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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同过西楼此夜寒

一座两层小洋楼的庭院里,青石板铺成的四方院子,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在跳房子,身上穿着靛蓝色的布衣布裤子,扎着两条羊角辫子。每跳一下,辫子也跟着上下跳动一下。

这时候乌黑的黑铁镂花大门外泊下一辆车。小姑娘听到动静停下来,抬头望去,看到一抹挺拔的身影走过来。黑色风衣,黑色呢子礼帽有些歪歪地扣在头上。

小女孩的脸顿时灿烂起来,转身冲着身后喊:“娘、娘,先生回来了!”

荣逸泽走过来,俯身捏了捏小姑娘的脸:“几天不见,珍儿越长越好看了!”

珍儿是顶喜欢这个没有架子的先生的,得了他的称赞,心花怒放地笑得更灿烂:“先生一个多月没过来了,怎么是‘几天不见’?”

荣逸泽哈哈大笑,又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好凌厉的丫头!”

珍儿又笑了笑,炫耀似的说:“先生,您看我现在自己能连着越三个房子……”

一个中年妇-人从小楼里走出来,看着珍儿拉着荣逸泽,嗔她道:“越来越没规矩了!看到先生也不行礼,还拉着先生跟你胡闹!”

荣逸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问她:“婉初呢?”

张嫂揽过珍儿,笑着说:“太太在学打绒线衫。”

荣逸泽挑了挑眉头,这可是他没想到的。上次来的时候婉初还恹恹的懒得行动,这会子却开始打起绒线彩来了。

信步走进小

楼,婉初的卧室本在二楼,现在肚子大了,上下楼不方便,她就住到了一楼。她房间的门没关上,荣逸泽走过去,就看到婉初半靠在窗前的贵妃椅上,低着头仔细地摆弄着什么。

她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穿着麻白色的七分袖宽松缎袍,头发斜着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随意地搭在胸前,胸前似乎也较从前高耸了许多。

荣逸泽突然觉得自己的目光停留的位置不太对,脸热了热,又把目光落在她手里。

他记得她头几个月害喜害得厉害,食欲低下,虽然不吐,可是总也没胃口。那时候张嫂每天给他打电话说起婉初,都是说她瘦得厉害,旁人看着也揪心。

荣逸泽就从京州赶过来看她。婉初虽然瘦,精神却是很好的。本来他特意交代张嫂和她男人张和,外头的报纸不要往家里送,更不要让婉初瞧见了。可等他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的床头柜上放着当日的报纸,她神色平静得让人心惊。

婉初也只是谢了他的好意,说:“有些事情,不是你不知道就代表没发生。那些事情,我都放开了,三公子还怕什么呢?”

是啊,经历过最苦那时候,便觉得没什么是时间不能愈合的伤口。看着沈仲凌夫妻双双出席各种场合,虽然她这里难以给出祝福,但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心。

她明白“眼内有尘三界窄,心头无事一床宽”的道理,也努力去体会“但自

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的境界,最终是坦然了“似此星辰非昨夜”,“人若无心处处闲”。

过了头几个月,婉初低下的食欲终于转好。素日挑食的毛病也去了不少,吃得多了,人看着也丰腴许多。

先前瘦削的脸颊现在是稍稍的圆,凭空就让他想起“喜庆”两个字。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也给自己说过这么一个娃娃亲。那会子他和兄弟一起去偷看,那也是个脸圆圆滚滚的小丫头。兄弟说:“瞧那姑娘长得多喜庆。”他却瘪瘪嘴:“我不爱这样的,我喜欢清清瘦瘦的姑娘。我不要这个!我要找娘换个媳妇。”

却不想现在他的一切都随了她,连看姑娘的眼神都一样了,“喜庆”的姑娘原也是很好的。

他是风月场上经惯的,自然明白女孩子受伤时是最容易乘虚而入的,可他在她最初的日子来得并不频繁。一方面,沈仲凌盯他盯得厉害,他怕泄露了行踪。另一方面,他是不想让她觉得他在趁火打劫。

半推半就,固然是有一番滋味,可他求的不仅仅是一个躯体,而是全心全意的心甘情愿。

等到她笑容越来越多了,显然是离伤心事越来越远了,他才过来看看她。也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常常就是说上几句话,喝一杯热茶,然后就离开。没多一分的过分热情,谦和有礼中又有满满的呵护。

荣逸泽走过去,婉初听着动静眼睛却没抬起

来,眉头蹙着,像是忍着极大的耐心:“张嫂,我等会儿再吃饭,这个麻花怎么都打不出来!”声音里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荣逸泽一手扶着高耸的椅子后背,弯身-下来,-撩-起她的作品。纵是他修养好,也忍不住笑了:“你这织的什么,渔网吗?”

婉初见是他,嘟了嘟嘴,把东西从他手里拽出来:“对,织个渔网给你穿,回头让人把你当鱼打上岸。”

荣逸泽听她说是织给自己的,不知道心里哪来的欢喜:“可好,我就好好等着了。长这么大,头回有人织东西给我。”

婉初却带着怀疑的笑,目光还垂在两支针尖上:“三公子这话说出去怕是没人信的。你那样多的红颜知己,怎么就没收到过一件绒线衣?”

荣逸泽三指朝天,单膝跪下:“我荣三要是骗了你,就不得好死。”

婉初看他目光里流星闪动,脸色难得的郑重正经,嘴角的笑说不出的温柔。虽然说的只是那么不相关的一句话,却好像是在说什么海誓山盟一样。心里有一根弦好像被什么拨了一下,发出铮铮的低鸣。脸上就烧了一下,她又垂了目光,掩了尴尬,拧眉冷冷地丢了一句:“快止住,跟我有什么关系,劳三公子发这样重的誓?”

