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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凿穿九泉三十丈

“疯了,你这厮疯了!”波罗叶不住地摇头。


玄奘也有同感,面对这崔珏,就仿佛面对着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谈笑间可以将一个庞大家族连根拔起,一百多口人烧成灰烬,甚至以变态的方式去凌辱一个曾经是他妻子的女-人;另一个却温文尔雅,才华满腹,谈诗论文字字珠玑。


“波罗叶,休要废话,去烧茶。”玄奘急忙撵走了波罗叶。


波罗叶不敢违拗,却也不想离开,干脆就把那只红泥小火炉搬了过来放在三人中间。崔珏倒不以为意,动作优雅地向两人展示了一番高深的茶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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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初,北方人饮茶并不多,直到开元年间才普及起来,但崔珏显然深通茶道,一边煮茶,一边道:“法师啊,平日供奉给你喝的这福州露芽,可是我千辛万苦才弄来的,今年总共才两斤。碾成茶末之后,色如黄金,嫩如松花。你看这茶汤,世人都说扬子江的南零水最好,那无非是江心中的冷泉而已,清冽纯净,可是我喝茶用的水,乃是从地心百丈处取来,用来煮茶,绝对胜过那南零水三分!”


玄奘并不懂品茶,不过喝得多了,倒也知道好坏。崔珏将一釜茶汤分了三碗,玄奘慢慢喝了,果真滋味无穷,与平日波罗叶毛手毛脚煮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时,天仍旧昏暗,禅房外一片沉寂,连鸟鸣都没有。玄奘觉得奇怪,待了这么久,按说早该天亮了,他心中太多疑团要问,也来不及深思,凝望着崔珏道:“如果贫僧所料不错,你耗费巨资修建这兴唐寺,就是为了对付皇上吧?”


“没错。”崔珏不以为意,又把釜中的茶汤分了两碗,望着波罗叶抱歉地道,“一釜茶只能分五碗,多了就没味道了,只好少你一碗。”


波罗叶哪里顾得上这个,哼了一声没回答。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玄奘沉吟道,“如果说为了弑君,贫僧也不大敢相信,毕竟要弑君,比在远离京城的地方修一座寺院有效的方法有很多。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佛曰,不可说。”崔珏笑了笑。


“无论你有什么目的,能够自缢假死,抛妻弃女,隐姓埋名,暗中潜伏七年,眼睁睁看着妻子改了嫁,女儿认了他人为父,这份坚韧,这份心志,这份执着,不得不让贫僧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砰——”


茶碗在崔珏手中捏得粉碎,他脸色忽然变得铁青,眸子里发出森寒的光芒,冷冷盯着玄奘:“你在笑话我吗?”


“贫僧乃是肺腑之言。”


“哼,”崔珏-撩-起僧袍,擦了擦手指上的鲜血,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是想骂我,可是我容易吗?为了胸中的大计,我抛下县令之尊,易容假死,一个人躲藏在冰冷的地下,终年不见太阳,整整七年时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流,一个人孤零零地苦熬着。我们本来的计划是要对付李渊,本来策划好武德七年李渊巡狩河东之时就要发动,可偏偏那一年突厥人南侵,打到了长安城外,渭水桥边,李渊焦头烂额,放弃了巡狩。于是我们又等,本来确定武德八年发动,没想到他妈的李世民和李建成为了夺位,闹得不可开交,李渊根本没有来河东的心思,到了武德九年,李世民突然发动玄武门兵变,李渊竟然退位了……”


崔珏哈哈惨笑,眼中泪水横流:“我呀,就在这兴唐寺的地底下等呀,等呀,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等了一个皇帝,又一个皇帝……你想想,我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就是为了发动这个计划,搏一个青史留名,可为何就那么难?活着无法封王封侯倒罢了,连死了都完不成自己的心愿吗?那时候,我彻底绝望了,几乎想一头撞死在地底的岩石上,皇帝换成了李世民,面对一个陌生的、我们完全无法掌控的皇帝,这个计划毫无疑问是要作废了。我这么多年的心血,我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换来了什么?连相濡以沫的妻子都做了他人妇,日日夜夜被那个粗笨愚蠢的肥猪凌辱,我心爱的女儿爹死娘改嫁,昔日令她自豪的崔氏家族从此与她再无瓜葛,每日没人疼、没人爱,我心中是什么感受啊?”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那时我每天自残,用利刃把自己的身\_体割得鲜血淋漓……”他呆呆地撸起袖子,玄奘和波罗叶吓了一跳,只见他的胳膊上到处都是伤痕,纵横交错,宛如丑陋的蚯蚓。看那伤痕的长度和深度,这崔珏当时只怕死的心都有。


