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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断其一臂

斯勒伊斯
1587 年 6 月 9 日至 8 月 5 日

在因德雷克袭击卡迪斯湾而蒙受损失的人中,有一位值得尊敬的谷物商,他出生在德意志北部,但已经入籍成为西佛兰德地区迪克斯迈德市的居民。扬·维奇盖尔德(Jan Wychegerde,这里给出的是其名字的弗莱芒语写法)的主要身份似乎是一位经营波罗的海小麦生意的中间商,但与那个时代所有机敏的商人一样,他不会错过任何可以赚钱的机会。时不时地,他也会投机西班牙或地中海的贸易活动,譬如在德雷克从卡迪斯掠走的敦刻尔克航船上,就有他投资的货物,有时他还会亲自前往,做自己的代理商,因为他的西班牙语讲得和弗莱芒语一样流畅。他时而接受委托,将未加工的英国织物运往莱茵河的沿岸城镇,时而又受命将勃艮第的酒送去阿姆斯特丹。作为兼职,他还会为饥饿的西班牙军队供应伙食,为他们提供制作饼干的波罗的海小麦以及产自荷兰和泽兰的黄油、奶酪和咸鱼。其他随军小贩索要的价格通常高得离谱,而他会降一降价,以此表达他对帕尔马亲王的钦佩和对西班牙的忠诚。在这门生意上,他要面临激烈的竞争,因为荷兰的城镇早已将供应敌军看作固定的营生,他们还表示,之所以赚这笔钱是为了支撑自己与西班牙人战斗到底。除了与帕尔马的军需部保持关系以外,扬·维奇盖尔德还有一个隐藏的身份,他是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手下最为不屈不挠和足智多谋的间谍。

在战争的这个阶段,仅仅是在佛兰德坚持经商,就已经足够不屈不挠了。那一年 6 月,处在合法职业伪装之下的维奇盖尔德交了霉运,在海上被一艘来自罗什莱的私掠船俘虏。倘使这些胡格诺海盗知道劫掠的是沃尔辛厄姆的密探的话,本来是会手下留情的,但现在他们却痛快地对这位名义上的天主教商人搜刮了一番,维奇盖尔德被夺去了行李和身上的最后几个苏①&,然后被无礼地遗弃在布洛涅②&的海岸上,只披着一件衬衫,独自走上了落魄的归途。在终于抵达迪克斯迈德后,他被告知如果想要前往帕尔马在布鲁日的陆军基地,最好等待加入下一支有武装护卫的运货车队。由于周边地区彼此敌对,所有路途都已变成畏途。双方部队的逃兵和田地荒废了的农民沦为流浪的匪帮,每天四处伏击、谋财害命,所有独自赶路和小队结伴的旅人都是他们的猎物。

有护卫队陪伴所能带来的安全也只是相对的。驻守奥斯滕德的英国卫戍部队一直在郊野地区侦察,随时准备扑向过往的运货车队。事实上,维奇盖尔德打算加入的第一支车队就在迪克斯迈德城外遭到埋伏。维奇盖尔德向沃尔辛厄姆报告,根据他的清点,倒在战场上的有 25 名西班牙人,只有 1 名英国人,这意味着英军干净漂亮地扫荡了这支车队,他们的战绩值得称赞。奥斯滕德的英军令人闻风丧胆,他补充说,除非有两三百名士兵守卫在侧,否则没人敢擅自出发,这一次,车队的两支瓦隆人③&连队在听到英军的第一声枪响后就作鸟兽散了。维奇盖尔德还指出了英军伏击战术的唯一不足。下一回,英国人需要派一支先遣队切断地方护卫队与车队的首尾联系。由于忽略了这项预防措施,英军这次果然错过了目标,这些谷物商人在前头骑马狂奔,成功冲向迪克斯迈德,囊中的 1 万到 1.5 万弗莱芒镑④&得以安然无恙。维奇盖尔德等到了下一支护卫队。他匆忙向布鲁日赶去,假如条件允许,还将前往帕尔马屯驻在斯勒伊斯城外的军营。这位迪克斯迈德的谷物商人将要在颠簸的马背上穿越乡村地区,尽管他会全力以赴,但也并不会比一名真正的市民商人嗅到利润气味时看起来更匆忙,否则那样就太不自然了。