荣逸泽看她总是不信,又说:“毛衣倒是收到过,可亲手织给我的,就你一个。”

婉初好气又好笑:“谁说织给你了,这样无赖?”

“你

刚刚才说过的,怎么翻脸就不承认了?”荣逸泽笑着问。

婉初知道说不过她,索性就不理他,手下的线纠纠缠缠,总打不出个清晰的麻花,心里更是急躁了。

荣逸泽看着她卷着的睫毛,盖了盈盈的双眸。鼻子头小巧却有肉,有江南女-子特殊的秀气,可脸上似乎还带着有致的线条,是北方旗人的深邃。他心里就突然想,她真是会长。

这种静谧的时光,是他从没享受过的。放下那些家恨,放下那些算计,跟一个女-人就这样简单地过下去,斗斗嘴,谈谈吃食,谈谈孩子。好像人生到头来,波澜壮阔也好,跌宕起伏也好,最后求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刻的平平淡淡。

他一直这样看着,直到膝盖发麻,才起来动了动发麻的小腿:“你总这样闷在屋子里不好。明天带你出去走走,浮山现在真是极好的风光。”

“这次过来什么时候走?”婉初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竹质的毛线针上。她手慢,把毛线在针尖上绕一下,左手带紧线,右手的针又拨弄一下,套出一个结来。可套出来的结常常不是紧就是松,她又得手忙脚乱地调整线头。

窗外有极好的秋天的阳光,散射进来,烘得她周身都是暖的。他忽然觉得这场面分外的柔软。

婉初看他不说话了,才抬头看他,却迎上他直直的目光。婉初眨眨眼,叫了一声:“三公子?”

荣逸泽这才回过神来,温言道

:“这回要住久些,你都快八个月了。我大姐当初就是八个多月生的孩子。我在这里住到你生。”

婉初歪头极有意味地盯着他笑,看得荣逸泽心里有些发虚,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婉初笑着摇摇头:“三公子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不怕你的知己们吃醋?”

荣逸泽笑着说:“你这话可假了。刚才在门口珍儿才说,我都一个多月没来了。怎么叫‘三天两头’?更何况,有时候你看见的未必是真的。”

婉初又笑了笑:“三公子这话可怪了。中国有句古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亲眼瞧见的都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自认识到如今,婉初倒是第一回跟他逗嘴。他也来了兴致,定定地笑着望她道:“有时候,也许那人只是为了让你瞧见他想让你瞧见的呢。”

婉初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着道:“三公子说的这句话,字字都是汉文,可放在一起,我怎么就都听不懂了?”

“听不懂,我可以慢慢教你。不如你先教我一句法文做交换?”

“你想学什么呢?”

“我想你。”荣逸泽说得又慢又清楚,偏又因此带着一种低沉而迷离的暧昧。

婉初愣了愣,-脸-红了红,心道这人真是浮浪惯了,便烧着脸不理他,接着打自己的毛线。

荣逸泽却不依不饶,摇着她的袖子:“说呀,这个怎么说?回头说给我的‘红颜知己’们听。”


婉初被他摇得没办法,抿着唇想了想,说了一句“Tu tiens des insults comme gloire”,然后却是带出一丝促狭的笑。

荣逸泽看她笑得狡黠:“这么长?你确定没有说一句不好的话,哄我呢?”

婉初被他说中了机关,脸又红了红。只是低头笑,也不说话。

这时候珍儿走过来,在门外问:“先生,我娘让我来问问先生晚上吃什么?”

荣逸泽回头一笑:“太太平日里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用特别准备。”

珍儿极喜欢看太太、先生,觉得大人口里的“男才女貌”合该就是这样子的。珍儿得了话,笑眯眯地找她娘去了。

婉初这才停下手里的活,看着荣逸泽,抱歉地说:“三公子,你不必这样。就算别人知道我未婚生子,我也没那么在意,不会放在心上的。”

荣逸泽心里却被刺了一下,勉强一笑:“当我荣三的太太,就这样委屈你?”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用为我做这样多。”

他的心却如同被扭着,她还是要跟自己分出个楚河汉界,她还是要泾渭分明地过活,面上的笑就淡了些:“不是交易吗?你用法国的庄园换这十个月的庇护。我没觉得吃亏折本,只不过我荣三做生意总想着回头客,所以总要把客人伺候舒服了,才有下笔生意。”

婉初还要说什么,荣逸泽却站起来,把她手里

的毛线拿掉:“你不要总坐着,我大姐说后面几个月要多走动走动,回头才好生。”

婉初只好起来随着他到小园子里走走。张嫂在厨房里忙碌,珍儿自己坐在院子里剥蚕豆,嘴里头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看见他俩出来,抬头眯着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先生、太太。”

荣逸泽从没觉得这几个字这么顺耳过,高兴地走过去看她在做什么。他逗着珍儿玩了一会儿,抬头发现婉初手扶着腰静静地立在那里。荣逸泽急忙走过去问她:“你怎么了?”

