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往事(1-4)
年轻时代的喜欢,要么轻易认为是爱,要么轻易不肯承认是爱。
该记的记不住,该忘的忘不了。
该走的没走出去,该留的没留下来。
(一)
太久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我还年轻,什么遗憾都敢拥有,什么羁绊也不想拥有。
那个年代还没有动车和高铁,从济南府到天津卫山高水远,绿皮火车需要咣当上大半天。软卧票不舍得买,硬卧票总是补不到,硬座的友邻要么把德州扒鸡啃得死得其所,要么鼾声若泣睡得死去活来。
于是我习惯买站票,乡野飞驰在车窗外,车厢和车厢连接处可以抽烟。
那时我每个月都会去天津,有时是从济南启程,有时是从拉萨出发,中转成都借道北京。
寒来暑往,近两年的时间里不停颠沛奔波,从那时到现在,对天津,我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那一年我是个不知名的小主持人,在天津台客座主持了两档节目,栏目组待我很好,钱不多但按时结,每次都安排我住在五大道的一个小旅馆,小小的马桶小小的床,雪白的枕巾雪白的床单,窗外是平静的街。
我记得那时的五大道人烟稀疏,异域风情的小洋楼灯火阑珊,游人罕至本地人也不怎么来,零零星星几家餐厅几个小酒吧,也不知靠什么赚钱。
住处旁边的那家叫科斯特,很古老的一个酒吧,落雨的夜里地面微潮,桌椅霉味淡淡,好似穿越去了另一个世纪的某座荒村野店。录制节目收工晚,累过头了也就睡不着,常去科斯特喝上两瓶,听着嘈杂的音乐,盯着杯中细白的泡沫发发呆。
每次都是独坐,我却独爱那种独自微醺的感觉。
偶尔手机会轻响两声送来一点孤单,绿色屏幕寂寥寥地映亮一小块桌面。那时还没有微信,短信就是短信,不卖装修不推荐楼盘不介绍贷款,人们习惯把最重要的短信存进手机卡里,上限是30条,犹豫斟酌,精挑细选。我也存满过手机卡,来自不同的人不同的地点,其中一条是天津号码,135神州行号段。
那是一个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3G也尚遥远,一切App都没诞生,最先进的手机游戏是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手机放下了就是放下了,不再去看,人可以慢慢地啜饮,小口地吞咽,专心去感受气泡和酒精在体内一点一点地漫延。
再没那样专心喝过酒了,不在乎有谁陪伴有没有陪伴,那时候年轻,喝酒就是喝酒,心下罕有杂念。
那条135的短信存了也就存了,并不会搁进酒里面。
太多记忆都模糊了,但记得有一夜鹅毛大雪,举目皆白,微醺的我上街踩脚印,咯吱咯吱地走啊走,全世界都睡了只醒着我一个,一整条大理道踩完,笔直笔直的一串,一点都不歪。
就很得意,就笑了出来,高兴极了,想打个电话扯扯淡,想拽她和我一起雪地里走啊走的,边走边随意聊聊天。
聊什么都行,聊星座都行,聊工作都行聊台本都行,什么都不聊都行……
那个135的号码拨了又摁断,手机摁亮又摁灭。
不能打扰她的好梦,已是凌晨4点。
睡吧睡吧加油睡,多安静的世界,我往回走了,咯吱咯吱的,多安静的雪。
我喜欢那时的天津,那里至今存续着我的思念。
桀骜莽撞的年月里,那座城和那个人曾赠予我小小的轻缓,曾温柔地将我的脚步牵绊。
关于天津的一切,我一直一直都还惦念。
十几年的光阴过去,大半个地球走完,故事层层叠叠累积覆盖,心里清空又装满……我已忘记了你的长相,怎么也想不起你的容颜。
可是天津,那里至今存续着我对你的一点思念。
