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笑谈大先生 > 五

鲁迅之死,因为病,也因为难以企及的任性。他长期沉溺于毁损健康的作息,拒绝休息,不肯疗养。他不是寻常意义的利他主义者,但也不肯利己。他确曾试着活下去,像一位人子与人父,同时存心熬干性命,朝死路走——文学塑造角色,而伟大的文学家终于被他的角色所塑造,晚期鲁迅,乃成为他笔下所有亡魂在地下瞻望的那个人。关于亡友,关于他心照的死亡,他似乎话已说尽,于是便有那篇关于自己的死亡的短文:

原来这样就算是在死下去么?

他写道。语气平静。仿佛中低音。我看他晚期的迹象种种简直索性是将自己弄到死:没有恐惧,没有遗恨,他显然愿意死于成熟透顶的绝望,死于大胆的自弃。

鲁迅死了。没有理由为他伤感。论死因,那是当时普遍的肺病,不算格外稀有;论寿命,虽不长,不能算是夭折;论迷信,殒殁过程不及两天,痛苦有限,诚属善终,是民间舆论的“好死”;论家族,则周家七十年来子嗣兴旺,儿孙满堂,所以论“命”,鲁迅之死比五四一代牺牲者及他身后几代文人的各种死法,简直天差地别。

鲁迅的葬礼,虽非国葬,犹胜于国葬,此后三易其墓,世纪以来中国文人的葬礼与光荣,无人望其项背。七十年来,鲁迅一步一步被利用、被神化、被曲解、被架空,是另一大话题,但鲁迅配得上当年的葬礼与哀荣——近来我翻阅孔另境的女公子编写的图文集《痛别鲁迅》,才知道当天抬送遗体下楼的是租界殡葬馆的外国人,才知道十几位扶棺的文学青年当时事后,争执不休……我凝视这个人的葬礼,又想到死神与他的关系。

死神宽待鲁迅,给他好好的死,也总算送走了中国地面上这位纠缠死亡的人。死神了解鲁迅,一如鲁迅了解死神。但人间了解鲁迅么?覆盖鲁迅遗体的大旗帜写着“民族魂”,真是大误会、大讽刺。单说死亡命题,这个民族喜欢思考死亡、敢于谈论死亡吗?不,只要不是自己死,活着便好,何必要去说——鲁迅是这民族的大异端,不是民族魂。

我猜,鲁迅知道身后将迎来大讽刺,所以他决绝——“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纪念的事”,这是他遗嘱中最先想到的话。他是“鲁迅”呀——此刻,我又想到当年周作人的话——怎可能“拉倒”?怎可能不纪念?鲁迅偏这样说,那是他醒豁,也是他伟大的“嗔”。在与死亡和解前,他要再次申说他与世人世事的种种不和解。“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看来在死床-上一路想想,他最后念及的是他认为厌恶着他,也为他所厌恶的人。

那是广义的厌恶,广义的决绝,是对人世无话可说的爱。在我读过的临终之言中,格外心仪西班牙导演布努埃尔的话,大意是说:死便罢了,但最好每年让他从坟墓里溜出来,买几份报纸带回去,看看人类在他不在的时候又干了些什么卑鄙愚蠢的事。说了这话,布努埃尔还没忘带一句,说他痛恨报纸与媒体。

少年时又曾读到戈宝权编译的《普希金文集》,说到诗人死前过着近于自暴自弃的宫廷生活,完全不知道多少读者爱着他,敬重他,在他出殡的日子,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守候他的灵柩——七十年前,鲁迅自言自语,叨念那些怨恨他的人,“一瞑之后”,成千上万的人围拢来,给他鞠躬,与他永别。有关葬礼的回忆写到有位瘸腿小男孩,七八岁,一瘸一瘸走到鲁迅遗体前,站着不肯走,鞠躬再鞠躬。小孩怎可能懂得鲁迅呢?此后新中国茫茫人海中,这孩子在哪里?

冷看死者身后的人间相,鲁迅多有刻毒而厚道的深论;而揣度自己死后的情状,鲁迅也究竟说过软话的,然而还是他一贯的顽皮相。在《阿金》这篇短文中,他忽儿笔锋一转,谈到他死后:

况且,我想,我也未必能够弄到开得起同乡会。

夹在描述作天作地弄堂娘姨的词语中,这是顺口一句玩笑话,然而有深意——国民党检察机关特意删去这段话,因政权最怕的是聚众——那么,我所谓的“深意”是指什么呢?

姑且不去追究吧,但何止同乡会。七十年来,我们开了多少大大小小鲁迅纪念会与研讨会——刘和珍在哪里?柔石在哪里?瞿秋白在哪里?他们也死了七十多年了,要不是鲁迅的文章,如今谁还认真说起这些被子弹洞穿脑袋的人。

这篇讲演已经太长了。去年在鲁迅博物馆讲,我只怕老先生从隔壁故居走过来;在今天的会场,在空中,鲁迅先生恐怕又在笑我们。最后,我谨“发愿”:将死亡还给死亡,将鲁迅还给鲁迅。

鲁迅初葬于上海万国公墓的墓碑。下端碑文由周海婴手书。

在线阅读网免费看书: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