沃尔辛厄姆一直渴望得到有关西班牙人围攻的更为精确的信息,当维奇盖尔德将报告最终送达时,战事已经持续了四个星期了。自从开春以来,有关帕尔马将要进攻仅存的几个佛兰德叛乱城市的谣言便不绝于耳,但到了 6 月,帕尔马才将总部和一半野战军调往布鲁日,兵力的集中进行得如此迅速,收到了某种类似战术奇袭的效果。曾经在起义中发挥灵魂作用的佛兰德各郡现在几乎都已握在帕尔马的掌心之中。佛兰德的各地代表已经不再出席联省议会进行磋商。从安特卫普易手开始,在荷兰和泽兰的商人寡头们心中,那些佛兰德大城逐渐从等待救援的姐妹变成了需要摧毁的对手。不过在西北一隅,仍有两座城市还在顽强抵抗,它们是奥斯滕德和斯勒伊斯,二者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又彼此相近,恰成互助的犄角,奥斯滕德坐落在北海岸边的沙丘上,是一座坚固的城市,斯勒伊斯曾经是佛兰德最兴旺的港口之一,不过因为齐文⑤&水域不断淤塞-,城市的繁荣已经开始停滞。

奥斯滕德交由英国卫戍部队防卫,斯勒伊斯则由本城市民组成的民兵守护,如非必要,这些弗莱芒人和瓦隆人是不愿意离开家乡到一英里开外的地方去的,他们还得到了城内的加尔文派流亡武装的支持。两支卫戍部队都以骚扰布鲁日四周的西班牙据点为乐,但他们其实都缺乏足够的人手来巩固自身的城防,缺乏足够的物资储备应对敌方的围攻。当他们突然得知帕尔马率领一支据传有 7000 人,甚至可能是 1.4 万或 1.8 万人的部队驻扎在附近时,两座城的指挥官都开始吁请外援,增补食物、弹药和援军的请求递交给了荷兰联省议会,送到了驻扎海牙的巴克赫斯特勋爵、驻扎弗拉辛的英国总督以及沃尔辛厄姆、莱斯特的手中,当然,英格兰女王也在求助对象之列。

联省议会似乎倾向于让弗莱芒人自救,反而是英国人对于此事更为关切。巴克赫斯特勋爵是莱斯特伯爵回国期间女王派驻海牙的代表,他立即下令为奥斯滕德的英军调拨人员和物资,他还积极寻求批准,希望为斯勒伊斯提供相同的援助。未等接到命令,弗拉辛的总督威廉·拉塞-尔爵士已经与本城热情的市民们通力合作,向斯勒伊斯运去了在他看来足以支撑两到三个月的战备物资。他还根据自己的理由,判断帕尔马一开始对于奥斯滕德的用兵只是佯攻,西班牙人现在的真实目标是斯勒伊斯,于是拉塞-尔下令久经沙场的罗杰·威廉姆斯爵士带领四个英国步兵连队撤离奥斯滕德,径直驰援被危险笼罩的斯勒伊斯。在同一时间的英格兰,对于莱斯特提出的增援要求,女王陛下照单应允,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伊丽莎白仍然希望她与帕尔马的谈判能取得某些成果,但她心里清楚,最好不要太过信赖言辞。西班牙人每次在弗莱芒海岸上赢得一英里土地,英格兰就要多面临一分危险。为此她告诉莱斯特,斯勒伊斯的局面必须得到改善。

帕尔马针对奥斯滕德的行动并不是佯攻,而是一次武力侦察。他的确曾希望借助突袭拿下这座城池。但当他抵达当地时,洪流从被掘开的堤坝外倾泻而下,淹灌了进军的道路,敌方的援军也正在靠岸,远处海面上的一支英军舰队也让帕尔马眼睁睁地明白了一点,只要西班牙国王的敌人还是大海的主人,奥斯滕德就绝不会因饥饿而屈服。由于对方的堡垒看起来坚不可摧,经过军事会议的讨论,西班牙人最后选择了撤军。

翌日,帕尔马向北方和东方派遣了三个纵队,一支前往夺取布兰肯博赫,这座小型要塞-对于保护奥斯滕德和斯勒伊斯之间的运输路线至关重要,另一支沿着布鲁日城外的主路直奔斯勒伊斯,最后一支由他亲自率领,将绕行至斯勒伊斯的东侧,搭桥穿过岑迪克运河,这条运河流入斯勒伊斯以北的齐文水域。

