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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灵山脚下取经人

“事情果真如此吗?”戒贤法师沉默了很久,“波颇。”


波颇沉吟片刻,笑了笑:“何谓真?何谓假?万物真幻生灭,何必执着于一真,何必执着于一假?师父,弟子这些年想做的事情,想必您并非一无所知。既然知道,又何必非要逼迫弟子说出来呢?”


“是啊!”戒贤法师喃喃地叹息着,显然内心也经历着极大的煎熬,“提婆奴,如何处置,你来决定吧!”


玄奘躬身施礼:“师父,世上之事虽然真幻生灭,然而有一种东西恒久不变,那便是人心中的善念。弟子决不允许无辜者的人生被如此践踏,也决不允许有人顶着我佛的名目行此愚弄众生之事。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要轮回彰显在世人面前,然而轮回幽秘难测,若是众生都能看见,那便不是轮回了。人类的内心自有敬畏,不需要外物来震慑。所以,弟子会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诉戒日王。”


波颇和娑婆寐的脸色都变了,两人想说什么,却没有作声,只是淡漠地盯着戒贤法师。戒贤法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提婆奴,我跟你说一件事,听完之后你再作决定。”


玄奘合十躬身,表示倾听。


“昨夜你去了灵鹫山,想必也知道了秘社的存在,但你可知道秘社的规模有多大吗?它不是你那日所见的三十多人,那些人只是核心。整个秘社,仅仅那烂陀寺四千僧众之中,便有一千余人!”戒贤法师道。


玄奘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戒贤法师苦涩不已:“我知道秘社这个组织,并不是因为他们反对我,自从我进入那烂陀寺,便已经有了秘社的存在。事实上,从佛陀时代,佛教内部便有了这种思潮,因为佛陀的正法,求的是解脱与涅槃,然而在僧众弘法的过程中,却不能解决普通民众的现实苦难,反而那些杂咒、巫术、占星和卜算,能解除他们的现实煎熬。所以这千百年来,秘社一直在我们内部隐秘地存在着。在佛法昌盛的年代里,秘社还能一直被我们压制着,遵循如来正法,可一旦佛法衰微,就再也压制不住了。就像波颇所主张的,他要离开经院,夺回信众。他是我心爱的弟子,正是为了保护他,十七年前我才派他去了大唐,只希望他能弘法于东土,创下传经大业。没想到他执念如此之深,又回来了!”


波颇这才明白,原来当年自己不是被师父贬谪,而是保护。他有些动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并不怕弟子反对我,却怕弟子沉沦于执念中。”戒贤法师说得很缓慢,似乎在字斟句酌,“我要做经院,他们要改革。或许眼前我们无法判定谁对谁错,那么就且放眼看下去,看它个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总有对错分明的那一天。可是波颇、尊者,我必须告诉你们,在道德上,你们错了。任何时候,牺牲无辜者去达到自己目的的人,都不会是最终的获胜者。因为你们输掉了正义。”


“弟子愿烈火焚身,万劫不复,也要矢志不渝。”波颇道。


戒贤法师悲伤地摇头:“提婆奴,这就是秘社。你若是要把秘社的筹谋告诉戒日王,我不反对。但是秘社和佛教本是同根而生,拆也拆不开,戒日王雄才大略,受不得愚弄,一旦得悉,势必会对佛教产生敌意。如今天竺大陆已经满目颓废的塔寺,那烂陀会不会成为其中的那一座,我难以判断。”


玄奘沉默了很久,满眼迷茫,喃喃道:“弟子该如何做?”


“听你内心的呼唤吧。”戒贤法师道,“天竺大陆佛教衰微,已经是难以避免的事实,无论波颇还是我,都是在负隅抗争。佛教的未来,在你的肩上。”


玄奘大吃一惊:“师父,弟子当不得!”


波颇温和地望着他:“师弟,你是我们从十七年前就选定的取经人,你若是当不得,还有谁能当得?”


