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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5)

1

在我看来,中世纪对罪行的看法是非常个人化的。在但丁笔下,诈骗之罪比杀人之罪更为恶劣。所谓的罪行并不是犯法,而是亵渎了一部分自我,人们会根据你亵渎的那部分自我对你进行惩罚。在但丁简明的地狱结构里,-yin-欲之罪不如易怒之罪严重,而最严重的是冒犯至高权力。

这在我们看来有些奇怪,因为我们是根据施害者对受害者的伤害程度来衡量罪行的(不是罪孽——唯一的罪孽就是性)。那种无法归类的,没有受害者的罪行,令人想起古人的思维方式。不过,我对那些老观念倒是很感兴趣。我并不是要重拾那些观念——毕竟,由某种外在的权威来告诉你如何使用自己的能力才是正当的,这太离谱了;那些凌驾于人的身\_体和情感之上的理由,也都荒唐可笑。但是,老观念也有其理智且深刻之处:谋杀、盗窃、殴打等行为既冒犯了施害者,也冒犯了受害者。如果我们能这样想,犯罪行为也就会减少了。我根据电影和电视中的主流观念推断,人们普遍认为,犯罪就是指某人抱着侥幸的态度违反规则;毫无疑问,谁都可能违反规则,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嚣张地以为自己能逃脱惩罚。因此,规则的维护者把这种嚣张气焰打压下去就显得至关重要了。电视里的犯罪就是两股势力之间的较量,这种观点微妙地鼓励了那些大胆的人去挑衅规则。一些著名的规则维护者之所以受人喜爱,是因为尽管他们站在正义的一方,但他们也会破坏规则,会采取非正统的方法。

其实,除了害怕被发现和受到惩罚,那些非法侵入住宅、偷窃和杀人的人还会付出其他代价。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代价,因为我没有体验过犯罪。但我觉得,他对自己和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的认知肯定被动摇了,其中肯定掺杂了些许伤痛、些许裂痕和绝望。当然,除了那些犯罪的人,我猜其他人也常有这样的感觉。有时,最可怕的罪行往往却是完全合法的。所以,或许说这些都没有意义,或许想把犯罪这回事说清是不可能的。但是,古人对罪行的理解给了我们重要的启示,尽管还需完善,但难掩其智慧之光:好的人生就是任何一部分自我都没有被扼杀、被离弃,各部分自我之间也不曾相互压迫的人生,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个体才拥有成长的空间。但空间也是需要代价的,任何事都需要代价,而且不管我们做何选择,都不会乐于付出代价。

米拉就像当初陷入奴役一样突然获得了自由。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她本可以拒绝离婚,也可以爽快答应,不提任何要求。可最终她同意了离婚,并向诺姆要了一大笔钱,说是她十五年来服役的报酬。诺姆很吃惊,他没想到她是如此看待他们的婚姻的,可同时,他也不忘争辩要扣除她吃穿用度的费用。

离婚并没有给她美好的自由,感觉更像是在暴风雪中被赶出了因纽特人的冰屋。天地广阔,但处处冰冷刺骨。

她心灰意冷,坐在桌前一页一页翻看记满她辛劳的纸,同时查看有哪些公司需要会做这些事的员工。她濒临崩溃。有几天,她就像失控的火车,在家里横冲直撞,拼命地擦洗,从地窖到阁楼,再到每个壁橱,她要把这十五年来的污渍都擦干净。可无论怎么擦,依然无法抹去诺姆的痕迹——那两个孩子。一开始,她偶尔会把气撒在他们身上。其他时候,她就不停地哭,悲恸欲绝,第二天去买东西时还得戴上太阳镜。有时候,她会待在浴室里,泡澡,擦浴油,刮腿毛和腋毛,染发,化妆,试各种衣服,最后再换上旧睡袍。

她开始在白天喝酒。有几次,孩子们放学回家,看到她喝醉了,脚步踉跄。有一次,诺姆回来拿他的东西,发现她喝醉了,还严厉地警告她,如果她再这么“颓废下去”,他就把孩子们带走。她蓬头垢面,穿着打理花园时穿的宽松长裤,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她靠在椅背上,笑了。

“带走吧!”她对他叫道,“你那么想要他们,就带走好了!他们也是你的孩子。长得也像你,跟你一样大男子主义!”

诺姆大惊失色地退了出去,从此再没回来过。每次想起这个场景,米拉都会忍俊不禁。她把这件事讲给玛莎听,讲了一遍又一遍。“哈!‘米拉,我警告你,我要把孩子们带走!’哈!他才不想要他们呢。他们会限制他,让他没法跟他的小-yin-妇厮混。”

然而,到了晚上,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心情越发沮丧。一天晚上,玛莎打电话过来。她们已经习惯了在任何时间都可以打电话给对方,因为再也不用担心丈夫们会抱怨。玛莎凌晨一点打了一次,一点半打了一次,两点又打了一次,可都没人接。她放心不下,于是穿好衣服,开车去米拉家。米拉的车停在车库里,玛莎不住地按门铃,直到诺米睡眼惺忪地来开门。玛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诺米回去睡觉,仿佛凌晨三点来访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近来,两个孩子的生活中出现了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混乱,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他们每天耳闻目睹,却保持缄默。他们神情木然,只管做自己的事。所以,当玛莎在屋里到处找米拉的时候,诺米已经回到床-上,并且睡着了。玛莎在浴室地板上找到了米拉。她的手腕割破了。地板上有血,但不是很多。玛莎把她的手臂洗干净,替她绑上了止血带。她手腕上的割痕并不深,只是割破了小静脉,并没有伤到大动脉。可她仍然昏迷不醒。玛莎把地板擦干净,用冷水帮米拉洗了脸,她这才慢慢苏醒。

“你在干什么,喝醉了吗?”

