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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长生药的秘密

七重狱,又名七重室。当年阿阇世王弑父,就曾经将他父亲囚禁七重狱,活活困死。这七重狱乃是地下囚牢,共有七重门禁,深入地下十尺,专门关押十恶不赦的重大犯人。狱内阴暗潮--湿--,每个囚笼只是从地层内挖出三尺见方的凹洞,洞口是硬木栅栏,外面是逼仄的过道。


王玄策被投入七重狱内的一个凹洞,洞内漆黑幽暗,只有过道墙壁上一盏微弱的油灯。由于深入地下,狱内死一般寂静,再加上逼仄的囚室和黑暗的环境,犯人往往囚禁不到一个月就会疯癫而死。


“那顺,你这个灭绝人性的东西!”王玄策刚被投进来时破口大骂,但狱内悄无声息,似乎连狱卒都没有。


“在这里,骂是没有用处的。”对面忽然有个悠闲的声音传来。居然是汉语。


王玄策吃了一惊,隐约可以看到对面的囚笼内,似乎有个人影,以奇怪的姿势盘坐。


“你是谁?”王玄策问道,“为何会说中原汉话?”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何况区区汉话?”对面那人笑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王玄策问。


“老僧娑婆寐。”对面那人答道,“悟净法师,你一定听说过我。”


王玄策变色:“你便是娑婆寐?哦,我听说了,你被那顺抓了,原来也关在这地下囚笼之中。”


当年王玄策跟随玄奘之时,对娑婆寐的名字当然是如雷贯耳,然而两人却没有碰过面,没想到今日却在七重狱相见。


“老僧已经在此地住了一个多月了。吃得香,睡得好。”娑婆寐走到栅栏边,油灯照亮了他的面孔,他含笑望着对面的王玄策,“可是,曾经住在我对面的一个犯人,只熬了七日,就疯癫而死。”


“与我有什么关系。”王玄策冷冷地道。


“也是。”娑婆寐点头,“今晚帝那伏王就会派人处决你,你倒不必受这牢狱之苦。”


王玄策奇怪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夜要被处决?”


娑婆寐大笑:“我说过,世间之事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


王玄策不屑地道:“既然无所不能,为何不逃出七重狱?”


“非是不能,而是不愿。”娑婆寐笑道,“此时出去,我便是众矢之的,且等那顺收拾完残局,我自会出去。”


“我仍是不信。”王玄策道,“当年我跟随师父时,便听说过你的神异。可惜没有见过。但师父说过,你这人最喜欢的就是装神弄鬼。师父说你年龄超过二百岁,便是大大的疑点。”


“你要如何才信?”一提玄奘,娑婆寐顿时有些郁闷,“你师父坐井观天,不知人间神奇。老僧便让你见识见识,比如说,你是玄奘的弟子,这次来天竺,担负有两个使命,一是皇帝命你求长生药,二是玄奘命你拯救戒日王。可对吗?”


王玄策倒吸了口冷气:“你这厮被囚禁在此,居然对外面了如指掌!”


“可想饮酒么?”娑婆寐哈哈大笑,“据说你们大唐死囚临死前都有一碗送行酒,老僧便送你一壶,为你饯行。”


就在王玄策目瞪口呆之时,娑婆寐打了三个响指,忽然通道尽头有一名狱卒僵硬地走了过来。他两眼发直,步态僵硬,竟然是被人控制了心神。


“去,送两壶酒来。”娑婆寐吩咐道。


那狱卒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过不多时,果然拿了两壶酒,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娑婆寐。娑婆寐抛给王玄策一壶,吩咐道:“你可以走了。睡一觉之后,你便会醒来,忘掉此前发生的一切。”


那狱卒步履蹒跚,木然远去。王玄策看得寒毛直竖,看着手中的酒,竟然无法下咽。


“我说过,我身在狱中,掌控天下风云。”娑婆寐愉快地喝着酒,慢慢道,“你师父是我此生最忌惮的人之一,我们斗法数次,老和尚败了数次,但无论如何,最后一场终归赢了他。”


“你赢了我师父么?”王玄策冷笑,“我师父追求的是如来大道,并不擅长阴谋诡计,可你苦心筹谋数十年的大局,却被我师父行经之时挥手破掉。你们二人高下立判,你有什么可骄傲的?”


