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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以宏伟战舰为伴

格林威治和英国近海
1588 年 1 月至 3 月

压制一种令人不快的言论,却又授命专人进行驳斥,一手握紧友谊,一手攥牢利刃,可以同时贯彻两条表面上相互抵牾的政策路线,怀着戏剧表演的热情一身分饰两个全然彼此矛盾的人物角色,令至交故友也绝难分清她的举止是出于真诚还是表演,这就是伊丽莎白一世或出于自愿,或出于自认为时局迫不得已而时常玩耍的高级政治游戏。即使现在已经来到了她治下的第三十年,女王的臣民已经熟悉了她的模棱两可,她却仍然在继续施放烟雾,难解实情的除了敌人,还有她身边的陪侍和谋臣。人民这时又一次落入迷局,在那个令人焦虑的冬季,当英格兰正期待与前来突袭的强大无敌舰队交锋之时,许多人却已经因为她的举止而备感困惑。 [wWw.yuedu88.cOm]

里斯本热火朝天的准备工作和帕尔马大军获得的增援,已然明明白白地吐露了西班牙国王的开战意愿。可是伊丽莎白却将德雷克牢牢束缚在普利茅斯的港口内,又拒绝采纳霍金斯关于封锁西班牙海岸的方针。她口口声声断言,自己现在没有与西班牙交战,也永远不希望与之开战,她想要的只是令国王在尼德兰的臣子不要目无法纪、肆意妄为,整个秋天,女王把她所有的高桅横帆船全都紧锁在船坞中,既没有配备索具,也没有装载物资,舰船的火炮还在伦敦塔中束之高阁,甲板上只有少许负责看守工作的水手。如果圣克鲁兹能在 10 月赶到海峡,帕尔马几乎能够一路畅通无阻地径直奔向伦敦。公爵事后也的确曾经提及这一点。英国的海员和政治家们意识到了这巨大的风险,只能相互悲悼,对于女王的毫无心机和国家的门户洞开痛心疾首。

到了 12 月,在另一份报告的促使下,沃尔辛厄姆又郑重警告他的女主人,圣克鲁兹可能会赶在圣诞节前从里斯本起航,这份报告显然信息有误,但也许腓力确实曾经向西班牙舰队指挥官下达过这样的命令。于是还不到两个星期,英国舰队已经整备完毕,女王的所有船只和充当附属力量的多数武装商船都已配备一定规模的人员和物资,随时可以参战。假如圣克鲁兹遵从了王上的命令,迎接他的将会是一场热烈的欢迎仪式。面对强敌,英格兰显然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毫无准备。

英方的“接待委员会”刚刚收拾停当,格林威治却又获得了来访将会推迟的消息,这当然令女王的将领们大倒胃口,在他们看来,一支不能投入实战的武装力量可谓百无一用,伊丽莎白也干脆地当即削减了军力。4 艘盖伦帆船——其中最大的一艘是排水量高达 400 吨的“羚羊”号——以及 4 艘轻帆船被派往协助荷兰人巡逻佛兰德海岸,余下的船只则受命停泊在梅德韦①&和普利茅斯的海港内,只装载了相当于战时一半数量的物资。我们得到了一份曾经交到伯利手中的字迹潦草的部署清单,随附的一页纸上的记录显示,薪酬和食物方面的削减每月为女王节省了 2433 镑 18 先令 4 便士。对于伊丽莎白的预算来说,这是一笔十分值得节省的费用,虽然女王看上去颇为冷漠的态度让将官和谋臣不寒而栗,但是他们这一次并没有把大幅削减军费的决定归咎于女王的吝啬。他们确信,女王已被帕尔马公爵的如簧之舌所蒙骗,在和平的虚假幻象下放松了警惕。

