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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怀着奇迹降临的希望

里斯本
1588 年 2 月 9 日至 4 月 25 日

圣克鲁兹侯爵堂阿尔瓦罗·德·巴赞是西班牙海洋舰队总司令、勒班陀的英雄、特塞-拉岛①&战役的胜利者,此外他还集其他诸多战功于一身,自从入侵英格兰的海战计划初露端倪以来便受命担任海军指挥官,可是 1588 年 2 月 9 日,他却在里斯本撒手人寰。人们随后才意识到,伴随他的离去,西班牙海军的荣耀、西班牙赢得此战的最大希望,都已不复存在。人们说,假如老侯爵还活着,能够亲自指挥海峡上的战斗,也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可他还是死了,在 62 岁的高龄上,他已经为舰队的筹备工作耗尽了精力,非但如此,王上的严厉斥责也伤了这位臣子的心。这就是自那个时代以来,西班牙的编年史家以及多如牛毛的民间传说、大众臆测一贯咬定的观点。

不过,即使换作霍拉肖·纳尔逊来领导 1588 年的西班牙无敌舰队,也很难说就会稳操胜券。支持圣克鲁兹鞠躬尽瘁、累死在里斯本的说法的证据主要来自二十余封信件,在信中,老侯爵向国王解释了舰队尚且不能派赴行动的缘由,并且保证这个时刻不久就会到来,然而此说的证据并不充分。在措辞上,国王致侯爵的回函也并不十分尖刻。当然,国王的口吻显得颇不耐烦,就此而言,传言倒是存在几分真实性。那样冬天,腓力的回函的确不无古怪,一贯审慎的西班牙国王与向来莽撞的英国“海狗”似乎互换了角色。国王曾经下笔写过“为了推进如此伟大的进攻英格兰的计划,灌铅的脚步将是合宜的”,现在却在信里表示:“速度是取胜的关键。事不宜迟!”作为总司令,圣克鲁兹曾经力促王上对首要之敌迎头痛击,曾极力反对愚蠢的拖延和着眼于防御的作战思路,可眼下,他面对的批评却仿佛出于自己早先的口吻。现在轮到圣克鲁兹含糊地抱怨腓力的轻率和愚昧了,在他看来,王上是要将西班牙沿海置于不设防的危险境地,并且急于打一场准备不周的恶战。

这些顾虑并不能打动腓力。早在 9 月,当圣克鲁兹还在从亚速尔群岛返回的路上时,腓力已经差人送来命令,要求他一旦得到那不勒斯的加莱赛战船和安达卢西亚的运粮船,无论还能筹措多少部队,都要放下一切,率军径直奔赴马尔盖特角和泰晤士河口。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可以弥补军力上的不足,尽管时节对航海而言不无危险,可是腓力相信,他们的事业符合上帝的旨意,神将庇护他们一路顺风。只是在得知亚速尔群岛之行途中有舰船受损,并且得到了受损盖伦帆船详情的清单后,腓力才勉强同意将行动推迟数周。圣克鲁兹之后获准在港口暂作停留,并赶紧着手集合各处的舰队,由于他的争取,腓力又多次松口,但每次宽限也不过只有区区一周左右。到了 12 月,腓力再度坚持派出一支舰队,哪怕船只数量不超过 35 艘,哪怕圣克鲁兹不能亲自指挥,也要即刻北上,协助帕尔马的陆军强渡海峡,圣克鲁兹只好闷闷不乐地许诺会遵命行事。很有可能就是有关此事的消息造成了英军在 12 月份的突然调动。可以肯定,正是由于英军在海峡内提前展示了强大的军力,最终促使腓力改口,承认仅靠 35 艘船也许势单力薄了些,圣克鲁兹将得到更为充裕的时间,筹备一支更加强大的海军。不过随后腓力又制定了一个突袭计划,最迟将于 2 月 15 日前实施,随着日期临近,他还派出福恩特斯伯爵②&专程前往里斯本,督促圣克鲁兹按时执行。

腓力变了。他曾经多么迟缓、耐心、谨慎,喜欢标榜“时间是时间,我就是我”,那会儿他最喜欢的话是“享受时间的嘉惠”“不动如山,时机自现”,可是现在的他已经被糟糕的紧迫感折磨了将近一年,俨然落入了自感时日无多的绝望状态。在没有搞清楚帕尔马是否准备就绪的情况下,他就命令圣克鲁兹立刻启航;转而,他又授命帕尔马立即渡海,甚至不再等待圣克鲁兹北上。每一次受到阻拦,他都会忧心忡忡、火冒三丈,好像唯一得到他承认的至高者将会因为这拖延而降责于他本人。腓力从来都是虔诚的,但在此之前,他从未认为这类严峻的难题和危险与上帝的意志有关,如今,似乎只要遵循这意志行事,他就能从处理人间事务所需的小心谨慎中解放出来。他从来不是冷酷的自我主义者,也从未追求过不受限制的权力;他从来不曾声称拥有特殊的天命,却向来感到负有特别的责任;但是现在,他笃信自己正沿着上帝为他预设的道路大步向前,一如历史上所有的圣人和世界征服者,满怀信心、坚定不移、盲目轻率。

