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感谢信(1-4)
你曾对不起的人,往往是曾对你好的人。
这是一封致歉信,也是一封迟到的感谢信。
那声谢谢和那份歉意,既然拖了这么多年都没开口,那必不能只是电话里说说而已。
就让它们落笔生根印刷成铅字,永远不会被删去或逃避。
(一)
我32岁时惨败,告别了电视荧屏和麦克风,开始卖文为生。
那时很难,人情冷暖一时尽。
江湖穷兄弟们不弃我,照旧亲厚待我,根本不在乎也从没在乎过我是显达是落魄。
但那些香车宝马的光鲜朋友皆离我而去,微信不回电话不接,遇见了只说忙,说回头联系,一回头也就再也没有了联系。
不怪他们,世情如此人性如此,丛林法则坚硬,谁活着是容易的呢,人们大都客客气气对一个失败者敬而远之,也算是种明哲的选择吧。
但也因此看清了自己——那些成功的朋友曾经愿意交往的,只是屏幕里那个主持人,不是我。
当年主流世界里还愿意帮衬我的人也有,不多,我都记着,记一辈子,其中有一个老大哥。
这篇文字是关于他的,我欠他一句对不起。
我想在这封道歉信的开始,先拱手为礼,对他说声谢谢。
谢谢他曾在那段黝黯的时光里,把一双有力的手伸给我。
他应该一直都不知道他的雪中送炭曾发挥过多大的能量,在我心力无以为继的时刻。
我曾用文字记叙过那段黝黯的时光——
永远记得那段时光,那么多的凌晨。
那时没钱住酒店,寄宿在老友家中,白天出门碰壁,夜里回家改稿子,后来很多本书的底稿完成于那个时期,《乖,摸摸头》《阿弥陀佛么么哒》《好吗好的》……
除了写只有写,四周茫茫一片像在大雾里开车,看不见前路,也没有什么退路了,只剩键盘上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漫长的等待后,最终的绝望前,忽然柳暗花明。
终于有出版社肯在我身上冒一次险肯发合同给我,编辑开玩笑说:我可以签你,你写得不错,但你自己要争点气,别让我因为书卖不动而影响绩效考核。
没有什么犹豫,我承诺我可以玩命可以亡命,可以把合同里的20场宣讲会改成100场,可以不在乎首印册数不在乎版税条约,甚至可以接受文字删减……
只要这本书可以出版,只要我的这个孩子有机会诞生,不夭折。
她说:既然如此,别端着了,你毕竟当了那么多年主持人,名人一定认识很多,尽量去求求那些有名望的朋友,给你写几篇推荐吧,放在书里当序。
见我沉默不语,她拍拍我说:你不了解这个行当,你的写法太冷门,人又没什么知名度,如果没有名人背书,是很难卖动的。
那是个好编辑,帮我这个新人争取到了每本书接近3块5毛钱的版税收入,她唯一给我提出的条件只是求名人推荐,为了那本书能活着。
这辈子没求过人,从小到大从没有过。
如果肯求人的话,何至于被排挤被打压被迫告别舞台转而卖文为生?
最终还是求了,这份合同是那时唯一的希望,为了我的孩子能活着。
不想回忆那些求人的经历,时至今日想想也是心悸,此生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会死。
需求决定关系,对于一个无望东山再起的过气小主持人,那些曾经的明星熟人大多拒绝得礼貌而客气,也有说先把文稿发来看看的,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我不敢有怨念和记恨,也不想去反思自己在所谓的圈中人脉为何如此松脆,归根到底,只是录像棚里镁光灯下的熟人。
那些公众人物的熟人我皆只联系一次,丢人丢一次就够了,残存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去催。
不帮天经地义,帮了是情分,不要脸地联系了几十位,最终肯帮我这个失败者背书的有5个人,念一辈子。
值得一提的是,联系这5个人时我皆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他们皆是素日里互动不多的人,有的半年一年才联系一次,饭都没吃过几回。
这5人的帮助都不是求来的,有的只打了一分钟电话,有的只发了一条短信,有的没等我使用祈使句就主动请缨,隔着万水千山,护着我的自尊……
32岁时我才恍然悟得,古人为何将某些友情形容为水。
赠予了我封底寄语的是影帝夏雨,他那时拍戏忙没时间写序,读完书稿后让杨枫哥转告我:加油啊小兄弟。正式作文的有四人——仁义的万晓利、侠义的陈岚,以及传说中的作业本。
