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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街垒日I

巴黎
1588 年 5 月 12 日及早先时候

5 月 12 日是一个周四,那天早上 5 点钟,从位于普列大街拐角处的卧室里,堂博纳迪诺·德·门多萨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原来许多士兵正行经圣奥诺雷大街①&。即使仍然睡眼惺忪,西班牙大使也绝对不可能认错这些粗壮的军人。他们是国王的瑞士兵团,刚从拉尼②&征调而来,士兵们穿着填充过的紧身上衣和宽大马裤,看起来更加高大。他们几乎布满了整条圣奥诺雷大街,行军的样子俨如踏入了一座被征服的城市,队伍军旗招展,步兵们手执枪戟,火绳枪手和滑膛枪手引而不发。在其身后,法兰西警卫队③&正穿过圣奥诺雷门而来,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他们的面甲、长枪枪尖、金色饰带和火枪枪筒处处熠熠生辉。门多萨注视着这列纵队,目送他们穿过一条条狭窄的街道,这些街道或通向卢浮宫,或向左倾斜,通向圣婴公墓。伴随着行军,20 面军鼓的轰鸣好似雷霆,又有同样数量的横笛正尖利地啸叫。从圣奥诺雷门方向传来的军乐还带着挑衅的节奏。

看起来,法国国王正在进行最后的尝试,希冀主宰自己的都城。门多萨对此并不十分惊讶。有关此事的谣言从昨天起便不绝于耳,一些特别行动已经在晚上展开,巴士底和夏特莱的卫戍兵力得到加强,市政厅门口迎来送往,从立场更可靠的街区调来的民兵开始集合,在一些忠诚的巴黎官员的带领下,夜间的巡逻也在持续进行,主要的广场、城门和桥梁都在查访的范围之内,显然,一些非同寻常的事端正在酝酿。

如果门多萨没有大感惊讶的话,他至少产生了一丝不安。正在浮出-水面的这场政变已然筹备了超过三年的时间。假如把政变比作开矿,那么炸开矿井的时机已经完美设定,在西班牙入侵英格兰的前夜,法国王室将会一如帕尔马所要求的那样陷入瘫痪,这还只是计划的最低目标,更美妙的结局可能是法国将被毁灭,由此落入西班牙国王的掌心。过去的两周里,神圣同盟设在巴黎的秘密革命组织“十六人委员会”开始公开亮出底牌,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这一天的到来已经不可避免。虽然伴随着很高的风险,但神圣同盟领袖吉斯的亨利及其手下的大小首领和将领现在必须要待在巴黎。巴黎的神圣同盟成员从没妄想过未经一战便夺得权柄,他们早就预料到,国王可能会在受到刺激后轻率地诉诸暴力,那将会点燃一场人民暴动。但是招摇过市、公然经过圣奥诺雷大街的大批瑞士纵队,在明白地预示了一定会有暴力行为发生的同时,却丝毫也不意味着会做出轻率的举动。看上去,为了抢先一步摧毁预谋推翻自己的政变,国王正怀着出人意料的勇气和决心,试图发动另一场政变。除非门多萨的盟友们懂得如何自我防护,否则入夜前,那些知名人士的脑袋,还有众多平民悬垂的尸体,就将成为卢浮宫城垛上的装饰品。

过去三天的事态发展太过蹊跷,为此门多萨完全有理由感到焦虑。5 月 9 日星期一中午,吉斯的亨利进入巴黎,并且按照预先的安排“凑巧”在圣马丁大街被一帮巴黎居民辨认出来,直到此时,一切都还在按照既定计划进行。如果门多萨的信息准确,吉斯公爵策马穿过圣马丁门时,无敌舰队本应该正驶过加斯凯斯④&——如果风向正常,一切都将确乎照此进行,顶多只会有一到两天的误差。多亏门多萨,公爵才得以奇迹般地在一个完美的时间入城,长期以来,西班牙大使正是以这样的风格领导了复杂的筹备工作,不仅展示出尽善尽美的技艺,而且几乎从未走漏半点风声。

