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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的盛装(中)

前年回家乡住下后,见到丹叔叔好几次,去我姨父家吃饭喝茶,在学校巧遇,在菜场巧遇,我也专门拜访过,按说对他已经完全消除了28年没见的陌生,对他容貌的改变也已经逐渐熟悉,可奇怪的是,现在让我想他的样子,我马上记起来的,竟然还是28年前,他站在楼道里浑身滴水的狼狈样子。


那是1990年的春末,在原先旧楼的楼道上。那天弟弟本来央我骑车带他去大校门口的河边玩儿,但午后狂风暴雨,我们只好留在家里,他又不甘心,我们就趴在楼道的水泥格子前向外面眺望。忽然跑上来一个人,我们转头发现是丹叔叔,齐齐问他好。


丹叔叔那时就是物理系的教师,因为闲暇时辅导我的功课,从没嫌我笨,又最好说话,我所以一直喜欢他。每次见面我和弟弟都要缠着他玩一会儿,他非常疼爱我滑稽的弟弟,往往也愿意陪我们嬉笑一阵。但今天他只是一面笑着敷衍,一面疾步经过我们。他胸前抱着一大堆报纸,把上身都挡住了,经过我们后我们吓了一跳,原来他被淋透了,白色的衬衣变成了完全透明的,紧紧地黏在他身上,他活像是luo着。我们这儿热,夏天常见男人赤膊,可丹叔叔luo得很不同,薄如蝉翼的--湿--衣使他时而云苫雾罩,时而纤毫毕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和弟弟快活而放肆地大笑。


“丹叔叔穿的是皇帝的新衣。”我卖弄道。丹叔叔埋头不理我,紧着掏钥匙开门。然而他转身关门的一霎那,手忙脚乱中报纸掉在地上了,他正面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似luo非luo神神秘秘的上半身,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自己大叫一声“咳呀——”关上了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之后讲给我妈听,我妈皱眉笑道:“的确良就是这个不好,水一上去就像化了一样。”我是从这儿才知道的确良这个词,这种面料的。


再见到丹叔叔还是在楼道里,他站在水泥格子前向外眺望,仍然穿着这件的确良白衬衣。那天晴朗,阳光照进来,他衬衣的白色有点刺眼。我努力地看,的确良自有一种清爽、挺拔,虽然白得单调,但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一样,怀着透明,怀着莹润的微光。


“闻到没有闻到没有?”丹叔叔急问。


“啥啥啥子哦?”


“香味啊?很淡,但是一直都有哦。”他说。并且从水泥格子前退开,让出一个空位给我:


“闻嘛!”


“啊就是香!”我闻到一股花香,细弱但清晰。“啥子那么香哦?”


“槐花开了。”


我在他手指的地方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棵老树,果然上面缀满了花穗。花穗的白色在阳光下刺眼而单调,但细看还是发现白色里怀着透明,怀着莹润的微光。


现在很多年过去,老楼早已夷平,槐树早已香消玉殒,的确良再也见不到了。街上盖了新楼,添了奇花异草,男人们的衣裳也考究多了。可我仍保持了死犟陈旧的观念,白色的确良衬衣是最好的,在春末的阳光下。


这些年丹叔叔虽然过着非常清减朴素的生活——教学,看书,听音乐,运动,打扫卫生,骑一辆古旧的山地车,剃光头发戴棒球帽,斜背一个空洞干瘪的包,定期去市场里固定的摊位采购食物,大量吃以芹菜为代表的各种白水煮蔬菜——但人是个华丽的人。为什么会这样描述他,我归纳不好,我只好举个例子,聊以一斑得见这整体印象的来源:有天说起一位名家的画,我抱怨画上留白过多,空了大片地方不着墨,看着不像处置像玩儿赖,欺负我们好糊弄是吧。丹叔叔虽然点头,说话却不接我这粗俗的逻辑,他笑笑说:“空的地方过多,就像和声少了中间的音程,显得干涩尴尬。”


这话我听了咯噔一下,他用音乐理解美术。当然这在他并不奇怪,他从小学钢琴。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颇多学者家庭对孩子的教育精心设计,仿佛是受到了傅雷培养傅聪的一丝影响,从《傅雷家书》里提取到很多实用的方法,专门要求孩子学音乐,学美术,学运动等等。丹叔叔是生物教授家的小儿子,17岁以前完全接受西化的教育,小学时就被送去跟音乐学院的老师学琴。他说一开始当然是苦的,小男孩在琴凳上如坐针毡,全靠老师和母亲联合高压压制。后来忽然,弹琴变得不那么折磨,他意识到自己在制造音乐,在跟随琴谱上那些伟大的古典的姓名,他感到愉悦骄傲。有时激动起来他自己也怕,不得不三更半夜跑去琴房练琴宣泄,因为音乐,他意识到美。然而17岁家逢巨变,父母在风暴中先后去世,他之后的境遇凄厉离奇,除了还能暂住的老房子,他几乎被剥夺了一切。幸而,他那时还有音乐,不至于太绝望,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世界之外之上,还有另一个世界,音乐能带他去往那里。


