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大家都说今年的冬天很奇怪。
往年十一月末就下起来的雪,今年怎么也不见落下。
“都说暖冬暖冬,前几年总觉得哪有暖冬呀?不是冷得要命吗?不过今年是来真的。这肯定是暖冬啊。连雪都不肯下了。”
每来一个客人,老佐就这么说一遍。肉子不管多少次听见这句话,都像第一次听似的大声附和道:“还真是这样!这暖冬也太暖了!”
听她的口气,仿佛是从小就住在这镇上呢。
因为降雪迟来,滑雪课一再延迟。最终等来了期末典礼,老师满是遗憾地说:“滑雪要等明年了。”
真里亚说寒假要去迪士尼乐园。
“圣诞节的游行,真的好漂亮的!”
大家齐声感叹:“真好呀,真羡慕。”那当然漂亮啦,毕竟是迪士尼乐园嘛,我心想。
“我会给你带礼物回来的!”
真里亚这么说,我就向她要了个雪花水晶球。水晶球里的雪不会融化,我很喜欢。
寒假还没确定要干些什么,要是能像暑假时那样,让善治先生开船带我出海就好了。
最好是在下雪天。
虽然海上不会积雪,但雪还是会残留一些,我想看海面上的雪。
肉子的电话依旧在继续。她会专挑我睡觉的时候,频繁在深夜抓起电话听筒。昏暗、寂静的夜里,只听见肉子在小声说话。我已经逐渐习惯了。
“……吗?”“这样啊……”“……呢。”
我会忍住想翻身的冲动,一动不动假装睡着。
努力活跃到秋天的飞蛾,已经不见了。到了冬天,飞蛾们究竟去哪儿了呢?
寒假的第一个星期五,我来到“鱼河岸”,店里果然只有几个常客。善治先生、渔业工会的人、金子先生、畠山夫妇。他们不知在庆祝些什么,已经醉得挺厉害了。
“噢,喜久!”
“已经放寒假了吗!”
我向大家简单打过招呼,坐到老位置上。刚坐上去,眼神就和老佐死去的太太对上了,我慌忙错开视线。参加过重松太太的葬礼之后,老佐的太太也开始向我搭话了。
“不是死牛的肉,而是宰杀牛得来的肉。”
她会静悄悄地说这种话,很可怕。
金子先生今天也一样,怒目圆瞪地往嘴里猛塞-烤肉。在之前和“MONKEYMAGIC”店主的争执中,他的左眼被狠揍一拳落下个乌眼青,这会儿看姑且算是痊愈了。
“喜久,今天的伙食是那个,唔嗯……”
“不得了噢,对吧!”渔业工会的人喊道。
“是啊,不得了啦!哇哈哈哈哈哈哈。”
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店堂里笑声此起彼伏。
我正不明就里地跟着笑,金子先生就问道:“现在的年轻人,不是遇到啥事都要说句‘不得了’吗?”
“才没有呢!”我回答。而此刻的金子先生已经回头盯着酒杯,根本没听见。
“是牛板腱噢,喜久子!”
“不得了。”我脱口而出。
熟客们爆发出更加激烈的笑声。
“肉子,今天就先把招牌收了。你也来吃牛板腱吧。”
“太棒啦!!”
肉子晃动着她的刘海,跑到店门外去了。她的-屁-股简直大到令人难以置信。我一想到牛板腱的油脂在口腔里扩散的滋味,就抑-制不住口水冒出来。
“写作姓氏的‘见须子’,其实是烤肉的牛板腱!”
肉子又在叫喊些不知所谓的东西了。拜托你了就此打住吧,我拼命祈祷。
“内心是同一个名字!”她高喊。
我要更大一点的年纪,可能已经送出-羞--羞-的“铁拳”了吧。
老佐端出自己的杯子与大脸盆时,大家齐声欢呼。脸盆里装着无比美味的牛板腱,光芒四射。
“噢噢,这圣诞礼物来得可真早啊!”
“说得是啊!”
“那不是死牛的肉,而是宰杀牛得来的肉。”
“啊啊?喜久,你说什么来着?”
“没说什么呀。”
“小喜久,你要吃多少饭?”
“正常。”
“小喜久的正常和我的正常可不一样呀!”