“如果我再不出去,再不见我的爱妻爱女,只怕会活生生地死在地底。”崔珏平静了一下,慢慢地道,“终于有一天,我离开兴唐寺,从土地庙的地道潜入了县衙后宅……”他横了玄奘一眼,“那条地道你们知道,今夜刚刚跟踪我去了一趟。”


玄奘歉然一笑。


“那条地道是我在武德元年修建的。当时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反击围城的敌军,那时候大唐刚刚建立,可李渊起家的河东并不平静,刘武周占据河东道北部的马邑,时时刻刻想着南下,霍邑是南下的必经之路。为了防止宋老生事件重演,我就在霍邑修筑了地道,县衙内有三处可以通到城外,如果城池被敌军围困,我就可以从地道出奇兵,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崔珏笑了笑,“这条地道作为军事用途我只用了一次,宋金刚犯境那次,我率领三百民军发动夜袭,杀了他上千人。宋金刚号称无敌,却看着我大摇大摆地带领全县的百姓撤入霍山也不敢追击。”


“乱世之中活无数人性命,使君功莫大焉。”玄奘合十赞赏。


“大个屁!”崔珏恶狠狠地道,“刘武周、宋金刚南侵那次,几乎打下了大半个河东,李元吉丢了太原狼狈而逃,照样是齐王;裴寂在度索原大败,依然被宠信;姜宝谊兵败后被杀,还被追封为左卫大将军。我呢,虽然丢了城池,却打败了宋金刚,全县百姓无一死亡。最后怎么样呢?功过相抵,依然是霍邑县令!哈哈哈——”


玄奘默然,李渊用人唯亲是出了名的,就像崔珏说的那次,裴寂打了败仗,几乎丢了整个河东道,结果李渊对他更好了,有人诬告他谋反,李渊竟派了自己的贵妃去裴寂家中慰问。武德六年,裴寂要告老还乡,李渊不但不准,还派了尚书员外郎每天去裴寂家里值守,怕他走了。


可为何他就对崔珏这般苛待呢?把这个才华满腹的年轻人丢在霍邑,让他老死任上。


“唉,昔日干城,谁能想到后来会成了我与优娘偷-情的捷径呢?”崔珏苦笑不已,“可是我心中实在受不了那种煎熬,如果不去见见优娘,不去见见绿萝,我真的会自杀的。于是在一年前,我在一个深夜,从密道进了后衙,用五识香迷倒了所有人,进了她的卧房。郭宰那个死猪就睡在她的身边,我当时又嫉又恨,又是后悔,恨不得一剑杀了郭宰……十几年前,我们在益州锦里相遇,那时候她还是个豆蔻未开的小姑娘,在一次宴饮中,我的那篇诗文牵动了她的芳心,从此她义无反顾,跟着我来到河东,居住在山中,生儿育女,洗衣做饭……”


崔珏忽然呜咽了起来,泪痕满面,眼中尽是浓浓的柔情:“可是我却为了自己的事业抛弃了她,让她孤儿寡母衣食无着,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她改嫁,我不恨她,真的,纵令树下能攀折,白发如丝心似灰。可是我却受不了那个死胖子睡在她的身边!我几度提剑想杀了他,可是……一想起我已经不是她们在这个世上的依靠,我是个必死无疑的人,这个死胖子死了,她们从此就孤苦伶仃,饥寒交迫,我就下不了手!法师,你说,我是个懦弱的人么?”


玄奘合十道:“使君心中自有佛性,能克制嗔毒,怎么谈得上懦弱?”