我们有把握认为伊丽莎白的确对和平心存希望,即使时间已经来到 1588 年的春天。怀有如此思量的绝非女王一人,即使战争热情在清教徒内部日益高涨,还是有大量臣民与她怀有同样的期冀,对织物贸易状况的关切则构成了其中的关键因素。早在兰开斯特王朝时期,议会就曾公开宣布“遍及王国各地的织物生产是这块土地上劳苦大众赖以谋生的主要职业”,而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这个行当之于英国的重要性还在与日俱增。正常情况下,羊毛织物能够占到英国出口贸易总值的五分之四,每逢出口不景气,织物商人会立刻让纺纱工和织工停工,地主乡绅的羊圈中出产的羊毛也就几乎赚不回本钱。其他任何一种灾难都不会像羊毛织物市场的恶化这样,令如此众多的英国人钱包干瘪,可是近来羊毛织物市场的恶化却偏偏已经到了十分严峻的地步。最先向英国关闭市场的是落入西班牙之手的安特卫普,塞-维利亚也继而紧锁大门。由于帕尔马麾下众将和马丁·申克②&,莱茵河的通航安全已经难以得到保障,而这条航道本是英国织物行销德意志南部城镇的重要商路,非但如此,在西班牙的外交干涉以及汉萨商人的妒忌和排挤下,英国商品在汉堡的销售额也已经大幅缩水。假如还要经历一次类似 1587 年的糟糕年景,那么即使劫掠一整支西班牙运宝船队也不足以补偿损失。从伦敦的大织物商到科茨沃尔德③&各家各户的女主人,许多人都乐于见到低地国家的争执早日收场,只要织物贸易能够恢复到战前水平,任何停战条件几乎都是他们乐意接受的。当然我们也不应忘记,同样是织物制造业的从业者,还有一批人会将自己痛苦的根源归于西班牙人,他们倒是的确在比先前更加大声地呼吁开战。

比起同时代的多数君主,伊丽莎白更加关心臣民的经济困境,更加明白王室税收与民间社会的繁荣紧密相关。还有另一些更为直接的原因也促使她时而为钱的问题担忧。尽管荷兰人一直在抱怨她的悭吝,本方军官的不满声音甚至比先前还要刺耳,可是她已经累计往低地国家的战场投入了数万英镑,收效却与将这么多钱一股脑儿扔进流沙庶几无异。这当儿爱尔兰倒是一片安宁,可是爱尔兰从来不是个习惯安宁的地方,与西班牙公开交战必定会在那里引发新的麻烦。上次会议期间,议会夸夸其谈地唱起了向西班牙开战的高调,可是女王对下院议员的脾性一清二楚,虽然他们这时候大声反对罗马天主教势力和西班牙,但是当真要在低地国家和爱尔兰重开战事,并且绕至大洋深处和西班牙海岸诉诸刀兵,仅凭他们愿意支付的那笔钱是不足以应付所需的资费的。

即使自感能够支付开战的费用,伊丽莎白还是愿意规避战争。这样做的缘由与约翰·佩罗特④&爵士相反,女王可不是因为恐惧。伊丽莎白喜欢时不时地吹嘘自己拥有不逊于父亲的勇气。不,她的勇气其实胜过其父。她多次以身家性命为赌注,甘心冒险行事,她的许多政策也是亨利八世不敢贸然实施的。不过她更喜欢在事前周密地计算风险,而令人沮丧的是,战争的结果偏偏难以预估。开启一场战争,意味着主动卷入一场难以自控的洪流,只能在黑暗中任其摆布。与此相反,只要能将局势扳回到和平的轨道上,她就能一如既往地扮演熟悉的角色,继续执掌自己和国家的命运,做二者的女主人。