如果说直到 1588 年 5 月,还极少有人觉察到门多萨与神圣同盟中以吉斯为首的地方贵族过从甚密的话,对于他和巴黎城内的神圣同盟成员,尤其是暗中担任首领的“十六人委员会”之间的联络,就更少有人知晓了。精明的卡夫利亚纳医生是凯瑟琳·德·美第奇王太后的私人御医,他曾利用其特殊身份向托斯卡纳大公提供政治情报,据他揣测,幕后定调之人,早在最初的几个音符入耳之前就已经自信地为整件事定下基调的人,必是出钱之人,后来巴黎城乱象丛生时,卡夫利亚纳更随意地称呼门多萨为“那个编舞和领舞的人”。但卡夫利亚纳也仍然只是在猜测罢了,即使他是门多萨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尼古拉·普兰是国王安插到“十六人委员会”中的间谍,他对门多萨与造反者相与往还的了解,也许要比他和他的主上有意披露的丰富得多;无疑,他掌握的情报已经足够核实亨利三世的正式指控,能够证明门多萨曾给予叛乱分子资助和支持,理应被合法驱逐,但纵使是普兰也似乎全然不晓得,为了将武器秘密运往巴黎各地,藏入吉斯公馆、运至对同盟友好的修道院以及良善的天主教徒的家里,西班牙大使在多大程度上提供了行动的资金。就算到了今天,有关门多萨与“十六人委员会”的具体联络方式,谜底也还远远没能完全揭开。他是一位如此老练的密谋者,明白并不需要就密谋的内容留下多余的冗笔,连给国王的信息也是如此。

据我们今日所知,密谋颠覆者于 1585 年 1 月开始成立组织,那时距离门多萨来到巴黎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他刚刚了解到腓力国王与洛林家族的亲王们达成了一致,双方将在茹安维尔签订秘密协议。西班牙会允诺提供资金,帮助神圣同盟的贵族成员恢复元气,签署这份协议也正是门多萨被派往巴黎的起因。不过到了最后,门多萨却一直待在巴黎,将谈判事宜留给他人去做。根据人们的推测,之所以如此,当然并非是因为他更喜欢巴黎阴谋集团内的社交氛围。所谓的秘密组织“十六人委员会”中不但没有亲王、贵族,也没有士绅,甚至没有来自最上流社交圈子的市民。里面只有几位小职员、两三位律师、一位神父、一位司法文书的递送员、一位拍卖商、一位锡匠、一位屠夫,以及其他身份与此相似的成员。但是他们精力充沛、头脑聪敏,怀揣强烈的党派热情,憎恶任何革新,仇视一切异见,再加上个人野心,一并赋予他们以某种典型特征,人们从那时起就开始把这类人认作典型的“极端右翼分子”。门多萨却适时地将他们视为西班牙在法国最有价值的盟友,而最后他们自然也将门多萨认作自己的领袖。

甚至早在 1585 年,他们极具实用价值这一点就已经显而易见。无论他们心中究竟作何感想,他们却在向愚蠢的邻居们渲染恐怖气氛,使之相信,所有良善的天主教徒只有武装起来,才能躲过胡格诺派的屠刀,而国王早就被如埃佩农之流的卑劣宠臣迷惑了心窍,已经与胡格诺派秘密结盟。他们彼此印证,还与各省的参与者书信通告,自命怀着正义的动机,要尽一切办法挣脱这位异端国王的重轭。在吉斯和纳瓦拉之间,他们一心拥戴前者,他们中的多数人甚至不愿多等一刻,即使最后一位瓦卢瓦君主寿终正寝后,权柄自然会交诸吉斯。他们心知肚明,自己一手创建的这支准军事力量将来正是要为夺取巴黎服务的。对于他们所做的一切,门多萨则给予了发自内心的认可。