“取经人?”玄奘茫然。


“是啊!”波颇解释道,“这十多年你游历天竺也看到了,佛法衰微,寺院溃缩,这种大势已经很难挽回。相反,佛教在东土却蒸蒸日上,日益兴旺。所以从五十年前,师父便在筹划,将佛教经律论三藏传入东土,十七年前派我去大唐,明面上是弘法,事实上是为了选一个取经人。”


“师兄携带三藏前往大唐译经,本身就是传经之举,为何要选一个取经人呢?”玄奘不解。


“我到底是外来之人,大唐皇帝再怎样尊崇我,也渗透不进根深蒂固的大唐文化之中,所以必须要有一个本土的译经人。”波颇有些苦涩,“再说,如那鸠摩罗什,在帝王的支持下译经,终其一生才翻译了不足百卷,可是以我那烂陀寺如今庞大的三藏规模,想要传到东土并且翻译出来,又要有几个百年才能完成?所以,师父派我前去大唐,就是要选一个取经人,要让他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我天竺那烂陀寺,在整个大唐的瞩目下,将经律论三藏带回长安。当年除了你,我还选择了另外三人,贞观三年,你们曾经一起上表给皇帝,要求西游,被皇帝拒绝后,其他三人退缩了,最终只有你走上了西游之路。”


玄奘被巨大的冲击震撼了。原来自己从西游的第一日起,就是被选定的取经人!整个计划持续了十七年!


“大乘天,”娑婆寐忽然道,“当日在长安,我便见过你,当时就认定你是最合适的取经人。因为你志向如铁,绝不退缩,更因为你与大唐皇帝交情非凡,取经计划完成之时,会事半功倍。老和尚在实行轮回计划之时,你多方阻挠,但我从未对你动过粗吧?便是因为你承载了佛门最终的希望。所以,你我手段不同,但最终的目的却是一致的。”


玄奘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神情复杂地凝视着面前的三人,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从来都是自己在决定,从当初偷渡出川,周游天下,到日后偷渡出关,西游列国,他遵循的都是内心的召唤和此生的理想。可事实上,他同那顺和莲华夜一样,都是一个被控制了人生的人,都要完成一个庞大的计划,都是耗费了数十年光阴布下的一个局中的一枚棋子。唯一不同的是,他依然是他,而莲华夜却不再是莲华夜。


玄奘忽然间有些迷茫,如今所得到的,是自己当年的理想吗?别人安排他取走的,是当年他要取的真经吗?背在肩上的使命,是他曾经追求的那种吗?


巨大的幻灭感席卷而来,仿佛海潮般淹没了他,难于呼吸。


“弟子……弟子想家了。”玄奘喃喃道。


戒贤法师正要说话,玄奘深深地施礼:“师父,或许天竺对于弟子而言,只是生命中的驿站。我的归宿在大唐,这桩使命无论是您安排的也好,是弟子曾经追求的也好,都是值得我为之付出终生的,弟子便做这个取经人、译经人吧!请师父恩准弟子回国。秘社之事,与弟子再无关系。”


“师弟。”波颇有些不忍。


玄奘笑了笑:“道不同,所以路不同。我回大唐传这如来大道,您在天竺做那杂咒巫卜。只是师兄,要想让我置身事外,却有一个要求。”


“师弟请说。”波颇道。


“我要带那顺和莲华夜走,把他们的人生还给他们!”玄奘神情严肃。


波颇和娑婆寐面面相觑,好半晌,娑婆寐才道:“大乘天,其实方才您的推测有一点是错误的。那顺和莲华夜,并非我以咒术和幻术所控制,更没有改造他们的记忆,灌输他们三十三世的人生。”


“哦?”玄奘惊讶,“那真相是什么?”


“真相——”娑婆寐犹豫很久,才道,“他们是我雇佣的演员,从幼年起,便以自己的人生在上演这样一出戏!整个事情他们一清二楚,自愿走进这命运之环,轮回之狱!”


玄奘真正惊呆了。这件事太过不可思议,因为无论那顺还是莲华夜,在他们身上完全看不出丝毫表演的痕迹,他们的痴恋,他们的痛苦,他们一世又一世的人生,他们击碎这轮回之狱的疯狂与绝望,怎么可能是假的?


“那顺是七年前我选定的一个粟特孩子,当时他才十岁。他的家族毁灭于一场战争,自己也被贩卖为奴隶。我买下了他,问他愿不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扮演一个人,我可以给他自由,给他任何想要的东西,他同意了。”娑婆寐道,“至于莲华夜,她的确是个妓-女,也的确是从苏毗女国贩卖过来的,我问她,这一生是否悲惨,愿不愿完全忘掉自己,去扮演另外一个人,她同意了。”


玄奘仍然难以置信:“那么……他们两人练习过吗?那种情感如此真挚,你是不是曾经让他们互相习惯,彼此配合?”


