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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齐王妃

长安,西市。


长安城是这个时代最繁华的都市,西市则是长安城最繁华之地。市内呈九宫格布局,开有四座坊门,街道纵横贯通,店铺鳞次栉比,达八万多家,人口多达三十万。不同于长安城主街两侧都是坊墙,西市内的店铺都是沿街开设,四面立邸,数十万人口汇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东方的高句丽人、百济人、新罗人、扶桑人,西方的突厥人、粟特人、波斯人、大食人、拜占庭人、天竺人,纷纷来此贸易,天下之财货辐辏于此。


这一日,在市内运河边,正有一个说书人站在台上说着变文。此时的变文,往往以佛经故事为主,大多是僧人以大众语言讲述佛经故事,劝人向善。而这个说书人,说的却是当朝时政,而且是本朝皇帝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


大唐的百姓深知这里头的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官府给缉拿了,因此大多都距离甚远,躲躲闪闪地听几耳朵。倒是一些胡人初来乍到,不知深浅,围在说书人周围津津有味地听着。或许对他们而言,这是获得本朝内幕的绝佳机会吧!


“话说皇帝让太子和秦王到甘露殿评一评是是非非。六月初四一早,那太子和齐王带着护卫前往甘露殿。按官方的说法,此时皇帝在南海池泛舟,诸位想想,太子和秦王交恶,朝政不稳,今日皇帝就要做出决断,心中该何等焦虑,还召集了裴寂、萧瑀、陈叔达等一干重臣,如何有心情一大早去泛舟?”


那说书人一边说一边评述:“太子和齐王就来到临湖殿,准备前往南海池见驾,突然间秦王伏兵四处,杀了过来。诸位要知道,太子要见皇帝评理,当然是越早见到皇帝越好了,所以他一定会赶在秦王之前进宫,可为何他赶得如此之早,秦王依旧埋伏在此呢?且容在下卖个关子,咱们稍后再讲。且说这太子遭到秦王的伏杀,双方杀声四起,秦王亲自弯弓射向太子,只一箭,便射穿了太子的喉咙。齐王一看不好,夺路而逃。那么客官问了,临湖殿距离南海池只有三五百步,数百人马的厮杀,连太子都毙了命,为何湖上的皇帝竟然不派人来阻拦呢?各位,今日我就为你揭穿这谜底,所谓皇帝在南海池泛舟云云,一概都是谎言。真实情况是,从前一夜起,秦王便率领甲士潜入宫中,发动政变,控制了皇帝——”


距离说书人不远的一处食肆中,两名男子坐在桌子上一边喝着饮子,一边盯着那说书人。其中一名年龄稍大的红袍男子脸色铁青,却强自按捺。另一名青衣男子偷眼看着他的神色,不敢怠慢,急忙轻轻挥手。人群中有几名汉子悄无声息地混入围观的胡人之中。青衣男子缓步走了出来,冷冷地望着说书人,大喝道:“拿下他!”


那几名汉子发出一声喊,同时抛出六七根索套,朝那说书人套了过去。这索套都是草原上牧人套马所用,一旦套上,一拉绳索便会越拉越紧,牢牢将人捆缚。套索在半空张开绳圈,呼啸着套了过来,那说书人笑吟吟地抬头看了一眼,伸出一指,喝了一声:“定!”


顿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七根套索,竟就那么悬浮在半空,上下不得!几条汉子惊骇之中,拼力一拽,才将套索拽了回来。青衣男子走到人群外,咬牙道:“又是这鬼把戏!”


“贼帅!”说书人站在台上向那青衣男子拱手道,“你我相斗快一年了。棋逢对手,甚好。”


那青衣男子正是王玄策,这说书人却是那妖人韦灵符。从去年起,韦灵符从玄武门万军之中消失,李世民就严令王玄策缉拿。


韦灵符一直在京畿附近出没,将李世民玄武门兵变的真相写成一篇变文,到处讲述。这事儿也怪李世民,他美化玄武门兵变,却考虑不周,中间充满破绽:什么喝了建成的鸩酒,只是吐了一口血,第二日就龙精虎猛地发动兵变;什么双方在玄武门喊杀连天,李渊近在咫尺却毫不知晓。有些谎言不仔细思考没问题,否则便是一戳即破,韦灵符变成说书人之后,口才滔滔,听者极广,传播更广。李世民丢尽了颜面,这些年打造的圣君面孔,几乎被彻底给撕掉。