至于圣克鲁兹,尽管他一再保证,只要再宽限几周,舰队就将昂首出海,可是他的信中的确散发着悲观和气馁的味道,假如国王因此而疑心他在有意制造拖延的话,这种猜疑也并非不值得原谅。不需要别人向侯爵保证,他完全相信自己在为上帝的事业而战,可是他已经与土耳其人交手过太多次,也因此多次目睹了过于自信的结果。为确保战胜英国人,他提出至少需要调拨 50 艘盖伦帆船。目前他只有 13 艘,而且其中有一艘已经年久腐烂,以至于圣克鲁兹甚至担心这艘船能否顺利出海。他还曾要求得到另外 100 艘大型船只,全部装备重型火炮,此外还需要 40 艘霍尔克船,用以运送食品和货物,外加 6 艘加莱赛战船、40 艘加莱桨帆船,以及 140 艘到 160 艘各类小船。现实与此相反,到 1 月末,除了已有的 13 艘盖伦帆船,他的部队只补充了 4 艘加莱赛战船、六七十艘东补西凑而来的船只。由于租借或强征,这些船从波罗的海到亚得里亚海的每一片海域仓促赶来,其中的一些要么漏水,要么摇摇晃晃,很多都航速缓慢、行动笨拙,状况最好的一些,如奥昆多的吉普斯夸③&战船、里卡德的比斯开战船,不仅人员配备不足,而且火炮也不合常理地数量短缺。至于辅助作战的小船,他实际得到的数量几乎还不到预想的一半。

虽然如此,这一回圣克鲁兹却感到必须要出海了,他强拖病体,为了加快速度手忙脚乱,货物和火炮被手下想尽办法拖上甲板,为了征调人员,填补船员的减员缺口,里斯本的监狱、医院、停靠在港口的商船,乃至附近的农田,全都被搜查了一遍。忙完这一切,在出海的最后期限已经不足一个礼拜时,这位老人躺在自己的床-上咽了气。

腓力二世早已选好了圣克鲁兹的后继者。就在圣克鲁兹的死讯传至马德里的当天,国王便发出了委任状,连带送去的还有三天前就已经拟好的附加指示,新一任海洋舰队总司令诞生了,他就是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兼安达卢西亚总司令堂阿隆索·德·古兹曼·艾布耶诺。

人们认为,上一年卡迪斯之所以能从海盗德雷克的劫掠中被救出来,是由于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率领当地民兵及时弛援。尽管他曾凭借自身的机智和威严确保了安达卢西亚的和平,督导了针对英国、法国和巴巴里海盗④&的防御工事的建造,加快了服务于里斯本的一系列战事筹备工作的进度,包括征兵、补充物资和调拨船只,总而言之,在司法和行政方面,面对官阶和地位所赋予自己的所有任务,他都能尽职尽责而且行之有效地予以完成,但是到目前为止,解救卡迪斯之围大概也就是他为国王效命最显著的功绩了。如上事实或许对腓力的用人抉择产生过些许影响。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可能在于,公爵是一位遐迩皆知的绅士,他温良和蔼,既不暴躁,也没有野心,不大可能会与帕尔马再生嫌隙,他身上没有骄傲、固执和自大的气息,因此更有可能与那些浑身是刺的部下们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除此之外,公爵更为腓力所看重的一点也许是,他的生活(就一位公爵而言)几乎白璧无瑕,堪称虔诚的教会之子。不过,将他扶上权位的最重要的理由其实一目了然,他是古兹曼·艾布耶诺家族的头面人物,这个家族是全卡斯蒂尔最古老、最显赫的世家望族,公爵身上令人目眩的名门光环会让舰队的任何一名军官心平气和地接受他的升迁,而不会自感受辱,或是认为服从于他有损尊严。

从传世的画像和信函中,我们对于梅迪纳·西多尼亚的外表略有所知:这位男子有着中等个头,骨架略小,但体型匀称,嘴唇和前额显示出他正若有所思,目光与其说锐利,不如说蕴含着一股忧思。这张脸透露着些微的敏感,兴许缺少英雄气质,但绝非驽钝或乏善可陈,在一幅完成于三年前的画像中,虽然距离他生命中的这场浩劫为时尚远,他的面相却已经明白无误地展现出了一丝忧郁。看上去,他不大像是一位幸运儿。