“他们此前并未见过对方。”娑婆寐道,“他们只是知道,自己的角色里,将会有一个人在等待着自己,他(她)会爱上那个人,痴缠入骨。那个人将会陪她(他)度过此生,度过来世。他们知道自己的人生是虚假的,却不知道对方的人生也是虚假的。大乘天,您说的有一点没错,他们是在用自己的一生来演一场戏。他们愿意投入这个角色,愿意为了这个角色耗费自己的一生,倾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生命。从入戏的一刹那,他们就为了这个角色而活。所以大乘天,您带他们走,他们答应吗?”


玄奘失魂落魄,他迷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娑婆寐,看了一眼波颇,又看了一眼戒贤法师,脚步蹒跚,转身离开了精舍。


戒日王还在候着,见玄奘出来,急忙问:“戒贤法师如何了?”


玄奘失魂落魄,似乎没有听见,沉默地走了出去。戒日王和婆尼对视一眼,以为他担忧戒贤法师的病情,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那顺和莲华夜在一处客舍中等着,寺中纷乱,也没人关注他们。两人倒也不觉得寂寞,互相依偎着,诉说着情话。玄奘推门走了进来,愣愣地看着二人,心中五味杂陈。


“师兄,”那顺担忧地迎过来,“您不用太担心,戒贤法师自有菩萨护佑。”


“还叫我师兄吗?”玄奘苦涩地叹息着,“当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来演戏,哪怕知道是被骗,我依然对你是曾经的情感。”


“师兄,您在说什么?”那顺迷茫。


“当初刚见到你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是圆观转世,可我仍然愿意带着你,拨开这层层迷雾,让你去看清这人生的真相。因为你们坚信这场爱情,那么它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情感,不容亵渎,不容伤害,我愿意在这生老病死的世间,看到一个美好的结局。”玄奘悲伤地望着他,“可是到头来,原来这世上美好的东西都要被摧毁,真相丑陋不堪。”


“师兄……师兄……”那顺慌了,结结巴巴地道,“你说的我真不明白啊!”


“还要骗我!”玄奘恼怒了,“你真的是那顺吗?”


“我就是那顺啊!”那顺委屈地道。


“你真的是圆观转世吗?”玄奘追问。


“我——”那顺分辩,“我的确记得你我上一世的交情啊!”


“你真的从幼年就爱上莲华夜吗?”玄奘问。


“当然了!”那顺急了,“师兄,这点我不曾骗你啊!”


“好,那么我问你,”玄奘吸了一口气,“你是否还记得十岁那年,被外族的军队攻破了家园?自己被绳子拴着,仿佛猪羊般牵走。你回头望去,家园和城池在燃烧,冒着烽火狼烟,遍地残垣,你父母兄弟的尸体躺在烈烈的火焰中。你有没有拼命回头号哭?你有没有抗拒挣扎?你有没有对前方的道路充满恐惧?”


那顺愣住了,他静静地望着玄奘,但焦点却不在他的脸上。视线仿佛穿透了人世沧桑,穿透了山脉大地,凝望着七年前康居海畔的粟特人村邑,那里正有烽火燃起。


“我看见了。师兄,”那顺喃喃道,“突厥人的马蹄踩在了我母亲的头上,她满脸是血,头颅破碎。我的父亲握着长刀,被无数长矛刺穿,我的哥哥正在奔逃,一支箭插在他后背。然后我的哥哥回过头喊:帝那伏,快逃!”那顺泪水流淌,看着玄奘,“帝那伏,那是我的名字。”


“那么,你为什么叫那顺?”玄奘问。


“是啊!我为什么叫那顺?”那顺神情迷惑。


玄奘凝视着他,心渐渐沉了下去。他自然看得出来,那顺并非伪装,而是真正忘掉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不知道娑婆寐到底动了什么手脚,他真正是以生命来演这样的一个角色,演一个转世之人,从小就爱上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他或许不曾真的行走百国去寻找她,可是在他逼真的表演中,他的心灵早已经行走了无数的国家,历尽了无数的沧桑,只为了能找到这个女孩。


或许一开始只是在演戏,但如今,这个角色已经深入到那顺的内心和骨髓,他忘掉了自己!


