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历史书籍 > 无敌舰队 > 19街垒日II

19街垒日II

巴黎
1588 年 5 月 12 日及稍晚时候

吉斯进入巴黎后的两天里,冲突仍然在持续升温,这既证明了国王不可能与神圣同盟达成协议,还意味着他已然失去对首都的掌控。当吉斯再次赴卢浮宫觐见时,随他而来的还有身后的 400 名贵族绅士,他们全都在紧身上衣里身披铠甲,在衣袖中暗藏手枪,吉斯此行看上去与其说是为了解释缘由,毋宁说是前来下达最后通牒。11 日清晨,巴黎市政当局尝试发起的驱逐“外地人”行动最终以闹剧收场。截至 11 日,人们相信潜入巴黎的神圣同盟士兵已经增至 1500 到 2000 人。他们从每一座城门渗入,然后三五成群,在每一条大街和每一个广场上招摇过市,甚至在卢浮宫的窗户下也是如此。但是城内的联防队员却在谨慎思量后上报,并未在巴黎发现任何“外地人”。当市政当局遵照国王的命令,在 11 日晚上安排了一次特别警卫后,尽管仍有部分忠于职守的民兵连队坚守至清晨换岗,其他民兵却才到午夜就已作鸟兽散,还有些人一听到命令便直截了当地声明,与其在陌生的街区站岗,他们更需要回去把守家门,保卫自己的家产和家人。各种离奇的谣言漫天飞舞,大家都从空气中嗅到了灾难即将降临的气息。赶在午夜之前,亨利三世已经命令瑞士军团和法兰西警卫队在郊区扎营,只待黎明时分入城施援。

图像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升起时,他们已经穿过圣奥诺雷大街,进入圣婴公墓,毕龙元帅骑在马上,走在队列的最前方,克利翁持剑步行,引领法兰西警卫队前进,奥芒元帅则率领几队骑兵负责殿后。在圣婴公墓,毕龙兵分多路,一部分部队奔赴格雷夫广场,那里位于市政厅的正前方,巴黎的行政首脑、市长和忠心的市议员正在市政厅里企盼援军的到来,另一部分士兵拆为两队,一队前去小桥及其附近的小夏特莱堡,另一队前去圣米歇尔桥,正是这两座桥连接起了西岱岛和左岸,还有一部分向新市场进发,当地离巴黎圣母院不远,位置刚好在两座桥的中间,最后一支分遣队赶往莫贝广场,那里正是巴黎大学的修士和学生的主要聚集地。此外还剩下一支强大的后备军,他们将留在公墓驻扎。早上 7 点,毕龙差人向国王报告,所有部队都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就位。

街尾和住宅窗户下的脚步杂沓声、锐利的军笛和雷霆般的鼓点令巴黎人第一次意识到,这座城市已经落入国王大军的手中。事后,拥护神圣同盟的市民总是喜欢回忆起这样的景象,据说巴黎城顿时被怒火点燃,人民高举武器,全城激荡起来,一如愤怒的蜂巢。鞋匠扔掉鞋楦,商人离开会计室,行政官从会客厅跑出门外,他们全都激动地走向街头,每个人都抄起手边的任何物什,无论是剑、手枪、长戟、火绳枪、棍棒或是砍刀,每个街区都立即用锁链封锁起来,街垒像施了魔法一般转眼之间搭建完毕,无论男人、女-人、孩子,全都在愤怒的驱使下忘我地投入了战斗准备。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等各处的第一道街垒竖立起来时,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尽管某些巴黎人已经为这一刻准备了好多年,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们的第一反应却是惊讶和错愕,继而浑身如冻僵了一样动弹不得。毕竟,谁也未曾想到会有这么多士兵出现在眼前。诉诸武力的国王已经夺回了巴黎。这至少意味着随之而来的可能是一系列迅猛的处决。更糟糕的下场也许将是一场有针对性的屠杀,或是人人在劫难逃的洗劫。很难说得清哪一支部队更使人感到惊恐。这边的法兰西警卫队面露粗鄙--奸-笑,他们冲着紧闭的窗户高喊:“给你们的床铺上新床单吧,市民们!今晚我们将与你们的妻子共枕。”另一边则是冷漠而面无表情的大个儿瑞士人。巴黎已经战栗不已。

