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19
肾上腺素能对人体产生奇特的作用。比赛结束的哨音响起时,它使爸妈们越过边线围栏;让备受尊敬、鞋底晶亮生光的企业家与工厂主管在冰面上滑倒,像过度疲倦、仍穿戴着尿布的小孩一样拥抱着彼此。当凯文将一面绿色大旗披在自己和班杰身上、开始凯旋式地绕场时,他们面前的看台早已空空如也。全镇的人都聚集在冰面上。到处是人,孩提时代的好友、同班同学、父母、手足、亲戚、邻居,他们跳跃着、笑着、狂欢着、哭泣着,滑倒或跌跤。这座小镇会记住这一刻多久?不会太久。只是永远。
当你输掉冰球比赛时,你感觉内心在哭泣。当你赢了冰球比赛的时候,你简直可以一步登天,直上云端。今夜,熊镇宛如天堂。
彼得待在边线围栏的角落。他孤独地坐在冰上,自顾自地笑着。花在办公室里的所有时间、所有的会议、所有的争吵、失眠的夜晚,以及满腹焦虑的早晨,在这一刻都变得值得了,每个部分都值得了。就在全城其他居民一个接一个地逐次离开冰面时,他仍然坐在那里。罗宾·霍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他们只是开心地笑着。
肾上腺素能对人体产生奇特的作用,当它离开人体时,尤其会如此。当彼得还是球员时,别人总是告诉他,“控制肾上腺素”有多么重要,但他从来不理解。对他来说,在冰上全神贯注、专心致志,以及完全活在当下的能力,是再自然不过的。当他第一次从看台上观看比赛时,他才了解到肾上腺素与恐慌有多么接近。从生物学上唤醒身体使其投入战斗,勇于表现的本能和大脑对死亡的恐惧是相同的。
在彼得的赛事生涯中,在一场如停在半空中的云霄飞车般的比赛结束时,彼得想起终场哨音:一部分人心想“太好了,终于结束了”,另一部分人则想“再来一场”。每场比赛之后,他的第一个心愿就是再比一场。现在他身为体育总监,必须服用抗偏头疼的药片才能在比赛后保持正常。
一个多小时以后,当最后一批庆功的球迷、家长与赞助商终于全数离开冰球馆,他们拥入停车场,高声唱着:“我们是熊,我们是熊,我们是熊,来自熊镇的熊!”冰球场中,现在只剩下彼得、罗宾与回忆。
“你要不要跟我到办公室坐坐?”彼得问道。
罗宾大笑起来:“拜托,彼得,这可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我才不是这种小女生。”
彼得也笑了,说:“你确定?我们可以喝茶,看看那些旧照片!”
罗宾伸出手道:“代我问候你底下那些小男生,好吗?你就说,这里有一头骄傲的老狐狸,今晚看了他们的比赛。”
彼得按着那只手说:“哪天来我家吃晚餐吧。蜜拉要是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是一定要的!”罗宾说着谎。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们就此告别。
我们得到的,只有浮光掠影。
更衣室已经空无一人。刚刚更衣室里还充斥着暴冲的肾上腺素,歌声,狂舞、在板凳跳上跳下、敲击墙壁的声音;还满是赤裸着上半身、头发上淋着啤酒的年轻男子与老年男性。现在,一切都已过去,只剩一股令人震耳欲聋的沉默。亚马孤身一人走来走去,捡拾着地板上的胶带。彼得在走道上走过,惊讶地停了下来。
“亚马,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小男孩脸红了,请求道:“关于我负责收拾这件事,请你什么都别说,好吗?我只想承担最坏的结果。”
彼得的喉咙被耻辱感堵塞了。他记得,小男孩八岁或九岁时,他曾看见他在看台上捡空罐换押瓶费,好让法提玛出得起钱替他买第一套冰球装备。他们太过骄傲,不愿意接受救济。因此,彼得和蜜拉被迫在地方报纸上刊登假广告,这样一来,每年才刚好会有合乎亚马尺寸的二手装备出现。蜜拉建立了一个人脉网络,大家轮流扮演卖方,这个网络甚至一路直达赫德镇。
“不会……不会的,亚马,我从来不会告诉其他球员。”他吞吞吐吐地说。
亚马不解地抬起头来,哼了一声道:“球员?我才不管你跟其他球员说什么。不要跟我妈说!要是我做了她的工作,她会气到发疯的!”