“法师,您不要再问了。”莲华夜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我们的确是在演戏,他或者我,都是在演一个别人安排给我们的角色。”


“你还没有忘掉自己吗?”玄奘问。


莲华夜摇摇头:“我和他不一样,我被安排的角色,要牢牢记住三十三世的轮回,每一世都要清清楚楚,然后那种痛苦才能让我痛入骨髓,才能让我演得逼真动人。至于真正的自己,无非是另外的一世轮回而已,想记住或者想忘掉,并没有那么难。”


“为什么要答应娑婆寐,去做这么悲惨的事情?”玄奘问。


“不答应又能如何?”莲华夜凄然一笑,“难道原本的生活就幸福么?只不过是从一个炼狱,进入另一个炼狱而已。而在这个炼狱里,我还能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我要演出的角色,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那便不疼了。”


玄奘的心中充满了大悲凉,他历尽艰辛,九死一生,为的便是成全他们,不让这种真挚的感情遭到恶浊世界的亵渎,可难道连这种感情也是假的吗?


“在你们之间,还有真挚的东西存在吗?”玄奘问。


“为什么没有?”莲华夜走到那顺身边,轻轻地-搂-住他的胳膊,嫣然道,“法师,您不觉得当我们为莲华夜和那顺的人生倾注了一生的情感之后,他们的人生,便是我们的人生吗?在三十三世的轮回中躲闪飘零,在末法乱世中挣扎寻找,在阴谋与掌控中痴情挚爱,哪怕起初是演戏,可这场戏耗尽你一生的情感之后,你叫我如何不爱上他?”


“莲华夜,你们在说什么啊?”那顺诧异地询问,“我为什么听不懂?”


“法师在问,你想带着我去哪里?”莲华夜温柔地道,“那顺,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随你。”


“好啊!”那顺眉开眼笑,“莲华夜,这一世找到你,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师兄,你祝福我们吗?”


玄奘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眼中流着泪,凝望着那顺微笑:“我当然祝福你们。那顺,有什么心愿,你告诉我,我帮你完成。”


那顺想了想:“师兄,还真有个心愿。我要做国王!”


玄奘愣住了,连莲华夜也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那顺解释:“师兄,你想想莲华夜的命运轨迹,当遇上提婆达多之后,她就会成为王妃。如今提婆达多已经出现了,我确认,他就是娑婆寐。那么下一步,莲华夜就要成为王后了。所以,我要做国王!我要成为她的国王,她要成为我的王后!”


玄奘目瞪口呆,刚要说什么,莲华夜凄然笑道:“法师,能为挚爱的人奋斗一生,难道不幸福吗?让他知道真相,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会幸福吗?”


“好。”玄奘擦干眼泪,微笑着,“贫僧会让你做一个国王!”


“什么?你要那顺成为国王?”波颇愣在当场。


净室中,戒贤法师、波颇和娑婆寐三人听玄奘说出要求,都惊呆了。


玄奘点点头:“贫僧此生从未要挟过别人,也从未与人交换过什么,但是今日,我就拿这轮回计划的真相,交换一个国王。贫僧的条件就是这样,你们让那顺成为国王,我对此事守口如瓶,启程回国。”


波颇和娑婆寐面面相觑,都有些犹疑。


“成为国王,也并非什么难事。”戒贤法师忽然道,“大大小小的萨蒙塔,都可以称为国王,无非是国土的大小而已。娑婆寐,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就由你来解决吧!”


娑婆寐咧嘴苦笑,却没有拒绝。他很清楚玄奘的性格,此人为了那顺,与自己展开连绵争斗,最终几乎破掉了自己的一切术法。他对玄奘可以说是忌惮到了极处,能用这种方式换玄奘的妥协,往日里可是想都不敢想。这和尚对谁做过妥协?


娑婆寐无奈,只好答应了下来。


私下里,波颇悄悄问娑婆寐:“尊者,让一个普通人成为国王,这也太儿戏了吧?你为何答应下来?”


娑婆寐笑了笑:“法师,你对这玄奘是否忌惮?”


波颇默默地点头,他与玄奘接触不多,但这僧人让他极为悚惕。


“那就是了。”娑婆寐道,“玄奘当着戒贤法师的面,破解的只不过是咱们的第一层计划,若是让他在天竺多留些年,只怕最终极的计划,也会被他彻底破掉。到那时,你我数十年的谋划,岂非毁于一旦?”


波颇脸色变了:“他真能看破这个计划的最终目标?”


“此人虽然谈不上具备天眼通,然而世间万物在他面前纤毫毕现,无所遁形。”娑婆寐叹道,“此前我和他数次交锋,虽然说不上以失败告终,却也极为狼狈。他之所以没有彻底看穿咱们的计划,并非他看不破,而是这个计划贯穿数十年,无数个国家,早已成为一套庞大复杂的体系。他如今已经揭破第一层,若是给他时间,谁能担保他不会直击本质?”


