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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印度河:围城战场

印度河对岸,一座高冈上。


高冈上搭建了高台,戒日王站在上面,眺望着印度河上密密麻麻的船帆,他身后站着帝国军队的十余名将军,等候他的命令。


“朕的营寨正好扼守在渡口,波斯人看来是打算从下游渡河。”戒日王笑道,“他们不打算跟朕水上决战,而是想打一场登陆战。那么,朕偏不让他们如意。”戒日王转身-下令,“传朕的命令,帝国舰队火速迎击,此战以摧毁敌方舰船为主!”


舰队的将军领命而去,水寨之中升起旗帜,一艘艘战舰驶出-水寨,挂起船帆,向着下游而去,截击波斯战舰。


双方舰队在印度河中流遭遇,惨烈的血战刹那爆发。


八十丈开外,波斯人的舰队率先发起攻击。波斯盛产火油,这四百年与拜占庭的战争中大量使用火油,他们将火油装在陶罐中,塞-上白布,装进小型的抛物袋,射程足有百丈之远。眼看天竺人的舰队进入射程,统领舰队的军团长一声令下,战士们纷纷点燃白布,将陶罐弹射出去。顿时密密麻麻的陶罐卷着烈火,飞向天竺舰队。


一次齐射三百只陶罐,仿佛空中飞翔着无数的火焰流星,纷纷落入天竺舰队的阵列中,起码有三分之一射中对方舰船,轰然一声,陶罐与舰船碰撞,烈火熊熊燃烧。天竺人从未见识过这种战法,顿时手忙脚乱,有些人急忙灭火,更有些人被火油溅射在身上,顿时惨叫四起,纷纷跳进河中。有些舰船成功将火势熄灭,但有些却无法控制火势,在熊熊的烈焰中沉没。


天竺舰队的统领知道己方在远距离作战上相对逊色,急忙下令飞速前进,冒着无穷无尽的火油陶罐,将双方的距离拉近五十丈。三十丈的水面上,天竺舰队起码损失掉五六十艘战舰,上千人葬进印度河。


“长弓手,齐射!”天竺舰队统领下达命令。


天竺人的长弓威力强大,弓的高度按照使用者的身高制作,以棕榈、竹和各种韧性强的木材制作,弓弦为鹿筋、丝麻等材料,拉力极大。这些战士将弓的一端撑在船板的卡槽里,左脚蹬着弓身,双手拉弦,箭有三肘长,数十丈之外能穿透盾牌和人体。


长弓手双手拉弓,上千人同时齐射。长箭穿越河流上空,密密麻麻地射向波斯战舰。顿时波斯人仿佛遭受了狂风暴雨的击打,无论盾牌还是甲胄,均被射穿,甚至有些利箭穿透人体之后力量不竭,又穿一人!几轮齐射之后,波斯人战舰上仿佛被血雨洗过一般,尸横遍地,到处都是死尸和惨叫的伤者。


双方再度靠近,到了三十丈的距离,波斯人的弓箭也派上了用场,双方隔着水面对射。战况空前激烈,不时有中箭之人栽到河里。方圆数里的河面上,尸体漂浮,鲜血染红了河水,时而有战舰从尸体上碾压而过,水波动荡,死尸载沉载浮。


几轮互射之后,双方的舰队骤然逼近,轰隆隆地撞进了对方的船队。波斯人的战舰都是渔船改造,顿时吃了大亏,不少船只直接被撞沉。搭上百艘战舰沉没的代价,总算把天竺人的船速阻挡了下来。双方爆发了接舷战。


印度河上厮杀连天,双方一方是捍卫家国,一方是无家可归,战斗意志空前强大,一旦船只被对方攻破,往往战至最后一人也不肯弃船。哪怕是胜利的一方,也要付出同样惨重的代价。


印度河西岸,波斯人的麻葛们围绕着圣火祭坛,一起祝祷,唱着古老的祭词。伊嗣侯三世站在高台上,看得浑身颤-抖,热泪盈眶。


“战士流血,罪责在朕。若是能让我波斯子民在五河地谋得栖身之地,朕宁愿死后不享圣火祭祀。”伊嗣侯三世喃喃地念祷着,“只恳求万能的马兹达神能护佑朕的战士平安归来。”


