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18
寂寞是一种隐形的疾病。自从霍格离开以后,拉蒙娜就像安眠药不起作用的那几个晚上,独自看着自然保育频道播放的野生动物纪录片里的那些动物。那些动物已经被禁锢得太久,以至于当所有栅栏都被移除时,它们完全不会尝试脱逃。任何被关在笼子里够久的生物,对未知事物的害怕程度反而更甚于监禁。一开始,她还只是待在室内,因为她仍能在室内听见他的笑声;当他脚趾踢到吧台后方低处的台阶时,他会发出惨叫,用自己惯用的方式咒骂。他们一辈子共同生活在这栋建筑物里,而他却仍然没搞懂那道该死的台阶在哪里。然而,你隔离自己的速度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当你在室内生活的时间超过室外时,那些日子变得模糊起来。时间在街道另一边一年一年地过去,而她却仍绝望地尝试让毛皮酒吧和楼上公寓的一切,以与他死时完全相同的方式继续运作下去。她害怕她走进大千世界后就会忘记他。她走进超级市场,回家时可能会发现,他的笑声已经不见了。十一年转瞬即逝,除了她儿子以外的所有人都认为,她已经发疯了。她成了被困在自己的时光机器里的时空旅人。
人们有时会说:悲伤是心理上的,思念是肉体的、有形的。一个是伤口,另一个是被截断的四肢,一如用枯萎的花瓣来比较被折断的茎。任何长得离它所爱的事物够近的东西,最后都会共享相同的根。我们可以谈论损失,我们可以治疗它、给它时间,但生物学仍逼使我们根据某些规则过生活:从中间被折断的植物是不会痊愈的,它们会死。
她就站在门外的雪中抽着烟。连续抽三根烟。她从那里就可以看见冰球馆的屋顶,熊镇青少年冰球队以一比零领先时的吼叫声像是要将主街道上的每栋建筑物掀垮,仿佛要将整座森林连根拔起,再将它塞到湖里。拉蒙娜试着朝街上跨出一步,向人行道跨出一步。她的手摸索着背后的墙,她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即使户外是零下的低温,汗水仍然浸湿了她的衣服。她走回温暖的屋子,关上门,关上灯,躺在吧台的地板上,手上拿着霍格的照片。就在那道台阶旁边。
人们说她疯了。只有对寂寞一无所知的人才会这么说。
即使连一秒钟都还没上场,亚马就已经怕得要命。当他跟着凯文和其他球员登上冰层时,观众起身高声吼叫。他的耳朵砰然作响,他直接走向板凳区,非常坚信:自己就快要吐出来了。总有一天,他将会回顾这一刻,察觉到:这种感觉从未消失,不管他多有成就。
开赛一分钟内,凯文就抢先得分,这绝非巧合。每场比赛中,在对方后卫群意识到他有多厉害以前,他似乎就能获得一扇狭小的视窗,他的腕关节动作流畅,轻捷地在他们周围溜来溜去,射门精确到必须以厘米为单位。对方不会再犯那种错误了,在比赛的剩余时间里,他们会将他封死,贴身防守,贴近到像是跟他穿着同一双冰球鞋。敌队将比分反超为二比一。他们并非侥幸,不仅资质好得出奇,而且兼具力量与谋略,轮番进攻。每次抬头看着计分板,看到他们只领先一分,亚马都会觉得惊讶不已。他们是他见过的技术最精湛、能力最强大的球队,他相当确信:他们能够打败熊镇冰球协会的甲级联赛代表队。大家都能看到这一点。每次攻防线转换时,亚马身旁的选手们更加沉重地栽在板凳席上,他们的球杆越来越不常敲击着界线,杀气也越来越淡薄,就连班特的咒骂声也越来越沉寂。第二节与第三节之间的休息时间,亚马在走向更衣室的路上听见看台上一些成年人凄凉地笑着说:“只是半决赛,没什么好可耻的,我们只能希望球队在下一季变得更强。”这让他很生气,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他内心的某个东西被挑起了。进入更衣室时,他已经准备好要捣烂某个物体。唯一注意到这一点的就是戴维。
罗宾·霍特独自站在街上,恨着自己。要不是他家里的酒又喝完了,他也不愿意到外面来。他看着冰球馆的屋顶,在脑海中估计现在比赛已经进行到了什么时段。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关心,而他与它共存,心里知道:十七岁时,你拥有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当他长大后,每个人都一直说他会加入职业球会。他是如此专注地相信他们,以至于当他没能达成目标时,他很认真地表示,其他人都让他失望了,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的错。他每天早上醒来时,总觉得有人从他身上偷取了更美好的人生,在他本来可能获得的成就与他实际得到的结果之间存在着一种让人无法承受、挥散不去的痛楚。痛苦是很有腐蚀性的,它能毁灭你的记忆,像是要把一幕犯罪的景象擦拭干净。最后,你只会记得它成因中于你有利的那些部分。
罗宾走下台阶,来到毛皮酒吧,却在惊讶中止步。室内的灯是熄灭的。拉蒙娜正在喝下最后一杯威士忌,猛力披上自己的外衣。
“你来得正好。”她小声道。
“怎么啦?你要去哪儿吗?”他困惑不已地问道。他就像其他人一样,都知道这疯疯癫癫的老太婆十年来都没走出酒吧门口一两步的距离。
“我要去看一场冰球比赛。”她说。
罗宾笑了起来,他别无选择。
“所以你希望我帮你看着酒吧,还是怎么样?”
