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三胞胎已经不在了。
港口上只有那些“非法越境”的海鸥和为鱼而来的野猫。收工回来的船，发出吱吱声，就好像快要哭出来一样。“大和丸”与其他船并排在一起，就显得很小。它在海上明明是那么可靠。
甲板上，蓝色的筐子倒扣着。肯定是因为鱼腥味太强烈了。
过不了多久，肉子也会来渔港，去“鱼河岸”上班。
回到家里，肉子很少见地已经起床，正为上班做准备。
“小喜久，你回来啦！”
肉子边说边回头，因为没有绑头发，披头散发的模样好像哪里的妖怪。睡一觉头发就能乱成这样，太夸张了。
“今天过得怎么样呀？”
一看就知道，肉子肯定遇上什么好事了。肉子的嘴角已经翘到了不能更高的位置，小小的瞳仁里浮现出“喜不自胜”这个词。根据我过往的经验，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卖大阪烧的金发男人。实在是让人没法忍受。
“没什么呀。很普通。”
“普通啊！普普通通就是最好的啦！”
肉子顶着毫不普通的发型笑了起来。我想起一班女生的矛盾，又想起“修罗场骚动”导致一连串有关肉子的流言，气不打一处来。
“肉子你觉得什么算是普通？”
这明显是挑刺的说法。准确地说，我特地用带刺的口气说话。肉子把便宜的饼干丢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咀嚼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普通嘛，就是吃饭、大便、学习、工作、洗澡，还有睡觉呀！”
这种好像学校老师在说教似的回答究竟算什么？
“那像你形容那样过着普通生活的人，这世界上一个都不存在啦。”
明明嘴里的还没吃完，肉子又伸手去拿了一片。她怎么还能悠闲地吃饼干啊？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怎么会有人能每天都过得单调又平常呢？那肉子你觉得和我在一起生活算普通吗？我们两人的生活呢？”
肉子拿着饼干，一声不吭地盯着口气有点失控的我。
我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这样就好像在把闷气都出在肉子身上。就好像在嫉妒肉子快交到男朋友了一样。我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闭上嘴巴。
不管对肉子说些什么，都改变不了任何事。毕竟肉子就是这么一个人。
“小喜久，我们的生活，不就是吃饭、大便、学习、工作、洗澡，还有睡觉吗？”
肉子依旧顶着妖怪似的发型，盯着我看。她的眼睛深处依旧写着“喜不自胜”，左手依旧拿着饼干。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坏心情。我松了一口气，或者说为她的迟钝感到吃惊，接着才慢慢开口：
“照这么说，全世界的人都是这样了。”
“可是可是可是，世界上还有很多没饭吃的人，还有无家可归的人呢！”
我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跟老师说一样的话？”
“我可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肉子……”
没想到对话会以肉子全力向我灌输“电视上放的都是对的”而告终。
我无话可讲，就说要去港口转转。肉子大喊：把红薯带上！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把一只红薯塞-进了微波炉。滋滋滋，听到微波炉旋转的声响，又看到肉子的笑容，也没了争执的力气。
那群渣男会被肉子吸引过来，或许就是因为她这种难以言喻的蠢劲吧。不管对方有多焦躁，火气有多大，肉子都是发自内心地毫无察觉。
并非装聋作哑，也并非不体谅他人，肉子是真的一点都不懂。不管是面对世上发生的一切，电视上说的事，还是渣男嘴里的谎言，她都毫不怀疑，就这么活到了三十八岁。简直难以置信。
我捧着热乎的红薯，在港口漫步。肚子里好像还积蓄着刚才的愤懑与怒火，心情很差。假如肉子有同学的话，大家会怎么看待她呢？面对形单影只的真里亚，肉子会爽快地找她搭话吗？
一只橘色野猫向我靠近。它已经相当大只，脏兮兮的。
“你手上的是鲣鱼干吗？”
它紧紧盯着我捧着的红薯。给！我炫耀似的把肉子给我的红薯递给它。