婉初却是微微一笑:“没什么,刚才他又踢我了。”

跟丈夫以外的男人说起这些,婉初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带着些-羞-赧。

荣逸泽的眼光落在她肚子上,他也不太明白被胎儿踢是种什么状况,脸上就浮现出一些疑惑。

婉初自从打定主意生下这个孩子后,心思就宽广了许多。随着胎儿月份大了,那些母爱似乎都被勾了出来。她平常也不怎么跟人往来,偶尔跟张嫂聊聊孩子。张嫂怕吓着她,拣着好听宽慰的说给她听。那些身\_体上的、肚子里的变化就少有机会和人交流。

如今看他那模样,便奓着胆子问他:“你要不要摸摸看?”眼睛里坦荡明亮,还有一些愉快。

荣逸泽其实早就有这样的想法。清萱有身孕的时候,是被夫家当成菩萨一样供着的,他也很少过去走动。对于孩子这事,他多少是

有些好奇的。

婉初没想到这样一个风流惯了的人,面色上居然也会有一点点的不好意思的表情,更觉得有趣。捉了他的手腕,轻轻放在自己肚子上。

虽是入了秋,可是孕妇火气大,她贪凉不愿意多穿,她身上的缎袍还是春衫的料子。手刚碰到肚子没多久,她身上的温度就透过衣料传过来。肚子绷得很紧,很有一种皮薄馅多大包子的错觉。才放上没一会儿,果然手下头有起起伏伏,好像里头真有个人拳打脚踢一样。

两个人靠得很近,婉初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像个孩子一样跟人分享自己的秘密乐趣。

荣逸泽的手还停在她的肚子上。风从那边吹过来,婉初的鬓角散落的头发也被吹起来。荣逸泽站在下风口,她的发尾就拂在他脸上,酥酥痒痒的。

他突然想,这孩子要是自己的该多好,便和声道:“回头孩子生了,让我当爹,怎么样?”

婉初的笑靥却淡了下去,抚了抚衣角,低声道:“我没打算留这个孩子。我会把他给代齐,我不愿意欠他们家的。”

荣逸泽惊疑地抬眼看她,她真的是计算得清清楚楚。他原以为留这孩子是因为她心肠软,下不了手。没想到她的心肠比自己想的还要冷。这孩子不过是她用来还债的东西,她觉得她母亲亏欠了他姐弟俩,就拿自己的孩子去换个心安。她的心肠怎么会硬到这个份上?还是上段感情伤

她至此?想到这里,荣逸泽的心也是沉了沉。她又会怎样待自己?

张嫂布好了饭,到园子里喊他们去吃饭。等落下座,荣逸泽才看到桌子上的菜。东坡肘子、红烧肉、红烧狮子头,一碗豆腐汤。荣逸泽忍不住笑道:“怎么,太太平时就吃这些?”

张嫂以为这些菜太怠慢了,脸上就有些紧张。婉初忙笑着安慰她:“三……先生是想问我平日里怎么吃这样的俗菜。”

张嫂听了她的话才松了一口气。婉初又道:“原来也是不爱吃的,现在却觉得好吃得紧。”说着就夹了一块肉到自己的碗里。

荣逸泽听她说中了,笑道:“我可吃不了这样腻人的菜,张嫂,给我再拌个芫荽香干来吧。”

李嫂忙下去再给他弄菜。婉初却说:“尝尝看,张嫂手艺真的不错。”

荣逸泽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还是摇摇头。

婉初看他那为难的样子,更是不依不饶,索性夹了一块肉皮递到他口前:“试一下。”

荣逸泽视那肉皮为洪水猛兽,可那夹肉的筷子是婉初的,他便觉得就是毒药也要试一下,迟疑了一下,终于张嘴咬了吃了。

婉初的筷子收回来,其实她也不爱吃肉皮,不过是来了顽皮,就想诳诳他。看他皱了眉头嚼着肉皮,觉得极大的快乐,就咬着筷子咯咯地笑。

荣逸泽的心思没在肉皮上,却在筷子上。想着他咬过一口的筷子,她又放在嘴里咬了。想着

想着,便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心头就是一荡。

婉初看他呆呆傻傻的,问道:“哎,好吃吗?”

荣逸泽回过神,遮掩着随便说了声:“还不错。”

婉初笑得更是开心:“真的不错吗?我从来都不敢吃,看着就吓人。”

荣逸泽才回过神,知道自己被她算计了,却也是开心,笑着望着她。

婉初心里盘算婉转了很久,敛了笑,正色缓缓道:“三公子,我也学岚岚叫你一声‘三哥’,怎么样?”

荣逸泽本来今天是满心的愉快,可听她那样说,分明就是委婉地跟自己画一道线,心里就来了无名的气闷,脸也冷了下来,放下筷子冷冷道:“格格是皇亲国戚,天潢贵胄,龙质凤章、金枝玉叶一样的人物,荣三怎么敢高攀你这样的妹妹!”

说完起身就离了饭桌出去了。

婉初咬着筷子不语。

她不知道荣逸泽到底在自己身上打的是什么主意。按说她从不觉得这人是个“坏人”,但也没把他归到“好人”那一类去。她把他归到“危险的人”那一类。

他把她安排在拂城这里,照顾打点得周周到到,自己是半分委屈都没有。他是社交场上的熟手,和他在一处也是说不出的舒服。

可这感觉让她觉得害怕,她并不想再投入另一场没有结局的感情。更何况,他从一出现就是看不清心的。她以为他是沈伯允送来逼迫她离开沈仲凌的助手,如今他的目的达到了

,可居然糊里糊涂成了帮助自己的人。他如今是处处殷勤,那分明是追求自己的模样。可他真来追求自己,不是太荒唐了吗。

她心里忐忑,他的“帮助”是源于什么样的目的?倘若为了别的,她尚能抵挡一二。她是怕他有其他的想法的。

她不是没想过将来。她将来也是会找个人结婚生子的。可她觉得那人不该是他那个样子的。于是她想,与其让他这样暧昧地照顾,不如把一切的可能扼杀在发生之前。

这半年来,他并不是常常来看她。可他每来一次,婉初都能惊恐地觉察自己对他的那些防备、提防,那些高筑起来的恶意都渐渐退了。她心里居然偶尔也会有些小小的温暖了。她怕只怕,那是全世界都冷漠待她后,有人稍稍施舍些好意,便失去了抵抗能力。