米拉看着她:“我想是吧。”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哦,对啊。是我干的,我割腕了,我真的割腕了。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嗯,但你方法不太对。”玛莎说。

米拉站起来:“我想喝一杯。”

于是她们下楼去。

“你把孩子们留在家了?”

玛莎点点头。

米拉看了看表:“没关系吗?”

“老天,莉萨都十四岁了,可以自己在家了。”

“好。”

她们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抽烟。

“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好好关心孩子们,可我没有。”

“嗯,我理解。在那么痛苦的情况下,什么都不重要了。”

“是啊,就连报复诺姆也缓解不了我的痛苦。他可能会愧疚一阵子,但更可能因为我妨碍了他的计划而恼火,怪我把孩子们推给他。而且即便这样,他也总有办法的。他有钱啊。我不能拿他怎样,除非杀了他。我若能打他一顿,心里也会好过些,但我不能。我真想一枪毙了他,可也还是解不了我心头之恨。我想让他哭,想让他和我一样痛苦。”

“我想乔治对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哦,乔治忙着自怨自艾,根本来不及生气。他要是会生气,那才新鲜呢。”

“是啊。听着,米拉,你得找些事做。”

“我知道。”她叹息一声。

“回学校怎么样?”

“好啊。”

“那好,”玛莎站起来,“我明天要去学校,九点还有课。中午我在学生活动中心等你,一起吃午饭。然后,我们一起走动走动,看看能做些什么。”

“好吧。”

于是,就这么定了。不需要再进一步讨论什么。此时,她们都非常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她们的任何行为和情感都无须解释。

2

那年春天,塞-尔马到蒙哥马利有人游行;几个长相奇怪的家伙的新歌流行起来,他们给自己取名叫披头士乐队。在米拉那一代人看来,这次游行是值得称颂的。它象征着一代人无法实现的愿望。披头士乐队的音乐似乎有点儿吵吵闹闹的。但两者都没有产生更大的反响。五十年代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都很安于现状。

米拉去大学报了名,准备秋季入学,学校还承认她之前的两年学历。割腕的这一插曲令她冷静下来。她已经努力去死,可却没能办到,所以,她决定努力活下去。她经常在花园里劳作,也没怎么管孩子们。他们回来又出去,只让她做饭和洗衣服,也不是很挑剔。有时候,她看着他们,心里会想,自己对他们的爱是何时、又是如何被磨灭了的呢?她还记得她抱他们坐在腿上,对他们说话,听他们说话。可是,她越往后想,记忆就越发模糊了。他们如今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了,她还记得最后一次爱抚他们是在旧房子里,至少是在五年前。那天,克拉克被一帮孩子欺负了,他哭着跑回家,身上还带着伤。他哭哭啼啼地跑过来,她把他抱坐在大腿上,-搂-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不哭了,靠在她的肩头,眼睛红肿,抽噎着,把拇指塞-进嘴里——如今他晚上还会这样。突然,诺姆回来了,他大发脾气。

“米拉,你要把那孩子教成娘娘腔吗,还让他坐在你大腿上?天哪,你还让他吸手指!你到底怎么回事?”

米拉抗议着,诺姆咆哮着。克拉克急忙爬下来,哭得更厉害了。然后,他被送回了房间。诺姆摇摇头,为自己倒了杯酒,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女-人多么愚蠢和母亲无意识的占有欲。“我不是怪你,米拉,我知道你没有多想。但我告诉你,你得仔细想想。你不能那样惯着儿子。”

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当他们触碰她,她想要伸手触摸他们、拥抱他们时,她就会克制自己?她也不记得了。那又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一个对诺姆唯命是从的世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她只在有必要的时候才打扫房间。她可以穿着旧衣服在家里走来走去。每餐饭都很简单、轻松,而且符合孩子们的口味。时间久了,孩子们都平静下来,他们在家待的时间也更久了,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坐在米拉身边,和她说说话。可是诺米长得太像诺姆了,克拉克的肤色和眼睛也很像诺姆,她看着他们的时候,心里会有些不舒服。他们都是诺姆和她的骨肉。她还记得莉莉是如何推开卡洛斯的手,她极力摆脱他,好像他已是一个大人,正准备袭击她似的。他们聊天时,她发现自己不停地纠正他们的语法错误,提醒他们做作业、帮着干活儿,提醒他们身上脏了该洗澡了。如果他们没有打扫房间,她就会数落他们。这招奏效了。他们不再在家里久待,也不和她坐在一起了。但她并不在乎。

唯一和她有深厚感情的人是玛莎。那年夏天,玛莎过得很糟糕。钱的问题越来越严重,玛莎害怕失去自己的房子。“这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公寓比这房子还要贵。我们去哪儿住呢?我并不怪乔治,不过他在这件事上太浑蛋了。我看,这就是他发泄愤怒的方式。他自己也有公寓,每周还要去看两次心理医生,那可不便宜。我得找份工作。可是,要解决房子的问题,要照顾孩子们,还要去学校,我都不知道哪来的时间。还有大卫,我开始对他失望了。到现在都快九个月了,他还和伊莱恩住在一起。他倒是不时会给我钱,所以我才能撑到现在,可那倒成了他和他老婆住在一起的借口。波士顿的工作没戏了。我觉得他总有找不完的借口。他可真是活在理想世界里啊,两个女-人、两个家庭都以他为中心。他妈的,他可真是妻妾成群!”

