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幸得诸君慰平生 > 旧日的盛装(下)

旧日的盛装(下)

前段时间为了离医院近,我爸妈住在姨妈姨父家。我爸一再表示歉意,但姨父倒很开心,因为儿子媳妇回来不多,家里太寂静了。


“你们干脆就真正搬过来,不要回去了。”姨父说:“这下你们就可以天天帮我喂鸟和乌龟了!它们再也不会饿死了!”他边说边歪头看一眼我姨妈,带着冷笑。鸟和乌龟在这个家里已经好些年,但姨妈始终淡淡的,嫌它们脏。它们在她手下讨生活难免饥一顿饱一顿的。姨父心疼它们,对我爸妈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什么?!”我妈嚷:“乌龟怎么还活着呢?鸟是不是要喂虫子?……我不给你管哈!脏死了!”


姨父忘了我妈和他老婆是亲姐妹了。


“我管我管!”我爸很不高兴,在他看来我妈这就算忘恩负义了。他柔声问姨父:“乌龟都喜欢吃些什么啊?”


“鱼内脏。你们去鱼摊摊上讨些新鲜的鱼内脏,肠肠肚肚甩给它,它最喜欢。”姨父道。


“呃……这么恶心————我管我管!”我爸说。


他们四位虽然一向亲厚,平常走动也频繁,但从没像现在这样生活在一起,我妈和姨妈都挺兴奋。


有天我回去探望他们,看见大床-上堆了好多衣服,粗看并不是时令衣服,细看是旧衣服,凑上去再看,原来是老衣服,少说也得二十几年了,统统是他们一家三口在八十年代的行头:有姨妈的缎子棉罩衣,富春纺的裙子,有姨父的化纤的西装,几条五彩的领带,我表弟的花里胡哨的毛衣,还有几大摞棉衣棉裤绒衣绒裤线衣线裤。


看见这些老衣服,既亲热喜欢,又伤感。仿佛穿着玫瑰红缎子棉衣的姨妈就在眼前,辫子盘起来,脖子上翻出里面的白毛衣领,麻花呢的裤子脚下是一双系带黑皮鞋,走在进我们院子那条路上,牵着我表弟,一个四岁的大脑袋皮猴儿。皮猴儿被梳洗得油头粉面,额心还点了一点红,雌雄莫辨的自己还挺得意。姨父不穿棉衣,穿西装,里面层层叠叠地,几乎穿了他所有的毛衣,不过最终还是有阔大的白衬衣领子伸出来,只不知真假。我从窗户早就望到了他们,大笑大叫着地跑去开门,那时的门都小,开门的一刹那,他们三个顶天立地光光鲜鲜地站在门框里,像一幅画,我永远忘不了。


“这些旧衣服我好喜欢!”我趴在上面叫道。


“都送给你,我才懒得要。”姨妈无力地回答,她坐在沙发上,正对着老衣服发愁,这么一大堆收拾起来太费劲了。我一问才知,原来是姨父一大早翻箱倒柜,把旧衣服全都搬出来堆在床-上。为什么呢,他说因为今天社区里通知,晚上要停电。他跑去小卖部蜡烛已经卖完了,没办法,他只得自己动手做一盏油灯。


“自己做油灯?”姨妈我爸我妈都觉得匪夷所思,停电么早点睡就好了,做什么油灯?但姨父非要做,还说是怕我妈我爸眼睛不好晚上容易跌到,我妈我爸被他绕住,只得惊愕地沉默了。


“可是做油灯跟老衣服有什么关系啊?”我感觉姨父的匪夷所思是链式的。


“他说他记得一件旧线衣特别合适,反正都破了,可以拆一节棉线下来。”


“啊拆一节棉线下来?”


“嗯,只有棉线才可以。”


“才可以做啥?”


“做啥?灯芯啊!”


姨妈对我的迟钝感到诧异,在她看来做油灯和翻出一堆老衣服具有必然的联系,这能有什么悬念,明明白白的啊,中间的推导都是多余。


我姨妈原本是个单纯的人,在父母身边长大,五六十年代的一切苦难困厄都由哥哥姐姐挡住了承担了,或者自己运气好躲开了,所以性格开朗爽利,高兴生气都在脸上。可因为我姨父,姨妈常常会陷入一种复杂矛盾的情绪,一方面抱怨我姨父太“费”(四川话顽皮捣蛋),整天折腾各种把戏玩意儿,一方面又深以为骄傲,因为姨父并不像那些学问大的人一样呆气,而是古灵精怪,过日子很有创意。


姨妈不管是抱怨还是骄傲,表述出来所用的词句都是一样的,“他咋个像个娃娃哦!”究竟是抱怨还是骄傲,全在表情。姨父根据长年见风使舵的经验,“笑起说的就没事,垮脸说的我就危险了。”他总结道。


他们大概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相爱,相爱最久的夫妇。


看看这一床的老衣服,姨父的老衣服,西装、衬衣、夹克、中山装,还有领带,全都是我姨妈自己做的,用一台蝴蝶派缝纫机。西装是当时时兴的阔领,两大片摊在胸前。肩膀的夹层里藏着海绵垫子,支到肩膀以外很远的地方。没有收腰,底下微微张开像裙摆一样。后面虽然没有忘记开气儿,却不够深,仿佛对开气儿的事不够坚定。衣服的好坏我不评价,因为我是很爱我姨妈的。我只记得当时姨父穿起来的样子,上半身像套在一个竖着的牛皮纸信封里,并且失去了脖子。但那不是衣服,那是爱情啊。不然他怎么肯穿。


