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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异常文字

同一间审讯室,同样破旧的椅子,同样闪烁不定的光线,同一个幽灵鸟。真是同一个吗?她的眼神或表情中仍存有一丝陌生的闪光,不过他无法弄清其本质。这是他第一次面谈时未曾发现的。与先前相比,她似乎显得既柔和又刚硬。

“如果有人在两次谈话之间像是发生了变化,你得确保自己没有改变。”母亲有一次警告他,那感觉就像将一整盒含有间谍忠告的幸运曲奇一股脑儿倒出来,然后从中随意挑了一块。

总管随手把花盆搁在桌子左侧,又将她的档案放在他俩之间,作为永久的诱饵。看到花盆,她是否稍稍扬起眉毛?他不能肯定。普通人或许会好奇,但她什么也没说。总管一时兴起,将老鼠从垃圾桶里取出来,放进装植物的花盆里。在这压抑阴沉的地方,它看起来像是垃圾。

总管坐下来,对她微微一笑,但依然没得到任何反应。他早已决定不再重拾溺水的话题,不过这意味着他必须克制住阵阵冲动,以免问题脱口而出。门后面墙上发现的涂鸦文字仍在总管头脑中盘旋,令人不快。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一株植物,一只死老鼠,疯狂的演说词。或许是恶作剧。或许是某种证据,说明局长的状态每况愈下,从悬崖上跃入满是怪物的海洋。也许到最后,在把自己硬塞-进第十二期勘探队之前,局长曾研习某种荒诞的拼字游戏。

副局长对这种衰退不可能完全没有责任。这也是总管很高兴她没在单向玻璃后面观察的原因之一。在前一份工作中,有同事对他玩了个花招,这一次被他借用过来。总管告诉格蕾丝,面谈在下午某个时间。然后他来到勘探队的整备区域,让保安把生物学家带到会议室。

总管径直走入房间。天花板上沾染着水渍,有一处像是耳朵,另一处犹如浸在水中的巨眼,凝视着下方。但他不予理会,这一回也没使用任何开场白。

“X区域里有一处异常地形,离大本营相当近。你和其他勘探队成员有没有发现?如果有,你们进入其内部了吗?”实际上,找到那地方的人多半称其为塔、隧道,甚至坑洞,但他依然说是“异常地形”,希望她能自己给出一个具体的名称。

“我不记得了。”

她一直重复这句话,使得他心情烦躁,但也可能是因为墙上的字。而她始终摆出一副挑衅的姿态,更是令他恼火。“你确定?”她当然确定。

“我可能会记得忘记了这件事。”

每当总管望向她的眼睛,总能留意到她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有眼中的那一丝闪光,跟上次完全不同。这让他很焦虑,但说不清原因。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这不是玩笑。”他决定试试看,假如自己显得很生气,她会如何反应。只不过他的确很生气。

“我不记得了。我还能说什么?”听她的语气,就好像他有点愚钝,说第一遍还没理解。

他的头脑中浮现出新家的沙发,阿肠蜷伏在膝盖上,他一边听音乐,一边捧着一本书。比这里要舒适。

“其实你记得。你隐瞒了一些事。”他继续逼进。有些人想讨好盘问者,另一些则满不在乎,或故意设置障碍。从他到达前的三次面谈记录和前一次面谈的经验,总管就已想到,生物学家或许会在两种极端之间摇摆,犹豫不决,很难拿定主意。要怎样说服她呢?花盆里的老鼠不起作用。转换话题也不起作用。

生物学家一言不发。

“不可能。”他说道,就好像她又否认了一遍,“那么多勘探队都发现了这一异常地形。”异常地形,真拗口。

“即便如此,”她说,“我也不记得有一座塔。”

塔。不是隧道,不是坑洞,不是洞-穴-,也不是地洞。

“你为什么称它为塔?”他问道,犹如扑向猎物。他稍后意识到,这显得过于急切。

幽灵鸟脸上现出笑容,似乎有一丝暖意。因为他?因为他的话激起了某些思绪?