“你——”娑婆寐恼-羞-成怒,“好好,我不跟你争辩,你且说说,玄奘如何破掉我的局?”


王玄策大笑:“好教尊者知道,当年莲华夜在犍陀罗王宫失踪之时,我师父便隐约猜透了这里的关键。师父后来跟我说过,莲华夜从白烟中消失,只不过是障眼法而已。那白烟有致幻的效果,会让人的头脑和视觉有短暂的麻痹,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白色烟雾。而莲华夜穿的衣服翻转过来之后是纯白色,在人视觉麻痹的刹那,她贴着地面移动,不远处的地面已经做好了翻板机关,她贴着地面跳进翻板,人便瞬间消失。”


“玄奘果真这么说?”娑婆寐脸色有些难看。


“当然。”王玄策道,“当时师父虽然猜测出来,却不敢声张,因为能在犍陀罗王宫的地面制造机关,在场的伊嗣侯三世、犍陀罗王和你自然已经苟合,他一旦揭穿定然生死难料,所以第二日便急匆匆地带着那顺离去。”


娑婆寐呆若木鸡,半晌不言。事实上他上了王玄策的当,雾中术的原理其实是他追捕韦灵符一年才慢慢破解。他一开始以为人消失的原因都是像韦灵符一样混入围观的人群,和玄奘探讨后,玄奘通过波颇在灵鹫山上消失的一幕推断,当时灵鹫山上有一口佛陀时代遗留下来的枯井。波颇其实是在井中凿有暗道,直通自己藏身的那块巨岩下。也就是说,以白烟遮蔽视线,麻痹视觉的原理都是一样的,而消失的法子,却需要因地制宜。


“既然知道莲华夜是故意消失,我师父如何还不知道她是在演戏?”王玄策笑呵呵地道。


娑婆寐半晌才道:“好和尚!你师父还推断出了什么?”


“当然是你的所有计划了。”王玄策扬扬得意,呷了口酒,“所谓的莲华夜和那顺轮回真相,只不过是你雇了两个演员在演戏而已。莲华夜由始至终一直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演戏,而那顺演得过于投入,忘掉了自己在演戏,全身心地投入了这个虚构的人生。嗯,那顺原本叫帝那伏,这你是知道的。”


“哼。”娑婆寐不屑,“这本来是我告诉你师父的,有何稀奇。那你说说,我是如何让戒日王传位给那顺的?若是玄奘连这个都推断出来,老和尚甘拜下风。”


“我师父当然推断出来了。”王玄策傲然道,“我师父说,那顺和莲华夜根本不是什么长生药!他们只是你谋夺戒日帝国的工具!”


“哦?”娑婆寐眉头一颤,勉强笑道,“说说看。”


“我师父说,你伪造了那顺和莲华夜三十三世的轮回,借此让戒日王相信轮回。然后告诉戒日王,那顺可以替代轮回,也就是说能替死。然后等戒日王临死之时,你让他服下假死药,让那顺坐在帝位上,世间轮回之刃便会斩在那顺身上,从而让戒日王逃过一劫。等那顺替戒日王死后,你再让戒日王复活,他就可以长生。”王玄策嘲笑道,“可惜,这一切都是假的。戒日王一死,就是死透了。你只不过要扶持那顺上位,从而控制一个皇帝罢了。”


娑婆寐起初听得目瞪口呆,随即被这里面复杂的逻辑搞得头大,然后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玄奘……玄奘真是这么说的?”


“当然。”王玄策冷笑,“我师父是不是破掉了你的谋略?”


“破掉了……破掉了。”娑婆寐好容易才止住笑声,“恭喜你师父。”


王玄策一脸骄傲:“我师父天眼神通看尽世间迷雾,你的区区把戏,不值一提。”


娑婆寐原本觉得好笑,但看着王玄策如此笃信,对玄奘如此崇拜,又禁不住有些懊恼。他想了想,决定闭嘴。


王玄策叹息了一声,喝完酒躺在了地上,喃喃道:“师父一直引以为憾,他当日没有彻底揭穿你的阴谋,就离开了天竺。我今日必死无疑,等我死后回归大唐见到师父,会告诉他,不用师父出面,做弟子的已经破掉了娑婆寐的阴谋诡计,师父一定很欣慰。”


娑婆寐觉得这话极为刺耳,他这一生几乎毫无破绽,唯一的弱点便是好胜心有些强。他虽然知道玄奘的推理漏洞百出,谬以千里,可眼前这家伙竟然相信!他竟然相信玄奘远在万里之外都能战胜自己!这实在太荒谬了!