但她又害怕因为这件事和他吵架。

米拉怀着极度紧张的心情回到了学校。她只上两门课,过了这么多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捡起来。不过,在地方大学里还有一大群像她一样重回学校的中年妇女,她们发现对方时都很惊奇。她们都怀着同样的恐惧,都有家里的问题要担心。米拉并不是一个人。她的课程感觉挺容易,她下了三倍的功夫去学习,倒不是因为焦虑,只是出于兴趣。再说,她有时间,她有的是时间。

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充满渴望地向往起性生活。她默默回忆起玛莎的故事,想象玛莎和大卫在一起的情景,她在想,自己是否能有玛莎那样的感受。可是,她觉得玛莎和大卫是与众不同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他们都讨厌自己的身\_体。他们一天要洗三次澡。玛莎对自己的生殖器感到恐惧,大卫第一次亲-吻它时,她还想制止他。他喜欢她的阴道,坚持要为她口交,等到放松下来后,她也喜欢上了那种感觉。可一开始总有一阵厌恶感。她也喜欢他的阴茎,几乎是崇拜它,而他一开始也觉得这很荒谬,很恶心。她喜欢口交多于其他性交方式,于是大卫也学会了好好躺着享受。当他们性交的时候,他的阴茎用力地插入,让她几乎晕厥过去;看到她意乱情迷的样子,感觉到她的潮--湿--,他就能达到高潮。他们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欲仙欲死的感觉。或者说,几乎是为了对方而经历那种感觉。不在床-上的时候,他们也好像住在对方身上一般,想要成为对方,去体验对方体验过的生活。米拉想,这就是“超越”吧,好像你能超出自己的本体去生活一样。可这又过于激烈了。她一直琢磨着“过于”这个词。你该如何保持感情持久如此呢?

十月末,有天夜里,已经很晚了,米拉的电话响起来。电话那头,一个微弱而遥远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是玛莎。听不清她是在说话,还是在哭。她的声音很微弱,只是隐约听见声“米拉”,然后就听不清了。然后她又叫了一声“米拉”,就又不说话了。在一片沉寂中,只听到压抑的叹息、抽泣,或是占线的声音。

“玛莎?你没事吧?”

电话里的声音变大了一些:“米拉!”

“要帮忙吗?”

“啊,天哪,米拉!”

“我马上过来。”

她穿上衣服,走进十月的寒夜里。今晚的月亮很早就变成了橙色,此时正在淡去。星星在头顶闪耀,它们像是在为那些年轻的情侣装点天空。或者说,只是在恋人们眼中如此,米拉苦涩地想。她知道玛莎的问题来自大卫。

玛莎家的大门没锁,她直接走了进去。玛莎正坐在浴缸边,趴在马桶上。她手里拿着一个瓶子。米拉走进来,她抬起头。她的脸是浮肿的,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她的一个鼻孔又红又肿,血流如注。她穿着睡-衣,肩膀露在外面,也是又青又紫。

米拉惊叫一声:“天哪!”

“别给他打电话,他站在他们一边。”玛莎说着,突然控制不住,把脸埋在掌心,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起来。

米拉任由她哭。她轻轻地拿走她手中的瓶子,看了看,是催吐剂。妈妈们都知道它,这是用来让宝宝呕吐的,当你怀疑你的孩子误食了祖母的安眠药时,就会用上它。

“你做了什么?”

玛莎在抽泣,说不出话来。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然后大呕一阵,吐出一堆夹杂着软绵绵的碎末的液体。米拉等她吐完,用冰凉的--湿--布给她擦了擦脸。玛莎不让米拉打扫厕所。“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我已经为孩子们擦过无数次了。”

“我也是,我已经习惯了。”

“你才没有习惯呢!”玛莎坚持说,然后,她跪下来,把马桶刷干净。打扫完之后,她站起来:“好了,我感觉好些了。”

“你做了什么?”

“吞了一瓶安眠药。”

“多久以前?”

“在我服催吐剂的十分钟前。”玛莎说着,笑了。

“我要洗个澡,然后让这地方通通气。”她说。

“我得说,你是个特别合作的自杀者,”米拉笑着说,“介意我喝一杯吗?”

“喝吧,给我也倒一杯。”

玛莎去洗澡了。米拉坐在玛莎的卧室里,一边喝酒,一边抽烟。自己吐的东西还得自己打扫干净,自己用过的厕所还得自己冲洗。可不是吗?除非你是个孩子。你不能让孩子们去做这些。不过又凭什么不能呢?玛莎的卧室朴素而雅致。里面布置得很简单,也没有多少东西,但墙上挂着装裱考究的、精致的版画。还有垂挂着的、花纹精致的落地窗帷幔。屋子里非常舒适、非常美好。平衡,平衡。生活中是需要平衡的。

玛莎进来时脸色很难看。她那精巧的脸上有了深深的、忧愁的纹路,嘴角也生出了苦涩的皱纹,眉头紧锁着,眼睛浮肿。她在床尾坐下来,接过米拉递给她的酒。米拉看着她,等待着。她啜了口酒,抬起头来。

“嗯,就是那么回事。”

米拉倾听着。

“大卫今晚过来吃饭,”她说,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揭开那疼痛刚刚有所缓解的伤口,“我们打算小小地庆祝一下。他的论文被收录进了《比较文学期刊》,他很高兴。我也为他高兴。你知道的,我最近很少做饭,工作以来就没什么时间了。可是今天下午,我跑东跑西,专门去买了做菲力牛排的里脊肉和新鲜的芦笋。我昨天特意炖了只鸡,我的孩子不喜欢吃炖鸡肉,这是用来做意式烩饭的。我还买了一小罐鱼子酱,真的算很挥霍了,还煮了鸡蛋。我还买了新鲜的草莓,草莓已经快过季了,贵得吓人,还买了红酒。依我说,这可真是一顿大餐。我很开心,一切都感觉很美好。能为他做这一切,我真的很快乐,我愿意永远为他做这样的事。他坐在那儿,看起来那么帅气。他风趣地描述同事听到他的文章被发表时的反应。他们系的人忌妒心强,老喜欢背后说闲话。他很风趣,但真的理解他们。你知道吗?他和大多数男人不一样,他听到别人说坏话,还会考虑他们的感受,所以,他很有趣。”

