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历史书籍 > 无敌舰队 > 13美满的时日

13美满的时日

库特拉
1587 年 10 月 20 日

纳瓦拉国王和他的军队正深陷困境。这支胡格诺派的主力军突然被强大的天主教势力包围,几乎无路可退。赢得生机的唯一可能是赌上全军之力,孤注一掷地拼个鱼死网破,可是力量对比是如此悬殊,若真冒这个险,最可能出现的结果也许是整支军队连同他的波旁王室领导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而这将是对法国乃至全欧洲新教事业的巨大打击,与此相比,斯勒伊斯的失守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截肢手术。对于西班牙的腓力来说,若能换来这样一场信仰的大胜,即使牺牲掉半打斯勒伊斯这样的城市也会在所不惜。

一贯大胆的纳瓦拉国王此前率领这一支堪称胡格诺军队之花的精英部队离开了比斯开海湾,天主教徒本来想在那里扼住他们,但这支部队穿过了敌军的前线,开赴贝尔热拉克和群山之中。纳瓦拉国王与这支精英部队的主力军待在一起,同行的还有他的波旁王室兄弟孔代和苏瓦松,以及许多声名赫赫的胡格诺派将领,他们在 10 月 19 日夜借宿于一座名叫库特拉①&的村庄之中,此地位于德罗讷河和伊勒河之间,正好处在从图尔及北方其他地区经普瓦提埃到波尔多的路上。20 日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小村北侧的树林里就传来了遥远而零星的枪声,胡格诺派军官们从睡梦中挣扎起来后得知,强大的国王军在茹瓦斯公爵②&的带领下,经过一夜的急行军,已经抵达警戒哨,而这正是他们一路上试图躲避的敌人。只需要一个钟头甚至更少的时间,茹瓦斯就会将他们一个不剩地逼入德罗讷河与伊勒河之间的交叉地带,他们昨天下午渡过了德罗讷河,本打算今天一早便渡过伊勒河离开。

被困在这里实在不妙。他们驻扎的这座村庄屋舍零落,殊难防守,而且恰好坐落在两条河流之间形如楔子的地段中心,考虑到茹瓦斯公爵已经封住出口,这里无异于一条死路。更糟糕的是,一支骑兵中队和一些火绳枪兵还没有跨过德罗讷河,而前锋部队,包括一队轻骑兵、两个骨干步兵团以及全军仅有的三门火炮,已经身处伊勒河彼岸,前往多尔多涅寻找友军据点去了。如果只顾自己脱身,纳瓦拉国王和他的兄弟、军官们仍然能够带着多数骑兵逃离,他们可以沿着前锋部队的足迹,渡过伊勒河水位较深的逼仄浅滩。当然,步兵主力需要为此留下坚守,用自己的性命为骑兵的撤离换取时间。那样的话,至少有把握保全统帅的安全,但从此以后是否还会有人前来投奔纳瓦拉,就是一个疑问了。可是另一方面,如果全员留下,拼死力战,也许会被杀得片甲不留。两条河流就在他们身后交汇,那里水位极深,难以涉水而过,水流也太湍急,想要游到对岸绝非易事,村中街道的尽头倒是有一座小桥,可是狭窄的桥面根本不适合大军行进,而茹瓦斯的天主教军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如果说斯勒伊斯的沦陷让反抗的新教阵营变成了跛子,那么等到这支胡格诺军队及其领导人也被歼灭,新教阵营将会彻底瘫痪。到时候也许分散的抗争还会在各地继续存在一段时间,但既然新教势力在法国的脊梁已经被斩断,那么未来早晚会属于吉斯-洛林家族,属于激进而狂热的神圣同盟,属于二者的幕后老板西班牙国王。那一天对于尼德兰的起义者来说将是灾难性的,对于一直以来勉强出任新教联盟的总司令和后台的伊丽莎白而言,更会是雪上加霜。一旦亨利三世完全处于吉斯公爵和神圣同盟的掌控之下——这正是胡格诺反对派倒台、波旁家族毁灭后亨利三世必然会遭遇的处境——那么帕尔马的侧翼部队将不会再受到威胁,届时海峡这一侧的法国海港将会充当入侵英格兰的安全基地,法国的船只和人力将对西班牙无敌舰队形成极大的战力补充。自从瓦卢瓦王朝的最后一位继承人故去③&以来,西班牙的外交活动始终在向这个方向努力,为此西班牙人利用了耶稣会士的本领,利用了托钵僧会的雄辩和罗马教廷的权威,以及所有在反宗教改革运动中复苏的好斗的天主教势力。西班牙外交官在征调这些力量时轻而易举,因为他们中的不少人或是直接来自这几方阵营,或是深受后者的影响,他们十分肯定,西班牙的强大国力已为神所拣选,是旨在将全欧洲带回正统信仰的得力武器,因此西班牙的国家利益与天主教会的利益大抵是二而一的关系。