“你这个和尚太有趣了。”崔珏凄凉地一笑,“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喜欢和你聊天。你虽然是个和尚,却并不迂腐,洞彻世事人心,和你聊,我很放松。”


玄奘却叹道:“可是使君,你害了自己便罢了,何苦又去干扰李夫人和绿萝小姐平静的生活?你可知道你这么一出现,对她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和尚,你骂得对。”崔珏老老实实地承认,“那夜,优娘见了我简直跟见了鬼一般,还以为是在做梦,我千方百计向她解释,甚至让她掐我,把我的肌肤掐出了血,她才肯信我是人,不是鬼。”


“贫僧不是说这个。”玄奘厉声道,“从此之后,你便经常往她房中去,把郭宰迷晕了,扔到地上,然后你和李夫人夜夜春宵?哼,贫僧刚来霍邑时,李夫人的婢女请我去驱邪,她身上的红痕便是你的杰作吧?但你可知道,她虽然曾经是你的妻子,如今却是郭家的夫人,在名分上与你再无瓜葛,她与你幽会,便是私通!你置一个女-人的名节于何地?”


崔珏一脸愤怒,大声道:“和尚,你这话我不爱听!她曾经是我的妻子,就永远是我的妻子,我不曾写过休书,我又没有真个死去,为何不能夫妻恩爱?”


“可你对世人而言,早就死了!”玄奘也大声道。


“可我明明没死,那是诈死!”崔珏声音更大了。


“可李优娘知道吗?”玄奘喝道。


“她……”崔珏无语,半晌才道,“她自然不知道。”


“是啊!她不知道你没死,事实上无论在任何人的眼里你都是死人,那么你们的婚约就算终止了。她另外嫁人,便受这律法的庇护,也受这律法的约束。从身份上,她已经不是崔氏妇,而是郭家妇。你偷入她的闺阁,与她私通,难道不违礼法么?”


“那……”崔珏烦恼地拍打着自己光洁的头皮,哑口无言。


“贫僧再问你,与你私通,李夫人当真心中无愧么?”玄奘冷笑。


“她……”崔珏就像瘪了的气球,喃喃道,“她当然心中有愧,我知道。事实上我们的第一夜,她是有一种得而复失的喜悦,和我恩爱缠-绵,可是第二夜她便不允许我再近她的身-子。后来还是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痛苦,向她讲述了我在兴唐寺地底六七年的潜伏,她才原谅了我,允许我和她恩爱。可是我知道,她心里是抗拒的。”


“她也是爱你的。”玄奘叹道。


“是啊!”崔珏呆滞地道。


“正是因为你重新出现,才让她心里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矛盾,她一方面要恪守妇道,一方面却对自己的前夫怜爱心疼,你让她在这场挣扎中如何抉择?”玄奘缓缓道,“如果你真的爱自己的妻女,就应该让她们以为你真的死了,不要再干扰她们的生活,让她们习惯自己如今的身份,平静地活着。贫僧不相信你无法离开一个女-人,事实上你潜伏了六年,从来不曾去看过她们,只是因为你实在受不了那种煎熬,内心后悔了,才把自己承受的痛苦转嫁到她们身上。”


“不是!和尚,你莫要污蔑我!”崔珏大声道。


“是贫僧污蔑你了么?”玄奘淡淡地道,“莫把是非来辨我,浮世穿凿不相关。你如今别说是非,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了。”


崔珏博学多才,怎能不理解玄奘的意思,顿时脸色涨红,却是无言以对。


“你太过自私,只晓得为自己寻个避风的怀抱,可非但李夫人,连绿萝小姐也被你害了。”玄奘悠悠叹息。


“胡说八道。绿萝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害她?”崔珏冷笑,“你道我躲在这兴唐寺七年,就对她们毫不关心么?我可以搅动这大唐天下,何况一座小小的霍邑县?这么多年来她们生活平静,我并非没有付出心力。绿萝因为要刺杀你,连累了周家的二公子丧命,那周家派出大量人手追查真相,隐约已经知道了是绿萝指使,竟然图谋报复绿萝。嘿嘿,他周家豪门又如何?敢碰我的女儿,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我一夜间将他周家连根拔起,给绿萝彻底绝了后患……”


玄奘悲哀地看着他,心道这人当真疯了。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不受牵连,居然丧心病狂杀了一百二十三口人,仍然沾沾自喜。


“是用五识香吗?”玄奘问。


崔珏点头道:“这香你亲身尝过,我也不瞒你。我先用香迷倒了他们,然后放火,哼,就算是火烧水淹,他们也醒不过来,只怕死的时候还在做着极乐之梦。”


玄奘摇头不已,不过对这个性格扭曲的家伙,他可不指望单纯的佛法能让他幡然悔悟,浪子回头:“那么她杀空乘呢?”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崔珏不以为然,“除了给我造成大麻烦,她自己不会有任何伤害。为了弥补她杀人的过失,我甚至连现场都给她遮掩了,或许对她而言,那是一个很离奇的梦境吧!”