她又抿了一口酒,然后弯下腰去擦鼻子。她吸吸鼻子,血和鼻涕一起淌出来。她擤干净鼻子,站起来,可还是不太通气。

“他带了干邑白兰地过来,我们坐下来,用高脚杯一起喝酒。莉萨在她的房间里做家庭作业,杰夫已经睡着了,我们坐在客厅沙发上,离得不太近,因为我想望着他。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我们都有点儿醉了……”

她开始哭起来。米拉等待着。

她又重新抬起头来:“后来莉萨也睡了。我靠在沙发扶手上,看着他,沉浸在这种氛围中,我感觉很温暖、-撩-人又惬意,就那么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突然,他转过身,一脸严肃地跟我说:‘玛莎,我有话和你说。’”

她一边说一边哭,说几个字就要喘几口气。

“我还沉浸在美妙的氛围里,并没有注意他的语气,于是伸出手,说了句‘亲爱的,你说吧’之类的蠢话。他拉着我的手说:‘玛莎,伊莱恩怀孕了。’”

“他双手捧着头,我站起来大叫:‘什么?!’他把脸埋在掌心里,不住地摇晃着,我才发现他在哭。我挪过去抱-住他,-搂-着他的背,摸着他的头,抚慰他。他开口了,他说那是个意外,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还说,她想套住他,因为她知道他想离婚。我也哭了。我摇着他说:‘好了,我理解,亲爱的,没关系,会好的。’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可我的大脑一直嗡嗡地响,火气越来越大。等他不哭了,我一把推开他,坐下来朝他大吼大叫。意外?他们什么时候又睡到一起了?若不是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意外?好吧,是骗我的,我也一直知道那是骗我的。可是,她知道我的事,也知道他想离婚,他怎么能相信她会避孕呢?他怎么就一点儿都没防备呢?当时我想起来,他说过想要一个儿子。他爱他的女儿,可是……”玛莎苦涩地笑了,“看着他的脸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的真正想法。他从没想过和伊莱恩离婚。我为他毁了自己的生活,但他却从没想过要破坏他自己的生活。我看着他,真想杀了他。我怒吼着向他扑过去,踢他,抓他,破口大骂。他只是一味地躲避。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但他也没好到哪儿去。我把他赶了出去。那个狗娘养的浑蛋、杂种、王八蛋!”她又失控了,愤怒而痛苦地叫喊着,抽泣着。孩子们的卧室房门紧闭。玛莎哭了半个小时。“啊,天哪,我不想活了,”她最后叹息一声,“太难受了。”

3

读到这里,你会发现我们所有人常常说起一个词:他们&。而我们所指的就是——男人。我们都曾毁在他们手里,但还不仅如此。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还有朋友,我们的朋友也曾毁在他们手里。而我们的朋友又有她们的朋友……但还不只是和丈夫的相处问题。我们听说了莉莉的朋友埃莉的事。她的丈夫布鲁诺是个非常残暴的人。后来,她和他离婚了,可是离婚后,他还会半夜闯进家里打她,她却无法阻止他。真的,就连警察也帮不上忙,因为屋主还是他。她的律师也无能为力。也许律师是有办法的,但布鲁诺威胁过他,他可能害怕了。所以,没有人能帮她。她不想去警察局投诉布鲁诺,她不想让他丢了工作,她尤其不想让他坐牢。可最后,她却不得不那样做。他确实丢了工作,但没有坐牢。只是他再也不会给她钱了。的确,她赢了。可是赢得了什么呢?“靠福利救济的母亲”这样一个身份而已。

还有桃瑞丝的故事。罗杰想离婚,她很生气,于是狠狠地敲了他一笔。她要他每年给她和孩子们一万五千美元,毕竟他年薪有三万五。当初结婚后,她就辍学了,并支持他完成了三年的学业。她同意把鸡蛋放进他的篮子里,因为这是他想要的,可之后他却打翻了这个篮子。你没法责怪她。她今年三十五岁,已经很多年没出来工作了。她以前做过打字员。她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工龄。但罗杰对法官的判决很不满,于是跑到国外去了,她联系不上他。他每个月会给孩子们寄一百美元,可是有三个孩子啊。她毫无办法。

还有敢在离婚后找情人的蒂娜。菲尔也有一个情人,但那是不同的,孩子们又没有跟着他。他说,只要她还和那个男人混在一起,他就不会给她钱。如果她告他,他就把孩子们带走。他用威胁的口吻说:“这个国家的任何一名法官都不会把孩子判给一个留宿男人的母亲。婊子就是婊子,你可别忘了。”仿佛他自己就是全知全能的法官一般。事实也许并非如此,但蒂娜太害怕了,根本没去细想。她说:“菲尔,他是个很好的人。孩子们也喜欢他,他对孩子们的关心比你多多了。”这根本不管用。如果他们之间的问题是她以为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那还可能有用,但他却把它当成权力的争夺,并对她嗤之以鼻。结果,蒂娜没有告他,他也就没有给钱。所以,她也靠福利救济。如果你想知道那些靠福利救济的母亲都在哪里,问问你身边那些离了婚的女性朋友吧。靠救济金生活,听起来很容易。可是,它除了带给你耻辱和愤恨,并不能让你过上很好的生活。对女-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当她们看着自己的孩子时,又会欣慰地笑了。