伊丽莎白依据常识认为,回归和平的道路似乎并不坎坷。别无他法的腓力会接受 11 年前其副手奥地利的堂胡安接受的条款:17 省的古老特权将得到尊重,西班牙会从尼德兰撤军。作为回报,联省议会将重新向它们的世袭领主表示忠诚,并许诺支持天主教信仰。事实上,腓力将不得不做出两项重要让步。他将要摈斥在尼德兰建立中央集权政府的任何打算,放弃任意征税的权力,这是他早就公开表示过的意愿。另外,即使不公开对异端教派采取宽容政策,他至少也要心照不宣地对某些省份的宗教宽容报以默许。因为一旦当地的古老特权得到恢复,西班牙军队如约撤离,而届时地方当局拒绝贯彻迫害政策的话,就算想要强行对该地实施迫害,也根本无从谈起。当然,堂皇示众的门面可以继续保留。官方层面上,正如英格兰只有一种信仰一样,尼德兰也将只有一种信仰存在,那就是罗马天主教。这也符合伊丽莎白一贯赞成的原则:谁统治了一地,谁也就决定了一地的宗教。和约中还有一条关于良心自由的条款,兴许能够稍稍安抚一下固执的荷兰人,到目前为止,他们还从未表现出参与协商的意愿。但另一方面,此等姿态又几乎无甚必要,因为只需稍作深思,他们便会确信,凭借提议中的这些条款,他们能够获得多少良心自由——在这儿也就等同于信仰自由——其实取决于地方当局决定准许的程度。

至于腓力曾经的表态,诸如他宁愿统治一片荒漠,也不愿接管一块遍布异端的土地云云,那只是由于当时的他并没有考虑过第二种选项而已。最近这些年,佛兰德和布拉班特比起荒漠已经好不到哪儿去,如果腓力再以利剑征服荷兰和泽兰,情况只会更加恶化。伊丽莎白很难相信腓力会偏执到选择这样一场毫无益处的胜利。过去的西班牙国王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愿意做出妥协,而不愿逞强无度。如今只需要一点灵活的心思,他就能醒转过来,放弃这场无穷无尽、将会毁灭一切的荷兰战争,到那时,古老的盎格鲁-勃艮第联盟将会恢复⑤&,这会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足以消除法国人对尼德兰的入侵威胁。他和她的王国将不需要继续扼紧彼此的喉咙,相反,二者可以再度成为彼此最好的贸易客户。倘若不明利害的荷兰人继续负隅顽抗,英格兰会束手旁观,但是包括伊丽莎白和伯利在内的很多人都相信,等到局势明朗,荷兰和泽兰将难以拒绝如此有利的开价,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退出和谈后自己只能孤军奋战的话。

负责和谈的英国专员已经携带嘱托走在了前去奥斯滕德的路上,他们还负责推动其他一些要求的进展、推迟另一些问题的解决。他们希望获得腓力的批准,使英国的船只能够合法出入新大陆的港口,让英国的水手能够自由行走于美洲和西班牙,而不必遭受宗教裁判所的妨害。他们还受命在此前双边承诺的基础上,就葡萄牙王国的统治权等问题故作忸怩。不过这些还大多只是可供转圜的寻常话题而已。只有一件事,一件小事,是伊丽莎白分毫不愿让步的。在起义的联省地区,英国人先前握有一些关键城镇,以此为跳板向起义者输送钱款。在英军从这些城镇撤离之前,必须有一方站出来赔付这笔投入——如果不是荷兰、泽兰的联省议会的话,那就只能是西班牙国王。

女王究竟被帕尔马蒙骗到了何种境地,竟会相信和平的机遇在 1588 年仍然迟迟未曾消失,这已经超出了我们所知的范围。很久以来,帕尔马一直致力于让女王认为自己仍在期待和平。至少,直到 1587 年的春天,他真的是在期待和平。没有荷兰的船舶和深水港,帕尔马看不到任何可以成功侵入英格兰的机会,而荷兰和英格兰,他更倾向于一次只面对其中一位敌人。1587 年秋,他已经被腓力告知,进攻英格兰的计划只能向前推进,不容有失,也不得以任何条件与英格兰订立和约。但面对伊丽莎白,依然需要以议和来加以引诱,用无休止的谈判拖延时间,令英国人在战和之间进退失据。

