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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6:局长

 

作为儿童,总有一处所谓的最远点——你最远就只能来到这里,站在此处,可以假想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人。来到这里,你会保持警惕,但也伴随着一种平静,一种安全感。越过这个点,无论向前还是向后,你总是在往回走,你现在依然在往回走。然而此刻,你与维特比并肩而立,这地方如此偏僻,周围一无所有——你可以感觉得到。你可以强烈地感觉到。你已经从略有不安转变为略感疲惫。你们一走出灌木丛,就面对着这完全静止的景象。此处的--湿--地以淡水河渠为缓冲,与盐水沼泽和远处的海洋相隔离。你曾在这里见过水獭,听过杓鹬的叫声。你深吸一口气,然后放松下来,沿着海岸行走。此处就像是地面上的天堂,由于彻底的静止而恢复了活力。一时间,你的双-腿不再疲惫,你无所畏惧,甚至不怕X区域。你已容不下记忆,容不下思维,容不下其他的一切,只有此时此刻,只有下一刻。

 

然而这种感觉很快消退下去,你和维特比——在异常地形中存活下来——站立于你母亲的小屋跟前。这里已是一片残骸,只剩下地板和若干承重墙。壁纸严重褪色,你无法辨识其图案。塌陷碎裂的露台上,铺有腐烂破损的宽木板。这原本是通往沙丘的走道。沙丘以远,则是泛着金属光泽的蓝色海洋,白色的浪花时而被推向高处,时而又被拖拽下来。也许你不该来此,但你需要正常的东西,需要唤起这一切失常之前的记忆——当时看来十分普通的日子。

 

“不要忘记我。”索尔曾说道,仿佛不仅仅代表他自己,也代表你母亲,代表被遗忘的海岸中的一切。如今这些真的已经被遗忘,维特比站在废墟的一头,你站在另一头,你们需要一点空间。他对你也许不太确定,你对他则完全难以确信。去过地下塔之后,维特比想要放弃任务,然而你从没想过就这样离开。尽管维特比会抱怨,会带着哭腔让你放过他,恳求你立即穿回边界,但这里是你的家,他无法阻止你。

 

“你的乐观精神呢?”你想要问,然而无论他最终会如何,都不可能进入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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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小屋地板上偶尔会生一堆火,就在客厅里,一堵歪歪扭扭的墙壁旁边。火焰留下焦黑的痕迹,你由此证据推断,即使在X区域出现之后,一段时间内,此处仍有人居住。是母亲生的火吗?

 

地板上布满死去的甲虫,碎裂的甲壳闪烁着翡翠般的光泽,青苔和茂密的藤蔓构成一片纷杂的绿色海洋。鹪鹩和莺雀在屋外的矮树丛里跳跃,停落到敞开的窗框上,然后又飞走了。你曾透过这扇朝向内陆的窗户等待父亲来访,而外面的车道已被大量灌木与杂草取代。

 

食品罐头早已生锈腐烂。角落里的地板被虫蛀得所剩无几,一层厚厚的泥土从下面钻了上来。碎裂的盆碟古旧而奇特,很难辨识。它们堆积在水槽里,而水槽本身也已塌陷,被霉菌和地衣覆盖,底下则是腐烂的碗柜。

 

你心中有些遗憾,就像灯塔上的昼标,你任由它变得模糊不清。各期勘探队从未被告知,曾有人在此生活,在此工作,在此醉酒和演奏音乐。他们曾住在移动房屋里,住在小平房里,住在灯塔里。最好不要去想过去的居民,不要在意这里已成为空壳……然而你现在却希望有人能记住和理解消失的一切,哪怕那原本也算不了什么。

 

你在到处探索的时候,维特比就站在原地,仿佛一个局外人,他知道,关于这栋小屋,你对他有所隐瞒。他的嘴阴郁地抿成一条直线,眼神中流露出怨恨——这是自然反应,还是X区域已经诱使他转向你的对立面?当你冲出地下塔,逃离身后迅速追上来的东西时,你发现维特比仍在尖叫,他语无伦次地说遭到了攻击。“没有一丝声响,一点儿也没有。接着……我身后出现一堵墙,穿过我的身\_体。然后它不见了。”但自那以后,他一直话不多,而你也没告诉他,你在跃上最后几层台阶,步入光明之前,看到的是什么。或许你俩都认为对方不会相信。或许你俩都希望先回到外面的世界再说。

 

小屋里没有人,但你原先是怎么想的?会发现她蜷缩在这里,犹如裹在虫茧内,任凭世界变化,不受灾难的影响?你母亲的天性绝非如此。假如有抗争的对象,她一定会反抗。假如有人需要帮助,她一定会帮助。假如可以主动寻求安全,她也会去寻求。在你的想象中,她跟你一样坚持不懈,期盼获得救援。

 

你坐在悦星保龄球馆的酒廊里胡乱涂写,却发现自己会在不经意间回忆起那栋小屋,回忆起灯塔。仿佛总是有汹涌的湍流企图将你拖入水底,仿佛总是需要克服恐惧。当年,你住在母亲的小屋里,半夜涨潮时,涛声阵阵。你从自己房间的窗口望出去,看到月光下的波浪仿佛一道道带有金属光泽的蓝色线条,挤压着周围黝黑的海水。有时候,她的身影遮挡住这些线条。她在深夜的海滩上行走,背对着你,仿佛在搜寻如今你要找的答案。有些心事令她难以入睡,然而她从未向你透露。

 

“这是什么地方?”维特比再次问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他的语调中透着焦虑。

 

你不予理会。你想要说“这是我长大的地方”,但他已受到太多惊吓,另外,等你回去之后,仍需面对洛瑞,面对南境局。假如你能回去的话。

 

“看那片黑漆漆的藤蔓——是我以前的房间,”如有可能,你会如此对他说,“父母在我两岁的时候离婚。我爸离开了——他是个小混混——我妈把我带大,每年只有寒假的时候去跟他过。后来,我就一直跟着他,因为再也没法儿回家了。他一直瞒着我其中的原因,直到我年纪稍大才告诉我。也许他这样做是对的。我一辈子都在琢磨,假如回到这里是什么样的感受,我会做些什么。有时候,我甚至想象,母亲或许有先见之明,会将纸条放进金属盒子,或压在石头底下,用以传递某种讯息,因为即使是现在,我仍需要讯息,需要信号。”

 

但小屋里没有什么你不了解的东西,而灯塔就在你背后——仿佛嘲讽地说:“我告诉过你吧。”

 

“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回去,”你说道,“去过灯塔之后就回去。”把最好的留到最后,还是把最糟的留到最后?需要销毁扭曲多少童年记忆,才能将其完全覆盖?

 

你推开维特比,从他身边经过——动作很突然——因为不想让他看到你的不安,不想让他看出X区域又从四面八方将你包围。

 

小屋里仅存的几块地板吱嘎作响,仿佛粗糙简陋的音乐。灌木丛中的鸟群发出急促的啾鸣,互相追逐,盘旋着升入天空。快要下雨了,地平线仿佛眉头紧锁的额头,又像是即将冲向海岸的攻城槌。他们能预见到吗?包括亨利?这一过程是可见的吗?他们是否被突然卷入?作为一名儿童,你唯一能理解的,就是母亲死了。许多年后,你才对她的死有其他解读。

 

如今,你只记得小时候最后一次见到索尔时,他脸上的表情——还有通过蒙尘的汽车后窗所看到的被遗忘的海岸,当时,你们的车由泥土路拐上沥青公路,远处起伏的海面从视野中掠过,你长久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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