在一封写给国王的秘书伊迪亚克兹的信中,公爵谈到了近来接受委任一事,我们可以从中清楚洞悉公爵的性格。公爵表示,他几乎无法相信国王有意委任他来承担重任,他甚至乞求国王免除加诸己身的这副重担。

我的健康无法胜任这样一次远航,根据有限的海上经验,我知道自己一贯晕船,而且极易感冒。我的家庭背负着 90 万达克特的债务,因此我无力在为国王效命期间花费哪怕 1 里亚尔。既然本人对大海和战争全无经验,我不认为自己应当充任如此重要的计划的指挥官。圣克鲁兹侯爵之前所做的一切,他对英格兰情报的掌控,我都一无所知,因此对于自己,我应当给出一份糟糕的评价,我的指挥将是盲目的,我只能依靠他人的建议,自己却无力辨别优劣,而提供建议的人们可能会有意欺罔,甚至希望取代我的位置。那位尊贵的阿德兰塔多⑤&卡斯蒂尔的马约尔,远远比我更加适合担任这一职务。他拥有陆、海两军事务的丰富经验,还是一位好基督徒。

那种征服了墨西哥和秘鲁、使西班牙方阵⑥&在欧洲各地收获敬仰和恐惧的精神气质,在这封信中当然难觅踪迹,但即或如此,人们也不应该像时而为之的那样轻易讥笑它。信中的个人评价存在一种理智上的坦诚,以及敢于暴露真相的勇气。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在梅迪纳·西多尼亚的抗议中存在客套和虚情假意。这不是西班牙贵族在推卸要职,尤其是军事要职时的惯用修辞。当国王稍后再度施压,公爵完全顺从地接过职务后,我们同样没有理由对此过度阐释,这唯一能够证明的,不过是公爵对于王室抱有的忠诚和敢于承担职责的勇气。国王兴许认为上帝会弥补公爵的不足、治愈公爵的缺陷,在为国王的想法进行祈祷后,公爵告别了留在桑卢卡⑦&的家人,穿过乡野,踏上了前往里斯本的艰苦旅途。

他在里斯本见到了一幅好似被封冻的混乱场景。就在侯爵辞世的前一周左右,筹备工作开始疯狂地加速推进,火炮和物资被慌里慌张地胡乱搬上船来,得到指令的船员们拥挤在甲板上,他们不得返回岸上,而要时刻准备出发。多数船只上都有士兵和水手还没领到津贴和武器,也没有合适的服饰。还有一些船员因为追随了一位不幸或无能的船长,几乎填不饱肚子。一些船装载了太多存货,以致吃水过深,存在安全风险;还有一些则空空如也,漂在水面上。在临近出发、疯狂争抢物资的过程中,每一位船长显然都牢牢攥紧-了所能攫夺的一切,额外补充的军械尤其成了香饽饽。有些船搭载的火炮超出了空间的允许;有些却还一门炮都没有。有一艘盖伦帆船得到了若干门编外的崭新铜炮,只好陈放在甲板之间,与随意摆放、混乱不堪的大小木桶相与为伍;另一艘不比轻帆船大多少的比斯开战船得到了一尊巨型半加农炮,几乎将船腰占得满满当当。一部分船只空有火炮,但缺少加农炮弹;另一部分有实心弹,却没有发射的火炮。不过舰队虽然手忙脚乱,却也因此富有生气,可是自从总司令离世,大家却突然不再动弹,好像时间定格了一般。许多老资历的军官自然明白症结所在,但他们之中没有人拥有足够的权威来解决这些问题。

而这就是梅迪纳·西多尼亚面临的第一项工作任务。通过一份措辞决绝的申请,他从国王那里得到许可,在自己过目之前,圣克鲁兹的私人秘书不得搬走前任总司令的任何文件,包括作战计划、情报报告以及舰队的行政档案,等等。秘书先前的意图并没有不合常规之处。所有那些文件理论上与信函一样,都是老侯爵的私人财产。当然,梅迪纳·西多尼亚并没有要求占有它们,国王也不可能支持此举,但新任指挥官至少赢得了充足的时间来检视这些文件,从而获知前任的工作进程。