“喂,小子,醒醒吧。”娑婆寐终于忍不住道,“你师父简直是胡说八道。”


“切!手下败将!”王玄策躺在地上翻了个身,不理他。


娑婆寐真气着了:“告诉你,你师父彻底错了!”


王玄策翻了翻眼睛:“随便你,反正老子要死了,让你逞逞口舌之利吧。”


“我——”娑婆寐简直气炸了肺,就好比自己挥毫数十年写出精彩绝伦、妙至毫巅的作品,却被人解读得丑陋不堪。娑婆寐实在无法忍受,大声道:“你那师父完全是信口开河。告诉你,真正的长生药不是那顺,不是莲华夜,而是那个孩子!他们俩的孩子才是真正的长生药!”


“孩子?”王玄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翻过身,“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娑婆寐暗暗心惊,这厮竟然如此聪明?


“你不忿我师父破解了你,故意瞎编,想辱没我师父的智慧。”王玄策道。


娑婆寐又给气着了:“你师父前面说得都对,只不过计划的核心处,却完全错讹。由始至终,莲华夜和那顺表演的轮回,只不过是一个诱饵,为了让戒日王相信轮回的存在,相信人可以留下前世的记忆。而真正的长生药,却是莲华夜和那顺生下的这个婴儿。我告诉戒日王,莲华夜和那顺拥有三十三世轮回而记忆不灭,在他们体-内已经养成了不受轮回抹灭的长生物。那么若是生下孩子,这个孩子便也能保存上一世的记忆,天道无法斩断,轮回无法磨灭。事实就在眼前,戒日王当然相信。”


“戒日王相信又如何?”王玄策嘲笑道,“婴儿是婴儿,戒日王是戒日王,与他有什么相干?”


娑婆寐一脸傲然:“核心正在此处。倘若戒日王崩殂之日,便是这个男婴诞生之时,他是否相信这男婴便是自己的转世?”


“啊?”王玄策愣了,“这——这完全是个巧合吧?”


娑婆寐哈哈大笑:“胡说,老和尚筹谋数十年,怎么可能只是巧合?自有秘法让他二人生与死的时间保持一致。若是戒日王死得慢,那便让他死得快一些,若是男婴诞生得晚,便让他早一些。如此而已,又不是什么难为的事。”


“好吧,知道你秘术多。”王玄策想了想,“可是你怎么保证莲华夜一定生下男婴?”


“更简单。”娑婆寐道,“若是生下女婴,那就抱来一个男婴换掉便是。”


“你——”王玄策简直想破口大骂,却忍住,问道,“戒日王如何肯相信自己一定能转世到这男婴身上?”


“将死之人,哪有那么多怀疑。只要有一根稻草,谁不愿意死死抓住?”娑婆寐道,“戒日王临死前,我亲自在他身边设下法坛,告诉他,我是在护持他的灵魂取代这个男婴。等男婴长大时,会记得这一世的一切,重新操持戒日帝国,与如今又有什么不同?哦,当然,唯一的不同是坐在这个皇位上的人换了一副更年轻的躯壳。”


王玄策听得惊心动魄:“难道戒日王当时就没有疑问?”


“有!”娑婆寐笑道,“他当时唯一的疑问,就是往生之后,自己的记忆是否会被磨灭。我告诉他,非但不会磨灭,反而能消掉他今生的业障。你也知道,他当年杀死了王增和衍罗娜王妃。这是他心头的大恸,也是他今生的业债。但此事奇妙之处就在于,他杀死了衍罗娜,下一世却成了莲华夜的儿子,等于和衍罗娜拥有了母子之情,便是偿还了这桩业债。所以他的下一世便会业障全消,诸事无碍,纵横披靡,所向无敌。他一听之下,便笃信无疑。”