帕尔马的行动完全遵照了腓力的指示。五名英国专员最终从多佛渡海来到奥斯滕德后,仅仅围绕正式会议地点的选择,可能就让双方在预先会谈中浪费了几周的时间,等到会议试探性地确定在布尔堡⑥&举行后,就会上应该讨论的内容、会议代表究竟具有多大的效力、能够就哪些议题展开探讨并给出定论,双方又再度纠缠了好几个礼拜。帕尔马这边的外交官们以老练的拖沓作风,成功施展了拖延战术,让年事已高的詹姆斯·克罗夫特⑦&爵士备受愚弄,令经验丰富的戴尔博士⑧&手足无措,一时间,西班牙人甚至给多疑的德比伯爵⑨&造成了某种谈判随时可能取得成功的错觉。英国人不断被西班牙代表即将让步的假象所诱惑,尽管沮丧情绪在荷兰人和英国主战派那里一再蔓延,会议却无休无止没有尽头,直到海峡中传来舰队的炮声。伊丽莎白因此就可以在当时和事后无愧地宣称,她从未关闭和谈的大门,直到最后一刻,她一直在耐心和真诚地付出努力。尽管像沃尔辛厄姆这样的政治家和霍金斯等主战人士都在大声疾呼,英格兰就要因为女王的盲目而走向毁灭,最恰切的路线应该是主动出击,迅速了结这场战争,可是英格兰是否从布尔堡的冗长谈判中蒙受了损失,而西班牙又是否从中获益,其实着实难以明断。

究其实,英格兰可能并不是首要的输家。1587 年 9 月,在与调拨自意大利的强大增援部队会合后,帕尔马部队的军力已经早早达到顶峰。他的弹药和军费第一次如此充足;像这样一支军容壮盛的威武之师,他之前从来没有指挥过,亦将不会再有指挥的机会。假如当时开战,英国舰队能否从主动出击中受益,或许可以存疑,可一旦交火,帕尔马必定高奏凯歌,这一点则确定无疑。当年他曾以更少的兵力和物资轻取安特卫普;相较而言,奥斯滕德恐怕会是一个更易征服的目标。他很可能会彻底拔除佛兰德全境的敌对据点,就连瓦尔赫伦也将逃不出他的掌心。可是此时的帕尔马却有命令在身,只能以虚假的谈判逗弄英国人,在无敌舰队抵达之前,他要避免任何军事行动,以免打草惊蛇。于是他的大军只好在冬季阴冷潮--湿--的营房里苦挨时日,由于辎重短缺、疫疾传播,到来年 7 月,他的有效兵力已经从前一年 9 月时的 3 万降至 1.7 万。拥有这样一支规模和开支同样庞大的军队,却闲置了几乎一年,眼看战力白白受损而全然无所作为。难怪随着时日迁延,帕尔马公爵会对进攻英格兰的作战计划日益冷眼旁观。

英格兰并没有放松守备。这个王国已经建立起一套烽火系统,只要西班牙舰队出现在视野中,闪烁的火光就能随时唤醒海岸和内陆各郡。假如人们听从了枢密院的劝告——很明显,这一点确乎如此——那么这套系统已经得到扩充和改善,正随时准备投入使用。一旦看见火光和烽烟,继而听见铿锵的钟声,经过训练的民兵队员就会来到平时聚会的地点碰头,组成相应的连队,在长官的率领下开赴指定的集合地点,在那里,他们将由地方治安官或其副手带队,赶往前线,保家卫国。

还好,这些民兵终究不必与帕尔马的老兵决一死战。话虽如此,他们中间看起来的确存在一些精力充沛的士绅和强健悍勇的自耕农,他们大多数人的武器装备并不像人们有时估计的那么差,对武器的运用也没那么生涩,而且他们当中并非所有人都缺乏实战经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是英格兰借以抵御陆上入侵的部队。在那个焦急等待的冬天,但凡枢密院的命令能够下达的地方,只要地方当局和为了备战而从荷兰战场回国的将官们的努力能够产生实效,每过去一个月,他们的武器就更加精良,训练就越发有效。与此同时,尤其在南部海岸和东部各郡,护城河被重新清理,掘得更深,那些爬满青苔的城墙缺口本来自从博斯沃思战役之后便无人费心关注,而今也迅速得到修缮,远近各座城池的石头幕墙现在堆上了一层泥土,以抵御炮火的轰击,海港市镇也相互比赛,尽可能给它们朝海的炮台配置火炮。至少就陆上的武备来看,1588 年 4 月的英格兰要比上一年秋天准备得更加充分,人们已经在静待可能突然发生的入侵。

