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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0:总管

 

总管醒来时侧卧在被子底下,距离他仅六英寸远处,有一只靴子和一只脚。靴子是军队制式的,鞋底陈旧的磨痕仿佛地图上的丘陵。靴底还有零星分布的黑色鞋钉,用以增加摩擦力,干涸的泥土和沙子聚集在鞋钉之间。沿着鞋底的纵轴,有一片蜻蜓翅膀,被碾成形状圆滑的碎片,闪烁着绿莹莹的微光。靴子的侧面沾有草渍和干海带。

 

他发现,野外的环境尽管缺少维护,但此处的物资却堆放得整整齐齐,楼梯平台上的树叶和垃圾也经常有人打扫。靴子旁边有一只肌肉强健的脚,仿佛属于另一个人,脚底呈浅棕色。趾甲开裂,大脚趾上紧紧缠着一层新包上去的纱布,底下渗出少许干血渍。

 

靴子和脚都属于格蕾丝·史蒂文森。

 

越过那脚背,他看到她握着三张破旧的纸,是他从维特比的报告里抢救出来的。格蕾丝穿着军用迷彩服,包括一件短袖衬衫。在这身衣服里,她显得比以前瘦,两鬓也呈现出灰白色。看她的模样,像是在短时间内经历了许多事。她身边有个背包,还有一个枪套,里面塞-着一把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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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身仰卧,然后靠墙坐起来,跟她呈斜对角,中间隔着窗户。黎明时分,喧闹的鸟群曾短暂地将他吵醒,但此刻已安静下来,大概是出去觅食或者干别的事去了。会不会已经是中午?幽灵鸟蜷缩在迷彩图案的睡袋里,一整晚都不断地轻轻抽搐呜咽,让总管想到他的猫做梦时的反应。

 

“见鬼,你为什么搜我口袋?”他发现老爸的雕塑仍在外套里,指责的语气缓和下来。

 

她不予理会,继续翻看维特比留下的文字,表情在微笑和皱眉之间徘徊,充满张力但难以决断。“这跟我上次看到的没什么区别,甚至可能……更荒唐。只不过当时只有作者一个人是疯子,而现在我们都他妈的是疯子。”

 

“他妈的?”

 

她现出嘲讽的表情。“‘他妈的’怎么了?X区域根本不在乎我骂娘。”

 

她继续一遍遍地读那几张纸,看到某些段落时直摇头。总管瞪视着她,仍然难以割舍这些纸页。他对它们的感情比想象中更深,也担心她将它们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我能拿回这些纸吗?”

 

她露出疲惫的笑容,好像在说,他太容易被看透。“不。现在还不行。先吃点早餐,然后提交正式申请。”她又继续阅读。

 

他沮丧地环顾四周。跟第一眼印象一样,此处干净得近乎偏执。对面有一排步枪,整齐地靠墙排列,旁边是她的铺位,一张床垫再加床单和收叠起来的毯子。她女友的照片撑在支架上,皱巴巴的,跟钱包那么大,卷起的边缘被重新压平。罐头食品和蛋白棒在较宽的侧墙边排开。杯子和瓶里的水一定是她从溪流或井里汲取的。还有刀子、便携炉、水壶和平底锅。这些是她从南境局大楼带出来的,还是从海岸边遭伏击的车队废墟里搜到的?至于她在岛上发现了什么,他不想去猜。

 

总管刚要站起来拿个罐头,她就将纸页撒落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恰好落在一处因雨水积聚而潮--湿--的地方。

 

“该死。”他四肢着地,爬过去捡。

 

格蕾丝的枪抵住了他脑袋侧面,就在耳朵边上。

 

他纹丝不动,看着格蕾丝睡觉的地方。

 

“你是真的吗?”她问道,嗓音沙哑,仿佛随着头发的变灰,她的声音也更加阴郁。从她的靴子和缠着纱布的脚趾里,他能看出更重要的线索吗?

 

“格蕾丝,我——”

 

她用枪管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枪口更加使劲地顶住他的皮肤。她在他耳边低语,“别他妈的用我的名字。绝对不准用我的名字!不能用名字。它仍可能知道名字。”

 

“什么东西知道名字?”他强忍住才没把格蕾丝几个字说出口。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语气不屑。

 

“把枪放下。”

 

“不。”

 

“我可以坐起来吗?”

