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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沈先生

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沈先生

张充和与沈尹默交往的故事(三位沈先生之二)

 

 

还有一个「沈」——沈尹默,是张充和生命旅程中的另一位重要的「沈先生」。

那天去看张先生,她正为一件事情犯愁——沈尹默先生的家人准备出一套沈先生的全集,要请她写序。出于年龄和身体的原因,她婉拒了;他们又提出请人为她代笔作序,她也不乐意:「跟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我从来不做让别人为我代笔的事情。」所以,她感到很为难。

「我跟沈先生的儿子说,我并不是最合适写序的人。沈先生比我高一个辈分,我这个做小辈的,怎么可以给长辈的文集作序?这与礼数不符。要写,顶多也只能写个跋什么的。再说,我真正跟沈先生学书,只有五年,不算长。这五年间也不是经常在一起,重庆那时候老在轰炸,见一次面不容易。算起来,我登门拜访,统共也就那么十来次。当然,我是十分景仰他的。可是,有许多人跟了沈先生大半辈子。现在活着的,还有跟过沈先生二十几年的人,不应该是由我来写序啊……」

因了这个话题,张先生跟我谈起沈尹默——这位二十世纪中国书法的一代宗师——和她交往中的许多趣事。

 

「那时候,抗战的陪都重庆,于右任担任国民政府的监察院长,院中聚拢了很多文人学士——章士钊、沈尹默、谢稚柳、乔大壮,等等,好多有名的国学大家、书画大家都会聚在那里,可谓济济一堂。我的表哥李栩广也在他们那里。监察院的宿舍在曾家岩的陶园,我那时任职教育部,住在青木关,离曾家岩很远,虽然常常去拜访他们,但去一趟其实不容易。」张先生说着便轻轻笑了起来,「说一个好玩的故事:沈先生眼睛不好,近视深达一千七百度。平日难得单独出门,更别说认路了。有一天我从青木关出来看沈先生,我平时都不在他那里吃饭的。那天沈先生高兴,坚持要带我出去,走路去一个小馆子吃晚饭。往常进城,天晚了,我就会住在胡子婴家——她是章乃器的离婚太太。吃过饭,我要坐公交车去胡家。沈先生想要表现他的绅士风度——男士一定要送小姐上车的呀,无论我怎么推辞,他都非要亲自送我上车不可。我拗不过他。可是我做后辈的,更担心沈先生的眼睛不好,他送走我,自己认得路走回家去吗?所以,远远地看车来了,我跟沈先生大声说:『再见再见!』沈先生便朝车上摆摆手,也说:『再见再见!』车一响,他就转身走了。其实我没上车,我知道他眼睛看不清,又担心他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悄悄地尾随在他后面。」张充和说着响亮地笑起来,「我一直悄悄跟着他,离他丈把远,他完全不察觉。那时候街灯亮了,我看他一路上摸摸索索地找人问路。我那时候想,若是他认错了路,我就再冒出来,把他送回家去。没想到,他跌跌碰碰的,还真找对了家门!我这才放心走了。」张先生眸子里闪跳着调皮的神色,「沈先生一直没发现我,我呢,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件我『骗他』的故事——他始终都蒙在鼓里哩!呵呵呵……」

张先生依旧得意地笑着。眼前,仿佛不是一位年过九旬的老人,而是那位翘着脚尖悄悄尾随师长身影,青春洋溢、活泼调皮而又尊师爱师的「张家四小姐」。


一九四○年代沈尹默夫妇与张充和合影

 

我问:「当初,你是怎么跟沈尹默先生认识的呢?」

「我学字多年,早就仰慕沈先生的书风和大名,」张充和笑笑说,「可是到了重庆,也不敢贸然造访求教。那是一九四一年吧,我在重庆国泰戏院演昆曲《游园惊梦》,演出很轰动。章士钊作了诗,很多诗人唱和,沈先生也和了两首,就抄录在纸上托人转给我,这样我们就认识了,以后就常常向他求教。那时候到沈先生家,一进去先报上名字。他听说我来了总是很高兴,我就站在那里看他写字,一站就站个半天。按说,沈先生应该算我北大时候的老师,但我考上北大的时候,他已经先离开了,我倒是真的当过沈先生的弟弟沈兼士的学生。」