李世民恨透了韦灵符,让王玄策不惜代价也要抓捕此人,问题是每每王玄策闻讯抵达,韦灵符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白色烟雾消失。反倒令民众更加相信此人具备大神通,也更相信他的蛊惑。


李世民气得暴跳如雷,却拿这个术士无可奈何,严厉责罚王玄策。王玄策压力极大,亏得他掌握着不良人,才能对韦灵符的行踪略略掌握一些。这一日,果然在西市将他堵住。


王玄策凝望着韦灵符,满脸严峻,虽然对方已被自己手下的不良人包围,王玄策却丝毫没有觉得胜券在握。果然,有人喊道:“他身上又开始冒烟了!”


众人愕然望去,韦灵符身上开始冒出白色的烟雾,王玄策大喝:“绳网!”


众汉子拿出准备好的绳网,几人各执一根绳子,一声呐喊,将绳网当头罩去。那韦灵符身上此时已经被白色烟雾弥漫,浓密的烟雾笼罩高台,但眼见得巨大的绳网将整个高台罩住,绳网和烟雾中,似乎有人影在挣扎,王玄策这才松了口气,命人收绳网。众人看见果然有个东西罩在绳网中,随着烟雾渐渐消失,才发现竟然是一张桌子。韦灵符,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围观的众人发出声声惊叹。王玄策却盯着那桌子不动,忽然大喝:“拿下他!”


突然间,围观的人群中,杜行敏等几名不良人暴起,恶狠狠地将其中一人扑倒在地,五花大绑。围观的人群顿时傻了眼,惊恐地散开。这时王玄策才转回身,走到那人的面前,将他的脸掰正。竟然是刚刚消失的韦灵符!只不过此时韦灵符的胡子已经消失不见,脸上的肌肤也松弛了许多,眼角下垂,肤色略白,不仔细看,与刚才仙风道骨的韦灵符判若两人。


韦灵符脸色苍白,喃喃道:“不可能!你怎么会破掉我的雾中术?”


“带走!”王玄策不说话,吩咐了一声。杜行敏等人架着韦灵符来到那间食肆,将其丢在那名红袍男子面前。不良人驱散围观的众人,将食肆的门插上门板,关闭了店铺。


红袍男子仔细盯着韦灵符,恨恨地道:“妖人,终于让你落在了朕的手里!”


韦灵符挣扎着抬起头,这才发现面前的红袍男子竟然是皇帝李世民!


“哈哈,我操了说书贱业,时常自怨自艾,没想到能蒙陛下来听,当真三生有幸!”韦灵符哈哈大笑,“陛下听得可还开心否?”


“贼泼才!”李世民勃然大怒,一脚将韦灵符踢翻。


韦灵符躺在地上咯咯直笑,王玄策将他拽了起来,重新跪在李世民面前。韦灵符打量着他:“贼帅,你我斗了一年多了。今日落到你手里,老夫并无怨恨,只是我却有些好奇,你究竟是如何破掉了我的雾中术?”


王玄策看了李世民一眼,皇帝冷冷道:“让他死个心服口服!”


“其实你这雾中术不是我破的,而是我师父破的。”王玄策道。


“你师父?”韦灵符讶然,想了想,“难道是玄奘法师?”


“你这厮耳目倒也灵敏。”王玄策吃惊地道。


要知道他去天竺乃是奉李世民的密令,连很多朝廷重臣都不知,一个终日东躲西藏的术士倒知道。王玄策和李世民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忧心忡忡。


“可玄奘法师远在天竺,如何能破掉我的雾中术?”韦灵符不解地问。


“因为当日师父在犍陀罗的王宫,遇到过一场神秘失踪的雾中术。”王玄策道,“当时是在一座王宫大殿内,在座的除了师父,还有波斯皇帝、波斯大祭司、天竺奇人、犍陀罗国王,无一不是睿智之士,可那个女-子却身裹白雾在众人面前消失,然后师父二话不说,带着那顺离开了犍陀罗。后来我曾问过师父为何不追查,师父说为了保命,不能查,只能绕过犍陀罗,另辟蹊径。”


王玄策感慨道:“我当时不解,但师父不肯解释,这一年多与你斗智斗勇,忽然便醒悟了师父的话。那便是,当时师父虽未能破解雾中术,却看出了在座的这些王侯,合力在他面前演了一出戏!波斯皇帝、犍陀罗王,包括娑婆寐,他们都是一伙的,所以师父才不能追查!”


