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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竺为舞台,众生为观众

玄奘和波颇的因缘可以说牢不可破,他之所以有了此生的成就,完全是因为波颇。武德八年,波颇从天竺来到大唐,受到高祖的礼遇,讲述那烂陀寺的经典。当时二十六岁的玄奘专门从赵州来到长安,听从波颇讲经,从此对那烂陀寺和戒贤法师产生了无比的憧憬,这才偷渡出关,西游天竺。


可以说,遇见波颇,是玄奘生命中一个最璀璨的转折。


只是玄奘来到那烂陀寺后,却并没有见到波颇,听说他留在大唐译经,不料竟然又回来了。


“娑婆寐尊者为何没有到?”波颇问道。


“法师,”人群中有一人合十道,“尊者所养炼的人间大药已经取到了,如今正在毗布罗山,和戒日王在一起。”


“终于要开始了吗?”波颇喟叹着,心情似乎有些激动,“我滞留大唐十七年,便是为了此事回来。若能亲眼见证,哪怕不得涅槃,也无憾了。”


众人也纷纷激动起来,便有些嘈杂之声。波颇抬起手臂轻轻一按,高声喊道:“为何这二百年来,我佛教日益衰败?五大天竺,以那烂陀寺佛教最为繁盛,可便是这那烂陀寺,一万二千徒众,只有四千僧徒,其他全是外道!曲女城佛寺一百座,看似繁华,可外道祠庙却有两百座!婆罗尼斯国,僧徒有三千人,可外道却有一万余人!吠舍离国,有佛寺三百座,可只有三五座完好无损,其他两百多座坍塌毁败,无人居住。舍卫国,几百座佛寺更是空无人烟,荒废败落,只有寥寥几个僧徒。犍陀罗国,几百座佛寺,更是没有一个僧众!为何这二百年来,佛教的影响在整个天竺越来越弱,除了几大主城,大片地区再也不见僧徒踪影?为何这二百年来,信徒众生弃我而去,崇迷外道?为何?为何?为何!”


波颇一连声地大吼,神情激动。旁边的三十多名黑衣人也举臂高呼:“为何?为何?为何!”


“我的师尊,戒贤法师,难辞其咎!”


波颇一声喊出,石破天惊。所有人都沉默了。远处的玄奘更是身-子一颤,脸色顿时严峻起来,他忽然想起今日上午师父流露出的那种苦涩焦虑之意,原来他早已经知道,在那烂陀寺中,在自己的弟子中,已经存在着一股反对自己的力量。


“戒贤法师最大的罪责,就是将我佛家经院化,他把佛家的教法全部限制在经院之内。诸位且看那烂陀寺,在戒贤法师担任首座的七十年里,除了在因明方面有些发展,每日里僧众只是对经典作一些琐碎的注释,每日里只是与外道做些无关宏旨的论辩。我们可能赢了论辩,可我们丢了什么?是广袤的天竺大陆,是数以亿万的娑婆众生!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是佛教从无数的乡村、城邑大面积溃败,将百姓和信众拱手让于外道,而我们,只是龟缩于几大主城里,整日沉醉在注释经卷之中!”


波颇慷慨激昂地讲述着,这些话不但在场的神秘人有同感,连远处的玄奘都有些叹息。因为波颇说的确是事实。玄奘游历天竺数万里,行走数十国,亲眼见证了佛教的溃缩和败落,平时也不胜感慨。只是他并不认为责任在戒贤法师身上。


“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其中一名黑衣人问道。


“离开经院,回到人间,重新回到娑婆众生之间。”波颇道,“解决众生的苦难,拯救他们于今生今世。以咒术、秘法、星占、卜算、火祀、曼荼罗、印契、书符来为他们解决日常烦恼,获得他们的崇信。只有让他们敬畏我们,崇信我们,他们才有可能皈依佛法。我们从此将独立于经院之外,称为秘社。师子音师弟,这些年你研究秘法咒术,可施展出来,让大家看看。”


神秘人中走出一人,摘掉斗篷,赫然便是玄奘的师兄,师子音。


师子音站在人群前面,并不说话,口中忽然念出了一段古老晦涩的咒语,忽然间,他身前三尺之内的空气中凝结无数雨滴,哗啦啦坠落在地。那雨滴仿佛是凭空而出,顷刻间青石地面上便--湿----了一片。人群中响起惊叹声。