当第一批目标达成后,帕尔马再次召开军事会议。他的军官们一边在地图前苦思冥想,一边回忆起沿途所见的地理环境,接着纷纷摇起头来。斯勒伊斯的环境比安特卫普更加棘手。这座城像是坐落在一个拼图的中心,周边岛屿密布,活似迷宫,航道和比普通运河还宽的人工水道在岛屿之间交织成一张密网,它们中的多数每天昼夜两次被洪流灌满,经受着剧烈的潮汐冲刷,潮落后又变成死气沉沉的潟湖或者沼泽遍地的沟壑。斯勒伊斯所处的深水盆地,据说一度可以容纳 500 艘大船锚泊;穿过这片混乱复杂地区到达这个深水盆地的主要水路是齐文水域的河口,其间有一条可行却颇为难行的航道。但有一座近来得到修缮的旧城堡负责把守盆地,城堡与城市之间还通过长堤和木桥彼此相连。所有通往斯勒伊斯的路径相互之间都被水流分割开来,在这个由各条水道组成的迷宫中,任何想要围城作战的部队,都要冒险分解为几支彼此无法援助、只能独立作战的小分队。帕尔马的将官们一致同意,围攻将会漫长而代价高昂,却得不到任何好处,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他们因此再次建议撤军。

然而帕尔马这一次没有应允。他不需要再次告诉将官们,自己将与将士们共患难,他们深知这一点。他也无法透露,尽管通过奇袭轻松快捷地拿下奥斯滕德的尝试最终未能如愿,自己却仍然不得不攻克斯勒伊斯,这不仅是因为夺取该城会为他带来期望已久的深水良港,更是因为斯勒伊斯横跨在连接布鲁日和东佛兰德的水路网中间,对于运输军需辎重、筹划入侵英格兰至关重要。他的一些老部下肯定心知肚明,斯勒伊斯附近的运河迷宫恰恰是帕尔马乐于解答的军事上的几何难题。他懂得如何利用荷兰的独特防御条件为自己的进攻风格服务。斯勒伊斯的弗莱芒指挥官所掌握的内情同样逃不过帕尔马的眼睛,决胜的战略要地就是贫瘠而多沙的卡赞德岛。

卡赞德岛位于斯勒伊斯旧城堡的对面,西侧与齐文水域的航道相连。东侧则面对帕尔马占据的小岛,当潮汐涌动时,奔腾的急湍会将两地隔开,可一旦水位下降、浪流停滞,两地中间不过是一片遍布污浊池塘的沼泽。6 月 13 日清晨,帕尔马亲率一支挑选出来的由西班牙人组成的队伍,费力穿越这片水域,他们将武器顶在头上以保持干燥,水和泥泞淹没了一些人的胸膛,另一些人还不幸摔了跟头,于是从头到脚沾满淤泥。公爵本人也不避污浊,与士兵一道前进。

在接下来的差不多 24 个小时内,这些西班牙人一直在卡赞德荒凉的沙丘上挤作一团,他们身上没有食物,只有一些浸水的饼干,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蔽和取火,因而无法烤干衣物取暖,更难熬的是,他们甚至都没有一滴水可以喝。帕尔马企盼的驳船也不知为何没能按时抵达。卡赞德岛上没有一棵树、一座茅屋,可是老天却在下雨。为火枪准备的火柴、火药都已浸--湿--。他们费劲穿过的水道将自己与同侪隔绝开来。假如现在遭到攻击(他们完全可能在任何时刻遭遇海上来敌),这些又累又饿、浑身颤-抖的可怜人只能靠手里的冷兵器来自卫。他们开始尖刻地抱怨起来,不了解他们的人也许会期待发生一场兵变。可就在骂骂咧咧的同时,他们已经将营地清理完毕,还为火枪手掘好了藏身的战壕,在工兵们忙活的时候,战友们的长枪和枪筒严阵以待,前来侦察的荷兰驳船不知内情,竟然被这幅景象吓得不轻,仓促逃出了西班牙人的射程。

帕尔马自己的驳船由于在岑迪克运河中发生小规模战斗而耽误了进军时机,此时才开始渐次靠岸,不过直到第二天,西班牙人也没能在卡赞德岛上建成一个能够阻止罗杰·威廉姆斯抵达斯勒伊斯的据点。两艘小型泽兰战舰用一阵炮击压制了战壕中的西班牙火枪手,成功护送威廉姆斯到来,还向这片深水盆地发起攻击,途中击沉和捕获了不少帕尔马的小艇。但形势在次日反转。帕尔马连夜为攻城火炮搭建了炮台,利用这些弥足珍贵的火炮封锁了航道。等到天明,那两艘增援舰只本想趁着退潮返回弗拉辛,却遭到意想不到的炮火打击,船长试图尽可能远地躲避火力,然而两艘船却在匆忙间牢牢地搁浅在岸上。海水仍在退潮,而西班牙人的炮火仍能覆盖它们,最后船长和全体船员只好弃船逃走,涉水登上一些吃水较浅的在炮火范围外挤作一团的小型霍伊平底船,才侥幸勉强脱身,返回了弗拉辛。帕尔马将这两艘泽兰战舰编入一支由他正在组建的小型舰队,将它们停泊在卡赞德炮台附近,那里是航道中水位最深的地区。相对较浅的外围水域则用直木桩组成的围栅加以封锁,河口附近的浮标和陆标现在或被拿掉,或被做了手脚,用以欺骗来船驶入浅滩。在帕尔马完成这些工作后,弗拉辛的英国总督只好在报告中表示,斯勒伊斯已经遭到封锁。