菲鲁赞急匆匆走上高台:“尊敬的万王之王,战况已经胶着。必须执行下一步计划了。”


“你是统帅,下令即可。”伊嗣侯三世道。


“遵命。”菲鲁赞拿起军旗,挥舞几下,传令兵将他的意志一层层地传递。


“陛下,战况空前胶着,恐怕无论谁胜都是惨胜。”印度河东岸,宰相婆尼也忧虑重重。


戒日王不以为然:“何谓惨胜?波斯人的目的是渡河,只要他舰队毁灭,战略目的就彻底失败。整个战局咱们就会占据主动,进可以渡河攻击,退可以凭河据守。说到底,哪怕两支舰队同归于尽,也是咱们赢了。”


便在此时,南面的营地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喊,众人大吃一惊,朝南方望去,只见营地南面尘土飞扬,传来阵阵闷雷之声。在场的都久经战阵,同时脸上色变——这分明是大队铁骑奔突之势。看情况,竟然不下万骑!


“怎么回事?”戒日王大喊。


立刻有斥候快马回报:“启禀陛下,波斯骑兵突然出现在南方三十里外,向我军营寨杀来,如今距离不到五里。鞠陀那多将军已经率军迎击!”


“波斯骑兵有多少人?”婆尼急忙问。


“应有万骑左右!”斥候道。


戒日王脸色铁青:“这上万骑兵,到底是怎么渡过印度河的?”


“这个……”斥候为难,“尚未探明。”


婆尼苦笑道:“陛下,他们出现在南方,那必定是波斯人收买了伐剌拿国,从伐剌拿秘密渡河,穿过滩涂戈壁,绕道而来。”


正在这时,又一股斥候来报:“陛下,鞠陀那多将军全军覆没,波斯骑兵已经攻入南大营!”


“废物!都是一帮废物!”戒日王愤怒不已,“命令中军支援,务必守住南大营!”


话音未落,只见印度河下游方向,突然桅杆林立,一支舰队逆流而上,冲向正在胶着的战场!那支船队规模不大,约有百艘战舰,但这是一支完全的生力军,一加入战场,立刻朝天竺舰队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天竺舰队顿时支撑不住,呈现溃败之势。


“原来他们在伐剌拿造船!”戒日王-呻-吟一声,“朕轻视了这帮波斯人啊!”


这便是伊嗣侯三世和菲鲁赞耗费两年时间所策划的渡河之策。他们先是收买了犍陀罗南方的伐剌拿国,在伐剌拿国的港口造船,提前三日,输送了上万的骑兵。随后正面渡河,牵扯住戒日王的注意力。等到两军交战时,骑兵发动突袭,搅乱戒日王的部署,随后秘密舰队加入战团,消灭天竺舰队。


战况果然如同伊嗣侯三世所期待的那样,两支舰队合力击溃了天竺舰队之后,护送士兵登陆,而这一万铁骑悍不畏死地对南大营发动进攻,将天竺军队牢牢地挡住。很快,船队抵达河岸,剩余的三千步兵跳下战船,加入攻击南大营的行列。


看样子,他们竟然是要夺下南大营,以南大营为根基!


戒日王被气得两眼发晕,下令不惜代价一定要守住南大营。霎时间,天竺军队如同潮水般增援南大营。但南大营此时已经有大半落入敌手,双方就在南大营的栅栏处进行争夺战。


“陛下,伊嗣侯三世图谋印度河两年,早已经想尽办法,咱们前期吃些亏是正常的。”婆尼劝道,“只要顶住他前期的攻势,他缺乏纵深,最终必败无疑。”


“波斯人的船队往来一趟要一个时辰,必须在这一个时辰内击溃南大营的波斯人!”戒日王也想明白了,立刻下达命令。


波斯的步兵死死堵住南大营入口,而骑兵除了围剿南大营内的残军,剩余的则是侧重打击两翼。双方将近三万人马,就在这狭窄的地段内厮杀得血流成河。


步兵是波斯的基本兵种,分为弓箭手、盾牌手、长枪兵、投石手,四大兵种配合作战已经成了波斯帝国几百年的传承,哪怕是靠船队运输过来,兵种也是健全的。他们三千人扼守南大营入口处,投石手和弓箭手率先发动远程打击,待到对方骑兵冲到近前,立刻退回,盾牌手掩护着长枪兵上前,将巨盾砸在地下,盾与盾的交叉位置则伸出一杆杆长枪,密密麻麻,有如棘刺丛林。


