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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还与他相见时, 道个真传示……」

「若还与他相见时, 道个真传示……」

关于「张充和为胡适的情人传信」的公案

 

 

那天,和张充和先生随意聊着那些旧人旧事,说着说着,又说起胡适来了——在我们近期的谈话里,胡适会不时成为重复「闪回」的话题。其实我注意到,除了前面提到的「三位沈先生」,胡适之,这位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史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张充和的生命里程中,也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他既是充和三姐张兆和与沈从文那段著名恋爱故事里的大月老,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的撮合作用;也是张充和当年以「张旋」的名字报考北大,以国文考试满分而数学零分,最终得以破格录取的关键性推手(胡适时任北大国文系主任,但并不知道「张旋」就是张兆和的四妹);更是七七事变后,亲自在南京《中央日报》社(时张充和正顶替到英国留学的储安平,主编了一年多《中央日报》的「贡献」副刊),当着报社老总程沧波的面「强令」张充和马上离开南京,避过了随即逼临的烽烟战火的那位「救命长辈」。多年来,从一九三○年代的北平、南京,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后的美国生活时期,他们之间一直维持着密切的师生关系,保持着亦师亦友、时相往还的亲近联系。

于是,我们谈起了一个敏感话题——关于「左」、「右」。在张充和生活、成长的年代里,这是朋友交往时无法回避的问题。

「战前,左、右两方面的朋友我都不少,也都有不错的关系。」张充和淡淡地笑着说,「我历来对政治不感兴趣。或者说,对政治感兴趣的朋友,要么不会跟我交往,要么这交往肯定跟政治无关。」

老人的话说得条理明晰。我心里,忍不住悄悄地在张充和的人生故事里 「画线」:若按左、右站队,她少女时代的老师张闻天、匡亚明,去过延安的卞之琳,左翼文坛的章靳以、巴金、老舍、黄裳,等等,自是属于「左营」的;「右营」呢,如果定义为自由派的文化人算「右」,胡适之、张大千、梁实秋,等等,则就光谱繁复了。但是,更多的,比如沈从文、沈尹默、杨荫浏,等等,其实「色彩散淡」,不容易这么二元对立……

她喝了一口茶,娓娓地谈到了胡适:「七七事变前,我在南京编《中央日报》的『贡献』副刊。那时候形势已经很紧张,我想赶回苏州老家去。胡适到报社来找社长程沧波,我去看他,他要我马上离开南京,听说我要回苏州,连连劝我说:『不要去,苏州回不去了!你一回去,就出不来了!』可是我不听劝。那时候已经兵荒马乱,苏州家里有个大摊子需要收拾安排。父亲办的中学那时候由我大弟张宗和当校长,与一位教务主任一起管学校撤退,根本走不开,家里的事我不能不管。我不听胡适的劝阻回到苏州,果然,一回去就遇到日本人的第一次轰炸,火车就被炸停了,真的出不来了。原来苏州驻着国军的『老五团』,日本人天天紧着要轰炸。我们躲到苏州附近一座山上住了一段,那是有山有水,空袭到不了的地方。后来,才慢慢地往西边撤,那时我二姐在成都,我就跟我弟弟一起,辗转跑到了成都。」

我说:「我记得抗战开始后不久,胡适就当了驻美国大使,待在美国很有一段时间。你和胡适的交往,是什么时候续上的呢?」

「就是美国后来这一段。我一九四九年结婚后跟着汉思回到美国,开始的时候,我在伯克莱图书馆做事,胡适开始在普林斯顿教书,也管过那里的图书馆。胡适后来也到伯克莱教过书,随后的年月,也不时过来访问。」

张充和朗声笑着说,「你可能想不到,他这么一个大学者,以后又做过大官,竟然不知道怎么借书!因为他不会填写图书馆的借条——从前身边都有助手、秘书代劳呀!所以,那时候在伯克莱,他要借书,都先来找我,我帮他填好单子,借出来放在我的桌上,他自己过来拿。所以他在伯克莱那一段,我们是来往很多的。」