最了解此事的英国人却并不相信这场战争会演变成一场陆上交锋。过往的悠悠岁月让英国人普遍持有一种意识:他们被海洋保卫着,同时海洋也是他们需要保卫的家产。百年战争的进程和结果进一步加深了这种意识。亨利八世比其他所有欧洲君主都要更加舍得在战舰上投资,这是建立在一项既定传统之上的。加莱的丢失⑩&、与西班牙之间渐渐升温的敌对情绪又进一步巩固了依凭海洋的观念,到了 1588 年,伊丽莎白已经拥有一支全欧前所未有的强大舰队。它的主战部队包括 18 艘火力凶猛的盖伦帆船,其中最小的一艘排水量也有 300 吨,全都采用新式工艺建造和武装,在航速和战力上胜过目前任何一艘可能出现在海上的敌舰。还有 7 艘盖伦帆船吨位较小,但也都在 100 吨以上。与之匹配的是数量充足、可以远海作战的各式轻帆船,它们轻盈、快速,便于操纵,在侦察、送信和近岸作业时可以大显身手。

那些担任主力战舰的盖伦帆船是专门为作战而建造的,它们的龙骨与船宽之比要大于商船的传统比例。无论最初是谁发明的这种结构样式(也许是葡萄牙人),到 1570 年时,它已经是大西洋战舰的标准模板,不过女王的盖伦帆船却有所不同。过去的十年中,她最热心的臣仆约翰·霍金斯一直执掌舰队的建造和修缮工作,而霍金斯的海战理念确乎领先于时代。他想让自己的盖伦帆船形制更长,以便装载更多的火炮,更适于迎风航行。他想要在船体深腰部铺上甲板。驻守这里的水手发现舷墙现在只有齐腰高,自己不再受庇于一堵高于头顶的木墙,可能会有缺乏掩护、暴露在外的感觉,但多出来的甲板空间可以容纳更多的侧舷炮。相较于接船后的白刃战,他更加信任长重炮轰击的效用,为此他大声疾呼,主张船首和船尾高耸的塔楼应当大幅缩减尺寸,这让一些老派军官抱怨不已,认为拆除塔楼也就损害了舰船的“尊严和威慑力”。如果霍金斯曾经耐下心来给出回复,他也许会解释道,塔楼的上甲板只能搭载较轻的次等火炮和投石器等以杀伤人员为目的的武器,而这种高耸的上部构造却会得不偿失地损害船舶的航行性能,导致船身过度摇晃。当然,无论霍金斯是否作出过如上答复,都无碍于他的方案最终获得实施。在他主事的那些年,女王的所有新式舰船都建成了他欣赏的流线型结构,老式舰船也几乎全都按照这种样式进行了重建。这么做的结果是,一支航速更快、更适宜抢风航行的全新战斗舰队第一次出现在了大洋之上。

与此同时,身兼霍金斯的对手、敌人与合作者多重身份的威廉·温特⑪&爵士,也在致力于以新式理念武装这些舰船,其革命意义不亚于霍金斯的方案。新的理念中,着眼于杀伤人员的火炮有所减少,旨在摧毁船体的火炮则相应有所增加。铁炮让位于铜炮,那些短粗宛如桶状的老式火炮,如半加农炮,虽然能发射重达 30 磅的炮弹,但攻击时既不精确,射程又很短,现在逐渐取代它们的是长重炮或半长重炮,炮管很长,只用于发射 18 磅或者 9 磅的炮弹,却有着相对高得多的射击初速,在远达 1000 码的范围内都有上佳的命中率。我们不能完全确定,截至 1587 年,究竟有多少英国船只按照温特的规划进行了武装,甚至在此基础上更上一层楼,但是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经过温特和霍金斯的努力,女王获得了一支空前强大的舰队,它有能力在任何天气条件下,在航行和操作性能方面压倒任何敌人,只要进入它们的攻击范围(即半长重炮以 9 磅重的炮弹平射的杀伤距离),英舰的火力足以占据决定性优势。