那是冰冻的湖面上的一丝裂痕,乍裂后是春风春水一时来,还是惊涛汹涌向何处?她没有力气再去赌一回了。她知道,坏并不是毒药,软弱本身才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可他就这样生气了,他从没在她面前表现得这样生气的模样。他的自尊心怕是受了挫折吧?婉初想,他生的哪门子气呢?筷子咬了又咬,一点都没察觉那筷子是他咬过的。

荣逸泽也不知道自己生的哪门子气。虽然明里说是交易,拿了她的钱便给她办事。可他收了地契根本就没过户,那庄园的名字还是傅婉初

的。

他不求她什么。看着她这一路走来,他真的是为她心疼了。他是真心要她开心,要她好。“真心”这两个字在他这里有多难得,她却一点都不在意,还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她既然觉得人生只有交易才能让她安心,那他就跟她交易,让她安心。可她如今这出幺蛾子又是什么意思呢?他荣逸泽,她就这么不待见?非要弄个结拜兄妹,她才有安全感?他就是那样的急色鬼,让她厌烦?这时候又恨起唐浩成来,要不是因为他,他何必过这样的日子,何必做那些伪装?

她从前是拿着旧式衣衫套着自己小女儿的模样,现在是拿着随意淡漠开怀藏着自己厌世的心。

荣逸泽在园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张嫂弄好了菜才发现他出去了,看婉初脸色也是讪讪的,便当他小夫妻俩拌了嘴。可她一个下人也不能说什么,只小心地问:“太太,这,要不要叫先生?”

婉初让她把菜放下,自顾自吃着。她从来不吃芫荽,可看见那一盘色泽油亮的菜,忍不住动了动筷子夹了一口。

清脆爽口,草腥味后别有一种清香,也并不是那样不能下咽。看来,很多东西你不去试着吃一口,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婉初自顾自地吃了个半饱,也没心情再吃下去。缓步走出来,瞥见荣逸泽倚在园子里的枣树下抽烟,她只当没看见。

珍儿吃完饭就在园子里打线,几股

细线搓动几下合成一股。婉初听她嘴里头哼着小曲子,便坐在一边的藤椅上问她:“珍儿,唱的什么歌?”

珍儿抬头笑道:“跟我娘学来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

婉初便逗她唱,珍儿是个愉快大方的女孩子,清了清嗓子就唱起来:“打起鼓哎敲呀么敲起锣,听我那个唱起铜啊钱歌。有钱那个能使鬼推磨,无钱那个有理没呀处呀说。铜钱是不爱我哎,爱的是哪一个?他爱的呀是老爷呀文太太呀,索那梅梅子郎当,西嗦发西嗦,还有那财主婆啊。”

婉初从小到大都没听过这样的山野小曲,一脸的津津有味。荣逸泽在边上自是听见了,听到最后一句,也忍不住笑出声。

婉初听见他笑,只装作没听见。

荣逸泽心里想,她说了那样伤人的话还不自知,自己在这里干生闷气,实在不值得。自己也算得上精明一世,怎么遇到她的事情上反倒不冷静了。想她受了这样多的苦,于感情的事情上敏感小心也属人之常情,自己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这一番千回百转的心事,无异于束手无策的自我安慰,却还是宽慰了他自己,于是也强挤个笑,走过去让珍儿再唱一个。

珍儿听到有人捧场,也是高兴,于是又唱了一个:“太阳红光照呀照满天,只见情哥到田边,情哥呀,幺妹呀,我搬槽筒到涧边,哗啦啦啦到哇涧边哪……”

婉初知道张嫂一家从荆

楚来,那里民风朴实粗犷,连情歌也这样露白,却又不粗鄙。想着这个世界上能这样肆意爱恨的人又有几多?想着想着,脸上就浮现了些恹恹的情绪。

荣逸泽怕她又乱想,便说:“看样子明天天气不错,咱们到浮山上走一圈去。”

婉初笑道:“这会子入秋了,秋日凄凄,百卉俱腓,山里头有什么好看的?”

“你没听诗里头写‘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吗?”荣逸泽道。

婉初却“咦”了一声。

荣逸泽挑了挑眉:“怎么?”

“人人都说三公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来也不见得是真的。”

荣逸泽却是无奈地笑道:“我在你那里,就如此的不堪吗?”

婉初俏皮一笑:“谁教我的?你看到的样子无非是那人想让你看到的样子。”

那娇俏的笑声,脆生生一串玉珠子落盘似的洒下来,竟是他从没瞧见过的。甜得他心里也满满的,却一点都不觉得腻,人也痴了痴。

第二日吃了早饭,荣逸泽开车载她去浮山。车开得慢,到山门的时候都快到中午了。远远就看到另一辆白色的汽车停在那里。那车里人影绰绰,看到了荣逸泽的车子,车里头的人就下了车。

“怎么,还约了别人一同来吗?”婉初问。

“是我娘。”荣逸泽微微一笑。

婉初一听他母亲来了,便有些窘迫:“老太太

也来拂城了?你昨天也不说,怎么也是晚辈,总得去请个安。长辈面前,礼数是不能输的。”

荣逸泽笑道:“不碍事,我只是怕她吓着你。”然后笑而不语。

婉初只好下车跟他一同过去。

那边车里头下来三个人。荣老太太梳着光滑的发髻,斑白似雪,却丝毫没有龙钟老态,精神头是极好的。她身边挽着一个年轻的短发小姐,冲婉初挥挥手。

婉初一看却是方岚,心里也止不住地高兴。碍着老太太在场,先跟老太太请了一个安。

荣老太太眼前一亮,拉起婉初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是小二的媳妇吧,生的模样真好!哟,这是有了身孕了吧?那得好好养身-子。小二你怎么让媳妇过来爬山了?”