以上这些事情大约发生在扬·维奇盖尔德从布鲁日前往帕尔马军营的三周前。在那个时候,联省议会一直对事态的发展无动于衷,驻扎在弗拉辛的英国人又束手无策,只得眼看着帕尔马一步步地勒紧-了环绕斯勒伊斯的包围圈。所幸莱斯特伯爵最终带着钱和人回来了。他的首要任务便是从帕尔马军队的利齿之下解救斯勒伊斯。

维奇盖尔德的使命是要确定西班牙军队究竟有多么可怕。他有条不紊地四处查访,像是在为供应军粮进行测算。他发现对方有四处营地,因为彼此之间很难互相援助,每处营地都构筑了防御工事,以便独立守卫:第一处营地在布鲁日门外,迄今为止只有那里发生过主要会战,另一处营地连同帕尔马的总部一道设在卡赞德岛上,位于斯勒伊斯城内火炮的射程之外,第三处营地坐落在与卡赞德岛有一河之隔的圣安妮岛上,面向斯勒伊斯的旧城堡,第四处营地则横跨一条正对着根特门⑥&的运河。根据维奇盖尔德的判断,所有四处营地的总兵力,包括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德意志人、瓦隆人在内,总共可以达到 5000 至 6000 人,也许更接近 5000 人。截至目前,在所有送抵沃尔辛厄姆和莱斯特的报告中,这个数字有时翻倍,有时则高达三倍之多,倘或这会儿沃尔辛厄姆将维奇盖尔德的估算数字告知莱斯特,后者一准儿不会采信。但帕尔马呈递给腓力二世的秘密信函却证明这个数字具有令人惊讶的准确性。

不过维奇盖尔德又很快向沃尔辛厄姆发出了警告,虽然对方的人数比预想的要少,但这些全都是帕尔马麾下的头等精兵,他们时时保持警觉,思虑周密,久经战阵,绝不会在突袭或恫吓之下手足无措,他们可以在洪水齐腰的壕沟中修筑工事,哪怕对手正在前方的城墙上瞄准自己的喉咙,他们面对滑膛枪的致命齐射会报以不忿的诅咒,与饿着肚子或是暴雨砸落在脊梁上时发的牢骚没什么两样,他们既不会错过战场上的分毫优势,又不会去冒任何不必要的风险。“他们永远纪律严明……他们的力量源泉主要在于小心的观察和行事的谨慎,无论日夜,从不懈怠。”

但这一回,西班牙人却棋逢对手。帕尔马在写给腓力二世的信中表示,他的作战经历中还从未出现过更加勇猛和狡猾的敌人。西班牙普通步兵曾经冒着战火挖掘堑壕,每一铲都会污水四溅,曾经被英国人的夜间突袭赶出刚刚拼死拿下的战壕,曾经在布鲁日门附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和反地道作战中应对忽然遭遇的白刃战,他们归来后向维奇盖尔德描述的内容,无不印证了帕尔马在信中表达的看法,纵然满是污言秽语,实则暗含钦佩之情。帕尔马一方的伤亡情况已经十分严峻。大量军官身负重伤,包括老将拉莫特,他也许是帕尔马最得力的副官,看起来,在西班牙军队能够取得较大进展之前,帕尔马在布鲁日提前准备的 1500 张病床可能就会躺满伤员。

虽然如此,维奇盖尔德还是确信,除非能帮斯勒伊斯解围,否则这座城池唯一的选择便是投降。帕尔马从始至终都在毫不松懈地向卫戍部队施压,他的人员和弹药储备都要胜过城内守军。就在此刻,维奇盖尔德已经能够从守军开火的频率中精明地做出判断,城内必然已经在为弹药不足而发愁。维奇盖尔德深信斯勒伊斯仍有可能获救,而转机最有可能来自海上。只要进攻足够决绝,帕尔马的小型船队其实无力对航道实施真正的封锁,如果以小艇密集冲锋,卡赞德岛上的火炮也无法击沉足够多的小艇来扭转局势。但问题在于事不宜迟,必须尽早行动。谣言已经传开,据说布鲁日正有一座木桥被分成 30 段分头建造。这是为了从水上进攻斯勒伊斯城,工程师们如此说道。不过听起来这很像重施故伎,帕尔马三年前也曾下令造桥,但不是木桥,而是可以搭在驳船上的浮桥,桥面上竖有足以抵御滑膛枪弹的胸墙,他成功利用那座浮桥封锁了斯凯尔特河。可以说,那座浮桥决定了安特卫普的命运。