“我要你一起来。”
他停止了笑。在她承诺将他四个月以来所积欠的酒钱一笔勾销时,他才答应她的提议。
即使拥有坐票,“尾巴”仍然站着。坐在他后面一排的人已经懒得再对此开骂了。
“那个该死的威廉·利特,证人保护节目上的那些人都比他能在冰上找对路!”他朝其他赞助商咆哮道。
“抱歉,你说什么?”玛格从下方两排处喊道。
“我是说证人保护节目,玛格!”“尾巴”回应道。
所有坐在他们之间的人都希望他们能够申请加入。冰球在熊镇并不是那样重要。它只不过是一切而已。
当第三节开赛时,波博仍然陷于完全的沉默,坐在板凳席上,他上场的分钟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出来。他不明白,当你不再属于比赛的一部分时,你怎么还能是这伙人中的一分子。他试图控制自己,但他热爱他的球队,他爱他的球衣、他的背号。因此,当他看见某件他不相信其他人看不出的事情时,他便抓住威廉·利特,吼道:“他们的后卫希望你切到他们里面去,你没看见吗?他们希望中路挤成一团,这样凯文就没有任何空间了。你要假装前进,然后朝外围飞奔。只要一次,我可以保证,你……”
威廉用手套堵住波博的嘴:“波博,闭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第三组后卫,首发球员该做什么,不是你说了算。去把我的水壶拿来!”
他的眼神是如此冷酷,充满权威,以至于波博几乎听不见来自其他球员的嘲笑声。让人感到最痛苦的情况就是在阶层中的地位滑落。从出生以来,波博就认识利特,现在,他朋友盯着他的方式会留下印记,给某些男人带来永远无法摆脱的充满腐蚀性的痛苦,它足以让你在夜阑人静时醒来,想到某人偷走了你本该享有的人生。波博取来水壶,利特一把接过水壶,一语未发。波博是全队块头最大的球员,但当他坐下时,他却是板凳席上最渺小的球员。
拉蒙娜在冰球馆外止步。她站在雪中,颤抖着小声道:“我……抱歉,罗宾,我不能……我不能……再走下去了。”
罗宾握着她的手。她并未预期以这种方式过生活,霍格应该坐在那里,这本该是属于他们的时刻。罗宾用手臂以一种唯有曾经遭窃的受害者才能做出的方式抱住她。
“我们回家吧,拉蒙娜。没关系的。”
她摇摇头,眼神坚定地注视着他。
“我们来做笔交易,我一笔勾销你欠的酒钱,你去看比赛。我要在赛后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会站在这里等的。”
罗宾拥有许多特质,但并不具备与她争论的勇气。
在一名选手的生命中,总有一个发现自己确切资质的明确时刻。威廉·利特出赛了第三节一半的时间。在他的水平上,他的速度始终不够快,但现在,事实已经很明显:他也缺少那种耐力。他无法跟上,他没有那股精力,他们的对手可以将他耍得团团转,而完全无须接近他。凯文受到双人联防,始终有四只手臂贴在他的胸口。班杰像龙卷风一样全场飞奔,但熊镇代表队需要更多空间。利特已经耗尽气力,顶不住了。
在球队整个不可思议的球季里,戴维将球队的哲学建立在不相信命运之上。他们从不只是希望事情会往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可不只是将橡皮圆盘一扔就奋力向前,他们的每组模式、每个动作都是有计划、有战略、有目的的。但正如臭老头苏恩常说的,“橡皮圆盘不仅会滑动,也会弹跳”。
利特朝板凳区行进时遭到了铲球,他摔在冰面上,瞥见橡皮圆盘从敌方球员的冰刀上弹过,出于反射动作,便用手肘推了它一下。它跳过三根冰球杆,凯文冲向它,却被对方狠狠铲断,跌倒在地。没有人能从这些跌倒的身躯上绕过,但也许是天意,班杰明·欧维奇不是那种会绕道的人。他是那种会直接穿越的人。当橡皮圆盘奔到网中时,班杰就在后方不远处——他的脖子砸在一根冰球杆上。即使那是一把中世纪的腰刀,你还是无法迫使他承认疼痛。
二比二。玛格·利特已经冲到下方,敲击着记分员隔间的房门,一心想确定:这个助攻记在了威廉身上。
戴维沉静地对自己点点头,拍拍亚马的头盔。当班特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时,他的瞳孔因压力而变大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戴维,你是玩真的吗?”