“这是从忉利天截来的天雨,以此沐浴,百病全消。”师子音淡淡说完,退回人群中。


“还有哪位师弟要施展一二?”波颇问道。


这时又从人群中走出一人,他没有摘掉斗篷,默默地站在人群外,平伸手掌,忽然手掌上大放光明,一尊佛陀的虚影凭空而出。人群顿时哗然。那人念动咒语,佛陀虚影于光明中升起,越来越大,足有数丈高下,立于虚空之中。片刻之后,化作点点光雨,消散在天地间。


“还有哪位要施展?”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人,平静地说道:“我并没有修出什么秘法咒术,只是经过这些年的研究,破解了坛师的秘法。”


众人顿时大感兴趣。天竺各地的习俗,要盖房屋,需除掉地中秽物,圈定宅基之后,主人家要请来坛师。坛师四处绕行查看之后,择一个地点挖出七尺深坑,在坑中埋下一口空坛瓮,密封好,然后填土。之后在坛师的指点下,在埋坛地的上方垒七尺法坛。坛师念咒作法,除掉宅基地底下的污秽之物。


七日后开坛,让人挖出坛瓮,打开盖子,里面就会有一坛子的黑水,往往还漂浮着蟒蛇、虫豸等物。这便是将地底的污秽吸入坛中,这座宅基从此洁净。这个秘法流传上千年,无数外道靠这一个秘法便能获得整个村庄的供奉。


“如何破解?”波颇也大感兴趣。


那人从袍服中取出一个小坛子,打开盖子让众人看,里面是空的。随即他盖上盖子,说:“此地都是山石,无法埋入土中,但道理一样。麻烦一个师兄将它放入旁边阴凉的石室内。”


师子音走过来,拿过坛子放到旁边的石室中。过了半个时辰,那人让他取了出来,打开盖子,果然里面是半坛黑水,黑水中还漂着一些死掉的虫豸之物。


波颇大感兴趣:“的确是坛师所做的坛术,这是如何做到的?”


“师兄且看。”那人道,“坛子本来是空的,但我事先在坛子的内壁上涂抹一种药液。这种药液干透之后遇冷,便会凝成水滴。同时,将干燥压扁的蜈蚣、蝎子、小蛇等物粘贴于内壁上,待坛子里有水之后,经过液体的浸泡,这些干扁的蜈蚣等物便会被泡得肿胀起来,仿佛活物刚死一般。这便是坛术的秘密。”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


“波颇师兄,您游历大唐十余载,不知道又有什么新的秘术?”有人问道。


波颇笑了笑:“既然如此,我就为诸位施展一样三年前学到的秘术。这件秘术是我用神仙索的秘法,向大唐的一位道士换来的,无比诡异。”


说完,他静静地站着,半晌不动。众人看得诧异,正要询问,忽然波颇的身上冒出一股白色的烟雾,那烟雾并不是从衣服上冒出,倒是从皮肤的毛孔内冒出,瞬间就蔓延波颇全身,将整个人围裹在其中。


众人看得倒吸一口冷气,玄奘更是惊心动魄,这才明白了莲华夜消失的秘密。原来这个秘法是波颇从大唐的一位道士手中得到,又传给了娑婆寐!


这时,整个地面上全是黏稠浓密的白雾,波颇消失在了雾中。


好半晌之后仍然没有丝毫动静,大家都觉得奇怪,师子音走过去:“师兄,可以出来了。”


他伸手一拽,白雾慢慢消散,波颇的人影却凭空消失!


人群顿时大哗,这个秘法简直神乎其神。


玄奘忍不住从巨石后走出,仔细观看,这是破解这道秘术的最佳时机。但就在这时,玄奘的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师弟,可看够了么?”


玄奘骇然回头,只见波颇一脸平静地站在他身后。这时那群神秘人也听到声音,纷纷围拢过来,玄奘转眼间便被包围。


“师弟!”


“大乘天!”


神秘人中看来有不少玄奘的熟人,纷纷吃惊道。


玄奘凝望着这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僧人,有些沉默,两人默默地对视,充满无可奈何的伤感。


“我们秘社决不能暴露!”有人喊道,“若是玄奘答应加入我们,万事皆休,如若不然,今夜让他回不得那烂陀寺!”