 

“不行。你是真的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同时心中盘算,不知是否能在被她打爆脑袋之前迅速闪避,把枪推开。

 

“我想你应该明白。遭到篡改或污染,幻象,幽灵。”

 

“我跟你一样真实。”他说道。然而他不敢说出心中隐藏的恐惧。他不清楚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格蕾丝经历过什么。他已不太肯定是否仍然了解她,甚至不太肯定是否了解自己。

 

“你从谁那里逃出来的,总部还是那个L?”

 

“L?”荒诞的想法。什么L?然后他意识到她指的是洛瑞,“都不是。我摆脱-了催眠暗示。我解放了自己。”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我们测试一下?”

 

“不要尝试。我是说真的——不要。”

 

“我不会的,”格蕾丝说,仿佛被指控犯了重罪,“只有L才那样变态。但如今我看得出症状。你们都有一副疲倦的模样。苍白,双手蜷曲。你全身都刻满他的烙印。”

 

“残留效应。残留效应而已。”

 

“但你还是承认了。”

 

“我承认他妈的不知道你为什么拿枪指着我的头!”他吼道。幽灵鸟什么都听不见,还是在假装睡觉?然而,他或许真的是撒谎:被幽灵鸟称作“光亮感”的东西好奇地冒出了头。此刻,他四肢着地,趴在地上接受副局长的盘问,“光亮感”使得他的胸口产生一股张力,左侧大腿一阵痉挛。

 

稍稍停顿之后,脑袋上的枪口抵得更紧-了,他吃了一惊。接着,枪管的压力和她的影子都消失了。他看了一眼,格蕾丝已靠回墙边,手中仍握着枪。

 

他坐起来,双手放在大腿上,使劲地深呼吸,思考如何应对。这种实战局面,母亲称之为“不可选的二选一”。他可以设法缓和局面,也可以抢夺墙边的步枪。但假如幽灵鸟无法行动,他其实没得选。

 

他缓慢而谨慎地从地上捡起维特比的三张报告纸,迫使自己面对此刻的危机。“你通常都是这样欢迎别人的吗?”

 

此刻,她的脸已经换上冷漠的面具,仿佛催促他发起挑战。“有时候,我会以扣动扳机收场。总管,我对废话不感兴趣,你不明白我都经历过什么。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无力地靠在墙上,将维特比的纸捧在胸口。他的眼角里是否进了东西?

 

“这个世界,”他说,“就只是我们的感知而已,而我尽量依靠这些信息来判断如何行动。”只不过他已不再相信这个世界。

 

“要在以前,你们还没离开小船,我就会开枪。”

 

“谢谢?”他极力加强语气。

 

他短促地点点头,表情严肃。格蕾丝把枪收回身\_体右侧的枪套里,不再对准他。“我一直得很小心。”他注意到她的上臂绷得紧紧的,也听到她摆弄枪套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不停地打开,又合上。

 

“当然,”他说,“我看到你的大脚趾受伤了。这种事会让人变得多疑。”

 

她不予理会,而是说道:“你们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五天前。”

 

“距离边界的移动有多久?”

 

格蕾丝独自一人待在这里,所以忘记了日期?“不超过两个星期。”

 

“你们怎么过来的?”

 

他以实相告,但是略过了海底门户的具体位置,也没有说明它是由幽灵鸟造成的。

 

格蕾丝思考了很久,面带苦涩的微笑,其含义却难以解读。然而他又警觉起来。她用左手掏出刮肠刀,在身边的泥尘里画圈。这不仅仅是偏执的情报汇总,而且具有更深的利害关系,他需要作出自己的分析:格蕾丝是否在岛上受到刺激或惊吓,思维方式发生变化,造成判断力永久性下降?

 

他尽可能使用轻柔的语气:“你介意我现在叫醒幽灵鸟吗?”

 

“昨晚我在她的水里掺了镇静剂。”

 

“你什么?”他回想起许多次审讯国内恐怖分子的情景,回想起所有的符号与象征。

 

“你现在变成她最好的朋友了?你相信她吗?你真明白我的意思吗?”