“可这并不能破解我的雾中术!”韦灵符不服地道。


“没错。那么我们先来推断一下当日犍陀罗王宫内,莲华夜是如何消失的。”王玄策道,“当时大殿内便如同一个密室,在座的除波斯皇帝、犍陀罗王、娑婆寐、大麻葛等人之外,便是一些内侍和宫女。莲华夜身上冒出烟雾时的感觉,我和陛下都曾感受过,当时因为烟雾腾起,口鼻中吸入一些,脑中会有片刻的晕眩。这时烟雾将人密密裹住,等烟雾散去,人便消失不见。我倒要问了,密室之中,人既不能飞上天,又不能入地,更不可能真化作烟雾消散。那么这个人在哪里?答案便是,她还在这里!”


韦灵符怔怔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为何呢?”王玄策冷笑,“因为你们身上冒出的烟雾,根本就有致幻的效果,会让人的头脑和视觉有短暂的麻痹,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白色烟雾。无论是在犍陀罗的密室内,还是在玄武门的空旷处,烟雾随风飘散,能覆盖多大范围,便能让多少人出现短暂的麻痹。而这时,你们便会飞快地翻转袍服——”王玄策大步走过去,掀开韦灵符的衣袍,他是灰色衣服,但衣服的内衬却是乳白色,“用白色的衣袍裹住身\_体,贴着地面移动,混入人群之中。就像你今日所做一样。当然,你今日表演的雾中术相对简单,当日莲华夜表演的要复杂一些,因为当时在大殿内围观的是内侍和宫女,她必须得到人的配合,在人群的遮挡下换一身宫女服饰。所以,我师父才看出了危机,这些人都在他面前演戏!他才专门要去东女国调查莲华夜的真实身份。”


“至于你去年在玄武门的表演,所采用的也是相同的方法,趁着烟雾麻痹众人视觉的片刻,混入北衙禁卫身后,在场数千禁卫,谁也不会觉察到自己身后多了一个人。只是,你表演的难度那就更加复杂了。”王玄策道,“它的难度在于,当日包围你的全部都是北衙禁卫,全副甲胄,手持长矛。你必须得到人的配合,提前为你藏好一副盔甲和武器。”


“所以,”李世民慢慢道,“告诉朕,你在宫中的内应到底是谁?”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韦灵符嘲讽地道。他忽然要咬牙,王玄策手疾眼快,一掌击打在他后颈,韦灵符当即昏迷过去。


李世民皱眉:“王卿,有办法让他开口吗?”


“甚难,臣可以试一试。”王玄策有些为难地道,“不过此人死意已决,而且浑身秘法层出不穷,恐怕很难防止他自杀。”


李世民盯着韦灵符的脸,也颇为踌躇。忽然间李世民愣了一下,一跃而起:“来人,脱掉他的裈裤!”


不良人愣了一下,却不敢迟疑,当即脱掉了韦灵符的裈袴,露出光溜溜的下-身,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李世民更是面色惊惧——这个韦灵符,竟然是去势已久的太监!


李世民和王玄策押送着韦灵符赶回皇宫。从西市入宫,最近的路是走掖庭宫,从掖庭宫的西门,穿过掖庭,进入嘉猷门,就进入宫城内的南海池。


掖庭宫是宫女宦官所居住,人多眼杂,加上李世民并没有避人耳目,因此刚进掖庭宫,消息便已经传开了:皇帝擒获了那个妖人韦灵符,正带着他进宫指认。皇帝既然没有阻止,因此便有不少宦官宫女前来看新鲜,都想见见这个传说中的妖人。要知道,这一年来,宫内谈论最多的便是韦灵符,毕竟他去年在万军包围中消失,是很多人亲眼见到的。何况一年多的时间里,皇帝恨这个韦灵符到了睡不安寝食不甘味的地步,让人如何没有好奇心。


有皇帝在,这些内侍们也不敢靠近,只是遥遥地围观,进入嘉猷门,有北衙禁卫奉命赶来,接管了人犯,按李世民的吩咐,将他关进了南海池边的咸池殿。王玄策担心他的秘术,亲自将他用铁索捆在合抱粗细的柱子上。然后君臣二人也不说话,李世民沉默地坐在一张胡床-上,王玄策在一旁侍立。


韦灵符路上便已经苏醒,见这君臣二人诡异的样子,不禁有些奇怪,冷笑道:“陛下,想如何审讯我?听说不良人拥有花样百出的刑法,不如都搬过来试试?”