波颇脸色凝重起来,点点头:“既然如此,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让他回国。他提的要求虽然说难,却也并非无法完成。你我合力,总能让戒日王封他一个萨蒙塔。”


“若是萨蒙塔,那就好办了!”娑婆寐双手一击,喜悦道,“萨蒙塔也算是国王啊!那顺和莲华夜是戒日王的长生药,哼,想长生,册封一个萨蒙塔算得了什么?我这便去见戒日王!”


娑婆寐为了让玄奘离开,心里颇为焦急,当即求见戒日王,舌灿莲花,进行游说,请求封那顺为国王,成为一个小萨蒙塔。戒日王起初惊异,询问之后当即大笑不已。戒日王拥有四海,为了长生又吝啬什么补偿,当即答允。告诉娑婆寐:“曲女城外有一村邑,名曰梵帝陀,有数百户人家。朕就将此邑封给那顺,让他去做个国王。”


消息传来,那顺喜不自胜。天竺大大小小的萨蒙塔,大的拥有数千里方圆,小的无非几座城邑。自己的领地虽然小,但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国王,这数百户人家就是自己的食邑,租税全部都是自己的。


那顺怕戒日王反悔,当即请他下了明旨,拿着册封文书,赶往曲女城接收村邑。玄奘看着他兴奋激动的样子,心中酸楚,送别他到了那烂陀寺之外。


“师兄,您为何悲伤?”那顺道,“从此后,我就是国王了!我第一件事就是迎娶莲华夜做我的王后。您看,虽然一切都按照命运发展,可这次的国王是我啊,莲华夜是我的王后啊!我会永远保护她,绝不会让人在宫墙之下,打破她的头颅!”


莲华夜温柔地望着他:“那顺,你真的很勇敢。这世上才有几人能成为国王,可是你办到了。那顺,我会做好你的王后,为你生儿育女,这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错了。”那顺严肃道,“生生世世,再也不分开。莲华夜,我找你找得太苦了。今生找到了你,我便永远不会放手。”


玄奘心情沉重,他有些迷茫,若是那顺此生永远活在这个角色里,或许会很幸福吧?


朝阳下,玄奘送别二人。遥望着马车消失在山峦起伏中,似乎从这烂浊的世间剥离出了干净的血肉。


玄奘还在那烂陀寺山门前站立的时候,忽然无数的刹帝利禁卫从寺中策马冲出,中间是戒日王的辇车,一行人神色焦急,行色匆匆。玄奘急忙避在一边施礼。


戒日王从车上探身:“法师,朕要尽快赶回曲女城,就不与法师告别了。”


“陛下,出了什么事?”玄奘问道。


旁边的婆尼答道:“波斯人强渡印度河,伊嗣侯三世开战了!”


玄奘大吃一惊,说话之间,刹帝利禁卫簇拥着辇车仿佛狂风暴雨般走远。


酝酿两年之久的这场战争,最终还是突如其来地来临了。


事情的起因,却是半年前王玄策所谋划的灭国之局。当日,王玄策在曲女城中劝说伊嗣侯三世北上吐火罗,与大唐联合夹击欲谷设。伊嗣侯三世并没有按照计划举族北上,只是派出哨探勾画关隘舆图,并关注着欲谷设和薄布的战事进展。不过王玄策也没有将计划的成败完全放在伊嗣侯三世身上,他回到长安后,立刻通过商贾在丝路上散布消息,说大唐和波斯达成协议,支持伊嗣侯三世北上吐火罗,歼灭欲谷设。


欲谷设很快就听到消息,大吃一惊,他如今在大草原上和薄布僵持不下,若是波斯人从背后偷袭,他势必会全盘崩溃。


欲谷设没有轻举妄动,他乃是一代枭雄,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先做出种种举动麻痹薄布,然后悄悄分兵,亲率大军绕道两千里,奔袭吐火罗。吐火罗王阿史那・乌--湿--波根本没料到欲谷设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敢突袭自己。他虽然有铁门关天险,但一则毫无防备,二则国内的劲旅大多调去帮助薄布了,竟然毫无防备,被欲谷设攻破阿缓城,自己也做了俘虏。