当英国舰队正载着莱斯特伯爵和 3000 名英军士兵一路随风驶过佛兰德海岸时,维奇盖尔德想必还在布鲁日,他要查明浮桥的真相。从斯勒伊斯的城墙上可以清晰地观察海军舰队的行进全程——从布兰肯博赫的周边地带到弗拉辛的港口。眼尖的人还能辨识船上的旗帜和传令旗语,被围攻的人们用轻型火炮向着围攻者的前沿阵地扫射了一通,借此表示他们已经看到了援兵。西班牙人也用火炮照单奉还,于是当莱斯特的船只进入斯凯尔特河的西侧河口时,他听到了雷鸣般的炮声,而且看到西班牙人的阵地已经被火药燃起的烟云标示了出来。这一天是 7 月 2 日,距离帕尔马夺取卡赞德岛已经过去了 23 天。

而当斯勒伊斯的卫戍部队再次看到自己也许可以倚靠的救星时,又已经过去了 23 天。在这期间,事态大多时候都很糟糕。凭着孤注一掷的反抗,他们打退了从布鲁日门来犯的敌人;德·维尔率队发动过一次突袭,击退了另一支来犯的队伍,他们捕获了一些战俘,甚至几乎夺走了一些攻城的火炮;被唤作“大烛台”的旧城堡及其外垒也在屡次交火中得以保存。但是他们从来就没有足够的人手能被安置到城墙的各个角落去做工、瞭望和作战,有人倒下,也没有后备力量可以顶上。帕尔马的浮桥开始陆续运抵。其中的两段桥梁位置正对着旧城堡,保障了布鲁日门前部队和圣安妮岛部队之间的交通。还有两段桥梁则弥补了东侧的另一处缺口。而后一长列浮桥被牵引着经过布兰肯博赫并在齐文水域顺流而下,最终搭成了一条从卡赞德岛到圣安妮岛的进军之路。现在不仅航道仍被封锁着,卡赞德岛上的人员和火炮也已经能够向旧城堡和斯勒伊斯城移动了。

帕尔马首先加强了攻打旧城堡的力度。守军指挥官格劳内维特在集结全部力量后奋力击退了西班牙人发起的第一轮进攻;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几乎已经落入了陷阱。这座堡垒与斯勒伊斯城只靠着一座长长的木桥连接起来。一旦投入防卫力量守护城堡,帕尔马就能烧毁或炸掉那座木桥,并通过新落成的交通线转而攻打城市的另一边。这样的话,卫戍部队将陷入无助的境地。考虑到这一点,在万籁无声的午夜,城堡中的所有部队,斯勒伊斯大约 200 名仍然能够进行抵抗的勇士,全都秘密撤入城内,殿后部队接连放火烧毁了城堡和身后的木桥。

帕尔马对此失望透顶,但他做出的回应是冷酷地向前推进,寻找弱点,将火炮移至离城墙更近的地方。他感到,时间对于自己已经不那么慷慨了。用不了多久,荷兰人和英国人一定会行动起来,尽管交通条件已经改善,他仍然不愿冒险在这运河盘曲的混乱地形上开战。倘使敌方的增援部队兵力庞大,作战意志又足够顽强,那么届时他要保住攻城设备乃至部队,只能寄希望于好运降临了,因为敌人一旦控制海洋和斯凯尔特河口,将可以随时从几个方向中的任何一个发起进攻。帕尔马清楚,如果自己手上握有一个如此重大的优势,他就会如此加以利用。

故此,他进一步将火炮推向前线,冲着布鲁日门前早已血流成河的地带集中开火。在圣地亚哥节的早晨,所有攻城火炮发动了最后一次决定性攻击。熬到下午,城门楼已经坍塌成了一堆废墟,护墙上露出了许多豁口,其中有一些宽到足以让 20 个人肩并肩登上去。在倾圮的城墙背后,帕尔马带着两天前的新伤,跛着脚做了一次侦察,结果却看到前方早就建起了一座新修筑的半月形防御工事,守护它的是另一支看似打不垮的部队。也许一次不顾一切的冲锋足以拿下这座工事。但从敌人先前的表现来看,此举必然会招致极大的伤亡。他当然渴望速胜,但终究难以承受更高的代价。于是军中吹响撤退的号声,帕尔马回到了自己的总部,他一方面开始在敌方半月堡的射程之外着手组建新的火力网,另一方面打算用云梯佯攻根特门方向,以求迷惑和分散守卫力量。

