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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又误心期到下弦

邢台监狱里,代齐坐在铺满干草的“床-上”,望着小小窗口透过来的光发呆。这时候是早晨,可能外面还有些风。代齐似乎闻到一些新鲜而潮--湿--的空气。

这么新鲜的空气,在这个监狱里实在难得。他总是爱干净的人,仿佛等一会儿别人都醒了,那些空气被别人吸走又从肮脏的鼻孔中呼出来,就不再干净了。他多喜欢干净的感觉。

所以每天他都会醒得最早,就是要多一些时间去呼吸那些干净的空气。

慢慢地,周围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些声音渐渐大起来,然后每个声音清晰地交汇在一起。打哈欠、拍栏杆、叫嚷、尿尿……各种声音开始如潮水一样往上涌,一直涌到他脑子发疼。

他停止发呆,对着监狱的泥墙用手指在上面写着什么。

齐劭岩,那尊贵的姓氏和纯洁的名字都是他的曾经。“谦姿光且劭”,那是他名字的由来。而“代齐”这两个字,不过就是耻辱的代名词。劭岩,早就死在离开傅家的那一天。而代齐,却要在这肮脏的世间苟活。

然后他又把刻好的字用手指抠掉,又重新挖出几个字:博尔济吉特middot;婉初。

那曾经是他生的希望。自打他成了人人口里的“玩物”后,他一腔的仇恨,都随着这个名字茁壮成长。在他看来,这个名字就是他人生美好的终结者。他恨她的母亲,转而恨起她

。哪怕婉初留给他的回忆都是些小小的美好,那些美好是弥足珍贵又求而不得的,于是他更恨起来。

而如今,当他目睹了她的落魄狼狈,当他亲手摧残了她的纯净美好,他却觉得人生也不见得有多快活。他心里巨大地空虚着,他需要一个地方盛放他的迷茫。

接着,他把那个名字又抠掉。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个监狱里多久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发呆,就是在墙上用手指写字。右手食指挖出血来了,就换左手;左手流血了,就换右手。那些刚结痂的伤口一碰又流血了,他也不在乎。这些身\_体上的疼,于他早都算不得什么了。

有狱卒扔了一盘饭在栏杆外:“吃饭了!你们这些囚犯倒是快活,睁开眼睛就有饭吃,吃饱了睡觉,睡饱了吃饭。爷爷还得伺候你们。”

狱卒骂骂咧咧地在每个牢房前丢下发了馊的馒头。

代齐扭头去看那馒头,缓缓挪过去,捡起来,撕了上面的硬皮。馒头刚放到嘴边,一股子酸臭味道就冲进鼻子里。他也就是眉头皱了皱,好像没闻到一样,一口一口地吃着。

他记得方轩林说过,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虽然他至今都觉得自己无异于行尸走肉,可他知道,若他死了,姐姐也活不了。虽然姐姐早就是干尸一条,可总是活生生地在他面前。

他把自己留在这里,只是觉得迷茫,觉得前途都是迷雾,他要停下来休息休

息。当桂朝瑞捏着他的下巴问他“你的聪明哪里去了,左家军和京州军的浑水也去蹚?折了我的兵,丢了我的城,连句解释都没有吗”时,代齐只觉得累了,他在他面前总是服服帖帖地过活,突然就不想那样了。他突然就想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地过活:“我的聪明都用到大帅床-上去了,别的地方,自然是差些。”然后就讥笑着看他,笑得那样倾国倾城。

桂朝瑞却觉得那笑那么刺眼,冰冰冷冷的像把冰锥子。他不禁背生了凉气,那个男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也有不听话的一天。他调教了这么多年的小玩意儿,居然知道咬人了!这话落到耳朵里怎么就那么刺耳。

他喜欢这个孩子,不仅仅因为他长得漂亮而已。他一辈子见过的男男女女,除了他姐姐念云稍能和他相提并论,其他的都不值一提。可念云是个执拗的女-人,他千恩万宠了一两年,也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开始尚能觉得新鲜,后来便觉得无趣。她心心念念着不知道哪个男人,吝啬得连一个笑都不给他。

他当初第一眼从戏台上瞅见她的时候就很是惊艳,没想到还跟着个倾国倾城的弟弟。

他喜欢那种温顺的、听话的孩子。代齐就是那种听话的孩子,可他聪明,也能吃苦,也就由他去军旅里头混。没想到这许多年下来,居然就混上了护军使的位子,众人也服他。可他在自己面