公爵也在身边罗致了一群不具有正式身份的幕僚。堂迭戈·弗洛雷斯·德·瓦尔德斯是一位才华出众、野心勃勃的军官,公爵在日后的工作中过于信赖的帮手,此时仍然和警卫西印度群岛的盖伦帆船一起待在卡迪斯。不过公爵执意征调来了堂迭戈·德·马尔多纳多和马罗林·德·胡安船长,两位都是经验丰富的海员,名誉甚佳。从指挥长重炮兵的堂阿隆索·德·塞-斯佩德斯那里,他借调了一位意大利海军火炮专家。而他手下最能干的三位分队指挥官——佩德罗·德·瓦尔德斯、米格尔·德·奥昆多和胡安·马丁内斯·德·里卡德——则组成了军事会议的核心。无论他这三位左膀右臂后来对公爵有怎样的看法,他们一开始都非常喜欢和尊敬他们的新任指挥官,公爵转过来也对三人的建议重视有加,不仅频频遵从他们的判断,而且在交谈时保持了亲切礼貌的语气,这与惯于咆哮、嘟哝和厉声说话的尖刻的老侯爵大相径庭。从公爵接手的这一刻开始,船员之间的氛围着实要比圣克鲁兹时期和谐多了。

在一位位分队指挥官的陪同下,新任总司令接下来开始视察这只拼凑起来的舰队。很明显,他被看到的景象震惊了,不过在写给国王的信函中,虽然他在需要直言不讳的地方已经足够直率,但通常还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克制的语调。尽管圣克鲁兹留给了他这么多麻烦,在这些信函中,他并没有对前任使用哪怕一个责备的字眼。也许公爵心里相信,圣克鲁兹在被疾病和忧愁击倒之前已经殚精竭虑,无奈他面对的困局几乎无法化解。里斯本海港的筹备工作之所以沦落到今日的局面,最为难辞其咎的实乃腓力二世。在当时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海军分队硬生生地聚拢一处,被迫整个冬天随时待命,同时另一些分队又在缓慢加入,每一次入编都只会破坏好不容易准备就绪的舰队体系,导致舰船和人员需要重新安排。英国海军的半解散状态才是更好的应对办法。可是在这一点上,梅迪纳·西多尼亚也像圣克鲁兹一样,完全无力说服已然失去耐心的主上,好在他最终获得了批准,得以让部分船员返回岸上。

接下来的首要工作是重新分配火炮和物资。双管齐下势在必行,哪怕两方面都会不时遭遇令人不快的意外,不过二者比较来看,自从圣克鲁兹和他的船长们开始认真思考眼前要面对的事态开始,所有人心中头等关切的大事还要算是火炮。当时出现了一种传说,据称西班牙人鄙视炮兵,自认为只需要冷兵器就能赢得海战。可能确实有一些纨绔子弟在马德里四处夸夸其谈,悲叹不该把那些邪恶的硝石从无辜大地的腹中挖出来,他们还抗议,要不是因为有了这些邪恶的火炮,上阵杀敌的本应是自己,不过,人们从职业军人那里却从未听闻过此等论调。单船之间的对决——大西洋上的多数战斗以这种方式展开——的确时常以抓钩扣住敌船后登船搏杀分出胜负,地中海上加莱桨帆船之间的混战也经常呈现出这种风格,因此两类战斗形式的结局都取决于,或者说看似取决于面对面的白刃战。然而,任何曾经指挥过远洋战舰的人都不会轻视长重炮的作用。圣克鲁兹尚在时,下属最早发出的抱怨便是他们缺乏足够的长重炮,已有的长重炮规格又不够大,圣克鲁兹将他们的抱怨传达给马德里,并给予强烈支持,老侯爵还进一步提醒道,盖伦帆船理应拥有首先挑选较重火炮的权利。舰队的军事会议也完全理解这一点,他们就经费问题向国王递交了恳请;腓力同样对此表示认同,并终于设法将这笔钱筹措到位。

在百般督促下,马德里的兵工厂承诺将于 12 月 15 日前移交 36 门新铜炮,包括加农炮、半加农炮、长重炮和半长重炮,里斯本的工厂也承诺贡献 30 门火炮。此外还有从西班牙各港口的外国船只上拆卸下来的 60 到 70 门火炮供舰队使用,不过我们有理由猜想,这些炮也许尺寸偏小,多数仍为铁制,炮弹大概只有 6 磅、4 磅乃至 2 磅。在人们的期待中,更多的大型铜炮将从意大利运抵里斯本,或者经由汉萨同盟的港口从德意志运来。但是火炮铸造是一种难度颇高的工艺。制造一门大型铜炮虽然不像雕刻一尊塑像,比如切利尼⑧&的《珀尔修斯》那样,追求技艺的精巧诡谲,但善于此道的能工巧匠却也委实不多,何况这些工匠中还有太多身在英格兰。再加上性能良好的火炮造价极高,尤其是长重炮家族中的长程火炮,为了匹配它们的炮弹的重量,要使用大量火炮专用金属。如此一来,那个时代的长重炮、半长重炮一直数量有限,即使现金充足,也没有足够的铸造设备。我们不清楚当圣克鲁兹故去时,里斯本的军械交付情况有多么糟糕,已经在多大程度上落后于进度表,但未能如约交货是一定的,而且这种令人失望的情况还将持续下去。甚至早在目睹圣克鲁兹四处搜求而来的火炮得到合理分配之前,公爵就开始担心其他的问题了。如何得到更多的火炮?如何得到能够炸沉船只的大型火炮?他需要用这些大型火炮取代目前仍在建造的只能对人员造成杀伤的小型火炮,他已经从船长们那里得知,后者在舰队的火炮中占据了过高的比例。毋庸置疑,他的确有所收获,因此当舰队最终在 5 月出海时,相比于 2 月,已经在武器配备上得到了改善。不过同样毋庸置疑的是,所有的收获距离公爵和船长们希望达到的标准还相差甚远。头等船只的火力得到了提升,但这却是建立在其他船只遭到削弱的基础上的,即使在一级战队里,长程火炮的匮缺也仍然是令人担忧的。