“贫僧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掩盖的现场?”玄奘这回真是不解了,“那短短的时间内,空乘的尸体当然可以运走,血迹也可以洗干净,可台阶上的灰尘呢?还有窗棂纸上的洞呢?在贫僧看来,那窗棂纸绝对不是刚换的,上面积满了灰尘,你究竟怎么做到的?还有,绿萝明明是从墙里的密道钻出来的,可那堵墙那么薄,怎么可能有密道?”


“你很快就明白了。”崔珏露出诡谲的笑容。


见他不说,玄奘也无可奈何,问道:“照贫僧的推测,这个计划肯定不是你一个人在执行,空乘也参与其中了吧?你是从他死后开始假冒他的?又为何模仿得这般相似?”


“他死后……”崔珏哑然失笑,“好教法师得知,从武德六年我自缢假死之后,就开始冒充他了。我们两个人的身份过于特殊,私下里又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做,而我,又是个见不得光的人,因此我们便互相制作了面具,他外出时,我便来冒充他,我不在时,他则冒充我。”


“你不在时?”玄奘惊奇地道,“你还有公开的身份吗?”


崔珏一愕,忽然指着他哈哈大笑:“法师啊,看你面相老实,却是如此狡诈,险些就被你套进去了。嗯,透露给你一些也无妨,我和空乘,各自负责各自的一摊事儿,他在明处,我在暗中。山下的飞羽院你也见到了,那是属于我的系统,除了我之外,他们谁都不认识,除了我之外,他们不听任何人的命令。可惜呀,空乘居然被我的宝贝女儿一刀杀了,事情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逼得我不得不每日假扮空乘。”


玄奘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和假空乘朝夕相处,却发现不了破绽。


“但是有一个疑点,”玄奘慢慢道,“当日绿萝小姐乃是追踪李夫人,发现李夫人与人私通,才一时气愤,失手杀了那个私通者。如今看来,那日与李夫人幽会的人自然是你了,为何死的却是空乘?”


“这个嘛,”崔珏想了想,“有个偶然性。当日的确是我在房中和优娘幽会,她那日来寺里找我,是因为绿萝跟着你住到了寺院,优娘不放心,让我妥善照顾。我们在房中幽会,没想到这小妮子认得优娘的背影,悄悄跟了来。后来优娘走了后,空乘急匆匆地从密道里来找我,有一桩大事等着我处理,于是我就从密道走了。空乘老了,腰腿不好,在自家寺院,当然没必要偷偷摸摸弯着腰钻地道,自己开了门光明正大走出去了。没想到……”崔珏也忍不住苦笑,“绿萝二话不说当胸就给了他一刀。真是佛祖保佑啊,当时若非他来找我处理急事,我真从门口出去,只怕这小妮子就杀了她亲爹爹了。”


佛祖恐怕不见得会保佑你吧?玄奘心里暗想。


“好吧,好吧,”波罗叶听着两人絮絮叨叨地说,早就不耐烦了,敲了敲茶釜,“聊了这么久了,该说说你的目的了。你既然不是为了刺杀皇上,为何却让李夫人向郭宰献策,蛊惑皇上入住兴唐寺?快坦白交代,否则我只好拿你去见官了,到了刑部大牢,可容不得你不开口!”


他这么一说,两人的面色都古怪起来。玄奘诧异道:“原来你是官家的人?”


崔珏哈哈大笑:“法师啊,你还被这个胡人蒙在鼓里呢?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骗得过你!”


波罗叶哼了一声,不予理会。


崔珏望着玄奘道:“法师,这人的身份可了不得,他是朝廷的不良人。”


玄奘显然没听说过“不良人”这个名字,一脸茫然,可波罗叶却脸色大变,右手探入怀中,握紧-了刀柄,沉声道:“你早就知道?”