婉初是见过荣老太太的,不料她今天看到自己却像是见了陌生人一样。

方岚摇了摇荣老太太的胳膊:“姨母,这是小三,三哥。不是小二。”

老太太却倔强地说:“糊涂!这明明是小二!你们眼睛都花了,我眼睛可亮着呢。小三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到现在还没回家!这孩子是整天在外头疯!你们慢慢走,我得赶紧去庙里头抽签问卜去。”

方岚笑着还想纠正她,荣逸泽拦住方岚,带着笑摇摇头。方岚只好忍住,顺着她的话说:“好好好,咱们先上去,让小二跟他媳妇在后头慢慢走。”方岚说完冲两人挤了挤眼睛,搀着老太太上山了。叶

迪提着东西在后头跟着。

婉初不明所以地看着荣逸泽,荣逸泽苦笑道:“没吓着你吧?”

婉初摇摇头。他无奈地笑了笑:“自从二哥出事后,母亲受了些刺激,清醒一刻糊涂一刻的。你别太在意。”

婉初忙说:“怎么会。”

两人进了山门,拾阶而上。虽说是爬山,其实汽车已经开到了半山腰上。两人不过是到山上的东林寺里逛逛。

婉初穿着湖蓝色宽松的长袄,肚子高高隆起,从后面看却仍有窈窕姿态。她步伐很是轻快,看不出来是个孕妇。她身上披着素色哔叽的斗篷,滚了一圈镶着水钻的湖蓝色辫子。那素净的颜色衬着她红润的脸色,更觉得梅花堆雪似的。

走出一阵,婉初回头看他:“你走得这样慢,还不如我这孕妇。”

荣逸泽笑笑:“没良心的!我还不是怕你跌倒,走在后面好扶着,还说我走得慢。”

婉初被他这熟络的轻佻惹得脸倏地热了,停了停道:“你还是走在我边上,后头跟个人不声不响的,怪吓人的。”

荣逸泽低低地笑了笑,只好跟随她步伐,并肩而行。

今天要爬山,荣逸泽特意穿着黑色锦云葛衫裤,黑色布鞋。眉目疏朗,和平日时髦的西装打扮自是不同,反而添了些温文的书卷气。

这一路上满目尽是浓郁的红红黄黄,层林尽染,偶有过路鸿雁的叫声从头上传过,更显得天高云阔,高不可攀。

东林寺本就在

半山腰,山门往里也就一里不算陡峭的平缓山路。两人走走停停也没觉得太累。倒是荣逸泽护在她身边,提着万分的小心。

路上能听到淙淙流水的声音,却看不到水。走了一阵,远远看到东林寺金灿灿的殿顶,在秋日的骄阳下闪着迷茫的光芒。庙身都掩映在浓密的秋叶秋树里。待走近了,就瞧见寺庙依山而建,高低相接,气势恢宏。

到了寺门口,有一位专司接待贵宾的执事僧在门口迎接他们。那执事僧双掌合十自报了法号知慧,引了他两人进寺里。

朱红漆就的大圆柱子,油亮的椽子,琉璃瓦的屋顶闪亮亮的。婉初小声道:“好气派的寺院。”

荣逸泽听了,偏过头在她耳边嘀咕:“我娘一半的私房钱都到了这座庙里,再不气派可就说不过去了。”

婉初听他口气顽皮,也跟着低声轻笑。

到了大雄宝殿外,就看到方岚站在一棵树前扯树叶子玩。

知慧把两人领到这里,便鞠躬离开。

方岚听到动静,转身看到两人,眉开眼笑地迎过来。

婉初看到一地的树叶,揶揄她道:“佛祖怕是都算不到这树叶今日要入轮回。秋风都没吹掉,却被美人揪了。”

方岚一甩手,笑道:“原来你才是个伶牙俐齿的!总怕你被三哥欺负了去,现在看来谁被欺负还说不定呢。”

婉初听她突然说起这个,面上一热,慌得就要解释。

荣逸泽抛了一个眼神给方岚

,示意她别说下去。

方岚才想起来这两个人不过是挂名的夫妻,只不过刚才回身一看,两个玉一样的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合衬,这才失了言。

本来婉初的下落他一直保密着,无奈方岚去了沈家几趟都寻不到人,沈家的人也闪烁其词,方岚更起了疑心。婉初虽然当初跟她交好,但是对自己的事情说得并不多。方岚都是后来从牌桌上听来的只言片语。那一片对婉初的亲近之心,更添了几分同情怜爱。

四下都寻不到了,她便找了荣逸泽哭诉。荣逸泽被她哭得烦乱了,这才带着她见了婉初。见面之前,千万交代了,不管她是什么样子,你都不要多问。

方岚一颗心提着,也不知道婉初到底是“什么样子”,见了面才发现她有了身孕。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坏了,不会是看了我的书,学苏清元先生去了吧。”

可婉初精神头却是好的,心境也比从前开朗了许多。方岚提着的心就放下了,虽然是好奇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对她的怜爱占了上风,也不去追问。

荣逸泽不想婉初的行迹被人发现,也交代方岚不要常去找她。只是听说荣老太太又来东林寺祈福,于是便一同跟着过来了。

方岚话头一转,在婉初面前扭了一圈:“看我新剪的头发怎么样?”

