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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暑假快结束时,善治先生让我坐了一回“大和丸”。

这是我第一次坐渔船,也是第一次坐船,我兴奋极了。坐船之前,我想着要读一本有关船的小说,就去书架上寻找。我找到一本《蟹工船》 (1) ,可翻开第一页就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是放弃了。

我无可奈何地重新读了一遍《老人与海》。尽管是第二次看,依旧跟之前一样,读书的过程就好像自己一个人在跟大马林鱼战斗,筋疲力尽。每天一合上书我就会立刻睡着,连续几天都会梦见自己在搬运着各种重物。

即便如此,到了当天早晨,我还是会在期待坐船的亢奋中自然醒来。肉子在一旁像平时一样高喊着“好厉害”。肉子说自己对各种交通工具都晕得厉害,就不上船了。那当年又是谁在新干线上吃了四份便当啊?

“大和丸”会在中午之前返航。我和善治先生约好了在“鱼河岸”碰头,吃完午饭之后就去坐船。一看时钟,才七点。我实在等不及了,打算去清晨的港口瞧一瞧。

我悄悄打开-房门,肉子发出了“嗯咕噢”的声音,但并没醒来。

我穿上沙滩拖鞋,来到院子里。大概是因为昨晚下过雨,泥土--湿--润又松软。我蹲下嗅了嗅气味,有一种被水浸透的花瓣香。

去渔港这一路上,我看到了三个蝉蜕。去年我就收集了蝉蜕,将它们像美式橄榄球那样分成两队扮演抢球游戏。蝉蜕并不是尸骸,不过太用力就容易碎裂。

我用脚踩碎了那三个空壳。看见这一幕的海鸥在天空中鸣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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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法越境。”

三胞胎老人已经坐在那儿了。

像往常一样,他们抽着很烈的香烟,安静地注视着大海。今天的大海是“乖孩子”。

渔港有几艘夜间外出捕鱼,现在已经回港的船。渔夫和他们的太太正从船上搬出装了鱼的蓝色筐子。

从大家的表情就能看出筐子里一定满满当当的。鱼啪嗒啪嗒地跳动,有几条还从笼子里飞了出来。在朝阳的照耀下,鱼鳞亮闪闪的。平时表情冷漠的猫咪们,只有这时候发出谄媚的叫声,乞求得到几条鱼。猫咪接二连三地出现,让人不禁想问: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三胞胎呼出的香烟雾气,溶化在天空中。

猫咪们或许根本没把烟雾放在眼里,只是投入地吃着鱼。

像煤炭一样黝黑的皮肤,印刻在上面的皱纹很深很深,让人联想到树皮。

“好像是从后面被套上了一个麻袋。”

“然后直接被拖上船。”

“连一句话都不让说。”

三胞胎正在哭泣。我还以为他们只有晚上会哭呢。

我在课堂上学到过,有一些走在港口或者海滩上的人就那么失踪了。在东京也见过这样的新闻,但完全没什么想法。被抓上船,渡过大海去往陌生的国家,这种事就像天方夜谭。

三胞胎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我来到防波堤旁,注视大海。哗啦,哗啦,波浪打在混凝土堤坝上,散发出强烈的潮水气味。有一条鱼漂浮着。定睛一看,是只溺死的老鼠。

我看了一眼“当季家庭料理 节气”,只见招牌和柱子依然破旧不堪,四下鸦雀无声。“鱼河岸”和“波”都安静得很。里面大概还有很多老鼠住着吧。死亡的地点和生存的地点,竟然这么近。

咕,肚子叫了,声音特别大。我有点不好意思,跑回了家。

肉子还在睡觉。

我取出两片切片面包,装进面包机。从冰箱里取出玛珈琳和奶酪,用热水泡了速溶咖啡。我还是无法接受黑咖啡。我带着一种内疚的心情加了好多砂糖和牛奶进去。等到杯中的热气不再蒸腾,我喝下温温的咖啡牛奶。

我本想在吃过早饭之后再睡个回笼觉的,可一点都睡不着。我朝着卫生间的镜子,模仿起二宫的表情。我把嘴唇噘得老高,翻白眼,嘴巴大张,露出牙齿。

试过才明白,这些动作真叫人神清气爽,于是我决定每天都这么做。当然,我不会像二宫那样在有人的地方做这种举动,不过像这样面对镜子让脸充分活动一下,似乎能让脑袋更加清爽,好像吸进鼻腔的空气都更加通畅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在盆踊节之后也见过二宫。