天竺的骑兵率先撞上这道棘刺丛林,冲锋在前的骑兵人仰马翻,有些更是连人带马被串在了长枪之上。但更多的战马则是踏碎巨盾,跌入军阵中。波斯战士立刻刀矛齐下,将他们刺死。


然而,随着一波波的天竺铁骑悍不畏死地发动冲击,最前面的几重战阵纷纷被摧毁,重装步兵在马蹄践踏和弯刀劈砍下,死伤惨重。营寨门口,人尸马尸堆积如山,垒起几尺高!


更远的外围,波斯的骑兵仿佛一把利剑冲向天竺人的侧翼。戒日王亲自指挥迎战,令旗挥舞中,以骑兵对骑兵,双方最精锐的铁骑展开一场血与火的碰撞。


双方骑兵每人都带有两支短矛、一支长矛,随身武器波斯人是短剑,天竺人是弯刀。双方骑兵冲刺,眼看接近,同时投掷短矛,上万支短矛漫天呼啸,密密麻麻地飞向敌人。短矛密度太大,有些甚至在半空碰撞掉落,但更多的则命中目标,无论人马,俱是一穿而过。双方冲刺在前的人马仿佛骤然间遭受了狂风暴雨的打击,扫倒一片。战士们痛苦地大喊着摔倒,战马嘶叫着栽倒,就在一片杂乱中,双方各自挺着长矛迎战,就仿佛两股狂飙轰然碰撞,掀起无穷的巨浪。这巨浪中,翻滚的是人和战马的躯体。


最前沿的骑兵撞击之后,滚滚而来的后续骑兵穿透了彼此的军阵交错而过。这时长矛之类统统都已经丢掉,能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弯刀和利剑。天竺人的弯刀朝着对方身\_体一拖而过,根本不需要费力,高速划过的弯刀如同切割一块黄油般撕裂了对方的甲胄,在身\_体上拖出一尺多长的口子,皮肉翻卷,鲜血喷涌。绝大多数波斯人中刀之后都会丧失战斗力,惨叫着坠下战马。而有些则悍不畏死,嘶吼着刺出手中的利剑,锋利的剑加上高速的战马,天竺人粗陋的战甲更是抵抗不住,中剑之后哪怕不死,也丧失了战斗力。


骑兵决斗的战场范围要大得多,整个南大营周围彻底成了修罗地狱,血海杀场。


戒日王站在高台上,沉默地凝望着战局,他知道,这次麻烦了。


“这群失去家园的波斯人,竟然有如此血勇!”戒日王喃喃道。


“他们真正的精锐,不死军团,还没有出现。”婆尼道。


“朕等着!”戒日王冷冷地道。


“这一战已经变成血肉磨坊了。”婆尼叹道,“不知道伊嗣侯三世究竟敢不敢把身家性命押在这个赌局上?”


“朕赌他不敢!”戒日王嘿嘿冷笑,“在世界诸王之中,他不是个赌徒,而是个懦夫!”


印度河上,血色残阳。


双方从凌晨杀到日落,整个印度河东岸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浸透,地面松软得有如下过一场雨。奔驰的马蹄陷入--湿--土,再拔出,便是淋漓的血色。


戒日王到底没能在一个时辰内夺回南大营,眼睁睁看着波斯人的船队又运来一批战士,里外配合下,彻底歼灭了固守南大营的天竺战士。但是在天竺人的阻挠下,波斯人也极难登陆,战事进行了整整一日,也只不过调来了两拨军队。然而加上正在战场上厮杀的人马,波斯人达到两万五千人,已经给戒日王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不过战场的整个局势依然牢牢控制在戒日王手中,他手中仍然有接近五万的大军,基本保持了对波斯人的全线压制。


印度河西岸,码头高台上。


伊嗣侯三世已经站了整整一日,一日之间,整个人都消瘦了,双颊有两团不健康的晕红。大麻葛和菲鲁赞站在他身边,高台下,是三千铁骑,整齐列队,连人带马都包裹在钢铁外壳中的波斯精锐,不死军团。


渡口处,上百艘战舰正等待出发。


“陛下,”菲鲁赞正在劝说,“如今战局呈胶着之势,天竺人占据地利和人数优势,一旦短时间内无法击破天竺军队,咱们最终必败无疑。该把不死军团押上去了。”


“大麻葛,您怎么看?”伊嗣侯三世犹豫不决。


大麻葛鞠躬:“陛下,臣不懂军事,还是您和菲鲁赞将军来决定吧!”