在法国,他们成功利用了反宗教改革派的力量,以至于曾经为了信仰的胜利和上帝之国的建立而战的胡格诺教徒,这两年多来已沦为一头为了生存被迫战斗的困兽。纳瓦拉国王的秘书近来在行文中将此事比喻为一场全欧洲共同出演的悲剧,而胡格诺派则迫不得已地集体饰演了其中的男主角。他们曾经在舞台上被人从背后刺倒在地,时间是 1585 年 7 月。④&当时距离瓦卢瓦王朝的最后一位继承人病逝已过去 13 个月;距离刺客的子弹击倒奥兰治亲王刚满一年;就在 7 个月前,吉斯家族刚和神圣同盟的追随者们在茹安维尔⑤&秘密订约,他们将会支援这场发生在法国并为腓力所亟须的内战,而后者正忙于对付荷兰,也许还有英格兰的异端。还是在 1585 年 7 月,已经被神圣同盟逼到墙角的亨利三世无奈地废除了宗教宽容法案,取缔了新教归正会⑥。9 月,新教皇西克斯图斯五世也颁布了一道惊人的谕令,判定纳瓦拉的亨利是一位故态复萌的异端分子,剥夺他的采邑,解除封臣对他的效忠义务,并且宣布亨利无资格承袭法国王位。

由此开始了所谓的“三亨利之战”,一方是法国国王瓦卢瓦的亨利,他是瓦卢瓦家族现存的最后一位男性,另一方是纳瓦拉国王波旁的亨利,依照萨利克⑦&法条,他乃是瓦卢瓦的亨利的合法继承人,此外还有居间押宝的最后一位亨利——吉斯公爵,他来自半属异国的洛林家族,他才是三者中唯一能够渔利的人。根据谱牒学的研究,洛林家族的世系可以上溯至查理大帝,有人因此认为,吉斯公爵的继承资格实则比休·卡佩⑧&的任何后嗣都要更加充分。或许没有人敢在正式场合鼓吹这一论点,但眼下时移世易,眼看法国王位的继承者将会是一位异端分子,是胡格诺派几乎公开承认的魁首,于是在讲道者的不断鞭策下,巴黎的暴民已经做好了准备,宁肯发动叛乱,也不愿接受一位新教国王。无论法国国王支持与否,受到西班牙财力支持的神圣同盟的显贵们都决心发起一场针对异端的生死之战,因为无论哪种情况都能满足他们的信仰和贪欲的需要。这么多强大势力出于不同动机共同促成了这次“三亨利之战”,使之成了继圣巴托罗缪之夜后最大的一场浩劫。

纳瓦拉的亨利也召集自己的党人进行反抗。他对王家敕令作出声明,以愤愤不平的言辞表达了自己和同宗信众的信仰忠诚。他又拟就了一封致“西克斯先生”的书信来回复教皇的谕令,一些胆壮之辈还把这封行文活泼的信贴到帕斯奎诺塑像上⑨&,直让教皇大人感到既愤怒又好笑。他发动了一场灵巧的战役,将游击队的突袭与有选择的要塞-固守结合起来,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天主教徒的进军浪潮。可是就像他日后常常提及的那样,才到秋天,他的胡髭就已经急白了。只要战场上还有敌人,焦虑就迫使他不离鞍鞯,直至他那颀长却硬朗的身-躯在疲倦中形销骨立。他内心深知,他和自己的事业、人民都已经陷入致命的危险之中。