 

相信她并非敌人。相信她是人类。他想要说,我就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她,但格蕾丝不会满意。这个版本的格蕾丝不会满意。

 

“这儿是怎么回事?”他很悲哀,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时至今日,以前互动的效果——在南境局院子里一起抽烟——已化作灰烬。

 

格蕾丝一阵战栗,隐藏的压力浮出表面,掠过身-躯,仿佛刚刚从噩梦中醒来。

 

“这需要时间适应,”她一边说,一边盯着自己在泥尘中画出的图案,“这需要时间适应,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总部抛弃了我们。新局长抛弃了我们。”

 

“我想——”我想留下,是你让我离开的。但这显然不是她的看法。如今,身处世界的边缘,她将一切都怪罪到他头上。

 

“一开始,当我想明白之后,我觉得这应该怪你。我的确曾怪你。但你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总部多半操控着你,让你听命行事。”

 

他又想起那段恐怖的经历,仿佛一枚楔子歪斜地嵌在记忆中。他想起当时格蕾丝脸上的表情。当边界推进至南境局,在那极度严峻的时刻,他究竟有没有跟她说话,有没有走近她身边,触碰她的手臂。这些是否只是他的想象?

 

“你的脸,总管。你要能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就好了。”她说道,仿佛是在谈论他对惊喜派对的反应。大楼里的墙变成了有生命的血肉。局长伴随着一团绿光返回。他感到沉重的压力。他左手的手指蜷曲着,紧握住外衣口袋里阿肠的雕像。他放松抓握,把手抽出来,张开手指。他仔细看着手上弯曲的凹痕,颜色苍白,外围是一圈粉红。

 

“科学署的人怎么样了?”

 

“他们决定封闭地下室。但那地方变化非常快。我没待很久。”她的语气轻松随意。他们俩共同熟知的世界消失了,她却说得如此轻松。“我没待很久。”一句话掩饰了多少恐怖。总管怀疑,那些职员被突然出现的墙封闭起来时,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选择权。

 

维特比呢?然而,一想到侦缉摄像头最后一次传输的视频,他感觉此刻并不想知道,或许永远都不想知道。

 

“那……局长呢?”

 

哪怕在新的环境里,哪怕紧张不安,身心疲惫,食物匮乏,她的目光依然沉稳。她永远能承担起所有责任,奋力前进。

 

“我一枪打爆了她的头。遵照她的命令。因为据我判断,返回的是入侵者,是副本,赝品。”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或者有别的念头干扰了她的叙述,或者只是想定一定神。她对局长如此忠诚,甚至可以说是爱戴,即使是杀死此人的副本,也很难想象会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

 

稍后,他无可避免地问道:“后来呢?”

 

她凝视着地面,耸了耸肩。“我只能这样做,尽可能搜集起物品,带上所有愿意同行的人,遵照命令,前往灯塔。前往她指示的地方。我严格按照她说的做,却一无所获。我们没能改变什么。所以她搞错了,真的搞错了,她的计划不管用。完全不管用。”

 

她的语气始终很平静,但有一种强烈的张力,仿佛带着luo露的伤痛。他专注地盯着她的鞋底。五点钟方向往下一点,有一段蚁蜂的胸节。

 

“所以你没有从边界穿回去?”他问道。因为内疚?

 

“没办法穿回去!”她吼道,“那道门消失了。”

 

在海水中窒息,遭到鱼群撞击。他仿佛又看到溺水的景象。

 

门消失了。再也没有了。

 

只有海底的通道。也许。

 

他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格蕾丝则继续说着一些怪诞而不可思议的事。

 

废灯塔的楼梯平台上有窗户,从那里望出去,世界跟以往不同,而且并非是因为格蕾丝的再次出现。一层淡淡的薄雾从海面渗透进来,模糊了视线,气温已骤然下降。这种状况如果没有改变,到了晚上他们会需要生火。透过雾气和树丛可以隐约看到幽灵般的房屋废墟,墙壁如同歪歪扭扭的血肉,软绵绵地倚靠在其他腐烂程度更深的血肉上。与海岸平行有一条路,还有一片丘陵,覆盖着茂密的松树和橡树。

 

边界上没有返回的门户。

 

格蕾丝消灭了局长的副本。

 