“这……还有这等荒诞之事?”王玄策听得目瞪口呆。


“你觉得荒诞,可戒日王却相信这是能够长生的唯一法门。”娑婆寐笑道,“所以他必须传位给那顺。戒日王早已经安排了婆尼和战陀等朝中重臣,把秘密告诉了他们,让他们护持那顺登基,等下一世的自己——也就是那顺的孩子长大之后,便拥戴这孩子即位。他相信,这个孩子能重新拥有自己的记忆,曾经威风赫赫的戒日王将会以一副年轻的躯体重新来过,重新雄霸天下,完成今生未竟之业。”


“原来如此……”王玄策喃喃道。他心中震撼之意有如惊涛骇浪,这是何等疯狂的计划!从三十年前就开始筹谋,从世间挑选一对男女当作演员,来上演三十三世的轮回,以天竺大陆作为舞台,以世间亿万众生作为观众,再通过佛门的大乘天一路参与,作为见证,成功地让戒日王对轮回显现世间之事笃信不疑。最终,利用帝王最大的贪念——长生作为诱饵,以帝王犯下的罪孽作为震慑,双管齐下,让戒日王乖乖地把皇位交给了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能想出这种计划并付诸实施的,到底是怎样一个疯狂的大脑?


娑婆寐大笑:“你现在相信了吧?你师父纯粹是胡说八道,我如此缜密的计谋,却被他判断得乱七八糟,实在有辱我的智慧……”


王玄策叹道:“我师父并没有辱没你的智慧,因为那些话他从未说过。”


“嗯?”娑婆寐愣了,“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我方才说的都是信口开河,只不过利用师父的名头来激你说出真相而已。”王玄策笑道,“当日,我临来天竺时问师父,将来如何对付娑婆寐?我师父说,娑婆寐此人狂妄自大,自负自尊。利用这八个字,必可破之。”


娑婆寐彻底愣住了,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慢慢地走近。抬头一看,那顺沉默着站在他的面前。两人隔着栅栏对视,那顺眼中满是悲伤和绝望。


王玄策站起身,从袖子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与那顺并肩而立,凝望着娑婆寐。娑婆寐苦涩地笑笑,此时他如何不知,自己掉进了王玄策的算计之中。原来那顺虽然是个情痴,却不是傻子,当日十六国联盟成立之时,娑婆寐从狱中提出制衡之策,他就知道这个七重狱困不住娑婆寐。那顺一直忧虑不已,却摸不清娑婆寐的底牌。这一次恰好王玄策也想对付娑婆寐,两人一拍即合,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场戏,把王玄策关入七重狱,果然让娑婆寐透露出了幕后的真相。


然而,这个真相,却是那顺不能承受之重!


“朕,真的是你选定的演员?


“朕真的是被你控制一生的棋子?


“朕与莲华夜三十三世的痴爱,真的是假的?


“朕问你,莲华夜对朕的痴爱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朕问你,朕的莲华夜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那顺疯狂地大吼,摇动着栅栏,几乎要把栅栏拆掉。他疯狂地追问着,拿着头在栅栏上不停地撞击,撞得头破血流,鲜血糊面。


“那顺,你不要这般折磨自己。”王玄策急忙扯住他劝慰。


那顺挣开他,朝着栅栏疯狂地踢打,声嘶力竭:“朕的人生被你毁了!朕的希望被你毁了!娑婆寐,朕恨你——”


娑婆寐呆若木鸡,沉默地坐着,似乎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皇宫大殿中,那顺呆呆地坐在王座上,王玄策坐在他下首。


“这件事你早就知道,对不对?”那顺问。


王玄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默默点头:“这是师父早就判断出来的,你当日告诉师父说做国王,师父便是拿这个秘密向娑婆寐做的交换。”


“原来,在别人的眼中朕一直是个傻子。”那顺满嘴苦涩,“其实朕也不是没有怀疑,有时候我会梦回粟特的故乡和家园,梦中总是突厥人的弯刀和铁蹄,有一个人向我呼喊:帝那伏,快逃!在梦中,我是帝那伏,醒来后,我是那顺。相比帝那伏,我更喜欢那顺。帝那伏的人生充满悲剧而没有温暖,而那顺的人生,纵然也是悲剧,却有酷寒中的温暖。因为,我有莲华夜。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待莲华夜,可是我知道,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情感归处。我们在这惨淡的人生中相逢,互相拥抱取暖,我沉醉于那顺的人生,便是沉醉于我在这世间唯一的幸福。我不愿醒来,因为我若醒来,连这点幸福都会失去。你懂吗?”