婉初刚才就注意到她的头发,这会儿细看,短短顺顺地贴在她头皮上,露出大段

的白嫩的脖子,更显得活泼。“你这头发剪得真好看!看到你剪了,我也想剪了。孩子月份大了,头发太长干什么都不利索。”

方岚来了兴致:“你要是想剪,我来给你剪!我好几个同学都是我剪的。”

荣逸泽笑着说:“就你那水平,也敢跟人动剪子?上次吃饭的时候碰到一个裹着头巾的女孩子正跟男朋友哭,说是头发被一个同学剪得见不了人。那女孩子好像叫陈秋月来着,你说是不是你的同学?”

方岚面上一红:“她倒是我同学。那也怨不得我。开始她要剪个半月式,剪了一半又要换成瘦月式。你说,我又不是神仙,剪掉的头发又安不上,索性给她剪了一个‘方氏无月式’的头发。可不是我自夸,其他的女朋友的头发剪得真是好呢!”

婉初听她一边说一边描绘,也跟着笑个不停:“好好,回头下了山,就让你剪。”

方岚来了兴致:“那我们说好了。可我剪发的工具还在京州呢。”想了想,“回头让韩朗送过来,明天我去给你剪头。”

荣老太太去听方丈法师讲课,这三个年轻人只能闲逛。三人说说笑笑进了大雄宝殿,但见当中金身菩萨宝相庄严,人也跟着肃静起来。

方岚看到边上有签盒,就问婉初:“你可要抽签?这里的签很灵的。”

婉初笑着摇摇头:“我没什么想问的。你呢?怕是要问姻缘吧。”

方岚脸一红,跺了

跺脚:“就知道,你跟着三哥待久了,他那嬉皮放荡倒学了三分去。”

婉初也跟着-脸-红了红,荣逸泽却觉得快活,拿了签筒道:“你们皮薄,我来抽,问个姻缘好了。”

下跪拜了三拜,掷了筊,将签筒摇了几下,掉出一支签。请边上的法师拿了签文,上书“时来风送滕王阁,运至何忧跨仙鹤。 甲乙两运天云梯, 也知桂香味早卓”。是个上上签。

方岚撇撇嘴:“就你运气好,你桃花这样旺,还求什么姻缘?”

夺了签筒摇了一个,是个下签。方岚一跺脚,说:“不算,不算!”又再抽,还是个下签。如此连摇了几回,都是下签,气得她看庙里的和尚都不顺眼。

荣逸泽不知道她在气什么,偷偷问婉初。

婉初偏过头去,低声道:“她在求和‘公爵’的姻缘呢。”

荣逸泽看过方岚的演出,她这一说便明白了,笑着道:“他们看着不合适,我看还是韩朗适合她。”

婉初难得不抬杠,也称是。两个人头凑在一处,嘀咕着。荣逸泽只觉得入鼻都是一种芬芳。大概常常待在屋子里,她看着比原先还要白些。兴许是怀孕的缘故,脸色却是红扑扑的,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女性的甜媚。他心头的那层波就一圈一圈地荡开去了。

方岚回过头,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模样,嘴又噘起老高:“你们在一处又嚼舌-头!”丢了签筒迈出了大殿。

荣逸泽看

她生气,便故意逗她道:“我们不是在嚼你舌-头,昨天婉初教了我一句法文,我想不起来了,请她再讲一回。”

婉初想起昨天教他的话,慌得忙扯了扯他衣角:“你学得又不好,别乱说话,仔细让人笑话我这个老师。”

方岚得了兴致,说:“哟,三哥也转性学起洋文来了,快说说看,让我瞧瞧这老师教得怎么样。”

荣逸泽张了张口,婉初却不想让他说,情急之下就去捂他的嘴。她手里攥着一条手绢,连着手绢带着手一同捂在他唇上。刹那间丝滑柔顺的感觉,也不知道是那手绢还是她的手。他只觉得仿佛被电到了一样,唇上麻了麻。

婉初的手碰上他唇的一刹那,手下柔软的触觉传来,才惊觉失了态。电也似的丢开手,脸烧得红红的,耳朵边也红了。

荣逸泽就闭上了口。方岚看他俩那个模样,更觉得有什么机关,摇着他胳膊:“快点说来听听呀。”

这时候荣老太太从后庭院里走出来,叫了一声:“岚岚,过来陪我去添香火。”

方岚这才想起来钱都在自己的手袋里,于是冲着两人挤了挤眼睛:“回头再问你。”一蹦一跳地过去了。

荣老太太刚走了几步,又转身对着荣逸泽道:“小二,你过去替我把那经文给抄完。上回来只抄了半本,小三要是找不到都怪你不诚心!”

荣逸泽点头称好,老太太这才跟方岚去添香火钱。婉初转头

看他,只觉得他面色有些抑郁,却仍旧强挂着笑。“我去厢房里抄经,你要不要去?”

婉初摇摇头,笑道:“我又看不懂那个。老太太罚你抄经呢,还拉上我做什么?我自己到处看看。”

荣逸泽点点头:“那也好,你自己小心些。”转身去了后堂。

婉初自己在寺庙里转了一圈,梵音靡靡入耳,香烟缭绕的便不似人间。她走到一处平台,平台那边山地一直向下倾斜,一丛丛的灌木树林排列下去直到山脚。树树秋风,山山寒色。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去一半,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婉初长长嘘了一口气,青山依旧,曾经又是什么人在这里绵想心事、拍遍栏杆?

