人都忍俊不禁,吉米抬头朝薇薇安看去,想和她分享这有趣的一刻。薇薇安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吉米明明看见她笑了,但她脸上欢快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不见。薇薇安的敌意让吉米进退两难,从某方面来看,薇薇安讨厌他是件正中下怀的事——吉米并不是真心赞同桃莉的敲诈计划,但薇薇安对他的冷漠总算让他心里好受了些,勉强接受了桃莉的计划。但若得不到薇薇安的喜爱和信任,他和桃莉的计划又根本没办法实施。

吉米只好一直试着与薇薇安接触。他尽量不让自己为她眼里的憎恶感到愤怒,他不去想薇薇安对桃莉的背叛,她让那个闪闪发光的开朗女孩如此低沉。吉米强迫自己去想薇薇安和孤儿们在一起的温暖场景,她创造了一个世界——只要一走进阁楼的大门,大家就可以沉溺在一个幻想世界当中,生活中所有的难题都被丢在楼下的宿舍和医院的病房里。排练结束之后,薇薇安给孩子们讲故事,讲那条通往地心的秘密隧道,深不见底的魔法小溪。溪水中细碎的光,吸引着孩子们靠近些,再近些……孩子们看着薇薇安,一脸迷恋。

随着排练的继续,吉米觉得薇薇安似乎没有刚见面的时候那样讨厌自己了。不过,她还是不愿意跟吉米讲话,对于吉米的出色表现也不过是点点头而已。但有时候,吉米发现她在偷偷看着自己——她以为吉米不会发现,那时她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不生气,而是沉思的样子,甚至还有几分好奇。或许,就是这一点让吉米犯了错。他觉得就算薇薇安和自己之间的关系没有升温,起码坚冰也在慢慢融化。四月中旬的一天,孩子们下楼吃午餐,阁楼上只剩下他和薇薇安在组装轮船。他问薇薇安有没有孩子。

吉米本以为这会是两人关系的转折点,但薇薇安整个人都怔住了,吉米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虽然还不知道究竟哪儿错了——然而话已经说出口,没办法挽回。

“没有。”这话又冷又尖锐,就像鞋子里的碎石,总让人不舒服,“我没法生孩子。”

吉米真希望地上有条缝,自己能够钻进去顺着深深的隧道躲进地心深处。他喃喃地说了声抱歉,薇薇安轻轻地点点头,然后裹好船帆,离开阁楼。房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关上,像是幽怨的叹息。

吉米觉得自己像个无知的小丑。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虽然薇薇安是那样的人,虽然她对桃儿的所作所为非常残忍,但吉米并不想伤害任何人。想起薇薇安刚才怔住的样子,吉米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在心里反复想着这件事,怪自己不该这么鲁莽。那天晚上,吉米出门去拍大轰炸的悲惨后果。他举起相机对准那些刚刚失去亲人,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脑子里却想着该怎么向薇薇安赔礼道歉。


* * *


第二天,吉米早早来到医院门口,他紧张地吸着烟,等待薇薇安的身影出现在街对面。他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心中暗自忧虑,薇薇安看见自己在这儿会不会立刻转身离开。

薇薇安匆忙的身影出现在街头,吉米扔掉烟蒂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张照片。

“这是什么?”薇薇安把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没什么。”吉米答道,“这是昨天晚上,我拍的照片,它让我想起了你说的故事——那条藏着光的小溪,还有那些住在地球另一边的人。”

薇薇安端详着照片。

吉米拍下照片的时候,黄昏刚刚降临。落日的余晖洒在废墟上,照得碎玻璃闪闪发亮,近处是升腾的烟雾,烟雾后是刚从防空洞里钻出来的人们昏暗的剪影。拍完照片之后,吉米径直去了报社办公室,想连夜把照片冲洗出来送给薇薇安。

薇薇安一言不发,吉米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以为她要哭了。

“我很抱歉。”吉米说道,薇薇安闻言看了他一眼,“昨天说的话让你不开心,真是对不起。”

“你不会明白的。”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手提包里。

“可——”

“你不会明白的。”薇薇安说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几乎抑-制不住,至少,在吉米眼中是这样的。不过,这表情很难辨认,因为她立马转身朝医院大门走去,然后闪身进去了。

那天的排练很快就过去了。孩子们一窝蜂似的冲进房间,屋子里立马充满了活力和吵闹声。午餐铃声响起,他们又匆匆忙忙跑出去,跟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吉米本来想和孩子们一起离开,跟薇薇安单独在一起着实有些尴尬。但他又讨厌自己的软弱,所以还是留下来和薇薇安一起拆卸船只。

他把椅子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发现薇薇安正在偷看自己,但他没有回头。他不知道薇薇安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再说,此刻的感觉已经很糟糕,吉米不想给自己徒增烦恼。薇薇安忽然开口了,这次语气略微不同:“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食堂,吉米·梅特卡夫?”

吉米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把目光移到一边。薇薇安正专心致志地画着舞台的背景板,上面有棕榈树,还有沙滩。她称呼吉米的全名时有种奇怪的拘谨,吉米感到一阵兴奋的战栗。他心里明白,不能把桃莉供出来,但他向来不是个爱撒谎的人,于是只好折中。“我去见一位朋友。”

薇薇安看着吉米,嘴角隐约有一丝笑意。

吉米这人从来不知道适可而止,他继续解释。“我们本来约在别处见面,但我自作主张去了食堂。”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原来的见面地点?”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

薇薇安还在打量他,她的神情静默,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然后,她转过身接着画背景板上的棕榈树叶子。“我很开心,”她的声音非常清晰,“很开心你那天出现在食堂。”


* * *


从那天起,事情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这并非是因为薇薇安所说的话——当然了,她的话让吉米很高兴——而是她看着吉米时,吉米心中竟然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回想这一刻的时候,吉米觉得他和薇薇安之间有种默契,这感觉在他心中铺天盖地。虽然,这些细节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所有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就有了别样的意味。吉米当时就有这种感觉,后来,桃莉让他汇报日常进度的时候这种感觉又出现了,他没有提及这一部分。虽然这事会让桃莉很开心——吉米了解她,她会把这当作自己进一步取得薇薇安信任的证据——但吉米还是没有说,和薇薇安的谈话只属于他一个人。这的确算一种进步,但却不是桃莉想要的那种。他不想与人分享那一刻,不想糟蹋了那美好时光。

第二天,吉米出现在医院的时候步子里都带了风。他推开门,今天是玛拉的生日,他送给她一个橘子。玛拉告诉他,薇薇安今天没来。“她早上来电话说自己身\_体不好,起不了床,想请你代替她帮孩子们排练。”

“没问题。”吉米一口答应,心中却有些疑惑,不知道薇薇安的病是不是和前一天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有关。她是否后悔卸下自己的防备了?吉米皱着眉头看着地面,一缕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抬起头看着玛拉:“你是说,她病了吗?”

“听上去状态的确不佳,真是可怜。不过你也没必要那么着急,她会好起来的,她经常这样。”玛拉握着吉米送给她的橘子。“我可以留半个给她吗?等她下次来排练的时候送给她。”

可下一次排练的时候薇薇安仍旧没有出现。

“她还病着呢。”吉米走进医院大门的时候玛拉说道,“不过多休息几天也好。”

“她的病严重吗?”

“应该不严重。她经常生病,但很快就会恢复——离开孩子们太久她自己就受不了。”

“她以前也病过吗?”

玛拉笑了笑,但这笑容中却带了某种别的意味,像是察觉,又像是善意的关切。“人都会生病的,梅特卡夫先生。詹金斯太太有自己的麻烦,但大家都是这样的,对吗?”她踌躇了一下,再次开口时声音虽然柔和却十分坚定。“听我说,亲爱的吉米,我知道你很关心她,你是个善良的人。薇薇安为孩子们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天使的所为,但我觉得,你没必要担心,她丈夫会好好照顾她的。”说完,玛拉又笑了笑,笑容中满是母性的光辉。“别操心她的事情了,好吗?”

吉米应承下来,然后转身上楼,玛拉的建议让他有些犹疑。薇薇安病了,问候她是应当应分的事,为什么玛拉要他别操心薇薇安的事情呢?玛拉刻意提到薇薇安的丈夫似乎也意有所指,她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托马林医生——那个觊觎别人妻子的浑蛋?


* * *


吉米手里没有《彼得·潘》的剧本,但他还是尽最大的努力让排练顺利进行。孩子们跟他相处得很好,他们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很少争吵,一切都很顺利。排练结束之后,大家一起把道具收拾好,吉米坐在倒扣着的大木箱上,孩子们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圈,祈求吉米讲故事。他心里有些洋洋得意的感觉。吉米告诉孩子们,自己不会讲故事,当孩子们拒绝相信这一点时,他不得不尝试着讲薇薇安曾讲过的故事,以防孩子们吵闹起来,虽然他都快不记得那些故事情节了。这时候,吉米忽然想起了夜莺之星的故事。孩子们好奇地睁大双眼听他讲故事,吉米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和托马林医生的病人竟然有这么多相似之处。

和孩子们玩着玩着,吉米就把玛拉刚才的话抛到了脑后。跟孩子们道完别,走下楼梯的时候,吉米这才明白玛拉的意思——她想多了。他走到玛拉的办公桌前,但还没来得及开口,玛拉就说道:“吉米,托马林医生想跟你打个招呼。”她语气甚为尊敬,好像国王要亲自到访,来看望吉米一样,甚至还伸出手,从吉米的衣领上扯下来一根线头。

等待的时候,吉米喉咙中泛起一丝苦涩,这种感觉跟小时候他想象与抢走妈妈的那个男人见面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几分钟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终于,靠近桌边的门轻轻打开,一位体面的绅士从门内走出来。吉米心中的敌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微微的纳闷。男人雪白的发丝梳理得非常整齐,厚厚的镜片后是淡蓝色的眼睛,这位托马林医生应该有八十岁了。

“你就是吉米·梅特卡夫?”医生走过来握着吉米的手,“最近过得好吗?”

“还不错,谢谢您,我很好。”吉米有些笨嘴拙舌,他不知道托马林医生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他已经这把年纪了,但也依旧不能洗脱是薇薇安·詹金斯的情人的嫌疑,不过这还是有点……

“我想,你肯定在为詹金斯太太的事情而烦恼。”医生继续说道,“薇薇安是我一位故友的孙女。”

“哦,我不知道。”

“是吗?那你现在知道了。”

吉米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容。

“无论如何,你帮助孩子们的事情做得很棒,你是个善良的小伙子,谢谢你。”说完,医生生硬地点点头,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走路的时候左腿有点瘸。

“他很喜欢你。”门一关上玛拉就迫不及待地说道,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吉米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是吗?”

“当然了。”

“你怎么知道?”

“他起码知道你的存在,通常而言,他都喜欢跟孩子们一起玩,不大爱跟成年人打交道。”

“你认识他多长时间了?”

“我在这儿工作了三十年。”玛拉骄傲地说道,她伸手把V领衬衣中的十字架放平整。“告诉你吧!”她从半框眼镜后面打量着吉米,“他不喜欢医院里有太多成年人,这么久以来,你还是唯一一个他愿意打交道的人。”

“你没把薇薇安算在内吧?”吉米在套她的话,玛拉肯定知道些什么,“对了,应该说詹金斯太太。”

“当然没有。”玛拉挥挥手,“詹金斯太太不是外人,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托马林医生就认识她了,这不是一码事。托马林医生就像薇薇安的爷爷一样,我敢打赌,今天你能见到托马林医生还得感谢薇薇安,她肯定在医生面前替你说了不少好话。”玛拉止住话头,“不管怎么说,医生很喜欢你,这太好了。对了,你不是要去拍摄报纸明天早上要用的照片吗?”

吉米向她敬了个滑稽的军礼,玛拉被逗笑,他也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他脑子里一直晕乎乎的。

桃莉搞错了——不管她先前有多肯定,但她的确误会了。托马林医生和薇薇安之间是清白的,老人的年龄跟她爷爷差不多。而且,薇薇安——吉米使劲甩甩头,为自己先前的观点感到-羞-愧——薇薇安不是个荡妇。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一个善良的女-人,愿意给那些失去一切的孤儿带去欢乐。

先前所有的揣测都被证明是无稽之谈,但吉米心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愉悦感。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桃儿,他们没必要进行先前的计划了,薇薇安是无辜的,她什么也没做。

“对,除了对我残忍之外。”他把一切都告诉桃莉之后,她淡淡地回答道,“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别这样,桃儿。”吉米说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手越过桌面握住她的手,吉米尽量用轻松的语调,想证明整件事不过是一场闹剧,是时候让它停下来了。“我知道她对你不好,我比你更加讨厌她,但这个计划……不会管用的。薇薇安没有出轨,她读了我们的敲诈信之后肯定会哈哈大笑,说不定还会把信拿给她丈夫看,夫妻俩一起嘲笑在这件事背后恶作剧的人。”

“不,她不会的。”桃莉抽回双手,抱在胸前。她很固执,或者说已经豁出去了——有时候这两者很难分辨。“没有女-人愿意丈夫猜疑自己和别的男人有一腿,她还是会给我们钱的。”

吉米点燃一支烟,从火焰后面打量着桃儿。以前,他很愿意讨她欢心,爱情蒙蔽了他的双眼,即便她犯了错他也视而不见。但现在不一样了,吉米心中已经有了裂痕。那天晚上,桃儿拒绝他的求婚,冲出餐厅,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餐厅地板上的时候,他心中的裂痕就出现了。后来,这道裂痕逐渐修复,大部分时候都不显眼,但它就像母亲砸到地板上的花瓶一样,虽然父亲用胶水把它复原了,但光线一转,上面的裂痕就清晰可见。吉米深爱着桃莉,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对吉米来说,忠贞是和性命一样宝贵的东西。但此刻,他看着桌对面的桃儿,发现其实自己此刻不再那么爱她了。


* * *


薇薇安休养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了,吉米转过阁楼拐角推开门的时候,看见薇薇安坐在房间中央,周围围了一圈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意想不到的是,看见薇薇安他心中竟然十分高兴——不对,不只是高兴,整个世界似乎都比前一秒钟更加明亮了。

吉米站在原地。“薇薇安·詹金斯。”薇薇安闻声抬头,刚好撞见他的目光。

她朝吉米笑笑,吉米也开心地笑了。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些麻烦。




26 & &2011年,牛津大学新学院图书馆




接下来的五十七分钟,每一秒对洛瑞尔来说都是无尽的煎熬,她在新学院的花园里百无聊赖地踱来踱去。图书馆的大门终于打开的时候,她推开其他人冲了进去,就像在圣诞节后的大促销时闯进商场血拼一样,这速度肯定打破了图书馆的记录。她风风火火地跑回到书桌前,本为她的速度感到震惊。“你太厉害了,”他打趣道,“我应该没把你锁在图书馆吧?”

洛瑞尔一边回答他一边匆忙翻看着凯蒂1941年的第一本日记,想知道母亲的计划最后为何失败。开始几个月的日记并没有过多地提到薇薇安,凯蒂只是偶尔提到自己写了信或是收到了信,后面还有一句措辞非常谨慎的话——“詹金斯太太似乎过得很好”。但1941年4月5日这天的日记中,事情发生了变化。


今天,邮差给我送来薇薇安小朋友的信。按她通常的写信习惯来说,这封信很长。我立刻意识到,她的语气有些变化。开始的时候我还为此感到开心,觉得她以前的精神又回来了。我想,她的心境开始因平和而变得明朗。但可惜的是,信里的内容显示,她的家庭生活和健康状况并没有新的变化。她用大量篇幅和许多琐碎的小细节跟我讲和她一起在托马林医生的医院当志愿者、照顾孤儿的那个小伙子。信的结尾,她一如既往地恳求我,阅后即焚,在回信中也不要提到她在医院的工作。

我当然会遵从她的意愿,但我还是想尽量恳求她,不要再去那个地方,至少,在我找出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办法之前,不要再去那儿了。这些年来,医院不菲的花销都是她在负责,这难道还不够吗?她真的一点儿都不关心自己的健康?我知道,她不会停下来的。她已经二十岁了,但依旧是我们在船上初次见面时那个固执的小孩,如果我的建议不适合她,她是不会听从的。但无论如何,我都会把这些话告诉她。如果不幸即将来临,而我没有尽最大的努力把她拉上正轨,那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洛瑞尔眉头微蹙。什么不幸?显然,洛瑞尔错过了一些很重要的信息。对那些受过心灵创伤的孩子们来说,凯蒂·埃利斯扮演着亦师亦友的角色,她为什么强烈建议薇薇安放弃在医院的志愿者工作,别去照顾那些孤儿呢?难道,托马林医生就是那个危险因素?又或者,医院所在的区域经常遭到德军的轰炸?洛瑞尔思考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决定暂时不管凯蒂的担心——毕竟,剩下的时间不多,不能全部浪费在和今天的任务无关的事情上。虽然洛瑞尔对这个问题非常感兴趣,但毕竟这和今天的任务无关——今天来这儿的目的是了解母亲所谓的计划,所以她接着往下读。


薇薇安的兴致之所以这么好,答案在信的第二页就揭晓了。她好像邂逅了一个年轻男人。她假装轻描淡写地跟我说起他——“和我一起照顾孩子们的还有一位志愿者,我不知道怎么把灯光变成精灵,他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界线”——我了解薇薇安,我知道,她假装无所谓是为我好,不想让我担心。我不知道她心底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但花费这么多篇幅来描述一个刚认识的人并不是她一贯的风格。我有些忐忑,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我决定马上写信让她多提防人心。