到此时为止,舰队的船只数量,尤其是战舰的数量,已经有了显著增长。当梅迪纳·西多尼亚接过指挥权后,腓力最终同意将警卫西印度群岛的盖伦帆船调离常规职务,一同参与英格兰战事。3 月末,迭戈·弗洛雷斯·德·瓦尔德斯带领这些船驶离卡迪斯,它们中有 8 艘头等盖伦帆船,其中的 7 艘形制接近,按照英国的度量衡,都重达 400 吨左右,比“复仇”号略小,但基本上与女王的“无畏”号战舰大小相仿,第八艘只有以上舰只的一半大,但仍然可以被归入一级战队。

与卡斯蒂尔的盖伦帆船相比,葡萄牙的盖伦帆船就要五花八门得多。葡萄牙的海军实力曾经仅次于英国,有时可能并不居于英国之后,但还在 1580 年王朝告终的许多年前,阿维兹家族⑨的国王们就已经屡次三番地削减了舰队投入。特塞-拉岛战役过后,部分舰只一度得到修复和重建,因此当圣克鲁兹前往亚速尔群岛,徒劳地想要追捕德雷克时,他还拿得出 12 艘葡萄牙盖伦帆船,这些就是欧洲海域上所有的葡萄牙盖伦帆船了。然而事实证明,其中几艘的装备状况十分糟糕。一艘船在返航时莫名失踪,另一艘在遭遇了 11 月的一场风暴后出现了严重的损坏和漏水迹象,以至于等待她的将是靠岸和毁弃。余下的 10 艘船情况也不乐观,梅迪纳·西多尼亚在第一次检视时发现好几艘都需要大规模返修,其中一艘形制过小、年头太久,已不适合编入战队,她的船体已严重腐烂,几乎无法扬帆。公爵倾向于在拆下这艘船的重炮后,把她留在港口。

幸运的是,深谋远虑的圣克鲁兹侯爵早就提供了一艘替补的战舰,她的到来使葡萄牙分队的战力大幅超越了原先的水准。按照西班牙的战斗序列,这艘最新式的盖伦帆船被命名为“佛罗伦西亚”号,在整支无敌舰队中,她也许便是最具威力的战舰。圣克鲁兹曾有意让她充任意大利分队“黎凡特”的旗舰,因为她来自腓力那位并不情愿的意大利盟友托斯卡纳大公⑩&,这艘船的借调并非出于大公的本意,她原为托斯卡纳海军中的一艘盖伦帆船,也是大公珍爱的掌上明珠。

在这世上,大公最不乐意的一件事就是看着她远赴北方的鲸波鳄浪,参加这场西班牙国王发动的十字军远征。“佛罗伦西亚”号是以一种离奇的方式落入圣克鲁兹手中的。安特卫普被围并沦陷、斯凯尔特河遭遇封锁,这两件事引发了许多后果,其中之一是全欧洲香料市场因此陷入混乱。事实上,就算是在荷兰起义爆发期间,安特卫普仍然是欧洲香料批发贸易的一个中心,不过到了 1585 年,胡椒、丁香、豆蔻和肉桂已经堆满了里斯本的货栈。托斯卡纳大公由此萌发了一个妙极了的念头。佛罗伦萨为何不能成为香料贸易的另一个新的商业中心,他自己又为何不能在这一进程中分沾雨露呢?他随即发出外交问询,并且从英国东印度大楼和葡萄牙议会那里得到了谨慎的欢迎。腓力本人也对大公的想法表示鼓励,双方就价格和支付条款达成一致,买卖几乎就要敲定,于是大公派来了他最出色的新造盖伦帆船,期待她满载香料而归。任何稍差一些的船都无法担此重任,考虑到整船货物将卖出极好的价格,因此需要启用一艘在遭到整支巴巴里海盗舰队追逐时能够顺利甩脱对方的船,于是,“圣弗朗西斯科”号上路了。