李世民摇摇头:“朕并非喜好酷刑之君,不良人只有侦缉权,并无刑讯权。外界以讹传讹便罢了,像你这种宫廷中有内应的人,如何不知道?”


韦灵符冷笑不语。


“朕并无审讯你的兴趣。”李世民道,“之所以在这里等待,只不过是要等你宫中内应自愿上钩而已。”


韦灵符愣了:“你什么意思?”


“朕故意带着你招摇入宫,很多宫人都来观看,想必关心你的人也会派人来查看真伪。朕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人手,监控住了每一个围观的宫人,只要哪个宫人回去通风报信,就会暴露他主子的身份。”


韦灵符脸色变了,好半晌才道:“宫中关系错综复杂,人人回去都要给相熟的人讲,你又能找出谁来!”


“不妨。有能力将一副甲胄提前藏好的人,应该不多。”李世民淡淡地道,“而且你是个太监,朕虽然不认得你,宫中总有认识你的人,慢慢查就是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太监?”韦灵符的神情终于乱了。


“对不住。”王玄策笑呵呵道,“你昏迷的时候,我脱掉你裈裤检查过。看你去势的痕迹,只怕有二十年了吧?”


韦灵符愤怒无比,对着王玄策破口大骂。但王玄策和李世民显然没心思跟他对骂,有些心不在焉,焦虑无比地等待着消息。这时,内侍监跑进来禀报,他想附在李世民耳边低声说,李世民哼了一声:“大声说,让韦道长好好听听。”


“遵旨。”内侍监大声道,“奴婢奉陛下的旨意安排人跟踪,共有三十多名宫人回去汇报给他们的主子,有各宫的娘娘,各宫的管事内监,东宫的太子。”


“有没有跟外臣和武将通报的?”李世民沉吟着问。


“这个奴婢没有发现。”内侍监小心翼翼地道,“这是宫中第一等的规矩,若是有,奴婢一定不敢掉以轻心。”


李世民点点头:“看来,朕的后宫还没有腐烂到无可救药。可这盔甲从何而来?”


王玄策不敢说话,气氛又诡异地宁静下来。内侍监也不敢走,三人默默地等待着。


过了片刻,有小内侍过来禀报:“郑贤妃收到消息,念了声阿弥陀佛。”


李世民点点头,让他退下。


第二拨内侍来禀报:“太子收到消息,叹了口气。”


第三拨内侍来禀报:“尚宫局刘掌记听到后,下令尚宫局的宫人们不可议论,不可打听。”


李世民面无表情,情报源源不断地汇总,各人的反应巨细靡遗地汇报过来。这时一名内侍过来禀报:“杨贵妃听到消息,失手跌落了茶碗。”


李世民脸色一变,盯了韦灵符一眼。韦灵符干脆闭上眼睛。


“去,把贵妃的一切举动都给朕打探过来。”李世民冷冷地下令。


内侍监知道事关重大,亲自前去,片刻之后消息汇总,李世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贵妃随即遣退了宫人,入内休息。”


“贵妃似乎在念佛经。经文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贵妃整理妆容,似乎刚哭过,眼睛发红。”


“贵妃起驾离开宫中。”


李世民咬牙:“她要去哪儿?查!”


这时一名内侍急匆匆跑进来:“贵妃朝此处而来!”


李世民愣住了,这时,咸池殿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杨妃孤身一人,身穿盛装,袅袅婷婷地出现在了大殿门口。李世民从胡床-上站了起来,杨妃走进大殿,两人默默地凝视。


“拜见陛下。”杨妃拜倒。


“平身。”李世民淡淡地道,“爱妃,你来这里作甚?”