“知道。”崔珏不以为意,朝玄奘道,“不良人是李世民亲自成立的一个组织,隶属内廷,职责是缉事、刺杀、安插密谍、刺探情报。他们的首领称为贼帅,这些番役来自各行各业,每个人都有一技之长,故此称为不良人。成员也很复杂,胡汉都有,沙陀人、突厥人、龟兹人,甚至还有西方的大食人。这个波罗叶祖籍北天竺,他父亲是个吠舍,大商人,往来西域商路。后来得罪了戒日王,家产被抄没,他父亲带着唯一的儿子波罗叶逃到了龟兹国。父亲死后,波罗叶辗转来到大唐,李世民早就有野心重开西域,正在收集西域的情报。这波罗叶行走数万里,历经数十国,见闻广博,于是就被吸收进了不良人组织。”


“你……”波罗叶额头冷汗涔涔,“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李世民即位这三年来,朝廷已经向兴唐寺派了九名密谍!”崔珏冷冷地道,“你是第十个。”


“这些密谍呢?”波罗叶骇异地问。


“刺探到机密的六名都死了,其余三名被我好好地安置着,因为他们比较笨。”崔珏脸上浮起了笑容,“我还知道,指使这些密谍的人是魏道士,魏徵。这老家伙谋算精妙,见我这兴唐寺水泼不进,居然别出机杼,派了个天竺胡人跟着玄奘法师偷摸进来。嘿嘿,我也不瞒你,虽然魏道士谋略一等一的高,可他却不知道,这些不良人的档案我都可以随意调阅。法师,你想西行天竺的计划朝廷是否知道?”


“知道。”玄奘点点头,“贫僧在贞观元年曾经上表申请,被驳回。”


“这就是了。”崔珏点点头,“魏徵是给你量身打造的波罗叶啊,不怕你不让他跟着。”


玄奘苦笑不已,不承想,自己寻找哥哥之旅,竟成了朝廷中博弈的棋子?


波罗叶脸色变了:“你们在朝廷有内--奸-!”


“没错啊,”崔珏淡淡地笑,“而且地位比魏徵高得多,任他再厉害,又怎么可能躲过我们在朝廷里编织了这么多年的网?”


波罗叶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朝廷里,地位比魏徵高的人屈指可数,这个人只怕谁都猜得出来,更别说陛下了。你不怕我逃出去,把这个消息报给魏大人吗?”


忽然间,波罗叶心中一动,像豹子般扑起,短刀顶上了崔珏的脖颈,喝道:“为什么外面的天色还是黑的?”


玄奘这时也注意到了,他们回菩提院时已经过了卯时,休息了半个时辰,按道理已经到了辰时,这时候天就应该蒙蒙亮了。这崔珏又过来谈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只怕香积厨的僧人们都该送早饭了。


怎么天还没亮?


两人望了望四周,窗外漆黑一团,门外悄无声息,连温泉水咕嘟咕嘟的声音都没有,风吹,鸟鸣,天籁无声。


“到底怎么回事?”玄奘沉声道。


“你开门看看嘛。”崔珏不以为意地道。


波罗叶拿刀顶着他的喉咙,不敢稍离,玄奘起身打开了门,这一看,顿时目瞪口呆,波罗叶更是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瞪得溜圆——门外,居然是一堵厚厚的石壁!


“怎么回事?”波罗叶大叫了一声,也顾不得崔珏,扑过去砰砰砰地把所有窗户都打开,窗外,黑漆漆的石壁,触手冰凉,似乎还滴着水。


他连捅了好几刀,这上好乌兹钢打造的弯刀削铁如泥,如今插在石壁上却是叮叮直响,火星四溅。


“别费功夫了。”崔珏呷了口冷茶,懒洋洋地道,“如今我们在三十丈深的地底,你就是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见,你就是拿一把铁铲也挖不透这厚厚的岩石。”


“三十丈深……地底……”两人都呆住了,怎么可能,方才他们还在菩提院,一直都没动地方,喝着茶,聊着天,怎么就到了三十丈深的地底?


“没什么好奇怪的。”崔珏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娑婆院中,我是怎么把杀人现场处理得毫无破绽吗?你看,我在你眼前重演了一番你还是看不破。法师啊,你的智慧看来也是有极限的呀!”