为德雷克、霍金斯以及其他人士所抱怨,也为后来的历史学家所诟病的一点在于,伊丽莎白并没有将这支睥睨当世的舰队大胆派往西班牙沿海地区,去切断西班牙与西印度群岛间的贸易路线,将腓力的战舰无助地封锁在港口内。相反,女王禁止大部分船只出港,只允许各船保留少量骨干船员,保持二级备战状态,她的这些做法违背了一条英国海军日后在漫长岁月中形成的基本战略原则。或许她的确应当听从德雷克和霍金斯的意见,虽然人们也应记得,二人言之凿凿的主动出击和速胜论在随后付诸实施时,并没有收到期望中的成效。面对这件事,伊丽莎白也许确实没有提出什么合理的意见。但是,由于她长久地统治着一个善于航海的民族,因此清楚地知道,舰船和水手不会因为在大西洋的浩阔海面上渡过一个漫长的冬天而从中受益。假如贸然出击,纵使舰队能在暴风雨或是敌军的攻击中毫发无损,也需要修缮桅樯、填塞-漏洞、补充绳索和帆布,此外还必须来一场彻底的船体倾侧试验和内外检修才能再度出海;在长期的远洋航行中,被称为“牢狱热病”或“船热”的致命斑疹伤寒经常会让一半船员丧命,即使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船员们由于长期拥挤在污秽的环境中,多数时间只能依靠腌牛肉和鱼干果腹,吃着生了虫的饼干,喝着早已酸臭的啤酒,难免因为糟糕的饮食而健康每况愈下,被疾病耗尽活力。伊丽莎白也许已经把这些危险全部计算在内,也许只是吝于动用这支珍贵的舰队,就像她节约使用自己的钱财一样,无论如何,人们可以怀疑,即使布尔堡会议没有召开,她大抵也不会冒险在这个严冬将舰队派赴西班牙海岸。

得益于她的安排,待在陆地上的船员们因为能吃上新鲜食物而保持了健康,由于一大半人要自己填饱肚子,节省出的这部分库存食物便可以用来准备开春的战役,女王的钱袋也因此压力骤减。她的军官们本已铆足劲儿打算掠夺西班牙商船,甚至要冒着敌方堡垒的炮火对西班牙国王挑衅一番,现在却只能把这股精力投入到船只最后的紧张准备工作中去。在普利茅斯,弗朗西斯·德雷克和他的西部舰队已经跃跃欲试,正望眼欲穿地等待每一位来自伦敦的信使,盼望他们带来希冀已久的出战指令。老迈的威廉·霍金斯时年七十,他是伟大的约翰·霍金斯的兄长、普利茅斯市长,正负责保持舰队的状态。趁着 1、2 月间的大潮,威廉命人将盖伦帆船拖上海滩,进行船体倾侧维护,白天和晚上分别完成船体一侧的刮擦和涂油,工匠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因此任何一艘船都没有脱离水面超过 24 小时。夜间加班意味着需要使用大量火炬和标灯,在狂风大作之下,花销可谓不菲,不过既然老威廉高兴地看到他弟弟的舰船安坐在沙滩上,强劲、坚固、安如磐石,“每一艘船都浑然天成,像是用一整棵树造出来似的”,也就不再为这物有所值的维修工作锱铢必较了。

约翰·霍金斯本人正和海军大臣以及东部舰队待在一起。这支舰队驻扎在梅德韦河上,分布颇为星散,从吉林厄姆河段开始,一路绕过查塔姆的船坞——里面停泊着若干轻帆船,从那里可以看见罗切斯特大桥——而大型船只的停泊地则又远在昆伯勒。趁着同样的大潮,驻扎在这儿的所有船只也经过了倾侧维护、刮擦和涂油,不过这些工作极少得到约翰·霍金斯本人的关注。他终于得以从合同中脱身,依照这份合同,霍金斯修造和重建了女王的海军,而他则得到了将被授予海上指挥权的承诺,不过他毕竟同时担任着司库和海军委员会⑫&委员的职务,战前最后时刻的准备工作、账目管理以及其他的文书工作令他目不暇接,根本没有时间专门去操心女王与帕尔马谈判时所做的蠢事。他也无心应对敌人的恶意毁谤,尽管后者正在向他发起攻讦,指控他曾用腐烂的木材建造船舶,以至于多数船只并不适合远海作业。