在最初的几个小时里,飞快竖起的并不是街垒,而是本来已收起来的百叶窗和栅栏。正值亮堂堂的半晌午,巴黎的街道空无一人,旷地上没有半个人影,窗前也没有一张面孔。在公墓周边,向来性情温顺的市民们毫无动静,新市场附近的屠夫们也并不比他们更急于和瑞士人一决胜负。甚至连吉斯公馆内驻守的卫队也保持了克制,虽然他们人员充足、弹药充沛,却好像在等待一场城堡攻防战,并不打算首先冒险出击。因此,整条圣安托万大街竟然任由奥芒的一队侦察骑兵率性驰骋往来。

全巴黎只有一个街区从一开始便着手进行自我防卫,那就是拉丁区①&。一听说国王的卫队正开进巴黎,吉斯立刻派出神圣同盟的军官中最残暴、最好战的布里萨克伯爵,命他带领一队皮卡第党徒前去提醒大学加强警卫,并作为增援力量留在当地。布里萨克和他的党羽越过塞-纳河,赶在王家军队之前抵达了左岸,他遇见了“十六人委员会”中的克吕塞-,后者也是所在行政区的“纵队指挥官”,当时已经在向圣雅克大街上拥挤的人群派发武器了,这些人成分驳杂,包括大学生、神学院学员、修士、门房服务生和运水工,为了纪念圣巴托罗缪之夜,他们中的多数人在帽子上戴有白色的十字架,他们的领袖克吕塞-在那场往事中曾扮演重要角色。

当一支由法兰西警卫队和瑞士兵团混杂而成的部队在克利翁的率领下涌过小桥,向莫贝广场进发时,他们发现圣雅克大街已经开始搭建街垒,通往前方的路途几乎被最近的街垒拦腰斩断,率领一支武装力量防卫该处的正是布里萨克本人。克利翁满可以欣然向这还未营造完毕的街垒发起冲锋,从头到尾横扫圣雅克大街,“开枪将巴黎大学的黑鹂②&赶出污秽的巢窠”。虽然他只有 100 名长枪兵、30 位火绳枪手,但这些手下都是职业军人,而且统领他们的可是响当当的克利翁。不过他并未获准如此行事,因此面对布里萨克的嘲讽,有命令在身的他只能戟指怒目,随后便率领部队绕道左行,赶去了莫贝广场。

他们无声无息地占领了目的地,但没过多久,就有人在附近那些本已设置围栅、紧闭门窗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③&的前后两端搭建起了街垒,不仅如此,每一条通往这座大型广场的街道也都开始在入口处筑起街垒。受制于特殊指令,勇猛的克利翁眼看着莫贝广场的每一条出口都被堵死,却只能火冒三丈地报以詈骂。在那个以生动别致的脏话亵语著称的年代,克利翁堪称个中里手,但这终究无济于事。至于那些个头高大、性情温厚的瑞士士兵,其中许多人竟然将长枪交给战友保管,转而为汗流浃背的市民们搬运起一批批的鹅卵石,帮助他们将沉重的木桶拉起扶直。带队的军官事后解释称,他们曾经得到毕龙元帅的保证,此行的目的是要保卫巴黎民众抵御武装来犯的外敌,而毕龙接到的是国王陛下亲自下达的指示。他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外地人,但他们高兴地看到,巴黎人民正在积极地开展自我防卫。

随后,类似的场景不断在王家军队驻扎的所有地方上演。在城内的大部分地区,最初搭建的街垒都谨慎地与国王军遥遥相对,随着“十六人委员会”成员从清早的震惊中冷静下来,战备工作开始正常运转。国王军没有表现出进一步的敌意,在遇到搭建街垒的民众时,巡逻骑兵甚至会礼貌地勒马回身。巴黎的勇气由此迅速重燃,民众修筑路障的地点已经大胆前移,前方几码处就是懒洋洋的国王卫队,双方却一团和气。