玄奘面色铁青,走到门口摸着面前的石壁,石壁凹凸不平,上面布满了刻挖的痕迹,整体虽然算光滑,却显然不是天然生成。他想了想,道:“难道,这座房子竟然整个沉入了地底?”


“着啊!”崔珏一拍手,一脸激赏,“法师到底名不虚传!没错,这座禅房的地底已经被我整个掏空,装上了机栝滑轮,只要触动机关,它就会整个沉下去,到了平行轨道上,就往侧面滑开,然后一座一模一样的禅房缓缓上升,最后耸立在菩提院中。喏,绿萝杀死空乘的娑婆院也是这般,你不是奇怪台阶上没有血迹,灰尘遍布,窗棂纸完好无损吗?就是这个样子啰!”


崔珏说得简单,但两人的眼中却露出骇异之色,这么庞大的机关,能将整座房子下陷抬升,需要多大的工程?多精密的机械?尤其是在一座山上挖出几十丈的深坑……这可不是平地,而是山上,到处都是岩石!这人怎么办到的?


“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崔珏看出玄奘眼中的疑惑,解释道,“这座山腹里布满了岩洞,还有无数的暗流,我也只是因地制宜。大部分用的都不是人力,而是风力和水力,你在山顶看到的风车只不过能提供一小部分能量,大部分动力是靠山间和地下急湍的暗流转动水车,以齿轮和动力链条传递到各处枢纽。唉,说来简单,这个活我干了五六年啊,从武德四年开始动工,到了武德六年地面建筑才算完工,然后我就潜入地底开始建造地底的工程,到如今已经九个年头了,才完成了八成。嗯,不过已经够用了。”


“好大的手笔!”玄奘这回真算是叹服了。


“没错。”崔珏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得意,“耗资规模太大,建三十座寺院的钱也不够用。正是因为当初花钱太多,才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派人秘密调查我的账目。当时我不死也不行呀,明面上,盖这座兴唐寺花了三万贯,可地下的部分足足花了三十万贯。一旦真把我抓起来,问我钱从哪里来,我怎么回答?倾晋州一州之力也没这么多钱啊!所以,对我而言,最佳的办法就是人死账销。”


两人恍然大悟,原来崔珏假装自缢还有这背景。


“其实,朝廷一开始并没有怀疑什么。”波罗叶叹息道,“毕竟修建兴唐寺是太上皇的旨意。唯一奇怪的是,你到底从哪里弄了那么多钱?国库没有拨给一个子儿,你崔县令居然筹到三万贯,你到底哪儿来这么大的能量?如今看来,你总共动用的资金,只怕十个二十个三万贯都不止了,只怕此事传出,举国震惊。”


崔珏笑吟吟的,转头问玄奘:“法师,他不知道我哪儿来的钱,你应该知道吧?”


“贫僧怎么会知道?”玄奘一头雾水。


崔珏只是笑,看着他一言不发。


玄奘心中忽然一动,脱口道:“佛门——”


崔珏哈哈大笑,道:“法师果然聪明,眼下这世上,最有钱的不是朝廷,也不是富豪官绅,而是佛门。”


玄奘默然,知道他这话不假。隋朝虽然只延续了三十七年,却是强盛一时,杨坚和杨广都崇尚佛教,仅仅开皇年间,杨坚下令建造的寺院共有三千七百九十二所。而杨广即位后,广设道场,度化僧尼,当时江南兵灾连连,佛寺焚毁无数,如今江南的佛寺几乎是杨广一手扶植起来的。佛门在隋朝积累了庞大的根基。


隋末动乱十几年,百姓易子相食,民不聊生,官员被杀,贵族被灭,良田荒芜,直到大唐建立七八年后,仍旧经济凋敝,黄河下游“茫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可是佛门的根基却并没有受到大的动荡,上百年间积累的财富使其短短几年里就几乎恢复,一座寺院往往占地百里,纵然是王侯之家也有所不及。