“这是红薯哦。”我回答道。
“啥？”大橘猫说完，就开始-舔-自己的前爪。
我在三胞胎常坐的位置坐下，眺望大海。明明坐在船上的时候觉得那么蓝，从这边看去却是绿色的。沙丁鱼们一定在某个地方制造着漩涡吧。会有一条落单的沙丁鱼，轻飘飘地坠落到海底去吧。而环子今天也一定会孤单地在馆内徘徊吧。
电视上看到的企鹅，都以快得像子弹的速度在海中畅游。与其说是游泳，不如说是在飞。让人感叹：它们还真是鸟啊。我也想看看环子在海中游泳的样子。
我感到一股气息，回头一看，大橘猫已经来到了身旁。
“你手上的是什么？”
“都说是红薯啦。”
“啥？”
“分一点给你吧。”
“啥？”
我把红薯掰成两半，用手指挖出黄色的薯肉。因为担心猫咪怕烫，又呼呼地吹了好几次，直到凉透。把薯肉摆在大橘猫面前，它反复嗅了好久，终于吃了。看到大橘猫在吃，我也有点想吃了。这只红薯大概晾了太久，已经没了水分，干渣渣的，但非常甜。只要咬上一口就停不下来，我一口气吃光了。
吃完红薯，大橘猫还是没走。它紧盯着我留下的红薯皮。我把皮也给了它，它却不再来嗅探，直接躺平了。大橘猫的肚子胀鼓鼓的，有可能已经怀孕了，也有可能刚吃过老鼠吧。
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响。是老佐午休完回来了。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老佐戴着松垮垮的头盔，正沿着海岸边的国道朝这边驶来。
“噢，喜久。”
老佐一注意到我，就打了声招呼，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这种地方’？这儿就是我家后边嘛。”
“这儿才不是你家后边，是你家在渔港后边啦。”
“是吗……”
“肉子呢？”
“刚才还在家里做准备呢。大概已经走出来了吧。”
“这样啊。那家伙最近又变胖啦。”
“嗯，一直在吃。”
老佐把摩托车停在店门口，我还以为他会直接去做营业前的准备呢，没想到又回到我这边来了。老佐平常会穿着白色的大厨袍回家，打个盹，然后再回来。他的白胡须加木屐，从远处看就像个仙人。
老佐在我身旁蹲下，掏出香烟，点上火，呼地吐出烟雾，接着就一动不动。老佐的眼睛在阳光照射下，显出一种绿色。我听说过，这是一种叫青光眼的病。据说有一天会真的变成漂亮的绿宝石那样。
“老佐，之前有老鼠在那儿淹死了。”
“是吗？”
“还是挺大的一只。”
“真可怜啊。”
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老佐大手一挥把老鼠丢出去的样子呢。
“有几只还是能游回来的。”
“你知道吗？”
“你也知道吗？”
“嗯。”
“厉害的家伙就能游回来，不过，大多数都难逃一死啦。”
我看了一眼老佐的脚，他光脚穿着木屐。小脚趾的趾甲已经碎了，大多数趾甲都变成了紫色。果然是老爷爷的脚，我心想。
“老佐。”
“嗯。”
“肉子的男朋友来鱼河岸了吗？”
“啊？那家伙怎么回事，又有男人了吗？”
我还以为老佐有可能知道，所以想套一下他的话。结果为自己的拙劣行为感到-脸-红，只好蒙混过关似的大声回答：
“我没什么兴趣啦，没仔细问过，不过她从盆踊节之后心情就格外好，我在想，她是不是和那个金发小哥在交往啊？”
“金发小哥？”
“嗯，就是那个谁，好像是小摊上那个吧？我都不太记得啦。”
这是瞎说的。我清楚地记得他的长相，连他在煎大阪烧时候的手指尖都记得清清楚楚。“盆踊节之后心情就格外好”也是骗人的。因为我实在说不出口，刚才看到肉子眼睛深处的“喜不自胜”真的让我好在意。
“不知道啊。好像没那样的人来过。”
“是吗……那有可能是在别的地方见面吧。明明不用瞒着我啊。”
“说不定根本没这号人。”
“我倒是怎样都无所谓啦。”
老佐不说话了。这种沉默让人难受极了。我反复思量肚子里的红薯和闷闷不乐的情绪。老佐的香烟雾气总也不散去。这烟好烈。
“老佐，你认识三胞胎老爷爷吗？”
“三胞胎老爷爷？”
“他们偶尔会坐在这里。三个人一起。”
“坐在这里？我不认识啊。”
传来了“呜嘤、呜嘤嘤”的叫声。看了一圈，刚才那只大橘猫正在不远处呕吐。看它的姿势，我还以为要吐出一只老鼠来，可转眼间就吐出一团毛球。
太好了！紧张的心一落下就不小心放了个屁，噗地出了声。我难为情地看了看老佐，而老佐只是依旧漠然地吞云吐雾。
“不认识啊。”
我还以为老佐什么都知道呢。
在 线阅DU网：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