下一篇日记当中,凯蒂·埃利斯直接摘录了薇薇安·詹金斯来信中的一大段内容。显然,凯蒂·埃利斯写信告诉了薇薇安自己的担忧,而薇薇安的来信是想宽慰她。


亲爱的凯蒂,我好想你啊!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一年有余,我感觉这一年多的时间就像十年那样漫长。读完你的来信,我真希望我们能够坐在诺德斯特姆中学的大树下——就是湖边那棵大树,以前你来看我的时候我们经常在树下野餐。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们从舅舅的大房子里溜出来,往树林里的树木上挂纸灯笼。我们告诉舅舅,肯定是那些吉卜赛人搞的鬼。第二天,他扛着枪,牵着那条患了关节炎的可怜小狗在草坪上威风凛凛地溜达了一整天。那条猎犬叫杜威,真是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伙。

后来,你为我的调皮训斥了我一顿,但亲爱的凯蒂,我记得你就是在吃早餐的时候绘声绘色地说自己夜里听见了“可怕动静”的那个人。你还说,这肯定是吉卜赛人走进诺德斯特姆中学地窖时发出的声音。天哪,这明明是我们借着银色的月光,在河里游泳发出的声音。我好喜欢游泳,那感觉就像马上要离开这世界一样,你说呢?我一直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在小溪底下发现一条隧道,顺着它我就能回到从前。

亲爱的凯蒂,真不知道我长到多大岁数你才不会为我担忧。我真是你的负担。等我老了,在躺椅上摇晃着织毛衣的时候,你还会提醒我别弄脏裙子,要擦干鼻涕吗?这些年来,你一直很照顾我,我知道,有时候我让你很为难。我多幸运,那天在火车站遇见的人是你。

你的建议向来很明智,但亲爱的凯蒂,请你相信,我也不是愚笨之人。我已经长大了,我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你肯定不相信吧?此刻,你读着我的来信,也肯定在一边摇头,一边觉得我是个鲁莽的姑娘。别担心,我向你保证,我没有跟那个男人多说一句话——顺便提一句,他叫吉米,我们还是叫他的名字吧!“那个男人”听上去总有种鬼鬼祟祟的感觉。实际上,我一直在努力与他保持距离,必要时,甚至不惜粗鲁无礼。亲爱的凯蒂,真是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不愿意看见我待人接物没有教养的样子,我也不愿意做任何有损你清誉的事。


洛瑞尔笑了,薇薇安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她的信读来像是在撒娇、开玩笑,不会让人觉得她对老母鸡护崽儿一样一直忧心忡忡的凯蒂有任何不敬之意。就连凯蒂自己也在摘录下方写了这样一句话:看见她又成了以前那个鲁莽的小姑娘,我真的很开心,我一直很想念她当初的模样。不过,洛瑞尔并不喜欢和薇薇安一起在医院做义工的那个小伙子的名字。那个吉米和母亲曾经爱过的那个吉米是同一个人吗?当然是。他也在托马林医生那儿工作,这难道只是个巧合?当然不是。洛瑞尔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的强烈预感,那对年轻情侣的计划慢慢露出了冰山一角。

薇薇安显然不知道医院里那个帅气小伙和自己曾经的朋友桃乐茜的关系。洛瑞尔觉得这并不奇怪。基蒂·巴克尔说过,母亲一直把男朋友藏着掖着,不让坎普顿丛林的人知道。基蒂还说过,战争时期,人们的情感分外炽烈,道德感逐渐瓦解。洛瑞尔忽然意识到,或许正是当时的环境,让这对命运乖蹇的恋人在一时的疯狂中与彼此擦肩而过。

接下来一个星期的日记里没有提到薇薇安和那个年轻男人。那段时间,凯蒂·埃利斯一直忙着估量各个地区的监护人政策,广播里又全是德军入侵的消息。4月19日,她在日记中写道,薇薇安没有如期来信,但第二天的日记中她又说道,她接到托马林医生打来的电话,医生说薇薇安现在的情况不妙。如今,事情变得十分有趣——凯蒂·埃利斯和托马林医生相互认识,那凯蒂之所以反对薇薇安去医院应该不是医生本人有什么问题了。四天之后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今天收到的一封信让我非常苦恼。日记中的寥寥数语难以说清楚这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从信的哪一个段落开始引用,哪一个段落结束。所以,我只好违背亲爱的薇薇安的意愿——她一定会很生气——把这封信保留下来,但我向亲爱的她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洛瑞尔急切地翻到下一页。白色的纸笺上,字迹非常潦草。1941年4月23日,薇薇安·詹金斯给凯蒂·埃利斯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显然非常着急。洛瑞尔从信件的日期中敏锐地发现,薇薇安就是在一个月之后去世的。


我在火车站附近的餐厅里给你写这封信,亲爱的凯蒂,因为我突然很害怕,害怕自己如果不马上记录下整件事情的话,它就会立马消失,明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这不过又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我要说的事情你可能不喜欢,但亲爱的,你是唯一能倾听我的人,我必须跟人讲讲这件事。原谅我吧,亲爱的凯蒂,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歉意,因为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情肯定会让你担心。如果你因此对我印象不好,那么请你记得,我还是你在船上认识的那个小小的旅伴。

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我离开医院的时候在门前的台阶上停留了一会儿,整理围巾。凯蒂,我向你保证,事情真的是这样的,你知道我向来不会撒谎。这时候,我听见医院的门响了,虽然没有回头,但我知道肯定是他。我应该跟你提到过他一两次吧?那个叫吉米的小伙子就站在我背后。


凯蒂·埃利斯在这个句子下面画了一条横线,旁边还作了批注。她的字迹很小很工整,洛瑞尔费了好大工夫才看清楚她话语里的否定情绪:提到过一两次?陷入爱河中的人真容易出现错觉,我对此毫不吃惊。陷入爱河的人——洛瑞尔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着,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薇薇安的来信上。薇薇安爱上吉米了吗?这就是那个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计划?


我很肯定,背后的人就是他。吉米走到台阶上,我们谈了几句孩子们的趣事儿。他让我很开心,他是个有趣的人,而我喜欢有趣的人。你也是这样的,对吧?我父亲就是个很有意思的男人,总会让我们哈哈大笑。吉米的举动很不自然,他略显尴尬地问我,可不可以跟我一同步行回家,我们要去的地方刚好在一个方向。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拒绝,却不由自主地答应道:“好的。”

凯蒂,此刻你肯定在一边读信一边摇头,我能想象出你坐在窗户边的小书桌前的样子。你以前跟我说过你的小书桌,不知此刻桌角的花瓶中有没有新鲜的樱草花呢?肯定有,我了解你。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答应他的要求吧!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像你说的那样,跟他保持距离,对他视而不见——但那天,他送给我一份致歉礼物,我和他之间有些小误会,但我并没有为此生气。他的礼物是一张照片,看着照片里的场景,我感觉他好像看透了我内心藏着的小世界。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个世界就一直存在于我的心里。

我把照片带回家,像守护珍宝的孩子一样,一有机会就把它拿出来端详,打量上面每一个细节。欣赏完之后,又把它锁在卧室里外婆画像后面的隐秘壁橱里。就像孩子会把自己认为宝贵的东西藏起来一样,只有把它藏起来,让它单单属于我一个人,它的宝贵价值才会凸显出来。在医院里,他曾听过我给孩子们讲故事,所以拍了这张照片给我也不足为奇,但我依然很感动。


“不足为奇”这个词下面被画上了横线,凯蒂·埃利斯在旁边作了批注:


她的意思其实就是觉得这件事很神奇,我了解薇薇安,我知道她对小溪里那个奇幻世界有多迷恋。工作经验让我清楚地知道,孩童时期建立的信念体系非常牢固,人们从来不可能彻底摆脱它的影响。有时候它会隐藏起来,但关键时刻总会时不时地出现,影响那个由它一手塑造的灵魂。


洛瑞尔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代,不知道凯蒂说的是不是真的。洛瑞尔的父亲母亲都是无神论者,在他们看来,家庭才是最重要的。母亲尤其赞同这个观点——母亲说,自己太晚才意识到家庭的重要意义。洛瑞尔不得不承认,如果她和别人发生争执,尼克森家的人会团结一致支持她,就像小时候爸爸妈妈教她们的那样。


也许,最近的小伤痛让我比平时更加鲁莽。我在昏暗的卧室里待了一个星期,德国人的飞机在头顶发出呜呜的轰鸣声。有一天晚上,亨利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希望我赶紧好起来。我真想走出房间,自由呼吸春日里伦敦新鲜的空气。顺便说一句,凯蒂,整个世界都卷入我们称之为战争的这场疯狂之中,你不觉得这很让人吃惊吗?花儿、蜜蜂和四季却还是无奈地一如既往,睿智地等待人性苏醒,等待他们想起生命的美好,似乎从来不知疲倦。这真奇怪,但我对这世界的爱与渴望却因为离开它而变得更加深厚。人能从绝望里滋生出欢喜的渴望,即便是在最黑暗的日子,最琐碎的事物中也藏着幸福,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

不管怎样,他邀请我同行的时候我答应了。我们就这样走着,我纵容自己畅声欢笑。他给我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让我感觉很轻松。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能好好享受这些最简单的乐趣了,比如,晴朗的下午有人陪伴,有人可以交谈。凯蒂,对这些简单的欢乐我向来没有多大耐心,但现在,我是个女-人了,我想要一些我不曾有过的东西。但我想要的是一个人,我们应该渴望那些自己被禁止触碰的东西吗?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是薇薇安禁止触碰的?洛瑞尔心里又出现那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错过了整个谜团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她匆匆扫了扫接下来两个星期的日记,找到薇薇安的名字,希望能解开心中的疑团。


她继续跟他见面——在医院里。这真难办,但即便他们在其他地方见面的话情况也不会好转。这时候,薇薇安应该在妇女志愿服务社的食堂做义工,或者在家打理杂务。她让我别担心,说“和他只是朋友,仅此而已”。她还说,那个年轻人已经有未婚妻了。“他已经订婚了,很快就要结婚,凯蒂,他们很恩爱,打算战争结束后就搬到乡下去。他们会找一栋宽敞的旧房子住下,生很多孩子,让屋子里充满欢声笑语。所以,我不会违背自己在婚礼上的誓言。我知道,你一直担心这件事。”薇薇安想以此证明她和那个男人之间是清白的。


读完这段话,洛瑞尔心里忽然明白过来,薇薇安信中提到的那位未婚妻就是她的妈妈——桃乐茜。过往和现在,真实的历史和她现今的感受混杂在一起,一时间让人难以承受。她取下眼镜,轻抚额头,静静看着窗外的石墙。

过了一会儿,她接着往下看:


她知道,我担心的并非只有这件事,她故意曲解了我的意思。我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人,我知道这个年轻男子的婚约在心动面前根本不堪一击。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对薇薇安的想法我了如指掌。


凯蒂似乎杞人忧天了,但洛瑞尔仍旧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忧心忡忡。薇薇安的来信表明,凯蒂主要是害怕她背叛自己的婚姻和丈夫。难道薇薇安以前也有出轨的经历?虽然线索不多,但从薇薇安对生命的浪漫遐想中,洛瑞尔已经读出了一种自由恋爱的精神……

翻到两天之后的日记,洛瑞尔觉得,凯蒂好像已经察觉到,吉米对薇薇安造成了威胁。


战争真可怕——昨天晚上,威斯敏斯特大厅、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和国会大楼都遭到了炸弹攻击,开始的时候大家以为大本钟也被炸成了废墟。今天晚上,我既没有读报纸也不想听无线广播,我决定好好整理一下客厅的橱柜,给我新写的教育笔记腾地方。我承认,自己有点像园丁鸟,这个称号让我-羞-愧。其实,我很希望自己在家务方面跟教育方面一样在行——橱柜上杂七杂八的小零碎实在太多了。其中一封信,还是三年之前薇薇安的舅舅寄来的。薇薇安的舅舅在信中说,她很听话,很让人省心——今晚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跟三年前一样着急,他根本不了解真实的薇薇安。此外,他还随信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薇薇安虽然只有十七岁,但美丽的容貌却已经遮掩不住。我还记得,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见到薇薇安的时候,她就像童话里走出来的小人儿,嗯,有点像小红帽,大大的眼睛,花骨朵儿一样的嘴唇,目光是孩子特有的率直和纯真。记得,我当时就许下心愿,希望丛林里没有大灰狼在觊觎她。

这封三年前的来信偏偏在今天重见天日,我一时有些踌躇。上次我也有这种感觉,后来证明我的看法是对的。但我当时没有及时行动,导致如今后悔终生,这次我不会袖手旁观,让我年轻的朋友再次犯下弥天大错。信件不能充分表达我心中的忧虑,所以我决定去趟伦敦,亲自跟她谈谈。


显然,凯蒂说走就走——下一篇日记已经是四天以后了。


我已经去过伦敦了,事情比我想象中更严重。亲爱的薇薇安显然已经爱上了那个叫吉米的年轻人。虽然,她对此并没有多言——这是自然,她对这件事特别谨慎——但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她了,观察她的神色变化,倾听那些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我心里已经有了结论。更糟的是,她似乎把所有的小心谨慎都抛到了脑后。那个年轻人跟他可怜的父亲同住,薇薇安已经去拜访了好几次。她坚持说他们之间“是清白的”,我告诉她这世上根本没有纯洁的男女关系,如果吉米也到她家拜访的话,两人之间的差距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她告诉我,她不会放弃的,真是个固执的丫头,我硬起心肠说道:“亲爱的,但你已经结婚了。”我问她还记不记得在诺德斯特姆教堂对自己丈夫许下的誓言,她会深爱尊敬服从自己的丈夫,直至死亡将他们分开。我很难忘记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她眼睛里满是失望,像在跟我说:我是不会明白的。

我当然知道爱情中的禁忌是什么,也如实相告,但她还是太年轻了,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才有强烈的情感。我们分手道别的时候闹得很不愉快,想来真是难过。我最后一次试图说服她放弃医院的工作,但被她拒绝了。我让她考虑一下自己的身\_体状况,她却把我的担忧抛之脑后。她美丽的脸庞像是大师的杰作,失望的表情爬上她的脸庞,感觉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消散了一样。但我不会放弃,我还有最后一张王牌。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但火车离开伦敦的时候,我已经作出了决定——我要写信给吉米·梅特卡夫,告诉他,他的所作所为会毁了薇薇安。也许,薇薇安陷入疯狂的时候吉米会小心谨慎些吧!


日光西斜,阅览室里逐渐变得阴暗冰凉。洛瑞尔已经连续看了两个小时的日记,凯蒂·埃利斯的字迹虽然工整却过于秀气,洛瑞尔的眼睛都看花了。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凯蒂的话。洛瑞尔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写信给吉米。难道妈妈的计划就是因此而搁浅的?虽然薇薇安不肯放手,但凯蒂的来信显然会让吉米放弃他和薇薇安之间的友情,不过,这就是妈妈和吉米感情最终破裂的原因吗?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事——年轻情侣为了获得幸福不顾一切,却最终因自己的所作所为劳燕分飞。这是常有的事。那天在医院,母亲对洛瑞尔说,人应当为爱情而走进婚姻,不应该等待,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那时候,她心里是不是就想着这件事?桃乐茜是不是等得太久,想要的太多,所以才让爱人扑进了别人的怀抱?

洛瑞尔觉得,薇薇安身上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桃乐茜和吉米的计划才被迫中止。难道,这仅仅是因为吉米爱上了她?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凯蒂·埃利斯不愧是牧师的女儿,她担心薇薇安会跨越婚姻的道德底线,但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原因。凯蒂的确是个爱操心的人,但从她对薇薇安的关心来看,薇薇安肯定有某种慢性疾病,不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人该有的生机勃勃。薇薇安本人也曾在信中提到,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丈夫亨利坐在病榻旁,握着她的手希望她尽快康复。薇薇安·詹金斯是不是身\_体不好,所以面对外界尤为脆弱?她是不是经历了一系列心理或身\_体的创伤,所以特别容易旧疾复发?

难道——洛瑞尔忽然坐直了身\_体——薇薇安和亨利结婚后曾多次流产?这样就能解释丈夫对她无微不至的宠溺。她身\_体稍微好转就想走出家门,或许是想摆脱家庭带给她的烦恼。勉力做些身\_体难以承受的事情刚好证明了这一点,凯蒂·埃利斯之所以不愿意她在医院跟孩子们打交道或许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事情真是这样的吗?凯蒂是担心薇薇安和孩子们在一起会经常想起自己膝下无子的事实,怕她更加难过吗?薇薇安在信中提到,追求明知自己不能得到的东西是人之本性,她也不能免俗。凭直觉,洛瑞尔认为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凯蒂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话也验证了她的推测。

洛瑞尔希望有更多线索,便于自己找出真相。她忽然想起了格里的时光机器,那玩意儿用在此刻再合适不过。但现在她还得继续阅读凯蒂的日记。她从后面几篇日记中得知,虽然凯蒂一直不看好他们,但薇薇安和吉米之间的友情持续升温。5月20日这天的日记里忽然提到,薇薇安来信说自己再也不会和吉米见面,是时候让他开始新生活了。薇薇安跟他告别,希望他一切都好。

洛瑞尔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凯蒂到底有没有写信给吉米,如果有的话,是否就是她的信导致了薇薇安的转变。她替薇薇安·詹金斯感到惋惜,虽然洛瑞尔知道吉米对她的友情并非一见钟情那么简单,但她还是忍不住同情那个年轻的女-人,这么一点点细微的情感居然能让她如此满足。洛瑞尔觉得,自己之所以对薇薇安心生怜悯,或许是因为早就知道了她宿命的结局。但一向觉得这段友谊应该结束的凯蒂,对这个结果似乎也很矛盾。


出于对薇薇安的担心,我希望她结束和那个年轻人的感情,可如今,我的愿望达成,心里却背负了沉重的负担。薇薇安的来信没有说他们分手的细节,但从她的语气中不难揣测这个过程有多么艰难。她字里行间满是顺从。她只说,我是对的,这段友谊该结束了,她让我不要担心,一切都很好。无论她是悲伤还是愤怒我都不觉得奇怪,但她这种沮丧的语气却让我非常忧虑。我担心她是不是身\_体不好,我期待她的下一封来信,希望那时候她会好些。我相信,我的做法是对的。


薇薇安再也没有来信。“三天之后,”凯蒂·埃利斯在日记中写道,“薇薇安·詹金斯去世了。”她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


* * *


三十分钟后,洛瑞尔急匆匆地穿过新学院被暮色笼罩的草坪,往车站赶去。她在脑海中回顾今天获得的信息时,手机忽然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但她还是接起来。

“是洛尔吗?”电话那头问道。

“格里?”电话那头非常嘈杂,洛瑞尔努力想听清楚他的话。“格里,你在哪儿?”