不多,不增不减,自始至终只那么一点点。
(二)
干干净净素面朝天,光洁的皮肤,苹果般新鲜。
那时我总把她喊作苹果,她回一句:恁么?又笑着说:嗯……
我努力地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她的发式她的衣着,只记得她总是乖乖地坐着,动作轻缓,眉眼弯弯。
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天津姑娘,不出众也不惊艳的邻家女孩。
录像之前需要对台本,小小的办公室里大家或站或坐,她待在最边上,负责的是最小的一个版块。她的稿子总是最认真的,娟秀的钢笔字批注其间,需要提示的重点嘴上说说就行,其实大可不必这么麻烦……
都说字如其人,她的字一笔一画,一处涂改都没有,规整得像份范本作业。
稿子递过来,也像极了交作业,细微的忐忑藏匿在笑意后面,她佯装整理耳畔发丝,微微的脸红微微的期待,一闪而过的羞赧。
形容不好那一瞬间的动人,像初春第一滴落下的雨点吧嗒掉在手背上,抬头再找时却没有了,良久也不再下,只留下那凉飕飕的一点。
当年读着那些稿子,想象着她前一夜伏案书写的画面。老式台灯昏黄,夜风撩动棉布窗帘,她从小到大的作业应该都是在那张书桌上完成,成绩优良,听话懂事,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的少女时代。
那些稿子我留了几张,留了许多年,说不好是想留住些什么,或许只是一滴雨点。
那时年轻,我喜欢插科打诨,爱逗人,唯独对她不想造次,除了把她喊成苹果,别的什么玩笑也开不出来。说不清,好像草丛中的一株小白花,路过时看见了,不自觉地绕开几步,担心自己步履匆匆,会一不小心踩歪。
她和我话也不多,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别无他言,我记得她喜欢双手撑住凳子,微倾着身体并拢着脚尖,温润的面颊不时泛红,一层柔光蒙在上面。
周遭的声响都很遥远,我埋头看稿子,听着她。
隔着一米半的距离坐着,她的呼吸声却清晰可辨。
好像有种默契,总是没逾越那一米半的距离,于是记住的都是轮廓,没有特写。
大部分时间,距离远不止一米半,镁光灯亮起,我在台中央站着,她在台下站着。那个年代节目录制的时间长、片比高,两三个小时录完一个版块算是快的,她总提前一个版块站在那里等着,像个立在操场上开全校大会的高中生,老老实实的,可怜极了。
偶尔换景的间隙,我示意她找把椅子坐一坐,她左右看看小小地慌乱一下,摇摇头笑笑,换个姿势接着站着。
远远望去罚站似的,这姑娘傻乎乎的……可怜极了。
在她之前,我已知的所有编导都是风风火火的,她乖成这样,真不像是干这行的。
再没见过比她脾气更好的编导,有段时间她负责一个儿童版块,需要安抚住各种胡打皮闹的熊孩子。她和我年龄相仿,那时候都还只是个勉强长大的孩子,她却比同龄人耐心得多,面对孩子时总是细声细语的柔和,抱着膝盖蹲在他们面前。
受她的影响,我台上采访小孩时也开始蹲下来,蹲下来后才发现,那些孩子对一个陌生大人天然的抵触总会因为这种自自然然的平视而减少变淡。
兜里装餐巾纸的习惯也是那时养成的,也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天津话里把鼻涕唤作鼻登,印象里她手里常捏着餐巾纸,帮小孩子擤鼻登。说也奇怪,再调皮的孩子在她面前总能安静下来,贴着她靠着她,橡皮泥一般黏在她身边。
她应该是很喜欢孩子,天性里的那种喜欢,温柔得像个小妈妈,应该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只是个半大小姐姐。