欲谷设占领阿缓城之后,先是大掠三日,随即攻占了阿缓城东南的各个隘口,防备波斯人北上。阿缓城一带的富商和贵族纷纷逃亡,大多数都逃到那竭国,以观战局进展。


这一事件,《旧唐书》中记载道:咄陆(欲谷设称号乙毗咄陆可汗)复率兵击吐火罗,破之。自恃其强,专擅西域。


欲谷设攻占吐火罗,引起了轩然大波。首当其冲的就是伊嗣侯三世。


从理论上而言,王玄策的建议当真算是奇计,虽然实现起来颇为困难,却能够让波斯人跳出樊笼,从此海阔天空。事实上,三年以后,走投无路的伊嗣侯三世最终还是走了这条路,和吐火罗王联兵,以吐火罗为据点抵抗大食人,在大唐的支援下垂死挣扎二十年。


然而此时,因为伊嗣侯三世那犹豫不决的投机心态,这条路已经被欲谷设掐死,波斯人的局势更加险恶。西面有大食人虎视眈眈,东面有戒日王枕兵印度河,北面有欲谷设随时南下,而南面呢?顺着印度河往南走几百里,就是浩瀚大海……


伊嗣侯三世和戒日王谈判破裂,刚刚回到犍陀罗国的城堡,就听到了这个噩耗。他顿时呆若木鸡,后悔得五内俱焚,摘掉冠冕,以头触地,哭道:“为什么朕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当初朕为了保存圣火,却丢掉了国家;如今朕疼惜子民的性命,没有北上吐火罗,却导致所有人的性命岌岌可危。朕难道真的不适合做这个君王吗?可为何上天要把这个责任放在朕的身上?”


这时,大麻葛和菲鲁赞悄然走了进来。大麻葛劝慰道:“陛下,您心地善良,所以大家才愿意跟随您。大国局势瞬息万变,您责怪自己又有什么用?”


伊嗣侯三世起身,却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背靠着祭坛,呆呆不语。


“陛下,北上之路被掐死,如今咱们只有东渡印度河这一条路了。”大麻葛叹道。


“哈哈……哈哈!”伊嗣侯三世笑着,却满脸绝望,咬牙切齿,“这上天啊,待朕还真是不薄!无论朕抱有多微渺的希望,总要活活给掐死!”他愤怒地站起来,跑到神殿中央,愤怒大吼,“朕是被这上天弃绝之人吗?”


菲鲁赞和大麻葛也有些绝望,沉默地站在神殿中。


“菲鲁赞,命勇士们准备牺牲吧!”好半晌,伊嗣侯三世低声道。


菲鲁赞愣了:“陛下?”


“没有希望了,只有强渡印度河。”伊嗣侯三世喃喃道,“朕要开战。”


“陛下三思,如今戒日王早有防备,不是开战的好时机啊!”菲鲁赞劝道。


“好时机?”伊嗣侯三世惨笑,“这上天给过朕好时机,可朕却眼睁睁丢掉了它。此时,不管是大食还是突厥、天竺,这些王都在笑朕吧?笑朕懦弱无能,优柔寡断,朕却偏要他们看看,我波斯人,究竟有没有血勇!朕意已决,强渡印度河!”


伊嗣侯三世传下诏令,分布在犍陀罗各地的波斯人闻讯而动,开始集结。整个犍陀罗国噤若寒蝉,都知道一场血战即将爆发,谁都不敢阻挠。犍陀罗王命令关闭城门,日夜值守。所幸波斯人并没有骚扰他们,只是在富楼沙城东集结,修筑起庞大的营寨,营寨中聚集了五六万的波斯军队,扼守住各个隘口。


萨珊波斯时期,兵种主要分为车兵、步兵、骑兵,再有就是舰队。车兵耗资巨大,帝国最强盛时也不过二百辆的规模,如今早已无法维持。至于舰队,主要由腓尼基等地中海沿岸的属国提供,波斯丧国之后,舰队也彻底毁灭,如今剩下的只有步兵和骑兵。


然而强渡印度河,必须靠舰队。统帅菲鲁赞早就征集了大批的渔船,改造成战舰,反正戒日帝国的舰队也不行,波斯人打的还是登陆战,双方比拼到最后,靠的还是步兵和骑兵。


菲鲁赞征集的渔船大约三百艘,载上武器和战马,一次性大约能运载八千人渡河。这第一批渡河的八千人,最大的任务就是占领一片滩头阵地,顶住戒日王的攻势,接应大军渡河。


伊嗣侯三世站在渡口搭建的指挥台上,凝望着三百艘战舰扬帆待发,驶向对岸,他脸色发白,紧张地握着黄金权杖,连五指都是白森森的。由不得他不紧张,据说对岸的天竺军团也早就开始集结,印度河上,帆桅林立,无数的战船在河面上游弋。而对岸的码头也是战船就绪,铁骑奔驰,开辟成了巨大的水军营寨。无数工匠修建寨墙和营盘,辅兵和仆役运输着一车车的物资,乱糟糟一团。