“你知道吗,”她答道,“附壳蜗牛会把其他蜗牛的空壳黏在自己的壳上,因此这种咸水蜗牛会变得十分笨拙。那些空壳能提供伪装,但代价是行动缓慢。”

她的回答背后隐藏着一种深邃而隐秘的快乐,让他感到刺痛。

 

或许他也想让她对异常地形这个词产生厌恶。他第一次与格蕾丝以及其他雇员们开会时就听到了这种说法。某个“异常地形”专家冗长乏味地描述着它的奇异特征,总结他们仍有这样那样的情况无法弄清。总管体-内升起一股-燥-热,随之而来的是一通牢骚。以外公杰克的脾气,只要他愿意,便可以爆发出雷霆般的怒气,尤其是当他被这个世界的愚蠢所激怒。假如换作是外公,他会站起身说,“地形异常?地形异常?难道你是指巫术?是指文明的终结?还是跟其他事一样,我们无法理解,我们完全他妈的无法理解这种怪事?”。模糊的照片上现出一片阴影,一群不可靠的见证人在笔记中描述潜伏的梦魇——无论总部如何断言,催眠使得他们更不可信。这一切就像是一卷错乱的线头,但也可能根本就是其他东西构成的——比搜集空壳、步履蹒跚的蜗牛更奇特,更难以理解。你甚至不能像无能的情报人员那样,直接让它销声匿迹。人们只是以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口吻称其为异常地形,就好像窨井盖、水龙头或餐刀。

然而在这个周二上午,他的牢骚基本都是对着办公室里的书架发泄的——对着局长的幽灵。同时,他开始以蜗牛般的速度整理她的笔记。对格蕾丝和其他人,他则以平静的语气说,“你们还有什么可告诉我的吗?”,但他们没有。

显然,比生物学家也强不了多少。

 

总管瞪视着她,这是审讯者的特权,通常用以使受讯者胆怯。然而幽灵鸟用那双锐利的绿眼睛与他对视,直到他移开视线。她今天显得不太一样,这依然让他感到困扰。过去二十四小时中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的作息并没改变,密切的监视也未能揭示出她的精神状态有何异样。他们准许她跟父母通电话,并予以严密监听,不过她没什么可说的。她的住处只有一台DVD机,以及经过筛选的电影和书籍,但变化也不可能是无聊所致。食物来自餐厅,因此总管可以对她表示同情,然而这仍无法提供原因。

“这或许能唤起你的记忆。”或阻止你说谎。他开始诵读以前勘探队的陈述。

“一个地洞,无止尽地向下延伸。我们永远无法抵达其底部。我们永远无法停止坠落。”

“一座陷入地下的塔,令人感到深深的不安。没人愿意进入,但我们还是进去了。有一部分人回来了。一部分。”

“没有入口,只有一块搏动的圆形岩石。只有一种极其深邃的感觉。”

该探险队仅有两名成员返回,但他们带回了同事的日记,其中充斥着图画,一座塔、一条隧道、一个坑洞、一阵旋风、一条楼梯,剩下的是普通物件。没有哪两本日记是相同的。

没过多久,总管便不再继续读下去。他一开始就明白,假如她真受到失忆的折磨……这些内容可能污染她的记忆……这个念头很快变得越来越强烈。然而主要还是自身的不安让他犹豫不决,最终停下来。他的感觉是,假如这不知是塔还是坑洞的东西在头脑中越来越清晰,它也会在现实中变得更真实。

不知幽灵鸟是否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忧虑,因为她说:“为什么停下?”

他不予理睬,将话题转向另一座塔。“那灯塔怎么了?”“那灯塔怎么了?”第一反应:她在模仿。这使他回想起中学时代受到-羞-辱欺凌的经历。后来他努力参加橄榄球运动,把自己想象成混迹于运动员当中的间谍,情况才有所好转。他意识到,墙上的文字让他心神不宁。不是很严重,但也足以造成障碍。

“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的回答令他吃惊。

但他仍需继续诱导:“你记得什么?”

“沿着芦苇丛间的小径向它接近。从门口望进去。”

“看到什么?”

“塔的内部。”

对话以这种方式不断继续,总管开始对她的回答感到困惑。他的许多提问,得到的回答往往都是不记得了。对话似乎落入一种对她来说更为轻松的节奏。他告诉自己,这是在测试她,看她何时表现出紧张,探究她真正的精神状态和目的。与她对视其实并不危险。根本没有危险。他是总管,他掌控着一切。

 

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分享,且在黑暗中聚集以其生命之力包围世界,而其余昏黄大厅中不可思议的黑影挣扎扭-动因少数不可见且不可被见者缺乏耐心。午夜阳光下的黑水中果实将成熟,而黑暗中的金色果实将豁裂,揭示出泥土中致命的柔软。深渊的阴影仿似畸形花朵的花瓣盛开于头颅中,令思维扩展至任谁都难以承受……连绵不绝的文字给总管一种印象,要不是不够地方,要不是有一幅X区域的地图,她永远都停不下来。