清早那会儿,国王本已将巴黎攥在掌心。可到了下午 3 点左右,控制权已经从指间溜走。从他的间谍普兰那里,亨利得到了一份列有巴黎城内所有神圣同盟要员的名单,亨利知道他们的住址、在哪儿会面、武器又藏在何处。通过战略部署,他本可以令国王军控制所有交通干道,只用于保王军队的调遣,禁止神圣同盟使用,并且能够阻止敌人在左岸以外的任何地方集结。如果克利翁未能以有限的兵力控制左岸的话,他也随时能够轻松地得到增援。只需要派去几队长枪兵,就足以将布道坛上最危险的煽动家们缉拿归案,那时“十六人委员会”中的多数以及为其效命的主要军官都将在劫难逃。在神圣同盟追随者的三大聚集地——巴黎大学、吉斯公馆和蒙庞西耶公馆——被国王军的据点分割开来后,本可以逐一击破或是同时包围。只要密谋叛乱者被捕归案,巴黎市议会里那些效忠国王的法官们就会乐于为他们定罪。可是在这一切安排就绪后,亨利三世却只就一个方面作出了进一步的指示,当时他亲自骑马目送大军穿过圣奥诺雷门,依次叮嘱沿途经过的每一支分队。国王要大军牢记,他们被带进巴黎,乃是为了保护她。无论发生何种情况,他们都不得以任何方式侵害巴黎人民的安全和财产。有谁胆敢违令,将拿其项上人头是问。按照亨利的设想,仅凭军力展示就已经足以震慑他的首都。他忘记了,再没有什么是比炫耀武力却不能诉诸真刀真枪更加危险的了。一个人绝不会在敌人鼻子底下摆弄手枪,却让同样全副武装的对手知道自己的枪不会开火。

巴黎人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欣喜地发现,国王的部队不会冲自己动武。距离正午又过去了一个钟头,除了数量不断增加的街垒——多数街道每隔 30 步左右便有一处街垒——双方都再没有敌对动作。国王军首先注意到的是运送食物的马车迟迟未能抵达。其实这是因为正在竖起的街垒将马车远远地挡在了城门附近,当然,他们绝无可能知道个中缘由。国王的士兵没有食物和酒,甚至接近断水。最终,这导致国王军做出了一天中仅有的一次违反军纪的举动。驻守新市场的瑞士军团和法兰西警卫队已经开始掠夺货摊,就着香肠和其他能吃的一切狼吞虎咽。

与此同时,国王也变得愁眉不展。整个早上,明显由于他的胆识和聪慧,卢浮宫内洋溢着一片狂喜之情,而他却始终无动于衷。可是没过多久,他逐渐听到了有关街垒的报告,开始从各地的指挥官那里收到越发引人焦躁的消息。各个方向的街道都已堵塞-,现在若要清除街垒,非经过激战不可。食物仍然未能送达,派赴各地的分遣队彼此之间又被切断了联系。终于,亨利三世下达了新的命令。前方部队将有秩序地撤退至卢浮宫,位置最靠前的分遣队最先撤离。但有一点应格外注意,撤退过程中依然不允许发生任何针对巴黎市民的流血和暴力冲突。尽管路障重重,信使还是接连出入卢浮宫,所有指挥官都收到了国王的指令。

终究未能避免的第一枪可能是在莫贝广场打响的,当时克利翁正要率军返回新市场。开枪的是一名瑞士人,神圣同盟指出;不,是一位市民,保王派表示。无论是谁动的手,这一枪都并未命中鹄的。死去的是一名非战斗人员(是裁缝还是家具商?),事发时他正在自家店铺的门口旁观这一幕。继而,战斗突如其来地开始了。克利翁的人马轻松扫除了最前方的几排街垒,但在莫贝广场和塞-纳河之间的数条逼仄街巷中,他们遭遇了大麻烦,不仅有石块和瓦片迎面掷来,而且从头顶的天窗里,从有街垒掩护的小巷里,小型火器也在连续不断地喷射火舌。他们涌向圣雅克大街,却发现小桥已经竖起了街垒,驻守那里的是由学生和神圣同盟士兵组成的联合武装。不远处,小夏特莱堡也在居高临下地向自己开火。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了警钟,最初的声响可能来自圣朱利安·勒·保弗雷教堂,圣塞-弗林教堂和圣安德烈教堂的钟声亦很快随之传响,不久左岸的所有教堂钟楼也都加入了和鸣,末了,仿佛是在应答,城内和塞-纳河彼岸的每一座教堂全都警钟长鸣。

此前发生在圣塞-弗林教堂路口的情形如下,布里萨克已经逼近小夏特莱堡下方,在那儿建起了一座街垒。莫贝广场的第一声枪响传来后,布里萨克率众突入城堡门楼,赶走了卫戍部队,他们爬到炮台上发射火炮,令桥上的国王军大受威胁。负责守桥的是一位昏聩的下级军官,显然,由于他领导无方,部队很快撤往了新市场。

但布里萨克的突进却让圣塞-弗林教堂路口一时空虚下来,克利翁趁机带兵穿过圣雅克大街,冲向了圣米歇尔桥。石块仍在无休止地掷来,天窗里的敌人还在开火,前方还有一两道路障需要穿越,好在防守一方无心死战,最终,这支从莫贝广场撤退而来的分遣队出现在了河岸上。前方将要通过的圣米歇尔桥上不见友军的身影,但大桥也还未被敌人占据,他们连忙赶到对岸,却未曾想因此恰逢其时地目睹了主力军的溃败。