在吉斯的亨利之外,法国天主教徒中对于胡格诺派威胁最大的,就要算是率军驻扎卢瓦尔河南岸的指挥官茹瓦斯公爵安尼了。这位帅气却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倏忽间一朝显贵,在二十余岁的光景尚未过半之时已经跻身公爵之列,他还是王后的妹夫,当然也就成了国王的连襟。他现在拥有庞大的采邑,掌管数省大权,同时担任法国的海军元帅。也许在促成他一朝显贵的原因里,最重要的是亨利三世对于帅气后生的嗜好。不过其他那些簇拥在国王身边,长发披肩、通体喷香,善于拿腔捏调、咯咯巧笑的“甜心”,据说在容貌上也并不落于下风,一些人至少表现出了同样的血气之勇,还有一些在吵闹不休和放肆无礼上更决计不遑多让。真正让安尼·德·茹瓦斯脱颖而出的是他为王上所青睐的另外一种品质,即对于指挥的热情。他的身上既有鲁莽放肆,又有目空一切的自信和某种宽宏大量,这让同时代人(不仅只有国王)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今天的我们竟无法断言,他是否还拥有其他任何卓尔不群的品质。

为神圣同盟的事业效命时,他也拿出了在宫廷中争吵、狂欢的劲头,显得轻率、不顾一切。他必然清楚,自己的护主对于神圣同盟依然心存芥蒂,在签署取缔胡格诺派的法令时仍旧苦恼万分,不愿下笔。也许茹瓦斯的确在短时间里从一个平平常常的信徒变成了激进的天主教战士。也许这是因为他的妻子怀着对吉斯兄弟的同宗情谊,有意影响了他的立场。也许他只是单纯想要向溺爱他的朋友证明自己的独立,要知道这位国王可是在他未满 25 岁时,便把法国的命运置于他的脚下。随后发生的事件似乎证明他合当有蔑视一切的自信,因为他能让国王对自己言听计从,即使是在一系列有损王权的方针政策上也概莫能外。在这个战争舞台的中心,国王提携他为副官,给了他一支精良的野战部队;等他把这支部队挥霍殆尽时,国王又把另一支更加强大、更具威仪的部队交到他手中。就是这第二支部队自从午夜以来一路沿沙莱大道向南追击,终于在库特拉困住了纳瓦拉国王。

纳瓦拉的亨利从未计划与茹瓦斯交战,而是试图躲避他。整个夏天他一直在这么做,同时希望以不断的骚扰促使这支天主教军队走向解体。新教徒几乎从未赢过一场大型会战,多年来他们甚至没有在这方面做出过一次尝试,但他们都是经验老到、忠于信仰的军人,这个夏天一如往昔,见证了他们在不下百次的小规模冲突中连连取胜。在听说茹瓦斯带着一支新的军队重回战场后,亨利将拉罗谢尔以及普瓦图、圣东日地区新教小城的防御力量中可以抽调的全部胡格诺派军队招致麾下,而后准备从国王军的眼前转移至多尔多涅,踏入一片七零八落的丘陵和山谷,它们一路向南,刚好通往波城和自己受封于贝恩的公国。他可以从当地获得增援,那里有一打以上的山巅要塞-保障自己的安全,他有办法让公爵的军队在那儿尝尝苦头,让敌人陷入徒劳无益的围攻,自己则可以乘机转向北方,他想与朋辈和盟友率领的瑞士、德意志雇佣兵(部分军费由伊丽莎白女王承担)会合,后者正向卢瓦尔河的源头挺进。

这名贝恩人从来行动迅速;这是他作为统帅的显著特点之一。但这一回,他的步伐过于迟缓了些。他误以为茹瓦斯的主力军还远远落在 20 英里以外,其实他们相距不超过 10 英里,他还低估了茹瓦斯的求战欲望,没有料到这位挑剔讲究的廷臣竟然半夜里快马加鞭,只为在清晨求得一战。亨利现在能够从各种轻武器的交火声中判断出,自己的外围岗哨已经被敌人突破,他正面临一个不愉快的事实:虽然他本人仍可以脱身,但很可能必须弃大部队于不顾。