就在那天晚上,攻城部队看见斯勒伊斯城内的钟楼上火光闪烁,光点比平日更加繁密,而且组成了许多前所未见的图案,卡赞德的守望者也报告称,河对岸的弗拉辛同样亮起闪烁不定的密集光束,像是在应答。陷入包围的城市显然在发送信息,也许是最后的呼救,又或者是绝望的感叹,而且确实收到了某种回复。

此时是 7 月 25 日夜。当时间来到第二天早上,斯勒伊斯和弗拉辛之间的整个斯凯尔特河西侧河口已然遍布白帆,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来自泽兰、荷兰、英格兰的战舰和运输船只。轻帆船在齐文水域的入口处探查情势,而在它们身后,人们还可以辨认出林林总总的各式军旗,它们属于泽兰海军元帅拿骚的贾斯丁、英格兰海军大臣埃芬厄姆的查理·霍华德、奥兰治家族的年轻领袖莫里斯、女王的总司令莱斯特伯爵。就在帕尔马还在细细思索最新战报时,又随之传来了新的消息,联省议会的军队正在威胁斯海尔托亨博斯,该城如果沦陷,驻扎在东佛兰德的整个西班牙军队右翼都会落入危险。帕尔马被迫重新部署兵力,既要争分夺秒,又要慎之又慎。在他摸清荷兰人和英国人的算盘之前,进攻斯勒伊斯将暂缓执行。如果说帕尔马在这个紧要关头仍然能够保持头脑冷静的话,那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已多次在胜利和灾祸之间的刀刃上游走。

荷兰人和英国人也并不清楚接下来该干什么。莱斯特想要借助这些浅水船舶沿齐文水域的航道径直而下,同时发动火炮击垮对方的浮桥,强行打开通往斯勒伊斯的进军路线。不过这一行动计划离不开荷兰船只和领航员的协助。而拿骚的贾斯丁并不情愿拿自己的战舰冒险,荷兰的领航员们也对此纷纷摇头。他们表示,也许应当等待下一次海潮大涨和西北风大作的时候再考虑强渡,只要再过一周,海潮便会上涨,至于风——听到这儿,莱斯特赶紧打断了这一念想,他提议让自己的英国部队在卡赞德登陆,以便捕获敌人的火炮,摧毁他们的浮桥。但是能够投入使用的平底驳船全都是荷兰和泽兰的财产,没有联省议会的授权不得调动。贾斯丁倒是愿意给议会去信申请授权,他还建议英国人在奥斯滕德登陆,沿沙丘进至布兰肯博赫,以吸引帕尔马分兵救援。如果他们能够得手,此地的荷兰人将会尝试强攻航道。莱斯特勉强应允,虽然一开始受到不利的风向困扰,但他的主力部队,一共 4000 名步兵和 400 名骑兵,最终在威廉·佩勒姆爵士的率领下成功登陆奥斯滕德,这时距离增援舰队出现在斯勒伊斯附近正好过去了一个礼拜。

第二天,这些英军开始向布兰肯博赫进发,莱斯特和霍华德的舰队也随之沿海岸挺进。在朝向奥斯滕德的方向,布兰肯博赫的防御工事里只有少量几门火炮,好在最后一刻守军及时掘开堤坝,为自己赢得了喘息之机。帕尔马又一次面临困局,布兰肯博赫的卫戍部队力量薄弱,若该地陷落,他在斯勒伊斯城外的营地也将难以为继,想要安全撤退会困难重重。想到这儿,他赶紧拨出 800 名士兵先行驰援,并准备尽其所能地赶紧拔营起寨,亲率全部大军赶往布兰肯博赫。可是佩勒姆却停下了行军的脚步,开始仔细思考如何应对堤坝上的缺口和远方的火炮,同一时刻,莱斯特也从甲板上看到了西班牙士兵的胸甲发出的熠熠光辉,那些正从东方赶来的帕尔马的先头部队都是些久经沙场的可怕老兵,天知道到底有几千人,正急匆匆向这边赶来,打算合围和吞噬他手下这支训练不周的征募部队。于是莱斯特下达紧急命令,要求佩勒姆的人马保持良好阵型退至奥斯滕德,从那里重新登船返回斯勒伊斯附近的联军舰队。如此一来,帕尔马就不需要继续重新部署队伍了,荷兰舰船见状也没有轻举妄动。

翌日夜晚,攻取航道的一切事宜都已准备停当。此时恰逢大潮。西北方向的风力渐强,又不至于太过强劲。援军的战舰于是分两列进发,由拿骚的贾斯丁作前导,它们要尽可能地掩护满载援军和物资的霍伊平底船和快速平底船。莱斯特伯爵下令让自己乘坐的驳船四处环游,亲自指导航道的探查和标记工作,对于周边掠过的西班牙人的炮火丝毫不以为意。他要亲率救援部队解放斯勒伊斯。荷兰人也一道发动了攻势,想用引火船烧断浮桥,打开进军深水盆地的路线。