“我在伦敦,弗利特街上的一个电话亭。”

“伦敦现在还有能用的电话亭?”

“是的,也可能是我乘坐时间机器,穿越回过去了,那样可就糟了。”

“你在伦敦做什么?”

“查找鲁弗斯医生的资料。”

“是吗?”洛瑞尔用手捂着另一边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一些,“有结果吗?你查到什么了?”

“我找到了他的日记,战争快结束的时候鲁弗斯医生因感染,生病去世了。”

洛瑞尔的心跳得飞快,她不想听医生的死讯。追寻真相的过程中,留给悲伤的空间不多。“然后呢?日记中都说什么了?”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拣重要的说,快点,求你了。”

“等一下。”她听见格里投币的声音,“你还在吗?”

“在,在呢。”

前面是黄灯,洛瑞尔停下脚步,听格里在电话那头说道。“洛尔,她们从来都不是朋友——妈妈和那个薇薇安·詹金斯——鲁弗斯医生说,她们从来都不是朋友。”

“你说什么?”洛瑞尔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们几乎都不认识彼此。”

“你是说妈妈和薇薇安吗?你胡说什么?我看了那本书,还有照片——她们肯定是朋友。”

“是妈妈一厢情愿,想跟薇薇安做朋友。鲁弗斯医生在日记里说,妈妈想成为薇薇安·詹金斯,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以为她们俩是难分彼此的好朋友——医生的原话是‘同一种人’,但这一切都是妈妈的想象。”

“可是……我……”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但薇薇安的所作所为让妈妈明白,她们根本不是好闺蜜。”

洛瑞尔想起基蒂·巴克尔提到过的那次争吵,薇薇安和桃乐茜之间起了争执,桃乐茜心情一直不好,并因此起了复仇的念头。“究竟怎么回事,格里?”她追问道,“薇薇安究竟做了什么?”

“她——你等等。浑蛋,我没硬币了。”电话那头传来摇晃钱包和听筒的嘈杂声,“电话马上要挂了,洛尔——”

“给我打过来,去换些硬币给我打过来。”

“来不及了,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我要回格林埃克——”

电话那头忽然陷入寂静,格里的声音消失了。





27 & &1941年5月,伦敦




第一次带薇薇安回家拜访父亲的时候,吉米觉得很尴尬。狭小的房间,把这儿当家在吉米看来已经很糟糕,但落入薇薇安眼中,那可就更糟糕得让人绝望了。真不知道自己把旧毛巾搭在木柜子上,把它改造成餐桌的时候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不过,薇薇安依旧若无其事,好像用不配套的茶杯喝红茶,还有父亲的床尾上停着一只小鸟这事,没什么不妥一样。在她看来,一切都很好,吉米待客非常周到。

吉米的父亲一直称呼薇薇安为“你的姑娘”,他尖着嗓子问吉米,这对小情侣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吉米至少跟父亲解释了三遍,最后只能冲薇薇安抱歉地耸耸肩,让她把这事当作玩笑。他还能怎么做?这不过是老人的无心之失而已——父亲只见过桃莉一次,那还是战争爆发前,在考文垂的时候。再说,他也没有恶意。薇薇安似乎并不介意,吉米的老父亲也非常高兴。他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跟薇薇安聊天非常有趣,他好像一直在等这样一个听众。

父亲和薇薇安聊起自己从前的趣闻轶事,两人都乐得哈哈大笑。一老一少合力想办法教会芬奇新的小把戏,开心地争论如何串鱼饵的问题,吉米知道自己心里满是感激。这些年来,父亲常常糊涂,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方,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他的眉头老是拧在一起。上次这样开怀大笑,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有时,吉米会想象和父亲聊天的人是桃儿,是她为父亲端来一杯热茶,用他喜欢的动作搅拌炼乳,是她的故事让老头子惊奇又开心地摇头晃脑……但他无法想象出这幅画面,他为自己下意识地拿薇薇安和桃莉作比较而感到自责。对比没有任何意义,对两个女-人都不公平。桃儿要是有时间的话肯定会来看望他父亲的,她不是养尊处优的悠闲淑女,军工厂的工作时间很长,一天下来她早就倦了,为数不多的清闲夜晚自然想跟朋友们约会玩乐。

薇薇安似乎发自内心喜欢这间小屋里的时光,吉米曾唐突地为此表示感谢,好像她卖了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但薇薇安的表情却好像他疯了一般。“谢我什么?”看着她一脸的不解,吉米觉得自己很蠢,于是赶紧讲了一个笑话,跳过这个话题。后来,吉米觉得自己想多了,薇薇安或许就是想来看看父亲,所以才和自己保持联系的吧!不管如何,这是唯一说得过去的理由。

吉米有时候忍不住会想,那天在医院门前,自己邀请薇薇安同行的时候她为什么会同意呢?当然,自己发出邀请的原因很清楚——她病了那么久,吉米推开阁楼大门,惊喜地看见她回来了,一瞬间,整个世界似乎都更加明亮了。她离开的时候吉米赶紧追上去,他推开医院大门,看见薇薇安站在台阶上系围巾。他没奢望薇薇安会答应自己的请求,他只知道,排练的时候自己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他想和她待在一起,这并非是桃莉的要求,而是他喜欢薇薇安,喜欢跟她在一起。

“吉米,你有孩子吗?”他们肩并肩往前走的时候,薇薇安问道。她的步子比平常慢了许多,看来大病一场之后她身-子还是有点虚弱。吉米发现,她一整天都郁郁寡欢。虽然她还像往常一样跟孩子们嬉笑打闹,但她眼中的谨慎和保留却让他很不习惯。吉米虽然不知道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但却真心为薇薇安感到难过。

他摇摇头:“没有。”想起自己曾问过她同样的问题,为此让薇薇安很难过,吉米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但这次是薇薇安把话题扯到这方面的,她继续说道:“但你终有一天会有孩子的。”

“是啊。”

“你想要一个还是两个?”

“一两个只是开始,然后会再生六个孩子。”

薇薇安笑了。

“我们家就我一个孩子,”吉米解释道,“总觉得有些孤单。”

“我们家有四个孩子,太吵了。”

吉米也笑起来,他发现自己以前从未笑得这样舒心,连嘴角都满是笑意。“你在医院讲的那个故事,”他们转过街角,吉米想起自己送给薇薇安的那张照片,“你说的高脚木楼,魔法森林,丛林那边的人家,其实都是你自己的家庭,对吗?”

薇薇安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吉米那天特别想给薇薇安讲父亲的故事。或许是薇薇安说起自己家人时的神色勾起了他的思绪吧!也可能是薇薇安那充满魔法和渴望、能让时间消失的故事,让他一时间很想找个人倾诉。不管怎样,他把自己家里的故事全都告诉了她。薇薇安有时也会发问,吉米想起自己第一天看见她和孩子们在一起,她倾听孩子们说话时真挚的神情。薇薇安说,自己想去探望吉米的父亲。吉米以为她只是在客套而已,但下一次排练的时候,薇薇安又提到这件事。“我给老人家带了点东西,”她补充道,“他肯定会喜欢。”

第二周,吉米终于同意带薇薇安去见自己的父亲,她给老人家带了一条不错的墨鱼。“这是给芬奇的小礼物。”薇薇安说,这鱼是她和亨利去拜访出版商的路上,在沙滩上捡到的。

“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吉米。”父亲大声说道,“漂亮得跟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样,还很和气。你打算等我们去海边的时候举办婚礼吗?”

“我不知道,爸爸。”吉米看了看薇薇安一眼,她正假装专注地看着墙上的照片,“等等再说,好吗?”

“别拖太久了,吉米,你妈妈和我岁数都大了。”

“好的,爸爸,我保证,等我们定下来了第一个就告诉你。”

后来,他送薇薇安去地铁站的时候,他解释说父亲脑子有些糊涂,希望薇薇安不要见怪。

她的表情很惊讶:“吉米,你父亲的话没什么需要道歉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我不想让你觉得尴尬。”

“恰恰相反,我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薇薇安问道:“你以后打算住在海边吗?”

“有这个计划。”计划这个词让吉米心里一紧,他完全是无意识说出这个词的,他心里有些自责。跟薇薇安描述他和桃莉未来的生活场景让他备感尴尬——毕竟,他们的未来和桃莉的阴谋裹挟在一起,而他也参与了其中。

“你会结婚。”

他点点头。

“太棒了,吉米,真为你感到高兴。她长得漂亮吗?我真傻,她一定很美。”

吉米含混地笑了笑,希望赶紧结束这个话题。但薇薇安继续追问:“跟我讲讲她吧!”她笑起来。

“你想听哪方面的?”

“我也不知道……就随便说说吧!嗯,比如,你俩是怎么相遇的?”

吉米的思绪回到考文垂的咖啡馆。“我那时候扛着一袋面粉。”

“她就爱上你了?”薇薇安打趣道,“那她肯定很喜欢面粉了。她还喜欢什么?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很有趣,”吉米的喉咙有些发紧,“永远充满活力,充满幻想。”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这场谈话,但他心里却想起了桃儿,想起了曾经的那个女孩,如今的那个年轻女-人,“她在大轰炸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天哪,吉米,”薇薇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真可怜,她肯定要崩溃了。”

她的同情真挚而发自肺腑,吉米有些受不了。他想起桃莉的阴谋,想起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一时间觉得非常耻辱。加上内心对欺骗的厌恶,他忽然想要跟薇薇安坦白一切。可能,他内心深处其实希望这样能够摧毁桃儿的计划。“说实话,你可能认识她。”

“你说什么?”薇薇安看了吉米一眼,神情非常警觉,“怎么可能?”

“她叫桃莉。”吉米屏住呼吸,回想薇薇安和桃莉之间的恩怨情仇,“桃莉·史密森。”

“不认识。”薇薇安显然松了一口气,“我认识的人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现在,轮到吉米一头雾水了。桃莉说过,她和薇薇安曾经是好朋友。“你们都在妇女志愿服务社工作,她以前也住在坎普顿丛林——就在你家对面,她是格温多林夫人的陪护。”

“天哪!”薇薇安恍然大悟,“天哪,吉米。”她松开抓着他胳膊的手,棕色的眼睛里满是恐慌,“那她知道我们俩都在医院做义工的事情吗?”

“不知道。”吉米撒谎道,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薇薇安似乎松了一口气,想故作轻松地笑笑,但脸上很快浮起了新的忧愁。她悔恨地叹了口气,轻轻用手捂着嘴。“吉米,她肯定很恨我。”她看着吉米的眼睛,“我太对不起她了——不知道她跟你说过没有,她帮过我一个大忙,把我丢掉的项链坠子送回来,可我——我太粗鲁了。那天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心情很糟,所以态度很差。后来,我去找过她,想跟她道歉,解释那天的一切。我敲响坎普顿丛林7号的大门,但没人开门。后来,那家的老太太去世了,所有人都搬了出去。这一切发生得很突然。”薇薇安说话的时候用手指摆弄着脖子上的项链坠子。“你能帮我告诉她,我那天不是故意的吗?”

吉米答应了她的要求。听见薇薇安的解释,他心里莫名觉得很开心。这证明了桃莉所言不虚,但也说明整件事,薇薇安表现出来的冷漠,其实都是一个天大的误会罢了。

吉米和薇薇安沉默着往前走,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最后,还是薇薇安开口说道:“你为什么迟迟不结婚呢,吉米?你们,你和桃莉彼此深爱着对方,不是吗?”

吉米的开心顿时烟消云散,他向老天爷祈祷,希望薇薇安能结束这个话题。“是的。”

“那为什么不现在就结婚?”

他的谎言是老生常谈的调子。“我们想要个完美的婚礼。”

她点点头,思考着,然后问道:“有什么能比和自己深爱的人结婚更加完美呢?”

或许是心头的-羞-愧感让吉米迫不及待地想要为自己辩护,也可能是他潜意识中,父亲数十年如一日地空等母亲回来的画面刺激了他,吉米苦涩地笑起来。“首先,我得有能力让深爱的人开心。要有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要有一日三餐,冬季能有取暖的钱。对我们这种难得存下几个钱的人来说,这绝不是容易的事情。这或许没有你想象中浪漫,但这就是生活,不是吗?”

薇薇安的脸色变色苍白,吉米知道,自己的话让她很受伤。但他的拧脾气也上来了,尽管他生气的对象是自己,根本不关薇薇安的事,他还是没有开口向她道歉。“你说得对,”薇薇安开口道,“对不起,吉米,是我说错了,是我太不食人间烟火。再说,这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被你描述的画面感动了——你说的农舍、海边都太美了。”

吉米没有搭话。薇薇安说话的时候他一直静静地看着她,但她说完,吉米却扭过头。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时,吉米心中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他们两人——他和薇薇安——在海边奔跑。他想拦下她,在街上捧着她的脸庞,给她一个长久又热烈的吻。天哪,自己究竟怎么了?

吉米点燃一支烟,边走边抽。“你呢?”他喃喃地问道,心中有些愧疚,想弥补些什么,“你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她挥了挥手,“我没想过未来。”

他们走到地铁站,两人仓促道别。吉米既觉得内疚又觉得不舒服,接下来,他还要赶到里昂斯街角餐厅去见桃莉。

“我把你送到肯辛顿吧!”他叫住薇薇安,“让我送你安全到家。”

她回头看了吉米一眼。“有炸弹朝我飞来时你会接住它吗?”

“我会尽力。”

“不用了,”她说道,“谢谢,我还是自己回去吧!”她好像又变成了从前的那个薇薇安,急匆匆走在吉米前面,连个笑容都不肯施舍。


* * *


桃莉正在抽烟,她从餐厅的窗户里看见吉米的身影,于是一边瞧着玻璃窗,一边整理衣袖上的白色毛皮。这个天气穿皮草有点热,但桃莉还是不愿意脱下来。这件皮草大衣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很强大,此刻,她尤其需要它。最近,她总有不好的预感,觉得事情已经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恐惧让她内心一阵翻腾,最糟糕的是她不知道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

她筹谋的计划本来看似天衣无缝,既能轻而易举地给薇薇安·詹金斯一个教训,又能让吉米和自己的日子好过些。但随着计划一天天实施下去,吉米一直没能把薇薇安约出来,“出轨”的照片也无从拍摄。与此同时,桃莉发现自己和吉米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不敢看自己的眼睛。桃莉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她一早就不应该让吉米去干这件事。最低落的时候,桃莉甚至怀疑,吉米可能没有以前那么爱自己了,他不再认为自己独一无二。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前一天晚上,他们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争吵来得毫无端倪——她和凯特琳、基蒂一起去跳舞,她觉得凯特琳笨手笨脚的。她以前经常对人评头论足,但这次却引得吉米十分生气。吉米说,如果她觉得自己原来的朋友如此不堪的话,就去结交新的朋友好了。如果桃莉跟她并不喜欢的人出去玩,还不如去他家看看他和他父亲。吉米话中的尖锐吓着了桃莉,他的脾气来得有些突然,而且来意不善,桃莉忍不住在大街上哭出声来。以前,桃莉只要一掉眼泪吉米就知道她是真的伤心了,就会来哄她,逗她开心,但这次他没有这样做。他大声吼道:“天哪!”然后捏着拳头走了。

桃莉咽下心头的泪水,在黑暗中倾听并等待着。但漫长的一分钟内,她什么都没听见。她以为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她把吉米推得太远了,这次他真的离她而去了。

吉米没有离开,他还是回来了,但却不是像桃莉想象的那样来道歉的。当时,她差点没听出来这是吉米的声音。他说,“你应该答应嫁给我的,桃儿,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真他妈的应该答应。”

桃莉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她听见自己哭着喊出声来,“不是的,吉米——你应该早些向我求婚!”