前还是一副温顺乖巧的样子,外人再怎么传这人面冷心冷,他觉得那都是代齐摆给众人看的。

可今次遇上这么档子事情,他不是心疼他的兵,也不是心疼他的城。他只要代齐乖乖到自己面前低声下气地求一句“大帅,我错了”,他就能当没事一样。

可这回有点不一样了,七姨太言辞闪烁,九姨太罔顾左右,只有桂立文巴巴地跑过来说代齐收了个标致的丫头,在府里养了几天,天天带出去招摇过市,还把自己给打了。还听说夜夜胡闹得人都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怎么难听怎么说,句句往桂朝瑞最不爱听的地方狠狠地戳。

看来这孩子真是转性了,看来三天没好好调教他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想到这里胸中火、腹中躁一齐往上涌,抬腿一踹将他踹倒在地,正要解衫扬鞭,也不知道代齐哪里来的刀,反手就在他脖子上划过去了。

桂立文早就躲在墙根听墙脚,等着桂朝瑞发落代齐,结果等来桂帅的一声惨叫。他叫了警卫冲进来绑了代齐,送了桂朝瑞去医院,他自己就成了代都督。

代齐就这样进了邢台监狱。按着桂立文的想法,本来当场就要弄死代齐才能解他心头之恨的。可随后一想,这样死了倒便宜了他。不如把他弄到监狱里吃吃苦,杀杀他的威风。他想起代齐的姐姐念云,这回,代齐进了监狱,桂帅进了医院,念云那里还不随他

出入?他早几年就看上这个叔叔的三姨太了,可惜叔叔当时宠得厉害,后来发病不宠了,又畏惧代齐,也只能远远瞧着。如今,念云还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吗?

康云飞去过邢台几次,代齐都不见他,他急得团团转。后来,代齐好不容易见了他一次,也只说:“好好照顾三姨太,有什么事情,找方医生。”然后就木然地回监狱里头去了。

康云飞自然是没照顾好三姨太的。等到接到吴妈哆哆嗦嗦的电话的时候,康云飞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提着枪冲到督军府,就看到床-上死人一样的念云,衣着凌乱,本就木然的目光更没了生人的气息。

康云飞怒气冲向头顶,让吴妈去找方轩林,自己跑去找桂立文算账。

桂立文早就因为梅凤娇的事情恨他入骨,这回看着他提枪过来,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最后康云飞身上是穿了无数弹孔后被拖出大帅府的。

吴妈吓得不轻,偷偷打了方轩林的电话。

桂立文也是看不惯方轩林的。但方轩林是桂家的私人医生,方轩林的父亲是内阁里的交通总长。桂帅对他尚且三分客气,他也不敢动他一毫。

方轩林给念云打了镇静剂,那时候他突然庆幸,她早早地精神失常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外面有多糟糕,于她都没分别,她没有感知,也算是件好事。

方轩林强忍着熊熊的怒火和悲恸,给她吃了药,让她睡下。念

云突然拉住他的手,问:“劭岩去哪里了,我好像把他弄丢了。怎么办呢,我阿玛回头会罚我的。我家可就他一个男丁了,你帮我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那溪水双眸里没有沧桑厌世,却是一派纯净。她让自己忘记了被凌辱的代齐,记忆里只剩美好的劭岩。

方轩林抬眼望天,天色灰暗得不像是人间,可如果他不去望,眼泪就会往下掉。他拍了拍她的手,哄着孩子一样柔声道:“好,我去帮你找回来。”念云这才露出一个笑,乖乖地躺回床-上。

他出督军府的时候,康云飞的尸体刚好被人拖出来,年轻的身\_体好像有流不尽的热血,拖着长长的一条,开始是浑厚的一片,后来渐渐地少了,再后来是血和尘土交相的灰白。然后就是他短暂的人生留下的大段的留白,那热血的背后是他曾经意气飞扬的脸,同那尘土一起湮灭了。

方轩林再也忍不住,快步走过去,丢给那些小兵一沓票子:“把康队长给我送到西郊陵园,这些钱都是你们的。”

拖尸体的士兵本就是没有良知和忠诚可言的,本来就想着随便找个地方丢了了事,现在得了这么多钱,又有了扔尸体的地方,自然是欢天喜地的。

你若不强,身边的人又怎么能安然无恙?

天刚放亮,邢台监狱的门被打开了,霍五拎着几斤牛肉和一坛烧酒进了牢房。他才当上狱卒没几天,心思活跃,有

眼力见。在街上混了几年,好容易攒了钱,捐了这么个铁饭碗。为了以后能在这里获得上头的提携,常常带些好货来孝敬老狱卒。

他刚把酒菜摆好,麻子就骂骂咧咧地进来了:“今天手真背,老子一肚子的火!”

霍五堆出个笑脸,迎上去:“麻哥,这是生的什么气?别生气,过来喝两杯,我割了三斤牛肉来孝敬麻哥。”

麻子啐了一口痰,抬腿在左边坐下。喝了几盅酒,酒辣得他长长地“哈”了几声。“这酒真够劲儿!”