在新市场先前的几个钟头里,德·廷特维尔和国王的其他支持者,包括一两位市政官员,始终在向周围的市民慷慨陈词,尽管有时也不免要引起争论。他们向民众保证国王军并不打算伤害这座城市,试图说服人民推倒街垒,解散武装。他们的努力相当奏效,奥芒元帅前来传达总撤退指令后(他显然是认为克利翁的分遣队已经与小桥的守备军会合,如果他考虑过这个问题的话),瑞士人安然无恙地撤离了几百码。

就在此时,一些着黑袍的神圣同盟演说家尖叫起来:“杀死亚玛力人④&!不要放走一个!”当时瑞士人正途经玛德莲教堂,不知道从哪扇窗户里掷出了一块鹅卵石,把一名瑞士士兵打得四脚朝天,紧接着,石块越落越快,埋伏在窗后和屋顶的火绳枪也纷纷开火。空气中开始回荡着警钟的喧闹。国王军的队伍慌不择路地逃到圣母院桥上,却绝望地发现这条通道已经被拦腰堵死。桥面的两侧分别建有高高的屋宇⑤&,高悬于过道之上。从那里,“他们朝我们投掷东西,”一位瑞士军官事后写道,“那是些大块的石头和木料以及各种样式的家具。我们在街垒之间寸步难行,一些绅士的身边围拢着士兵以及数不清的端着火绳枪的市民,他们一齐朝我们射击,竟好像我们是国王的敌人似的。整个过程中还有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修士大声呼喊,撺掇人民对付我们,俨然当我们是胡格诺派教徒和亵渎圣物者。”

有那么一会儿,瑞士人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们困惑地承受着市民们的猛攻,不明白自己的到来既然是为了保护民众,可是为什么民众的攻击却像雷雨一样无情。但他们很快意识到对方的进攻无疑会持续下去,直到杀死自己。想到这一点,他们扔下武器,开始乞求怜悯,士兵们一边画起十字,摸出十字架苦像、玫瑰经念珠和肩布以证明自己是天主教徒,一边用法语高喊“祝福基督!祝福法国!祝福吉斯!”或是任何他们能够想到,兴许有助于和解的只言片语。好在没过多久,布里萨克前来制止了攻击,并领着已经放下武装的瑞士人回到新市场接受关押。在那里,布里萨克还接受了克利翁的出降。

在格雷夫广场和圣婴公墓,由于国王军站住了阵脚,对来犯者迎头还击,因此几乎未曾遭受伤亡。但随着四围的群众不断增多,而且更加怒气冲冲,他们也越来越开始担心对方会截断自己撤回卢浮宫的后路。眼看事态愈发难以收拾,他们似乎马上就要葬身此地。这时,“十六人委员会”中的几位领袖终于开始确信局势已尽为本方掌握,于是他们派人给国王报信,语气讽刺地通知了国王军的困境,亨利三世遂命毕龙前来央求吉斯公爵,恳请他饶恕这些士兵的性命。

一整天,吉斯都待在自己的府邸里。他已经接见了两位来使。贝里艾佛尔在清晨到来,命令他安抚民众,带领党徒撤出巴黎。王太后则在不久后亲自登门,可能是受了国王的支使,但她更有可能是主动前来。王太后希望看到自己在周一的干涉能换来吉斯的感激,并因此而愿意提出和解。对于两位来使,吉斯均不屑一顾。为求自保的巴黎人民感到不得不与国王开战,他对此表示遗憾,但是街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很明显与他毫不相干。任谁都能看到,他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站在起义的前列。他正在自己家中安歇。可是面对亨利三世关于停止杀戮的卑微恳请,以及彻底认输的弦外之音,吉斯却立刻给出了回应。他的衣装一如平日,着一身白色锦缎的紧身上衣和紧身短裤,仅有的武器不过是一条短马鞭,就这样,他踏上了出使宫廷的和平之路。

一来到街上,他就像征服者一样收到了祝福。“吉斯万岁!吉斯万岁!”甚至有人叫喊着:“是时候陪伴大人去兰斯大教堂⑥&加冕了!去兰斯!”