她负责的版块不太受重视,录制时间往往较晚,见过她把困乏的孩子抱在怀里,坐在台侧的角落,轻轻摇晃着。我驻足在那幅恬静的画面外,看着她全神贯注地低着头,难以言说地温柔,睫毛扑闪。
……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她低声呢喃着的歌谣,轻轻缓缓。
很多年过去,这始终是让我很费解的事情,再嘈杂的环境里总能听到她。
仿佛一个特殊的调频,拥有着唯一的波段。
(三)
天津姑娘的普通话里总带着几缕特殊的尾音,她也带。
外地人提到天津话总先联想到传统相声,殊不知九河下梢的女生轻轻启唇,自有一番别样的悦耳动听。
她素日里说话的音调总是柔柔轻轻,见面时每每开口,每每一滴雨水吧嗒落在我手背。
离开天津的日子里偶尔会接到一个工作电话,手机里她的声音愈发好听,沟通的都是关于节目的事情,每次通话都不会超过一分钟,雨水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忘记谁说过的了,越是平凡的女孩越拥有动人的声音,如此说来,造物者既促狭又挺公平。
“您这是干嘛呀……”
很多年来,这句话这个声音我记忆犹新。
那时她快哭出来了吧,我站在她侧旁两三米处,听着那微微颤抖的声音,看着那柔和的侧颜,心头一软。
当时不是现在,那个年代尚且追捧童星,不少家长迫切望子成龙,以孩子能上电视为荣。若只是感受感受倒也无妨,偶尔让孩子来玩个新鲜也行,怕就怕那些五六岁的孩子被生逼成了小大人,心智的发育偏离了轨道,因摄像机而畸形,乃至边缘型人格早发雏形。
那天有个孩子失控,印象里好像后来是个有点小名气的电视童星,一到镜头前就无比聪慧乖巧的那种。不知何种诱因,化妆间里他歇斯底里地号啕,任谁说都不听。家长的安抚方式只是一味地哄,承诺只要答应上台录完节目就买这个买那个,哄了半天不见成效,孩子油盐不进,已然哭蒙。
她蹲到那孩子面前,试着搂住他,一遍遍轻声安抚他:
没事没事,宝贝儿,咱不录了,一会儿就回家……
家长立马不干了,误解了她的好心,只道不想让自家孩子上电视了,于是迁怒于孩子不长脸不争气欠收拾,这一类家长往往有着很特殊的才艺——骂别人不敢,骂自家孩子的技艺却炉火纯青,并推推搡搡的大有和自家孩子单挑一下的决心和勇气。
她吓坏了,煞白着脸搂紧孩子避开那扇来的巴掌,孩子在怀里扑腾,哭得愈发凶猛,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她手足无措两面躲闪,蹲不下去站不起来,甚为尴尬。
没等我走上前呵止,她猛吸了一口气,抬起胳膊指向那个大人。
“您这是干嘛呀……”
嘛字是四声,声音是颤的,快要哭出来的那种颤,只比平日里大了一点点。
后来想想,这应该是她能说出口的最重的话了,她应该从小就没学会说粗口。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就软了一下,就特别想去抱抱她,就觉得她好可怜啊怎么这么招人疼。
真奇怪啊,她长得并不动人哦她那么普通,可怎么就这么招人疼?
当天收工后我在科斯特坐了很久,独自喝着啤酒抽着烟,心里软乎乎的,没着没落的,她的话音缠绕在耳畔挥之不去,杜比环绕立体声一样。
手机一直是翻扣着的,不去动,忍住了不去动,不知不觉就坐到了打烊的时间,心里一直没着没落的,晕晕乎乎的那种失重。
……好几年之后,大约是2010年,听说科斯特关了,改卖西餐。
再后来遇到来自天津的年轻朋友,大都一脸茫然,不知有那么一家店的存在。
他们问,为什么你老是追问呢?和那里有什么恩怨?