当巴托利船长带着“圣弗朗西斯科”号来到里斯本后,就像大宗商品交易经常会发生的情况那样,进展并不那么顺利。国王的代理商还没有准备好递交香料。在等待商人们讨价还价的时候,他面见了著名的西班牙舰队指挥官,并且高兴地向这位里斯本的长官展示了自己的船,当圣克鲁兹对“圣弗朗西斯科”号难掩至爱之情的时候,他的欣喜甚至又增添了几分。侯爵赞美了该船整齐的裁切线、坚实的船体,尤其对船上配备的 52 门铜炮欣羡不已,他承认,这艘船搭载的火力超过了自己舰队中的任何一艘。简而言之,他从未见过如此出色的战舰,在他看来,无论是谁指挥这艘船,那一定会是个幸福的人。接下来的几周里,其他西班牙船长也纷纷排着队前来观瞻“圣弗朗西斯科”号。

一周又一周,几个月倏忽流逝,香料依然没能到手,一边打量着西班牙人向“圣弗朗西斯科”号投来的目光,巴托利的心情由欢喜渐而变成了怀疑。他就此事呈递的报告令大公深感警觉,后者决定断了通过香料贸易获利的念头,并命令巴托利船长将“圣弗朗西斯科”号带回利沃纳⑪&,她需要立刻归来。在按照惯例申请离境却未获批准后,巴托利船长依照主上的指令,试图暗自拔锚出关,但舰队指挥官的驳船送来了一份简短的文书,巴托利被告知前方的堡垒已经接到命令,若他擅自驶入航道,这艘船将被击沉。那时还是 1586 年 11 月,此后的八个月里,想方设法让“圣弗朗西斯科”号离开里斯本成了托斯卡纳驻马德里大使的首要任务。

接着,在追捕德雷克的准备工作就绪后,圣克鲁兹委派加斯帕尔·达·苏萨船长率领一支强大的葡萄牙步兵队登上了“圣弗朗西斯科”号,他捎来了信息,巴托利将要带着这艘战舰与葡萄牙盖伦帆船一道出海,一旦与敌人遭遇,巴托利需要服从达·苏萨的安排。“圣弗朗西斯科”号的亚速尔之行表现出众,只有她完好无损,未曾漏水,没有丢过一根桁桅,可是在给主上的信中,巴托利却既感自豪,又觉悲伤,因为西班牙人放行的可能性现在更加微乎其微了。不过弗朗西斯大公仍然坚持不懈地想要索回心爱的宝船,直到本人离世也未曾放弃努力,在她向英国进发时,大公的继承人费迪南德一世仍然还在为此事而奔走。

有了“佛罗伦西亚”号,亦即被西班牙人改了名的“圣弗朗西斯科”号,又获得了警卫西印度群岛的盖伦帆船,梅迪纳·西多尼亚一共拥有了 20 艘盖伦帆船,就算在火力上有所不及,这支海上力量至少在吨位上已经可以与英格兰女王最好的 20 艘船只平起平坐,再加上来自那不勒斯的 4 艘加莱赛战船,还有与卡斯蒂尔盖伦帆船一起行动的 4 艘大型武装商船,这些舰船组成了他的一级战队。组成二级战队的是另外 40 艘武装商船,尽管与英军二级战队中最好的商船相比,它们的武器配备没有那么可怕,但是其中许多艘船在体量上要庞大得多,在双方的所有船只中,只有归女王所有的两艘最大的船只“凯旋”号和“白熊”号在规格上略胜一筹。自从 2 月以来,除了将西印度群岛警卫部队的大部分军力收为己用,梅迪纳·西多尼亚还先后得到一艘顶好的威尼斯卡拉克帆船、一艘同样来自意大利——也许是热那亚——的大船,以及六七艘由比斯开湾各港口提供的商船。他还补充了不少额外的霍尔克船,又将数量充足的其他轻型船只聚拢起来,因此船舶的总数较 2 月时已经翻了一番。到 4 月底,他大约已经拥有 130 艘船,它们在体量上大小不一,但或多或少都已经完成了出海的准备。