“嘘,我的朋友,”公爵应道,同时微笑着,“你们要毁了我吗?应当高喊‘国王万岁!’”就这样,伴着身边越来越多的满怀敬仰的市民,他先来到公墓,随后前往格雷夫广场,最后抵达新市场,沿途下令将所到之地的街垒尽皆推倒,接着他又原路返回,带着国王军穿过市中心,那支军队仍然保留了武装,但收起了军旗,他们的火绳熄灭了,倒持兵器、鼙鼓沉寂,就像一支投降的卫戍部队正离开被占领的城池。国王军就像巴黎人的猎物,后者已经闻到了血腥气味,倘若此时换作别人从他们鼻子底下把猎物抢走,一定会激起他们的狂怒。然而他们相信吉斯做什么都是对的。这种宽宏大量的姿态只能让吉斯更受欢迎。从新市场到卢浮宫入口的一路上,他一直被狂欢的人群夹道簇拥。如果说早先时候还名实难副的话,从这一天起,吉斯的亨利已经是实至名归的巴黎之王。

巴黎今夜无眠。街衢中篝火通明,尚未卸甲的公民们围拢在火焰旁,高唱起神圣同盟的歌曲,回忆自己的英勇表现,彼此之间承诺,明天还会做出一番伟业。卢浮宫更加无心入眠。在露天庭院里,在底层幽深的厅堂、厨房里,多少还有疲倦的士兵倚着自己的戈矛胡乱打盹儿;但到了楼上,各个房间都闪耀着烛光和灯火,廷臣们手执利剑,监视着窗外和楼梯间的动静。没有谁比国王睡得更少。他的母亲在入夜时分返回,她刚刚完成今天对吉斯公爵的第二次出使。亨利在迫不得已之下只得将信任寄托在她的身上;再没有谁是他能够信任的了,甚至包括他自己。凯瑟琳曾经多次像现在这样返回,依靠耐心和灵巧,从败局的边缘挽回颓势,可是现在王太后带回的只是一份无情的通牒。除非瓦卢瓦的亨利能够解散警卫队和友军,按照天主教阵营的意愿更改继承顺位,再将他的所有权势交到吉斯公爵和其他神圣同盟巨头手里,公爵才会允许亨利陛下继续保留法国国王的尊号。在从母亲那里听到消息后,国王有几个小时没有开口,他独自在空阔的谒见厅里枯坐,“就像一具死人”。他任眼泪从脸颊上缓缓滴下,只是偶或对自己轻叹:“变节。变节。这么多的背叛。”诚然,叛变多到令亨利已经记不得始于何时,其中又有多少是属于他自己的。现在去回忆乃至悔疚,都已经太晚了。

卡夫利亚纳医生此时正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观察国王的哀痛,无怪乎他会写下,5 月 12 日这天可以被当作法国历史上最悲惨的一天加以铭记,还有埃蒂安·帕斯奎尔⑦&,在看到当晚围拢在篝火旁的人影越来越多时,他发现这一天见证的诸多事件改变了自己这一生对于占星术的怀疑,原来雷乔蒙塔努斯早就清晰地预言了这独一无二的灾异。无论从什么角度来审视,5 月 12 日都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趁着奏凯的兴奋劲儿,在细节上豪放不拘的吉斯给他的一位军官去信称:“我打败了瑞士人和部分王家警卫队,已经将卢浮宫牢牢包围起来,关于宫中的一切,我期待着能够向你好好描述一番。这次胜利是如此伟大,必将永难磨灭。”

他的某些盟友却认为胜利还不够彻底。同盟的教会“黑鹂”用他们的铁嗓通宵达旦地向听众发表即兴演说,声称铲除恶棍希律王的时机已经就此来到。布里萨克、克吕塞-和“十六人委员会”中的某些成员也持有相同看法,于是赶在半晌午之前,巴黎人民已经像潮水一般从各个街区涌向王宫,他们仍因昨夜畅饮了一桶桶美酒而带着微醺,但更醉人的,其实是让大家飘飘欲仙的胜利。国王注视着越发稠密的人群,从他们发出的噪音中判断出来者不善。亨利三世请母后再次向吉斯转达自己的恳求,希望他出面平息这场暴乱。

吉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想要将一群发怒的公牛赶回圈中,他表示,这很难。在吉斯和凯瑟琳会谈的时候,围绕卢浮宫的街垒已经搭建而成,布里萨克率领巴黎大学的 800 名学生,连同 400 名手持武器的修士,已经随时准备好率先发起攻击。喧嚷声开始嘹亮起来:“来呀,让我们从卢浮宫里把国王这个鸡--奸-犯抓出来。”