所以我说他是个华丽的人。


因此很多人惦记他。我在之前那篇讲他买菜的故事里提过,丹叔叔“那么优秀,长辈们岂肯放过他。导师的女儿想留给他。姨妈的干妹子想说给他。邻居的外甥女忘不了他。还有些学生的家长也惦记着他。”这是不假的。直到这两年,丹叔叔已经快要退休了,仍有人试探他。


今年年后,我在新居做了几样小菜,请姨妈姨父弟弟弟妹来玩儿,也请了丹叔叔。见了面好一阵热闹。大家除下厚厚的冬衣时,姨妈发话了:


“这件棉袄你穿太老气了。”她说丹叔叔。因为关系亲,她知道他不会介意。


“啊啊……王姐……我……”丹叔叔脱到一半僵住了。


“咋个一身都是黑的喃?黑帽子、黑衣服、黑裤子、黑鞋子。乌突突的。”


“啊啊王姐……我……”


“其实你比我们小那么多,还是要注意收拾一下噻。——这身衣服显老十岁!”


“啊啊我……王姐……”


“你看他嘛!”姨妈戳了一下姨父,“你看他穿的衣服都是比较正式像样的,有夹克,也有棉衣,也有西装,我都给他收拾得巴巴适适的,他出门照镜子只有那么满意了。——对不对?”


“对对。满意满意。”姨父在啃一个卤鸭脚板。


“还是要有人管你这个事情噻。”


“对对,你管得好管得好。”姨父不断点头。鸭脚板我卤得又香又糯。


“我有一个朋友,很漂亮!年龄跟你正好合适。能干得很。品味也好。”


姨妈终于说到正题。我偷眼看丹叔叔,他脸上虽然笑着,唯唯诺诺,实际上已经走神了。我和弟弟跟他亲切,但这个话题终究还是不敢参与。我们也知道姨妈观念是老观念,但关心是真关心,怕丹叔叔今后没人相偕相伴,落得孤苦。一时好安静,好尴尬。


“给你吃个鸭脚板,娃儿卤得好。”姨父直接把鸭脚板送到姨妈嘴前,姨妈躲闪不及只得啃将起来。等她匀出嘴时,丹叔叔已经在谈“引力波那个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巨大意义”了。


他们离开时纷纷穿外套。我忽然发现丹叔叔那件被姨妈称为“棉袄”“显老”“乌突突”的黑外套,其实是一件羽绒服,是PUMA前几年的一款中长款,除了一处细小的银色牌标,只在袖口绣了同色的狮子,设计上整体非常沉默。丹叔叔的黑裤子,他侧身我才看到,三道白杠杠,是阿迪经典的防雨绸裤,能百搭一切正装以外的上衣。再看丹叔叔的黑鞋子,看不清,但他往里套时,我发现他根本没系鞋带,穿运动鞋不系鞋带,这种做派大概在姨妈看来是要惊呆的吧,怎么可以这样潦草啊。然而这是青少年的时尚,透着一种慵懒散漫的酷。


我意识到一个有趣的秘密,丹叔叔绝不是大家想当然认为的,过得孤单糊涂,对自己缺少规划,他实际上是精致的,严谨的,美对于他来说才不是不留意,他恰恰太留意。他是被音乐启蒙的,对美有强烈的需求。


“丹叔叔。”我悄悄说。姨妈姨父已经先一步出门。


“啥子?”


“您这身衣服怎么会显老呢,平均年龄也就二十出头吧,比我年轻一半都不止啊!”


丹叔叔一愣,继而大笑,又怕姨妈听见,他压了又压,看得出来他有点小小的得意,好像终于酒香不怕巷子深。


“刚才姨妈说你你咋个不解释喃?”


“姨妈真心为我好,我心头感谢她都感谢不赢,我又何必扫她的兴喃?”


狡猾的丹叔叔。


我送他下楼,看他骑车远去。他背上斜背的那个包,在初春淡薄的阳光下泛出金属的幽光。我忽然想起我曾放进购物车的一个包,阿迪达斯运动包,是种暗哑的金棕色,跟丹叔叔这一个很像。最终我没买,因为担心自己已经过了这个年龄,不好意思努力再去显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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