“我懂。”王玄策道。


“你懂了就好。”那顺叹息道。


王玄策一怔,那顺却凝望着他,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当初在吐蕃相逢,追随玄奘一路南下,曲女城遇险,绝地查凶,一桩桩一件件在两人眼中流过。二人忽然发现,虽未相约兄弟,却已是生死之交。


“如今我知道了,我这个皇帝只是大家眼中的棋子。”那顺道,不知为何,他放弃了朕的称呼,“娑婆寐是为了通过我控制这个帝国,婆尼和战陀逢迎我,是把我儿子当成了戒日王的转世之身。他们看重的都不是我,可是我却不能不看重自己。因为,若我不看重自己,谁会等候莲华夜的归来?”


“陛下!”王玄策也改了称呼,似乎有一股暗流在二人间涌动,“轮回往生,只是一场骗局。”


“你见过在沙漠中即将渴死,却看见海市蜃楼的人吗?他明知道是虚假,也要耗尽力气奔跑而去。你见过在大海中即将溺死,却看见水面上漂浮一根稻草的人吗?他明知道仍旧沉没,却仍要抓住。”那顺慢慢流出了眼泪,“轮回和往生也是如此。除了守在这宫殿中,除了守在这宫墙下,你让我去哪里等待莲华夜的归来?”


“你何必如此!”王玄策感叹,“明知是骗局,而甘愿去做一个棋子,去耗尽自己的一生,值得吗?”


“在这世间,值与不值,用什么来衡量?”那顺问,“莲华夜明知是骗局,却甘愿为我生下一个孩子,甘愿为了我而殒命宫墙之下。值与不值?哪怕我终生都等不到她,我也要等下去。因为我要让她知道,她的感情不曾错付,我要让她对人间仍有眷恋,我要让她知道有人在等待她归来。这样,我还有微渺的希望,很多年以后,会有一个莲花般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来……”


那顺泪流满面,不可自抑。


“所以,你必须守住这个秘密?”王玄策问。


“是啊!”那顺泪眼蒙眬地望着他,“你我同在师兄门下,感情深笃,可惜……在这个棋局中,不是棋子,便是执棋人,容不得别人存在。娑婆寐为了他自己,必须保护这个秘密;战陀为了等待他的戒日王,必须保护这个秘密,只有你……是局外人。”


“你要杀我灭口?”王玄策叹息道。


“为了宫墙外的微茫希望,我宁愿犯下人间的一切罪行。”那顺道,“我对不住师兄。来人——”那顺大喝,“把王玄策拿下!”


殿外的刹帝利禁卫闻讯而来,毫不犹豫地将王玄策拿下。王玄策并不反抗,任他们五花大绑,只是悲伤地望着那顺。


那顺不愿看他,吩咐道:“去,把大唐使团尽数押到这宫殿中来。另外,宣朝臣们也都来吧!”


“那顺,杀我一人足够,何必牵连他人!”王玄策大怒,挣扎道。


“你是大唐使臣,名不正言不顺,朕如何杀你?”那顺摆摆手,“把他的嘴堵上。”


刹帝利禁卫用一团麻布塞-住了王玄策的口。


过不多时,蒋师仁等三十六名使者也被带到这大殿上,战陀等朝臣也急匆匆赶了过来。那顺在使团面前走了一遍,缓缓道:“刚才王玄策已经向朕交代,他和鸠摩罗王勾结,意图颠覆帝国,你们谁知道详情便仔细招供,朕可以饶你们不死。”


王玄策愤怒无比,但口中塞-着麻布喊不出来,只能发出呜呜之声。使团中,王玄策的心腹随员看到主官被抓,急忙冲了出来:“陛下,我们少卿绝不曾和鸠摩罗王勾结!冤枉啊!”


“没有吗?”那顺从刹帝利禁卫身上抽出长剑,顶着他的咽喉,“朕只问你一句话,王舍城那两天里,你是否须臾不离,跟随着王玄策?”