当然,现如今门多萨可能是通过吉斯公爵在巴黎的联络人曼维尔与“十六人委员会”保持联系,不过有些时候,曼维尔对巴黎委员会的了解似乎要拜托门多萨进行转告。门多萨或许还有另一条获知密谋颠覆者情况的消息渠道,那就是吉斯兄弟的同胞至亲蒙庞西耶女公爵⑤&,几乎在抵达巴黎的第一天,他就去拜访了女公爵,不久后便成了蒙庞西耶宅邸的常客。在巴黎的各个布道坛上,所有最激进的演说家的幕后赞助人都是这位不知疲倦的女政治家。女公爵在紧身褡上佩戴了一把金剪刀,这是“为了亨利兄弟的削发仪式”,她喜欢夸赞手下的扈从,认为对于神圣同盟而言,自己这支由本堂神父、修士、托钵僧组成的扈从队伍要比任何军队更加管用,她还必然尽可能深入地参与了“十六人委员会”的商谈,直至影响委员会的决策。除此之外,门多萨也许还可以通过耶稣会联络上“十六人委员会”。他的忏悔神父就是一名耶稣会士,他自己还曾与克劳德·马修神父在不止一份差事上并肩协作,马修正是耶稣会在法国的负责人。法国的耶稣会士几乎全是神圣同盟的热心支持者,他们深受神圣同盟成员的欢迎。我们还了解到,从一开始,“十六人委员会”最频繁的会面场所就是一名西班牙人开的酒馆,店主名叫桑切斯,据说曾在尼德兰服役,效命于阿尔瓦麾下,如今为门多萨捎信和跑腿。最后,虽然我们没有证据,但最有可能的是,门多萨在和“十六人委员会”打交道时,或者至少与其中的核心五人保持联系时,是直接和密切的,根本不需要其他人居间中介。事情一定是这样的,因为当他后来公开加入“十六人委员会”时,他们将他视为可依赖的老友和合作者,报以热烈欢迎。在新岗位上履职未满六个月时,他就在给腓力的信中非常自信地报告,“巴黎”近来有何想法,在每一次政治危机中,“巴黎”又将作何打算,等等,而只要涉及神圣同盟成员,报道内容就会极为精确。

我们不清楚门多萨具体为“十六人委员会”复杂的军事计划提出了多少建议,在他们的行动中,这些军事计划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委员会每个人分别担任巴黎 16 个“街区”的武装头目,其中的五位主要密谋者还一身二役,兼任城内 5 个正式行政区⑥&的“纵队指挥官”。每个街区都有自己的指挥所和武库,并制订了多套计划,用于指导防卫以及如何在叛乱开始时与其他街区保持联络。参与者当然不可能从巴黎各地平均征召。在一些巷陌,他们没有任何支持者,在某些街区,他们的追随者只占一小部分,因此为了组建战斗的骨干力量,他们必须依赖好事之徒和狂热分子,以及屠夫、运水工和马贩子等人群,这些人时刻准备发起暴动、进行劫掠,在此之外,可堪一用的就只剩下了巴黎大学的学生。不过,凭借组织上的援助,依靠系统实施的恐怖袭击和托钵僧们的高声煽动,他们仍然在期待夺取整座城市。

尤其在巷战的策略上,他们特别下过一番工夫来研究。他们欢欣鼓舞地从某位参加过荷兰战争的老兵(是否可能就是门多萨?)那里得到建议,专门补充了铁索,这是自 14 世纪以来时常用于封锁巴黎道路的利器,与街垒相得益彰。他们还被告知最趁手的临时道具乃是双轮运货马车、手推车和家具,而经验又证明,最棒的人工发明莫过于填满泥土和石块的大小木桶。这些木桶可以快速滚去选定的地点,立起来形成一道抵御滑膛枪弹的胸墙,易守难攻。当然,还有大量预备工作要做,不过空木桶可以先存放在一些友好人士的地窖里,需要时再取出加工,与提前在木桶旁边堆放泥土和鹅卵石相比,这样做有助于避免引起更多的怀疑。多出来的鹅卵石可以从屋顶和天窗扔下去,早晚会派上用场。到 1587 年春,“十六人委员会”已经自信满满,认为自己的街垒可以随时孤立和削弱保王党的所有据点,夏特莱、市政厅、巴士底、兵工厂乃至卢浮宫的王室所在地都不在话下,他们的队伍已经摩拳擦掌,相比于暗中密谋、隐秘训练、费劲儿拖运鹅卵石,他们正急于找一些更刺激的乐子,是靠着门多萨和吉斯的阻拦才避免了在 4 月发起叛乱。两人的努力虽然暂告成功,但门多萨却着实吃了一惊。那会儿刚刚来到 1587 年 4 月,一切都还为时尚早。