戴维就像一颗射偏的子弹那样认真。
“利特在下一次攻防转换时就会需要氧气,再下一次转换,我们就需要请牧师来了。我们需要速度。”
“利特才刚传出一次助攻!”
“那是他走运。我们不能靠运气打球。亚马!”
亚马只是瞪着教练。戴维抓住他的头盔:“下一次攻防时,我要你出动。我才不管你是否拿到了橡皮圆盘,我只是要让他们知道你有多快。”
他指着对方的板凳席。亚马迟疑地点点头。戴维并未移开目光。
“亚马,你想出人头地吗?你真的想向整个小镇证明,你能出人头地吗?现在,你表现的机会来了。”
下一轮防守转换时,班杰和凯文配置在其中一边,亚马则配置在另一边。现在,玛格·利特已经站了起来,双手顶着球队板凳席的玻璃窗,尖叫着,只要有人胆敢把她儿子从半决赛中换下场,他一定会受到处罚。
班特看着戴维说:“要是我们输了这场球,她一定会把你阉了。”
戴维不以为意地靠着台阶。
“在这座小镇里,赢家都是会被原谅的。”
在冰上,班杰按照命令行动。他接过橡皮圆盘,将它推出界外,让它滑向敌队的一端。亚马按照指示行动,他出发了。他才刚开始滑动,就遭到对方后卫的袭击,而在他挣脱、真正滑动起来时,他已经追不上滑行的橡皮圆盘。但他仍跟着它。那些了解冰球的观众倒吸一口凉气。那些看不懂冰球的观众则一声长叹。敌队的守门员沉静地滑出,将橡皮圆盘推开,最后反而造成了对熊镇代表队球门的一次射门。当裁判在底线吹响另一次攻防转换时,亚马独自站在六十米开外、敌队的区域内。其他赞助商嘀咕道:“那家伙是需要罗盘,还是怎样?”然而,“尾巴”看得出戴维现在看到的事实,也就是苏恩过去看到的事实。
“活像一头屁眼上涂了芥末的狼獾!他们逮不住他的!”他微笑着。
戴维趋身贴向台阶,在亚马踏上回程时抓住他的肩膀。
“再来一次!”
亚马点点头。攻防转换开始,班杰没能将橡皮圆盘推出发球区外,但亚马仍然全速直冲敌方球门,直到抵达另一端的台阶才停下来。他可以听见观众席上传来的嘘声与嘲笑声:“走丢了吗?橡皮圆盘根本不在你身边!”然而,他只是看着戴维。熊镇冰球队的守门员挡下橡皮圆盘,造成另一次攻防转换。戴维在空中简短地画了个圆圈:“再一次。”
亚马第三次滑过冰上时,橡皮圆盘在哪里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冰球馆里有个人已经注意到了他的速度,也察觉到正在发生的事情。敌队教练从助理教练手上抓来一沓文件,吼叫道:“搞什么鬼?那个见鬼的81号是谁?”
亚马抬头看着观众席,玛雅就在自助餐厅下方的台阶上,她看见了他。自从他进小学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渴望着这一刻。现在,她看见他了。他恍神得如此严重,以至于直到冲到板凳席旁边时,他才听见波博喊他。
“亚马!”
波博靠在台阶上,抓住他的衣领:“假装往里面切,向外滑!”