当时,彼得多么希望他能对小男孩说些什么。例如,他今天晚上在冰球场上让他感到无比骄傲。但他当时却找不到言语描述这些,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当他尝试时,就觉得自己是个演技奇烂无比的演员。有时,他对戴维能赢得这些小男生的爱戴的能力感到嫉妒,嫉妒到快发疯了。他们信任戴维,追随他,膜拜他。彼得对此的嫉妒,就像儿童游乐场上一名笨拙的家长对远处能让所有子女笑个不停、幽默风趣的爸爸与妈妈而产生的嫉妒。
因此,他没有把自己想对亚马说的话说出来。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挤出一句:“你想必就是全世界唯一会因为太努力打扫而被妈妈教训的青少年了。”
亚马将一件成年男性尺寸的衬衫递给他,说:“可能是某个赞助商落下了这个。”
它散发出酒精味。彼得缓缓地摇摇头说:“你……亚马……我……”他语无伦次。最后他说道:“我觉得,你应该到停车场去。你从来没有在这样一场比赛以后到外面看看。我觉得你应该……你应该去体验一下……这一点都不过分。你会像个……赢家一样,走出门外。”
直到亚马真正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来到走廊上、穿过大门,他才了解到这是什么意思。大人们看见他,又是欢呼,又是鼓掌;学校里几个比较年长的女孩尖着喊出他的名字;波博拥抱他,班杰伸手弄乱他的头发,每个人都想碰碰他的手。他看见凯文在一段距离外接受地方媒体的专访。之后,他为一大群孩子亲笔签名,这些孩子的妈妈们急切地唠叨着,要求两张合照:一张是她们的孩子和凯文的合照,一张是妈妈和凯文的合照。
亚马在拥抱与鼓励的拍背声之间弹跳着,听见自己跟着众人嘶吼着这首战歌:“我们是来自熊镇的熊!”胸口如燃烧着熊熊烈火。他听见其他人因为他跟着唱而唱得更大声,因为他们想参与他现在所代表的一切。
群众的激动情绪使他亢奋起来,脑内沸腾着。事后,他将会记得自己心里想着:“体验过这一切的人怎么会怀疑自己有着不死之身呢?”
蜜拉清扫着自助餐厅。玛雅与安娜从卫生间里出来。她们已经换装完毕,化好新妆,充满欢笑与期待。
“我……今晚在安娜家过夜。我们要……学习。”玛雅微笑着说。
当然了,女儿在说谎。当妈妈假装自己没看破这个谎言时,她自己也在说谎。当她们对彼此担心的程度相同时,她们就在这道人生的缝隙上求取了平衡点。在童年之后,青少年会享有一段短时间的平等。而后,这种平衡会出现变化,玛雅将会年长到足以担心她的父母,超过他们担心她的程度。很快地,她将不再是蜜拉的小女儿,而会成为她的小老妈子。对子女放手不只需要花费工夫,更需要付出一切。
彼得走进球会总监的办公室,整个房间里满是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步履摇晃不稳的成年男性。
“我一直在找的就是这个!”“尾巴”喊道,摇摇晃晃地接近彼得。他袒胸露背,从彼得手上抓来自己的衬衫。
彼得瞪着他,说:“不要再让我听到,你又夹带酒精饮料进入球员更衣室。尾巴,他们还是孩子。”
“呸,彼得,他们可不是孩子,现在你少来这套!让这些年轻人庆祝一下!”