生或者死,挣扎犹豫了那么久,到头来还是要做这样一个选择。


就是在这种战事笼罩中,玄奘离开那烂陀寺,踏上了漫漫的回国之路。自从贞观三年开始西游,到如今已经十二年,他在天竺漫游十年,仿佛只是弹指刹那。


十七年前戒贤法师策划的取经人计划,为的便是今日。戒贤法师下令打开经院,选出五百二十六夹,共六百五十七部佛典,一百五十粒佛舍利,让玄奘带回大唐。佛典堆积如山,装了整整五六辆大车,那烂陀寺派遣净人护送,组建成一支庞大的车队,伴随玄奘踏上了回国之路。


那烂陀寺有些僧众对如此厚待玄奘表示不满,认为这些经书都是寺中瑰宝,不能带往大唐。戒贤法师当即升狮子座,宣布玄奘乃是旃檀佛像转世,如今恰好是佛陀灭度一千二百年,应了佛陀的嘱咐,前往震旦,广利人天。


一时间那烂陀寺众人皆惊,这旃檀佛像实在有天大的来历。


据《增一阿含经》记载,佛陀在世时,有一次前往三十三天的忉利天为生母摩耶夫人说法,三月不还人间。优填王思念佛陀,派工匠以旃檀木造了一尊佛陀像。佛陀从忉利天返回人间,优填王、佛陀的十大弟子等人纷纷前去迎接,而这尊旃檀佛像也腾空而起,去迎接佛陀。佛陀见到旃檀佛像之后,为之摩顶授记说:我灭度千年后,汝往震旦,广利人天。


震旦便是东土中原。这尊旃檀佛起初供奉在天竺,三百年前从天竺传入龟兹,两百年前,高僧鸠摩罗什将它带到了甘肃凉州,之后流入长安。这是佛陀安排给它的使命。佛陀入灭到如今,恰好一千二百年。


戒贤法师如此说,乃是宣布玄奘便是这尊旃檀佛像转世,今生受了佛陀的授命,前往中原大唐,完成佛陀遗愿。


“吾之弟子提婆奴,汉名玄奘,十世修行,今生当得成佛。号曰旃檀功德佛。”戒贤法师宣布。


玄奘明白,这是一种造势,目的是要让他携着巨大的声望回归大唐,完成传经大业。这种声望威力无穷,前世乃是旃檀佛像之事一旦确定,五天竺整个佛教界,便是以他为尊。回到大唐,大唐的佛教界也是以他为尊,只要他在一日,佛教便可昌盛一日。


可是就他而言,他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并无什么特殊的来历。佛陀说过,万物众生皆有佛性。他就靠着这均匀分布于众生间的一点佛性,去追寻今生的大道。在这个过程中,会受到无穷无尽的诱惑,他告诫自己谨记一点:点上心头一盏灯。有了这盏灯的照耀指引,才不会行差踏错。在他的生命中,修行的是自身圆满,倘若为了佛门兴衰,王朝兴亡,就熄灭了心头的这盏灯,那么修到最后,只会修入泥犁狱中,化作抛弃佛性的夜叉猛鬼。


于落日夕阳中,玄奘回头,合十鞠躬,作别戒贤法师,作别那烂陀寺,走上回国之路。


回国之路,必经曲女城,那顺和莲华夜便随同玄奘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半个月,方才抵达曲女城。在战争阴云的笼罩下,曲女城也是一片忙乱,戒日王招募的军队已经纷纷抵达,前锋部队数日前就已经开拔。


戒日王亲自率领中军,正准备出发。听到玄奘回国,还是百忙中抽出时间来见他。他的铁杆盟友鸠摩罗王也率领军队抵达,便一同为玄奘践行。戒日王欲送玄奘巨象一头、金钱三千、银钱一万,以及沿途所需物资。玄奘谢绝,只取了一条粗毛披肩,作为防雨所用。


戒日王无奈,只好随他,略作寒暄之后,便与鸠摩罗王、婆尼等人率领三万中军,次第而发。后续的部队源源不断,绵延数十里。


戒日王并未忘了册封那顺为萨蒙塔之事,亲自交代下去,曲女城外的那座梵帝陀村,交割给那顺。那顺喜不自胜,带着莲华夜和玄奘去查看,这村子大约有四五百户人家,根据天竺萨蒙塔的制度,就是那顺的食邑。这几百户人家从此就算是那顺的臣民,缴纳贡赋。


算上耕地,村邑方圆有三十里,背靠恒河,土地肥沃。恒河边一座山丘上,还有一座行宫,据说戒日王当年曾短暂居住过。虽然规模不大,却也是帝王格局。那顺很高兴,跟莲华夜商量着:“咱们把这座行宫修缮一二,从此就住在这里,可好?”