门多萨仍在为新型街垒的容纳规模隐隐担心,它们仅仅是为掩护数百名卫兵以及门多萨期望能够策反的一些立场动摇的保王派民兵而建造的,现在却要容纳数千名陆军老兵。不过,时间的规划倒是值得他暗自庆幸。他在致帕尔马的信中表示,巴黎已然一切就绪,1587 年圣马丁节⑦&过后就可以随时起事,但他仍然需要提前数周获得通知。接着他又从西班牙得到消息,圣克鲁兹已确定于 2 月 15 日出航,于是他的所有准备全部围绕这个日期展开。刚进入 2 月,吉斯公爵就发布了具有挑战意味的宣言,要求清君侧、除异端(他所暗指的便是国王的宠臣埃佩农),公爵请求各方明确支持神圣同盟,呼吁各省建立宗教法庭,将胡格诺派的财产全部充公,对于任何拒绝悔罪的胡格诺派战俘一律判处死刑。还有许多别的措施等待开展,足以保证法国全境未来多年战火连绵。接着,吉斯带着一支强大的扈从队伍赶去了苏瓦松⑧&,神圣同盟的武装头目开始在巴黎聚首,另一位叛乱煽动家吉斯的表弟欧玛勒公爵则重新在皮卡第⑨&向国王守军发起进攻。同一时间,巴黎的大小布道坛也开始吁请天裁,呼唤他们的约书亚和大卫⑩&降临。

瓦卢瓦的亨利被深深激怒了,在埃佩农的鼓励下,他立誓组建一支大军,要亲自将神圣同盟赶出皮卡第。就在此时,马德里的最新消息传入了门多萨耳中,由于圣克鲁兹侯爵辞世,无敌舰队的出发日期显然要不可避免地推迟了。恰好在次日清早(仅仅是巧合吗?),王太后也说服了亨利三世,法国国王现在决定放弃粗暴的战争手段,将尝试以温和的谈判艺术征服吉斯,而身在苏瓦松的吉斯公爵也出乎意料地表现出聆听劝告的意愿。这些无论如何不会只是巧合。事实上门多萨已经建议吉斯公爵审时度势,暂停计划,而吉斯也给出了带有鲜明个人特征的回答,倘若推迟计划,他将需要更多的钱。

4 月,尽管腓力国王在人力物力上左支右绌,吉斯还是又一次得到了拨款。为保证入侵计划顺利实施,神圣同盟及其领袖现在比早先更加重要。茹瓦斯死后,埃佩农公爵已经独享了法国国王的权势,虽然他本人是天主教徒,却一心赞成已故的海军元帅科里尼的计划,想要通过战胜西班牙,重新统一法兰西。他正准备进军诺曼底,亨利三世已经任命他统管该省,他要凭借足够强大的兵力,在所有海峡沿岸港口树立自己的权威。他还计划从那里进抵皮卡第,驱逐神圣同盟,确保加莱和布洛涅的安全。再往后,他会召集包括“罗什莱”号在内的本方所有船只,与英国一道控制海峡,假如西班牙舰队果真获胜,帕尔马得以渡海登陆英格兰,他会趁机侵入佛兰德和阿图瓦⑪&,力争在帕尔马班师东归之前重新为法国征服这片土地。当然,就这些企图而言,腓力早已心中有数,帕尔马、奥利瓦雷斯、门多萨、英国流亡者以及他自己的秘密情报机构早已纷纷向他上报了相关信息。截至 4 月 15 日,腓力已经向门多萨作出保证,梅迪纳·西多尼亚将在四个星期以内扬帆出海。