“那就比肉子你的少一点。”
“呵呵呵。”
像金子先生拳头那么大的一碗米饭递出来了。最近我恢复了一点食欲,看到这样的大碗米饭就感觉美滋滋的。盛在大号碗里的白米,该如何形容呢?大概就代表着“幸福”本身吧。而围绕在我身边的,都是兴奋地等待着牛板腱的大人们,总觉得让人很害臊。
“开烤了噢。”
老佐一本正经地把牛板腱放在网上烤。咻的一声,立刻就让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这可不只是有点害臊而已了。
“哇哈——小喜久的肚子叫啦!那么一点米饭够不够呀?”
“够了啦。”
“噢?喜久也到青春期啦?”
“不是啦。”
“快吃吧,肚子不填饱可是不行的。千万别去学节食什么的哦。”
“就是说呀,小喜久!你现在是太瘦了!”
“肉子你倒是给我去减减肥啦。”
“呵呵呵。”
“烤好了,第一块给喜久。”
老佐把刚烤的牛板腱放在我的大碗米饭上。米饭的热气与牛板腱的热气混合起来,光是看到,就让唾液溢满整个口腔。
夹到嘴里,哪怕面前已经有一大碗饭,也禁不住想大喊“米饭再来一碗!”这么一点饭,一口气就能吃完。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
“好吃吗,喜久?”
“嗯。不得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刚才这句“不得了”算是附加服务,只要老佐听了高兴就好。金子先生、善治先生,还有渔业工会的人,他们吃着牛板腱,也嗯嗯啊啊地连声赞叹。明明是那么宝贵的部位,肉子却嚼都不嚼就咽下肚了。
“味道真棒啊啊啊!!”
所以才会胖嘛。
“那不是死牛的肉……”
我看了看老佐太太的遗像,只见太太的嘴角也垂下了透明的口水。
牛板腱可真是不得了。这是个如梦似幻的星期五。
第二天,我是在腹痛中醒来的。
小-腹一抽一抽的。我从被窝里瞧了一眼“没耳朵的凡·高”,十一点零五分。我看见从窗帘间照射进来的阳光,心想今天应该也不会下雪吧。
就算不看旁边,也能知道肉子肯定在熟睡。今天是星期六,老佐太太的忌日,老佐说过白天不开业,要去扫墓。
“咝咕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咿,咝咕噢噢噢噢噢噢噢咿!”
就连肉子的鼾声,也在我的肚子里回响。我惴惴不安地直起身-子,稍微好了点。是便意太过强烈了吗?不过好像也不是那种痛啊。
我想着要不要叫醒肉子,可听见“咝咕噢噢噢咿”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决定还是尽量装作没事的样子,先钻出了被窝。
难道是肌肉痛吗?总觉得腹部有股胀起来的疼痛。想起昨天吃了什么,我微微打了个冷战。
莫非是吃牛板腱吃坏肚子了?
“不对。”我说出声。
就算吃坏了肚子,恐怕也会先拉肚子。不对,这不是牛板腱的问题。
老佐愿意出低价让我们住在这儿,就是因为我们吃不坏肚子嘛。那可是唯一的条件。
所以,一定不是因为牛板腱。
我不顾肚子疼,去洗脸刷牙。当我弯腰想吐水的时候,就猛地一阵刺痛。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疼痛,可又并非不能忍。没事的,没事的。
我想着在肉子起床之前先吃点胃肠药,打开了药箱。里面只有感冒药、创可贴和体温计。我们原来这么健康啊。虽然是件可喜可贺的好事,但唯独在这一刻,令人绝望。
“简直不敢相信。”
哪怕再健康,我还是个小学生啊,难道就从没考虑过我可能突然肚子疼或者发高烧吗?我瞧了一眼肉子,只见她依旧“咝咕噢噢咿”地打着鼾。我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抓起毛巾丢向她。毛巾发出“叭叽”一声,掉在肉子的-屁-股旁边。
过了十二点,肉子总算醒了。
“小喜久,早上好!!!”
当时的我感觉疼痛似乎比起床时更加严重了一些,又或许是错觉。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当是更疼了,我一时沉默不语。
“早上好。”
“咦?小喜久,你嘴唇是不是有点发青?”
“欸?是吗?可能是太冷了……”
“感冒了?”
“没有,没事的……”
我钻进被炉,蜷曲身\_体。这样暖暖身-子,就没事了吧。肉子一扭一扭地钻出被窝,嘴上好冷好冷地嘀咕着,往厕所走去。
“啊,厕纸又没啦!”
肉子在厕所里大喊。假如是平时的我,一定会说“我去买吧”,可今天做不到。
“小喜久,妈妈出去买点厕纸、面包,还有清洁剂!”