从历史记录来看,亨利的脑海中可能根本没有出现过逃跑的念头。相反,他给军官们留下的印象是,这里恰恰就是他将要立足一战的地方。亨利很可能是不假思索作出这个决定的;他明白,自己身为胡格诺派领导人的身份既不是来自继承顺位,也不是源于信仰——毕竟自己的新教立场经历了不光彩的失而复得⑩&——而实实在在的是因为他甘愿在每一次交火时舍生忘死、出入前线,在这场漫长的党派斗争中,他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位国王、将军,而仅仅将自己视为一名勤勉的非正规军轻骑兵长官。如果他在同侪身临险境时全身而退,他不仅将丧失一支军队,而且会在通往王冠的前路中永远地失去人心,而这本来是他所能依赖的唯一资源。

如果说亨利看起来对于战斗的前景非常乐观的话,那么军官们所做出的临阵部署就不那么令他满意了。当时的库特拉一如今日,有一条长街沿着沙莱至利布尔讷的大道展开,两边的房屋密密丛丛。那些年中,在这条长街中间的东侧,在一条由西穿越德罗讷河而来又将在前方穿越伊勒河而去的道路上,矗立着一座大约修造于 60 年前、已经部分坍塌的城堡,从侧翼掩护着这条长街。这支胡格诺军队正以历史记录中语焉不详的阵型沿着那条东西向的道路列队。火绳枪手被安插在民宅之中,城堡则充当了整个防守阵型的中枢。可是受限于村庄街道的走向,战场显得狭窄而四分五裂,这让亨利无法接受。尽管轻武器的嘈杂声开始在树林边缘响起,距离此地已不足一英里,亨利还是下令全军向村庄北端一块开阔的草地前进,在那儿,他重新部署了阵列,到了这个时候,这些工作几乎是在敌人面前完成的。

在部署队伍的同时,炮兵部队赶紧按照他的命令把那三门铜炮——其中一门的炮弹重达 18 磅——从伊勒河彼岸运了回来,并把它们安放在新战场前线左侧的一处多沙的山丘之上,这里高度适中,火炮的射程恰好足以覆盖这个小型战场的全部角落。在炮兵即将抵达高地之前,部分胡格诺步兵队列仍然还在战场右侧行进,骑兵们则要么还在村庄局促的街道上等待调拨,要么刚刚赶到新的阵地,而此时茹瓦斯的先头部队已经如潮水般涌出树林,进入了这个坐落在开阔草地上的竞技场。

“如果说两军相逢时国王正身处困局的话,其实公爵也并非全无烦恼。”茹瓦斯获知胡格诺派军队已经抵达库特拉并且计划从自己眼前溜走时,已经是深夜了,他的军队被迫从各自屯驻的分散村落里醒来,通过一条条狭窄的小路和马道,前往指定地点集合,在漆黑的夜幕下,往往只能以一路纵队行进。当走在部队前头的几个骑兵惊醒了亨利一方的外围岗哨时,公爵的大军正好似一条拖沓的长蛇,蛇身由骑兵和步兵混杂组成,沿着沙莱的道路蜿蜒前进,前后竟然长达数英里。正因如此,两方的指挥官其实同样在为阵列的混乱和敌军的出现而犯愁,“每一方都摸不清楚对方的下一步计划”,现在两支军队各自占据草地的一侧,彼此面对,好像达成了默契似的相互视若无睹,直至各自都重新完成阵列部署,整顿好军容为止。当公爵的轻骑兵从林中出现,来到尚在调动的胡格诺对手的眼前时,朝阳已经开始东升。此时距离纳瓦拉国王的炮兵率先发难还有两个小时,他们虽然比公爵的炮兵更晚来到战场,却抢先一步就位。