还有他,那个老大哥。
四篇序文里,他写得最长最认真。
一点希望也没抱,差着年纪差着辈分,亦许久没见过面了。
我没料到那时如日中天的他,会愿意帮衬我这个众人眼里落魄且没有未来的人。
细想想,从认识他起,又岂止帮衬了我这一回。
……令我今朝愈发愧对。
(二)
如果只用一句话形容,他是个有士大夫气的人,也是个亲切的人。
第一次见面时他伸的是双手,直视着我,礼貌而亲切。
我按辈分喊他老师,他说别那么生分,接下来要并肩作战了,你喊我声老大哥就行。
那时他是节目组请来的镇场大咖主持人,我是个无足轻重的第二现场主持人。
说并肩是他抬举我,他那时应是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我的境遇,但语气轻松自然,目光也是平视着的,丝毫不带高低之分。
那时我对他的了解不深,我把那一丝微微的感动敛起,只道他知世故,只是会做人。
那时我在台里已被排挤到了极为尴尬的位置,从十年的星期六黄金档节目现场主持人调任外景主持人,又调任第二现场主持人。
每期节目出镜5分钟,一度500块钱月薪。
2011年的500块钱月薪,12月的济南,我交不出家中的暖气费。
其实倒也是好事一桩,从那个冬天起我开始穿秋裤,秋裤是个好东西,夜里睡觉时脑袋再冷,不会冷到腿。
不可能去借钱的,从没借过,借了就垮了,会看不起自己,冷点而已,当然能撑下去。
没有什么积蓄,也懒得主持商演挣外快唱堂会,体制内的主持人是靠工资吃饭的人……我知道他们想逼我自己走人。
偏不走!如果是我这个首席主持人业务不行能力不够,500块钱我认。
如果是换届洗牌殃及池鱼,不见喜于新领导不懂跟风站队,我凭什么要当离开这里的人?
这个台是我家,我在这里长大,快车道的兄弟姐妹们都还在呢,离家出走只会称了后娘的心。
只要不夺走我的麦克风,500就500,我倒找给你500都行。
攒足了一口气,那段时间工作得愈发认真,比早前主持跨年晚会还认真,比当年录节目累到台上吐血时还要认真。把我贬成个第二现场主持人无所谓,把我的镜头大段剪掉无所谓,照样兴高采烈地面对摄像机的方向,照样背好通篇台本了解好每个嘉宾。
我本就是个发盒饭的小剧务出身,当完了美工当完了摄像当完了普通编导才当上的主持人,哪怕只剩一个镜头我也是个主持人。
可是除了你自己,真的没几个人再把你当主持人。
曾有人当面问我:你不是负责第二现场吗?干吗那么在意造型?
明白她的意思,那期节目嘉宾多,两个化妆间都满了,化妆师紧张,化妆位也紧张,唯一剩下的那个位置要留给现场主持人,我镜头只有几个,理论上是该长点眼色的。
我说没事,我可以等着。
那人马上说好,那你就等一等吧。
还没等那人完全离开视线,我的胳膊就被一只大手拽住了。
兄弟,他说,这都几点了还不化妆,赶紧进去。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先前的对话,对那人他一字不评,对我,他没有一句鼓励或安慰。
他乐呵呵地把我拽进屋,摁进椅子里——他专属的那个座,扭头对化妆师说:先给冰捯饬捯饬。
一切都发生得自自然然的,好像我本来就应该坐那个座位。
吹风机咝咝响,周遭嘈杂的人声。
我该说点什么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暖风烘烤着头皮,我故作认真地低着头,一直一直地看着我的台本。
我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先前的对话,我只记得那天他对我说:
以后咱俩谁先来就谁先化妆,别老互相等着。
从那以后他总会稍微晚到一会儿,每次都是我刚化好妆的时候,掐好了时间一样,却又自自然然。
他总会在主现场自自然然地提起我,或隔空对话,或隔空互动。
为此导播不得不把镜头也切换给我,那些隔空互动往往发生在重要的串联处,后期剪辑师无法咔嚓的位置。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有意帮我,一切都太自然太不着痕迹了,论年纪论主持功力他都是前辈,他红遍全中国时我还是个孩子。
印象里有一期节目嘉宾来自台湾,是胶东人,访谈环节他对人家说:不如用家乡话来个自我介绍吧,我的搭档是你老乡,都是山东烟台的。
他隔空喊我的名字:怎么样搭档,姜老师的口音还正宗吗?