海军大臣埃芬厄姆的查理·霍华德勋爵也像弗朗西斯·德雷克一样急于出海作战。他已经年逾五十,不过担任海军大臣一职还未满三年,他之所以当选,与其说是因为展现出了适合海战的指挥素质,毋宁说是因为非凡的家族世系,他的家族中已有三人担任过都铎王朝的海军大臣,又或者是因为他是一位热诚的新教信徒,对信仰怀有不容置疑的忠诚。然而,查理·霍华德也并非全然缺乏海上航行的经验,而且他已下定决心要学习指挥的技艺,在任上赢得声望。他曾经大声呼吁打造一支强大的舰队,为此一再为各种流言担保,包括帕尔马的海军将要驶出敦刻尔克,又或是西班牙人即将绕过多佛,改道夺取苏格兰云云,最终他如愿以偿,获准将另外 8 艘战舰列入编制,他已经开始自娱自乐地率领这支舰队在敦刻尔克到弗拉辛之间的海域上往来巡航。同时,他还不知疲倦地接连登上每一艘停靠在梅德韦河上的船只,踏访甲板上的每一处角落,但凡能够勉强爬入,他都要巨细无遗地进行检查,寻找尚未填补的漏洞、腐烂的木材或其他可以用来证明约翰·霍金斯及其造船工匠草率行事的迹象。他虽然乐此不疲,却总是徒劳而返。

从一开始,查理·霍华德便爱上了这些交给他指挥的船只。“我在上帝面前声明,”他写信对沃尔辛厄姆表示,“若不是为了觐见女王陛下,我宁愿一直以这些宏伟战舰为伴,别的地方一概不去。”“除了我,”检查结束后他再次提笔,“没有人敢搭乘她前往拉普拉塔河⑬&。”当“伊丽莎白·博纳文图拉”号随后在弗拉辛的入河口意外搁浅时,他和威廉·温特曾经登上甲板,亲眼看见这艘船如何在两次厄于海潮之后,仍旧安然无恙地重新浮上水面,此时的他已经难以抑-制胸中的欢快:“从头到尾,没有哪怕一勺水漏进船舱……除非是一艘铁造的船,否则要做到像她这样出色,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以说这世上再没有一艘船比她更加坚不可摧了。”在所有盖伦帆船中,他选中了一艘作为自己的旗舰,他在信中对伯利表示:“我祈求您代我向女王陛下转告,她投入的钱款已经物有所值地用在了‘雷利方舟’号⑭&上,愚以为此乃世间唯一一艘不受任何环境条件限制的舰船……无论前方是何种帆船,或大或小,相距多远,我们都能追上他们,与对方的水手交谈。”

“雷利方舟”号在霍华德心中赢得了特别的一席之地,不过对于皇家海军的所有其他船只,他也无不饱含爱意,在这方面,连他的下属们也怀有不甘其后的热忱。他的表弟亨利·西摩勋爵负责指挥“伊丽莎白·博纳文图拉”号,也吹嘘道,自己的战舰在与西班牙人鏖战 12 个钟头后,就像在浅滩里停留了 12 个钟头一样坚固依旧;即使是威廉·温特爵士,本来他只要愿意就能随时得到女王的合同,从霍金斯手中夺走船舶的承包权,他还曾经在议会中炮轰过约翰·霍金斯,指控后者诓骗女王、背叛国家,造出了一堆不能出海的次品,可是在亲眼见到造好的各条船只后,他的心中也只剩下了钦佩之情。“我们这儿的船全如勇士一般,”他写道,“我向您保证,单单只是注视着她们,就能让一个男人打心眼儿里高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船。”不止一位船长对于自己的船只给出如此评价,他们都在不约而同地期盼西班牙人即刻出现在眼前的海面上,以便决个胜负。不过,虽然伊丽莎白的“海狗”们在岸上烦躁不安,他们焦急、怀疑、毫无耐心,可一旦与陪伴自己的舰船来到海上,面对迫在眉睫的战事,他们便立刻恢复了冷静和自信。任何人都有可能怀疑胜利能否成真,但他们从不怀疑。