除了扩充无敌舰队的船只数量,他还注意通过其他方式增强舰队的战力。有尽可能多的船只经过了斜侧检修和涂油,在用光里斯本和沿岸各地库存的最后一批风干木材后,船体的腐烂部分多数已经得到更换,破损的桅桁也都替换成了优质品。一些盖伦帆船和许多武装商船也新造了高耸的艏楼和艉楼。传统上,有了这样的船楼就意味着一艘商船摇身变为了战船。不过,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盖伦帆船中,至少还有一些船的艏楼和艉楼似乎按惯例在同一水平线上接受过“削甲板”(西班牙语称为rasa&)的改造,也就是说没有凸起的艏楼,只有一个相对较低的艉楼和艉楼甲板。接受过“削甲板”改造的船舶航速更快,抢风而行的能力更强,但就作战而论,多数西班牙将领更青睐高高的船楼,它能够把人员掩蔽在内,从里面发起攻击。一些英军将领同样怀有这样的观点,譬如马丁·弗罗比舍⑫&。在梅迪纳·西多尼亚身边,没有像约翰·霍金斯那样的激进改革家能够对他施加影响,因此在他接过无敌舰队的指挥权后,那些本来还未架设高层建筑的船只,也都被里斯本港口的木匠添加了船楼。

由于梅迪纳·西多尼亚争取来的准备时间,以及他对西班牙各行政部门施加的影响,无敌舰队在很多方面都受益匪浅。刚进入 3 月时,头盔、胸甲、长枪、短枪、滑膛枪和火绳枪储备全都严重不足,可是到 4 月底,各项供应均已达到计划要求。火药的配额几乎增长了一倍,也许是听取了那位意大利炮兵专家的建议,所有火药都是“滑膛枪的火药”,由精细的颗粒组成。最重要的是,大型火炮所需的加农炮弹得到了更为充足的供应,故而每门炮都能发射 50 轮次。结果证明,这个数字依然远远不够,但是与圣克鲁兹曾经盼望达到的每门炮发射 30 轮次相比,显然已有大幅提升。

即使如此,公爵的影响和全力干涉却未能在其他一些方面改善舰队的状况,甚至难以阻止状况继续恶化。许多船只存在的问题过多,已经超出了人力可能矫正的极限。在港口每多待一周,就意味着全体船员要多消耗一周的粮食,为此库存要不断地加以增补。更糟糕的是,肉、鱼和饼干最初存入木桶时,是为了原计划中上年 10 月的起航而准备的,因此迟至 5 月开启时,即使是以最宽松的标准衡量,也已经难以食用了。最坏的一点还在于人员的耗损。虽然船上没有爆发真正意义上的瘟疫,但是每过去一周,死亡名单都会加长,再加上士兵和水手们缺衣少食,又领不到薪俸,每个礼拜都有人逃跑。梅迪纳·西多尼亚的确筹措到了更多的经费,逃跑人数在 12 月达到峰值后,也终于在来年的 3 月到 4 月迎来了回落。至少在表面上,被迫丢下犁铧的农民填补了死去兵士的岗位,可是训练有素的海员却实在无法顶替,早在上年 11 月,圣克鲁兹就已经在抱怨海员的不足了。到了 4 月,人员缺口变得更加严峻。同样令人不安的还有专业炮兵的稀缺。而大型火炮,尤其是长重炮的不足,则更为舰队上下笼罩了一层阴影。

但无论心中还存有多少疑虑,梅迪纳·西多尼亚明白,他不能再继续对国王的焦躁置若罔闻了,何况在留给他不多的时间里,靠小修小补所能发挥的作用也已十分有限。4 月 25 日,他前往里斯本大教堂,在圣坛上为远征求取了一面受过祝福的旗帜,这宣告了起航之日即将来临,也一并彰显了此番任务的神圣本质。每一位即将追随战旗出海的船员都进行了忏悔,领了圣餐。他们全部在严重警告下立誓绝不渎神,并保证杜绝士兵和水手易犯的其他罪行。所有舰船都一一经过搜查,以确保甲板上没有藏匿女-人。现在,总司令正庄严地迈向大教堂,葡萄牙副王、红衣主教阿尔伯特大公代替最虔诚的天主教国王陛下在一旁陪伴。里斯本大主教亲自主持弥撒,祈求上帝为整个计划赐福。旗帜被从圣坛上擎起,由人携带穿过市政广场,来到一处多明我会修道院,公爵本人将旗帜陈放到那里的圣坛之上,以象征他的个人奉献。随后旗帜又被请回,从两列跪地行礼的士兵和水手中间穿过,随行的托钵僧们则向跪地的人们宣读教皇的免罪和特赦,这是最为神圣的一次十字军远征,所有参与者都将荣享恩惠。那面受过祝福的战旗上绘有西班牙的纹章,纹章的一侧是基督在十字架上受苦的图景,另一侧则是圣母玛利亚,下方还用涡卷形花体字书写着一行赞美诗文:Exurge, domine et vindica causam tuam(“升天吧,我主,请捍卫您的伟业”)。