格蕾丝感觉到边界穿过她的身\_体,继续移动。“仿佛被人盯着看。仿佛赤身luo体,变得非常渺小,就像是不存在似的。”她无比专注地凝视着照片上的女-子,那是外面世界里她所爱的人。这是一张脆弱易碎的照片,她精心呵护。

 

她带领南境局人员有序地撤退,包括保安。他们按照局长先前的指示,来到灯塔。他并不知道这一命令,然而经过这么长时间,它依然有效。在灯塔,一些士兵开始发生变化,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有些人出发去隧道,但再也没人看见他们。还有人说海洋的方向有巨大的黑影逐渐接近。他们发生分歧,并跟边界指挥官起了争执,这让形势更加不妙。“我猜他们没一个人活下来。没人知道如何生存。”

 

但关于她在灯塔里的行动,以及如何撤退到岛上,她却语焉不详。“我就只能这么做。”“这一切已经过去。我已学会跟它妥协。”“我睡得不多。”完全混乱无序。过去的事,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原本有种希望,或者说有种错觉,即存在一个最后的堡垒,大家已做好准备,齐心协力抵御围攻的敌人。然而那只是令人失望的幻想,就像无助的决绝。无论如何,南境局已经覆灭,科学署的人或许能在地底蛰伏到下个世纪,演变成苍白的-穴-居人,时刻活在恐惧之中,子子孙孙都流传着警示性的故事,告诉他们地面世界有多可怕。

 

“你接受过勘探训练?”一个猜测,但从她的补给物资来看,并非毫无根据。

 

“我们称之为基础保护训练,”格蕾丝说,“是局长提出让管理层和部门主管参与的。”因为她太重视他们的安全,希望他们的主管可以在世界末日中存活?他敢打赌,就只有辛西娅和格蕾丝参与了“基础保护训练”。这件事她从没告诉过他。

 

“假如有这样的计划,那是否意味着有某种任务?”

 

“这看起来像是任务吗?”她露出短暂而反讽的笑容。她的语调变了,仿佛意识到幽灵鸟醒了,可能会听见,“任务就是生存,约翰。任务就是一天一天捱下去。我独自生活,遵循一定的规矩,保持谨慎,保持安静。”格蕾丝准备在此度过余生。她早已无奈地接受这一命运。

 

幽灵鸟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她并没有昏昏沉沉的样子。她的目光如同武器,仿佛不需要枪和匕首。幽灵鸟不像是喜欢被下药的人,因此总管没有告诉她。此刻,她不再伏身睡在地上,格蕾丝望向她的眼神既恭敬,又惧怕。

 

“是什么袭击了车队?”幽灵鸟问道。

 

没有“早上好”,甚至对他们的谈话内容也不感兴趣。她躺在地上听到了多少?关于赝品,关于局长的副本,她在半睡半醒间听明白了吗?

 

格蕾丝发出阴郁的笑声,然后耸耸肩,但没有回答。

 

幽灵鸟耸了耸肩,拿起一支蛋白棒,用匕首割开,大口地吞咽起来。吞咬之间:“这可真难吃,一点不新鲜。你有没有在岛上遇到异常现象?”

 

“这里的一切都是异常现象。”格蕾丝疲惫地说,仿佛这问题已经被问过太多次。

 

“你见过生物学家吗?”直截了当。总管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我见过生物学家吗?”她一遍遍重复这一问题,仿佛从不同角度检视。“我见过生物学家吗?”格蕾丝玩弄枪套搭扣的声音越来越快,刀尖在泥地里画出的图案越来越复杂。其中是否有个螺旋?两条相互交错的螺旋线?那是海星吗,还是只是一颗星星?