“不得不来。”杨妃温婉地道,“妾身听到您抓了韦灵符的消息,失了体统,惹得陛下遣人打探,妾身便是不来,陛下只怕也要差人召我。”


李世民凝望着她:“你为何会失手打碎茶碗?”


“关心则乱。”杨妃微笑地道。


“王妃慎言!”韦灵符大吼。


杨妃凝望着他,眼睛里渐渐渗出了泪水:“你能为我而死,我难道连关心你的生死也做不到吗?”


李世民彻底惊呆了,喃喃道:“他叫你王妃?他叫你王妃?”


“是的,陛下。他本是齐王府中的内侍,自然叫我王妃。”杨妃仍然雍容温婉,情绪丝毫不曾剧烈波动,仿佛这个女-人永远都如同娴静的溪水,正是这种性格曾让李世民痴爱贪恋,可如今却无比憎恨她的平静。


“齐王……李祐?”李世民仍然不愿置信。


“齐王,李元吉。”杨妃道。


“十六年了,你仍然不肯忘了他?”李世民愤怒地大吼。


“哪怕六十年,只要这一世不曾终了,结发之情又如何能忘?”杨妃微笑道,看似柔弱的性子,却充满着一往无前的决然。


王玄策在一旁听得呆了。原来这杨妃竟然是齐王李元吉的妻子!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流言,说当年玄武门兵变之后,李世民诛杀李元吉满门,将他的五个儿子斩杀,却唯独留下齐王妃和幼女淑绚。后李世民借口抚养李淑绚,将王妃纳入宫中,册封为妃,去年更封李淑绚为归仁县主,嫁给了长道郡公的次子。


李世民对杨妃极为宠爱,两人还生下了十四子李明。长孙皇后病逝后,李世民甚至打算立杨妃为后,还是长孙无忌等人觉得杨妃毕竟做过齐王妃,实在是不妥当,一起反对。李世民被迫收回诏命,但还是将其封为贵妃,位居淑妃、德妃、贤妃之上,四妃中的首位。因为未曾立后,实质上杨妃已经是后宫第一人。


李世民双眼泛红,跌坐在胡床-上。他指了指韦灵符:“这人,也是你安排来诋毁朕的名声?”


“是的,陛下。”杨妃道。


“挑动朕的三个儿子互相残杀,造朕的反,也是你的主意?”李世民问。


“是的,陛下。”杨妃道。


“不要再说这几个字!”李世民愤怒地大吼,“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并无别的原因,”杨妃从容淡定地说道,“只是想让一个人看到,在皇权面前,当父子情、兄弟情、君臣情这所有情感都荡然无存的时候,还有一种情感不曾被磨灭。”


“谁?”李世民咬牙。


“元吉。”杨妃道,“我想让元吉看到,他被兄弟背叛,被父亲抛弃,被臣属背弃之后,夫妻之情仍在。我想让他在地下欣慰,不要怀疑这世上的一切。”


“你与他有夫妻之情,难道与朕就没有吗?”李世民流着泪,“你知道,在你没嫁给元吉的时候,朕就喜欢你。你和我在一起十六年,和元吉在一起才几年?何况我们还生下了明儿,朕还封你为贵妃,让你成为大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把你的女儿养大,让她幸福出嫁。难道朕把这一切补偿给你,都不够吗?”


“陛下,”杨妃凄然望着他,“我们是生了一个儿子,可是你杀了我三个儿子。难道你觉得,杀了我的丈夫,杀了我三个儿子,强行占了我的身-子,这是可以补偿的吗?陛下,你我在一起十六年了,难道在这十六年里,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你对这个女-人的伤害吗?难道你觉得封她为贵妃,对她恩宠有加,她就应该感恩戴德吗?难道你觉得,地位、权势、财富,可以改变人内心的一切情感吗?”


“这些年,你心里一直恨着朕?”李世民心中如被锤击,喃喃道。


“并没有。”杨妃也流着泪,“否则妾身也不会陪了您十六年,我的性子容易忘掉仇恨,只求平淡。心中虽然对元吉有愧,可是能把他的女儿抚养长大,也算是聊以自慰。可这些年,你为了洗清玄武门的血,篡改史书也就罢了,你凭什么辱没元吉?说他生来丑陋,不得太穆皇后喜欢,生下来就命人将他抛弃。你还说元吉性情凶暴喜女色,到处闯入民宅,肆意凌辱民妇。你还说,元吉喜欢在府中让luo女互相扑击取乐。陛下,你知道吗?你编撰的史书上写着建成残忍,岂主鬯之才;元吉凶狂,有覆巢之迹。实为二凶。元吉狼戾,人神不容。你知道我看到是什么感觉吗?那是和我自幼结发的夫君啊!那是我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的丈夫啊!皇权,可以颠倒黑白吗?可以颠倒是非吗?可以涂改一切吗?可以将一个好人构陷成魔鬼吗?”