桥上竖有一道抵御滑膛枪的胸墙,一队瓦隆士兵负责守护此地。当时的情形一定惊心动魄,只见从不断挺近的船只的船舱中迸发出了火苗,迅速吞噬了船体,一条条火舌也开始蹿上船上的索具。眼前的一幕想必像极了两年前的安特卫普,当时也有一艘引火船乘着海潮冲向西班牙人的浮桥。许多英勇的西班牙长枪兵曾跳上船去扑火,孰料那艘看起来只是窜着小火苗的来船顷刻间炸成粉末。船身内部铺有一层耐火砖,塞-满火药、石块和废铁,爆炸造成的死伤比许多激战还要严重,任何目睹过那艘“安特卫普地狱燃烧者”爆炸的人都将绝难忘怀。现在指挥这场浮桥守卫战的朗蒂侯爵就是当年的见证者之一。但他当年也亲眼见证了帕尔马在敌人故技重施时所采取的应对策略。眼看引火船靠近,朗蒂果断下令将处在来船路线上的浮桥部分解开套索。来船从空隙之间穿过,漂向斯勒伊斯深水盆地的边缘,自顾自地烧了个干净,没有造成任何损伤,解开的浮桥又复归原位。所幸这一回敌军并没有往这艘船的肚子里填塞-炸药。

假使莱斯特当时正率领众多驳船尾随这艘引火船前来,他也许能乘机强行驶过航道,一鼓作气破坏浮桥。可是他本人尚在一英里之外,对于前线发生的事情概不知晓,事实上当时他正忙着对自己的泽兰领航员大发雷霆。赶在他们的争执结束之前,守军已经将浮桥归位,而海潮正在退却,风向也转向了正南,于是矢志拯救斯勒伊斯的英国舰队只好有失体面地撤回了弗拉辛的港湾。

这场为期两个礼拜的救援行动实在不无愚蠢,它的主要效果是影响了守城部队的士气。罗杰·威廉姆斯爵士是参与守卫斯勒伊斯的英军指挥官,他的书信是有关这个故事前后经过的最佳描述。威廉姆斯是一名职业军人,过去 15 年中,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尼德兰的战场上度过的。这名威尔士人好像一只好战的斗鸡,他的头盔上总是插着一根两军中最长的翎羽,“这样无论友侪、仇雠都可以明晓他身在何方”。他与弗鲁爱林⑦&上尉一般无二,两人全都头脑冷静、脾气火爆,有直言不讳的讲话方式和百折不挠的内心,二者还都极其喜好纸上谈兵。人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威廉·莎士比亚要么与威廉姆斯有个人私交,要么便是从其他与威廉姆斯有私交的人的回忆录中撷取了许多营养。在帕尔马展开围攻之初,威廉姆斯曾以一种冷峻而自矜的语气向女王概述战局。“我们要守卫的土地太多,能够守卫的人又太少,”他写道,“但是我们可以凭借对上帝的笃信和自身的勇气去捍卫它……每丢失 1 英亩的土地,我们都会让 1000 具敌人的尸体来陪伴我军倒下的战士……我们毫不怀疑,由于我们诚实坦荡地为陛下本人和亲爱的国家效命,您将会施以援手。”当援军随后未能如期抵达时,他又向沃尔辛厄姆抱怨拿骚的莫里斯阁下太过年轻,由于莫里斯和同父异母的兄长贾斯丁只受过糟糕的军事教育,联省议会为此丢掉了手中的一半城市,不过他的语气仍然透露着自信。“自从我踏上战场以来,”他写道,“我从未见过比这更加勇猛无畏的军官和更加渴望战斗的士兵……昨天 11 点,敌人在车子的掩护下[那应该是覆盖着防弹外壳的手推车],通过壕沟攻入我军堡垒的堑壕。我们随即发动突击,夺取他们的壕沟……还把他们赶回了自己的炮兵营地,我们一直坚守堑壕,直到昨天晚上。凭着上帝的帮助,我们将在今晚重新拿下它,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同一天,威廉姆斯还规劝莱斯特大胆行动,以加里奥特桨帆船和平底船直接冲击通往斯勒伊斯的航道。“只要您的水手能够尽到他们应尽职责的四分之一,就像我之前已经多次看到的那样,西班牙人将无法阻止他们。在您进入航道之前,我们将以自己的船只先行,我们会与敌人交战,以证明此举无甚风险。您可以向世界证明,这里[没有叛徒]只有勇敢的军官和士兵,他们宁肯战死沙场、死得其所,也不愿丝毫有愧于战士的身份。”十天后,他再次致信莱斯特,这次他概述了增援部队的战术策略,行文中流露出弗鲁爱林上尉的口吻:“万望阁下明悉,战而无险,未之有也。尊意应允之事,万望速速行事。”