并没有,什么都没有,和天津也没有,和她也没有。
有的不过是一点点惦念,每每忆起,每每几滴雨点凉飕飕地落在手背。
时至今日,我再努力地思索也已无法追忆起她的长相她的模样,只剩一堆模糊的像素。
只是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地回旋在耳畔,仿佛就在昨天。
(四)
一起吃过七次饭,两次是食堂,四次是集体盒饭,一次是路边快餐店。
一米之内的距离只有过那一次,在那家小小的知名包子快餐连锁店。
记不清是出的什么外景了,只记得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一堆人饥肠辘辘地走进店里面,三脚架搁在脚边,摄像机横在眼前,桌椅是连体的,窄窄的座位窄窄的桌面。
她坐在我对面,握筷子的姿势很好玩,像握笔一样,握得很靠前。
饭点还没到,我们一行人是最早的客人,饿急了的时候难免狼吞虎咽,难得的是她吃得好秀气,斯斯文文的,眼观鼻鼻观心的那种认真,应是从小养出来的好习惯。
我面前的那两盒包子全部吃完时,她那盒刚刚吃了一小半,那副细嚼慢咽的样子很好玩儿。我托着腮笑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看我,犹豫了片刻,放下筷子,很可怜地,慢慢把自己的包子推过来……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哦哦,开始往后拖包子,拖了10厘米停顿了一下,又给推了过来,她说:没事,你吃。
她的包子后来我吃了,我吃包子时她托着下巴看窗外,脸上红红的,微微地发了会儿呆。
“你饭量倍儿大……”
她只和我说了这么一句傻乎乎的话,言罢继续看着窗外,眉眼弯弯。
白色的桌面70厘米宽,只有过那一次短于一米的相处,我应该放肆地盯着她看了很久。
可为何她的模样总是记不起来了呢,只记得一只细嫩的小手托着下巴,屏气凝神眼望窗外。
晚高峰刚刚开始,车流尚能涌动,川流不息的红的黄的尾灯。
来来往往的归人,叮当作响的自行车铃,疲惫或欣慰,放学或下班,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再没有哪座城市能像天津那般富蕴人间烟火气,自然而熨帖,市井而可亲,置身其中时不觉是异乡,亦忘了自己是过客,是旅人。
如果能真正拥有一点属于这里的牵绊,我想我会驻足。
如果那时选择留下,我想我会毫无违和感地融入这座城。
却又哪儿来那么多如果,关于知事关于遇人关于择城,关于天津。
曾因动心稍动念,念头而已,轻飘飘地掠过,缓缓没入窗外暮色,也就看不清踪影。
…………
那正是我半生中最不安分的岁月,口袋里揣满票根,行囊永远背在肩头,脚底和血液里都有风,无知无畏地驿马四方南北西东,什么遗憾都敢拥有,什么羁绊也不想拥有。
那时真的太年轻。
那顿饭好像吃了很久,同事们散去后只剩下我们一桌,我不说走,她也不说,只是静坐,什么对话也没有。
一前一后地走出店门,不远不近的一米半。公交车上她踮起了脚,隔着别人的肩膀,手冲我摆了又摆。
那天夜里下了好大的雪,我从科斯特出来,咯吱咯吱地走啊走,全世界都睡了只醒着我一个,一整条大理道踩完,笔直笔直的一串,一点都不歪。
忽然就笑了出来,高兴极了,想打个电话扯扯淡,想拽她和我一起雪地里走啊走的,边走边随意聊聊天。
聊什么都行,聊星座都行,聊工作都行聊台本都行,什么都不聊都行……
那个135的号码拨了又摁断,手机摁亮又摁灭。
别去打扰她的好梦,已是凌晨4点。
睡吧睡吧加油睡,多安静的世界,我往回走了,咯吱咯吱的,多安静的雪。
……肯定不能去打扰她哦,人家是个好小孩。
喂,喜欢你啊,跟我走吧!
不能说的,我这种吊儿郎当的野人怎么配得上她,不会合适的,别耽误了人家,人家是好小孩。
还需要说什么呢?都他妈这么多年过去了。
十几年过去,鬓边髯边已微微见白,可关于天津的一切,我一直一直都还惦念。
睦南道、马场道、民园西里、小白楼……以及那场干干净净的雪。
那是我年轻时错过的城。
在那里我曾喜欢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