霍五赔着笑脸,心里对这麻子虽然厌恶非常,可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这时候牢房里头有人叫:“狱头,这里有人晕倒了!”

霍五忙道:“麻哥,您吃着,我过去看看。”他跑过去看,果然有人晕倒在地上,口里吐着白沫。霍五又跑回去,哈着腰问他:“麻哥,看样子,那人是犯了羊痫风了。要不要去给找个大夫?”

麻子眼一瞪:“都要等死的人,还找大夫?你当那些医官都有好脸色的?你巴巴地跑去,他还不见得爱来,回头还要吃一嘴灰。反正死不了,进了监狱,还不跟死一样!”

霍五不好多说什么,牢里头又有人叫:“狱头,快点找大夫吧,抽抽得厉害啊。要不就拖出去,好好的吐得一地都是,还让不让人过了……”

牢里头那个聒噪的听到麻子耳朵里好不厌烦,借着酒劲儿,火就噌噌往上蹿。

麻子提着

鞭子晃晃悠悠地过去:“你不能安静点儿?吵到老子喝酒了!”打开狱门对着那说话的人就是一顿抽,那人疼得嗷嗷叫,其他牢房的人都凑到门边,嗷嗷叫好。一时起哄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刺激得麻子的全身都兴奋起来。

霍五看那被打的好生可怜,躺在地上犯羊痫风的那个也是人间惨状。他的牙咬得紧紧的,可又不能说什么。他从小就懂得弱肉强食,是这人世的生存法则。如果没有能力,不能帮别人,不如明哲保身。

他不忍心看这边,侧过脸抬眼就看到对面牢房里头那一个。

霍五在这牢里才待几天,很多人事他都不知道,只知道对面单间的这一个是不一样的。头发虽然凌乱,脸上被黑色掩盖,嘴巴周围也布满了胡碴子。可那双眼,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这样的人,虽然穿着破烂肮脏的囚服,也显得气质华贵。他吃饭的时候从来都是细嚼慢咽,别人都是狼吞虎咽的,他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但他整个人呆呆的,好像在想什么很沉重的心事。

这边正吵吵嚷嚷的,那人却转过头来,静静地说:“把他头偏过去,给他嘴里塞-个东西,省得咬了舌-头。”声音有些嘶哑,却是难掩俊逸。

霍五听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按他的话做了。

麻子也听到那声音,觉得自己的乐趣被人强行打断了,便有些火气。扭头一看说话的人是代齐,便从鼻

子里哼了几声。从这边牢里走出来,扯了钥匙开代齐的牢门。

霍五看他脸色不善,怕他又去生事,忙跟着。

果然,麻子一进去就蹲下来,鞭子挑着代齐的下巴,讥诮地说:“我当是谁!你一个被玩烂的兔爷,也在这里充大爷、管闲事了?我看你是-屁-股又痒了。”

代齐不屑地冷冷一笑,并不回他话。麻子只觉得那笑又好看又可恨。他在下面是被人压迫惯的,好不容易逮着一只平阳虎,怎么不去好好发泄发泄?只是开头还想着好歹是桂帅的小舅子,不敢造次。可他这一待都一两个月了,还没人带他出去,更有人偷偷交代下来,好好“招待”这位少爷。麻子心里便轻蔑起来,今天更是借着酒劲,越发放肆起来。

麻子扬手一巴掌拍在代齐脸上,代齐的嘴角不一会儿就渗出血来。可他还是不擦,扭过头连看都不看他。他仍旧盯着墙,好像那墙上的破烂坑比自己还要好看。

麻子站起来:“霍五,烧盆热水,给齐少好好洗洗,记得烧热点儿。早听说齐少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咱来这么久了还没仔细瞧过。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像人家说的,细皮嫩肉的,比大姑娘还嫩。咱哥俩今天也尝尝鲜,看看有钱人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滋味!”

霍五心里打了个冷战,觉得这麻子实在可恶,脸上就老大的不乐意。麻子看他不动,反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你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

人在屋檐下,霍五强压住血气只好出去了烧了水。过一会儿便端着冒着气的热水盆出来。

麻子的脑子被酒精刺激得正兴奋,看霍五端着盆过来,就要接过去。霍五侧身躲开:“麻哥,这水烫着呢,小心烫着您的手。让小的端着吧。”

麻子脸上满是兴奋的笑,鞭子指指代齐:“从头上倒下去,好好给他搓搓。”

霍五咬咬牙,走过去,缓声道:“齐少,怠慢了,水烫些,您担待些……”

麻子嫌他啰唆,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霍五脚下不稳,那水一下从代齐头上淋了下去。意想里的滚烫全然没有,只是温热。代齐就知道这个小狱卒是手下留了情。

原来霍五一方面实在觉得麻子不该干这样缺德的事情,另一方面他知道做人且留三分余地。于是水烧到稍稍冒气,探手下去尚不觉得烫手便端了出来。

麻子也觉得奇怪,居然没听到惨叫,正要伸手去摸他脸上滴落的水,忽然听到外面有军靴的声音。有人进来大叫一声:“怎么回事!在外头就听到人乱嚷嚷。狱头呢!”

