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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今天要说的意思,不是以上的意思。我要说的,实在是鲁迅与死亡的关系。鲁迅的角角落落,被几代研究者搜索一空,大约都讲过了,我不晓得这个题目是否有人早就说起过,如果有,便算我无知——直白地讲,这题目,就是鲁迅的生前与身后,许多位与他亲近、接近的人,或者死得早,或者死于非命、死得好惨,用文雅的说法,就是“非正常死亡”。今天我拟定一份鲁迅身边的死亡名单,算了算,大致十五位,以下引述如有不确,敬请专家指正:

鲁迅的父亲(不到四十岁,死于病)

范爱农(三十多岁,死于溺水)

陶元庆(三十六岁,死于急病)

陈师曾(四十七岁,死于急病)

刘和珍(二十岁出头,死于镇压)

韦素园(三十岁,死于肺痨)

萧红(三十岁出头,死于肺痨)

柔石(不到三十岁,死于死刑)

瞿秋白(三十六岁,死于死刑)

杨杏佛(四十岁上下,死于谋杀)

郁达夫(不到五十岁,死于谋杀)

许寿裳(六十五岁,死于谋杀)

陈仪(六十七岁,死于死刑)

郑振铎(不到六十岁,死于空难)

周作人(八十多岁,死于迫害)

瞿秋白与杨之华,摄于1924年。

这是以上死者的命?抑或是鲁迅的命?谁在算这命?如果说太迷信,我们或者可以改称为无情的象征,那么,环绕鲁迅周围的死亡象征什么?为什么是象征?

我没有答案。以我对历史的茫然无知,我注意到,但凡尺寸太大的历史人物,有几位的命运,是会使他周围的若干人,因为他,或者不因为他,而死于非命。此刻想到的例子,有毛泽东,还有毕加索。大家知道,毛润之的亲属,六位死于革命,包括长子,后来,还应该加上他的夫人。毕加索,则死前说过一句大不祥的话,他说:“我的死将如海难,周围的小船为之沉没。”结果,他的第三个情人上吊自杀,一个儿子以车祸自杀,第四个情人死于疯人院,最后一位夫人在毕加索大型回顾展开幕前夜,举枪自杀。

我们考察乱世,或者相信传统所谓“命凶”之类迷信,便发现总有一些倒霉的人,不断承受亲友的死。我就有位老画友持续为父母与三个兄弟操办丧事,直到他孤零零一个人活着。不用说,在战争年代,在某种职业如军人、警察、特工等等之中,必有不少人频频承受他人与同行的死亡。我的祖父,黄埔军人,亲身参加抗战与内战,目击太多死亡,从不谈起战争;我在纽约认识一位犹太老人,一桌子相片,几十位家人,全部死于纳粹集中营——文人、雅士,尤其是著名的文人和雅士,类似的个案多不多?倘若在乱世,是否也能找出几位有过类似的遭遇?如果有,甚至不少,那我便要怀疑今天所讲,能不能成为一个话题。

现成的答案不能说服我。譬如当时的统治如何黑暗呀,多少志士惨遭杀害呀,等等等等。我很早就注意鲁迅与他周围的死者,并直觉其中还有未被说出的真实——或“非真实”——我读书太少,非要申说追究,我们需要统计与案例。在大革命年代,也许不少人周围都有一份死亡名单吧?譬如,将范围缩小到五四一代文人,有没有类似的例?就我所知,陈独秀的两位公子死于死刑,郭沫若的长子“文革”中被迫跳楼身亡。此外,蔡元培、胡适之、刘半农、林语堂、钱玄同、马幼渔、沈兼士、孙伏园、徐志摩、谢冰心、陈西滢……在这长串名单中,我很想知道,他们中有没有哪位像鲁迅先生那样,持续得知同学、朋友、知己、晚生的死讯,而且是暴死?

现在我们来详细看看以上死者的情形。

先说死因:十五人中,鲁迅的父亲、陶元庆、陈师曾、韦素园、萧红这五位,因病夭折,这在生活中不算格外罕见,或许可以从这份名单中剔除,而其余十位,则个个属于非正常死亡:

范爱农的溺死,据鲁迅揣测,是自杀。刘和珍,典型的死于非命。

柔石、瞿秋白二位被枪毙,其死罪,当时属于“谋乱”,正面的说法是光荣就义,中性的说法,是死于政治斗争。

另三位死于谋杀:杨杏佛的死,非常著名,不说了;郁达夫的死也著名,不说了;少被说起的是许寿裳老先生,他于1946年赴台湾大学任教,因计划写作鲁迅传,为当局所忌,于1948年遭遇暗杀。我在纽约读到一份相关资料,说是他在半夜睡眠中,被暗杀者砍破头颅。十五位死者中,他是唯一一位死因与鲁迅有直接牵连者。

陈仪则身为国民政府高官,四十年代赴任台湾行政长官,直接负责二二八镇压,后调任浙江省主席,1949年对国民党政权丧失信心,意图劝汤恩伯转变,事泄,被软禁,后押赴台湾,以谋反罪被枪毙。山东画报出版社某期《老照片》有专文述及,并附死刑照片,只见陈仪身\_体胖大,西装革履,若无其事,没有捆绑或手铐,相关记述中也说他临刑镇定,被特许独自清理文件,交代后事。

最后两位,郑振铎遭遇空难,亦属死于非命,周作人的死,则应了他晚年刻印的字句:“寿则多辱”,被红卫兵折磨而死。

再说这些死者与鲁迅的关系:

十五位死者中,两位是鲁迅的血亲,即父亲与二弟。童年丧父对鲁迅毕生的影响,不言而喻。我注意到,很多大文豪童年或丧父或丧母,或丧双亲。手边没有资料,能想起的,譬如胡适、高尔基、托尔斯泰、罗兰·巴特,就都是。周作人的死,鲁迅当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二弟的附逆,又知道“文革”的发生,必有大感慨。

范爱农,鲁迅早年的同学与挚友,鲁迅晚年整理著作,仍一再收入自己的悼念诗。以我的偏见,《范爱农》一文,妙不可言,纯就文学价值论,尤甚于他纪念刘和珍与柔石的文字。

陈师曾,画家,陈寅恪的哥哥,与鲁迅是留日同学,回国后同在教育部任职。鲁迅一生多有画家朋友,早年最要好的便是陈师曾,日后出版《北平笺谱》,还写到陈师曾对于美术的贡献。陈是齐白石最早的识赏者,将他的画携去日本展览销售,被齐白石视为恩人。

陶元庆,鲁迅小说集的封面设计者,鲁迅最为传神的两件肖像,我以为一是司徒乔先生画的遗像,一幅,便是陶元庆的木炭笔肖像。陶君死后,鲁迅自出三百大洋为之购置坟墓,情谊非同一般。

刘和珍的死,因鲁迅的文章而大有名,以至三一八惨案的其他亡灵显得次要——这是文学的诡谲,也是死者与生者的关系的诡谲,下面还会说到。不过近年有文论说刘和珍是鲁迅的暗恋者,我以为是好事之论,不足道,即便是,也非鲁迅痛悼的理由。

韦素园、萧红是鲁迅著名的忘年交。对前者的死,鲁迅纪念专文中出现少见的哀婉。后者的死,鲁迅不知道,以他晚岁与二萧近于亲昵的交往,可知对萧红的识赏与欢喜。

柔石与瞿秋白的死于鲁迅刺激之深,不必说了。历来,鲁迅与瞿秋白的关系被涂了太浓的革命油漆,瞿秋白临刑前的《多余的话》,才是他,也是共产运动史真正重要的文献。在另一面,则瞿秋白所能到的深度毕竟有限,与鲁迅不配的,而鲁迅寂寞,要朋友。这两位江南人半夜谈革命,和当时职业革命家是两类人格、两种谈法、两个层次,然而不可能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又是怎样谈——我所注意的是,鲁迅与他这位“知己者”都不曾梦到身后双双被巨大的利用所包围,并双双拥有阔气的坟墓,一在南,一在北,结果八宝山的瞿秋白大墓“文革”期间被砸毁——自两座墓的命运,也可窥见两位“知己”的真关系。

杨杏佛的死不见于鲁迅专文,或者如他所说,平辈死亡总不如晚辈的死那么令人哀痛,但他不避暗杀径赴吊唁的细节,反倒比杨杏佛的死更著名。

以上死者死于鲁迅生前。以下几位,则死在鲁迅身后,为什么也要说呢?因为他们与鲁迅生前的关系,以及在鲁迅死后的结局,同样构成环绕鲁迅的死亡图景。

郁达夫,是“创造社”中唯一一位与鲁迅熟腻无间,不存芥蒂的人。又是十五人中唯一一位死于外国侵略者之手,结局之凶,尤甚于鲁迅生前所目击的朋友的死亡。

许寿裳与鲁迅的终生情谊,超越老同学关系。在古代,是要树碑立传的,可能因他非左翼的身份,不予宣传。鲁迅死,多少人以守护鲁迅为终生职志,忠厚耿介如许寿裳,是唯一为此丧命的人。

郑振铎与鲁迅的友谊比较地不具有政治色彩,而死于空难,毕竟可惜。

值得一说的是陈仪。假如我没记错,他是鲁迅留日同学中在国民政府任职最高者。鲁迅与他什么关系呢?在日本,许寿裳、陈仪两兄弟是和鲁迅极要好的同学。鲁迅晚年生气时,常会说:“我去找陈仪当营混子去!”若交谊不深,他断然不会讲这种话。鲁迅通信集不见两人的书信,以陈仪准国民党官方身份而不见于鲁迅研究资料,并不奇怪。如有学者熟悉此人,我极愿请教,有他在,鲁迅交友录才能比较地非政治化,对于认识民国年间人物关系的真相,多有助益。

这十五位死者,除了至亲,分别是鲁迅的老友、挚友、良友、晚生。而其中被镇压、被枪毙、被谋杀的暴死者,竟多达七位,这种遭遇,任何人哪怕只经历一次,都是刺激至深的创痛。而与鲁迅有涉,死于死刑的人数其实还可加上四位:譬如与鲁迅缘分较浅、同柔石一起被难的殷夫、冯铿;譬如他从未谋面,却将死牢里写成的遗作辗转托付给鲁迅的方志敏;论到五四战友,我们不该忘记死于绞刑的李大钊。

另有一位青年摄影家沙飞,与鲁迅交谊甚浅,却为我们留下鲁迅最后岁月的照片,说来离奇,他也死于死刑:三十年代末,沙飞赴延安参加革命,解放前夕因病中的疯狂亲手枪杀一位日本军医,破坏了战后中日关系,不得已,被我军就地处决。我手边有他女儿赠送的《沙飞影集》,开首即是他拍摄鲁迅与木刻青年笑谈的著名照片,结尾,是沙飞死刑目击者的详细回忆,说他临刑镇定,被允许不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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