“我会让年轻人庆祝。我只是觉得,成年人应该要有点分寸。”
“尾巴”摆摆手,仿佛他的话只是不断飞舞的小昆虫。他背后的两名男子手上抓着捏扁的啤酒罐,激烈地争论着球会甲级联赛代表队的球员。其中一名前锋被形容为“胖得要死,得有人搀扶他的手才能去买面包”;一名守门员被形容为“你可以看得出来,他性格懦弱,因为众人皆知,他老婆在结婚以前已经和全队一半男人上过床,婚后很可能又和另外一半男人上床”。彼得不确定那些男子是赞助商,还是只是“尾巴”的狐朋狗友。但他已经听过这种评语无数次,仍然不习惯这些房间里的等级划分。球员可以说关于裁判的坏话,但绝不能说关于教练的坏话;教练可以批评球员,但绝不能批评体育总监;体育总监不能批评球会总监,球会总监不能批评理事会,理事会不能批评赞助商。位于金字塔顶的人,就是这间办公室里身穿西装的男子们,他们肆无忌惮地用谈论赛马般的口吻谈论着球员。
“尾巴”充满怜爱地拧了彼得的耳朵一下,缓和一下心情。
“别生闷气啦,彼得,今晚可是属于你的!你是否记得自己十年前曾经说过,你要发展我们的青少年培训计划?那时你说过,我们将拥有一支足以和全国最强精英一较高下的青少年代表队。当时,我们嘲笑你。每个人都嘲笑你。现在,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彼得,今夜是属于你的。你造就了这一切。”
酩酊大醉、快乐不已的“尾巴”试图用手臂箍住彼得的头,但彼得挣脱了。其他赞助商则开始高声地比较起伤疤与脱落的牙齿,那可是他们昔日作为冰球选手时所获得的奖杯。没有人问及彼得,他是否有伤疤或断过牙齿。他没有伤疤,也没断过牙。他从未卷入任何斗殴事件。他从来就不是暴力男。
一名年届六十、全身淋着啤酒的理事会成员是一家通风设备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他开始跳来跳去,拍着彼得的背,大笑道:“‘尾巴’和我见过区政府的那些政客了!他们今晚就在这里!我可以比较非正式地说,你的新浓缩咖啡机真是指日可待哟!”
彼得叹了一口气,说了声失陪便退到走廊上。当他看见戴维时,即使这位青少年代表队教练持续的优越感在一般情况下会让他发疯,他的心里仍感到轻松。因为此刻,他是这一带唯一清醒的人。
“戴维!”他喊道。
戴维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向前走着。彼得小跑着在后面追赶。
“戴维!你要上哪儿去?”
“我要看今晚比赛的视频。”这名教练机械地回答。
彼得笑了起来:“你不庆祝吗?”
“等我们赢了决赛,我才会庆祝。这是你们雇用我的原因。就是要夺冠。”
他的自大甚至比平时还要强烈。彼得叹了一口气,笨拙地将双手插进裤袋。
“戴维……现在,你不必避开。我知道,你和我之间意见常常不合,但这可是你的胜利。你受之无愧。”
戴维眯起双眼,他朝着赞助商们所在的那间办公室点点头,说:“不,彼得,这就像里面所有人说的:今夜是属于你的。你才是这个球会的明星,不是吗?一直都是如此。”
彼得兀自站着,胃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这种感觉主要是耻辱还是愤怒。他此刻的声音比起他喊住戴维时的声音听起来还要生硬:“我只是想说声恭喜而已!”
戴维转过身来,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你应该跟苏恩说声恭喜。事先预见你我能办到这一点的人,就是他。”
彼得清了清喉咙说:“我……他……我在看台上没找着他……”
戴维正面迎视彼得的眼神,直到彼得低下头去。戴维气馁地点点头说:“他就坐在老位子上,你是知道的。我知道你知道这一点。因为你从办公室出来时,一定绕路了,所以才不会直接撞见他。”
彼得无声地咒骂了一句,转过身去。戴维的话从他背后飘过来:“彼得,我知道我们在这里做些什么,我可不是什么天真的死小鬼。我会接苏恩的工作,因为时候到了,因为这是我应得的。而我知道,这让我成了一个大坏蛋。但是别忘记是谁为他开了这扇门。请不要蒙骗自己,这不是你做的决定。”
彼得转过身来,紧握双拳。
“戴维,你说话放尊重点!”
戴维毫不退让。
“不然你想怎么样?你想揍我?”