麻子听出来这是典狱长的声音,吓得丢了鞭子忙出去应了。

典狱长带着两个随从官和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进来。那人提着一只药箱,戴着金丝眼镜,极是斯文。在这样的人面前,麻子突然就觉出自己的粗鄙来,说话声音就低了三分。

麻子点头哈

腰地说:“回狱长大人,狱头今天告假,我是副狱头。这里臭得很,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情找人来吩咐就行了。”

典狱长却挂着奉承的笑,客气地对西装男人说:“方医生,这边请,齐少住在这边。我可不敢怠慢齐少啊,人家都是三五人一间,齐少可是住的单间,还是朝阳通风的。”

说话间到了代齐的牢门口,却见他浑身--湿--透地坐在地上的乱草堆里。

刚才的那些话就像是一个巴掌又拍回自己脸上。方轩林脸上冷着,冷笑了一声:“这就是狱长大人的‘不怠慢’?”

典狱长面上难堪,看见麻子狗腿子的模样,抬腿就是一脚:“你就这样待齐少?平时怎么吩咐你的!”

麻子被那脚踹到地上,头正好撞到桌子角上,瞬间就肿了老大的一个包。这一疼酒也醒了,头上、腿上火辣辣地疼,又不敢辩解,只好快速地爬起来,赔着笑毕恭毕敬地立着。

方轩林摆手让众人都退了,自己进了牢房。

外头的动静似乎一点都没有惊动他,代齐仍旧保持着面壁的动作。方轩林看他脸上还挂着水,头发都--湿--答答地搭在头皮上。想想他姐弟俩的遭遇,也忍不住眼眶红了红。

“劭岩……”

代齐本是呆呆地望着墙,却对这个名字有反应,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方大哥。”

方轩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他脸上的水,翠玉一样的脸就露

了出来。“劭岩,在这里干什么?跟我出去,你的那几个镇守使带着兵来了,没人能拦着。”

“这里挺好。”代齐淡淡地说。

方轩林停下手:“你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了你姐姐好好活下去啊。念云她……”

代齐的眼睛终于亮了一下:“姐姐怎么了?”

方轩林觉得那些话说出来就是刀,可如果不说,代齐怎么愿意出去?“桂立文那个畜生……劭岩,你在这里,谁去保护念云?”

他麻木的心终于有了知觉,但他所有的知觉,到此处都只剩下“疼”。牙关紧紧地咬住,嘴里甜腥的味道慢慢四下散开。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又恢复了平静。像是诸天神佛伸出的翻云覆雨手,突然盖住翻天覆地的地动山摇。他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稻草,说了一个字:“走。”

霍五看他们从牢里出来,径直离开,张了张嘴,终又合上。代齐走出去几步,回过头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霍五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但他的头却是不由自主地猛点了几下,灵魂仿佛被勾走一样,随着二人出去了。

典狱长被长枪围着,也不敢多说一句。待他们离开后,方才从兜里抽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初夏的西郊,夜里的风本来没多凉,可霍五还是感到了冷。那冷是从代齐的周身散发出来的。

代齐在一座坟墓前站了一会儿,脸上冷冷的没什么表情。方

轩林觉得眼睛有些模糊,摘了眼镜擦了擦,再戴上,还是模糊,才发现其实是眼睛里有眼泪。

代齐站了一会儿,说:“走吧。”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留恋也好,悔恨也好,总不如好好活着重要。

墓碑上是新刻上的几个字:“贤兄弟康云飞之墓”。

三个人是乔装打扮成医生的模样才进的医院。方轩林自不用说,代齐穿着白大褂,戴上白口罩,冷然的气质和那白色浑然天成,轻而易举地骗过了门外的守卫。

三人进了病房,代齐无声无息地在病床前坐下。

桂朝瑞其实病早好了,只是这两个月来跟左家军打得难舍难分,忧心忧力的。代齐手下的几个镇守使对自己的命令阳奉阴违,根本调不动兵。他这才发现他太小瞧代齐了。加上当年战场上他是受过重伤的,这会子身\_体羸弱得很。

他本来睡得迷迷糊糊,这会子突然觉得周围有人影晃动。睁开眼睛看到代齐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开始是高兴,后来想想就有些不对,手偷偷在被子里摸。