莲华夜温柔地望着他,说道:“以后你就是国王了,不必事事与我商量。”


那顺大笑:“我们这个国家,唯一的大事就是你是否快乐。”


那顺站在行宫宏伟的门前,眺望着山下数百户的人家,志得意满地道:“法师,从此以后,我就是国王了!”


“这个国家,可有名字吗?”玄奘笑着问。


那顺挠挠头:“对了,还得有名字。嗯,就叫帝那伏国!”


“帝那伏国?”玄奘吃惊,忽然想起了他真正的名字,难道他记忆起真正的自己了,“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那顺想了想,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为何,这个名字突然就从心头蹦了出来。我不知道它跟我有什么关系,但很想让这个名字在世间流传。”


玄奘和莲华夜对视了一眼,莲华夜轻轻摇头,脸上有哀求之色。玄奘默然。


那顺逸兴遄飞,指着四周:“我要让人在这行宫周围筑起三弓高的宫墙,把整个山岭包围起来。城墙的四角,要筑起瞭望塔——”


玄奘瞠目结舌。三弓,天竺长度,一弓为大唐的六尺,这座城墙的高度达到了五米四,比曲女城的城墙还要高!


“为何要建如此高墙?”玄奘询问道。


那顺沉默片刻,慢慢地道:“我永远也忘不掉每一世的轮回里,莲华夜都是死于宫墙之下。如今我成了国王,我要建起高不可越的宫墙,飞鸟不能过,妖邪不能攀,我要日日守在宫墙门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莲华夜!”


莲华夜也不知是感动还是伤感,慢慢把脸庞贴上他的胸口:“如果能够厮守一生,哪怕我今生不再踏出这宫墙一步,也足够了。”


看着那顺满脸快乐的样子,玄奘只觉得内心充满了悲哀。这一场轮回,明明只是一场戏,却让两个男女生死不渝。虽然一个仍然沉溺于角色之中,一个早已清醒过来,可是那又如何呢?只要他们把自己的爱情当作真实,对他们而言,这世上又有什么是虚幻的呢?


那顺说干就干,第二日,就招募了整个村庄的人力,开始修筑这道宫墙。


玄奘不忍心再看,只住了一夜便告辞而去。那顺依依送别:“师兄,等我战胜了命运,便到长安看你。当年你把我的遗体葬在了白鹿原上,我说过,或许有一日,你也会葬在白鹿原,到时候我们还会重聚。”


他认真地说着,毫不晓得这只是别人教给他的一句台词。他还眷顾着上一世和玄奘的情谊,或许还能想起他们当年在河洛山中相逢,他弹奏古琴,惊动了岁月沧桑。


玄奘慢慢流出了泪水,脸上却微笑着,挥挥衣袖,转身离去。


曲女城到印度河的官道,全都是连绵不断的大军开往呾叉始罗。这座印度河边的小城如今成了戒日王大军的屯驻地,天竺各处应召而来的军队、器械、粮草都往这里集结。


天竺的道路崎岖难行,哪怕平原地带,也不曾压实夯平,加上气候潮--湿--多雨,一有大车碾压而过,便留下深深的沟壑。如今官道都已经被军队挤占,商旅百姓统统避在道路两侧,军队通行之后才允许上路。所幸玄奘回国乃是天竺的大事件,无论军队还是商旅,一见玄奘的车队路过,都毕恭毕敬。一路上,玄奘几乎和远征的军队同行同住。


几日之后,忽然身边的军队加快速度,扔掉辎重,急速行军。玄奘让人一打听才知道:开战了!


[1] 关于旃檀佛像一事,可参阅元代程钜夫所著《旃檀佛像记》。旃檀佛像从天竺流传入中国,从十六国时期的后凉一直到清朝,均有完整流转记录,先后在凉州、长安、江南、汴京、上京、北京等各处享受奉祀。直到清光绪年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旃檀像被俄国人劫走,运往俄罗斯,从此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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