一开始,他以为门的另一边覆满了某种黑色图案。但是不对,那是有人用粗黑的笔写下的一串古怪句子。有的词语底下划着红线,另一些则用绿色方框标出。他感觉不堪重负,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皱着眉站在原地。

最初的想法:这是精神错乱的局长为书桌抽屉里的植物所写的颂词。但这种猜测太过荒谬,很快被他抛弃。然后,他想起工作中曾监视过某些带有宗教性质的反政府武装,这文字里的韵律与他们略有些相合。他又仿佛听到这类疯子的喃喃低语,他们既像是树懒,又过分挑剔,常常把报纸文章和从互联网上打印出来的文本贴在自己母亲家的地窖里,通过大量胶水与图钉,创造出独有的自我世界。但墙上的语句如此悲哀,如此质朴而优美,是一切颂咏与哲理都难以比拟的。

总管望着那堵墙,心中最强烈的感受并非疑惑或恐惧,而是恼怒,他甚至将此情绪带入了与生物学家的对话,表现出一种惊诧:仿佛冰冷的水突然倒进空玻璃杯中。

无关紧要的事也能导致失败,一个小小的漏洞会引起另一个漏洞。然后,窟窿越来越大,形势很快便急转直下。起因可能是任何事:某个下午忘记填写执勤记录;与监视对象靠得太近;对一份本应仔细阅读的文件仅予以草草浏览。

没人向总管提起过局长墙上的文字。尽管他曾一丝不苟地反复阅读文档,却从没见过有关它们的描述。他的处理方式存在瑕疵,这是第一个迹象。

 

总管相信,生物学家此刻太轻松,太得意,或许还自以为聪明,于是他说:“你说你在X区域里的最后记忆是在湖中溺水。还记得具体细节吗?”

按理说,生物学家应该变得脸色煞白、眼神内敛,给他一个令人动容的哀伤微笑,就好像出于某种原因,他让她感到失望,他本来表现很好,现在全都搞砸了。然后她会抗议道,“不是湖,是海洋”,然后吐露出余下的一切。

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一点笑容也没见到。相反,她将一切都隐藏起来,甚至连视线也变得淡漠——仿佛从灯塔上隔着安全距离俯视他。

“昨天我搞混了,”她说,“那不是在X区域。那是我五岁时的记忆,差点儿在公共喷泉里淹死。我撞破脑袋,缝了针。不知为什么,当你提问的时候,我又想起这些零星片段。”

他几乎拍手喝彩。他几乎想要站起身拍手喝彩,然后把她的档案递过去。

昨晚她坐在自己房间里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一定预料到了这个问题。不但预料到了,幽灵鸟还决定借此机会挫一挫总管的锐气,透露不太重要的个人细节,以保护更关键的信息。喷泉的事故在她档案里有详细记载,因为她需要去医院缝针。这或许能让他确认,她记得儿时的一些事,但仅此而已。

他心想,也许自己无权获取她的记忆,也许谁都无权获取她的记忆。但他推开这一想法,就像宇航员推离太空舱的侧壁。没人知道他最终将飘向何方。

“我不信。”他淡淡地说。

“我不在乎,”说着,她往椅子后面一靠,“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哦,你知道规矩——你得作出一点牺牲,”他装出麻木迟钝的语气,试图用陈词滥调把问题搪塞-过去。这与其说是一种策略,不如说是对自己表现欠佳的惩罚,“你签过协议;你知道汇报工作需要一点时间。”你也知道自己可能带着癌症回来,或者根本就回不来。

“我没有电脑,”她说,“也没拿到我要的书。我被关在牢房里,只有一扇小窗,位于墙头高处。透过窗户只能看见天空。运气好的话,每隔几小时可以看到老鹰盘旋而过。”

“那只是个房间,不是牢房。”其实两者兼而有之。

“我无法离开,所以就是牢房。至少得给我书。”

但他不能给她关于失忆的书,那得等到他对她的失忆有更多了解。她也要求各种关于拟态与伪装的文本资料——回头得问问她这件事。

“这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将桌上装着植物和老鼠的花盆推到她面前。

她在椅子里挺直腰杆,俯身向他靠近,不仅显得更高,而且更魁梧,更有气势。

“一株植物和一只死老鼠?这说明你应该给我该死的书和电脑。”也许今天她显得不同并非因为心情愉快,而是因为不计后果。

“我不能。”

“那你知道该怎么处理你的植物和老鼠。”

“好吧。”

她轻蔑的笑声一路追随他进入走廊。她的笑声很悦耳,即便是被当作武器来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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