“元吉是一个好人吗?”李世民愤怒地大吼,“他数次想置朕于死地,联合建成,与我明争暗斗,这些你都看不到吗?”


“陛下,您用政治立场来判定一个人的好坏,可是我不能。为了这个皇位,你们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彼此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谁会是无辜的?若这样说,太子门下的魏徵是好人吗?刘武周手下的尉迟敬德是好人吗?我仅仅知道,元吉对我,对我们的家,真的很好,很好。”杨妃言辞虽然激动,神情却依然淡淡的,宛如一朵雏菊。


“所以,你报复朕,挑动朕的儿子自相残杀,用这个阉人到处败坏朕的名誉,是为了给元吉复仇?”李世民咬牙切齿地问道。


“陛下,说了这么多,你依然不懂。”杨妃轻轻地摇头,“如果是为了给元吉报仇,你我夫妻十六年,我只消在某一天夜里,用一把剪刀就可以办到了,何必十六年后才报仇?”


“那是为了什么?”李世民打了个寒战,问。


“因为,你越来越藐视这人间的一切了。毫无底线,毫无忌惮,你要践踏这人间我所看重的一切。”杨妃道,“你囚禁父亲,杀死兄弟,可以说成是为了自保。你诛杀了建成和元吉的十个儿子,可以说是为了免除后患。天家无情,古往今来,又不是你一个人做这样的事。可是,你杀了兄弟之后,把他的结发妻子霸占入宫,却毫无自责,反而要立她为后。陛下,你难道从不惧这世人的悠悠之口吗?你为了美化玄武门之变,篡改史书,非但将建成和元吉写成凶残暴虐的--奸-邪之徒,连太上皇也写成了优柔寡断、口是心非之人。陛下,我挑动三王造反,便是要告诉你,不是没有轮回,不是没有报应,你们兄弟残杀,你的儿子也会兄弟残杀,你毁掉别人的名誉,别人也会毁掉你的名誉。我这样做,从大了说,是为了让你懂得什么叫底线,人世间的什么东西永不得践踏;从小了说,是为了让元吉相信,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不曾忘记他,有一种情感不曾辜负他。我想让他在冰冷的地下,能笑上一笑。”


李世民瞬间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面色惨白如雪,瘫坐在胡床-上。他嘴唇颤-抖着,怔怔地凝望着杨妃,有悲伤,有愤怒,有委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内侍监已经偷偷通知了北衙禁卫,值守的中郎将率领大批甲士将咸池殿包围了起来,更带着一队甲士涌入大殿,护伺在李世民身侧。


李世民愤怒地抓起胡床-上的一只香炉狠狠砸在了地上,疯狂地大吼:“滚!谁让你们进来的?给朕滚!”


中郎将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带着甲士撤出大殿,却也不敢离去,只好让禁卫们离开皇帝的视线,屏息凝神。


李世民挣扎着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杨妃面前,抚摸着她的脸,喃喃道:“说到底,还是朕从未得到你的心。还记得朕十六岁那年,与父亲路经弘农,见到了你。那时候你才十二岁,可朕一见之下便惊为天人,从此忘不掉你。可惜,当时朕已经与长孙氏成婚。你和元吉同岁,父亲便替元吉与你父亲订下了婚约。隋末大崩,诸侯大争,唐兴代隋,兄弟阋墙,夺门之变,一桩桩、一件件,朕一路走向这个帝位,回首往事,除了你十二岁的明眸和笑容依然鲜亮,无数的事情竟然不堪回首。朕留你在怀中,便如同留了那青春年少的记忆在怀中。你不曾离开,朕的青春便不曾离开。这样,在这污浊的世间,当我手上沾染漆黑与血红,还能依稀记得,十六岁那年,我有过一场心动与战栗。那时候,我还干干净净。”