伊嗣侯三世不舍地看着脚下的不死军团:“菲鲁赞,不死军团渡河之后,保证可以击败天竺人吗?”


菲鲁赞愣了一下:“这个……臣无法保证。从天竺人的骑兵水准来看,他们的战斗力与不死军团相差甚远,这三千人马,能击溃他万人军团。按正常情况,不死军团一旦登陆,必定能给天竺人致命一击,可战场情势瞬息万变,臣……确实不敢保证。”


“那么你想过没有,菲鲁赞。”伊嗣侯三世内心焦灼,“这场战争中,朕已经赌上了三万勇士,这是在敌国境内作战,又隔着印度河天险。倘若此战咱们失败,这三万人,可能匹马不得生还。若是朕把不死军团也搭进去,这五六十万的波斯妇孺,谁来守护?”


“陛下,”菲鲁赞焦急不已,“渡河作战,那就是生死豪赌。赌赢了,咱们在河对岸站住脚跟,赌输了,有多少人死多少人。到如今咱们已经押进去三万战士,只能豪赌一把,将一切的生命和赌注全押上去。我波斯人,要么一战成功,要么一战灭族!”


“一战成功,一战灭族!”伊嗣侯三世忽然暴怒起来,“这就是你给朕的答案?你要让朕一句话,来决定波斯全族的生与死吗?”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币,递给菲鲁赞,“你来掷!朕的祖父朝上,朕亲率不死军团渡河!来啊,掷啊!”


菲鲁赞拿过金币,手顿时颤-抖起来。这金币一面是圣火祭坛,一面是伊嗣侯三世的祖父,库斯鲁二世。他手中握着金币,竟然没有勇气掷出去。


“你看看,”伊嗣侯三世讥讽,“这金币上,只不过加上了朕的性命,你就瞻前顾后,犹豫难决。可朕手中的金币,却是整个波斯!”


“陛下,”菲鲁赞长叹一声,把金币还给皇帝,“臣不应该将这个决定强加在您身上。战场之事,是臣这个将军和统帅的决定,所有后果臣来承担。”


“菲鲁赞,”大麻葛问,“你决定如何做?”


“不死军团,留给陛下吧!”菲鲁赞笑了笑,神情中有一股决然,“臣不带一兵一卒,孤身渡河,亲自指挥。哪怕战到一兵一卒,也要为陛下破开印度河!”


“菲鲁赞——”伊嗣侯三世愣住了。


菲鲁赞没有再说什么,深深鞠躬施礼,转身走下高台。到了码头处,登上一艘战舰,扬帆起航,驶往对岸。


日落苍茫,印度河上波光粼粼,那一艘战舰在波光日影中慷慨远去,菲鲁赞再不回头。


“啊——”伊嗣侯三世忽然疯狂地捶打着高台护栏,泪流满面。


菲鲁赞乘坐战舰抵达对岸,立刻有波斯骑兵护送他进入南大营。波斯军队的编制按照四级,十人队、百人队、千人队、万人队,万人队亦称军团。波斯这次先后投入三个军团,三名军团长已经战死一名,剩下的两名军团长赫伦和纽多曼前来拜见。


“大统帅为何孤身前来?”赫伦吃惊道。


“陛下派我来指挥全局。”菲鲁赞道,“目前局势如何?靠咱们这些人能否击破戒日王?”