“呃……”随员愕然摇头,“那倒没有。”


“既然没有须臾不离,你如何替他证明?”那顺大吼,手中长剑猛地刺进了他的咽喉,那随员两眼大睁,伸手捂着喉咙,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指缝中飞出,缓缓倒地身亡。


不但使团成员,便是在场的帝国官员也都惊呆了,擅杀外国使者,在天竺极为少见。天竺人极为重视信誉和荣誉,当年戒日王和伊嗣侯三世针锋相对,但伊嗣侯三世亲自访问曲女城,双方即便谈崩,戒日王也并未拿他怎么样,反而一路护送他安全离境。可如今的帝那伏王竟然毫无底线了。


“呜——”王玄策目眦欲裂,却被刹帝利禁卫死死按住。


那顺提着长剑,笑吟吟地走到另一个使者的身边,用剑抵着他的咽喉:“你呢?”


那使者傲然说道:“我家少卿绝未和鸠摩罗王勾结,我亦无法证明。”


“好!”那顺的长剑噗地刺入他咽喉。那使者翻身栽倒,抽搐两下便气绝身亡。


鲜血溅上那顺的脸,他狞笑着看向下一个使者,狰狞如同魔鬼。


“陛下!”战陀元帅实在看不下去了,急忙走出来劝谏,“无故诛杀大国使者,实在有伤帝国体面啊!”


“体面?”那顺疯狂地大吼,“朕才不要什么体面!所有想谋夺朕帝位的人,统统要杀!”他快步走到第三名使者前,短剑一指,“你!”


那使者同样傲然扬起脖颈:“你要杀便杀。我大唐威服四方,雄兵百万,总有一日铁蹄会踏破你曲女城,为我等报仇!”


那顺一言不发,挥剑横斩,噗的一声,竟然斩掉了那使者的头颅。无头尸身轰然栽倒。那顺只觉心中有一种暴戾的烦躁发泄不去,整个人像是要发狂一般,他继续走向下一人。然而这些年大唐国势蒸蒸日上,开创盛世,威慑四方,使者们心胸之中充满着自尊自豪之气,竟无一人屈服。一个个都是铁骨铮铮,视死如归。那顺连杀六人,胸中那股暴虐之气才疏散了一些。


那顺提着滴血的长剑,站在尸体中间,恢宏的大殿映照着他的身影,宛如嗜血的魔鬼。他忽然流出了眼泪,转身走到王玄策面前,闭上眼睛,不愿看故人的面孔,喃喃道:“奈何命运如此沧桑——”


他闭着眼睛挥剑斩去,只听当的一声,长剑几乎脱手。他诧异地睁开眼,却见一名刹帝利禁卫挥剑挡开了他的长剑,并随手割断了王玄策身上的绳索,大喝道:“走!”


“这——”那顺惊呆了,随即愤怒地大叫,“给朕抓住他们!”


刹帝利禁卫一拥而上,但其中却又有三名禁卫倒戈相向,抵挡住同僚的同时割断了使团成员身上的绳索,顿时大殿里乱了起来。大唐使者大都是军人出身,纷纷抢来兵器和刹帝利禁卫格杀在一起。


混乱中,王玄策抢过一把长矛,大吼道:“往外冲!”


众人冲破刹帝利禁卫的包围,往大殿外冲去。


“战陀,这是怎么回事?”那顺怒吼。


战陀元帅脸色阴沉:“恐怕是十六国联盟的人。看来这些国王早就居心叵测,竟然在皇宫之中安插--奸-细。”


为了营救王玄策,这些禁卫早已经安排妥当,先是一人出手救出王玄策,然后其他人在同僚中制造混乱,释放使者。大殿中虽然有上百禁卫,但谁都不知道敌人是谁,彼此提防之下,竟然让王玄策等人冲了出去。


王宫之中竟然连马匹都已经备好了,但是只有三四匹。


那名禁卫道:“王少卿,请上马!”


“我的同僚呢?”王玄策见跟随自己的只有蒋师仁,急忙喊道,“你们可有办法带他们一起出去。”


“没有。”那名禁卫道,“我家主人的命令只是救您!”


“不行!”王玄策断然道,“我等同生共死!”