“师弟,可是师父让你来这里探听我们的隐秘?”师子音问。


玄奘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波颇,叹道:“师兄,转眼间,你我十七年未见了。”


“是啊!”波颇也感慨,“当年大唐的佛门千里驹,今日果然一鸣惊人。师弟,你打算怎么解决此事?”


“是与非,我不多言,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玄奘道,“我转身便走,是生是死,留给师兄抉择。”


他默默地合十鞠躬,然后转身离开。波颇凝望着他的背影,神情挣扎。


“就这么让他走了?”有人问。


有人爬上巨石,捡起一块石头:“当年提婆达多在这里抛石刺杀佛陀,为了秘社的未来,我为何不能做那提婆达多!”


“住手!”波颇喝道,“玄奘是我佛门的未来,你要断灭佛门的希望吗?”


“他如何担得起?”有人不服,认为波颇对玄奘的评价实在太高。


“你们……不懂!”波颇叹息了一声。


玄奘走下灵鹫山的高台,神情从容,不曾回头,但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背。直到走到山脚下,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脱离了险境。今夜凶险诡异的一幕,让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生命奇妙至斯,朕对轮回笃信不疑。”


毗罗布山间,温泉行宫。戒日王凝视着旁边的那顺和莲华夜,口中赞叹不已。娑婆寐将二人带来之后,让他们详细讲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除了衍罗娜王妃是戒日王的逆鳞,命二人略过之外,其他三十三世的命运,详细备至。


戒日王听得惊心动魄,却有些奇怪:“尊者,你说为朕带来了人间大药,到头来却是两个人。你说这两人便是人间大药,到头来朕却听了一整天的故事。那么,他们如何能让朕长生?”


“陛下,”娑婆寐笑吟吟的,“我想问一问,您觉得,莲华夜算是长生吗?”


“她?”戒日王诧异,“她如何能算长生?朕也听了,她每一世都活不过二三十岁。”


“可是她记得一千二百年中,三十三世轮回。”娑婆寐表情严肃地道,“何谓长生?肉-体不死算是长生,记忆不灭,难道不算长生?”


戒日王一怔,正在思考,忽然听见一人高声道:“虚妄之言!”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玄奘在婆尼的陪同下,大步走了进来。那顺高兴地跑了过去:“师兄!”


玄奘欣慰地拍了拍他。


戒日王起身相迎:“朕听说法师回了那烂陀寺,特意派人相请,法师为何刚到?”


“做了些准备,才敢来见陛下。”玄奘随即凝视着娑婆寐,“你那些把戏只是障眼法罢了,切莫将陛下引入歧途!”


“老和尚的法术,怎么就是障眼法了?”娑婆寐冷冷道,“在犍陀罗城,大乘天也曾亲眼见过!”


“的确见过。”玄奘淡淡地道,“不如当着陛下的面,贫僧一一破之。”


“好!”娑婆寐不笑了,面色铁青,霍然起身走到凉台之外,口中念咒,手中捏印,忽然双手间出现一团火焰,颜色由赤红变成灿白。他手一挥,火焰射出,射到一棵粗大的树木上,那树木瞬间燃烧。


戒日王和婆尼早知道这老和尚法术神通极为厉害,今日得见,果然不虚。娑婆寐双手画环,一团火焰又将自己包围,在他身\_体上剧烈燃烧。周围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娑婆寐却毫发无伤,身\_体外笼罩着火焰,仿佛神佛下凡。


“大乘天,这把火在犍陀罗曾烧死了苏罕哒。”娑婆寐挑衅道,“不如大乘天进来试试?”


玄奘站了起来,径直向火焰缭绕的娑婆寐走过去,还未到近前,已经感受到了火焰的热度。众人身在凉台,也觉得周围热度陡增,火焰逼人。


戒日王急了:“法师不可!”


玄奘却走到一个盛水的陶罐旁,提起来泼了过去。哗的一下,当头浇在了娑婆寐身上,娑婆寐顿时给淋了个落汤鸡,火焰也熄灭了。他呆呆地站在泥地里,不知如何是好。


玄奘走到娑婆寐身边,拿起他的胳膊,只见胳膊上并无一点水痕,似乎皮肤上涂抹了一层油,水迹沾染不上。


“还需要贫僧再说吗?”玄奘问。


戒日王和婆尼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道内情,却也知道玄奘赢了。


娑婆寐愤怒地拽回胳膊:“拿这雕虫小技来考验法师,是我的过错。那么,请问法师,当日波斯大麻葛的灵魂之火如何解释?老和尚用法器鼓槌,破掉他召唤的行尸,如何解释?”