两名军团长对视一眼,摇摇头:“所有的战线都在僵持中。咱们已经鏖战一整日,士兵们疲惫不堪,恐怕难以支撑下去。”


菲鲁赞登上望楼,眺望着周围的战场,整个战场乱糟糟的一团,波斯人和天竺人已经纠缠到了一起。这种情况下,除非一方死绝或者彻底溃败,谁都无法撤出战场。


在战场的北面,可以看见一面高大的大纛旗,那是戒日王的王旗。菲鲁赞一问才知道,从中午时分,戒日王已经移驾到了最前线,亲自督战。


“伤亡如何?”菲鲁赞问。


“粗略计算,我军伤亡一万三千人,如今只有一万两千人左右。”赫伦道,“杀伤敌军大约两万人。但天竺人多,应该还有三万人。”


“竟然如此惨烈!”菲鲁赞也不禁心惊,“后备军有多少?”


“只剩下一千人了。”纽多曼道。


“交给我!”菲鲁赞道,“我亲自率领他们,从步兵和骑兵交战的那条缝隙中穿插过去,斩将夺旗,击杀戒日王!”


两人大吃一惊,纷纷阻止。但菲鲁赞心意已决,他很清楚,波斯军团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击败天竺人,只可能有一个结局:全军覆没。


菲鲁赞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率领一千骑兵席卷而出,从南大营的东南角绕了出来,斜斜地插入战场。一路上碰上大队的天竺人就绕开,碰上小股的人马则直接踏过。一千骑兵宛如战场上的一股狂飙,或者说幽灵,狂暴野性,而又悄无声息地扑向戒日王的中军。


这支骑兵的规模不算小,但也不算大,在双方加起来四五万人的战场,并不引人瞩目。直到距离戒日王中军一里的位置,天竺人才发现不对,当即召集人马过来围堵。


菲鲁赞大喝一声:“加速!”


一千骑兵同时催动战马,爆发出冲刺之力,仿佛一支利箭般扑向戒日王的中军。到了简单的栅墙之前,根本不减速,前方的战士连人带马径直撞了过去,竟然撞破栅墙,席卷而入!


这下子天竺人全着了慌,怒喝着前来勤王。但菲鲁赞根本不与他们绞杀,一沾即走,在中军里左右奔突,寻找突破的口子。


中军王帐里,戒日王正在倾听着前线战况汇报。斥候们一直关注着波斯人的码头,注意到有一艘战舰驶入东岸,但上面只下来一人,旋即被骑兵接走。戒日王惊讶不已,仔细询问那人的样貌打扮,却不明其意。


“陛下,”婆尼想了想,皱眉道,“瞧那人样貌,似乎是波斯人的大统帅,菲鲁赞。”


“菲鲁赞?”戒日王吃惊,“他怎么会孤身一人渡河而来?”


两人正在诧异,突然间王帐之外发出天崩地裂的呐喊声,随即就听见厮杀声、惨叫声、铁蹄奔驰声,似乎近在咫尺。


帐外有禁卫军冲进来禀告:“陛下,波斯骑兵突袭中军!距离王帐不足一百弓!”


戒日王沉着脸,抽出宝刀走出王帐,身边的禁卫军急忙持起大盾,将他团团护卫。戒日王走出去一看,只见不远处一支波斯骑兵纵横捭阖,仿佛一条长龙般在自己的中军里肆虐,一点一点地杀透,朝着王帐逼迫而来。为首的一名将军,须发皆有些白了,看样貌,正是刚才谈论的菲鲁赞。


婆尼神情凝重:“陛下,这菲鲁赞看来是冲着您来的。还是暂避一时吧!”


“朕为何要躲避?”戒日王愤怒了,“朕有数万大军,却让一千人吓得落荒而逃?”


但是情势已经由不得戒日王了,菲鲁赞突然袭击,戒日王的军队都在外围,中军里只有两三千人能围堵过来,然而这一千人骑兵个个抱着必死的决心,极为凶悍,哪怕身上中刀,也要抱着对手摔下马来。半炷香时间,一千人死伤七八百,可见战事的惨烈。


付出七八百人的生命之后,菲鲁赞终于杀透中军,冲向戒日王的王帐。婆尼不管戒日王有多恼怒,命人将他扶上战马,迅速后退。戒日王一退,四周的天竺人急忙围拢过去保护,菲鲁赞的压力骤然一减,眼看手下的勇士要继续追击,菲鲁赞却知道,杀死戒日王的机会已经丢掉了。


“斩断王旗!”菲鲁赞大吼。


二百余人兜转马蹄,奔到王旗所在地,刀砍剑劈,将王旗斩断。数十丈高的王旗轰然倒塌。


这可是个大事件,混乱的战场中,王旗几乎就是个象征,同时具备指挥的作用。王旗一断,对战场而言,与国王被杀并无二致。一时间战场上的天竺军团人心惶惶,立时就有溃退的趋势。


“会梵语吗?”菲鲁赞问。


“会一些。”手下几名骑兵答道。


“给我喊,戒日王死了!”菲鲁赞道。


二百骑兵不再作战,而是席卷战场各处,每到一处就大声呼喊:“戒日王死了!”