离了平台,未几转到一处庭院里,从敞开的窗扉看去,见一人站着用毛笔在写东西。双目低垂,双\_臂的袖子卷了几卷,露出内里雪白的缎子衬,那手腕行笔潇洒有力,竟然是荣逸泽。

婉初缓缓走过去,他抄得极是用心的模样,仿佛没觉察有人进来,眼睛也没从宣纸上抬起来。

他两眉乌黑,长睫微卷如扇半盖在黑白分明的眸子上,两片朱唇常是欲笑不笑,面色难得的虔诚恭敬。顺着看下去,目光落在他的字上。

婉初手里绕着自己的发梢,看得有些痴了。

荣逸泽早看见她,却装作没看到,余光里看她面上的讶色,笑道:“怎么这么意外的表情?”

婉初仿佛受了惊

吓一样,拍着胸脯稳定了好一阵,说:“你吓到我了!”

荣逸泽手下没停,噙着笑道:“这可怪了,你自己悄悄进来的。被吓的人都不说被吓到,你这个想吓唬别人的人倒说被吓到了。”

婉初也没纠缠,盯着他的字。笔法雍容,圆浑妍媚,或行或楷,或流或止,笔道流畅、潇洒多姿。她于是笑道:“想不到京州城里第一号浪荡子、不学无术的三公子居然写得这样一手好字。”

荣逸泽突然前所未有地厌弃自己创造的这个形象,苦笑道:“你这到底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婉初只是笑而不语。

荣逸泽写到一半,墨却没了。正准备研磨,婉初道:“我来给你研磨。”说着解下斗篷,卷了袖子,露出一截藕白皓腕,铜勺添了水,捏着墨锭细细研磨。食指轻扣顶端,两指夹住锭身,重按轻旋,细润无声。

毛笔蘸满了墨,下笔便知道这墨研得恰到好处。都道研墨需闺秀少-女来研磨,此话果然不假。于是荣逸泽笑问她:“你也常写诗作画吗?”

婉初却是垂目莞笑:“才不是。我是个调皮不爱学的,幼时母亲写字作画的时候怕我捣乱,便罚我站在一边给她研墨。到后来,虽然我字不成形、画难入眼,却是研墨研得很有心得。有一回城里的费先生到家里头来做客,父亲请他留一幅墨宝。那墨,就是我研的,被他好一顿夸奖。”

“费先生

?可是京州书画大师费南梓?”

“正是。”

荣逸泽想到什么,笑道:“可巧,我房里也有他一幅字。”

婉初放下墨锭,歪头看他抄经。两人都不语,空气里只有墨香和庭中鼎里飘过来淡淡的烟火香。只觉岁月安逸,人生静好。却又怕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等到他抄完一卷,婉初拿过来看,见他抄的是《楞严经》。卷首写着:“愿以此功德,回向给子荣逸泽,愿其蒙佛法益,消灾解厄,离苦得乐,进而归佛修法,共成佛道。”因而笑道:“你这经文怎么是抄给自己的?”

荣逸泽颜色淡然:“母亲总以为故去的是我,活着的是二哥……”婉初看他神色,又怕勾出他的伤心事,忙转了话题。

晚饭过后,众人在山里住下。婉初自从怀孕了,就添了吃消夜的习惯。吃了一天的斋饭,肚子里却有了馋虫一般,左右辗转着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衫起床到院子里走走。

明月皎皎,墨空静朗。小院子里一地的银光,山里的夜更凉些。

荣逸泽跟源明法师下棋才回来,就看她一个人立在园子里。怕惊着她,于是故意放重了脚步,走了几步才开口问:“怎么还没睡?认床吗?”

婉初摇摇头,也不扭捏:“不,我是有点饿了。”

荣逸泽却笑了:“不早说。我去找小沙弥做消夜给你吃。”

婉初拦下他,含着点-羞-涩的味道,未几才说:“我

不想吃那个。”

荣逸泽想了想她昨天的饭,才想起来怕是斋菜太素,她吃不下,便笑着说:“你等着,我去山下头给你弄好吃的来。”

婉初看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脸稍稍红了红,拉住他道:“你要我在这佛门圣地吃肉不成?”

他本想说,你若愿意又有什么不可以。但婉初又接着说:“我跟你一同去。”然后俏皮地笑了笑。

荣逸泽心里便没来由地高兴,让她添了件厚衣衫,一同步行下山。

这时候荣老太太和方岚都睡下了,荣逸泽交代了守夜的小僧,留了个口讯,便同婉初一起往山下去。

两个人一同走着,荣逸泽手里提着一盏小僧给的灯笼,在她前面给她照路。阶梯一明一暗,明的在脚前,暗的落在身后。灯笼是白油纸的,上面书着一个“禅”字。灯光是淡黄色的,照得脚下的路都觉出了暖意来。

山路不好走,婉初几欲跌倒,荣逸泽才觉得在夜里带着她一个有身孕的人下山真是太鲁莽了,神色就紧张了些:“你扶着我呗,看你这模样,走得我心惊胆战的。”

婉初想了想也是自己拖累了他,不欲他太过担心,于是挽住了他胳膊,两个人便靠在一处。荣逸泽本是潇洒惯了,这时候却觉得紧张,整条胳膊都绷着。

婉初看他提着十二万分小心的模样,心里也是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找些玩笑说:“今天幸好没有风,不然这灯笼左右

飘忽的,让人看了去,怪吓人的。”

荣逸泽整个心都在脚下头,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笑话。婉初觉得这样走路真是难为他了,于是又道:“我小时候可爱打灯笼了。有一回正月十五,我挑着灯笼去招摇。那灯笼是我阿玛弄的上好的粉色宫纱做的,上面母亲-亲笔画了工笔的美人小扇扑流萤。我那时候觉得,这世上再没别的孩子有我的东西好。可好东西就遭人妒忌了。路上碰到个大孩子,他就要我的灯,人人都怕他,我也怕,偏我就不爱给。他就说,‘二丫头,瞧你灯笼下头有条虫。’我一听,就歪了灯笼去看,结果蜡烛一斜,灯笼就给烧了。”

说完,她眼睛里噙着盈盈满满的笑意。那是她心底里柔软而欢乐的往事,虽然并不算太多,可都是她珍贵非常的记忆。

荣逸泽被她的欢乐感染,也轻松了不少,笑着道:“你的乳名,就叫作‘二丫头’吗?”