代齐却一把抓过他的手,用力扭了一下,掉下一只花口撸子。

代齐莞尔一笑,眼角眉梢俱是难掩的风流态度:“我都跟大帅说过多少回了,论手枪还是枪牌撸子才漂亮。虽然都是勃朗宁,大帅这样爱美人的人,怎么也得用1900才对。你看,是不是比你那支美些?”好像是在

撒娇嗔怪一样。

说着从腰后抽出一支手枪,枪口在桂朝瑞脸上左右划了划。

桂朝瑞刚想张口,霍五眼疾手快一张胶布就贴了上去。

代齐又笑了笑:“桂帅照顾我们姐弟两个十几年了,你老了,也该歇歇了。你不总说你的子侄都不成气候吗,以后我来帮你照顾他们怎么样?现在你累了,先打一针药,歇歇吧。”

代齐眼睛还盯着他,另一只手缓缓伸出去。方轩林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诊箱里拿出一支针。可他毕竟是个医生,医者父母心,退了几步,扭过头不去看。

霍五按住疯狂抖动的桂朝瑞,代齐把针筒里的气泡推了出去,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掉了出来。

他人畜无害地笑着,揉了揉桂朝瑞的脖子:“放心,不疼的。”

针头刺进他的皮肤里,代齐慢慢地推进去,边推边微微地笑,如同一缕春风吹放山河春花万朵。

过了一会儿,桂朝瑞终于不动了,两只眼睛瞪着,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代齐冷冷地问方轩林:“他不会死吧?”

方轩林的目光仍旧避开床-上的人,说:“不会,药物只会破坏他的中枢神经……劭岩,我……”

代齐用手帕擦擦手,然后往地下一扔,声音里除了凉薄还是凉薄:“方大哥,你放心,这些个债都是我代齐欠下的,阎王来索命也算不到你头上。”

方轩林叹了口气,不言语了。

“现在是时候会会桂帅那些个老家伙了

。”他深潭似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

桂立文在三堂春醉生梦死了好些日子才想起来出去走走。心里头还在咂巴,梅凤娇可真是一个妙人,可惜让康云飞那小子抢了先。想着想着,就啐了一口,婊子果然是无情。那边康云飞才死多久,这样就爬上了自己的床。

出了三堂春,上了汽车,才发现给他开车的司机换了人。

“你是谁?我的司机呢?”桂立文皱皱眉头问。

那司机二十出头的模样,虎头虎脑显得十分机灵:“您的司机前几天犯了病。能给文少开车,那还不挤破了脑袋来?为这我可是花了一百大洋的人情钱呢。”

桂立文被他恭维得也飘飘然起来:“你叫什么?”

“小的姓霍,家里排行老五,爹妈斗字不识一个,就叫我霍五,您叫我小五子就行。”霍五赔着笑。

桂立文神清气爽地坐在车里,想起今天在三堂春里头听的《长生殿》,今天的小生扮相那叫一个美!不知道脱—光了衣服是个什么模样?于是情不自禁地哼唱道:“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爱杀红巾罅,私\_处露微微……”

桂立文眯着眼哼哼唧唧唱得极是美。

车子开了好一会儿,桂立文睁开眼睛看看,觉得这条路跟平时走的不太一样,后头跟着的侍从官

的车子也不见了,便问:“霍五,这是去哪里?”

“军部啊。”霍五笑道。

“这条路好像不大对?”

“这不跟左家军打仗吗,学生街上闹事说什么停止内战,闹哄哄的,我挑一条清静的路走。”霍五还是笑呵呵的。

桂立文虽然是“哦”了一声,可心里还是有了嘀咕,伸手去摸腰后的枪。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心里猛然就想起,从三堂春出来的时候,梅凤娇凑上来-搂--搂-抱抱了好一阵。想起康云飞死在自己手底下,怕是这个婊子偷了他的枪。

正想着,车子却停下来了。霍五下来,拉开了他的车门。桂立文抬眼一看,这是个仓库。

仓库门大开着,远远就看到一身泥色戎装的代齐坐在一张太师椅子上。一支德国毛瑟步枪竖在地上,他的手惬意地搭在上面,暗棕色枪杆更衬着他手修长细白。军姿端正,戎装挺括,长筒军靴亮晃晃的。他周围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卫兵。

桂立文这下傻了眼:“你,你怎么出来的?!”

代齐笑了笑:“这世上只有我愿不愿待、没有我走不走得了的地方。立文少爷,别来无恙呀。”

霍五早把桂立文从车子里拖了出来,往地上一掼,他一个踉跄就倒在地上。

有人端了杯茶上来,代齐喝了一口。往地上一摔,碎了一地的白瓷碴子。

桂立文跟他结仇已久,知道自己落在他手里肯定落不着好。但想着不管如何,自己

总是大帅的侄子,谅他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于是心里还是存着些底气,索性坐在地上,高抬起下巴,眼角瞧他:“齐少这是什么意思?”