有关这场仪式的记录大多感人至深,但相较而言,有一份报告最为枯燥无味,它来自教皇派赴里斯本的代表,正是通过他的现场见闻,教皇才得以及时获知腓力筹备海军的进展。放眼全欧洲,在关心征服英格兰的计划方面,没人比教皇大人西克斯图斯五世更为急切。从担任教皇的第一年开始,他就在连续催促腓力动手,也是从那时开始,腓力便在不断向他提出借款的要求。然而,对于腓力是否真的计划入侵英格兰,教皇大人自感没有十足的把握。仅仅只是设想的话,他可不愿意借出哪怕一分一毫。另一方面,他曾向奥利瓦雷斯许下皇皇诺言,到西班牙士兵真正登上英格兰土地的那一天,他的回应将不只是借款,他将无偿赠予西班牙国王 100 万金达克特。但在此之前,即使腓力已经获得准许,可以为筹划本次十字军远征向境内的教士征收特别赋税(反正腓力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们),即使腓力在自觉有必要的时候可以从教皇那里求得任何祝福和赦免,但是他永远无法从教廷的金库里拿走一个索尔多⑬&。理所当然地,既然现在西克斯图斯终于能够对腓力的决心报以信任,他当然特别急于了解实现计划的把握究竟能有几分。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不仅提醒教廷驻马德里大使悉心观察,还向里斯本派来了一位专使,当然后者的表面任务乃是处理教会事务。就在举行授旗仪式的前几天,这位观察员已经向红衣主教蒙塔尔托提交了一份报告,转述了一段启人深省的对话。

专使描述道,他和西班牙舰队中位阶最高、最富有经验的军官之一(是否即胡安·马丁内斯·德·里卡德?)有过一番私人谈话,当时专使鼓足勇气,开门见山地发问:“如果在海峡内遇到英国舰队,你们认为自己会赢吗?”

“当然。”西班牙人回答道。

“为什么这么肯定?”

“这很简单。大家都知道,我们是为上帝的事业而战。所以,当我们撞见英国人时,上帝一定会为我们安排好一切,比如让天气变得古怪,或者更可能的是,让英国人的头脑不再灵光,到那时我们会用抓钩扣住他们的船,登上船去。如果我们可以近身肉搏,西班牙人的勇气和钢刀(以及我们船上携带的大批士兵)就能派上用场,胜利将板上钉钉。不过假如上帝没有为我们显现奇迹,考虑到英国人的船比我们的更加快速和方便操纵,拥有更多的长程火炮,而且他们像我们一样了解自己的优势所在,想必英国人绝不会靠近我们,他们只会待在远处,用长重炮把我们轰成碎片,而我们却几乎拿他们毫无办法。所以,”这位船长总结道,脸上泛出一丝狞笑,“我们将怀着奇迹必然降临的希望,向英格兰驶去。”


①& 特塞-拉岛(Terceira)是亚速尔群岛的组成岛屿之一,1582 年夏,堂阿尔瓦罗正是在该岛附近海域率军击败了葡萄牙王位竞争者克拉图的堂安东尼奥。

②& 佩德罗·恩里克斯·德·阿塞-维多,福恩特斯伯爵(Pedro Henriquez de Acevedo, count of Fuentes, 1525—1610),西班牙将军、政治家。

③& 吉普斯夸省(Gipuzkoa),西班牙北部省份,濒临比斯开湾。

④& 主要由突厥人、摩尔人组成的北非海盗组织。

⑤& 阿德兰塔多(Adelantado)是 15 至 17 世纪西班牙授予部分美洲征服者的荣誉称号,被授予者往往对于征服地区拥有行政和司法等方面的管辖权。

⑥& 西班牙方阵(tercio),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时期的步兵组织单位,由多个兵种组成,最高可达 3000 人。

⑦& 桑卢卡(Sanlúcar de Barrameda),位于今西班牙卡迪斯省的西北部。

⑧& 本韦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 1500—1571),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意大利雕塑家,《珀尔修斯》是他的代表作品。他同时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有自传等文学作品存世。

⑨& 阿维兹家族(house of Aviz)建立了葡萄牙历史上的第二个王朝阿维兹王朝(1385—1580)。

⑩& 托斯卡纳(Tuscany)在意大利中部,托斯卡纳大公由佛罗伦萨公爵擢升而来,历代公爵、大公均出自著名的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当时的大公即下文提到的弗朗西斯一世。

⑪& 利沃纳(Leghorn),意大利西海岸重要港口。

⑫& 马丁·弗罗比舍(Martin Frobisher, 1539—1594),英国私掠船长、探险家,曾三次前往新大陆寻找西北航道,今天加拿大的弗罗比舍湾即以他的名字命名,后于 1588 年加入霍华德的英军,在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后受封骑士。

⑬& 索尔多(soldo),中世纪意大利银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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