人们早就知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4 月的最后一周,左岸的每一处布道坛,或者说巴黎的几乎所有布道坛全都回响着呼喊和悲叹。据说国王和他宠幸的佞臣正与异端分子暗通款曲,想要荼毒巴黎城内良善的天主教徒。如果吉斯公爵曾经出于友人的立场希望进驻巴黎的话,让他现在赶来吧,愿他保卫上帝的真理和神的子民!为避免流血,备感震惊的亨利三世派他的谋臣贝里艾佛尔前去劝诫吉斯公爵,不许他在人民冷静下来之前跨入巴黎一步。在吉斯给出似是而非的回答后,贝里艾佛尔又得到明确授意,正式命令公爵起誓,绝不进入巴黎城。

贝里艾佛尔给吉斯公爵带来圣谕时乃是 5 月 8 日,那是一个周日的早上。在得到吉斯打算服从上意的口信后,他骑马返回了巴黎。可他不知道,当天晚上吉斯公爵便轻车简从步其后尘,也往巴黎赶来。他连夜兼程,在圣丹尼斯⑫&附近用了早餐,接着径直穿过瑞士军团的营地,从圣马丁门挺入巴黎。入城后吉斯把帽檐拉到眉毛以下,又用斗篷遮住脸庞。然而行至圣马丁大街时,像是开玩笑似的,一个随行的同伴忽然摘下他的帽子、拉下他的斗篷。在巴黎,很少有人不认识这位骄傲、英俊、有着阳刚面孔的男子,何况他的脸上还有伤疤,宛如挂着一枚鲜明的奖章。“吉斯大人!”人群中传来呼喊,“您还是来了,吉斯大人!我们得救了!吉斯大人万岁!教会的栋梁万岁!”群众纷纷离开商店和教堂,前来致以狂热的欢呼,盛况超过了国王出行。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依照计划进行。附近地区已经警觉起来。八九百名神圣同盟的军人,其中许多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已经全副武装渗入城内,被安置在各处战略要塞-,如雅各宾修道院、主教宫、蒙庞西耶公馆和吉斯公馆等地,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士足以制衡国王数天前征调而来的援军。埃佩农公爵是亨利三世唯一信任的人选,唯独他有足够的勇气做出大胆的决定,有足够的影响力左右国王的决策,可是当前他却深陷诺曼底,还带走了国王的精兵强将。一方面埃佩农无法及时赶回影响巴黎的决定,另一方面他抵达诺曼底的时间又不够长,还来不及造成根本性的破坏。一旦亨利三世死去,或是成为神圣同盟的阶下囚,又或是沦为驯顺的傀儡——门多萨并不那么关心具体会是哪种情况——诺曼底的城镇早晚还会任由吉斯公爵处置。无论发生什么,法国都再也不会对西班牙构成威胁。

孰料随后发生的事情就超出计划的蓝本了。吉斯本应经圣马丁大街转向左行,由圣安托万大街抵达自己的府邸,他的军官和党羽早已在那儿恭候多时,他还可以从那儿向国王开出条件,至于是否会用到那些街垒,要视环境而定。但与此相反,他转而右行,穿过宽阔的圣丹尼斯大街,朝着圣厄斯塔什教堂的方向一头扎进迷宫般的小巷,那里不仅是王太后凯瑟琳·德·美第奇的寓所,她那著名的“流莺”⑬&也有部分成员正在此寄身,而她们居住的地方在一些人看来不无恰切,那里刚好也用作青楼女-子悔罪后的收容所。

当王太后豢养的侏儒在窗前高声呼喊吉斯公爵正在前来时,凯瑟琳断定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等到凯瑟琳亲眼确认那位面色和蔼、高坐在马背上受到狂热的崇拜者夹道簇拥的男人确实是吉斯时,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简直要窒息和战栗地说不出话来。如此明显的感情失控,是因为她不知道吉斯要来巴黎,还是由于她清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吉斯绝不该来访,至今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她接见了公爵,吉斯先向王太后致以敬意,随之以嘹亮的嗓音说明来意,他此行是为平息针对自己的无端诋毁,并向国王表示效忠,为此他将完全仰赖王太后的帮助和点拨。凯瑟琳将他引到一处斜面窗洞内,交谈了几分钟,二人的声音低到无从辨别,不过据一位见证人声称,公爵的神情略显窘迫,而凯瑟琳则面露惊骇。一名信使被派往卢浮宫,顷刻又匆忙赶回,接着凯瑟琳便命人去准备轿子了。