代齐的手在枪上摩挲了一阵:“没什么意思,叙叙旧。”这边“旧”字还没落下,谁都没看清他怎么拉了保险,“砰”的一声,桂立文的膝盖上就中了一枪。

桂立文被那疼痛翻过去,抱着腿前后摆着:“小兔崽子,你敢冲老子开枪!老子是姓桂的!快去叫大帅,大帅!”

桂立文嗷嗷号叫,代齐眯了眯眼睛:“真是太吵了。声音还这么难听。”

俯身从军靴里抽出一把匕首,冲着霍五摇了摇,漫不经心地说:“给他修修舌-头。我记得以前立文少爷有只鹦鹉,修了舌-头学起人说话来,那叫一个利落好听。”

霍五心里是泛着抖的。他在街上也是跟着混子们混过的,刀剑上也是讨过生活的。可这样残忍的话,能说得那样云淡风轻、满室生春的,也就代齐一个。

霍五接了那匕首,走过去捏住桂立文的嘴。桂立文吓得失了禁,口齿不清地求道:“大哥、大哥,你放过我,我可是桂帅的侄子,谁敢动我?”接着又嚷,“谁去跟大帅说,叫大帅来救我……”

霍五皱了皱眉头,匕首往他嘴里一插一搅,桂立文惨绝人寰的号叫差点刺破他的耳膜。刀割断肉筋的感觉让霍五胃里一翻,忍了忍,终于把那股子恶心

给压了下去。

松了桂立文的嘴,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掉了出来。桂立文嗷嗷地叫着,鬼一样地往外爬。地上的血拖成一条绮丽的痕迹。

没人去拦他。

代齐缓慢地站起来,迈着悠闲的步子,枪杆做着手杖,马靴嗒嗒作响。

霍五想,这人怎么这么好看,好看得让人害怕。仿佛地狱的修罗,那冷煞之气好像是与生俱来。

后来他才明白,谁不是在地狱里走过一遭,谁不是火里烧过一回,才修炼得这样铁石心肠、刀枪难入?

他后来去过麻子家,听说麻子被人杀了,从大腿处活活割成两半。可被杀的那一天,有人送了五百块大洋来,说是麻子挣的钱,让他娘回乡下养老。本来麻子就是个混账,从不养老娘。他死了,老娘也就是落了几滴眼泪,得了这许多大洋,也总算是老有所依了。

霍五缓过神,桂立文已经爬到门外头去了。

代齐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跟着,桂立文刚到门外,代齐的长枪压住他的裤脚,他就不能往前爬了。代齐蹲下-身,笑着解了他的皮带:“总听人说立文少爷那活儿极是神勇。”

代齐笑得像个孩子:“是不是里头的构造跟咱们的不太一样呢?”说着摆手一刀。

桂立文本没了舌-头,呜咽哀号听得在场的众人心里头跟着泛着凉,胆子小些的干脆扭过头去不看。

霍五根本就不敢看桂立文的下-身。看他一动不动的,小声说:“

齐少,他昏死过去了。”

代齐挑了挑眉头:“这么不经折腾啊。弄点盐水来给他消消毒。”

霍五只好端了盐水往他身上一倒,桂立文又被疼醒。他口里骂骂咧咧,只是没人听见他说什么了。

桂立文翻过身去努力地想要爬离这个炼狱场,可手断了,腿断了,下-身已经疼得没知觉了。

那枪尖慢慢没入股中,桂立文号叫得都没了力气。代齐看着枪尖一点一点没入,有血从枪筒周围溢出来。再怎样的畜生,血都是一样的,这世道真是不公平啊。他平静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齐劭岩终究是齐劭岩,他这一生还是要跟着“代齐”两个字活下去。手下扳机一扣,桂立文最终四分五裂了。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仿佛有无限的愤怒和怨恨不甘。

“你恨我,我去恨谁?”代齐丢下长枪,用雪白的手绢擦了擦手,扔在地上,迈步从尸体上跨过去。

霍五马上跟上去,坐进车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桂立文的尸体上还挺立着那杆枪。

京州城连下了七天大雨,天才放晴。

郭书年耐心地在门口等沈仲凌处理完军报,等来人都走了,才进了他的办公室。

“有消息吗?”沈仲凌见他进来,问道。

郭书年摇摇头,稍一斟酌才低声道:“军长,这都半年过去了。陶馆山的山路又是那样,还有人看到地上的血……怕是婉小姐已经……”说完偷偷抬眼看他。

仲凌捏了捏发疼的眉心,心情烦乱。

他总是不相信,婉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一定是在什么地方,一定的。

“最近荣三有什么动静?”