婉初“嗯”了一声,红了红脸:“赖皮,人家给你说笑话,怎么你就只注意这个了?不行,你得说个你的,才算公平。不知道三公子的乳名是叫什么呢?”

荣逸泽顿了顿,淡淡一笑:“可巧,我也是叫‘二小子’的。”

婉初却是不信:“你这是逗我呢?”

荣逸泽却停下,定定地望了望她:“我都说过那么多次,若我荣三骗你,便不得好死。”

婉初不料他面色又郑重起来,移开目光不

看他:“何必如此,不过说笑而已。”

好容易下了山,荣逸泽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胳膊都麻了,两条腿也有些酸胀。车还停在山门处。他活动了活动胳膊,把婉初让进车里。

车开到了附近的集市里,可这个点,饭馆早就关门打烊了。两个人绕了一圈又一圈,荣逸泽最后把车停在一个小铺子前。“这家专卖卤肉的,味道是顶好的。别家店怕是都熄灶了,估摸着他们晚上不熄火,咱们试试看。”

说着,他钻出车子,上前去轻拍门板。

店主刚收拾妥当饭堂、厨房,脱-了衣服正要躺下,就听见前面有人拍门。他披着衣服出来,见是一个衣着鲜亮的时髦青年。“您有什么事情?”

荣逸泽道:“打扰您了,能不能卖些消夜给我们?”

店主道:“我们关门了,不做生意了。”

荣逸泽笑道:“我夫人有身-子了,这不害了口、馋了肉嘛。您店里还有没有酱好的肉,给切上一盘,价格好说。”说着从口袋里抽出十块钱。

店家是有利就图的,看他出手如此大方,忙堆着笑请他进去,把翻在桌上的椅子落好。

荣逸泽回身过去扶了婉初下来,店家看了看二人,又忙用干净毛巾把座椅擦了一遍,过了一会儿端出了一盘子酱牛肉。

婉初肚子里吃了肉,才觉得今天是吃到了饭,脸上就浮出些舒服的笑意。店家看她只吃肉,灶头上还有火,又给他们下

了两碗素面,并上了一碟子酱。

荣逸泽没有吃夜食的习惯,可看她吃得香,也来了些胃口,用酱拌着素面就吃起来。

抬头见她只吃面并不去碰那酱,便舀了一勺子酱放在她碗里:“别看这酱不好看,却好吃得紧,整个浮山都是远近有名的。有些东西,别只看外头看着不怎么样,心里头好着呢。”

婉初听了,歪头笑问:“比如呢?”

“比如我啊。”

婉初想了一想:“你?一点不贴切,你的皮囊是好看得紧……”话说了一半,才觉得不妥,低头用筷子拌了拌面条,吃了一口,果然香气四溢。然后想了想自己的话,觉得好笑,嘴角就一直扬着。

荣逸泽见她笑的那样,心里也止不住地欢喜,仿佛这二十多年来,只为等这么一个人,和她一同在这么一个晚上,吃这么一顿饭。仿佛人生里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没有哪一个能胜过这一顿,于是也笑意盈盈地吃起来。一高兴,就让店家给上了一瓶烧酒。

婉初拦住他:“你还要开车。”

荣逸泽这时候倒满了一小杯酒,打着商量道:“那我就喝一杯,我酒量大着呢。”

店家在边上说:“先生还是听太太的话吧,这酒后劲儿大着呢。”

婉初被他叫作“太太”,心里老大别扭,索性不拦了:“算了算了,你喝吧。”

桌上灯火如豆,相对着的两个人,心底仿佛也被这一点的温热煎烤得温柔起来。


“孔夫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现在疑心颜回是不是也一样因为有佳人在侧,才觉得可乐。”

婉初偏过头去笑他:“三公子离了京州城,怎么就不像三公子了?”

荣逸泽只是笑,却不语。为什么?为什么呢?不过就是那人让你看到的,无非就是他想让你看到的样子而已。

吃完了饭,两人商量了一下,也就不回庙里头去了,索性开车回拂城的住处。

到了地方,张嫂一家都睡下了。荣逸泽拍开了门。

张和披着衣服出来,看这两人深更半夜地到了家。荣逸泽从来没在这边留宿过,他不好明问荣逸泽住在哪里,就说:“我去叫我家那口子给先生准备被褥、收拾房间。”

荣逸泽拦了他,道:“不用,你去睡,我随便凑合一宿。”

婉初风尘仆仆了一天,她爱干净,自顾自去洗澡,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荣逸泽躺在自己屋子里的贵妃榻上睡着了。

婉初抿了抿嘴,走上去拍他:“三公子,醒醒,去别的房子里头睡。”这时候,又不方便叫张和抬他出去。可怎么叫都叫不醒他,只听得他嘴里哼哼了几声“头晕”,便再没动静。

婉初一生气,顿了顿脚,索性关灯到床-上睡下。

未几,拉开灯又拿了一个薄毯子赌气一样扔在他身上。转身回到床-上关了灯,不一会儿又打开灯。婉初走过去把毯子抖开给他盖好

,这才转身睡下。

荣逸泽的唇就扬起一角,一直翘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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