门多萨对事态转变的了解就始于此时窗外爆发的热烈喝彩声,他来到窗前,看到王太后的轿子正从女-子感化院前来,穿过拥挤的人群后向着卢浮宫而去,另有一人在旁安步徐行,他手持礼帽,频频向欢呼雀跃的人民左右鞠躬,沿途笼罩在民众抛洒的花雨之中,而这位人物,毫无疑问,正是吉斯公爵。教皇西克斯图斯五世听说吉斯进入巴黎后曾连声惊呼:“这个傻瓜!他是要去送死啊!”门多萨同样明白,亨利三世对于巴黎的统治虽不像教皇统御罗马那般牢靠,但在自己的宫殿里,瓦卢瓦的末代君主仍然是名副其实的主人。在某个瞬间,目送着吉斯公爵逐渐消失在阴森的宫殿入口,想到自己的全盘计划都押注在此人身上,西班牙大使的心中必定泛起了一丝沮丧。

事实上,此时此刻卢浮宫也的确正在商讨是否应该处死吉斯。参与密谈的有阿尔丰塞-·德·奥纳诺,他被称为科西嘉人中的科西嘉人,是国王身边一位忠心耿耿的大将。在收到母后的报信后,亨利三世曾问奥纳诺:“吉斯公爵已经抵达巴黎,这违背了我明确下达的谕令。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当作何处理?”

“陛下,”奥纳诺答道,“您究竟将吉斯公爵视作朋友还是敌人呢?”在从国王的神情中读出答案后,他补充道:“请陛下给予圣裁,我会将他的脑袋送到您的脚下。”

拉吉什、维利奎尔和贝里艾佛尔三人倾向于妥协,生性胆怯的他们打断了奥纳诺的话,报以一番惊恐的劝诫。不过对于奥纳诺那套简单粗暴的应对办法,修道院院长戴尔本却温和地表示了赞成,他还显然怀着欣赏的态度引用了先知撒迦利亚的忠告,“percutiam pastorem et dispergentur oves”——击打牧人,羊就分散。⑭&关于院长谙熟的圣经智慧,还有很多可以详谈,但就在亨利三世仍然踌躇未决时,这道难题中的牧羊人已经在羊群的陪伴和欢呼下来到了卢浮宫。

卢浮宫中的气氛大为不同。两排瑞士卫兵组成环形队列,面无表情地把守着庭院。吉斯沿着宽大的楼梯拾阶而上,两边迎立着绅士出身的四十五人卫队,当中领头的是勇敢、愚钝而又真诚的克利翁。公爵脱帽后向克利翁深鞠一躬;克利翁却将自己的帽子压得更加严实,像火枪的通条一样僵直地伫立着,一动不动地怒视公爵身后,那坚定的目光好像来自一位刽子手。公爵一边登上楼梯,一边向左右鞠躬致意,然而 45 人中竟没有一人向他回礼。

在一间长厅的最深处,国王就站在众多绅士的中心。在人群里,吉斯看到奥纳诺的目光不住地在自己和国王之间游移,那是一只浑身颤-抖、伺机而动的斗犬才有的眼神。在表达敬意后,他听见了国王锐利而充满敌意的声音,仿佛惊雷一般:“你为何而来?”吉斯开始陈词,他谈了自己的忠诚,还有加诸己身的谰言和污蔑,但是亨利三世打断了他。“我告诉过你不要来这儿,”他转向贝里艾佛尔问道,“难道我没有吩咐过你,要他不要来这里吗?”说着亨利三世背过身去,朝着窗棂迈出几步,他的肩膀激动地高耸着,手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一位对吉斯并不友好的在场人士留下了见证,据说公爵无力地坐在了一个靠墙的箱子上,“并非有意要对国王失敬,却显然是因为膝盖无法支撑身\_体”。