“还不是混迹在风月场里,眠花宿柳的。他女-人那么多,轮着住呗。去得最多的地方,怕就是玉致书院了,常常一住就是小半个月。风流场上的头子,整天挥霍呗。他真是命好,前头有个会做生意的爹,后来又有个会做生意的妹夫。什么都不用他管,只管花钱就好。”

沈仲凌讥笑道:“命好?我看这荣家都快要改姓唐了。等荣家的老人们都去了任,看他还挥霍什么。”

郭书年听他那样说,想想还真是有道理。

沈仲凌又问:“你约到兄弟商行的老板了吗?”

郭书年摇摇头:“这个老板,太难约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部分的业务都是一个叫谢广卿的老先生出面办的。这个谢广卿,我看着也很是可疑,既能做主又不能做主的样子。但凡谈得深些,就说要请示老板,可又从不接帖子给老板。只说老板身\_体不适,不太见外人的。但这家贸易行是参谋长亲自定下的,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现在这些人,喜欢搞神秘的也是有的。”

沈仲凌只是静静地听他说。郭书年说完了,可沈仲凌还没什么表态。

郭书年从前跟着沈伯允,已经觉得沈家这位大爷城府很深了。

可现在跟着沈仲凌,也渐渐觉得这位二爷也并不是表面上的一派浅淡温文。

“桂军怎么样了?”沈仲凌突然问他。

“外头来的消息,说是桂帅病重不能自理。代齐做了好一阵子代理督军,听说手底下的一齐报了中央政府,看来大总统正式的任命也不远了。这个代齐也是个心狠手辣的,整个桂军都重新洗牌了。那么年纪轻轻的一个人,手段极其老辣利索。不过,还好我们跟桂军没什么瓜葛冲突。”

沈仲凌点点头:“回头正式任命下了,送份重礼去。怎么说当初咱们两家也是一同打过仗的,总要示个好,表示对南方没有觊觎之心,让他们放心,两家才能相安无事。”

郭书年点头记下,想起什么来,道:“对了,刚才夫人打电话过来,说梁家老爷请吃饭,让您别误了点。”

沈仲凌点点头。郭书年刚准备退出去,沈仲凌缓缓地说:“书年,你现在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参谋长的身\_体你也知道,有些小事情,就不需麻烦他、让他费心了。”

郭书年把他的话回味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忙点头称是,出来的时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前沈仲凌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自从接了军长的职位,倒像换了个人。看刚才他那凌厉的眼神,真是直直看到他心底去了一样。

本来还想把寻找婉初下落的事情跟沈伯允报告一下,斟酌了一下,决定

还是不去了。

晚饭过后,沈仲凌开着车,梁莹莹坐在边上。她说起今天筵席上听来的趣事,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可沈仲凌却没什么反应,她扭头去看他,嗔怪道:“你听到我说的没有?”

问了两遍,沈仲凌才如梦初醒一样:“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梁莹莹有些不悦之色:“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我说的话一句都没听到?”

沈仲凌微微一笑:“还不是军部的事情。你知道,岳父大人的那些个旧部,也不是那样好应付的。”

梁莹莹听他这样说,便有些担心:“要不要我爹找他们谈谈?”

沈仲凌回她一个笑,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男人外头的事情,不需要你担心的。”

梁莹莹听他温言细语,觉得胸中一暖,然后就勾起些情意。

到了沈府,她无限温柔地低声说:“我先去洗澡了。”然后面上一红。沈仲凌明白她的意思,仍然微微笑道:“去吧,不用着急,我出去抽支烟,你慢慢洗。”

沈仲凌捏着一支烟卷出来,却没点燃,在院子里随意地走着。隐隐听到有人说话,他听出来是门房听差的老李。

老李道:“乡下怎么样?”

另一个年轻些的说:“都挺好的。对了,我还碰到原先府里的凤竹姑娘了。她跟她男人在乡下开了一个馆子。因为是从咱们府上出来的,在当地也有人照拂,生意做得很不错。她看到我,还向我打听……

老李“嘘”了一声,又压低声音:“这些话可不要乱说,仔细让主子们听去。”

后面的话沈仲凌都听得模糊了。凤竹、凤竹,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沈仲凌漫无目的地走着,等缓过神发现居然到了婉初的小院子前头。

沈府的花园后头就是婉初的小院子,隔着一道短粉墙。墙头上排着瓦合的槟榔眼。从前天气好的时候,远远地从那槟榔眼里就能望见院子里头的海棠树。

这时候天色早就暗将下来,因为是月初,夜色很明,月光透亮透亮地洒了一地。

自从婉初走了,他再也没来过这里。青石砖地缝里都有了些杂草,每走一步,脚下的杂草就好像刀子一样直戳到心窝里头。

厢房里黑着。他记得他往常来的时候,厢房里都有一盏小灯。婉初爱看书,尤其睡前总要看书看到很晚。后来他才知道,有时候她其实早就睡下了,可如果哪天没瞧见他,就会留一盏灯。想着万一他回来了,看到灯亮着,就会来找她说句话。