假如上年冬天伊丽莎白纵容他们在西班牙海岸上释放精力,等春天到来,他们还会如现在这般自信吗?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答案了。结果证明,春季的战役打响时,全体船员不但满员出战,而且难得地保持了健康,库房中满放的火药和炮弹、食物和酒水,就算无法完全满足日后所需,也都超出了当前预估的需求,至于余下物资的补充或更换,如桅樯、绳索和帆布,又如木料、滑轮与小艇(“所有物资都是这片海域所能出产的精华,尤其是在一年中的这个艰难时刻。”威廉·温特爵士诚恳地写道),凭着远近船坞的供给水准,完全可以轻易满足。当舰队最终赶赴海峡迎战西班牙人时,它基本保持了巅峰的作战效能,而这一点主要应当归功于伊丽莎白的悭吝和审慎,为此她比任何人所认为的都要更加居功至伟。


①& 梅德韦(Medway),英格兰东南部海港城市。

②& 马丁·申克(Martin Schenck van Nydeggen, 1543—1589),荷兰将领,独立战争时期的传奇人物,一度曾为西班牙军队服务,后来又转投荷兰共和国。

③& 科茨沃尔德(Cotswolds),英国西南部著名羊毛产地。

④& 约翰·佩罗特 (John Perrot, 1528—1592),曾任爱尔兰副总督,传说他是亨利八世的另一名私生子,亦即伊丽莎白的同父兄长,但这一点仍旧存疑。

⑤& 英法百年战争中期,法国贵族分为勃艮第派与阿马尼亚克派。1419 年,勃艮第公爵“好人”腓力与英国国王亨利五世建立联盟,许诺帮助亨利五世征服法国。这个联盟一直维持到 1435 年,勃艮第派与阿马尼亚克派和解,联盟破裂。自 1482 年至 1700 年,勃艮第公爵由哈布斯堡家族继承。腓力二世自 1556 年起继承爵位,称勃艮第的腓力五世,故有此说。 [wWw.yuedu88.cOm]

⑥& 布尔堡(Bourbourg),今法国北部近海城市,当时被西班牙控制。

⑦& 詹姆斯·克罗夫特(James Croft, 1518—1590),英国政治家,曾历任国会议员、爱尔兰副总督。

⑧& 戴尔博士(Dr. Valentine Dale,?—1589),英国法学家、外交官。

⑨& 指第四任德比伯爵亨利·斯坦利(Henry Stanley, Earl of Derby, 1531—1593)。

⑩& 加莱位于今法国北部,与比利时接壤,与英国隔海相望。1347 年,英王爱德华三世经过长时期围攻最终攻克加莱。作为英国与欧洲大陆之间的重要贸易门户,加莱一度被称为“英国王冠上最璀璨的珠宝”。1558 年,法王亨利二世命吉斯公爵弗朗索瓦围攻加莱,最终收复,英国至此失去欧洲大陆上最后一个据点。

⑪& 即前文德雷克舰队中“宠臣”号战舰的指挥官。

⑫& 海军委员会(Navy Board),亨利八世创建于 1546 年的海军行政机构,一直存在至 1832 年。

⑬& 拉普拉塔河(Río de la Plata),今阿根廷、乌拉圭的界河,南美洲第二大河流,字面本意即“白银之河”。

⑭& “雷利方舟”号(Ark Raleigh&)原为沃尔特·雷利所有,后为都铎王室购买,编入英国皇家海军,曾在多次海战中充当旗舰,服役期长达半个世纪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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