由于年事已高、体型富态,登上这些楼梯对于凯瑟琳·德·美第奇而言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想必就是此时,她也出现在了大厅的门口。“我来到巴黎,”吉斯回答道,同时抬高了嗓音,“是应了您的母亲,王太后的要求。”

“没错,”凯瑟琳说道,一面向她的儿子走去,“是我邀请吉斯大人来巴黎的。”很久以前,也许没有人能够想到凯瑟琳·德·美第奇会成为高贵的大人物,甚至万分迷人,但是自从她的丈夫驾崩后,在数十年的风雨飘摇中,她却一次次成功地主导了局面。这一次,她仍然打算力挽狂澜。在那笨拙而总是披着一袭黑衣的身-躯里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威严,那如同面团般苍白的脸孔上点缀着形如黑刺李的眼睛,竟显露出裹挟一切的冷静。她看起来要比在场所有这些易于激动的男人更加睿智、坚定、老谋深算,好像她从来便占据着王太后的宝座,永远代表无上权威的源泉,而这些品质中的大部分,她委实都已集于一身。

在她走向大厅里侧的儿子时,人们也许想知道,她与吉斯的目光交汇是否印证了某种同谋关系,两人中又是否有谁回想起了 16 年前的场景,那时也是在卢浮宫,凯瑟琳·德·美第奇也像现在这样移步向前,在她的前后,一边是吉斯的亨利,当时不过是个大男孩儿,另一边则是盛怒下的另一位国王⑮&。那一次,巴黎的暴民也已经准备好随时拿起武器。那一次,吉斯也狡狯地在宫廷和暴民之间玩起了两面派的游戏,在宗教狂热和怀有野心的政治阴谋之间闪转腾挪。如果她和吉斯还记得当时的光景,他们应该能回忆起来,彼时他们还有第三位共犯来为包藏在政治权术和宗教热忱下的隐秘意图背书,来帮助他们逼迫可怜、虚弱、半疯癫的年轻国王决意行动,而行动的后果竟成了国王短暂余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世事轮回,他们在圣巴托罗缪之夜的共犯却背离了他们,而且决心迎接他们的进攻。这个人就是瓦卢瓦的亨利,之前他领有安茹,现在领有法国,与兄长查理相比,他更加虚弱也更加强壮,更为癫狂也更为理智,他所知道的一切以及他曾犯下的罪俨如一副重担,使他永远无法摆脱命中赋予的角色,而他先前的同谋,他的母亲和表兄吉斯,也都被各自的宿命牢牢控制。

我们不知道凯瑟琳道出了怎样的言辞,使得亨利没有对奥纳诺的建议点头,也许她曾提醒国王注意下方街衢中拥挤的群众,以此唤起了亨利的恐惧,也许她向国王表示可以智取吉斯,挑起了国王的虚荣心,还有可能,她亲自向国王担保,以证明吉斯无罪(真相当然只有她自己清楚),引发了亨利强烈的正义感,真是够奇怪的,这一点恰恰埋藏于亨利三世的复杂性格之中。我们也不清楚既然凯瑟琳并非对杀戮怀有反感,又为何会剥夺儿子的最后一次机会,使他再无可能成为自己都城的主人。我们只能确定一点,这里一定有某些原因是出于自私的、个人的考虑。

凯瑟琳向来不会为了信仰自寻烦恼;身为教皇的侄女⑯&,她一直确信教会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虽然她有时也会搬用正统信仰的招牌,但就像口中高唱的正义和宽容一样,她对此并不怀有更大的兴趣。事实上,凯瑟琳对任何抽象概念都兴致索然,她对法国的王权毫无兴趣,虽然自己的儿子亨利为此忘我地奉献了一切,她也不关心法国这个国家,不关心基督教世界或是某个王朝的荣辱兴衰。她只在意自身和嫡亲的舒适、安全和扩大个人权势,现在让凯瑟琳记挂心上的,是自己仅剩的和最爱的儿子亨利,以及出众却任性的女儿玛格丽特⑰&,然而这两个孩子却都将矛头对准了自己,现在让凯瑟琳记挂心上的,是一个看上去愈发肯定的事实,她将不会再有孙儿,不会再有后代继承法国的王冠,因此她所看重的,只剩下了自己。她一定设想过,假如迎-合吉斯公爵居间调停,自己的处境会更加安全。她还可能设想过,如此一来,她的儿子亦将再度深受自己的影响。