“清洁剂?”
“是呀,必须要来次大扫除啦!”
“嗯。”
“到年末了嘛!”
“嗯。”
大扫除,再怎么也没气力去打扫了。我在被炉里把身-子蜷曲得越来越圆。好疼。肉子从上边打量我的脸。
“小喜久,你没事吧?真的不是感冒了?”
我好想告诉肉子,肚子好疼。我好想说,这是从来没感觉过的疼痛。可我总觉得,一旦说出口就会大事不妙。
怎么了!
肚子疼吗!
过去从来都没这样过呀!
啊!
是不是吃牛板腱把肚子吃坏啦!
一想到这些话会接二连三从肉子的嘴巴里冒出来,我就开不了口。
“没事啦。”
“真的吗!”
肉子从来都是百分之百地信任我所说的话。
“那我去去就来!顺便把午饭也买了。乌冬面行吗?”
“嗯。”
“我出门啦!”
肉子连脸都没洗,就精神百倍地冲出门去了。大门关闭的瞬间,我不知多想说出“不要走”,可还是没说出口。
为什么肉子她就是看不懂别人的脸色,看不懂各种场合的气氛呢?不管是谁说的话,她都会竭尽全力去相信。我竟然还奢求她能心有灵犀地理解我,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气,简直想哭。
肉子不在的房间,果然又变成了冷色调的房间。明明有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依然寒冷。一旦察觉到寒冷,身\_体就好像掉入冰窟。连暖炉和被炉都不起效果了。外头分明没在下雪。
这个小镇的冬天,原来是这么寒冷的吗?
到了十二点十五分,肚子较真地疼了起来。这疼痛是突如其来的绞痛,还有轻重缓急。与此同时,我甚至有点想吐。
难道真的是因为吃牛板腱吗?
“不对。”
就连说出这两个字也很辛苦。
我打算再去厕所试试,鼓起勇气爬出被炉,还来不及感受寒冷,只觉得“吱扭”一下,肚子像是被用力拧了一下,疼痛传遍全身。紧接着,是强烈的恶心。我弯着腰,头在地板上枕了好一阵。
头昏昏沉沉的。
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我从未在意过走到厕所有多远距离,可现在,我为这么远的距离而感到绝望。难以置信。我趴在地上,一点点,一点点,向厕所爬去。总算爬到那里时,明明很冷的天里,我已经满身大汗。
一见到马桶,我就吐了。灰蒙蒙的黄色,夹杂着红黑色的肉片。啊啊,呕吐停不下来。好可怕。不经意间,看到厕纸又挂反了。为什么肉子总是记不住呢?肚子好疼,好疼。
肉子什么时候才回来呀?要不要叫邻居过来呢?可他们要是看到我现在这模样,会怎么想呢?
哪怕不是因为吃牛板腱吃坏了肚子,万一他们看到我腹痛呕吐的样子——
“鱼河岸那孩子,肚子疼得好严重,好像还吐了呢。”
该怎么办?
汗不住地往外冒。好疼,好疼,肚子好疼。又吐了,吐了好多。这究竟是怎么了?
该怎么办?
在这么小的镇上。
在这到处是同学,到处是熟人的小镇上。
在疼痛与呕吐之中,我无数次地祈祷赶快变成大人。我要赶快长大,离开这个小镇,离开这个小小的共同体。
一阵子没见过摄影师,我已经忘记了他的脸长什么样了。在这个镇上也买不到DUPE 。这里空无一物,一无所有。
“好疼。”
直到喊出声,我才感觉到,疼痛就是一切。实际也是如此。现在,疼痛已经覆盖了我的整个身\_体,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疼痛一浪接一浪地侵袭腹部,明明已经没什么好吐出来了,还是有什么东西在顶着喉咙。
不行,我必须靠自己好起来才行。我该怎么办?吃点药就好了吗?可是根本没有药啊。这个连肠胃药都没有的家,算怎么回事啊?
我为时已晚地痛恨起这个装满老土玩意儿的空间。百威、青蛙、不倒翁、凡·高、藤蔓花纹。这房间搞什么鬼啊!
“好疼啊。”
眼泪流了出来。说不定会死呢,我心想。万一是吃牛板腱死的,又要给老佐添麻烦了。老佐他那么温柔,他对我和肉子是那么好。
“好疼啊!”
我哭着大声呼喊时,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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