又过了一周,增援舰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斯勒伊斯卫戍部队的视野中。孰料三天过去,舰队始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威廉姆斯禁不住再次动笔:“自从第一天开始,我们……12 个连队中的 9 个就已经枕戈待旦,在过去的 18 天中,有超过一半的连队每天蓄势待发……如今我们死去了 10 位将领、6 位副将、18 位士官,以及总共将近 600 名士兵。英勇的士兵们因为得不到增援白白战死,而增援实则易如反掌,此事闻所未闻……我们剩下的火药已经不够支撑哪怕三场小规模战斗了。就个人而言,我情愿自己已经[率领]那么多勇士们共赴黄泉。古话诚不欺人,唯其代价高昂,方显智慧可贵,不过我和余下诸位袍泽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未免过高了些。”

附言的语气就更加辛辣了:“对于帕尔马的所作所为,威廉·佩勒姆和其他诸公既不打算倾泻怒火,也不打算倾尽全力以牙还牙。斯勒伊斯城不过是其手中的一张牌而已,他们既不了解城内外对阵双方的惨烈故事,也不愿切身\_体会他们可怜朋友的苦痛。”

这封信发出后,斯勒伊斯城又挺立了八天,为赢得这八天,又有超过 200 人殒命。当引火船烧焦的骨架还在兀自冒着黑烟时,格劳内维特终于提出了谈判的请求。帕尔马开出了优厚的条件。残余的卫戍部队——1700 人中已经有 800 人被杀死,200 人身负重伤——可以携带武器和行李,保持军人的尊严,排成整齐的队列体面地出城。帕尔马向来尊重勇敢的敌人。他找到了罗杰·威廉姆斯爵士,后者正站在自己部队的最前头,胸前挂着受伤的手臂,头顶那根有名的翎羽也已残破。帕尔马称赞了威廉姆斯身为军人的出色表现,主动提出要在西班牙军中为威廉姆斯谋求一份合乎身份的官职,而且保证他不必面对来自新教阵营和本国的同胞。然而威廉姆斯礼貌地回应道,如果未来他将为英格兰女王之外的人效力,那个人只会是新教事业的战士、目前深陷困境的胡格诺派英雄纳瓦拉国王亨利。威廉姆斯为麾下士兵徒然无益的牺牲而神伤,得知英勇的敌人揣摩出了自己的心绪并报以同情,并不能稍稍抚慰他的心。此时此刻,威廉姆斯再也不想为任何君主效命了。在返回英格兰的路上,贫窘到甚至得不到一匹马的威廉姆斯在致国务秘书沃尔辛厄姆的信函末尾写道:“我已经厌倦了战争。如果有能力规划未来的生活,我将告别[军旅生涯]并遵循沃尔辛厄姆夫人的建议,娶一位商人的寡妇了此残生。”当然,他并没有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

帕尔马公爵的疲倦并不亚于罗杰爵士。这场攻城战大约带走了 700 名士兵的性命,伤员数量也超出了他的预期。“自从我来到尼德兰以来,”他在写给腓力的信中说道,“没有哪次行动像此次对斯勒伊斯的围攻这样令我烦恼和焦虑。”但为入侵英格兰着想,既然目标终能达成,那么代价虽高,却还是值得的。也许帕尔马会复述土耳其苏丹的矜夸,以此来说服自己。虽然被烧掉了髭须,可是他斩断了敌人的一条臂膀,终究得大于失。


①& 苏(sou),一种法国硬币。

②& 布洛涅(Boulogne),法国北部港口城市。

③& 生活在今比利时境内的法语族群。

④& 即佛兰德地区通行的货币,自从英王亨利八世统治后期实行货币贬值政策以来,弗莱芒镑一般比英镑更为坚\_挺。

⑤& 齐文(Zwyn),位于北海沿岸,今为荷兰、比利时之间的一片潮汐汊道,已建成自然保护区。

⑥& 此处所说的“布鲁日门”和“根特门”是指斯勒伊斯的两处城门。

⑦& 弗鲁爱林(Fluellen),莎士比亚戏剧《亨利五世》中的人物,是一位喜欢在头顶插一根韭葱的威尔士人,言辞和脾性酷肖罗杰·威廉姆斯,二者的相似之处历来为莎学家所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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