忘了那时在第二现场的我接的是什么话,翻的是什么花了,只记得大家全部哈哈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
可我不记得我先前向他提及自己的籍贯。
我也没想到他竟会用那个词定义我——搭档。
当很多人都不再把我当棵葱的时候,一个前辈大咖认为我是他的搭档。
他等于给了我一剂强心针,用加粗黑体字告诉我:是的,你是个主持人。
我不确定他是有意或无心。
当了十几年综艺节目主持人,我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去和名人当朋友。
我没去谢他,怕他看轻了我以为我是在谄媚,我怕我一旦开口会忍不住向他倾诉自己的遭遇,然后会被他看轻。一定会,我们还没到那份儿上,我不能借着他给的一点颜色就自认为已经是朋友……
他是老师是名人是前辈,我已经31岁了,应该学会适应低谷应该做个学会闭嘴的大人。
人的记忆真的奇怪,重要的事情最易忘,记住的往往是些不重要的片段和场景。
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是六月,那期节目收工后我骑着我的小自行车回文化东路,路过文西一户侯时我买了胡萝卜包子,一边蹬车轮一边嚼着。
好几年过去了,包子的滋味清晰可忆,大口大口的,嘴里有风。
我记得那一刻我笃定地认为自己是会触底反弹的是能撑下去的,永不告别这个行当。
说不定,说不定将来也能成为像他一样的主持人。
他曾经不也是经历过被排挤打压乃至封杀雪藏吗?
他经历过的,我不是正经历着吗?
他现在的模样为什么不会是将来的我呢?
……停一停再写吧。
此刻有些难过,心里闷得很,皱巴巴的。
很久没主持过节目了,这两年太多的节目邀约过我,全都谢绝。
告别电视荧屏的理由当然不仅仅是那单一的被迫,其他原因也很多,但归根到底我是放弃了,成为不了他那样的主持人了。
时至今日我不看任何综艺节目,6年前我就输了。
这会儿心里五味杂陈的,难过的又岂止是那份职业呢。
从那时到后来,他一直各种帮我,如今我却对不起他。
对不起他当年喊我的那两个字:搭档。
对不起他曾经随口说出的那句话:别老互相等着。
(三)
我回来了,骑摩托去海边待了一会儿,现在接着写。
写写他这个人吧。
他是公认的名人,我当年却从没在他身上看见名人的架子。
不仅是对我,他对每个工作人员都客气,能喊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包括实习生。
他是老电视人,从最基础工种干起的,每个人的辛苦他都能体谅。
他和我见过的所有明星嘉宾都不一样,浑身上下没名牌,来的时候永远一身最普通的运动装,自己推着拉杆箱。他没有前呼后拥的助理助手,节目组人手忙的时候会自己动手熨西装,两素一荤的盒饭也吃得香。
多少次化妆间里吃盒饭,边吃边聊,他是个博学的人,总能从当期节目的某一个点引申开来旁征博引,百家讲坛一样。不是掉书袋,他对事物和现象的独立思辨总是出人意料,却总是以良知和悲悯为基调。
我年轻,有时拄着筷子忍不住提问,他解释得好不详细,转过天来赠书于我,嘱我应重点读哪几个篇章。没有过不耐烦,一次都没有,他不是好为人师,只是把我当个谈得来的小兄弟,把所知所感,知无不言地和我分享。
有时候需要等待很久才能登台,我们熟悉完台本后总会把椅子拉近,天南海北地聊。
山东人有聊天拍人大腿的习惯,有一次我聊嗨了,啪地在他大腿上来了一巴掌。
几秒钟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尴尬坏了,他却高兴坏了,也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认为我们是朋友了。
几乎认为我有资格和他平辈论交了。
一瞬间之后我想我想多了,没有别的,他只是人好。
大凡好人,常是老好人,了悟人情练达后的那种和气的笑。
他不是,他是爱憎分明直来直往的那种好。
有时候私下里聊起那些无法用文字记录的话题,他的士大夫气爆发得如圣斗士的小宇宙一样。他应该是悲愤过的人,不是为了己身的那种悲愤,不然不会激动成那样,又努力平静成这样。
有时候我听着听着,会自惭形秽起来,自己的这点不得志,是不是也太蝇营狗苟了。
……真想和他们这样的人当朋友。
心不硬骨头硬,洞悉百态,血却不凉。
工作中的爱憎分明他也有,却是极顾全大局的。
曾有过嚣张跋扈的嘉宾耍大牌,他举着麦克风笑着,不姑息不惯那熊毛病,三言两语的调侃中㨃死对方,剪辑出来后的综艺效果反而更好,火药味反而拼不出来了。
他本不是综艺咖出身,但他们那一代主持人内功深,职业操守也强,负面情绪永不会带到舞台上。