我问:「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我读北大,大概是一九三三、三四年前后吧,」张先生仰起头,勉力想了想,「我总是记不清年代、时间和地点,但查一查就清楚了。沈先生性格乐观,一点儿也没架子,写字就用一张小桌子,站着写,我就站在一边为他拉纸。看他写字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但他不要我学他的字,也不要任何人学他的字。他说,要学,就学他娘家的字——他说的『娘家』,是他学书法追随的各流各派的老祖宗。这个『娘家』,可大得不得了啊!」张先生又是那样轻轻地笑了起来,「因为路远,我过去看他,有时候就在他那里吃午饭。其实在他们家,给我管饭,也负责招呼里外的,是一位姓金的女士,叫金南萱,我们叫她金小姐。」


一九四○年代张充和昆曲扮相


沈尹默在重庆时以小案桌写字的场景,是张充和常常提起的。

 

「她是沈先生的什么人?」

「她是沈先生第二任太太褚保权的好友。呵,这位金小姐,可是一位有故事的人物哩,」张先生的笑容里隐隐带着一种调皮,「金小姐是学艺术的,在北平学画、教书,好像是买航空奖券中了五万块的大奖,就不教书了,回到江苏水乡。那时候,驻守江阴炮台的一位将军看上了她,张罗着要大办婚事,派出轮船接她去结婚。那时候,正是七七事变之后,和日本人的战事最紧张的时候,江阴炮台又是这么重要的位置,有人报告了老蒋(蒋介石),结果接金女士的轮船还没上岸,那将军就被老蒋下令给枪毙了。她从船上走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寡妇。夫家一家人自然都不喜欢她。她竟然就在那个其实没有真正成亲的『婆家』里守了几年寡。她再也受不了啦,就是这样,投奔的沈先生。那时候,沈先生正在与他的第二任太太褚保权谈恋爱,金小姐是褚保权的好友,沈先生愿意收留她,就一起跟过来了。」

我很好奇:「那位金女士漂亮么?」

「挺漂亮的。她年轻,受过很好的教育,风度很好的,」 张先生脸上现出一种殊异的神情,「更让我震惊的是,金女士还有一位姐姐或者妹妹,跟一位好像是建设厅的厅长好上了。那位厅长已有妻室,厅长太太就到蒋夫人那里去告状。那是战时,老蒋一生气,又把那厅长给毙了——两姐妹的男人,竟然都被老蒋毙了!据说到了重庆,两姐妹还不能见面。那是金女士亲口告诉我的故事,听得我呀,头皮都麻了!」

「那位金女士,后来再婚了么?」

「她后来跟重庆政府里一位官员结了婚,但还是住回到歌乐山来,帮沈先生管家。她照料沈先生的生活起居,非常仔细体贴。沈先生不吃猪肉,但也不是纯吃素。战时吃肉本来就难,怕他营养不够,她就把肉丝打碎了,做成肉汤。沈先生眼睛不好,不知那是猪肉,喝那肉汤,倒是很喜欢的。」

我笑道:「这又是关于沈尹默的掌故中,另一个善意的『骗人』故事。」

张充和也笑起来:「说起来,我跟金南萱还有同床之雅呢。那一年——大概是一九四一年,四川一位杨姓乡绅请沈先生、金女士、乔大壮和我一起,到他们在歌乐山以外的一个叫杨家花园的山庄去住两天,一起吟诗、写字、作画。那两天,我和金南萱同睡一张老式的大床,她就跟我细讲了她的身世来历。那个未成媳妇就先成寡妇的故事,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听得我真不好受。」

「这位金女士,后来还一直跟着沈先生么?」

「沈先生一直善待金南萱。在重庆时候,金南萱开过画展,沈先生还帮忙为她操持,写诗题字的,很尽心。我记得金南萱的先生姓张,婚后还生了一对双胞胎。抗战胜利以后,我结婚、出国,就和金南萱断了联系了……」

窗外,夏日的长街有车声远去,一若时光消逝的远影。 

 

二○○七年八月二十八日

记于康州衮雪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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