这对于天竺人的军心,是个崩溃式的打击。数万人分为十几个战场,立时就有一些战场呈现一边倒的架势,天竺人人心惶惶,开始溃退。波斯军团趁机反攻,一时间从战场的边角开始,天竺人像潮水般溃退,眼看就要席卷战场,成为大崩溃之势。


在数千骑兵的保护下,戒日王站在后军处,直气得两眼发黑。


“菲鲁赞!”戒日王大吼,“不杀你,朕誓不为人!”


婆尼也急了:“陛下,必须阻止啊!一旦溃败之势形成,五万人就跟五万头猪没什么两样,迟早会被波斯人斩杀殆尽。”


“嘿!”戒日王窝火道,“看来朕没有看错伊嗣侯三世,他果真就是个赌不起的窝囊废,舍不得派不死军团。传令吧,也该彻底歼灭波斯人了。”


“早该下令了,陛下。”婆尼松了口气。


戒日王摇摇头:“若非被菲鲁赞杀得如此狼狈,朕还是想等等不死军团的。付出这么大的牺牲,不歼灭不死军团,朕实在是心有不甘。”


“嘿。”婆尼苦笑,“能诛杀菲鲁赞,也算值得了。”


戒日王遗憾地叹息一声,下达了命令。


这时,暮色已经落在了印度河之上,甲光曜日,刀矛辉映。而就在这惨烈的战场上,忽然间地面开始颤动,随即响起震耳欲聋的闷雷之声。厮杀一日,地面早已积起了不少血泊,此时地面像是擂鼓一般,血泊中血珠飞溅。


无论是波斯人还是天竺人,都诧异地转头望去,只见战场上突然多了一堵墙!


那是阵列密集的战象!足足有五百多头,每一头都有小山丘般大小,象牙上绑着利刃,象头上披着甲罩,甚至身上也披着铁衣。战象排成一列,宽达二里地,从战场的北面、东面、南面合围,仿佛一道巨大的城墙横推而来,要把波斯人推下印度河!


天竺人的军团正在形成溃败之势,但有了战象加入,立时就有了底气。在各级统领的指挥下,天竺军团退入战象的后面重整编制。有些更是直接跟随战象发起反攻。每一头战象的背上,都有一座木堡,上面有五名士兵——一名驯象师,两名长矛手,两名弓箭手。这些战士随着战象杀入战场之后,近则矛刺,远则箭射,仿佛一座移动的战争堡垒。


波斯人已经厮杀了一整日,眼看胜利在望,却突然遇上象兵,顿时心生惶恐。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无论人或者马都不堪一击,象牙挥舞间,人马触之即飞,有些更是被象足一踏,变作肉泥。有些波斯人武勇奋起,挥剑斩断象鼻,更有些投掷长矛,插入象皮,然而这种举动更是激起了大象的狂性,无数头发狂的战象在战场上肆意奔突。


尤其是大部分波斯人还和天竺军团纠缠在一起,一旦战象赶到,天竺人立刻依托战象,而波斯人一旦追来,则遭到战象和象兵们的狙杀。很快,每一头战象周围都围拢了大批的天竺士兵,尾随着战象,轰隆隆地朝波斯人碾压过去。


菲鲁赞看到战象军团出现,立刻知道此战的失败已是不可避免了。波斯人也豢养过战象,他纵然有解决战象的办法,但此时波斯军团被分割成一块一块,根本无法阻止大规模的反击。


战场局势瞬间出现逆转,原本追击在前的波斯人形成了崩溃之势,在战象的压迫下不断溃退,又带动了更多的波斯人溃退。整个战场就仿佛被巨象卷起的一张大饼,把波斯军团彻底围裹,一时间波斯军团死伤惨重。


“纽多曼,”菲鲁赞脸色严峻,找到正在浴血厮杀的纽多曼,“你去找赫伦吧,势不可违了,你们带着战士们上船,撤退。”


“大统帅,不能撤退。”纽多曼大吼,“一旦撤退,咱们就会全局皆崩。最终没有一个人能走!”