录完节目后我跑去看他,他说兄弟你帮忙把门关上。
他说哼,气死我了,这家伙不是王八蛋吗……
我无比期待地等着听他骂人,他却抱着肩膀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后说好了,气消了。
唉,颇令人失望。
性情的中年人少,有时候我觉得他不像个中年人,像个老少年。
曾经录完节目后一起去喝过酒,他说喊上,把小兄弟们都喊上,人多热闹。
他口中的小兄弟们指的是工作人员,他说别光咱们去吃好的,要去一起去嘛。
这可能是他的一个习惯,爱念着身旁人,多年前他供职CCTV,有一帮小兄弟跟在他身旁,他离开后多年那些情感历久弥新,老同事们都认他,但凡他开口,宁可得罪领导也会帮忙。
挺让人羡慕的,人走茶不凉。
……不是因为想致歉,才口不择言乱夸奖,行文至此一万字,未曾有谬赞一行。
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录像期间,我和他没有别的交集,可这个世界上有种人就是这样,潜移默化地让你想成为他那样……不是那样的名气名望能力素养,具体是什么,我说不好。
我那时只知,若这个主流世界能容我,我挺想活成他那样。
不仅仅是当一个他那样的主持人,更是活人活成他那样。
印象里,职业习惯所致,他的语调偏激昂,那也是他的标识,全中国人民都知道。
但聊及家人时他的语调却总会软和下来,家庭生活的和美是最难掩饰的东西,我记得他习惯把妻子称为夫人,曾以老大哥的口吻给我一句赠言:将来结婚,一定要找个好女人,你整个人都会不一样。
我记得他讲这话时的表情,那是习惯了天伦之乐的人才有的眉宇舒展,很温软。
挺想认识认识那位大嫂,想看看究竟是多么好,他喊过我的,兄弟,路过北京记得联系我,来家坐坐。这话他说过很多次,每次录完像去机场前都会说,最后一次说的时候是最后一次节目录像。
不是他的,是我的最后一次,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如果知道就好了,还可以礼貌地和他告个别。
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表情,以及该说些什么。
(四)
我找了个纸箱子盛走了我的东西,像电影里经常演的那样。
很多老同事先一步离去谋生了,剩下的几个尚在岗的送我,都不说话,有掉眼泪的。
他们陪我最后去了一次1200平方米的演播大厅,去再看看那个存留过我们青春的地方。
没能再进去,没有出入证了。
我抱着纸箱子走了,一路不肯回头,尽量走得矫健,装得挺拔。
走到经十路和历山路交叉口时,有老观众认出我来,拿出手机找我合影,我合了,还是笑着的。从那以后我能不合影就不合影,找出各种理由不去和人合影……饶命好吗,理解理解我行不行。
那天合完影后,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会儿,雾霾天,广电大厦影影绰绰的。
知足吧,不要去恨,这里曾经赋予过你掌声和荣耀你忘了吗?你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吗?
从弱冠到而立,这里给了你温饱给了你体面,曾经一给就是那么多年啊……
走吧,就当是你长大了,必须要离开这个家。
哈哈我跟你说哈,我现在一边打字一边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说我现在愿意拿我剩余的健康我剩余的好运去换回那支曾经的话筒,会有人信吗?
不要信了吧,走了就是走了。
生如逆旅单行道,哪有岁月可回头,走了就是走了。
我当年离开济南后,没回南方当散人,不能回去,回去了就安逸了,就再也拔不动任何刀。
我背着一台笔记本去了北京,为省钱故,寄宿在朋友家。
他曾经说:兄弟,路过北京记得联系我,来家坐坐。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去坐坐,空着手去吗?出租车都快打不起了好吗。
连告别都没和人家告别,缺了那么大的礼数后,拎着两斤苹果觍着脸跑去叙旧吗?
叙什么叙,人家人好而已,你当你在人家心里有多重要?
本就没什么深交,以后也没了机会去深交,就这样吧,留点自尊吧。
按照世俗的界定,我知道我败了,那我就不要在他面前留下一个失败者的模样。
按他的为人,是一定会张罗着帮我寻找其他平台继续当主持人。
我不能让他帮,不想,我已经走了。
不要帮忙也不要慰藉,更不要可怜,一定不要,最好是忘了。
就这么悄悄的,就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