“对对对。”戒日王急忙道,“二位法师和那波斯大麻葛斗法时,朕派有细作,将当日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讲过。那种手段当真神秘可畏,难不成也是假的?”


“这一场斗法,当日贫僧也百思不得其解。”玄奘回到地毡上坐下,解释道,“因为其中有三个关窍。第一,行尸如何复活?第二,行尸如何不怕长矛攒刺?第三,为何鼓槌敲击之后,行尸身上起火燃烧?”


“对呀!”戒日王倍感兴趣,“法师后来探究出来了吗?”


娑婆寐--湿--淋淋地站在凉台外,抱着胳膊冷笑。


“后来贫僧特意去那片埋尸地看了一下。发现共有三十个坟坑,后来不知为何又进行了回填。但贫僧让人重新挖开,发现一个疑问。”玄奘望着娑婆寐,“这三十个坑,都比正常的坟茔要浅!”


娑婆寐笑不出来了。


“这是为何?”戒日王追问。


“因为,若是深了,那些所谓的行尸会被黄土压死,根本跑不出来!”玄奘道。


戒日王吃惊:“你说那些行尸是假的?那为何波斯的不死军团刺不死他们?”


“因为这本来就是大麻葛在演戏。”玄奘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在食床-上。这是一个狼爪模样的东西,上好的乌兹铁打造,前端有指套可以套进去。


“当时那些行尸都烧坏了,后来波斯人将他们堆积起来烧成了灰烬。不过贫僧却在现场找到了这东西,想来是场面混乱,来不及收拾吧。”玄奘拿起来,将它套在自己手指上,果然便成了弯曲的僵尸利爪,“至于为何攒刺不死,是因为那些所谓的长矛,根本就没有真正刺中人体。波斯有一种滑稽戏,一个瘦弱之人,可以装上大肚囊,装上第三只胳膊,变成昂藏大汉,装扮成小丑,以博观众一笑。”玄奘的神情中有了一些悲伤,“贫僧曾经收过一个大徒弟,叫阿术。他是个侏儒,他平生的志向,就是想演小丑,让观众充满快乐。因此贫僧对这种把戏略有了解。在大肚囊里、假肢上,装上血囊,长矛刺破血囊,便会血流如注。这时的长矛距离真正的人体还远着呢!”


戒日王和婆尼听得目瞪口呆,戒日王拿起那只精铁狼爪套在手指上,用力在食床-上一划,食床便被撕破了。戒日王看了娑婆寐一眼。


“那么,娑婆寐击鼓之后,那些行尸身上着火,死于非命又如何解释?”戒日王问。


“身上着火甚是简单,刚才娑婆寐已经表演过了。”玄奘道,“死于非命嘛,倒不是他们被火烧死,而是不死军团得到号令,以长矛直接将他们刺杀!可怜这些人还以为是来做一场表演,却不料结局注定是一场死亡。”


听着玄奘剥茧抽丝的推理,娑婆寐整个人都呆住了。


戒日王深吸了一口气:“那么朕最后一个问题,既然是赌斗,波斯人为何要帮助娑婆寐法师赢了这一场?”


“这正是贫僧当初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但现在已经解决了。”玄奘看了娑婆寐一眼,“因为,波斯人和娑婆寐本来就是一伙的。”


戒日王和婆尼顿时惊呆了,一起望着娑婆寐。娑婆寐也急了,这是个严厉的指控,这种行为无异于叛国。


“你胡说八道!”娑婆寐大吼,“老和尚怎么可能跟波斯人勾结?这样做,老和尚又有什么好处?目的何在?”