“我留下。”菲鲁赞道,“把波斯的战旗树在我的脚下。我不再后退一步!”


“大统领!”纽多曼愣了,眼中忽然有热泪涌出,“让别人去传令吧,我陪着大统领!”


纽多曼一声令下,将波斯战旗树在了菲鲁赞的脚下,向士兵们说明情况之后,竟然有三千人愿意为了掩护同胞而死战。这时,波斯人在整个战场已经彻底被打败,形成崩溃之势后,再勇猛的战士也会血勇顿消,仓皇如丧家之犬。菲鲁赞带着三千步兵重新堵在了南大营门口,掩护溃兵进入南大营上船。


而对面,天竺人和战象如同钢铁长城,汹涌而来。菲鲁赞率领这三千人殊死抵抗。他们燃烧了营寨逼退巨象,用身\_体抵挡天竺人的长矛和弓箭。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却没有一人撤退,他们就仿佛一块礁石,遭受着海浪扑打,一层层地削薄,却不曾动弹半分。三千人,硬生生抵挡了两个时辰,只剩下三百余人,也不曾后退,菲鲁赞面前的尸体已经堆积了三四尺高,杀得天竺人尽皆胆寒。


这时戒日王骑着骏马,在禁卫军的保护下走上前线。他皱眉看着菲鲁赞等人,叹息道:“菲鲁赞,一代波斯名将却要死在这里。”


“要活捉他吗?”婆尼问。


戒日王摇摇头:“给他以最有尊严的死法。”


婆尼一声令下,长弓营调动了上来,一人高的大弓插入地下,双手拉动弓弦,嗡的一声,五百支利箭射了过去。


“保护大统帅!”波斯战士呐喊着挡在菲鲁赞的身前,任凭利箭射穿身-躯,倒了下去。随即又是一群战士拿血肉之躯挡在了菲鲁赞面前,迎接利箭,“噗噗噗”,沉闷的箭镞入肉之声响起,波斯战士纷纷栽倒。几轮箭雨之后,能站立的只剩下四五人。


菲鲁赞身上已经中了数箭,其中一箭竟穿透了他的身\_体,但他在几名战士的扶持下,用手中剑撑着地面,昂然而立。


“菲鲁赞!”戒日王走上前,“朕敬你是个英雄,且问你一句,愿降否?”


菲鲁赞大笑:“戒日王,你这是在侮辱自己吗?”


戒日王沉默片刻,点点头,道:“朕向你道歉。若想自裁,且请自便。”


菲鲁赞摇摇头:“好男儿战死沙场,死得其所。”


戒日王叹息一声,一挥手:“送别菲鲁赞大统帅!”


菲鲁赞哈哈大笑,和残存的几个战士唱起拜火教古老的祭词:


“我们赞美正教徒纯洁、善良而强大的众灵体,他们是最矫健的骑手,最机智的首领,最坚定的支持者,最锐不可当的武器。我们赞美正教徒纯洁、善良而强大的众灵体。他们组成披坚执锐的无数军队,高擎着闪光的旌旗——”


弓箭营同时弯弓而射,歌声戛然而止,无数的箭镞将菲鲁赞射穿,他的身\_体竟然被长长的利箭撑住,死而不倒。


“绕过尸体,不得践踏。”戒日王吩咐。


天竺人很快就从营寨的各个部位破寨而入,一直追逐到河边,对正在溃退登船的波斯人展开屠杀。在菲鲁赞抵挡的两个时辰内,已经有一波士兵登船离开,但岸上还有四五千人,船只刚返回岸边,天竺人就到了。


被逼压到河岸之后,波斯人抵抗的意志彻底丧失,哭爹喊娘,抢着登上船只逃命。一百多艘战舰,最多只能容纳不到三千人上船,可大家你推我挤,结果有些船只还没有启航,被风浪一掀,直接沉入河中。更有些相互碰撞,双双沉没。