我去吉德买牛奶的时候,看到二宫就站在“MONKEYMAGIC”的猴笼前面。商店街上,祭典的热闹已经消退,这里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寂寥的商店街。

猴子很凶暴。有人盯着看,它就会拼命摇晃笼子,张牙舞爪地吠叫。理所当然地,金子先生跟“MONKEYMAGIC”的店主关系很差。金子先生说笼子里的环境太恶劣了,大发雷霆。而“MONKEYMAGIC”的店主反过来骂道“你不也一样把动物装进笼子卖给别人吗?”这场骂战没完没了,金子先生决定再也不从“MONKEYMAGIC”门前走过。

“我实在不忍心看那个眼神。它一点都不信任人了啊。”

我看到“MONKEYMAGIC”的猴子也很难受。它一见到有人,就会露出可怕的表情猛撞笼子来恐吓。笼子倒是不算小,可对猴子来说,压力还是相当严重的。

二宫凑近猴子,近到了路人能达到的极限距离。猴子已经露出怪异的表情,我心想他一定在做鬼脸吧,可其实他根本没做。

“二宫。”

我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但一点都不紧张。我似乎已经把二宫当成了认识许久的熟人。

“见须子。”

可是当二宫这么叫出我的名字时,我很吃惊。

“你认识我?”

“认识啊。”

“你在干什么?”

“看猴子。”

“唔嗯……”

“你呢?”

“我是来买牛奶的。”

“是吗。”

对话戛然而止。但我没有离开,只是站在二宫旁边盯着猴子看。我心想,最好别有学校的学生路过。可我又想,就算有人路过也无所谓。

“嗯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猴子果然露出利牙,做出攻击态势。它吵得太厉害,连“MONKEYMAGIC”的店主都从里面探出脸来。

“你们两个,不打算买东西的话,就赶紧走啦。别把猴子惹急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笼子放在店门口?我心里这么吐槽但嘴上什么都没说。二宫也什么都没说,我们畏畏缩缩地离开了笼子。

“我们之前在巴士上见过吧?”

“嗯,见过。”

二宫也看到我了。我还以为当时他压根没注意到我。

“你是去了水族馆吧?”

“嗯。”

“那是你妈?”

“是啊。”

“一点都不像呢。”

“嗯。”

不知为何,别人说来会让我-羞-耻难当的话,从二宫嘴里说出来,就变得让我没什么可害--羞-的了。是因为我也看过二宫的鬼脸吗?拜见过了二宫-舔-舐窗户留下的口水吗?

“二宫你是去哪里呢?”

“我去长寿中心。”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当时没来由地觉得二宫会在下一站下车。

“那是干什么的地方?”

“我也不清楚。”

“那你去做什么?”

“做模型。”

“模型?”

“嗯。房子啦,轮船啦,城堡啦。”

“为什么?”

“是爸妈叫我去做的。”

“让你去做模型?”

“没错。”

“为什么?”

“我好像必须把精神集中在一件事情上。”

“所以就去做模型?”

“对。”

“为什么?”

“其实也不必非得是模型啦,只要能集中精神就好。不过我还是觉得做模型最有意思。”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为什么必须要集中精神呢?”

“啊啊,你问这个啊。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吧?”

这时候,我才第一次看清了二宫的脸。这才注意到,一直以来都觉得二宫眼神阴暗,是因为他的眉眼很深。二宫的眉毛和眼睛靠得特别近,眼睛那里形成了一圈阴影。

“我经常会让脸活动一下。”

二宫把做鬼脸说成“让脸活动一下”,真是太好笑了。他的口气就好像“让身\_体活动一下”那么平常。

“我知道。就是把嘴巴噘起来那个吧。”

“对。”

“刚才我还在想,你看猴子的时候肯定会做鬼脸的。”

“不,当时我只是把精神集中在猴子身上。”

“你集中在一件事上,就不会做鬼脸了啊?”

“你果然以为我是在做鬼脸。”

“当然了。因为你又是露牙齿,又是翻白眼的。难道是病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脸上的活动?”

“嗯。我明白大家都会觉得很怪异,可就是突然间忍不住想让脸随心所欲地活动一下。”

“原来如此,你其实并不是故意要做鬼脸啊。”

“你也有过突然想狂奔出去的时候吧?就是那种感觉,我实在太想让脸活动一下,根本拿它没办法。”

“这样啊。”

“而且,和大家在一起,越是想着不能被人家看到越是控制不住自己。”

“你也有被其他人看到过吗?”