尤其是从南北朝以来,佛寺流行放“印子钱”。一开始主要因为佛寺中花销不大,朝廷和富人们施舍的钱也用不完,就拿出来低息或无息借贷给一些贫民。这个动机虽然很好,问题是钱这个魔鬼一旦释放出来,就不是任何人掌控得了的。到了后来,印子钱的规模越放越大,借贷的对象从贫民扩展到了缺钱的富豪官绅,利息也越来越高。有些急于拆借的商人开始把不动产等物件典当给佛寺换钱周转。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几乎每间佛寺都开始做印子钱和典当业的生意,获利丰厚,财帛堆满了寺院。


比起朝廷空荡荡的国库,说佛门富可敌国毫不夸张。玄奘在空慧寺待了那么久,长捷还继承了玄成法师的衣钵,对这些当然清楚得很。


玄奘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转头问道:“如今你几乎将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了,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他处置我们?”波罗叶一脸不忿,大声嚷嚷着,把弯刀又压在了崔珏的脖子上,“虽然被困在地底,哼,我就不信你不出去。你能出去我们也能出去。”


玄奘苦笑,凭崔珏的深沉和智谋,哪里有这么简单。


崔珏看也不看波罗叶,含笑盯着玄奘:“你们俩嘛,波罗叶是必死无疑的,他是不良人,我总不能让他给魏徵去通风报信。至于法师你嘛……你不应该死在我的手里。”


“哦,为何?”玄奘笑了,“杀一人是杀,两人也是杀,为何不能杀贫僧?”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不能杀你。”崔珏叹了口气,“我总要遵守诺言吧?”


玄奘心神一动,急忙道:“难道是长捷?”


“我呸!”崔珏忽然大怒,“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这个败类、懦夫、无耻之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连给那个人提鞋都不配,当初我们也算瞎了眼睛,千人万人里居然选了长捷这个王八蛋!”


听着他大骂长捷,玄奘的脸上也不好看。毕竟一母同胞,你骂他王八蛋,贫僧我算什么?不过他对崔珏这么恨长捷倒有些惊奇,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长捷可还活着?”他急切地道。


“活着!”崔珏恨恨地道,“怎么没活着?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厮的日子舒坦着呢。算了,不说他了……”崔珏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直视着玄奘,“你还是会死的,只不过杀你的另有其人。”


“是谁?”玄奘神色不动。


崔珏不答,可惜地看着他,喃喃道:“前途无限,何苦犯戒?”


玄奘一头雾水,我犯戒?这怎么讲?


“言尽于此,杀你的人不日即来,法师准备好了。”崔珏笑了笑,忽然抱拳,“告辞。”


“哪里走!”波罗叶的刀还压在他脖子上,见他想走,不由冷笑。


崔珏淡淡地一笑,忽然伸手在地上一拍,啪的一声,佛堂正中的地面忽然露出一个大洞,崔珏连人带蒲团以及火炉、茶碗、茶釜之类哗啦啦地跌了下去,顷刻间便消失在了洞中。


波罗叶猝不及防,险些栽进去,百忙中伸手按住另一边的洞壁才没落进去,可想了想,忽然又醒悟了,朝玄奘叫道“法师,:追——”


手一松,身-子呼地落了进去。


玄奘一看,明白了波罗叶的想法,眼下两人被困在地底,可谓走投无路,还不如跳进这个洞好歹有个出路。若是能抓住崔珏,那就更好了。他毫不迟疑,奔过来纵身跳了进去。


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眼前一团漆黑,身-子无休无止地往下坠落。也不知落了多久,忽然砰的一声砸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闷哼一声,随即似乎又有东西一弹,玄奘弹了起来,然后重重地砸下,砰的一声又砸在了那人身上,接着又弹起……


“法师……”下面传来一声-呻-吟,“你砸得我好痛,轻点……”


话音未落,玄奘又砸在了他的身上,那人惨叫一声,险些昏厥。但玄奘好歹是落稳了,脚一蹬地,不料蹬了个空,两条腿仿佛绊进了网中,缠着无法动弹。


“你是波罗叶?”玄奘摸了摸身-下。


“可不是我……哎哎,轻点,你刚踹了我裆部,怎么又来摸……”波罗叶大声-呻-吟着,“咱们中了这小子的--奸-计,这底下是个网兜……”


玄奘呆住了,忙不迭地缩手。


波罗叶强忍疼痛,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打亮,微弱的光芒照见几尺的空间。这里果然是个巨大的洞-穴-,四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间挂着一张巨网,两人仿佛苍蝇一般给兜在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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