彼得的下巴颤抖着,而戴维纹丝不动。最后,戴维嘲弄般地轻哼一声,他的下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另一道疤痕则位于下巴与脸颊的接缝处。
“不,我正是这样想的。因为你是彼得·安德森。你总是让别人代替你被禁赛。”
戴维走进自己办公室时,甚至没有甩上门,而只是无声地将门带上。在这一切当中,彼得最恨他的就是这一点。因为:他是对的。
凯文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看起来完全无动于衷。和他同龄的其他人早就紧张到崩溃了,但他沉静不已,展现出职业风范。他凝视着新闻记者的脸,却不看着记者的双眼,将眼神固定在她的额头或鼻梁上。他放松而不冷漠,既不高傲,又无法亲近。他回答了所有问题,但其实什么都没说。当记者问及这场比赛时,他喃喃低语道:“关键在于多滑动,多射门,制造机会。”当她问及在决赛中奏捷对这座小镇及其居民有何意义时,他就像一台机器般重复道:“我们一场一场来,我们只管专心打球。”当她指出,一名在比赛最后阶段遭到他队友班杰明·欧维奇铲断的敌队球员被诊断出有脑震荡时,凯文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没看到。”
他才十七岁,面对媒体的应对进退却已经老练如政客。在记者提出更多问题以前,人群早已簇拥着他离开了。
亚马在拥挤的人潮中找到了妈妈,亲吻她的额头。她只是双眼带着泪水,小声说:“走吧,走吧!”他笑着拥抱了她,向她保证会准时回到家。她知道他在说谎。这让她感到快乐。
札卡利亚站在停车场的最远处,站在庆祝热度最低的最外圈,而他最要好的朋友则首度挤进了最内圈。大人们坐到车内扬长而去,留下青少年们庆祝自己最重大的一夜。当由选手与女孩们构成的人流开始向几乎大家都要参加的庆功宴会场移动时,情况变得明朗而令人困窘:哪些人属于这个团体、哪些人被弃而不顾,一目了然。
札卡利亚永远不会问亚马,亚马是抛弃了他,还是只是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但事实是。一人离开,一人留了下来。而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彼得在前往自助餐厅的路上遇见了安娜和玛雅。让他惊讶的是,女儿竟然搂住他的脖子。在她五岁时,他每天回到家,她都会这样做。
“爸爸,我真为你感到骄傲。”她小声道。
他极不情愿地放开她。当小女生们笑着奔下楼时,整座冰球馆陷入一片沉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以及随后他太太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默。
“现在,超级明星,该我了吧?”蜜拉喊道。
彼得沉郁地微笑一下,朝她走去。两人轻柔地握住彼此的手,缓缓地转着小圈圈,翩翩起舞。而后,蜜拉将他的脸捧在手中,用力地吻他,使他感到难为情。她仍然能这样做。
“你应该很开心的,但你看起来却不开心。”她小声道。
“嗯,嗯。”他尝试着。
“是因为苏恩吗?”
他将脸埋在她的颈间。
“赞助商希望在总决赛后公开,让戴维接手。他们希望逼迫苏恩自己辞职。他们相信:如果苏恩是被解聘的,在媒体上会闹得很难看。”
“亲爱的,这不是你的错。你救不了所有人。你是扛不动全世界的。”
他没有搭腔。她抓挠着他的头发,微笑道:“你见到你女儿没有?她要在安娜家里‘学习’呢。”
“算数学等式哪里用得着那么浓的妆,不是吗?”他喃喃道。
“要相信青少年,最困难的一点就是,我们自己曾经也是青少年。我还记得,自己和一个男生想……”
“我不想听这个!”
“亲爱的,你给我听好了,在遇见你以前,我也是有自己的人生的。”
“不要!”
他将她举在空中,她上气不接下气。他仍能让她做到这一点。两人像年轻人一般咯咯笑着。
他们通过自助餐厅的玻璃窗,看见玛雅、安娜和那群冰球选手及学校同学一同消失在路边。气温在黑暗中迅速降低,雪片在小女生们身边飞舞着。
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但是,一股风暴正在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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