“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杨妃眼中也淌出了泪水,温婉地握着李世民的手,喃喃地念着。这是当年李世民为她写下的诗句,那是什么年月,她有些模糊了,可隐约记得,两人携手登上画舫,船只漂行在北苑的太液池中,池中水莲花盛开,遮蔽了水面。


李世民也回忆着,脸上笑着,流着泪,吟道:“游莺无定曲,惊凫有乱行。莲稀钏声断,水广棹歌长。栖乌还密树,泛流归建章。”


两人就这样笑着,望着,流着泪,杨妃的嘴角慢慢淌出一缕鲜血,凄凉妖艳。李世民愣愣地用手指沾染了一滴,似乎没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随即他脸色变了:“爱妃!爱妃!你怎么了?”


“栖乌还密树,泛流归建章。”杨妃轻轻地笑着,“陛下,你的诗句中,总有一抹化不开的悲伤。或许人生终归如此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再动人的欢乐,也总会有笑声渐歇的时候。”


杨妃身-子一软,要栽倒。李世民手忙脚乱地扶住她,大吼:“太医!传太医——”


一旁的韦灵符也惊呆了,拼命挣扎着:“王妃!王妃——”


大殿里一时手忙脚乱。


杨妃又咳出一口血,染红了李世民的前胸。


“陛下,来不及了。我服的是鹤顶红。”杨妃勉强笑着,巨大的痛苦让她颤-抖着,肤色惨白。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李世民哭着,“你怕朕怪罪你吗?朕不会杀你的!”


“不是怕你杀我,这……这只是妾身计划中的最终一环而已。”杨妃剧烈地喘息着,“我死了,这计划才能最终完成。”


“为什么?”李世民流着泪疯狂地大叫,“你到底要完成什么计划?为什么宁愿死也要报复朕?”


“我不是在报复你。”杨妃的神情更加萎靡,却坚持着说下去,“你做下那么多有悖人伦和道德良知的事,你皇权在手无所敬畏,更不在乎物议,可你知道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有多痛苦吗?哪怕我和你生活了十六年,依旧无法面对自己,无法面对过去,无法面对众生,更无法面对死后的轮回。我不是在报复你,我的计划是要让陛下懂得敬畏,敬畏天,敬畏地,敬畏生灵,敬畏命运,敬畏心中的道德,敬畏历史的尊严,所以我才要让陛下的生命中出现与玄武门一样的轮回。你是胜利者,你从来不知道玄武门带给别人的有多痛;如今角色调换,你的三个儿子门外相杀,你才会知道。李祐死了,李泰贬了,阴妃姐姐也贬了,去年承乾也死在了黔州。三王一妃,妻离子散,可这还不够,我这个贵妃还能为这场惨剧增加一些重量。所以,我必须以我的死,为这惨剧画下一个句读,大唐皇室空掉了一半,陛下您才能好好想一想。”


李世民-搂-着杨妃,感受着她的身\_体渐渐失去温度,肝胆崩摧,心肠欲裂,他号哭着,泪水奔流。杨妃挣扎着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他的泪:“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陛下,我真的很喜欢你为我写的这首诗……”


杨妃的手猛然垂落,呼吸断绝。


李世民抱着她的尸体,疯狂地吼叫着。


“贵妃薨——”内侍监拖着长长的嗓音,对外宣布,门外禁卫齐刷刷单膝跪拜。整个皇城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捆在柱子上的韦灵符脸上流着泪:“王妃慢走,奴婢为您点上轮回之灯,照亮往生之路。”


王玄策大吃一惊,知道不好,正要扑过去,韦灵符的脚底轰然冒出一缕火焰,那火焰苍白,仿佛从体-内而燃,然而温度极高,转眼间就把韦灵符整个吞没,熊熊地燃烧起来。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韦灵符念完神咒,怪声大笑,“王妃起驾,随奴婢升天去也——”


整个人扑簌簌化作劫灰,撒落一地,铁链也当啷落下。坚硬的楠木明柱上,只留下一个烤成漆黑的人形。


[1] 参看全唐文补编卷一五。王勃《归仁县主墓志》:夫人讳某,字某,陇西成纪人也。皇唐高祖之孙,前齐大王之女……杨妃以亡姚之重,抚幼中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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