后来,他们在怀特太太的公寓门前和好如初。两人小心翼翼地吻别,礼貌地互道晚安,他们都声称彼此间的感情更加深厚了。但桃莉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那天夜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几个小时才勉强入睡,心里一直想着过去几个星期以来发生的事情。她想起每次跟吉米见面的场景,想起他的一言一行,所有的事情像放电影一般在她心头一一闪过,然后,她明白了事情的根源——是她的计划,是她让吉米去做的事情。这不仅没有如她所愿地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还差点毁了一切……

此刻,桃莉掐灭烟头,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封信。她把信笺抽出来,再次读了一遍。这是一家名叫“海之蓝”的公寓的聘用信,吉米在报纸上发现了招聘广告,特地剪下来给她看。“桃儿,这工作听起来不错。”他说道,“海边的美丽地方,有海鸥,空气中有咸咸的味道,还有冰激凌……我可以在那边找份工作……肯定能找到的。”桃莉实在没办法想象自己跟在肤色各异的游客后面打扫卫生的样子,但吉米一直在边上看着她,直到她开始写应聘信。桃莉心中其实有点喜欢吉米强势霸道的一面。最后,她觉得只要能让吉米开心,自己何乐而不为呢?就算最后人家真的肯用她,她也可以悄悄写信回绝。当时,桃莉觉得他们最后一定能拿到薇薇安“出轨”的照片,她根本不必做这样一份工作。

餐厅大门打开,吉米走进来。桃莉看得出来,他是一路跑过来的——她希望,吉米这么着急是因为迫不及待地想见自己。桃莉朝他挥挥手,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深色的发丝散落在额头上,看上去既英俊又有些危险。“嗨,桃儿。”他吻了吻她的脸颊,“穿皮草有点热吧?”

桃莉笑着摇摇头:“我觉得还好。”她往旁边的椅子上移了移,给他挪出位置,但吉米径直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挥手示意服务员过来。

他们要了些茶点,桃莉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个主意。”吉米的脸色立马紧张起来,他的警觉让桃莉内心非常自责。她轻轻握着他的手:“吉米,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咬着嘴唇,有些踌躇,再次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实际上,我想的是我们的计划。”

吉米戒备地抬起下巴,桃莉赶紧往下说:“我希望,你把这件事忘了——别去管什么约会和照片。”

“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点点头。她从吉米脸上的表情看出来,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其实,我根本就不该提出这个要求——”她语速太快,所以有些含混,“是我自己在钻牛角尖,格温多林夫人的事,还有我的家人……让我变得有点疯狂,吉米。”

吉米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用手捧着她的脸庞,深色的眸子紧紧看着桃莉的眼睛。“我的傻姑娘,这不能怪你。”

“我不应该对你提出那样的要求。”面对吉米的吻,她再次道歉,“这不公平,我很抱歉——”

“别说了。”他声音里的解脱让人觉得十分温暖。“没关系,事情都过去了。让我们把这一切都抛在身后,往前看吧!”

“嗯。”

吉米往后仰了仰,端详着桃莉,然后摇摇头,笑起来,声音里满是惊喜和愉快。这声音让桃莉感到一阵愉快的战栗。“我也想这样。”他说道,“就这样做吧!嗯,我来的时候你不是有事情要告诉我吗?”

“噢,是的。”桃莉兴奋地说道,“你不是在组织一场演出吗?我那天本来要上班的,但我决定逃一天班,和你一起去看演出。”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也想见见妮拉和其他孩子,看你扮演小叮当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


* * *


战争孤儿表演的《彼得·潘》仅此一次,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孩子们奔跑厮打,在满是尘土的阁楼上用几条旧床单表演了一场魔法。那些伤势太重的孩子们在观众席上尖叫着鼓掌欢呼,吉米自如地掌控灯光,小精灵赢得了众人的喜爱。演出结束后,孩子们取下船上的海盗旗,换上“夜莺之星”的旗帜,把吉米给他们讲的那个故事活灵活现地搬上了舞台。为了这个惊喜,他们已经偷偷排练了好几个星期。演出结束后,托马林医生上台讲话,薇薇安和吉米也上台鞠躬。吉米看见桃莉在观众席上朝自己挥手,他笑着冲她眨眨眼。

不知为什么,今天带桃莉来医院,他心里居然有些紧张。桃莉提出一起来看演出时,他心里非常内疚——自己和薇薇安走得太近了,同时,他也担心桃莉的出现会让自己和薇薇安之间的关系再度恶化。但他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桃莉,只好破罐破摔,走一步看一步。他没有跟桃莉坦承自己和薇薇安之间的友情,相反,他告诉桃莉,自己责问薇薇安为什么桃莉去送项链坠子时她会是那样的态度。

“你跟她提到我了?”

“当然了。”他们走出餐厅,手牵手走进漆黑的夜晚,“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怎么能不提到你呢?”

“她是怎么说的?她承认了吗?她有没有说自己那天有多恶劣?”

“她都说了。”桃儿点烟的时候,吉米停下脚步,“她非常非常抱歉,她说她那天受了些刺激,但也不应该那样对你。”

月光中,他看见桃莉的下唇颤-抖着。“太糟了,吉米。”她小声说道,“她说的话,他们带给我的感觉,太可怕了。”

他帮她把一缕头发顺到耳后。“她想跟你道歉,但她去格温多林夫人家里的时候,屋子里没人。”

“她去找我了?”

吉米点点头,他看见桃莉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原来的苦涩一扫而光。这个改变太让人激动了,不过他并不吃惊。桃莉的情绪就像天上的风筝,一会儿低沉,一会儿又乘着清风直上云霄。

那天晚上,他俩去跳舞了。几个星期以来,那个可怕的计划一直悬在头顶,他们很久没有这么轻松愉快地相处了。他们像以前那样欢笑打闹,最后,吉米跟她吻别,从怀特太太公寓的矮窗户里钻出去。回家的路上,吉米想,带桃儿一起去看演出或许并不是一个坏主意。


* * *


他的看法是对的。除了开始的时候有些不顺之外,演出那天比他预想中要顺利得多。他们到达阁楼的时候,薇薇安正在往船上挂船帆。她转过身,看见吉米和桃儿,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惊讶的神情显而易见。吉米内心感到一阵不安。他手里抱着桃儿的白色大衣,薇薇安小心翼翼地从船上爬下来。他们打招呼的时候,吉米有些紧张,不过这寒暄还算顺利。桃莉的表现让他既高兴又骄傲,她终于从牛角尖中走出来,把一切恩怨抛开,友好地对待薇薇安。吉米看得出来,薇薇安也松了一口气。虽然,她的话比往常少了许多,人也没有那么热情。他问道,亨利会不会来看表演时,薇薇安脸上的神情像是被冒犯了一样。她说,自己的丈夫在国家信息部工作,实在抽不开身。

多亏了桃莉,她总有法子让气氛热起来——“吉米,快来。”趁孩子们还没到场,她挽着薇薇安的胳膊,“给我们照张相吧!就当是纪念这特别的日子。”

开始的时候薇薇安并不情愿,她说自己不喜欢照相,但桃莉热情邀请,吉米不想扫她的兴,于是也微笑着劝道,“我保证,照相不会疼的。”薇薇安终于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掌声终于停下来,托马林医生告诉孩子们,吉米为他们准备了一份礼物。他宣布完,孩子们又是一阵欢呼。吉米朝大家挥挥手,分发照片。那是薇薇安生病离开的时候,他给孩子们拍的。照片上是孩子们全副武装进行排练时,一起站在船上的样子。

吉米也给薇薇安冲印了一张。他看见薇薇安正在阁楼的角落里,把孩子们扔下的道具收拾到藤篮里,托马林医生和玛拉正在跟桃莉交谈。

“结束了。”他走到薇薇安身边。

“是啊,都结束了。”

“明天的报纸肯定会热烈讨论这场演出。”

她笑起来:“当然了。”

他把照片递给她:“这是给你的。”

她接过照片,微笑着看着孩子们的脸庞。她弯腰把藤篮放下,衬衣领口微微敞开,吉米看见她肩膀到胸骨一块都布满了瘀青。

“没事。”她注意到吉米的目光,赶紧用手指捂住领口。“灯火管制的时候,我去防空洞的路上摔了一跤,被邮箱绊倒了——黑暗里总有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挡在路上。”

“真的没事吗?看上去很严重。”

“我的皮肤容易起瘀青。”她看着吉米的眼睛,那一瞬间,吉米觉得自己捕捉到了什么。薇薇安笑了笑,“我走路总是很快,所以经常撞上东西,有时候也会撞上人。”

吉米想起他们见面那天,也忍不住笑起来。一个孩子走过来,牵着薇薇安的手走开了。吉米想起薇薇安反复生病,想起她不能生育,在脑海中思索什么病会让人身上布满瘀青,一阵担忧浮上心头。






28





薇薇安坐在床边,拿着吉米上次送给她的照片。轰炸刚刚结束,大地上硝烟弥漫,碎玻璃碴闪闪发光,远处,几个人正从防空洞里钻出来。薇薇安笑起来,她躺在床-上,合上眼,希望灵魂能跨越深渊,穿越暗影大地,透过雾气和水下隧道深处的闪光,看见家人在澳大利亚的家里等她。

她静静地躺着,努力尝试,希望能看见逝去的亲人。

一切都是徒劳,她睁开眼。最近,薇薇安一闭上眼就会看见吉米·梅特卡夫,看见他深色的发丝散落在前额,说话前嘴角微微翘起,谈起自己父亲的时候眉头紧锁……

她飞快地站起身,走到窗户边,照片就放在身后的床罩上。孩子们的演出已经结束一个星期了,这段时间,薇薇安一直心事重重。她想念跟孩子们和吉米一起排练节目的时光,如今这样每天两点一线地往返于食堂和这座没有声响的大房子中,她实在快受不了了。房子里太安静了,静得有些瘆人。这样一栋大房子里,应该有孩子们在楼梯上追逐奔跑,顺着栏杆往下滑,在阁楼上跺脚打闹。就连女佣萨拉也走了。那件事之后,亨利坚持要解雇她,但薇薇安其实并不介意她继续留下来。慢慢地,薇薇安已经习惯了吸尘器撞上墙壁踢脚板的声音,习惯了老旧的地板发出的咯吱声,她隐隐觉得还有一个人在呼吸,走动,四处张望,跟自己就在同一个空间里。

窗外的街道上,一个男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过去,车前的篮子里装满了脏兮兮的园艺工具。薇薇安拉上薄薄的纱帘,盖住格子图案玻璃窗。她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整理思绪。这几天,她一直在心里断断续续地构思写给凯蒂的信。自从她上次离开伦敦之后,薇薇安觉得她们之间似乎有了隔阂。薇薇安迫不及待地想修复她们的友谊,这不是妥协和让步,而是解释——明知自己是正确的情况下,薇薇安从来不会向别人道歉。

她想让凯蒂明白,她和吉米之间的友情是真挚善良的,最重要的是,这段友情是纯洁的。她不会弃自己的婚姻于不顾,也不会罔顾自己的健康,凯蒂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她想告诉凯蒂老梅特卡夫先生的故事,自己能让他老人家开怀大笑。她想让凯蒂知道,自己和吉米在一起聊天、看照片的时候非常放松,吉米相信人性至善,她觉得他肯定不会是坏人。她想说服凯蒂,自己对吉米的感情不过是朋友之间的情谊而已。

虽然,这并不是真的。

薇薇安心里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吉米·梅特卡夫的。那天,她坐在楼下的餐桌前用早餐,亨利跟她讲自己在信息部工作时的事。她茫然地点点头,脑子里却想着医院里发生的趣事——吉米为了让新来的孩子高兴,做了许多滑稽的事情。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在亨利的故事此刻也到了高潮,他朝薇薇安笑了笑,走过来亲-吻她:“亲爱的,我就知道你也这样觉得。”

薇薇安也知道,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吉米永远不会了解她心中的感觉。即便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俩也不会有未来——她许不了他未来,薇薇安的命运早已写好,不容更改。她早就死心了,即便自己的生活再怎么糟糕,她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焦虑或是沮丧。她已经接受自己的命运,余生都会这样度过,她既不需要忏悔,也不需要表达爱意治愈自己。

薇薇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嘈杂拥挤的火车站,准备去往一个遥远的陌生国度时就已经明白,她只能掌控自己内心的小世界。搬进坎普顿丛林的大宅子之后,听见亨利在盥洗室吹口哨,刮胡子,看见他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模样,薇薇安很庆幸,内心的小世界为自己一人所独有。

即便如此,那天看见吉米和桃莉·史密森一起出现她还是非常震惊。她和吉米聊天的时候提到过一两次他的未婚妻,但吉米的嘴像贴了封条似的严实,所以薇薇安也不好追问。她不知道吉米在医院外还有另一种生活,不知道除了他父亲之外,他还有其他爱的人。他温柔地牵着桃莉的手,深情地凝视她……看见他和桃莉在一起的样子,薇薇安强逼自己面对现实。她或许对吉米有几分爱,但吉米爱的人是桃莉。薇薇安知道为什么。桃莉漂亮又有趣,充满活力又无所畏惧,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亲近。吉米曾用“灿烂”这个词形容她,薇薇安明白他的意思。他爱桃莉,所以愿意为她随风鼓起的华丽船帆竖起一根桅杆,她正是吉米这样的男人会狂热爱恋的女-人。

所以,薇薇安想告诉凯蒂——吉米已经订婚,很快就要结婚了。他的未婚妻是个非常迷人的姑娘,所以他和薇薇安之间的友情是——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薇薇安有些惊讶。白天的时候,坎普顿丛林25号一般不会有人打电话来。亨利的同事会打他办公室的电话,薇薇安自己并没有多少朋友,会给她打电话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她满腹疑虑地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语速太快,薇薇安没听清楚他的名字。“您好,”她再次问道,“请问您是——”

“莱昂纳尔·鲁弗斯医生。”

薇薇安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她想,这人可能是托马林医生的朋友。“有什么事吗,鲁弗斯医生?”这时候的薇薇安有点像她的母亲,母亲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缥缈、温柔、清脆,一点都不像她本来的嗓音。

“请问你是薇薇安·詹金斯太太吗?”

“是的。”

“詹金斯太太,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这件事和一个年轻女-人有关,你可能见过她一两次。她以前就住在你家对面,是格温多林夫人的陪护。”

“你是说桃莉·史密森吗?”

“是的。本来……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情,我应该为她保密,但为了你好,我还是决定告诉你。詹金斯太太,我建议你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薇薇安本来就坐着,所以她答应了医生的要求。医生给她讲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她仔细地倾听,很少开口说话。鲁弗斯医生挂断电话之后,薇薇安还握着听筒呆坐了很长时间。她在心里反复回味医生的话,想弄清楚他话中的含义。他提到桃莉,说她“是个好女孩,心血来潮的时候想象力非常惊人”,还提到桃莉的男朋友,“我没见过那个小伙子,应该是叫吉米吧”。他告诉薇薇安,桃莉和吉米非常想在一起,他们需要一笔钱才能开始新生活。他把桃莉和吉米的计划全都告诉了薇薇安——他们想敲诈她一笔钱。薇薇安大声质问,他们为什么选择对自己下手的时候,医生解释说,桃莉觉得被自己仰慕的人“抛弃”了,所以非常绝望。

起初,薇薇安心里一阵麻木。感谢这件事带来的伤害,感谢她原本深信不疑的美好情谊原来只是一个谎言,否则她真的会崩溃的。她告诉自己,鲁弗斯医生搞错了,这一切不过是他的玩笑而已。但薇薇安想起自己问吉米,他和桃莉为何不赶快结婚,搬去海边的时候,他脸上苦涩的表情。他怒气冲冲地告诉薇薇安,浪漫是那些有钱人才能享有的奢侈。薇薇安什么都明白了。

她安静地坐着,内心的希望一点一点破灭。薇薇安向来擅长躲在感情的暴风骤雨后面——在这方面她有许多经验——但这次不同。很早以前,她把内心的一部分收拾妥善藏起来,如今,这藏起来的部分尝到了锥心之痛。薇薇安这时才明白,她渴望的不只是吉米,而是他代表的一切:另一种生活、自由,还有自己不曾想过的未来——不拖泥带水,一往直前的未来;还有过去——不是她那噩梦般的过往,而是和往事和平共处的机会……

楼下的挂钟鸣响,薇薇安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房间里变得阴冷,她的脸庞被泪水濡--湿--——她居然哭了。一阵穿堂风刮过,吉米送给她的照片从床-上飘落到地上。薇薇安呆呆地看着它,不知道这份特别的礼物是否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一个想要得到她信任,方便施展接下来的阴谋的诱饵。他们会拍下自己和吉米在一起的照片,然后写信敲诈……薇薇安坐直身\_体,内心一阵翻腾。她忽然意识到,除了失望之外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趟危险的火车即将启程,只有她才能阻止这一切。她把电话听筒放回原处,看了看手表——两点钟,也就是说,她只有三个小时,然后就该回家为亨利准备晚餐了。

没有时间悲伤了,薇薇安走到书桌边,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她步履蹒跚地走到门边——似乎那是唯一能摆脱内心煎熬和不断升腾的恐惧的出口——然后又回来拿起那本《彼得·潘》。她在扉页上匆匆写下一行字,然后合上笔帽,没有丝毫犹豫,急匆匆地走下楼。


* * *


吉米上班的时候,汉布林太太会过来照料老梅特卡夫先生。看见薇薇安的时候,她高兴地笑了。“太好了,亲爱的,我正想去杂货店买东西,就麻烦你照看一下老先生了,你不会介意吧?”她胳膊上挂着一个网兜,匆匆走出门外,一边摸着鼻子一边说,“我听说有的店里有香蕉卖,得有路子才能买到。”

薇薇安非常喜欢吉米的父亲。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父亲要是也能活到这把年纪,应该跟老梅特卡夫先生差不多。老梅特卡夫在农场长大,有许多兄弟姐妹,他说的许多故事薇薇安也有同感。父亲的故事影响了吉米对未来的期待,他也想过这样的生活。今天,老先生似乎兴致不高。“你们的婚礼,”他警觉地抓着薇薇安的手,“我没有错过你们的婚礼吧?”

