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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呀!我听着就吓死了!」

「啊呀呀!我听着就吓死了!」

零碎记下的「非逻辑片断」

 

 

我和张充和老人的聊天叙谈,常常没有具体题目。抓着什么谈什么,顺流而下,随行随止,有时候也会话题重复或者横生枝蔓。如今翻开笔记本,就留下了许多随手记下的「非逻辑片断」——不容易归拢到一个什么具体题目上独立成篇,但又非常有意思,让我难以割舍。

 

比方——

「我认识张大千,是在抗战开始时的成都。那时我二姐在成都,我到张大千的家里去过,他们家也常常举办曲会,请我去唱曲。后来抗战快完了,大约是一九四五年左右,日本人投降了,我又去成都看二姐,也到张大千家里去看他。那次我是和戴爱莲一起去的,我和戴爱莲很谈得来,她跳西方的现代舞,我唱中国昆曲,一中一西,那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表演。」戴爱莲是现代中国最早留洋学舞的老一辈舞蹈家,被称作「中国的邓肯」——中国现代舞蹈的灵魂人物,「祖师奶奶」。



(上)张大千画张充和表演的昆曲

(下)张大千以水仙的形态画张充和表演的水袖

 

「喏,墙上的这两张小画,就是张大千画的我——画的是戏中的我。这张背面的仕女图,记不得他画的是我唱的《闹学》还是《思凡》了;这张线勾的水仙,却是他画我的身段——他说我甩出水袖的身段线条,让他产生了水仙的联想。就这么一转一甩,」老人向我比试着动作,「我问他是否画的就是我这个身段,他笑嘻嘻地说是。戴爱莲跳的是现代舞,他当时也画了戴爱莲。」

说着张大千,老人兴致也高起来了,「其实,他们俩兄弟,我们本该早就认识的。张大千的哥哥叫张善孖,战前就住在苏州网师园,也爱昆曲书画。那时我也在苏州,但我不敢认识他。为什么不敢?因为怕老虎。张善孖以画老虎出名,听说他把一只大老虎养在家里,平日就让老虎在家里走来走去。说是张善孖睡到半夜,被老虎推醒了,原来是老虎饿了。张善孖就从床底下拉出一篮鸡蛋,老虎哗哗地就把一篮鸡蛋吃了——那一篮二十几个鸡蛋只能算它的零食,等老虎吃完了,张善孖翻过身又睡去了……啊呀呀!我听着就吓死了,所以我就不敢去看张善孖,也不敢认识他们兄弟俩。」

「我在成都住在二姐家,离张大千家不远,他就常常邀我一起去看戏——看川剧。那时候张大千喜欢捧川剧的两个戏子,一个唱男小丑,另一个唱花旦,是两口子,我跟着他一起去看戏,是一出叫《点灯》的怕老婆的戏。台上说的是,男人犯错,老婆罚他点灯,变着各种法子要他点灯、吹灯。高潮是要他跪在那里,灯顶在头上,要罚他吹灭,要吹灭了灯才能站起来。可是不知怎么弄的,他一吹就把头上的灯给吹灭了。台下就拼命鼓掌。张大千很得意地指着台上说:『你看见小丑耍的那把扇子了么?那扇子是我给他画的!』好多年后张大千到耶鲁访问,停留了几天,看见我家的芍药刚好开了,他就画了好多幅芍药。我拿我的旧宣纸给他画,他画了芍药、人物,还有一个自画像,送给了我两幅大画。他是在耶鲁一个屋子里画的,不是在我这里。张大千豪爽,爱说爱笑,有很多女朋友。在台湾,他在一个女人身上画画,我看着笑死了,不成体统呀……」

 

「叶公超我本来不熟,那时他在清华教书,我是北大学生。我弟弟——小我十二个月的弟弟张宗和是清华的,倒是当过他的学生,说他在家里是『坦白会长』,教起英文来也是直来直去的。」

「『坦白会长』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夫人管得严,他听话,什么都得坦白着吧?可是到了西南联大,就跟他熟起来了。他喜欢京戏、昆曲,听戏、唱戏都很热衷。可他看戏又不爱一个人去看,看戏总要请客,这样一来,戏票的钱码数字就很大了。朋友们中间,总流传着叶公超这样的对话:『昨晚又干什么去啦?』『看戏。』『看什么戏?』『没钱看富连成,就看看小翠花吧。』所以大家就把这『没钱看富连成,就看看小翠花吧』当笑话来说。那年月在北平,要看像富连成那样正牌的戏班子,杨小楼、梅兰芳什么的,都挺贵的;小翠花出道不久,戏也好,票价可就便宜多了。我和他算是曲友,平时常有来往,也爱互相开玩笑。只是后来他做大使去了,就中断了联系,抗战后回到北平,也就再没见过他。」


戴爱莲(1916—2006)

 

 