我们所有人都听过这样的故事,不断有人说起,好像每个人都会经历离婚似的。一段时间后,你就不再问是谁的错;再过一段时间,你甚至不会问为什么。我们都曾无缘无故地结婚,而现在,我们又都无缘无故地离了婚。后来,这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我们并不觉得世界因此崩溃了。结婚久了,你就知道婚姻是多么脆弱。我们都曾听过新闻评论员们虚情假意地感叹离婚率太高。困扰我们的并不是结婚与否,而是我们都太可怜了,被人侵犯隐私(就连诺姆有时也会查看米拉的邮件——他说他有这个权利,因为房子是他的),被人殴打,受尽各种委屈。可是,从警察到法庭,再到立法机关,没有一个人站在我们这一边。有时候,甚至连我们的家人和朋友都不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三五成群,不安地聚在一起,痛苦地埋怨着。就连我们的心理医生都不站在我们这边。我们骂他们&骂到吐,也不过是把导致消化不良的东西吐出来而已。而恶疾本身仍会长期地、慢慢地折磨我们。我们明知法律是为他们&而定,社会是为他们&而建,一切都因他们&而存在。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改变这种现状。我们只是隐约觉得美国存在某些严重的问题。可我们只能爬进自己的洞-穴-,努力生存下去。

4

经过一番周折,乔治和玛莎又复合了。他们复合主要是因为钱,而且乔治真的没法一个人生活,所以,幸亏玛莎遇上了麻烦。不过,乔治真是一个不错的人。即便生气的时候,他也不会旧事重提。其实他也用不着这么做,和大卫的那段感情彻底毁了玛莎,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圣诞节过后是复活节,然后夏天到了。诺姆坚持要离婚,米拉拖着不离。她计算着结婚这些年来,她兼任管家、保姆、洗衣工、司机,以及妓-女(现在她就是这么觉得的,那一直是最令她痛苦的角色),所应得的报酬是多少,然后把账单交给了诺姆。

“钱全都是你的。你以前说过,你就算住旅馆也可以过得很好。你就当十五年来你一直住在旅馆里,所享受的这些服务都是付费的,这就是你应付的报酬。”

诺姆气坏了,他的律师也气坏了,就连米拉的律师也觉得她疯了。他们拿着她的账单讨价还价,最后终于算是谈妥了。米拉和她的律师知道,尽管诺姆的收入很高,可是法官不会答应她的要求。她得到了房子的居住权(因为有房贷和共同所有权——如果她搬出去,可以得到房价折现的一半)、汽车(已付款,一九六四年产的雪佛兰)、每年六千美元的赡养费,还有每年九千美元给孩子们的抚养费(直到他们满二十一岁)。米拉算了算,算上房子、家具和她的衣服,他们结婚十五年间她每年得到两千美元,而离婚后,每年能得到六千美元。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协议,但如今,米拉已经像块椒盐饼干般脆弱。“我看这也不算是苦役了吧。除了吃住,我还得到了其他报酬。”

米拉在学校的成绩很好,而且她也喜欢回到学术工作中去。玛莎活下来了,萨曼莎活下来了,莉莉也勉强活下来了。孩子们在长大,日子在继续。米拉的表现很好,甚至很出色。老师们建议她继续攻读博士。米拉听了《埃莉诺·里格比》&[1]&,她觉得,流行音乐也发生了变化。莉莉又发病了。玛莎取得了学士学位,进入了法学院,她没有精神错乱。米拉写了申请,还让老师写了推荐信。马丁·路德·金被杀了。罗伯特·肯尼迪也被杀了。“美莱村大屠杀&[2]&”发生了,尽管当时我们还蒙在鼓里。米拉收到两封信,通知她被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录取了。她坐在那儿看着信,简直不敢相信。诺姆再婚了,他娶了那个被米拉称为“小-yin-妇”的女-人。诺姆打电话来说要买她的那一半房子时,米拉正要将房子卖出去。根据房子在市场上的价值,米拉已经有了一个心理价位,可是诺姆出的价比她的心理价位少了五千美元,他们因此吵了一架。最后,他又加了两千五百美元,她同意了。这样也省得她每天早上把房子打扫干净等待买主了。唉,男人啊,去他的,够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发生的事已经够糟了,何苦再去回味一遍呢。我真不该开始讲这些故事,但我不得不这么做。现在,我要将它进行到底。现在才七月二十六日,学校要九月十五日才开学。就像人们常说的,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米拉把所有家具都卖给了诺姆。她在一所很好的私立中学给孩子们报了名。一九六八年八月的一个早上,米拉把行李装进车里,准备去波士顿。她在屋外站了一会儿,看着空荡荡的家。孩子们和诺姆在一起,明天才回来,到时,诺姆和他的现任妻子就会搬进去。她想,那个女-人搬进去时会作何感想,那可曾是她的家,里面的家具全都是她挑选的,而且精心照料了这么多年。她曾把青春奉献给了它们。是啊。她向房子行了个礼。

“再见了,家具们。”她说。可是,家具终究是家具,它们一动不动地静静立着。

5

离开之前,米拉去拜访了两个人。她先去看望了玛莎。玛莎知道她要来,可是,当她到达时,玛莎正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旧家居服,像孕妇似的,头上包了一块头巾,正跪在厨房里刮着地板上的蜡。

“我一边干咱们一边聊,你不介意吧,我最近忙死了。”玛莎说。

米拉在厨房的凳子上坐下来。她抿了一口玛莎递给她的杜松子酒,和玛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这是玛莎上法学院的第一年。她不知道该选什么专业。她喜欢国际法,可是女-人是不可能学这个专业的。她还讲了一些学院内部的八卦。玛莎长胖了许多。那么多肉堆在她娇小的身\_体上,看上去有点儿奇怪。那些天,玛莎很少和米拉对视。她总是对着墙、地板和刀叉说话,绝口不提大卫。乔治很不高兴。在他们分开的日子里,他已经有了一定独立性,如今觉得玛莎管束他,有了离婚的想法。

“很好笑对吧?他和女同事有一腿,可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想离婚。他想去曼哈顿潇洒。他想尝试以前没尝试过的东西。我简直没法理解,只觉得幼稚得要命。”她笑了。她一点一点地刮着蜡,干得很慢很慢。

“你要是还有多余的油灰刀,我来帮你吧,”米拉说,“按你这个速度,得两周才能干完。”

“没关系,我自己来。我本来就是个完美主义者,就算你帮了我,我也得返工。”

“乔治是认真的吗?”