“当然没有。”她温柔地答道,“没有你的话婚礼怎么开始?你想什么呢——不会发生这种事的。”看着他,薇薇安内心一阵绞痛。他已垂垂老矣,经常糊涂,时而感到惊恐。她希望自己能尽量让老人家过得舒服些。“我给你泡杯茶,好吗?”她问道。

“好的,”他说道,“太好了,谢谢你。”薇薇安的一杯茶似乎满足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听上去太棒了。”

薇薇安用勺子搅拌炼乳,门外忽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吉米走进来,看见薇薇安在这儿的时候好像有些吃惊,但并没有显露出来。他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薇薇安也笑着打招呼,但内心却一阵失落。

她待了一会儿,和梅特卡夫父子聊天,尽量在这间小屋里待得久一些。但最后,她还是得离开——亨利还在家等她呢。

吉米像往常一样送她去地铁站,走到站台门口的时候,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进去。

“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她从包里掏出那本《彼得·潘》递给吉米。

“送给我?”

她点点头。吉米被触动了,但她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些迷惑。“我在前面写了点东西。”她补充道。

他翻到扉页,看见薇薇安写下的那句话,“真正的朋友是黑暗里的一束光。”他笑起来,眼睛在散落的发丝后面闪闪发光。“薇薇安·詹金斯,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棒的礼物。”

“那就好。”她心里很疼。“现在我们扯平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或许会改变一切,想到这里,她有些踌躇。然后,她提醒自己,一切已经不同了,接到鲁弗斯医生电话的时候一切就变了。医生冷静的声音还在她脑海中盘旋,他明明白白地诉说的真相。“我还给你准备了另一件东西。”

“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准备那么多礼物干吗?”

她递给他一张纸。

吉米翻过来,看着上面的字迹,然后震惊地看着她:“这是什么?”

“我想,这没必要解释。”

吉米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嗓子:“我的意思是,你干吗要给我这个?”

“酬劳,谢谢你在医院做的一切。”

他把支票还给薇薇安,好像手里握着的是毒药一样。“我不要报酬,我只是想帮忙而已,我不会要你的钱。”

那一瞬间,疑虑和希望一起在薇薇安心中翻腾。但她了解吉米,薇薇安明白他的目光为何躲闪。吉米受了-羞-辱一般的表情不仅没有证实薇薇安心中的疑虑,反而让她更加难过。“我知道你的意思,吉米,我知道你从来就不是为了酬劳。但我希望你能收下。你肯定有用得着它的地方,拿去给你父亲改善生活吧!”她说道,“或者把它给你心爱的桃莉,就当是我谢谢她把我的项链坠子还回来——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心里好受些的话。你可以用这笔钱结婚成家,举行一个完美的婚礼。就像你们计划的那样,搬离伦敦,重新开始。去海边生儿育女,拥有美好的未来。”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你不是说,自己从未想过未来吗?”

“我是说我自己的未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喜欢你。”她抓住吉米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温暖、稳健、柔和。“我觉得你是个好男人,吉米,最好的男人,我希望你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听上去像是在告别。”

“是吗?”

他点点头。

“这的确是告别。”她靠得更近一些,然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毫不犹豫地吻了他。她吻了吉米,温柔急促而又决绝地吻了他。她把额头靠在吉米胸前,用力记住这美好的一刻。“再见,吉米·梅特卡夫。”她说道,“这次……这次我们真的不会再见了。”


* * *


吉米拿着支票,在车站坐了很长时间。他很生气,觉得薇薇安背叛了自己,但他也知道,自己这样说完全不公平。只是,薇薇安为什么要送支票给自己?为什么是现在——桃莉刚好放弃了那个计划,他和薇薇安成了真正的朋友。这和她身上神秘的疾病有关系吗?她今天的言语之中有种诀别的意味,吉米非常担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经常问他那个可爱的姑娘什么时候再来。吉米一边应付父亲,一边看着那张支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想把这讨厌的东西撕成碎片,但他没有——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这张支票能实现自己所有的愿望,虽然它让自己心中充满-羞-耻、沮丧,以及难以言说的悲伤。

那天下午,他和桃莉约好在里昂街角餐厅喝茶。他在心里纠结,要不要把这张支票一起带去。他来回思考这个问题,一会儿把支票从《彼得·潘》里拿出来,放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一会儿又把这烫手的山芋夹回书里,藏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他看了看手表,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过程。他快迟到了,桃莉肯定在等自己。之前,她给报社办公室打了电话,说有件重要的东西要给吉米看。她肯定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餐厅大门。他没办法跟她解释,自己丢失了一件珍贵的东西。

吉米感觉整个世界的黑暗都笼罩着自己,他把那本《彼得·潘》放进口袋里,去见未婚妻桃莉。


* * *


桃莉还是在老位置等他,当初提出那个计划的时候她也坐在那个位置。吉米一进餐厅就看见她了——她又穿着那件讨厌的白色皮草大衣。天气已经回暖,没必要穿皮草,但桃莉还是不愿意脱下那件衣服。在吉米看来,这件皮草大衣跟整个令人厌恶的阴谋裹挟在一起,单单看上一眼就让他浑身不自在。

“抱歉我迟到了,桃儿,我——”

“吉米,”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搞定了。”

“什么搞定了?”

“你看。”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我把它冲印出来了。”她把照片推过桌面,送到吉米面前。

吉米拿起来扫了一眼,心中立马充满了柔情。照片是演出那天在医院拍的,薇薇安的模样很清楚,吉米的样子也很清晰,他俩站得很近,吉米伸出手,想要扶住薇薇安的胳膊,他们相互凝视着对方。吉米记得这一刻,他就是在那时候发现了薇薇安身上的瘀青……他忽然意识到手里拿的是什么,“桃儿——”

“拍得很好,对吧?”她开心又骄傲地笑着,好像自己替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希望吉米赶紧谢谢她一样。

吉米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大,“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干这件事的吗?你说你错了,你说不该这样做。”

“我说的是你,吉米,我不应该让你去做这件事。”

吉米的目光回到照片上,然后又落到桃儿身上。他的目光就像一束无情的光,把漂亮花瓶上的裂痕照得清清楚楚。她的确没有撒谎,是吉米误会了。她从来没对孩子们,对演出,还有与薇薇安和好感兴趣,她只是觉得有机可乘而已。

“本来我——”她的脸色变了,“可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以为你会很高兴,你还是没改变心意,对吗?我这封信写得很棒,吉米,没有什么恶意,只有她自己会看到这张照——”

“不,”吉米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不会看到这张照片的。”

“你怎么了?”

“我今天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他把照片塞-回信封里,还给桃儿,“忘记这件事吧,桃儿,我们没必要这样做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狐疑起来。

吉米从口袋里拿出那本《彼得·潘》,从书里抽出支票,递给桃莉。她翻来覆去地看着,动作十分小心。

她激动得脸都红了:“哪儿来的?”

“薇薇安给我的——给我们俩的。说是为了感谢我在医院帮忙,谢谢你把她的项链坠子还回去。”

“她是这样说的吗?”桃莉眼中泪光闪闪,那泪水不是悲伤而是解脱,“吉米,这可是一万英镑啊!”

“是的。”他点了一根烟,桃莉还在恍惚地看着支票。

“比我想向她要的数目多多了。”

“嗯。”

桃莉跳起来亲-吻吉米,吉米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空落落的。


* * *


那天下午,他在伦敦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时间。桃儿把那本《彼得·潘》拿走了——他虽然不情愿,但桃儿不由分说地抢过去,求他让自己把这本书带回家,他实在找不到理由解释自己心里这份不情愿。支票还在他这里,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一样揣在他衣兜里,陪他在满目疮痍的街头游荡。没带相机出来,他看不见战争中细微的诗意画面,目之所及,一切都那么可憎。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花这张支票上的一分钱,如果桃儿要把这张支票花掉的话,自己再也不会见她。

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忍不住哭起来。滚烫的泪水夹杂着愤怒从脸上滑落,他用手掌擦去泪水,一切都错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事情回到原来的样子。父亲发现他情绪不好,问他是不是邻居家的孩子在学校欺负他了,要不要爸爸帮忙教训那些臭小子一顿?吉米渴望回到过去,但再也回不去了,他心里一阵悸动。他吻了吻父亲的额头,说自己一切都好。这时,他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上面的字迹工整秀气,写着:“吉米·梅特卡夫先生收”。

写信的人是一个叫凯蒂·埃利斯的女-人,她写信来是为了跟吉米谈谈薇薇安·詹金斯夫人的事情。吉米读完信,心里燃起怒火、爱和决心。凯蒂·埃利斯理由坚决,想让吉米离开薇薇安,但吉米读完信却觉得自己必须去见她。最后,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一切都清楚了。


* * *


桃莉·史密森写给薇薇安·詹金斯的信,还有信中的照片一起消失了。不过,桃莉现在不需要那封信,所以也没有去找,她根本没发现信不见了。但信的确消失了。她拿着支票跳起来亲-吻吉米的时候,厚厚的衣袖扫过桌子,信封滑到桌边上,摇摇欲坠,终于还是跌落到沙发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去了。

餐厅的顾客根本看不到信封,它可能会一直待在那里,盖满尘土,被蟑螂啃噬。日复日,年复年,里面的姓名变成遥远的回音,信封也化为一捧尘土。但命运开了个玩笑,所以有了后来的事情。

那天晚上,桃莉躺在惠灵顿公寓狭窄的小床-上,蜷成一团。她想象自己宣布离开公寓的消息时,怀特太太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这时,纳粹德国空军一架亨克尔111式战斗机在返回柏林的途中,从温暖的夜空里悄悄投下一枚定时炸弹。飞行员本来想炸掉马伯拱门,但太过疲劳,所以投弹的时候有了偏差,炸弹落在原来铁栏杆的位置——就在里昂街角餐厅前面。凌晨四点钟的时候,炸弹爆炸。桃莉太兴奋了,所以醒得很早。她坐在床-上,端详着《彼得·潘》的封面,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名字——桃乐茜——写在薇薇安的赠语前面。薇薇安送这样的礼物给自己真贴心,桃莉觉得自己之前误会了她,为此感到非常难过。看到她和薇薇安的合影时,桃莉心中更加内疚了——这还是演出那天,吉米给她俩拍的。现在她们又是好朋友了,这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炸弹把里昂街角餐厅夷为平地,隔壁的房子也有一半成了废墟。好在伤亡人数没有预想中那么多,39站的救护小组很快赶过来,从废墟中抢救幸存者。救护小组中有一个叫舒的好心人,她的丈夫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被吓得神志不清,她唯一的儿子在威尔士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遇难。快下班的时候,她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件东西。

舒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她本想一走了之,却还是弯腰把那东西捡起来。是一封信,上面有地址也贴了邮票,但还没来得及寄出去。她没有看信的内容,但信封没有封口,一张照片掉落在她手中。黎明破晓,第一缕阳光照亮硝烟四起的伦敦,舒看得很清楚,照片上有一男一女。看得出来,这是一对情侣,小伙子凝视那个漂亮姑娘时的眼神昭示了一切。他的眼睛离不开她。姑娘笑着,小伙子虽然没笑,但他脸上的神色明明白白地告诉舒,他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姑娘。

舒笑起来,想起她和唐原来四目相对的时候,心中有些难过。她把信封封上,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钻进来接班的同事身旁那辆棕色戴勒姆小汽车里,和维拉一起回到站点。舒信奉乐观主义,信奉帮助别人,把这封情书送往该去的地方就是今天她做的第一件好事。步行回家的路上,她把信塞-进邮箱。后来,在她漫长而幸福的余生当中,她有时也会想起那对情侣,期望他们一切都好。






29 & &2011年,格林埃克斯农场




天气热得像是在印度,热浪在田野上盘旋翻滚。整个上午,洛瑞尔都守在母亲的病榻边,梳妆台上的落地扇慢悠悠地转着。洛丝过来接班,洛瑞尔终于可以出去放风了。她本来想去小溪边走走,放松一下紧绷的双-腿,但树屋却在这时映入眼帘。她决定顺着梯子爬上去看一看,五十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去树屋。

谢天谢地,终于顺利爬到了树屋门口,但门比她记忆中矮小了许多,洛瑞尔只能弯腰爬进去。她盘腿坐在地板上,打量这间屋子。黛芙妮的镜子依旧摆在横梁边上,时光流逝,镜子背后的水银面已然斑驳,镜中洛瑞尔的身影也模模糊糊,仿佛水中的倒影。回到小时候待过的地方,在镜子中看见的却是自己老去的容颜,这感觉真奇怪。五十年了,唯一变了的只有自己。

洛瑞尔把镜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她从窗户往外看,一切都和那天一样。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巴纳比的叫声,那只只有一只翅膀的母鸡依旧在尘土中转悠,夏天刺目的阳光洒在车道边的石头上。恍惚之间,洛瑞尔觉得自己若是扭过头去看看家里的房子,还能瞧见艾莉丝的呼啦圈随着风儿在架子上轻轻晃荡。但洛瑞尔没有回头。岁月是一架手风琴,逝去的时光是身\_体上的痛,就藏在它的褶皱当中。洛瑞尔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洛瑞尔带来了桃乐茜和薇薇安的照片,洛丝在《彼得·潘》里找到的那张,她从口袋里掏出来。还有那本从牛津大学回来以后一直随身带着的《彼得·潘》。这张照片似乎变成了她的一件法宝,能帮助解开她心中的谜团。天哪,她打心眼里希望,但愿这就是开启真相之门的钥匙。格里说,照片上的两个女-人并不是朋友,可她们一定交过朋友,要不然这张照片该作何解释?

她仔细看着照片上的两个女-人,想从中找出些线索。她们挽着胳膊,满脸笑容看着摄影师。这张照片是在哪儿拍的?应该是某个房间内,这一点很清楚。屋顶应该是斜的——莫非是一间阁楼?照片中只有她们两个人,但她们后面有个小小的黑影,可能是有人匆忙地从她们后面跑过。洛瑞尔凑近一些,如果不是拍摄角度有问题的话,那个黑影应该是个小人儿。难道是个孩子?有可能。但知道这一点也没什么用,到处都有小孩——战争时期的伦敦,小孩子也是遍地跑吗?伦敦大轰炸的前几年,废墟当中挖出了许多孩子的尸体。

洛瑞尔沮丧地叹了口气。没用的,不管怎么努力,还是像猜谜游戏一样,每个解释都似乎说得通,却怎么也找不出什么真正的线索导向照片拍摄环境。照片在书里夹着,一放就是好几十年——或许书里能有什么线索?书和照片,这两件东西难道是一起的?母亲和薇薇安曾一起演过戏剧吗?又或者,这不过是另一个该死的巧合?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桃乐茜身上。她举起照片,对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想看清上面每一个细节。洛瑞尔发现母亲的表情很不自然,她很紧张,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当然,也不是反感,她并不讨厌照相机后面的人。不过她脸上的开心有些表演的痕迹,那笑容不是出自纯粹的快乐,而是其他情感的驱使。

“嘿!”

洛瑞尔吓得跳起来,发出猫头鹰一样的惊叫声。格里站在树屋门口的梯子上哈哈大笑。“天哪,洛尔,”他乐不可支地摇摇头,“你真应该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我知道,肯定很滑稽。”

“真的很有趣。”

洛瑞尔依旧惊魂未定。“小孩子才会觉得这样的把戏有趣。”她看着空荡荡的车道,“你是怎么过来的?我没听见汽车的声音。”

“我们最近在研究瞬间移动技术——嗯,就是把物体分解,然后再进行传送。目前进展不错,不过,我另一半脑子可能落在剑桥大学的实验室了。”

洛瑞尔假装耐心地笑了笑。看见弟弟回来,她心情很好,但这时候根本没心情开玩笑。

“你不相信?好吧!我先是搭公交车到村里,然后走路上来的。”他爬进树屋,坐在洛瑞尔身边,然后伸长脖子打量树屋每个角落。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在小小的屋子里像个巨人一样。“天哪,我有好久没上这儿来了,我喜欢你把它布置成这样。”

“格里。”

“当然,我也很喜欢你在伦敦的公寓,不过这个地方少了些浮华,对吗?更加自然。”

“你说完了吗?”洛瑞尔严厉地瞪着他。

他揉了揉下巴,假装出一副思考的模样,然后把前额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应该说完了。”

“真是受不了你,现在能告诉我你在伦敦查到什么了吗?别怪我粗鲁,但我正试图解开咱们家里一个重要的谜团。”

“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格里取下-身上背着的绿色帆布挎包,修长的手指从里面翻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笔记本——里面的纸张参差不齐地露在封皮外,上面和下面都贴着卷了边的便利贴,封皮上还有咖啡杯留下的圆形污渍。洛瑞尔心里顿时感到一阵沮丧,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格里弟弟拥有博士学位和一堆头衔,他既然知道做笔记,那希望他也能顺利找到自己写下的资料吧!

“我插一句,”格里翻看笔记本的时候,洛瑞尔假装欢快地说道,“那天你在电话里说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什么?”他继续在一堆纸张里翻找。

“你说桃乐茜和薇薇安不是朋友,她们几乎不认识对方。”

“是啊。”

“我——抱歉,但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弄错了?我的意思是——”她举起照片,上面的两个年轻女-人胳膊挽着胳膊,冲镜头微笑着,“这个怎么解释?”