纳瓦拉国王选择了更好的位置,他的部署也更为高明。战场右侧有一条深深的堑壕,一座原先属于城堡园囿组成部分的猎场以此作为边际,亨利的 4 个骨干步兵团就在壕沟后方严阵以待,这个位置可以有效抵御骑兵的进攻。得益于起伏不平的地面和丛生的灌木,他们可以从这里放心地射击,而不必担心缺少足够的长枪兵在前屏护。在左侧,一支规模小得多的步兵受命略为远离战阵,以溪流形成的池沼作为掩护。而在战场中央,胡格诺重骑兵组成了 4 个紧凑的中队,一字排开,纵深多达 6 行以上。挑选出来的火绳枪队被安插在骑兵中队之间的空隙中,他们得到命令,要等到敌军前进至 20 步以内时,再以密集火力集中扫射。在最后一个骑兵中队以远的地方,是自从破晓以来一直在与敌人缠斗的拉·特雷莫勒的轻骑兵,他们封堵住了通往步兵主力所在的猎场的缺口。以上部署透露着狡狯和老练,胡格诺派知道,想要赢得此战,他们需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优势。

在他们对面,茹瓦斯摆出的阵型与之相似而又相对简单。在两翼,他分别部署了 2 个王家步兵团,左翼的 2 个团至少可以与对面猎场上的 4 个步兵团媲美,右翼的 2 个团也要比溪流后方的胡格诺散兵强大得多。中央地带的部署同样针锋相对,以轻骑兵对阵亨利的轻骑兵,以威名远扬的王家重骑兵“宪骑兵”⑪&对阵胡格诺派的胸甲重骑,王家重骑兵没有分成中队,而是组成了一排狭长而又连绵不断的双线阵列。茹瓦斯自己亲自统帅这支宪骑兵。他希望以这支精锐力量发起势不可挡的冲锋,一举击溃胡格诺派的脊梁。他已经向军官们做出保证,不能让包括纳瓦拉国王本人在内的任何一名异端活着离开战场。

隔着几百码的开阔地,双方骑兵有充足的时间相互打量。胡格诺军人看起来朴实无华而又久经沙场,他们身上的皮革污秽不堪、布满油渍,盔甲上的钢制部件灰不溜秋、毫无光泽。他们穿着只有胸甲的铠衣,戴着没有面甲的头盔,他们的武器大多只是宽刃大剑和手枪。在后世的传说中,纳瓦拉的亨利进入战场时头戴一根白色长翎,身着一袭华美礼服,但是据当天在亨利不远处骑行的阿格里帕·德奥比涅回忆,国王的打扮和武装与周边的老战友们并无二致。胡格诺重骑兵安静地骑在马上,每一个紧凑的纵队都纹丝不动,看上去坚如磐石。

而在战场的另一侧,国王军长长的队列却似欲静而不止的水面,不时泛起些许涟漪和波光。这里翻涌向前,那里又收缩退后,仿佛成员们在彼此推搡,又好像起跑线之前的赛马选手在挤占有利位置一般,他们连连腾跃战马,时不时地擅离队列、互换位置,只为了向友人致意,或者向敌人示辱。被尊称为“宫廷之花”的骑士们陪伴茹瓦斯一路来到普瓦图。超过 120 名贵族和绅士亲自充当骑兵,现在就立于阵列的第一线,其中多数人的随身侍者也披上铠甲候立在旁。因此,在公爵执意要求贵族骑士们装备的骑士枪上,悬挂着象征骑士身份的各种燕尾旗和方旗,还用斑斓多彩的缎带打着结,以表示对某位女士的敬意,这真是一场盛大的甲胄巡演,人们再也不会在一场战斗中看到如此眼花缭乱的各式铠甲了,在骑士们的颈甲、胫甲和带面甲的头盔上,在其他但凡显眼的部位,都精心镂刻和镶嵌着古怪的纹饰,以至于德奥比涅事后记载道,在法国,从没有一支军队这么披金戴银、晶晶闪亮。