 

“回答我,格蕾丝。”幽灵鸟说道。她站起身,双手置于两侧,姿态放松但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就好像随时准备应付麻烦。好像经过过格斗训练。

 

随着一片云飘过,平台窗户里透入的光线暗淡下来。室外有一只鸟在啼鸣,仿佛跟随着刀尖画圈的节奏喃喃低语。远处隐约传来低沉悲哀的隆隆声,也许是灯塔基石上的回音。一只壁虎匆匆地从墙上爬过。总管不知道该担心眼前的事,还是背景里的事。这是对幽灵鸟来说唯一重要的问题,假如格蕾丝不回答,总管不知道她会怎样做。

 

格蕾丝凝视着总管说:“要是我坐在这里,告诉这个副本”——指了指幽灵鸟——“我所发现的一切,那等到地狱都结成冰,我们还坐在这儿。”

 

“快点回答。”幽灵鸟声音低沉地说。

 

“我们只是经过这里吗?”总管问道,“要不要继续前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关键所在。让他感觉疲惫的不是幽灵鸟的提问,而是格蕾丝持续的怀疑。

 

“你们知道我在这岛上有多久了吗?你们有没有问过?”“你见过生物学家吗?”幽灵鸟的提问就像断断续续的低吼。

 

“快点问我。”匕首刺入平台木地板中,不停地颤-抖。枪套上的手静止下来,扶着枪。

 

总管迅速瞥了一眼幽灵鸟。他有没有误读关键信息?

 

“你在岛上有多久了?”他问道。

 

“三年。我在这儿已经三年。”

 

室外,一切似乎静止下来,简直不可思议。壁虎在墙上一动不动。总管的思绪仿佛被冻结住了。格蕾丝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满足感。因为她告诉了他们一件意料之外、难以想象的事。

 

“三年。”总管说道,仿佛乞求她收回。

 

“我不信。”幽灵鸟说。

 

一阵大笑。“我不怪你,我完全不怪你。你说得对,我只是个疯婆子,一个人待在这儿精神出了问题。我一定是无法适应。我一定是他妈的疯了。没错,一定是的。只不过……”

 

格蕾丝从背包里抽出一叠泛黄而脆弱的纸,上面有手写的字迹。纸角上夹着一个生锈的夹子。

 

她将那叠纸扔到幽灵鸟脚边。“读一读吧。省得我浪费时间跟你解释。读一下。”

 

幽灵鸟捡起纸页,困惑地看着第一页。

 

“这是什么?”总管问道。他也许并不想知道。不想再次遭受冲击。

 

“生物学家最后的遗言。”格蕾丝说。

书写对我来说就像重启停歇多年的引擎,它默默地在空地里生锈——灌入水和泥沙,外加蚂蚁、蜘蛛与蟑螂的渗透。藤蔓和杂草也钻入其中不断生长。如同一阵咳嗽似的杂音,吐出许多树叶与尘埃,有点像我的声音,又跟以前不同。毕竟我太少用到自己的声音。

 

在纸上写字已是许久之前的事,长久以来,我一直没有这种冲动。我越来越明确地感觉到,在这座岛上,我绝不能分心。分心是很危险的——会招致别的东西偷偷潜入,然后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我一直以为会在这里简单地生活下去,直到寿终正寝,只有最近才产生一些别的想法,才感觉似乎缺了点什么。我原本也从来没有兴趣描述、记录和交流,因为这一切看起来如此平淡无奇。所以,即使我尝试写了好几遍开头,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放弃了三四个草稿,才写下这……这份文件?这封信?这……是什么并不重要。

 

又或者,当我想到书写,便会再次回忆起从前那个世界,然后变得犹豫不决。当我的思绪飘向外面的世界时,那个世界显得模糊不清,仿佛一团衰弱的光球,充满扭曲的声音与图像,如同锋利的刀刃一般穿过我们的眼睛与头脑,甚至令我们无法眨眼。我以前就生活在那里,现在还有人生活在那里,这简直就是神话,像个神秘的悲剧,像个谎言。也许有一天,鱼和老鹰,狐狸和猫头鹰都会开始以自己的方式讲故事,讲述那虚无缥缈的光球,讲述从中泄漏出来的种种毒素和所有悲哀。假如人类的语言有意义,我甚至可以对着海浪和天空叙述,但这有什么用呢?

 

然而经过与光亮感的多年抗争,我终于决定接受它,在此之前,我打算再试一次。有谁会读到?我不知道,也并不在意。也许我只是为自己而写,但在这个冗长的故事里,我只能叙述开头部分,这趟旅程还有其他记录存在。不过假如真的有人读到,你得明白,我并不是在等待救援,并不期待第十三期勘探队。如果外面的世界彻底放弃了勘探活动,那也许标志着理性的突然出现。不过用不了多久,外面的世界,乃至现在这个世界里的危险,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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