格里接过照片。“我的解释是——这两位女士都很年轻漂亮,现在的摄影技术比那时候进步多了,黑白照片看上去比彩色——”

“格里,我是认真的。”洛瑞尔警告他。

他把照片还给洛瑞尔:“我的意思是,从这张照片中能够看出来,以前——七十年前——我们的母亲和另一个女-人挽着胳膊,朝镜头微笑。”

枯燥的科学逻辑。洛瑞尔的脸抽搐着:“那这个呢?”她拿起那本旧旧的《彼得·潘》,翻到扉页:“上面写了东西,”她用手指着,“你看。”

格里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接过书。他念出那句话,“送给桃乐茜,真正的朋友是黑暗里的一束光。薇薇安。”

洛瑞尔知道,自己在推理方面比不上格里,但她心里还是浮起一股小小的胜利感。“这总解释不通了吧?”

格里从大拇指的指肚抚摸着下巴,盯着书页,皱起眉头。“嗯,这的确有点麻烦。”他把书拿得更近一些,然后凑到窗户前。洛瑞尔看见,弟弟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怎么了?”她追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你当然不会发现,你这种人在细节上向来马虎。”

“说重点,格里。”

他把书还给洛瑞尔:“你仔细看看,我觉得这句赠语和上面的名字是用不同的笔写的。”

洛瑞尔走到窗户边,让阳光直接洒在古老的书页上。她扶了扶眼镜,仔细看着上面的题词。

她感觉自己快变成侦探了,真不明白之前怎么没发现。那句关于友谊的题词是用一支笔写的,上面的“送给桃乐茜”虽然也是用黑墨水写的,但显然出自另一支笔,字迹更加纤细。可能薇薇安写完“送给桃乐茜”之后,钢笔没墨水了,所以就换了另一支笔。不过,这种可能性太低了。

洛瑞尔有些沮丧,觉得自己的理由太过牵强。她继续端详,发现两种字体的风格也有轻微的不同。她的声音低沉而飞快,“你的意思是——是妈妈把自己的名字添在前面的?这样,这本书看上去就像是薇薇安送给她的礼物。”

“我没有任何意思,我只是说,上面的字迹出自两支不同的笔。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大——鲁弗斯医生留下的证据也证明了这一点。”

洛瑞尔合上书:“鲁弗斯医生——格里,告诉我你发现什么了?”她挥了挥手,“妈妈的强迫症,他究竟怎么说的?”

“首先,她并不是强迫症,只是普通的执念而已。”

“有什么区别吗?”

“怎么说呢?强迫症是一个临床概念,执念只是人的性格特征而已。鲁弗斯医生觉得,母亲的执念比较重——我一会儿跟你详细解释——但她从未正式成为他的病人。母亲还是个小孩的时候鲁弗斯医生就认识她了,他的女儿和妈妈一起在考文垂长大,两人是朋友。从我搜集到的资料来看,医生很喜欢妈妈,他对她的生活很感兴趣。”

洛瑞尔看了看手中的照片,那时候的妈妈年轻又美貌:“谁会不喜欢她呢?”

“他们定期会在一起吃午餐,而且——”

“——而且他刚好记下了母亲和他的谈话?他是母亲的朋友?”

“是的,这正好方便了我们。”

洛瑞尔不得不认输。

格里合上笔记本,看着上面冒出来的便利贴。“根据莱昂纳尔·鲁弗斯医生的记载,母亲一直是个外向开朗的姑娘,人很风趣,充满想象——这刚好符合我们对母亲的印象。她出身生平凡,却渴望浮华的生活。鲁弗斯医生是在研究自恋症的时候对母亲产生兴趣的。”

“自恋症?”

“对,尤其是以想象作为自己的防御机制。他发现,青少年时期妈妈的言行刚好符合自恋症的特征。表面上看来,她只是非常自恋而已,她需要别人的仰慕,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希望有朝一日能取得成功,得到万众瞩目——”

“谁小时候不是这样?”

“准确地说,自恋症有一个度。有些特征非常常见,也是正常的——有些人利用自身这一特点,成为社会上广受欢迎的人。”

“比如说……?”

“呃——这不好说,比如演员……”他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容,“我是认真的,自恋并不是卡拉瓦乔说的那样,整天对着镜子显摆。”

“如果这样就算自恋的话,黛芙妮早就不可救药了。”

“但有自恋倾向的人容易受到不切实际的念头和幻想的影响。”

“比如想象自己仰慕的人和自己之间有深厚的友情?”

“就是这样。多数时候,这种想象都没有害处,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去,他们幻想的对象对此一无所知。但有时候,如果病人不得不面对现实,发现那只是自己的想象,而不是真实的存在——打个比方,就像镜子被打碎了一样——他们会觉得非常受伤。”

“然后就会伺机报复?”

“对,虽然在他们看来,这是正义的审判而绝非复仇。”

洛瑞尔点燃一支烟。

“鲁弗斯医生的笔记没有说清楚细节,但1940年初,妈妈大概十九岁左右的时候,她有两个主要的幻想,第一个关于她的雇主。她坚信,那位年迈的贵妇-人把她视为亲生女儿,要把那栋价值不菲的祖屋赠送给她。”

“但老人并没有,对吧?”

格里点点头,耐心听洛瑞尔说完。“肯定没有,你继续说吧……”

“第二次是她想象自己和薇薇安是好朋友。她们只是点头之交,根本没有妈妈幻想中那样亲密无间。”

“后来,母亲的幻想被打破了?”

格里点点头。“我没找到具体的细节,但鲁弗斯医生的笔记中说,妈妈受到薇薇安·詹金斯的-羞-辱,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据我的推测,应该是薇薇安公开否认自己认识妈妈。她觉得非常伤心,非常尴尬,同时也很愤怒。医生说,一个月之后,他得知桃乐茜想出了一个计划,要让一切‘回归正轨’。”

“是妈妈告诉他的吗?”

“应该不是……”格里翻看着便利贴,“他没说自己究竟怎么知道的,但我从他字里行间中看出来,这消息应该不是妈妈告诉他的。”

洛瑞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陷入思考当中,“回归正轨”这句话让她想起跟基蒂·巴克尔的那次见面。巴克尔回忆说,那天晚上,她和妈妈一起出去跳舞,桃莉疯狂的举止,她一直念叨的“计划”,和她一起的朋友——那个跟她在考文垂一起长大的女孩。洛瑞尔抽着烟,陷入了沉思。那人应该就是鲁弗斯医生的女儿,肯定是她把听见的一切告诉了她的父亲。

洛瑞尔替母亲感到难过——一个朋友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她,另一个朋友也出卖了她。她想起自己年少时绵绵不断的白日梦和奇幻想象,成为演员之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把这些梦想灌输在艺术表演当中,但桃乐茜却没有这样的机会……

“然后发生什么了,格里?”她问道,“妈妈摆脱-了那些幻想,继续生活?”“摆脱”这个词让洛瑞尔想起妈妈以前给她讲的鳄鱼的故事,鳄鱼的蜕变其实指的就是她自己的变化,对吗?她从基蒂·巴克尔在伦敦认识的那个年轻姑娘桃莉,变成了格林埃克斯农场的桃乐茜·尼克森。

“是的。”

“真的吗?”

他耸耸肩:“当然是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妈妈就是证人。”

洛瑞尔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科学家一向迷信所谓的证据。”

“当然了,证据之所以被称为证据就是这个原因。”

“可是,格里,怎么才能……”洛瑞尔想知道的不止这些,“她是怎么摆脱这些……毛病的?”

“参考莱昂纳尔·鲁弗斯医生的理论来说,虽然有的人会发展成全面的人格障碍,但也有许多人长大成年之后,会慢慢摆脱青少年时期的自恋特征。妈妈就属于这种情况。医生说,造成改变的主要是重大的不幸事件——比如说震惊、失去或者悲痛。自恋型人格的个人生活,会治愈他们。”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重新回到现实当中?目光转向外面的世界而不是他们自己的想象?”

“对,是这个意思。”

这和他们那天晚上在剑桥大学的设想不谋而合——母亲卷入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因此实现了人生的蜕变。

格里说:“我觉得,这个过程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我们逐渐成长,根据生活的境况而发生改变。”

洛瑞尔点点头,闷不作声地抽完手里的香烟。格里把笔记本收拾好。目前看来,他们已经走入了绝境当中,但洛瑞尔忽然想起一件事。“鲁弗斯医生说,幻想其实是一种防御机制,那妈妈究竟是在防御什么,格里?”

“许多事。但鲁弗斯医生认为,那些在家里格格不入的孩子——那些和父母不亲近,觉得自己非常独特非常不一般的孩子——他们很容易陷入自恋情绪当中,以此自我保护。”

洛瑞尔想起来,母亲从来不愿细说自己在考文垂的过往,不愿提及自己的家人。她一直以为,母亲这样是因为不愿提及失去家人的悲伤。现在,她不禁怀疑,母亲的沉默是不是因为别的事情。“我年轻的时候惹了很多麻烦。”洛瑞尔犯错的时候母亲以前经常对她说这句话。“我总觉得自己和爸妈不一样——他们不清楚我该成为什么样的人。”难道年轻时的桃乐茜·史密森在家的时候一直不开心?她觉得自己跟家人不一样,孤独让她产生了巨大的幻想,她用这种近乎绝望的方式填满内心的空虚?如果某天,她的幻想世界轰然坍塌,不得不面对现实,最后终于获得人生的第二次机会,甩掉过往重新开始。这次,她有机会成为自己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拥有一个对她充满崇拜的家庭?

多年以后,亨利·詹金斯沿着车道走到家门前的时候,她肯定非常震惊。她觉得他是扼杀自己美梦的元凶,他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随之而来,与现在的生活来一场噩梦般的相遇。或许,正是震惊促使她举起匕首。她既震惊,又害怕会失去现在这个由她一手创立的家庭,她爱这个家。这个说法,虽然没能让洛瑞尔为当年自己目睹的事安心,但的确有助于查清当年的事。

但那个改变了母亲一生的悲剧究竟是什么?洛瑞尔敢用性命打赌,这件事肯定和薇薇安还有妈妈的计划有关。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才能找出更多的真相?她还能去哪儿查探?

洛瑞尔想起阁楼上落了锁的储物箱,那本戏剧和照片就是在里面找到的。除了那件破旧的白色皮草大衣之外,剩下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木刻的庞齐雕像,还有那张致谢卡。皮草大衣也是故事的一部分——妈妈离开伦敦的时候肯定是靠1941年的那张车票。但雕像究竟是什么含义就不得而知了……她想起装着致谢卡的信封,上面贴着女王加冕的纪念邮票。不知为何,这张卡片总让洛瑞尔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这时忽然想再看看那张卡片,不知能否找出更多的线索。


* * *


晚上,白天的热气慢慢散去,夜幕低垂。妹妹们都在翻看相册,洛瑞尔悄悄爬上阁楼。她从母亲床边的抽屉里取来钥匙,心里没有任何愧疚不安——这或许是因为她知道,箱子里的东西可能会拔掉她心中由来已久的一根刺吧!此刻,她的道德罗盘早已失灵。她干脆利落地打开箱子,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匆匆走下阁楼,没有丝毫犹豫。

洛瑞尔把钥匙放回原处的时候,桃乐茜还在沉睡当中。被子盖得高高的,她的头靠在枕头上,脸上毫无血色。护士一个小时前刚来过。洛瑞尔帮妈妈擦洗身-子,她用毛巾擦拭妈妈的胳膊时,心中不禁想起,就是这两条胳膊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她握着母亲苍老的手,想起小时候手掌蜷在母亲掌心里的安全感。此刻,就连这时节反常的-燥-热和顺着烟囱涌进来的热气,都让洛瑞尔不可抑-制地觉得伤感。她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你的母亲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你当然会觉得伤感。洛瑞尔不喜欢这个声音,她甩甩头,把它轰走。

洛丝从门缝中探头进来,轻声说道:“黛芙妮刚才打电话来,她乘坐的飞机明天中午到希斯罗机场。”

洛瑞尔点点头。太好了,护士离开的时候说,是时候把所有的家人都叫回来了。洛瑞尔很喜欢她柔柔的嗓音。“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漫长的旅程快要结束了。”母亲的一生的确漫长——在洛瑞尔出生之前,桃乐茜过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洛瑞尔到现在才有机会一瞥其状。

“需要什么东西吗?”洛丝歪着头问道,银色的鬈发洒落在一边肩膀上,“想喝茶吗?”

洛瑞尔说道:“不用了,谢谢。”洛丝转身离开。楼下的厨房里传来一阵响动,有水壶的嗡嗡声,有茶杯摆在凳子上的声音,还有刀叉在抽屉里碰撞发出的叮当声。这是属于家的吵闹声,让人觉得欣慰。洛瑞尔真高兴,母亲能从医院搬回家,再次听见这温馨的喧哗。她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用手背轻抚桃乐茜的脸颊。

看着母亲的胸膛轻轻地一起一伏,洛瑞尔心里觉得宽慰了许多。她不知道梦中的母亲能不能听见周围发生的事情。她是不是在想,我的孩子们都回来了,他们长大成人,幸福快乐,身边有爱人陪伴。洛瑞尔猜不到母亲的想法。近来,母亲睡得安宁了许多。自那天晚上之后,她再也没有被噩梦惊扰。尽管她清醒的时间很少,但有时候莫名其妙就醒过来了。她似乎已经摆脱-了内心的不安——洛瑞尔觉得,应该是内疚——过去几个星期当中,内疚让母亲寝不安枕,此刻,她已经离开了被悔恨掌握的世界。

洛瑞尔替母亲感到高兴。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向来慈爱善良(也可能是悔恨)的母亲临终之时不能被悔恨的情绪吞没,她不忍心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其实,洛瑞尔还想知道更多事情,她想在妈妈去世前跟她谈一谈。谈谈1961年夏季那天发生的事情,改变她一生的那场悲剧。到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直接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是唯一的办法。等你长大了再问我吧!小时候,洛瑞尔追问母亲是怎么从鳄鱼变成人的时候,母亲这样回答。洛瑞尔内心其实是想以这样的方式安慰母亲,从心底原谅她——她一直渴望被安慰被原谅,不是吗?

“妈,跟我讲讲你的朋友吧!”洛瑞尔对昏暗寂静的房间说道。

桃乐茜的身-子微微颤-抖,洛瑞尔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跟我讲讲薇薇安。”

她并没有期待母亲会醒过来回答她的问题,护士离开的时候给她打了吗啡止痛,房间里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荡。洛瑞尔靠在椅背上,从信封里取出那张旧卡片。

上面还是那句“谢谢你”。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洛瑞尔没法推测出寄信人的身份,没法解开心中的谜团。

洛瑞尔翻来覆去地看着卡片,不知道是不是缺乏其他的线索,自己才如此重视这张卡片。她把卡片放回信封里,这时,上面的邮票忽然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心里又涌起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之前,她一直没想到邮票上会藏着线索。

洛瑞尔把信封拿近一些,看着女王年轻时的脸庞,身上的长袍……真难相信,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她心事重重地摇晃着信封,或许,她对卡片的重视并不是因为它和母亲身上的谜团有关系,而是因为女王即位那年,洛瑞尔还是个八岁的孩子,这件盛事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她还记得那时候,爸爸妈妈从别人那儿借了一台电视机,和孩子们一起观看这场盛事,大家聚在一起——

“洛瑞尔?”母亲苍老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青烟。

洛瑞尔把卡片放到一边,手肘靠在床垫上,握住母亲的手。“我在这里,妈。”

桃乐茜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她眼神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大女儿。“你在这里,”她重复道,“我好像听见……听见你说……”

等你长大了再问我吧!洛瑞尔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处深渊。她一直相信人生会面临一些至关重要的抉择关口,这时候显然就是这样。“我想跟你谈谈你的一位朋友,妈,”她说道,“战争时候,你在伦敦的朋友。”

“吉米。”母亲飞快地说出这个名字,脸上出现惊慌和失落的表情,“他……我没有……”

母亲脸上满是痛楚,洛瑞尔赶紧安慰她:“不是吉米,妈,是薇薇安——”

桃乐茜一言不发,洛瑞尔看见她的下巴在颤-抖。

“求你了,妈妈。”

桃乐茜或许发现了大女儿声音中的绝望感,她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被岁月尘封的悲痛,她的眼皮颤-抖着。“薇薇安……她很脆弱,她是个受害者。”

洛瑞尔觉得自己后颈上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薇薇安是受害者,是桃乐茜计划的受害者——母亲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忏悔。“薇薇安怎么了,妈妈?”

“亨利是个禽兽……”

“你是说亨利·詹金斯吗?”

“他太残忍了……他打她……”桃乐茜苍老的手握住洛瑞尔的手,粗糙的手指不停地颤-抖。

洛瑞尔心中明白过来,脸颊变得滚烫。她想起自己读完凯蒂·埃利斯日记后的疑问,薇薇安并不是体弱,也不是不能生育——她嫁给了一个暴力成瘾的男人,一个文质彬彬的野蛮人,关上门虐待自己的妻子,打开门对外界又是满脸微笑。他把薇薇安打得几天起不了床,自己则守在一旁监视……

“这是个秘密,没有人知道……”

母亲这话并不确切,至少,凯蒂·埃利斯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曾婉转地提到薇薇安的身\_体状况,她非常担心薇薇安与吉米之间的友情,她还写信告诉吉米,他必须离开薇薇安的原因。凯蒂不希望薇薇安有任何引起丈夫怒火的举动,这就是她建议自己的年轻朋友离开托马林医生的医院背后的原因吗?亨利得知自己的妻子爱上了别的男人,肯定嫉妒得发疯吧?

“亨利……我当时很害怕……”

桃乐茜脸色苍白。凯蒂和薇薇安是无话不谈的挚友,所以才知道这桩美满婚姻背后的肮脏秘密。但妈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她也是亨利暴力的受害者?所以她和吉米的计划才出了岔子?