“少卿,”一名使者哈哈笑道,“原本要被人像杀鸡一样宰掉,如今能战死,实在是我等的荣幸之事。”


另一人也大笑:“为大唐而死,马革裹尸!”


“少卿,副使,你们走吧!为我们报仇!”


众人大吼着,将王玄策和蒋师仁抬上战马,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戳,那战马狂嘶一声,飞奔而去。营救他们的两名禁卫也上了另外两匹战马,追赶了过去。其余大唐使者站成一排,堵住了皇宫城门,有些人手持弯刀,有些人手持长矛,更有些人赤手空拳,但所有人脸上都是战意昂然。在那顺的怒吼下,上千名刹帝利禁卫逼压而来,众人对视一眼,不知道谁唱起了《秦王破阵乐》,低沉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逐渐有更多的声音汇进来,形成慷慨豪迈的歌声: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杀——”使者们同时怒吼,向刹帝利禁卫冲杀而去。无论是那顺还是战陀都看得惊心动魄,这仅仅二三十人,竟然有千军辟易,锐不可当的气势。在上千名禁卫的包围下,所有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浴血厮杀,直到战至最后一人。看着最后一名使者的尸体倒在地上,帝国的所有重臣都半晌不语:这便是极尽辉煌的大唐么?


曲女城中,两名刹帝利禁卫带着王玄策和蒋师仁奔出了宫城,立刻就有人接应。营救王玄策的势力看起来庞大无比,那名禁卫带着他们几经转折,最后甚至跳进一眼枯井之中,通过地道直接出城,轻而易举地甩脱-了追兵。


到了城外,在一处村邑更换马匹。那名禁卫也不说话,带着二人向东奔驰数十里,到了一处密林环绕的山坳之中,却见一支精锐的骑兵正紧张地等候着,为首之人竟然是鸠摩罗王。王玄策恍然大悟,也只有鸠摩罗王这位戒日王三十年的盟友,才能在曲女城经营出偌大的势力,甚至连皇宫都渗透了进去。


“王少卿!”鸠摩罗王喜悦无比,迎了上来,“自从得知您被抓,本王忧心如焚,特意从王舍城赶来,幸好您吉人天相!”


“多谢陛下!”王玄策感激不已。他这次输得极为窝囊,这些年他纵横捭阖于诸王之中,无往不利,没想到今日竟然栽到了那顺手中。尤其是把整个使团赔了进去,更是让王玄策焦虑不已。倘若使团全数被杀,自己即使回到大唐,也是丧权辱国,这辈子就走到头了。


“来,本王给您介绍一下。”鸠摩罗王引着他来到旁边几人面前,这些人都是平常装扮,看不出身份,但这么一介绍,让王玄策和蒋师仁吓了一跳。这个狭小的山坳中,竟然来了六位国王,除了鸠摩罗王之外,还有瞻波王、吠舍厘王、婆罗痆斯王、苏伐剌那王、战主王,都是东部联盟的诸王。


“玄策何德何能,敢劳动诸王大驾犯险。”王玄策鞠躬感谢。


“王少卿放心,”战主王道,“我们倒也说不上犯险,帝那伏王想抓我们,并没有那么容易。”


“王少卿,”鸠摩罗王问道,“不知道您有何打算?”


王玄策想了想,苦笑道:“我乃是使臣,却把使团陷在了曲女城,若不进行报复,回到大唐便是丧权辱国。”


“不知道王少卿有何计划?”吠舍厘王询问。


王玄策黯然摇头,这乃是异域之地,大唐再强大终归鞭长莫及。他孤身逃出,又有什么办法?


“王少卿,”鸠摩罗王道,“我们迦摩缕波国往东北去,大约千里之遥,便是大唐的朗州。我等也是久闻大唐强盛无双,只不过中间有高山密林,少有人行,但毕竟与大唐交界。若是我等为您开山辟路,帮助您抵达朗州,引大唐雄兵来击破逆贼,您觉得可行么?”


王玄策迟疑,蒋师仁问:“既然道路难行,如何保证大军同行?”