他还穿去上课。姨父那时是哲学系的青年教师,做班主任。他的班级里有我一个高中的男同学,他对他崇拜得不行,因为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师。“教我们跳舞!”男同学激动地笑道。原来有一次班会,原本是要带领班级一起严肃讨论个什么事儿,处理个什么人,全体要表个什么态,还要把深刻反思的什么结果纪录下来等等。但姨父三言两语说完,然后吩咐:“男生把桌椅板凳都抬到教室后面去,女生拿扫把扫一下地——下面,我来教大家跳一种舞,交谊舞。”全班同学都惊呆了,哪有这样的啊?但也都颤颤巍巍地上场了,我男同学说很多人就是在那次班会上,跳了人生第一场慢三。


“他好有风度啊,风度翩翩啊——”我同学捶着自己心口感叹,“他穿了一件棕黄色的西装,多好看的,好洋盘哦——”


我这同学成绩比我好太多,我最服他的就是他从初一起就具有中老年的客观了,但他居然说好看。我不能想象套在牛皮纸信封里怎么能风度翩翩。我总觉得姨父和这西装是离心离德的,即是他的身\_体向后转了,这西装也还是朝前的,它根本不听他的。


而姨妈是怎么说的呢,关于这件她亲手炮制的衣服,她没有专门发表过声明,只是无意流露过。那是我很大以后陪她去逛街,在人民南路上把各色成衣店一间一间地看过去,看到观奇洋服订制店。橱窗里的木头模特故意穿着一件尚在缝制中的西装,算是店家水平的展现,料子怎么挺括,裁剪怎么精致,针脚怎么细密,都luo露着,表示再苛刻的目光他们也禁得起。姨妈停下来,仔细地观察,我俯在她耳边道:“观奇洋服是那种量身定做的铺子,多高级多有名的,人家裁缝手艺都巴适得……”


“有啥子嘛?”姨妈瞪我一眼,“早先我还不是打得起,他们那些技术我还不是都会?有啥了不起嘛?我打的那几套你姨父穿起多提劲的你搞忘啦?”


因为我们凑近去看了一会儿,里面早有两个店员迎上来,笑容可掬,然而她们正好听见我姨妈的这些话,登时都石化成盐柱子,看着我姨妈昂然踱开。


我姨妈所以这么自信,还真不算盲目,有我姨父的风度翩翩在那儿证明着嘛。他愿意穿她做的一切。她看画报上有夹克,就给他做夹克,她同事从上海带回来的衬衣,她拿回来做样子,电影里男主角打的领带,她也照着买相像的碎料子裁一条。她全力以赴地打扮他,他也就乖乖地花团锦簇了好多年,直到她腰不舒服,踩不了缝纫机了。


只有一次他表示过一点迟疑。那天我姨父下班后去了菜场,但回家时竟然没买什么菜,他看上去有一点懊恼。


“你要不然还是去商店里头给我买一件衬衣算了。”他说。


“为啥?”姨妈问。


“刚刚我在菜场,有两个农民喊我哥子……他们看到我那些同事,我们系的小罗小陈都在卖菜噻,农民喊他们喊老师,车转身喊我还是喊哥子……”


姨父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他跟菜农小贩的关系一向很亲切,本来叫他一声哥子他也挺乐意,但今天他忽然意识到叫他哥子仿佛不完全是亲热,应该算是一种评价,大概是不是可能也许……觉得他……像他们一样乡土……甚至有些村里人都比他还要……那个什么一些……


姨父知道故障出在……衬衣上。


这件衬衣跟其他所有的衬衣一样,都是我姨妈自己裁剪、踏缝纫机缝制的。料子我不懂,反正是布的,但现在想,那种布恐怕不适合做衬衣,因为该硬的地方软,比如领子袖口本该挺括,结果人体热汽一蒸全都像春饼皮子一样瘫了;该软的地方又硬,比如下摆本该垂坠一些显得合体,结果偏偏支楞着,害得我姨父像个人形风筝。总之这衬衣到底是好是坏我不评价,前面说过了,我是很爱我姨妈的。


“新打的得嘛,昨天晚上才打起的,衬衣领带都是昨天晚上打起的。”姨妈说。领带我看见姨父团起来了,紫蓝白红相间的一团,团得再小也斑斓耀眼。


原来我姨妈缝衣服都是在晚上,等孩子睡觉以后。那时姨父教学还是很辛苦的,常常备课到凌晨。他不睡姨妈也不去睡,就在边上一边缝缝补补一边陪着他。他们家的衣服就是在这些夜里做出来的。


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并没有下文,我们很快就吃晚饭了。反正之后这件衬衣我姨父还一直穿着。要说的话只有一个尾声,现在我在床-上的老衣服堆里又看见了它,拎出来一摸,料子已经“穰”了(四川话,接近烂的程度),袖口领缝处都磨出经纬,腰上拼接的地方裂开一个一寸上的口子,因为我姨父中年以后有一点发福了。


在线阅读网免费看书: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