洛瑞尔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亨利杀死了吉米。他察觉了吉米和薇薇安之间的友谊,所以杀死他,所以妈妈最后没能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这个念头的出现就像推翻了多米诺骨牌——所以母亲知道亨利是个暴力成性的人,所以她才感到害怕。

“所以,”洛瑞尔赶紧问道,“你杀了亨利给吉米报仇。”

母亲的声音低得像飞蛾飞进窗户,奔向灯光时翅膀的震颤一样,但洛瑞尔还是听见了“是的”。

这个字落在洛瑞尔耳中仿若天籁,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解答了困扰她一生的疑团。

“他出现在格林埃克斯的时候你很害怕,你怕他伤害你,因为你的计划出了岔子,薇薇安也死了。”

“是的。”

“你害怕他会伤害格里。”

“他说……”母亲睁开眼,紧紧抓住洛瑞尔的手,“他说要毁掉所有我爱的东西……”

“天哪,妈妈。”

“就像……就像我对他做的那样。”

母亲筋疲力尽地松开手,洛瑞尔的泪水几乎快要落下来,突如其来的解脱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经过几个星期的探寻,几十年的怀疑纠结,一切终于明朗。她看见的那一幕,那个戴着黑帽子的男人走在车道上时她心里的恐惧,还有之后困扰她的谜团,一切都有了答案。

1961年,亨利·詹金斯来到格林埃克斯农场,他是个殴打自己妻子的暴徒,他杀死桃乐茜的爱人,之后还花了二十年时间寻找桃乐茜的踪迹。找到她之后,他威胁要毁掉她深爱的家。

“洛瑞尔……”

“我在呢,妈妈。”

桃乐茜什么也没有说,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探寻心里早已蒙尘的角落,想抓住那些永远也抓不住的东西。

“没事了,妈妈。”洛瑞尔抚摸着母亲的额头,“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一切都好了。”

洛瑞尔替母亲盖好被子,然后站起身来,端详母亲安详的脸。一直以来,她都渴望知道,她幸福的家庭,她整个童年,还有父亲母亲相互凝视时充满爱意的目光都不是假象。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她的胸膛因炽烈的爱意、惊惧,还有姗姗来迟的解脱而感到疼痛。“我爱你,妈妈。”她凑近桃乐茜耳边,轻声说道,她觉得自己的寻找终于结束了,“我原谅你了。”

厨房里传来艾莉丝越发开心的声音,洛瑞尔心里也痒痒起来,想加入弟弟和妹妹们。她轻轻替母亲盖好被子,在她的额头上印上一个吻。

那张致谢卡静静躺在她身后的椅子上,洛瑞尔拿起来,想把它放到自己的卧室里。她的心早已飞到楼下,品尝热茶去了。所以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注意到信封上小小的黑色邮戳。

但她的确注意到了。她本来已经要抬腿离开妈妈的房间,却还是停下来。她凑到明亮的灯光下,戴上眼镜,把信封拿得更近些。然后,她脸上慢慢绽开一个讶异的微笑。

之前,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邮票上面,差点忽略了其中真正的线索。那个邮戳历经了几十年的岁月沧桑,难以辨认,但上面的时期依旧清楚:1953年6月3日。邮寄地址是伦敦肯辛顿。

洛瑞尔看了一眼熟睡的母亲。战争期间,母亲就住在肯辛顿坎普顿丛林的一栋大宅里。但谁会在十年之后给她寄来一张致谢卡呢?这其中究竟有何缘由?





30 & &1941年5月23日,伦敦




薇薇安焦灼的目光在手表和咖啡馆大门之间来回打量,最终转向外面的街道。吉米约她两点钟见面,但现在马上两点半了,还是不见他的踪影。可能是工作上有事耽搁了,也可能是他父亲那儿有什么事,但薇薇安觉得这两种可能性都很低。吉米的消息来得很急——他说自己必须见她——而且,他传递消息的方式也非常神秘。薇薇安觉得他不会迟到的。她咬着下唇,又低头看了看手表。她的目光移向桌上那杯满满的茶水,那还是十五分钟前倒上的,碟子的边缘有细小的缺口,勺子里的茶叶已经干了。她扫了一眼窗外的街道,虽然没有认识的人,但她还是压低了帽檐,遮住自己的脸。

吉米的消息让她吃了一惊,这种感觉既奇妙,又让她的心害怕得怦怦直跳。给吉米支票的时候,薇薇安真的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这不是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就算薇薇安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她也重视吉米的安危。对吉米和桃乐茜计划勒索她这件事,她的关注点完全集中在另一个方面。听完鲁弗斯医生的故事,她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会引发严重的后果——他们三个人都可能面临灾难——亨利要是知道自己和吉米之间的友情,自己在托马林医生的医院里的工作,那就大事不妙了。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远远地离开,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完美的结局。桃莉可以得到梦寐以求的金钱,但对吉米这样的血性男儿来说,这无疑是一种侮辱。他是个爱惜羽毛的好男人,所以这个办法绝对能让他离开,永远和自己保持距离,如此他才能平平安安。她任由吉米和自己的关系逐渐升温,现在看来的确太鲁莽了,她早该意识到这一点。薇薇安把整件事都归罪于自己。

其实,送支票给吉米也让薇薇安得到了她在这世界上最想要的东西。即便此刻只是想起,她脸上都忍不住泛起笑意。她对吉米的爱是无私的,这不是因为她本性善良,而是因为她不得不如此。亨利不会允许他们之间有任何瓜葛,所以她给吉米的爱就是让他拥有最好的生活,即便薇薇安自己并非这生活的一部分。吉米和桃莉现在自由了,他们可以做吉米梦想中的一切——离开伦敦,结婚,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亨利向来看重金钱,她把钱这样漫不经心地花出去是对他的重大打击,也是她唯一的反抗方式。他肯定会发现这笔不明不白的支出。虽然外婆留下来的遗产只属于薇薇安一个人,但她对金钱和它能买到的东西并没有多大兴趣。不论亨利要多少钱,她都会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但她自己想要的东西却很少很少。亨利是个很固执的人,他想知道薇薇安每一笔支出的数目和去处。这次,她会为送给吉米的支票付出惨痛的代价,就像上次给托马林医生的医院捐款之后一样。但这一切都值得。是的,想到亨利为之发狂的金钱被用在了别处她就觉得很开心。

但这并不意味着与吉米告别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事实上,这是薇薇安经历过的最痛楚的事。现在,马上就要见到他,想象他走进这扇门,黑色的发丝散落眼前,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薇薇安心里充满了愉悦。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没办法忍受与吉米离别的痛楚。

咖啡馆的女招待来到桌边,问她要不要来点儿吃的。薇薇安抬起头,告诉她不用了。她忽然想起来,吉米可能已经来过又走了,他们俩有可能擦肩而过。这几天,亨利一直神经兮兮的,想要从家里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薇薇安询问女招待的时候,她却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小伙子,他背着相机,很英俊。”薇薇安点点头。“但他好几天都没来了,对不起。”

女招待转身离开,薇薇安转过头,望向窗外,来来回回地用目光在街上寻找,看其中有没有吉米或监视自己行踪的人。刚接到鲁弗斯医生电话的时候,她的确非常震惊,但设身处地地站在吉米的角度想过之后,薇薇安居然能够理解他和桃莉的所作所为——桃莉以为自己遭到朋友的背叛,伤心自然难免。她想复仇,想以新面目开始新的生活,这一切都无可厚非。薇薇安知道,有些人会觉得这样的阴谋难以接受,但她不会。她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的——只要最后侥幸逃脱,他们是愿意冒这样的险的。桃莉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孤身一人漂泊在伦敦,她更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鲁弗斯医生的故事之所以像一把利刃一样刺痛她,是因为吉米在这场阴谋中扮演的角色。薇薇安不愿意相信,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光都是虚情假意。她知道不是。不管那天吉米在街头撞见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之间的感觉是真实的。她把这份感情珍藏于心,她的内心从不会欺骗她。在食堂见面的那天晚上,她看见妮拉的照片并为之赞叹的时候,吉米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遇到一起。从那时候起,薇薇安就明白了。她还知道,吉米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他的目光并没有躲闪。桃莉想要的就是一张支票,她给吉米的那张上面的数额比她想要的多得多,但吉米并没有转身就走,他不让薇薇安离开。

吉米约她见面的消息是托一个薇薇安并不认识的女-人送来的。那女-人个头小小的,手里拿个罐头盒子,希望人们给士兵医院基金会捐款。她敲开坎普顿丛林25号的大门时,薇薇安正要掏出钱包。女-人摇摇头,小声说道,吉米想见她,周五下午两点钟在火车站的咖啡馆见。说完,女-人转身离开。薇薇安心里有微茫的希望在闪烁摇曳,她不知道如何扑灭这希望之火。

但现在已经快三点了,薇薇安看了看手表,吉米还是没有出现。过去半个小时,薇薇安一直望眼欲穿。

亨利一个小时之后就会回家,她必须在他回来之前做好一切。薇薇安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回桌子下面。此刻,她内心的失望比上次和吉米分开时加深了一百倍。但她不能再等了,她一直躲在安全的壁垒后面。薇薇安结了账,最后看了这家咖啡馆一眼,然后压低帽檐,匆匆赶回坎普顿丛林。


* * *


“你出去散步了,是吗?”

薇薇安僵直身\_体站在门厅当中。她回头一看,通向客厅的门开着。亨利坐在扶手椅上,跷着二郎腿,黑色的皮鞋闪闪发光,面前堆着厚厚一沓工作文件。

“我……”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亨利提前回来了。薇薇安应该在他回家的时候等在门边,给他递上一杯威士忌,问他今天过得如何。“天气很好,我忍不住想出去走走。”

“去公园了吗?”

“是的。”她笑了笑,努力安抚内心怦怦直跳的小兔,“郁金香都开了。”

“是吗?”

“嗯。”

他拿起一份文件,遮住自己的脸。薇薇安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在门厅站了一会儿,想确定亨利没有起疑。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帽子,慢慢放在搁架上,然后取下围巾,放慢步子离开。

“出门有没有遇到朋友?”薇薇安刚踏上第一级楼梯,亨利就开口问道。

薇薇安动作迟缓地转过身,亨利随意地靠在客厅的门框上,用手摸着自己的胡须。他喝酒了,他随意轻松的举止让薇薇安的心坠入了恐惧的深渊。她知道,别的女-人可能会觉得亨利非常有魅力,他阴郁的表情和嘴角的冷笑,还有毫不遮掩的目光都让女-人心醉。但薇薇安并不这样认为。从他们相遇的那天晚上开始,她就不喜欢亨利。那天晚上,她以为诺德斯特姆中学的湖边只有自己一人,抬头却看见他倚在池塘边的屋墙上,一边抽烟一边紧盯着自己。他的目光充满贪婪和色欲,但还有其他内容。薇薇安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此刻,她又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那种让她不寒而栗的东西。

“你怎么会这么问,亨利?没有。”她假装轻松地回答道,“当然没有,你知道的,食堂的工作很忙,我哪儿有时间见朋友。”

房子里很安静,楼下没有厨师揉面团准备晚餐要吃的酥油点心,也没有女佣拽着吸尘器满屋走的声音。薇薇安很想念萨拉。那天下午,薇薇安撞见她和亨利在房间里亲热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女孩放声大哭,既尴尬又觉得-羞-辱。薇薇安的突然出现搅了亨利的好事,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伤害,因此勃然大怒。他把柔顺的萨拉扫地出门,却把突然出现的薇薇安留在家里,以此作为对这两个女-人的惩罚。

所以,这栋大房子里如今只有她和亨利两个人。亨利·詹金斯还有薇薇安·詹金斯,他们是一对夫妇。舅舅在他烟雾缭绕的书房里跟亨利谈过一番之后,对薇薇安说,亨利是他最聪明的学生之一。他是个杰出的绅士,他对薇薇安感兴趣是薇薇安的福气。

“我想上楼躺一会儿。”短暂又漫长的停顿之后,薇薇安开口说道。

“亲爱的,你累了吗?”

“是的。”薇薇安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还不是空袭搞的,我想,整座伦敦城都累了吧!”

“你说得对。”他皮笑肉不笑地走到薇薇安身边,“我觉得可能是这样的吧!”


* * *


亨利最开始的一拳砸向了薇薇安的左耳,她耳边立马传来一阵嗡鸣,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脸撞在门厅的墙上,随后整个人都摔在了地板上。亨利骑在她身上,拽着她的衣裙使劲摇晃。他殴打薇薇安的时候,英俊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他大声吼骂着,口水喷溅出来,洒在薇薇安的脸上、脖子上。亨利一遍又一遍地说道,薇薇安是他的,永远都是,他绝不会让别的男人染指她,他宁愿让她死也不会让她离开自己。他眼里闪着凶恶的光。

薇薇安闭上眼,她知道,这样会让亨利更加疯狂。果不其然,他更用力地晃着她的身\_体,掐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使劲叫嚷。

薇薇安在心里寻找那条小溪,寻找溪水里的闪光……

面对亨利的暴行,她即便已经握紧拳头,也从未还手。很久以前就被她收藏起来的那个薇薇安·隆美尔在亨利的殴打中得到解脱。舅舅或许在他的书房里和亨利达成了一笔交易,但薇薇安如此逆来顺受,却有着自己的原因。凯蒂一直劝她改变心意,但她一直冥顽不灵。这是她该受的惩罚,她知道,自己罪有应得。若不是管不住自己的拳头跟人打架,她也不会被爸爸惩罚,不会被独自留在家里。家人也不会在参加完野餐之后匆匆往回赶,也就不会出事。

此刻,她心如止水。她顺着秘密隧道往水下越潜越深,而她结实有力的胳膊和腿穿过无尽的水,带她回家……

薇薇安不在乎被惩罚,她只想知道,惩罚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亨利什么时候才不会折磨自己。薇薇安相信,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结束。她屏住呼吸,等待着,期盼着,那终将到来的解脱。每次昏死过去,又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坎普顿丛林的豪宅里,薇薇安心里的绝望就更深一分。

溪水变得温暖,她就要到家了。远方是一缕细碎的闪光,薇薇安朝着光亮游过去……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亨利会杀了自己吗?她知道,亨利有这个本事。他或许会让自己的死看上去像一个意外——不幸坠楼,或者在空袭中遇难。人们会摇头惋惜,说她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亨利会被人们当作坚贞的典范,扮演悲痛欲绝的丈夫。他可能会写一本书,编造一个他想象中的薇薇安,就像那本《不情愿的缪斯》一样,把她写成一个驯服得令人厌恶的女-人,崇拜自己的作家丈夫,整天就想着漂亮衣服和派对。薇薇安差点没认出来,书中这个肤浅美貌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

那些光变得更加明亮,距离越来越近,薇薇安看得真真切切。她望向光的背后,想追寻光亮后面的东西……

房间颠倒着出现在她眼中,亨利终于结束了自己的暴行。他抱起薇薇安,薇薇安觉得自己的身-子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往下一沉,手脚都被亨利-搂-着。她应该自己站起来,捡起石头砖块等沉甸甸的东西,放进衣兜里,然后一步一步,走进蛇形湖,去找那些闪烁的光芒。

亨利疯狂地吻着她的脸,他呼吸急促,薇薇安闻见了头油、酒精,还有汗水的味道。“没事了,”他念叨着,“我爱你,你知道我很爱你,但你太让我生气了——你不应该让我生气。”

细碎的光亮,如此密集,皮蓬就站在光那边。他转身看着薇薇安——他竟然能看见薇薇安,这还是第一次……

亨利抱着薇薇安走上楼梯,像一个恐怖的新郎抱着自己的新娘。他轻轻把薇薇安放在床-上,薇薇安觉得自己不用他帮忙。此刻,她心里变得十分明朗——她,薇薇安,是她最后能从亨利身边带走的东西。他替她脱掉鞋子,整理好头发,让发丝均匀地垂在两边肩膀上。“你的脸,”他悲伤地说道,“你的脸真美。”他抬起薇薇安的手背印上一个吻,然后又温柔地放下。“好好休息吧!”他说道,“醒来的时候就好了。”他把嘴唇凑到她耳边。“不用担心吉米·梅特卡夫,我已经把他处理好了——他死了,静静地躺在泰晤士河下面等着变成一堆烂肉,他不会再来打搅我们了。”他沉重的脚步声离开-房间,房门关上,锁孔里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皮蓬举起手,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在召唤她,薇薇安朝他游过去……


* * *


一个小时之后,薇薇安在坎普顿丛林25号的卧室里醒过来。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洒在她脸上,薇薇安赶紧把眼睛闭上。太阳-穴-、眼窝,还有后颈都突突地疼。整个身\_体就像熟透的李子,从高处掉在了地面上。她像块木头一样直挺挺地躺着,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知道自己的身\_体为何如此疼痛。

刚才发生的事情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出现在眼前,亨利的暴行和她想象中得到的救赎混杂在一起涌上心头。后者更让她难过——那笼罩在阴暗当中的幸福,永恒的渴望,比单纯的回忆更加狂热有力。

薇薇安试着活动身\_体各个关节,看自己伤得如何。她微微蹙起眉头。每次挨打后都是这样,亨利希望自己回家的时候薇薇安“好好的”,他不喜欢薇薇安花太长的时间恢复。腿似乎没有受伤,太好了,跛着腿总让人觉得难堪。胳膊上虽然有瘀青,但好在没有骨折。下巴一直很痛,耳边依旧萦绕着嗡嗡声,一边脸颊跟被火烧了似的刺痛难忍。看来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亨利一般不会打她的脸,他很小心,只狠狠揍衣领以下的部位。她是他的荣光,只有她才能彰显他的特别。他不喜欢看见她身上的伤痕,这会让他想起薇薇安把他惹怒的事情,想起她有多让人失望。他喜欢她把伤痕遮掩在衣服下面,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这样才能提醒她自己有多爱她——如果他不在乎一个人,绝不会动手打她。