“对不起。”玄奘老老实实地道,“这是贫僧推论出来的,证据肯定能找到,但现在贫僧可拿不出来。”


正在激动的娑婆寐顿时呆住了,仿佛用尽全力的一拳正要打出去,目标消失了。连戒日王和婆尼也没想到玄奘会这样回答,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摇头。


“法师,您这个指控如果没有证据,对您会十分不利。”婆尼提醒。


“贫僧知道。”玄奘也无奈,“可惜,这个时候又不得不提前讲出来。日后找证据只怕更难了。”他诚恳地望着娑婆寐,“还请多给贫僧一些时间。”


娑婆寐刚松了口气,又被他给气着了。


“法师好口才。”娑婆寐走了过来,冷笑,“污蔑老和尚的事,且不与你计较。可这些只是你的猜测和推理,就凭一只铁爪,就推翻了整个事件,是不是过于轻率?何况这只铁爪的来历也值得怀疑,谁知道从哪儿来的?”


“虽然事件真相仍然扑朔迷离,朕却相信法师不会故意造一只铁爪来骗朕。”戒日王沉吟道,“当然,朕也相信,尊者您绝不会跟波斯人勾结。”


“多谢陛下。”娑婆寐鞠躬致谢,身上的水哗啦啦地流了下来,“陛下,您必须知道,同一个事件,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解释,都能让人信服。尤其是这种涉及神迹的事件,真正施展出来的人,反而无法解释。因为这本来就是神迹。”


“这倒也是。”戒日王其实也糊涂了。


“看来玄奘法师怀疑一切神迹了。”娑婆寐挑衅地盯着玄奘,“难道那顺和莲华夜二人的三十三世轮回也是假的吗?请法师破之!”


“树下的那窝蚂蚁,真真幻幻,当然也是假的。”玄奘从容道,“尊者,贫僧并不是要与你作对,唯一的目的,只是想让那顺和莲华夜去过自己的生活。你若是愿意把他二人交给我,再不干涉,贫僧抽身即走。若不然,便为你破了这个真相。”


娑婆寐眸子一闪,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却冷冷地道:“他二人是我养炼二十多年的人间大药,怎么可能给你。若有能耐,你便来破了这轮回!”


玄奘和娑婆寐彼此凝视,几尺的距离,空气仿佛凝滞,时间仿佛停止,中间有刀剑铮鸣,血海澎湃。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一场智慧与谋略的角逐。两人都知道,只要一言出口,两个人就只能活下来一个。另一个将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那顺和莲华夜二人迷茫地望着对方,那顺喃喃道:“我二人的人生,如何便是假的了?”


玄奘悲悯地望着他们,下定决心,正要开口,突然间有内侍奔了过来:“陛下,那烂陀寺传来消息,戒贤法师病重!”


众人全都震惊了,戒贤法师是天竺佛教的一座丰碑,这数十年来,几乎以一己之力撑住了佛教在天竺的颓势,纵然是娑婆寐这种师叔级别的老怪物,也对他多有崇敬。


“快!备马,备车!”戒日王当即喊道,“立刻赶往那烂陀寺。”


在刹帝利禁卫的拱卫下,戒日王乘坐王辇,带着婆尼、玄奘、娑婆寐,还有那顺和莲华夜等人赶往那烂陀寺。


相隔不过三十里,没多久就到了那烂陀寺。知客僧出来迎接,众人进了山门,才感觉到寺中气氛凝重,一万多人,几乎没有人高声说话,日常的讲堂、论赛也都停止了。众人脸上都带着忧虑之意。


这时,戒贤法师的侄儿觉贤法师亲自出来迎接戒日王。戒日王询问情况,觉贤法师告诉他,师父年龄大了,患有痛风,昨天夜里突然摔了一跤,如今还在昏迷中。戒日王想去探望,却被觉贤阻止,让他等待片刻,医士正在救治,等法师苏醒过来再请他入内。戒日王点点头,这是应当之理,自己一旦进去,必定影响医士的治疗。于是就在觉贤的陪同下等待。


玄奘心急如焚,正要找人询问师父的病情,忽然一名僧人走了过来,低声道:“师兄,请到后堂。”


玄奘愣了下,这时那僧人也低声跟娑婆寐说了句什么,娑婆寐一怔,看了玄奘一眼,随即默默点头。两人都跟着那僧人走到后堂,绕过重重院落,到了一处精舍。


僧人做出邀请的姿势,玄奘和娑婆寐对视一眼,怀着满腹的诧异,一起走了进去。顿时,玄奘愣住了,只见戒贤法师好端端地坐在胡床-上,旁边居然是波颇!


“师父!”玄奘张口结舌,“这……您原来不曾生病!”