当这支熠熠生辉的骑兵还在调整队列时,纳瓦拉国王的三门火炮已经在山丘上安置完毕,并率先开火。那些实心弹几乎是以纵向的角度飞向天主教队伍,在敌阵中炸开了花。胡格诺派老兵在第一流的炮兵长官的指挥下,接连发射了 18 枚致命的实心弹,与此同时,茹瓦斯的炮兵只打出了 6 发炮弹,而且对手几无损伤。“再等下去必输无疑!”公爵的副将拉瓦丁喊道,于是公爵横下心来,下令吹响号角,发起进攻。

拉瓦丁处在天主教军队的左翼,第一个率军进击。他的攻击锐不可当,不仅击穿了特雷莫勒的轻骑兵队列,还连带击溃了对方身后蒂雷纳⑫&的重骑兵中队,将他们一并赶入村庄的街道。蒂雷纳赶紧召集残部(18 名近来编入的苏格兰志愿兵构成了他的核心战力),但是一些曾经在清早英勇拼杀的轻骑兵此时却溃不成军,正飞奔着败退至村庄各地,沿途还在散播纳瓦拉军队战败的消息,胡格诺军队已经听见身后的村子里有天主教徒高呼“胜利!”。

但是在胡格诺军队的左翼,那一小队步兵却抱着与其被击毙不如主动战死的心态,一股脑儿拼死冲过小溪,在对面的王家军团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就矮身冲入长枪阵中,或是用双手拉开敌兵,继而他们又拔出短剑和匕首,开始短兵相接。被吓了一跳的国王军已经阵型大乱,于是整个这一侧战场很快变成了一场乱战,一场面对面的白刃搏杀。这时,胡格诺派的右翼步兵也迅捷地加入了战斗,他们在防守猎场的同时,尚有余力偶或向拉瓦丁的骑兵发出一阵齐射。

但战斗的天平仍然决定于中央的局势。公爵的号角已经吹响,光彩熠熠的阵列已经摇摆着突上前来,骑士们将骑士枪垂至水平,把枪尖对准敌人,家族的旗帜遮盖了身前的土地。马蹄渐渐飞起,直至疾驰的声响雷霆万钧。“太早了点。”胡格诺老兵们相互窃窃私语。当公爵一方吹响号角时,胡格诺重骑兵的随军牧师们才刚刚结束祷告。骑兵们仍然静静安坐在马背上,念诵着他们这一派用于战场的赞美诗:

这就是美满的时日,

神全意选定的时刻,

我们合当努力追求,

受命享有满心喜乐。

这首赞美诗是由《诗篇》第 118 篇改编而来的韵文,那首诗以“这是耶和华所定的日子,我们在其中要高兴欢喜”开头。坚实的胡格诺重骑中队一边高唱圣歌,一边开始缓步起跑。当吟唱圣歌的低鸣逐渐与渐次加快的步伐合拍时,对面一位纡金佩紫、正与公爵并辔行进的弄臣不明所以地欢叫起来:“哈,那些懦夫!他们如今在颤-抖了。他们是在忏悔呢!”公爵另一侧的一位老兵却冷冷回答道:“先生,当胡格诺信徒发出这些噪音时,意味着他们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又过了不到一分钟,随着火绳枪手发动齐射,胡格诺重骑兵的庞大纵队又一次加快步伐,最终突入了前方疾驰而来的敌军阵列。

这一轮冲锋决定了战局。在敌军纵队的密集冲击下,天主教军队从正前方被撕裂,胡格诺派的侧翼部队则将散落的对手逐个吞噬。有那么一两分钟,双方展开了混乱的殊死搏斗。胡格诺派的孔代亲王曾被击中落马,但获胜的对手见状后未经犹疑便也翻身-下马,随即在战场上解下自己的长手套,将之作为投降的象征献给了落败的亲王。纳瓦拉国王用手枪击中了一名敌人,自己的脑门却被另一名对手用骑士枪柄尾猛击了一下,他随即认出打中自己的人正是沙托雷纳尔⑬&的领主,是他曾经击溃的一支敌军的旗手,于是国王抓住老伙计的手腕不放,愉快地说道:“投降吧,非利士人。”