可是他们行动得太晚了。亨利三世知晓了一个秘密,凯瑟琳对此一无所知,外面吵闹的暴民亦未曾察觉,甚至连吉斯也浑似蒙在鼓里。这个秘密在于,通向外面的新门无人把守。就在母亲动身前去商谈后不久,国王已带领一小队扈从——只由他的将军和谋臣组成——从卢浮宫花园尽头那座新门从容撤离,他们径直穿过杜伊勒里宫的花园,快速赶到马厩,翻身上马,朝圣日耳曼⑧&方向飞奔而去。他一路疾驰来到蒙马特高地,在那儿,他勒住缰绳,最后一次回望钟爱的城市,做了一番感伤的演说,这正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之一。“再见了,巴黎,”一位侍从听见他念念有词,“我曾使你荣耀,胜过王国中的任何其他地方。为了你的财富和光荣,我所做的,超过此前的十位先祖,我爱过你,甚于妻子和朋友。现在你回报了我的爱,凭着背叛、侮辱和谋反。为此,我必将向你复仇。”亨利郑重地立下誓言:“下一次入城,那将是通过你城墙上的裂口。”天黑之前,国王一行跨过了塞-纳河。他们在圣日耳曼附近度过当晚,第二天又在沙特尔受到迎接。

得到国王从卢浮宫出逃的消息时,吉斯还在和王太后谈话。“夫人,”他叫道,“你骗了我!当你让我忙着说话时,国王已经离开巴黎,去了他可以搅动局势的地方,这将给我造成更多的麻烦!我已前程尽毁!”吉斯的惊慌失措也许是真实的。但他大概也早就意识到,倘使国王真的落在他的手中,不管沦为囚犯抑或横尸眼前,那才是件大为尴尬的事情。不仅如此,尴尬之处还在于,如果国王活着留在巴黎,他就必须保护国王免受自己的巴黎盟友的袭击,而后者早已决心令自己做出非此即彼的决断。在三亨利之中,吉斯的亨利毫无信念,作为政治家,他最为圆滑,最有可能通过回环曲折的方式达到鹄的,再考虑到他还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那么当吉斯声称已经密不透风地包围了某地时,是不大可能会对一处为人所知的出口掉以轻心的。新门的疏于防卫可能是因为命令未能下达,但也不无可能是因为有人下令使然。无论如何,国王一派已经元气大伤,吉斯对此确信无疑。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法国的主人。

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自信。当帕尔马公爵亚历山大听到巴黎暴动的最初消息时,他下令燃起篝火以示庆祝,但等到后续消息传来,吉斯从人民手中解救了瑞士人,停止了对卢浮宫的猛攻,更有甚者,他竟然让国王逃之夭夭……帕尔马听到这儿不禁摇起头来。“这位吉斯公爵,”他说道,“没有听过我们意大利的谚语,‘冲国王拔剑的人,应当干脆把鞘扔掉’。”

如果博纳迪诺·德·门多萨也因为国王从巴黎出逃而隐隐担忧的话,他并没有公然表现出来。他关于街垒日的描述充满了严肃的写实性,不过人们仍然能够从中读出一种骄傲,那是当一件繁难、复杂的作品终于按时大功告成时,负责工作的匠人流露出的自豪之情。亨利三世屈服于吉斯也好,卷土重来也好,都已无关紧要。现在埃佩农已经无法占有诺曼底了,在帕尔马离开时法国袭扰低地国家的危险也已完全解除。帕尔马的侧翼安全了,梅迪纳·西多尼亚同样如此。来自法国的威胁已告一段落,无敌舰队的出航至少不会受到这一方的袭扰,一如门多萨曾经许诺的那样。


①& 位于塞-纳河左岸,距离巴黎大学城不远。

②& 暗指着黑袍的教会人士。

③& 加尔默罗修会是创建于 12 世纪的天主教修会,因最早成立于今以色列北部的加尔默罗山而得名。

④& 《圣经·旧约》中以色列人从埃及回到迦南时面临的敌人,分布在古代西奈半岛和巴勒斯坦西南部。

⑤& 当时的圣母院桥上建有住宅,已于 1765 年前后拆毁。

⑥& 历代法国国王的加冕地。

⑦& 埃蒂安·帕斯奎尔(Estienne Pasquier, 1529—1615),律师、文人,1585 年被亨利三世任命为巴黎法院的辅佐法官,后随亨利一道逃亡。

⑧& 在巴黎西郊,附近建有王室城堡。

在线阅读: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