“不得不病。”戒贤法师看着这个心爱的弟子,叹息道,“若是我不病,你和娑婆寐就要在戒日王面前决出生死了。”


“戒贤,”娑婆寐却不领情,他辈分和年龄都比戒贤法师高,当即道,“我并无输的可能,你是为了保护你的弟子吧?”


“是吗?”戒贤法师淡淡地道,“尊者,不妨让我这弟子破掉你的局?”


娑婆寐望了波颇一眼,波颇面无表情,娑婆寐放下了心,当即道:“轮回乃是天道,何人可破?我倒是要听听了。”


戒贤法师向玄奘示意,玄奘点点头,凝望着娑婆寐:“这件事的源头,要从十七年前说起。武德八年,波颇师兄从海路来到大唐,我特意从赵州前往长安,听师兄说法。路上,我遇见了一个僧人,名叫圆观。半年前在犍陀罗,你向众人讲述过我和圆观的故事,当时我很惊讶,你是从何处知道。数日前我回到那烂陀寺,前去经院查阅卷宗才知道,十七年前,波颇师兄去长安的时候,还有一人随行,那就是你,娑婆寐尊者。”


娑婆寐冷冷一笑,却并没有否认。


“没错。”波颇道,“当年我的确和尊者一起去的长安。我留在长安译经,他则游历大唐,不过短短三年便返回天竺。”


“所以,我和圆观的故事,从十七年前你便知道。当时我曾经在长安的僧侣间讲述过这个故事,其中涉及僧人、占卜、轮回,诡异幽秘,想必你一定记忆深刻。”玄奘从容讲述着,“等你回到天竺,开始布下莲华夜之局,那时候贫僧也来到了天竺,有了些区区的名声,所以你灵机一动,将那顺的前世安在了圆观的身上。”


“这么说,我布下这个局,是冲着你了?”娑婆寐哂笑。


“所谓灵机一动,只是临时起意罢了。贫僧焉能当得起您这个庞大缜密、横跨数十年的棋局?”玄奘淡淡道,“贫僧只是适逢其会,你要借我的眼,借我的口,借我的声名,亲眼见证这场三十三世的轮回罢了。若是贫僧判断得不错,你这个局所针对的人,便是戒日王陛下!”


“你这妖言惑众之徒!”娑婆寐勃然大怒,“今日,你当着戒日王的面,污蔑我与波斯人勾结;今时,你又污蔑我布局谋害戒日王。我到底与你有何冤仇?”


看着娑婆寐被激怒,一旁的戒贤法师和波颇却没有丝毫表情,沉默地观望着。


“你我无冤无仇。”玄奘从容地道,“与波斯人勾结之事,贫僧确实没有证据,但是轮回之局针对的是戒日王,却毫无疑问。”


“哦?”娑婆寐嘲讽道,“说说看,证据在何处?”


“您当日以雾中术,让莲华夜在犍陀罗王宫消失——”玄奘道。


“打住!”娑婆寐恼怒,“你凭什么说那场白雾是我施展的秘术?”


玄奘看了波颇一眼,低声道:“很惭愧,昨夜贫僧在灵鹫山偷窥到了波颇师兄施展了同样的秘术,这秘术是他在大唐从一个道士手中换来的。回到天竺后,他传给了您。”


“呃——”娑婆寐看了一眼波颇,见波颇满脸苦笑,当即噎住了,好半晌才道,“哼,就算是我施展的秘术,那又如何?”


“莲华夜消失,这个局针对的是贫僧。你很清楚贫僧对那顺的爱护之情,也知道贫僧必然会帮助那顺来找寻莲华夜的下落,那么就不可避免地要探寻莲华夜上一世的秘密。一切如你所料,贫僧去了东女国,打听出来莲华夜的上一世是衍罗娜王妃。那么,衍罗娜王妃之死形成的悖论,很容易便让贫僧怀疑她是不是死于凶杀。随着贫僧剥茧抽丝,查找凶手,引发了婆尼的杀机,顺理成章查出了衍罗娜王妃之死的幕后真凶——戒日王!那么,也自然而然推断出了王增之死的真相。”玄奘叹息了一声,“贫僧由始至终,变成了你手中的一个工具,而你最终的目的,就是让贫僧揭穿戒日王弑兄的秘密!”