在战场的另外一角,想要逃跑的茹瓦斯公爵被一帮胡格诺骑兵截断了后路。他随即放下佩剑,高声喊叫:“我的赎金是十万克朗⑭&。”可是一名俘获他的士兵还是用一颗子弹射穿了茹瓦斯的头颅。原因是这位指挥官曾经下令对战场上受伤的胡格诺信徒要毫不留情地全部处死,他曾经吊死过数以百计的囚犯,还向投降的卫戍部队大开杀戒,虽然他们已经按照当时流行的交战双方都应遵守的正派原则投降,因此对于茹瓦斯,并不存在优待战俘的可能。确实,直到亨利国王愤怒地亲自出面干涉为止,国王军俘虏几乎全部丧命。3000 名国王军的普通士兵被屠杀,超过 400 名骑士、绅士一道丧命,这份令人难忘的名单里包括众多公爵、侯爵、伯爵、男爵,等等。德奥比涅认为,这一仗造成的伤亡要比这个世纪任何三场战斗的杀伤总和还要触目惊心。这支天主教军队已经被彻底摧毁;那支金光闪闪的奢华之师已然片甲无存。“至少,”当这一天落下帷幕时,纳瓦拉的亨利开口道,“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将不会再有人妄言我们胡格诺信徒从没有赢得过一场战役了。”


①& 库特拉(Coutras),位于今法国西南部阿基坦大区吉伦特省。

②& 茹瓦斯公爵安尼·德·茹瓦斯(Anne de Joyeuse, Duke of Joyeuse, 1560/1—1587),亨利三世的宠臣,法国宗教战争期间国王军的主将。

③& 指亨利三世的弟弟,前文中曾向伊丽莎白女王求婚的安茹公爵弗朗索瓦,这位瓦卢瓦王朝在亨利三世之后唯一的继承人于 1584 年 6 月死于疟疾,于是信奉新教的纳瓦拉国王亨利成为第一顺位王位继承人,这引起了天主教阵营的极大恐慌。

④& 1585 年 7 月,亨利三世与天主教联盟领袖签订了《内穆尔条约》,条约规定之前颁布的敕令一律作废,要求在法国全境废止新教。

⑤& 茹安维尔(Joinville),位于巴黎东南近郊。

⑥& 即新教加尔文宗的教会,法国的新教阵营大多属于该派。

⑦& 公元 6 世纪,法兰克人萨利克部落的习惯法传统被法兰克墨洛温王朝的创建者克洛维下令编纂成册,定名为《萨利克法典》,它的某些条文,如女性不得继承王位等,对后来欧洲的王位继承影响深远。

⑧& 法国卡佩王朝(987—1238)的创建者,该王朝继承了西法兰克王国的统治,瓦卢瓦王朝和其后的波旁王朝理论上皆属卡佩王朝的支脉。

⑨& 关于帕斯奎诺,参见第 6 章注释。

⑩& 纳瓦拉的亨利(1553—1610)于 1554 年 1 月受洗成为罗马天主教徒,而被他的母亲以新教信仰抚养长大。1572 年,在凯瑟琳·德·美第奇以及其他强大的罗马天主教徒的施压下又改宗天主教。1576 年,在他成功离开巴黎后,他公开宣布放弃罗马天主教信仰,回归加尔文派。1593 年,为了继承王位,他又改宗天主教,宣布天主教为国教。1598 年 4 月 13 日,他签署颁布了《南特敕令》,结束了宗教战争,胡格诺派获得了信仰自由,并在法律上享有和公民同等的权利。

⑪& gens d’armes d’ordonnance,亦称 Gendarme,由法国贵族组成的重骑兵,在中世纪晚期到现代早期这段时间里曾经充当法国国王的主力常备军,全军配备有重装铠甲和骑士枪,杀伤力惊人。

⑫& 蒂雷纳子爵亨利(Henri de la Tour d’Auvergne, Viscount of Turenne, Duke of Bouillon,, 1555—1623),1594 年成为布伊隆公爵。

⑬& 沙托雷纳尔(Château-Renard),位于今法国中北部卢瓦雷省。

⑭& 克朗(crown),旧时货币单位。

在线阅 读网: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