“有啊。不过没有像你这样死死盯着我不放的。”

“因为,那个表情真的很夸张嘛。”

“你觉得很诡异吧?”

“没有呀。”

“你不必顾虑我的心情。我爸妈也觉得很诡异,才让我去做模型的。”

“果然就是生病了嘛。”

“靠我自己是控制不住的。”

二宫嘴上这么说,却并不显得很痛苦。他就像是个被强行安排了额外工作的大人,只是淡淡地讲述自己的“现状”。我觉得那很不可思议,但又不觉得有多么奇怪。二宫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孩子,我心想。不知为什么,我仍旧觉得二宫是个似曾相识的人。

我们已经走到了猿商的尽头。平时的我会在锁店门口偷偷窥视麻希小姐,但今天没去看。

“牛奶要变质喽。”二宫说道。

我便挥挥手离开了。

之后也跟二宫见过面。

我从没跟他有过约定,只是有种莫名的预感,一去猿商,就看到二宫站在猴子面前。二宫也逐渐开始在那里等我。我走近的时候,他也并不会专门打招呼,只是“噢噢”地回应一声。

和二宫见面的时间,不过是在猿商散步的几分钟而已。在镇上最热闹的街道,跟男生走在一起,是非常危险的事。不过总比在踮脚桥前或者色色神社里聊天好多了。在猿商见面,就算被别人瞧见了,也能用“偶然遇到”作为借口。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说脸会乱动吗?”

“是啊。”

“不知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其实是爸妈比我更早注意到的,说很奇怪之类的。爸妈一脸担心地盯着看,我的脸就更控制不住了。我也知道不能这样,会被当成怪人的。”

“这样啊。”

“我还以为大家都是这样的。以为让脸活动一下是正常的事。可并不是这样。”

“我有点能理解你的心情。”

当时我每天都会在家模仿二宫做鬼脸。

“让脸活动一下很舒服哦。”

“根本不是舒服不舒服的问题。怎么说呢……就是一动就停不下来吧。”

“原来如此,我好像不会这样呢。”

“就是很诡异吧?必须瞒着别人才行吧?”

“嗯……我也不懂。”

“你看到我这样,不会觉得好笑吗?有没有觉得好怪异,好恶心?”

“倒是没有觉得很恶心,说实话是惊到了。”

“是吗?”

“因为你在巴士里-舔-窗户啊。”

“原来你连那个都看到了。没错,当时我知道你在车上,但就是无论如何都想-舔-窗户。”

“看来完全忍不住呢。”

“没错啊。唉——我果然是得病了。”

二宫的脸上根本不是“唉——”的表情。从二宫日常说话时平静的样子看来,根本不觉得他会有这种“一动就停不下来”的热情。

“再见。”

“嗯。”

不论聊得多么投机,我们都必定会在猿商的尽头道别。

其实我还想问二宫要不要一起去坐“大和丸”的。虽然跟模型不同,但是坐船大概也能集中精神吧,说不定是个很好的机会呢。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邀请二宫。

二宫总是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事,从来不问我任何问题。假如他问我“你有没有什么烦恼”,我已经准备好把跟真里亚之间的事情、一班女生的情况,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告诉他了。

从船上看到的大海好蓝,特别蓝。

明明早就知道很蓝,明明是每天都见的大海,可真的好蓝呀,我不禁高喊出了声。善治先生把船开出了能达到的最快速度。

雪白的水花像子弹一样飞溅出来,在空中聚成圆形。当水滴咻地画出弧线时,船已经开出了老远,又有其他水花落在我身上。“大和丸”散发着强烈的鱼腥味,与潮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善治先生看着一点都不晕船的我,不禁夸道“真厉害啊”。

我完全泰然自若。

船一转弯,就倾斜得厉害。每当在浪头上跳过,胃就有猛然间飘浮起来的感觉,但我还能接受。一片蔚蓝变得越来越蓝,蓝得让人几乎要忘记蓝色究竟是怎样的色彩。

“你瞧,那边的颜色不一样吧,因为突然变深了。”

水花打在我的脸上,凉得让人打战。

“那就是海沟。”

我在那时候是闭上眼睛的。可我跟善治先生说,我知道。海沟,这里是老鼠肯定无法游过的地方。

明明是善治先生载我来的,可不知不觉间,我有种恍若是一个人来到这片海面的感觉。

仿佛是我一个人驾驶着船,全速前进来到了这里。


(1)  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的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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