水面上,到处是漂浮的木板和士兵。有些士兵会水,尚能挣扎,有些则直接沉入水底,变成浮尸。数万天竺人杀至河边,对剩下的波斯人展开血腥的屠杀。波斯人哭喊着,被一步步驱赶到水边,成为俘虏,更多的人则被逼进了水中,随着河流被冲向远方。


月出苍茫之时,战事彻底结束。


此战,天竺人死伤三万,而波斯人登陆的三万,除了六千多人逃回对岸,有两万多人战死,三千人被俘。从字数上看,双方似乎均等,但谁都知道,波斯人才是彻底的失败者。


戒日王下令,在印度河边将被俘的三千人尽皆斩首。尸体扔入河中,首级则扔到船上,运往对岸。


婆尼大吃一惊,劝阻道:“陛下,杀俘不祥,有干天和啊!”


戒日王冷笑:“朕既然能长生,不必经受那泥犁狱中的审判,又何必在意那天和?斩了,朕要以波斯人的鲜血,来震慑天下!”


月上中天,伊嗣侯三世仍然在岸边苦苦地等候着。他等来了战败的消息,等来了第一船的溃兵,等来了第二船的溃兵,等来了他的军团长赫伦,但是却等不来他的统帅菲鲁赞。


伊嗣侯三世免冠披发,跪倒在河岸上放声痛哭。


正这时,波光月色中,河面上荡悠悠地漂来一艘船。那船身吃重,船上载的东西垒得如小山一般。伊嗣侯三世满怀希望,让人把船拖过来。船只拖到近前,一阵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随即,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伊嗣侯三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船上,整整三千颗头颅垒成了一座塔。船头处,躺着菲鲁赞完整的尸身,身上足足插了三十多支利箭!


伊嗣侯三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随即一口鲜血喷出,摔倒在地。


就是在这一日的黄昏,玄奘来到印度河边,从战场的下游渡河。两艘船只,载着满满的两船经论、佛像、大象和马匹。船到河中,只见无数的尸骸从上游漂了下来,密密麻麻,交错枕藉,在河水中载沉载浮。在夕阳的映照下,河水几乎被染作赤红,整个印度河,仿佛是被砍掉了头颅的巨人,腔子里喷涌着一河的鲜血。


船只行走在尸体和血水中,腥气扑鼻,玄奘站在船头呆呆地看着,看看满河的尸体,再回头看看堆在船舱里的经论,扑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西游十七年,取回这一船的真经,到底能化解几番人世惨剧?一路手捧着真经,一路行走着残杀,玄奘忽然觉得这世上之事竟然如此讽刺。


印度河浪大,忽然风暴袭来,浪头血红,巨浪更卷起满河的尸体和战舰残骸扑打而来。无数的残肢、尸体和船木砸上座船,不少人径直被砸入河中。所幸在净人的护卫下,玄奘安然无恙,却有五十夹经卷被打落。


正在危险之时,一直驻守在河上的波斯战舰破浪而来,以绳索将玄奘的座舰固定,拖到了对岸。一听说是玄奘法师,波斯人急忙告知了伊嗣侯三世。


伊嗣侯三世急忙赶来见玄奘。半年多不见,年轻的伊嗣侯三世看上去仿佛苍老了十多岁,金黄色的头发有了些斑白之色,神情憔悴疲惫,脸上皱纹横生。


伊嗣侯三世被人搀扶着,深深一揖,满脸苦涩:“当日未听王玄策之言,如今追悔莫及,不知法师可有什么要教朕的?”


玄奘想了想,道:“陛下可知,为何贫僧渡河时会遭遇风浪,经卷落水?”


伊嗣侯三世诧异地摇头。


“天竺国故老相传,印度河中有神灵,他们守卫着天竺广袤的大地,守护着天竺的珍宝。一旦有人要从天竺带走它的珍宝,河神就会打翻他的座船,让这些珍宝沉入河中。”玄奘道,“贫僧求取的真经,你要夺取的土地,这都是天竺真正的宝物!”


伊嗣侯三世沉默地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玄奘合十离去。西游之路,无论是去还是回,归根到底是玄奘一个人的路,他重新踏上漫漫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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