“你是说离婚吗?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说要在纽约买房子倒是真的。他想念单身汉的快乐生活,”她又笑了,“虽然他在单身时并不觉得快活。”

嚓,嚓,嚓。

“但我就麻烦了。我还要上两年学。我的工作也只是兼职,赚的钱勉强够吃饭。可现在乔治想住漂亮的房子,他已经不喜欢这破地方了。我都没法想象,他哪有那么多钱。几个月前,他工资涨了不少,可他要觉得那点儿工资够买房子,那真是做梦。更何况,我们分开的时候还欠了两千美元的债呢,其中有一千美元是他看心理医生的钱。”

“他现在还去吗?”

“不去了。他现在有我了啊。”玛莎一本正经地笑了笑。

玛莎仍然不看米拉。

她们聊了孩子,聊了未来。玛莎的声音很单调,没有抑扬顿挫。

“你见过他吗?”米拉终于问出来。玛莎停下手中的活儿,把头巾推至额前。

“不经常。法学院在文理学院的对面。有时候,我看到他在一群学生中间,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他看起来还是以前那样。我听到过一些传言,他和一个有夫之妇好上了,听说好像是法语专业的。”

她又开始刮地板。她才刮了不到半平方米。

“你呢?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玛莎站了起来:“再来一杯?”她朝柜台走去,背对着米拉,倒了两杯酒,“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她郑重其事地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真的。好像我从来都没有过任何感觉。他是个浑蛋,但我爱他。你知道吗?我就像《我的男人比尔》那首歌里的笨蛋。只要他开口,我明天就可以回到他身边。我知道我会的。我也不是不打算让他吃苦头,但我还是会回去的。可是,他不会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重新找一个呢?”

玛莎耸了耸肩:“我想找。至少,我以为我想找。可是,我的心思不在这儿了。现在我只想拿到学位,然后出学校。我已经在学校里待了太久了。天哪,我都三十六岁了。”

“我也是啊,可我才刚开始。”

玛莎笑了:“谁说我们没努力过啊。”

“但我和你的感觉一样。好像以前觉得重要的东西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好像再没有什么事情能那样深刻地触动你的心。它也再不会那么痛了。”

“也许是我们老了吧。”

“也许吧。”

米拉离开的时候,玛莎仍然蹲在地上刮着,她已经刮完一平方米的地板了。“祝你好运,”玛莎语气平淡地说,“还有,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是什么意思?互送圣诞节贺卡吗?你怎么跟联系不上的人保持联系?在神经传导至皮肤之前,她就已经把它们切断了,这样对于任何接触,她都不会再有感觉。米拉理解玛莎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但这让她感到可怕的孤独。那玛莎又有什么办法呢?继续去感受?就像莉莉那样?

米拉穿过格林伍德精神病院的庭院。院里有许多草坪,周围种着树,遮盖住四米高的铁丝网栅栏。草坪里也有树,还有长椅。院内还有几个花坛。人们在草坪上散步或者坐着休息。他们衣着整洁,看不出来谁是病人,谁是探病者。走到莉莉的宿舍处,米拉向人打听,一名护士微笑着把她带到草坪一角。几个年轻女-人正坐在长椅上聊天。看到米拉,莉莉马上站了起来。走到一起之后,两人尴尬地抱了抱。米拉动作有些僵硬,莉莉有些紧张。她们心中五味杂陈。

莉莉瘦得惊人,但她穿得很漂亮,比在家时穿得好多了。她穿着整洁的棕色裤子和米黄色的毛衣,还化了很浓的妆,头发也是刚染过的。她向米拉介绍了另外几个年轻女-人。她们也都穿得很漂亮,化着浓妆,涂着浓重的眼影,戴着假睫毛,施着橙色系的粉,涂着厚重的胭脂和深色的口红。米拉不知道她们是病人还是探视者。她们聊了一会儿天气,另外那三个女-人就离开了。莉莉有烟但没火,米拉带了打火机来,她很高兴。“点烟都得找护士,这是这儿的规矩。她们害怕这里的疯子把这地方烧掉。”

“那几个女-人是来探病的吗?”米拉朝离去的几个人努了努嘴。

“哦,不是,她们和我一样,”莉莉笑起来,“这地方其实就是为那些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建的乡村俱乐部。”

米拉环顾四周。莉莉似乎是在说疯话,可周围几乎全是女-人,而且年龄都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

“就没有男人吗?”

“有啊,但都是些老酒鬼。”

“那有没有女的老酒鬼?”

“有,有很多。我们都是没人要的人。”莉莉吸烟吸得很凶。好像她急着抽完这一支,好再点一支,“不过,我的朋友都和我差不多。”她聊起她们,聊起自己。

“我生病之前,去看我姨妈。她说我是被宠坏了,她说她老公还不如卡尔呢。她还说,与大多数丈夫相比,卡尔算是个好丈夫了。姨妈说我应该感谢卡尔,因为他没有欺负我。有时候,我觉得她说得对,但我就是受不了,受不了和他一起生活。我想离婚,所以我才来了这儿。我想离婚,可是,当他走出家门时,我又会一路追出去,抓住他的外套,哭喊着让他不要走。我没办法独立生活,我什么也不会。我该怎么付账单?我这辈子从没付过账单。厨房里的灯泡坏了,我只能坐在那儿哭,以为就要生活在黑暗里了。我哭着求他回来,可是,他回来了我又受不了他,他就是纳粹分子、冷血动物,我一直努力想让他更有人情味。结果,他又把我锁起来了。姨妈加入了一个自杀互助团。自杀互助团啊!她还想让我也加入。”莉莉爽朗地笑着。

“自杀互助团?”