薇薇安把亨利从脑海里撵出去,似乎有别的东西想要浮现出来,一件重要的事情。她听见它像蚊子一样在夜的死寂里孤独嗡鸣,它愈来愈近,但薇薇安却抓不住它。她躺在床-上,身-子绷得笔直,倾听那嗡嗡的声音。那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薇薇安差点喘不过气来,身\_体上的苦痛瞬间变得不值一提。不用担心吉米·梅特卡夫,我已经把他处理好了——他死了,静静地躺在泰晤士河下面等着变成一堆烂肉,他不会再来打搅我们了。

薇薇安难过得无法呼吸。吉米今天没有按时赴约,她等他,他却一直没有出现。吉米不会让她等的,要是能脱身他一定会想办法赶来。

亨利知道他的名字,他还杀了吉米。以前,要是有人胆敢染指亨利喜欢或想要的东西,他们也会有同样的下场。亨利从来不用亲自动手,薇薇安是唯一知道他残忍面目的人。他手底下养着许多打手,可怜的吉米还是没能逃脱他的魔爪。

屋里缓缓飘起一个声音,那是动物痛楚时发出的哀鸣,薇薇安发现,这是自己的哭声。她侧身躺在床-上,蜷成一团,双手抱着头,想缓解心中的痛楚。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好起来了。


* * *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太阳的温度已经不再炽热,房间里被薄暮时分的忧郁笼罩。薇薇安的眼睛很疼,即便是在睡梦中她也一直在哭泣,但此刻却哭不出声了。她心里空荡荡的,孤独而凄凉。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消失了,亨利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薇薇安知道,亨利有自己的耳目,但她一直非常小心。五个月以来,她偷偷前往托马林医生的医院,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她早就跟吉米断绝了联系,这件事不应该发生。鲁弗斯医生把桃莉的计划告诉她之后,她就知道——

桃莉。

不会错的,肯定是她。薇薇安强迫自己回想跟鲁弗斯医生的谈话,医生说,桃莉打算给薇薇安寄一张她和吉米的合影,以此敲诈薇薇安一大笔钱,否则就要把这桩婚外情告诉她的丈夫。

薇薇安以为那张支票的数额已经足够,但看来事情并非这样,桃莉还是坚定不移地实行了自己的计划。她肯定在信里提到了吉米的名字,还有那张照片也随信寄来。真是个傻姑娘,太傻了。她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鲁弗斯医生说,她以为这计划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但她不知道和她打交道的人究竟是谁。亨利是个善妒的人,薇薇安在街角处停下脚步对卖报的老头问好也会让他妒火中烧。他不允许薇薇安交朋友,也不许她生孩子,他担心朋友和子女都会耽误薇薇安的时间,让她冷落自己。亨利在信息部工作,能查到所有人的资料,他用薇薇安的钱来“处理”那些和薇薇安打交道的人。

薇薇安小心翼翼地坐起来。眼前,耳中还有脑海里全是小星星。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站起身-子。还好,自己还能走路。她看见镜子中自己的脸庞,忍不住端详了一阵子。一边脸上有干了的血迹,眼睛已经肿了。薇薇安轻轻转过头,查看另一边脸上的伤势。扭头的时候,身上所有地方都在疼。脸上的皮肤比较细嫩,现在还没有泛起瘀青红肿,明天就不是这样了。

站得时间久了些,她对疼痛的忍耐程度也提高了。亨利把卧室上了锁,但薇薇安自己偷偷配了一把钥匙。她慢慢挪到外婆的画像前,画像后面的墙上镶着一个小小的保险箱。她想了好一阵子才记起密码。婚礼前几周,舅舅带她去伦敦和律师见面,带她参观外婆留给她的房子。卧室里只剩她和律师的时候,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指着肖像后面的保险箱小声告诉她,“淑女需要一个地方保存自己的秘密。”虽然薇薇安并不喜欢她脸上偷偷摸摸的表情,但她一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因此一直记得这个建议。

保险箱门弹开,薇薇安取出自己上次偷偷配的钥匙。她还取出吉米送给她的那张照片,有它在身边,她觉得安心了许多。薇薇安轻手轻脚地关上保险箱,把外婆的肖像挂好。


* * *


她在亨利的书桌上发现一个信封——他连藏都懒得藏。信封上的收件人是薇薇安,邮戳显示的时间是两天前。信封已经被撕开了,亨利一直喜欢偷拆她的信件,所以桃莉的计划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薇薇安知道信里会说些什么,但她读信的时候心还是怦怦直跳。事情和她想象中差不多,薇薇安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这个傻姑娘没有署名,落款是“一个朋友”。

薇薇安看到自己跟吉米的合影时,泪水几乎快要掉下来,但她忍住没有哭。她回想起和吉米在医院阁楼上的珍贵瞬间,想起吉米曾让自己憧憬未来……她把这些念头甩到一边,她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薇薇安翻到信封背面,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绝望的泪水——桃莉在信封背面写道:“一个朋友,来自诺丁山雷灵顿公寓24号。”


* * *


薇薇安顺着漆黑一片的街道朝诺丁山走去。她想跑起来,但脑子被疼痛占据,思绪涣散,每到一盏路灯下面,她都不得不靠着灯柱歇一会儿。她在坎普顿丛林的大宅里冲洗干净自己的脸,藏好自己和吉米的合影,然后匆匆写了一封信,把它投进自己途中遇到的第一个邮箱,然后继续赶路。她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她必须拯救桃莉。

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她像扔掉一件旧外套一样扔掉心里的绝望,朝着一盏接一盏的路灯走去。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家人,是她害死了吉米,但现在她要去拯救桃莉·史密森。然后——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要去蛇形湖边,把口袋里装满石头。薇薇安似乎能看到故事美丽的结局。

父亲曾说,她是风一样的姑娘。尽管头疼欲裂,尽管她不得不抓住路边的栏杆才不至于倒下,薇薇安还是加快步子。她不愿意停下脚步。她把自己想象成澳大利亚的沙袋鼠,在灌木丛里奔跑跳跃;把自己想象成在黑暗里潜行的澳洲野犬,想象成暗影中爬行的蜥蜴。

远处的天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声,薇薇安顾不得脚下的磕磕绊绊,常常抬起头仰望漆黑的夜空。她希望飞机飞到自己的头顶,然后扔下一枚炸弹。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有事情要做。


* * *


走到雷灵顿公寓的时候,夜幕已经把街道遮得水泄不通。薇薇安忘了带手电筒,她努力辨认门牌号的时候,身后一扇门忽然打开,门里走出一个人影。

“抱歉,打扰一下。”薇薇安说道。

“怎么了?”说话的是一个女-人。

“你能帮帮我吗?我在找雷灵顿公寓。”

“你运气真好,就在这里,但现在已经没有空房间了,不过很快就会有的。”女-人划燃一根火柴,凑近嘴边点烟。薇薇安借着微弱的火光看见她的脸庞。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还以为出现了幻觉。“桃莉?”她冲到穿着白色皮草大衣的漂亮女-人身边,“是你,太好了,桃莉,是我,我是……”

“薇薇安?”桃莉的语气里充满了讶异。

“我以为已经跟你擦肩而过了,我以为已经来不及了。”

桃莉露出怀疑的语气:“什么来不及了?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薇薇安忽然笑起来。她脑子里一片晕眩,因此有些言语不清,“我是说,一切都好。”

桃莉抽了一口烟。“你喝酒了吗?”

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一阵响动,是人的脚步声。薇薇安小声说道:“我们得谈谈——马上。”

“不行,我要——”

“桃莉,求你了。”薇薇安朝身后看了一眼,害怕有亨利的爪牙跟着自己,“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桃莉没有马上回答,薇薇安不请而来的举动让她非常谨慎,但她终于勉为其难地抓住薇薇安的胳膊:“走吧,进去说。”

公寓大门关上的时候,薇薇安虽然不确定事情会如何发展,但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假装没看见那个戴眼镜的老太婆脸上好奇的表情,跟着桃莉走上楼梯,穿过一条弥漫着过期食品味道的走廊。走廊尽头的房间很小,房间里一片漆黑,闷热不堪。

走进房间,桃莉扭开电灯开关,头顶上亮起一个光秃秃的灯泡。“抱歉,屋里很热。”她脱下-身上厚重的皮草大衣,把它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房间里没有窗户,虽然灯火管制的时候方便了许多,但通风不好。也没有椅子,实在不好意思。”她转过身,这时候才清楚看见薇薇安的脸。“天哪,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薇薇安差点忘了自己现在这副骇人的模样。“路上发生了点小事故,我撞到灯柱上了。我真蠢,还像平时一样横冲直撞的。”

桃莉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但并没有往下追问。她请薇薇安坐到床边。床铺狭窄低矮,用了许多年的床单已经皱皱巴巴。但薇薇安并不介意,能坐下来歇一会儿实在太好了。她跌坐在薄薄的床垫上,这时候,外面忽然响起空袭警报声。

桃莉转身想走,薇薇安飞快地说道:“别管它,我要说的事情比这更重要。”

桃莉心神不宁地抽着烟,然后警惕地把双\_臂抱在胸前,声音非常紧张。“是那笔钱的事?你想把钱要回去?”

“不,不是,别提钱的事。”薇薇安努力整理好凌乱的思绪,本来一切都很简单,但现在她脑子里一片昏沉,太阳-穴-很疼,外面的警报声一直哀怨地响着。

桃莉开口道:“吉米和我——”

“对,”薇薇安忽然回过神来,“对,吉米。”她停下来,想用最婉转的语言告诉她这件可怕的事情。桃莉看着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好像已经知道薇薇安要说什么。薇薇安鼓足勇气说道:“吉米,桃莉——”这时候,警报声忽然停下来,“——他不在了。”这句话在悄寂的房间里回荡。

不在了。

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喊道,“桃儿——你在吗?我们要去防空洞了。”桃莉没有回答,她紧紧盯着薇薇安的眼睛,焦躁地抽着烟。外面的人慌慌张张地敲了一会儿门,没听见回应,就沿着走廊跑下楼了。

桃莉走过来,坐到薇薇安身边,露出一个充满希冀和不确定的笑容。“你搞错了,我昨天才见过他,我们约好了今晚见面。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他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她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薇薇安也没有进一步解释,她心里满是温柔的同情。看着桃莉热切的面庞,薇薇安实在开不了口。心爱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掉,薇薇安知道这噩耗有多让人难以接受。

这时候,屋顶忽然传来飞机的盘旋声——是轰炸机。薇薇安知道,没有时间悲伤了,她必须让桃莉明白,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要是想活命的话就得马上离开。“我的丈夫亨利,”她开始说道,“是个暴力成性且十分善妒的人,虽然,你们眼中的他不是这样的人。所以那天你来归还我的项链坠子的时候,我只好想办法把你撵走,他不许我交朋友——”附近不远的地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薇薇安停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身\_体里每块肌肉都绷紧并疼痛着,然后她更快更直接地说道:“他收到了你寄来的信和照片,他觉得非常屈辱,认为我给他戴了绿帽子。所以,他派人来让一切回到正轨——找人教训你和吉米。”

桃莉的脸变得跟粉笔一样白。薇薇安知道,她非常震惊,但她肯定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因为泪水开始从她的脸上滑落。薇薇安继续往下说:“今天,我和吉米约好了在咖啡馆见面,但他一直没有出现。桃莉,你了解吉米,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回到家里,看到怒火中烧的亨利。桃莉,他气得快疯了。”薇薇安失神地用手抚摸着肿痛的下巴。“他告诉我,他已经让手下的人杀死了吉米,因为他和我走得太近了。我本来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但后来我找到了你寄过来的信——亨利一直喜欢偷拆我的信件——然后看见了我和吉米的合影,事情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你知道吗,你的计划惹出了大祸。”

听见薇薇安提到那个计划,桃莉抓住她的胳膊,眼神疯狂,声音近乎呓语。“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照片——我们决定不寄出去,没必要这么做。”她看着薇薇安的眼睛,疯狂地摇着头,“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吉米他——”

薇薇安不想听她解释,桃莉到底有没有寄出那封信已经不重要了,她来这里并不是想指责她。现在不是内疚的时候,老天保佑的话,桃莉的余生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责备自己。“听我说,”薇薇安说道,“他们知道你住哪儿,他们会来找你的。”

泪水滑过桃莉的脸庞。“是我的错,”她喃喃说道,“都是我的错。”

薇薇安抓住她瘦弱的双手,桃莉的悲伤是情到深处的自然流露,但现在没有任何益处。“桃莉,振作起来,这件事我也有错。”她抬高声音,免得被轰炸机的轰鸣声盖住。“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他们马上就会过来,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可我——”

“你必须离开伦敦,马上就走,一定不要再回来。他们会一直找你的,一直——”屋外传来爆炸声,整栋房子都在瑟瑟发抖。虽然房间没有窗户,但细微的光还是从房子的每一个毛孔中渗透进来。桃莉的眼里满是恐惧,外面的吵闹声没有丝毫减弱。炸弹落下时的呼啸声,落在地上的爆炸声,还有防空炮的反击声一起涌进房间。薇薇安问桃莉有没有亲戚朋友可以落脚的时候几乎是喊着说的,但桃莉没有回答。她摇着头,用手捂住脸,无助地哭泣。薇薇安想起来,吉米曾跟自己讲过桃莉家里的事情。知道面前这个女-人也和自己有着同样的遭遇,她心里竟然有些温暖。

房子颤-抖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窄小的水槽里,塞-子被震得跳出来。薇薇安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赶紧想,桃莉。”她祈求道。这时,外面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你必须好好想想。”

夜空中的战斗机和轰炸机越来越多,防空炮发出猛烈的反击声。轰鸣声中,薇薇安觉得头疼欲裂。她想象着飞机飞过屋顶时的样子,虽然隔着天花板和阁楼,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能看见飞机那大白鲨似的肚子。“桃莉,你想好了吗?”她大声喊道。

桃莉紧闭着双眼。外面的爆炸声、枪炮声还有飞机的轰鸣声不断,她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明朗,一时间竟非常平静。她抬起头说道:“几个星期前,我应聘了一份工作——还是吉米帮我找的……”她从床边的小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薇薇安。

薇薇安扫了一眼信的内容,是一家名叫海之蓝的公寓寄给桃乐茜·史密森小姐的聘用信。“太好了,”她说道,“太好了,你一定要去。”

“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们——”

“桃莉——”

“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的,事情不该是这样子,他说了会等我——”

她又号啕大哭起来。薇薇安也想放纵一回,放声大哭,放手让一切都走,让一切都湮没……但这样没有任何好处,她必须坚强勇敢,而不是和桃莉一起沉浸在悲伤之中。吉米已经死了,桃莉要是不按自己说的去做也会丢了性命。亨利不会浪费太多时间,他手底下的爪牙已经赶过来了。事态紧急,她抽了桃莉一个耳光,虽然没有用力,但那声音却非常清脆。耳光似乎有用,桃莉咽下哭泣声,抬起头,哽咽着。“桃乐茜·史密森,”薇薇安严肃地说道,“你必须尽快离开伦敦。”

桃莉摇摇头:“我做不到。”

“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是一个幸存者。”

“可是吉米——”

“够了。”她抬起桃莉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爱吉米。”她在心里说道,我也爱他,“他也爱你,我都知道,但你得听我说。”

桃莉抽了一口气,双眼含泪地点点头。

“今晚就去火车站买票,然后——”公寓附近传来一声爆炸,头顶的灯泡忽明忽暗。桃莉睁大眼,但薇薇安却很冷静,拉着她没让她躲开。“你搭火车,到终点站再下车。别回头,好好工作,好好活着。”

桃莉眼中的神色忽然变了,她目光专注,薇薇安知道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而且理解话中的含义。

“你必须走,抓住这第二次机会。桃莉,把它当作一个机会。你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失去了这么多。”

“我会的。”桃莉飞快说道,“我会的。”她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行李箱,往里面装衣服。

薇薇安忽然觉得心力交瘁,她眼里闪着疲倦的泪光。终于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一切可以就此结束了,她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外面,飞机无处不在,高射炮发出咔嗒咔嗒的反击声,探照灯把夜空切割成一片一片。炸弹落在地上,大地为之颤-抖,人们的脚下传来一阵战栗。

“那你怎么办?”桃莉合上行李箱,站起身来。她伸手拿过海之蓝公寓寄来的信。

薇薇安笑了笑,她的脸很疼,骨子里都是倦意。她觉得自己沉入了溪水当中,朝着亮光游去。“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的,我要回家了。”

说完这句话,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眼前全是刺眼的亮光,一切似乎都成了镜头里的慢动作。桃莉的脸变得明亮起来,她脸上全是震惊的表情。薇薇安抬起头。一枚炸弹落在雷灵顿公寓24号的屋顶上,天花板炸裂开,桃莉房间里的灯泡瞬间碎成了千万块细小的碎片。薇薇安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上帝终于听见了自己的祈祷和呼唤,她没必要去蛇形湖了。黑暗中有细碎的闪光,她看见小溪的溪床,看见通往地心的隧道。她在隧道中奋力往前游,越来越深,暗影大地就在眼前,皮蓬在那里朝她挥手,大家都在。他们也能看见她,薇薇安·隆美尔笑了。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光,她终于到达终点。她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一切,终于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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