有那么半秒钟的工夫,两人四目相对。波博不需要多说其他话,就能证明他自己多么喜欢待在冰上。亚马会意地点点头,他们敲了敲彼此的头盔。玛雅仍然站在看台的台阶上。下一次攻防转换时,班杰和凯文在区域内绕行,在亚马前面停下,趋身靠向他。
“你那小鸡爪腿,还有力气吗?”凯文坏笑着。
“把橡皮圆盘给我,你就知道了。”亚马瞪着充血的双眼回答。
在下一次攻防转换时,就算凯文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还有一把枪抵着他的头,他也不会失手。班杰将橡皮圆盘沿着侧边推进,在后面追逐着。明天,他的大腿会酸痛到让他下不了床,但现在他仍毫无感觉,还在同一次抢断中撂倒两名对手。亚马假装往里面切,却将橡皮圆盘推得老远,然后迅疾甩开外围的后卫,动作快到凯文的两名防守者之一必须放开9号,转而追逐81号。这就是熊镇所需要的一切。一根冰球杆狠狠打中亚马的下臂,他觉得自己的腕关节似乎断了,但他仍顺利地将橡皮圆盘从边线处拉回,绕着球门滑行。他还剩下一口气,足以抬头等着凯文球杆的冰刀触及冰面,而后在被铲倒在地的同时松开橡皮圆盘。凯文在冰上获得两厘米的缝隙,其实他只需要一半的空间。
球网后方的红灯亮起时,观众席上的人们纷纷跌在彼此身上。赞助商们试图与彼此击掌庆贺,手中的咖啡杯脱手飞过座位席。两名十五岁少女在自助餐厅里蹦来跳去,看台上层的后排座位上坐着一名年老的甲级联赛代表队训练员,他从来不笑,但此刻大笑起来。法提玛和蜜拉紧紧拥抱着彼此,直到两人都躺在地板上。她们不确定自己是在庆祝,还是在哭泣。
冰球馆外,拉蒙娜独自站在雪地里,感觉到了那股声波。“我爱你。”她对霍格耳语。随后她转身,独自走回家,满怀着喜悦。那一刻,它存在于人们与冰球之间,存在于想相信的全镇居民与经年累月要他们放弃希望的世界之间。整栋建筑里没有一个无神论者。
凯文转过身,直接朝教练走去,甩开每个想要拥抱他的队友,跳上台阶,投入戴维的怀抱。
“献给你!”他小声道。戴维将他抱紧,仿佛抱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二十米开外,亚马在冰上爬动着,他完全可能置身于另一座不同的冰球馆,没有任何人看着他。他传完球的下一刻,那名后卫的手肘和冰球杆击中亚马的颈部,其后则是那名后卫全身的重量。亚马的头砸在冰层上,像是撞在一座干涸的游泳池里,他甚至没看见球门。当他爬起来时,熊镇代表队的每名球员都已跟着凯文走向板凳区,观众席上每个人的双眼都盯着9号球员,包括玛雅在内。
他因为母亲出生的年份而选了背号81号。他独自站在台阶旁边,看着计分板。这是他在这座冰球场上所体验过的最美好也最糟糕的时刻。他调整了一下头盔,踏出两大步,孤独地滑向板凳席。但有人在他背后滑来滑去,还敲了他的头盔两下。
“等我们夺冠,她就会注意到你了。”班杰微笑着。
在亚马来得及答话以前,他已经滑开,站在半场中线旁。利特正在滑向边线的台阶,但戴维拦住他,喊着亚马,要他待在冰上。就在凯文滑向中场圆圈时,背号9号和81号球员简短地朝彼此点了点头。现在,不管观众席上有多少人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亚马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了。
比赛结束的哨音响起以后,彼得失去了自制力。前一秒钟他还在与人相拥,大声吼叫着,下一秒钟就头朝前栽在看台的座位区。站起来时,他的双耳嗡嗡作响,因为所有人对着它们吼叫,在它们周围大喊。是那些喜欢这种比赛的人,以及那些不在乎的人,不分老幼。他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和一个陌生人兴奋地、如跳舞般地拥抱在一起。当他抬头仰望时,他发现那名和他在阶梯上跳着舞的男子是罗宾·霍特,他们停了下来,看着彼此,然后开始笑了起来,并一发不可收拾。就在那天晚上,他们再度成为十七岁的青少年。
冰球只是一种渺小的、愚蠢的运动。我们年复一年地为它付出,却从来不真正希望从它身上得到任何回报。我们献上自己的一切,我们燃烧自己、付出了血泪。我们完全意识到:在最理想的情节里,这种运动最多能给予我们的,其实是无以名状的、微薄且毫无价值的几个片断,零散的时刻。仅止于此。
但是,该死的,什么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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