“他为什么要让你揭穿这个秘密?”戒贤法师忽然询问道。


玄奘恭敬施礼:“师父,他是为了震慑,击破戒日王的王者尊严和内心防线,让他的意志彻底崩溃,让他陷入罪孽中惶惶不可终日,恐惧于未来地狱的审判而无法解脱。戒日王雄才大略,灭国无数,杀戮半生,像这样的一个铁血人物,如果是一个小人物来揭穿他的秘密,随手就会被他灭口,所以必须有一个强势的人物来见证他的罪孽,才能让他深深地反思并恐惧。很不幸,贫僧被尊者看中了。而且弟子怀疑,当日戒日王邀请贫僧去帮他收复犍陀罗,也是娑婆寐或者波颇师兄的主意。”


众人沉默了很久,戒贤法师才叹道:“是师子音向我推荐的你。”


玄奘苦笑:“我倒忘了师子音师兄。”


“让戒日王陷入恐惧之后,这个局才彻底展开。我当日已经预见到那顺和莲华夜会有危险,便暗中护送他们离开天竺。可惜,中途还是被娑婆寐劫走,因为他们二人是娑婆寐养炼数十年的人间大药,为的就是在戒日王面前演练一场轮回,让幽秘的轮回真相,逼真地展现在戒日王面前。师父,”玄奘道,“这就是这场棋局的最终目的,让戒日王,还有这天竺大陆的亿万众生,看一眼天地轮回。娑婆寐和波颇师兄的心愿,是要靠着轮回来震慑戒日王和天竺众生,让他们重新信仰、尊崇佛教,将其他外道彻底打垮,挽回佛教的崩颓大势。”


娑婆寐和波颇对视了一眼。波颇没有言语,似乎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朝着娑婆寐摇了摇头。


娑婆寐却忍不住讽刺:“都说大乘天辩才无碍,舌灿莲花,老和尚领教过多次了,说得头头是道,严丝合缝,可惜,莲华夜三十三世轮回,却做不得假!”


“做不得假吗?”玄奘露出悲伤之意,“你在人间养炼大药,到底如何养炼,你心知肚明!莲华夜和那顺,只不过是两个演员,用他们的一生,来演一场戏!他们当真经历过三十三世的轮回,当真经历过那一场场悲欢离合、恩爱情仇吗?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玄奘的神情激动起来,“他们只不过是从小被你培养起来的演员。当年戒日王排演《龙喜记》,饰演云乘太子和摩罗耶婆地公主的演员,一生只能饰演这一个角色,十年之后,他们完全代入了太子和公主的角色,比太子更像太子,比公主更像公主。他们早已经忘了,自己只是个演员。那顺,莲华夜,他们也忘掉了自己只是演员。他们在你的指导下饰演着那顺的一生,饰演着莲华夜的一生,所不同的是,他们不是在狭窄的舞台上,而是以整个生命为舞台,以整个天竺大陆为舞台,观众也不是台下寥寥上百人,而是天竺、犍陀罗、波斯等无数个大国的帝王,是这整个大陆数以亿万的百姓!”


听着玄奘的话,戒贤法师和波颇都沉默了,娑婆寐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玄奘神情激动:“尊者,你是不是还要问我,是如何让一个演员完全代入自己的角色,甚至忘掉了自己?你精通秘术、咒术、幻术、拜占庭的修普诺斯催眠术,从小就选定这个孩子,以沉香、朱砂、檀香、曼陀罗花粉调配成粉末,让他陷入沉睡,将三十三世的记忆灌输给他,在他的生命中,进行成千上万次重复,将他彻底改造,摧毁他自身的记忆。让他认为自己就是那顺,从前世到今生痴爱着一个姑娘;让她以为自己就是莲华夜,经历了三十三世轮回,要从这个牢笼中逃脱。娑婆寐,你就这样玩弄着他们的人生,你就这样改变着他们的命运,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遭受了多大的折磨,多大的痛苦,他们是否有过抗争与反抗,可是我知道他们最终屈服了。他们忘掉了自己是谁,他们完全认同了你为他们设计的身份,从一个悲惨的命运,进入另一个更悲惨的命运。娑婆寐,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啊!”


玄奘罕见地控制不住情绪了,他愤怒地吼叫着,两只眼睛泪水奔流,--湿--透衣襟。


精舍中死一般地寂静,只有玄奘哽咽的声音。众人都沉默了,连娑婆寐也没有再驳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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