“这个——”鸠摩罗王苦笑,“本王也没走过这条道,只是听我国东北部的百姓说过,有山中商贩历经艰险穿越高山密林。”


王玄策连连摇头:“能走得了商贾,未必能走得了大军。我在融州做过县令,听说过朗州以南的险恶,到处充满瘴气、沼泽、高山大河,哪怕大军翻山越岭抵达天竺,十停中也死个七八停。此事行不大通。”


听到王玄策否决,诸王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陛下,”王玄策奇怪地问道,“你们诸王联军和帝国军队已经对峙了这么久,为何不发起进攻?若是打败帝那伏王,所有的事情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诸王面面相觑,鸠摩罗王苦笑道:“说得容易。当年戒日王为何威权如此之大?因为我们东部联盟的军队加起来,也不过五万人,而仅仅压在东部的帝国军队就有十万人!这还是西部联军拖住了五万帝国军,要不然我们连对峙都做不到。”


“五万对十万,足可发起一战!”王玄策慨然道,“倘若诸位大王不嫌弃,我愿意参与赞画,帮你们击破帝那伏王的军队!”


“这——”诸王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实力差距太大啊!”


“诸位,五万和十万只是数量的差距,并不是实力的差距。”王玄策道,“在我看来,贵方有三胜,而帝那伏王有三败!”


“哦?此话怎讲?”鸠摩罗王问道。


“帝那伏王得国不正,军心背离,此为一败;帝那伏王此前寂寂无闻,毫无根基,无人为他而战,此为二败;十六国联合起兵,帝国已呈瓦解之势,统兵的将领人人思谋后路,无人愿意死战,此为三败。”王玄策侃侃而谈。


“那我们又有哪三胜呢?”战主王问道。


“诸位若不能战胜帝那伏王,迟早被他灭国杀身,必定会殊死一战,此为一胜;诸位和帝国军联盟多年,熟悉对手,此为二胜;帝国军队内部也有不满帝那伏王之人,与你们暗通款曲,此为三胜。”王玄策道,“所以,只要诸位挥兵进攻,一战之下帝国军必然溃败!”


“你怎么知道帝国军队内部和我们有暗通款曲之人?”战主王惊讶地问道。


王玄策笑了:“帝那伏王对你们恨之入骨,派遣大军平叛。十万大军呈压倒性优势,却和你们隔河对峙一个多月都不曾开打。若不是你们和帝国军的将领之间有秘密协议,安能如此?”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六个国王移步到一边进行商量,激烈争辩了半天,几个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最终鸠摩罗王走过来,有些尴尬地告诉王玄策:“王少卿,我们商议之后,还是不能和帝国开战。帝国军战斗力极强,一旦失败,事情将不可收拾。其实对我们而言,最佳的策略就是通过军事压迫,逼迫帝国内的将军和重臣废黜阿罗那顺。”


王玄策恼了:“你们根本不知道那顺在朝廷中的支持力度有多强大。我告诉你们,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鸠摩罗王不服,“如今很多贵族和将领都表示对我们的支持。就差战陀等朝中大员了。”


王玄策无言以对,他有口难言,他很清楚地知道,战陀等人是不可能背叛那顺的!戒日王统一天竺,造就了三十多年的盛世,至今仍受大多数贵族和百姓的拥戴。在这种情势下,他根本不敢透露那顺的儿子是戒日王转世之身的事,这件事虽然是个骗局,但普通人难辨真假,他只要一宣扬,反而给那顺增加凝聚力。


眼前的十六国联盟虽然来势汹汹,却都被强大的帝国军队吓破了胆子,看来是依靠不上了。王玄策左思右想,忽然道:“你们能否再跟那顺对峙一个月?”


“这倒没有问题。”鸠摩罗王道,“您有一事判断得对,帝国军队内部的将领确实也不想跟我们开战。毕竟这么多年和平下来,大家的关系盘根错节,撕扯不断。能不打,自然不打。”


“可是,一个月之后呢?”战主王问,“您有何破敌良策?”


“一个月之后,我搬来大军,独自击破那顺!”王玄策慨然道。


众人面面相觑,鸠摩罗王急忙问:“哪里又有能跟戒日帝国匹敌的大军?”


“吐蕃!”王玄策道。


[1] 即今日云南。隋朝置南宁总管府,贞观八年改南宁州为朗州,设朗州都督府。治所在石城,今日云南曲靖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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