“是啊,你知道吗,她们会在深夜给对方打电话,她们会说‘过了今天的阴霾,明天的天会更蓝’或者‘我在此为你加油,我知道你有勇气度过这一劫’这类的话。”她又笑了,还是笑得那么灿烂,但笑声中已听不出歇斯底里的味道。看她的样子,也没有在发抖了。“我见过她们的广告。上面用大字标题写着‘如果你有任何需要,请给我们打电话’。上面还说,如果你毒瘾犯了或者想自杀,或是遇到任何问题,想找人倾诉,就给她们打电话,后面还附上了电话号码。然后用小号字写着‘周一至周四,中午到晚上十点’。我记下了电话号码,却从没打过。这个时间段里我的心情通常还不错。”她又笑起来。

“问题是,”她又继续说,不时地笑着,“我并不想自杀!就好比我得的是感冒而不是肺炎,别人是帮不上忙的。精神科医生——真是笑话!他让我们都化了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像阿斯托太太家的马一样。我们浓妆艳抹地走来走去,就这样去喝茶,我的天!”

一个矮胖的女-人从草坪对面走过来,独自坐在长椅上。她烫着卷发,神情迷茫。“那是伊内兹,”莉莉说,“她老公很久没来看她了,不像卡尔——他每周日都带着孩子们一起来。虽然待不了多久,但谁又能说他没有尽职尽责呢?伊内兹的老公只是偶尔来一次。我听过他们谈话。我看见她哭了,泪流满面,她哭得很轻,从不大声抽泣,也不会尖叫,就像绵绵细雨。她总是呜咽着说:‘乔,求你了,让我出去吧。我答应你这次会好好的,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真的,我真的会努力,我会去学的。’可是她太聪明了,她才不会傻到去当一个好妻子。”

伊内兹突然从长椅上站起来,跪在后面的地上,看起来就像是在拜那棵树。

“她喜欢昆虫,”莉莉说,“她总在观察它们。她过去在家时经常读有关昆虫的书,可她老公觉得那是有病。她不洗地毯,也不洗碗,只是一味地读关于昆虫的书。精神科医生和她老公的看法一致,他们觉得不能再让她这么疯下去,所以,他们什么书都不准她碰。可她还是会观察昆虫!”莉莉得胜似的欢叫着。

“还有西尔维娅。”她指着一个非常瘦小、干净朴素的女-人说。那女-人的头发精心绾成了蜂窝式,嘴唇涂得就像一道鲜红的伤口。“她老公从没来看过她。她来这儿已经有八个月了。她结婚十五年了,一直想要孩子,可她老公没法生,于是她就出去工作了,在小学当美术老师。她是为她老公而活的。大约一年前,她老公离开了她,和一个有五个孩子的波多黎各胖女-人住在了一起。他们住的地方离她家只有几个街区,她总能撞见他们。她试着一个人生活,可是她太痛苦了。她好恨,她想要孩子,是因为他,她才没有孩子的。她求他回来,她太孤独了。可他就是不回来,还不断地说她多么丑。她看了看那个波多黎各女-人,再看了看自己,终于明白了。她带着所有积蓄去医院做了硅胶隆胸手术,花了两千美元。可是,等她恢复后,护士看着她说:‘真可怜啊,你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吗?’手术彻底失败了。她哭了,可医生照样拿走了她的钱。然后,她擦了防晒霜去找她老公,他终于回来了。可每次做-\_爱的时候,他都会拿枕头挡住她的脸,说他看不下去。她开始觉得自己有病,说他想要毒死她。她说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他却说她疯了。她的情况越来越糟。她变得非常多疑,还会在他工作的时候打电话查岗,甚至睡不着觉。她一直觉得他想杀了她。他把枕头放在她脸上时,她害怕他会闷死她。他带她去看精神科医生,医生问他,她怀疑的是否属实,他发誓说绝对没有,最后,医生说她患了妄想症。于是她就被送到这儿来了。她很平静,但经常哭,为此,他们还专门给她吃药。无论你在生活中经历了什么,只要经常哭,那就是疯了。就连动物都还会哭呢,是吧,米拉?不管怎么样,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哭了,所以,他们觉得该让她出去了,于是通知了她老公。可他来了以后,却不同意她出去。真是个蠢货!他是开着敞篷车,载着那个波多黎各女-人和她的五个孩子一起来的,护士看见他们,告诉了医生。医生找他对质,他承认了,承认一直都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医生很生气,说因为他撒谎,害她在这里被关了八个月。他责怪她老公。但要我说,他怎么就不相信西尔维娅,却相信她老公说的话呢?有可能她说的是实话啊。可他们从来都不这样想。他们总是相信男人。他们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有点儿疯劲。她下周就要出院了,要回去继续和他生活。和她老公啊!”莉莉笑了,“我告诉她,我觉得这个地方已经把她逼疯了!”

“问题是,”米拉试图控制住涌进莉莉脑中的那股疯狂之浪,于是坚定地说,“那些女-人太把男人当回事了。我的意思是,她们把自己的男人当成了一切。男人觉得她们漂亮,她们就漂亮;男人觉得她们不漂亮,她们就不漂亮。她们把决定自己身份和价值、认可或否定自己的权力都交到了男人手中。她们已经没有自我了。”说完便沉默了。

“是啊。”莉莉用悲戚的眼神扫视着草坪上的人,试着再找一个例子同米拉讲讲。

“她们为什么不忘了那些男人,做回自己呢?”米拉坚持道。

莉莉瞪大眼睛看着米拉,好像她是在说傻话。“对,”她说,“我们都知道应该做自己。可具体怎么做呢?”