老人说着换了一种严肃的语气,「可是,前几年,台湾《传记文学》发了一篇乱写的文章,说我和汉思是胡适跟他当时的美国情人之间的传信人,还举出《胡适日记》里的记录,某天某天到我的家里去,写了一首什么诗,说那就是胡适向情人表白的情书,说我就是胡适情书的秘密传递人——那完全是一派胡言。」

「《传记文学》上提到的,是一首什么诗?」

「就是那首元朝贯云石的《清江引》。」

「噢,就是我们前面谈到的,胡适抄录在《曲人鸿爪》里的那首元曲么?」

我约略还记得那首短曲:

 

若还与他相见时,
道个真传示:
不是不修书,
不是无才思,
绕清江,
买不得,
天样纸。


一九五○年代,胡适题字时留影。

 

 

噢,这样带几分暧昧的文辞,如果要附会到什么罗曼故事上去,倒真有点像呢!我便笑道:「你别说,这诗里,倒真像有点什么弦外之音哪!」

「这是一首情诗,那是不错的,」张充和悠悠笑着,「但那诗不是胡适做的。胡适喜欢白话诗,古人今人的他都喜欢。就是这首《清江引》,他写了好多张同样的送人,也送了给我。我记得一九五六年那一回,他在我家一口气写了三十几幅字,反复写了几首白话诗,其中只有一首是他自己做的。《传记文学》那篇文章里,把这首《清江引》附会成胡适给女朋友悄悄传情的情书,时间完全不对,整个弄错了。」

我说:「我记得,坊间很多人流传和考据过的胡适的那段婚外恋情,好像发生在胡适早年用庚子赔款留学美国时期,那应该是一九一九年『五四』之前发生的故事。」(日后翻查资料,胡适于一九一四年结识美国女士韦莲司于绮色佳——康奈尔大学所在地。胡适于一九一七年归国,两人之间的情愫延续了几十年,期间偶有机会见面,主要通过书信交往。《胡适日记》里对此有翔实的记录。据闻韦莲司终生未婚,发出如下感叹:「我唯一一个愿意嫁的男人,我却连想都不能想。」

「胡适到伯克莱大学教书,那时候汉思也在伯克莱教书,」 张充和说道,「可那已经是一九四九年以后,我跟汉思结婚回到美国,在伯克莱定居之后的事情了。跟传说的那段胡适的恋情,完全不搭界。」

我在一旁插话说:「至少,早过了需要秘密传情的阶段了吧!」

「胡适那时候喜欢到我家来,完全因为他喜欢写字,他知道我家的笔墨纸张总是全的,而且一定是最好的。」老人话里带着毫不含糊的自得之情——在很多不同的场合,张充和都告诉过我,她从来不在乎穿着打扮,也不喜欢金银首饰之类的东西,但写字的笔墨纸张,一定要用最好的,从来不怕为此花钱。

「胡适是个很潇洒的人。他爱写字,但其实没写过多少帖。他学郑孝胥的字,被我看出来了,他就嘿嘿笑着默认,他喜欢把撇捺这么长长地一拉,写来蛮有趣的。」张充和谈起这些在史书上声名赫赫的人物,仿若就说着眼前人。

我好奇地问:「你跟胡适这么熟悉,日常怎么称呼他呢?」

「我从来就称呼他『胡先生』。他对汉思也很好。我们在一起,总是在说笑,很愉快的。」张先生细细眯起眼睛,好像往日的时光再现,「台湾那边后来有人写信来查询,我给澄清了,那个什么『情书传递人』,完全是穿凿附会的事。」

老人缓缓地又引出了一个话题,「胡先生给我写过好几次这首《清江引》,我就把其中一张送给了黄裳。他那里还有其他一些我的书画。不知怎么搞的,这些东西就流到市面上去了。有人就借它来乱编故事。胡先生写的那幅《清江引》还被人造了假,几个地方都在卖。后来香港的董桥看见了,就花钱把其中我的书画买下来,又送回来给我……嗨嗨,这事好像有人写过了,我就不跟你多说了。」

我隐约记得,写过这段故事的,正是董桥。

 

谈话于二○○八年一月十九日

七月十六日整理于康州衮雪庐

二○一○年秋经张充和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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