无论凯瑟琳说了什么,怀有怎样的动机,她胜利了。她那犬儒的、自私的建议,就像以前经常发生的那样,最后一次得到采纳,但也像此前屡次发生的那样,最终只是加剧了恐怖和混乱,它完全证明了自身的破坏性,仿佛是从最高原则提炼而来。在凯瑟琳的催促下,亨利闷闷不乐地收起了将要亮出的刀斧,王太后引领儿子和公爵一并前往儿媳妇的卧室,探视当朝王后,从那里,通过一处隐蔽的楼梯,吉斯回到了宫殿外的大街上,重新获得了安全。在获悉发生在卢浮宫内的这一段插曲后,门多萨有了新的结论:如果说吉斯公爵比他所认为的更加愚蠢,亨利三世则比他所了解的远为虚弱和怯懦。这一判断使他放松了警惕,没有为此刻眼前的景象做好准备,而那时,瑞士步兵正在涌向圣奥诺雷大街。


①& 圣奥诺雷大街(Rue Saint-Honoré),塞-纳河右岸的一条东西向街道,位于卢浮宫北侧。

②& 拉尼(Lagny),在今巴黎东郊的拉尼叙尔马恩(Lagny-sur-Marne)。

③& 法兰西警卫队(French Guard)是由亨利三世的兄长查理九世在 1563 年创建的王家步兵团,驻扎在巴黎,日后在法国大革命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④& 加斯凯斯(Cascaes),里斯本西侧的海港城市,面朝大西洋。

⑤& 时任蒙庞西耶(Montpensier)女公爵的便是吉斯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Guise, 1552—1596),吉斯家这一代的前四个孩子由长至幼分别为吉斯公爵亨利一世、凯瑟琳、马耶讷公爵查理和红衣主教路易二世。

⑥& 行政区(arrondissement)是法国等少数国家特有的行政区划,现在法国全国 105 个省(department)进一步分为 335 个行政区,巴黎由 20 个行政区组成。

⑦& 每年 11 月 11 日。

⑧& 苏瓦松(Soissons)在巴黎东北部约 100 公里处。

⑨& 皮卡第(Picardy)为法国北部旧省,时任欧玛勒公爵的是吉斯的查理(Charles of Guise, 1555—1631),他是天主教神圣同盟的领导人之一,曾多次担任皮卡第的省长。

⑩& 均为《圣经》中以色列人的英雄,约书亚带领以色列人最终从埃及返回迦南地,大卫建立了以色列国。

⑪& 阿图瓦(Artois)在今法国北部,毗邻佛兰德,当时为西班牙占据。

⑫& 圣丹尼斯(St. Denis)位于巴黎东北近郊。

⑬& “流莺”(flying squadron),即 L’escadron volant,美第奇太后的私人间谍组织,由貌美的女性(不乏贵族成员)组成,利用情色诱惑从权贵要人那里套取情报。

⑭& 见《圣经》武加大译本《撒迦利亚书》13:7,《马太福音》26:31 亦有相近表述。

⑮& 指亨利三世的兄长,上一任法国国王查理九世,他生性文弱,最后在母后凯瑟琳·德·美第奇的怂恿下同意了吉斯的亨利提出的计划,遂有了 1572 年 8 月 24 日发生的圣巴托罗缪之夜大屠杀。

⑯& 凯瑟琳的叔叔即出自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文艺复兴时期著名教皇克莱门七世。

⑰& 即瓦卢瓦的玛格丽特(Marguerite of Valois, 1553—1615),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二世、查理九世、亨利三世的胞妹,她被称为“法国的玛格丽特”,因其生来便是法国公主,后来又因为嫁给纳瓦拉的亨利而成为法国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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