「……金岳霖是最好玩的一个人了。他一辈子都爱着林徽因,没有结婚。人家养宠物,都是养狗啊猫啊的,他却养一只大公鸡。平日最疼爱的就是他的大公鸡,经常给它喂维他命、鱼肝油什么的。那时候在昆明,我们沈家、刘家、杨家几家人住在一起,有院子,有厨房;他住西南联大的单身宿舍,没有地方养鸡,就把大公鸡放在我们这里,经常跑过来照料。防空警报来了,大家都往城外跑,金岳霖却往城里跑——他惦记着他的大公鸡哪!因此,『金岳霖抱着大公鸡跑防空洞』就成为当时大家挂在嘴上的好玩话题。他也不在乎我们笑他。每回他登门,我们几个女孩子就故意说:『金岳霖可不是来看我们的,是来看他的大公鸡的!』他就冲着我们憨笑:『嘿嘿,都看,都看!』呵呵呵……陈寅恪更有意思,他当时把跑警报叫做:『见机而作,入土为安!』……」


(左)叶公超(1904—1981)、(右)金岳霖(1895—1984)

 


一九三六年张元和、张充和摄于苏州。(张寰和提供)

 

 

「我跟溥侗很熟,溥侗就是『红豆馆主』,他是宣统皇帝的族兄。抗战前一年,我在南京代储安平的职——储安平当时到英国留学去了,我代他编《中央日报》的『贡献』副刊,我在那里跟溥侗认识的。他当时是南京一个什么挂名的官,好像不是个实职。他喜欢唱昆曲,我们每周都聚在一起拍曲,他是中间年纪最大的,那时都六十多了。我们当时的曲友在一起,做什么事的、当什么官的我全不知道,反正都是唱昆曲的就是了。我还跟溥侗在南京的『公余联欢社』一起唱过戏,他很会演戏,他还来过我苏州的家。对了,那一年在苏州,因为家里历来有些收藏,常有书画店的伙计送画到我家来,请我们看看要不要买。有一回,书画店的伙计送来一卷画轴。画卷还没打开,我一看上面收藏人的图章,写着『同仁于野』,我就说:『这画我要了。』伙计很吃惊,怎么卷轴都没打开,你就要了,你不怕买了假画吗?嗨,他怎么知道,我一看『同仁于野』,就知道是溥侗收藏的东西,我父亲也收藏过他送的字画。『同仁』就是『侗』,『于野』就是不做皇帝的意思。溥侗收藏的,总归不会是差的东西。打开一看,果不其然!那是明末清初一个和尚画的花卉,名字好像叫『光鹫』,但究竟是什么人,我一直没查出来。这画我一直收藏着——唉,我们家里的那些书画收藏,几乎都丢光了。抗战逃难丢了一次,四九年后又丢了一次,我能带到美国来的,更是没有多少了……」

 

「我们张家四个女孩的名字,是我父亲起的:元和,允和,兆和,充和,下面都带着两条撇开的弯弯腿。很多人看一眼就以为知道了,其实很容易弄错。前些年我回苏州办展览,就住在九如巷老家。有一天,一个年轻记者气冲冲扛着摄像机上门来采访,一进门就说:『我找张允和!』我对他说:『张允和已经死了!』他很吃惊:『已经死了?这么快?』我随手一指说:『不信,你问问他们去。』屋里坐的都是家里的亲戚。他看见屋里的人朝他点头,就『噢』了一声,脸色很尴尬,嘴里嘟囔着,只好扛着机子,转身出去了。屋里人都知道他要找的是我这个——充和,他一走,大家便乐得哈哈大笑,我也跟他们一起笑。呵呵,一个烦人的采访,就这样被我对付掉了,呵呵……」老人脸上笑眯眯的,显出一种调皮的神情。


合肥四姊妹合影。左起:充和、兆和、允和、元和。

 

 

「我从小就不喜欢一般女孩子那些穿衣打扮的事,历来对吃穿都很不讲究。可是,我讲究文房四宝,讲究用好笔、好墨、好纸来写字,这些方面,我是一点儿都马虎不得。五十年代差不多有十年时间,我都在伯克莱(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图书馆做事。那时候,在那里访学的胡适很喜欢跑到我家来写字,因为他知道我家的纸墨、笔砚总是现成备好的,并且一定是good quality(高质量)的。」老人拿起案桌上的毛笔,向我比划着,「比如这毛笔,学问可大了。从前在北平,都用『戴月轩』的笔,笔都做得很讲究。听说那本来是清朝的名号,叫『李福寿』,专门做宫中用的笔。后来宫中太监偷出来拿到外面卖,就开了这家『戴月轩』。四九年后改名叫『北京制笔厂』,八○年代初年我头一次回中国,还买过这家『北京制笔厂』的笔,还很好用的。现在名字又改回『戴月轩』了,笔却做得越来越坏,我反倒不敢用了。日本有两家店的笔做得很好。一家叫『平安堂』,一家叫『鸠居堂』,『平安堂』的笔贵一些,『鸠居堂』笔好,价钱也公道,一支才几毛钱。他们出的紫毫小楷,用过多少支都没见坏的。我常常得便就托人一次给我买几十支回来,所以这些年写小楷,我一直都在用日本这两家店制的笔。」

我的美国学生邵逸青两三年来一直跟张先生学习书法,利用暑假到日本学日文,还按老人的叮嘱给她买回来一把「鸠居堂」的中、小楷毛笔。邵告诉我:日本毛笔很贵,跟中国出的毛笔相比,质量也许好,但实在太贵了!

 

聊天散记于二○○七、二○○八年

整理于二○○八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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