“你就把他们从你心里踢出去,就像我对诺姆那样。”米拉自豪地说。

“哦,卡尔太冷漠了,太冷漠了。他让我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她聊了很久关于卡尔的事,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别再讲卡尔了!别再想他了!”米拉终于忍不住嚷道。

莉莉耸了耸肩:“卡尔是我生命中最熟悉的人,我的生活里一直都有他。我留在家里,他去闯荡世界。年轻的时候,我有精力,可慢慢都磨没了。厨房的灯坏了我都不知道怎么修。你知道吗,那灯泡很有趣,是那种长长的,叫什么来着……荧光灯?我都不知道商店里有这种灯卖。我以为它们永远都不用换。卡尔去商店买了一个回来,他爬上梯子,取下天花板上的塑料方块,拿出旧的灯泡,再换上新的。我不懂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怎么什么都会呢?而我只会坐在黑暗里哭。

“卡尔,那个机器人,他把自己杀死了,所以也能杀死我。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像自动机械一样走来走去。我不停地喊啊,叫啊,所以,他把我关在了这里。在哈勒姆区,政府通过提供海洛因来控制黑人,而数以千计的医生让家庭主妇服用巴比妥酸盐和镇静剂,让她们保持安静。当毒品不再管用时,他们就把黑人关进监狱,而我们就被送到这儿来了。不许吵闹。我读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每吵闹一次,你就会更安静一分。’这一次,他不会让我出去了。他永远都没钱带我出去吃饭,但他宁肯每年花一万两千美元把我关在这儿。

“他怎么会想我呢?我只是他的麻烦。他带孩子们去吃麦当劳,他花钱请人打扫卫生。他也不想念性爱,我们从来都不做-\_爱。我曾因此去找过律师,他说,如果一年能有一次性生活,你就不能因此提出离婚。反过来也一样吗?男人也一年一次。我喜欢做-\_爱,所以他就不做了。有时候,我洗完澡,躺在床-上,他也会去洗澡。那时我就会非常兴奋,因为他从不在晚上洗澡。于是我从床-上跳起来,穿上我最漂亮的睡-衣,躺在那儿等他。我听见他在浴室里一边刮胡子一边哼歌,就变得欲火焚身。可是,他回到房间,-上-床后就关了灯,转过身去,说:‘晚安,莉莉!’你知道吗,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开心。他简直是虐待狂,是纳粹。我当然是又喊又叫,还能怎么办呢?他为什么非得那么做不可?就算他用枕头遮住我的脸我也不介意,我真的太想要了。我也曾试着找情人,可我做不到,太愧疚了。我还试过自慰。医生说我里面很干,像个八十岁的老女-人。他试着教我自慰,可我就是学不会。卡尔,谁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啊?他把我关进一个充满了激\_情和性爱色彩的箱子里,可却一直用橡胶管子给我泼冷水,把我的欲望浇灭。我又了解他什么呢?我只是嫁给了一副皮囊而已。”

莉莉仍然住在那里。米拉已经几年没见过她了,我也是。并不是因为我不关心她,只是,有时候,我已分不清谁是谁,我觉得我就是莉莉,或者她就是我。如果我见到她,我分不清我们当中是谁站起来去亲-吻对方,或是沿着石板路走到大门口,走进停车场,发现院子里的人和车里的人其实没什么两样。即便我坐在车里,我也飘然物外,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我的身\_体在开车,坐在座位上,可我的灵魂还在医院里,我的声音在那儿疯狂地回荡,无休无止。莉莉有无穷的精力,她的眼睛明亮,声音高亢。她永不疲倦,永不认输,永远有话要说。她谈论穆斯林女-人、中国女-人和那些奉行大男子主义的国家的女-人,比如西班牙、意大利和墨西哥的女-人。“所有女-人都是一体的。”她说。我知道,这不是她从书里看来的,因为她根本就不看书。“当我听说她们的事情时,我并不觉得自己置身事外,我觉得这也是在说我。我觉得,我们是她们的转生。我甚至记得,从前、在别处,我是另外一个女-人。我背着沉重的柴垛,弯着腰,慢慢地往希腊的山上爬;我戴着面纱、偷偷地走在街上,担心自己真的被人看见;我因为裹脚,连路都走不稳;我做了-阴-蒂切除手术,成了丈夫的所有物,没有性快感却要痛苦地生产。在我生活的国家,法律允许丈夫打我、将我锁起来,惩罚我。”

其实,莉莉和我并无不同:她在那些门里面,我在这些门里面。我们都疯了,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绝望地摸爬滚打。只是我有一份工作,有一个固定居所,我得自己打扫房间、自己煮饭,我不用一周遭受两次电击。他们以为,电击就能让你忘了已知的事实,真是奇怪。或许他们以为,如果狠狠地惩罚你,你就能假装忘了那些事实,就会乖乖地做家务。我早就发现,想让人觉得你神志正常,秘诀就是伪装。你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知道。莉莉也明白这一点,之前两次,她就用了这一招,假装很温驯,假装为自己犯的错而悔过,于是,他们就放她出去了。可现在她太愤怒了,也不想假装了。我给她写了封信,告诉她乔治·杰克逊的事,可她并没有回信。

米拉给了莉莉一本关于昆虫的书,让她转交给伊内兹,却被一名护士发现了。她拿走了书,伊内兹就发疯了,她凶猛地袭击了那名护士,结果被关进了特殊病房。她在那里要穿约束衣,而且每天都要遭受电击,每天早上不准换衣服,也不准化妆。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在俄罗斯,如果你不同意政府的观点,他们就会把你关进精神病院,这里也如出一辙。总有人会让你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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