这些都是凤竹后来告诉她的。凤竹等不到婉初,每天就在院子里哭,看到沈仲凌就说些婉初的事情。可他那时候多恨她,连着凤竹也觉得碍眼,找沈福给她说了一户人家嫁了出去。

他是打定了主意把关于婉初的一切都扫地出门。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要忘记一个人有多难。他能做的,仅仅是不去想起。可他

不知道,一辈子那么长,会在哪年哪月哪日哪时才真真正正地把那个人忘掉。

现在这里,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了。那棵海棠树挂满了红色的果子,没人摘食,枉自娇艳欲滴地挂着。

他抬手摘了一个,放到嘴里,酸酸的,酸得他眼眶都有些发热了。他们的那些,难道都是假的吗?他这辈子从小就知道婉初会是他的妻子,就算周围有些爱慕的眼神投来,他也只当作没看见。他心里觉得,妻子就是那个叫作傅婉初的小姑娘。

小时候是有过一次危机的。那会儿她家里来了一个叫劭岩的漂亮男孩子,婉初很喜欢他。他放学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凑在一处说笑。婉初瞧见他,便拉着劭岩的手过来邀请他一起玩。沈仲凌心里头是生气、闷酸的,托口说要写功课扭头走了。婉初却跟没事人一样,接着跟劭岩一起玩。她从小就知道伤他的心,他怎么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呢?

中间分别了十年,再见到婉初,她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眼睛黑白分明,郁郁寡欢的样子,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揽在怀-里疼。刚开始的时候她总是眉目淡淡的,也总冷眼瞧他。瞧得他面色发红了,才会嘴角偷偷一笑。

后来她渐渐笑得就多了,人前仍旧一副冰霜冷莲的模样,只在他面前才又有小女儿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好像捡回了宝一样。即便是她中间走过,可还是会

回来。可这一回,她是真真正正的丢了。她还是背叛了他,跟了别的男人。

他心里那些邪恶的怒火,细细地烤着他的心,生生地疼。他怎么甘心呢?他把一颗心都交给她,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应该是和傅婉初在一起的。可她却那样对他!

荣逸泽,你为什么这样,夺了她去,仍然在别的女-人那里流连放浪!他早知道那是沈伯允的安排,可他又不能恨大哥,只能把满腔的怒火一并朝向着荣逸泽。

梁莹莹洗完澡出来却没看见沈仲凌。问了问娘家带来的丫头小秋,小秋只道看见姑爷在庭院里散步。

梁莹莹顶不喜欢这种旧式的庭院,她喜欢自家欧式的洋楼。太阳照过来,仿佛所有的地方都能被照得亮亮堂堂的。这种旧式的庭院,九曲婉转,层层跃递,厢房好像都被花木藏住,极不爽快。

可沈仲凌偏偏不愿意搬出去独立府邸,只说要同哥哥住在一处。梁莹莹为了这个,是生了场闷气的。梁世荣便劝她,女-人要知道男人的底线在哪里。沈仲凌的底线就是他的大哥,要不然怎么会同先前的未婚妻退婚?

梁莹莹也知道他们这场婚姻自然是带着政治的关系,可就算如此,这也是她心念良久的锦绣良缘,她分外珍惜。既然珍惜了,便要隐忍让步。

梁莹莹随便搓了搓头发,穿着睡-衣就出来找沈仲凌。

庭院寂静,下人们早去休息了。走了好几进院落

,也没寻着沈仲凌的人影。

她也只好漫无目的地走着,快到婉初的院子的时候,方见沈仲凌正从院子里头过来。

她曾经问过沈福,知道那是婉初住过的地方。心里如被小刺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可面上还是端着笑:“怎么还不回去?”

沈仲凌看见她,微微笑了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摊开来放了一枚通红的小果子。

梁莹莹扬扬眉:“这是什么?难道是红豆?”

沈仲凌食指弯曲在她鼻子上勾了一下:“这么调皮!你家的红豆这样大?尝尝看,这是海棠果。”

梁莹莹咬了一口,眉头都皱在一处:“这样酸!我可不爱吃酸的。”说完,就把那咬了一口的海棠果扔到了地上,然后挽住他的胳膊,“快点回去吧,我可困死了!”

沈仲凌恍然,原来不是人人都爱这个味道的。

地上那枚果子咕噜一滚就滚到泥土里,再也瞧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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