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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贼王与警王

计高一筹

上午八时整,李卫国处长风风火火赶回来,几乎是跑着进了省厅大楼。慌张的程度以至于连熟人的招呼都没来得及回一个。

急呀,急得李处不时地看手里拿着的报纸,本来准备赶到民航公安分局的,看到今天的新闻,第一时间就赶回来了。匆匆地上了七层,门也未敲,直接推开了许平秋的办公室,劈面就问道:“许处,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报纸摊开了,许平秋放下刚送到嘴边的茶杯,把手里的报纸也摊开了,都是同一宗新闻——《机场外宾行李失窃案日前已取得突破性进展》,内容几乎就是案情,说是省厅领导高度重视,调集刑侦力量仔细排查,目前已抓捕两名涉案嫌疑人,正在全力追查失窃物品云云。

许平秋笑着看李卫国,看来早就知情。李卫国却是愕然地回看着他。半晌,许平秋要说话,却是指指李处长身后:“把我门关上,省得别人以为咱们俩老头掐架。”

在整个省厅许平秋是个异类,刑侦处长的位置一坐就熬走了三任厅长,而且上到厅长下到门房,见面都亲-亲热热,喊他老许的多,叫着许处的少。李卫国无奈地关上门,懊丧地坐下来,不悦地道:“这是干什么吗?怎么也不先通声气,案件还没有侦破,这么一来,不是先把贼吓跑了吗?万一找不回失物,那丢脸的不是咱们嘛。”

“呵呵。”许平秋笑了笑,抿了口茶水,丝毫不见焦虑之色,就在李卫国觉得他要解释的时候,他放下茶杯却喷了一句:“谁说不是呢,又不是第一次丢脸,你这么在乎?”

这把李卫国噎得,一下子又站起来,刚要和许平秋理论几句,许平秋摆着手,让李处少安勿躁,亲自起身给李处泡了杯茶,搁好,然后坐在他身侧,笑着小声道:“这个事和崔厅汇报过,他同意这么做,别以为我无组织无纪律啊,没上级首肯,我可不敢胡来。”

“可这样一来,不是增加咱们的工作难度吗?”李卫国道。

“不是吧?我怎么觉得这个案子已经没有难度了呢?”许平秋笑着道,李卫国一愣,怔着看许平秋,脱口惊声道:“有新线索了?”

“没有,连两个嫌疑人也没审下来。”许平秋笑着道。

哦哟,这反反复复的,把李卫国的胃口吊得足了,他不追问了,直说着让许平秋解释怎么一回事。以前这事吧,也就省厅给压力,现在报道出来了,那可要多一层舆论的压力,他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出这种昏招。

“呵呵,昏招。好吧,老李,关起门来咱们自己人说话,这个案子从另一个高度看,你觉得是怎么回事?站在商人的角度。”许平秋道。

“商人的角度?”

“对,考虑利益和均衡。”

“什么意思?”

“从头想嘛,从案发开始。”

李卫国上心了,在许平秋的诱导下,细细地回忆着案发以来的情况,不过仍是一头雾水,许平秋换了谈话的方式,直问着:“这样说吧,你觉得最有作案可能的是谁?选择有几种,一是随机作案,二是流窜作案,三是预谋作案。”

“这还用选吗?肯定是预谋。”李卫国道。

“那预谋你觉得是谁?”许平秋问。

“我怎么知道?”李卫国反问。

“呵呵,那我给你选择项:第一,是一群蟊贼,纯为钱财;第二,黑社会,想兴风作浪;第三是……”

“竞争同行。”

“你挺聪明的嘛,我没说你倒抢答了。”

许平秋呵呵笑着,这个答案在案情分析会上已经讨论过了,无论从案由还是从作案动机看,同行的可能性最大,毕竟那一堆机电前沿科技的东西,大多数人拿到手里就是一堆废纸。而且随机作案的可能已经排除,那么同行谋划的可能性就无限制地增大了。

“我昨晚了解了一下,机电领域,特别是煤矿综采这个偏门行业,RX公司是翘楚,此次我省煤矿招标,参与竞争的是两家国企,四家民企。据我了解,两家国企主要竞争在煤矿机械领域,综采这个行当,和RX公司竞争的,主要是HD、HR、XY三家企业,这三家HD是老牌商,其他两家,又是从小五金和小型矿山机电厂商进化来的,要和RX公司竞争,怎么说呢,就像咱们国产的QQ和宝马、奔驰制造商竞争一样,根本没有胜出的可能。”许平秋道,起身坐回了座位,笑着看着李卫国,似乎案情都在话里。

“哦,那您的意思是,竞争不成,想出这种下作办法来,窃走技术资料,让RX公司无法参与招标?招标会是后天,要真找不回来,他们还得逞了。”李卫国道,顿时难度无限增加了,对付那些有钱有势的商人,难度不是一般地大,特别是岳西这个以煤炭为经济支柱产业的省份。与煤矿相关的产业,随便哪个在地方上都是巨无霸。

“除了这个作案动机,我还真想不出来,偷走的东西还有其他用途。”许平秋道。

“就即便是这样,我抓谁去?去哪儿找去?找不回来怎么办?前两天我们使劲压着压着不敢让曝光,这一曝可好了,搞不好得演变成国际事件。”李卫国颓然叹道。

“老李,你太悲观,你得乐观点,得阳光点,来,我给你解解压。”许平秋笑着道,抿着茶水,慢条斯理地竖了一根手指头开说了,“第一,如果这个案子是个无头案,我们没有找任何线索,他们就得逞了,可惜,我们开局就找到破绽了,而且抓到了直接嫌疑人;第二,如果没有立案,也许对方要抱着侥幸心理,可惜,昨天已经正式立案,立案就要有结果;第三,好了,立案侦查,就即便我们查不出来,将来出现在谁的手里,他也得被请来喝喝茶吧?那玩意可就不是价值连城的技术资料了,而是一块烫手的山芋;第四,也许这事可能私下会捂着解决,可惜现在不行了,公诸于众,要么我们露回脸,要么我们丢次脸,你觉得会是什么?”

“那帮--奸-商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里面最少有一半有双重国籍,一个比一个精。”李卫国道,他对这个比较了解。

“这个我不否认,这些人最喜欢在警察里找他们的代言人,请警察吃喝玩乐,可反过来,为什么这样呢?还不是因为他们最害怕的也是警察,真要丢次脸惹恼了参案人员,咬死了往下追查,我就不信他们能飞上天,出国倒是可能,不过前提是把这儿的产业给扔喽。”许平秋道,越来越轻松了,作为指战员,有时候站在案件之外更高的高度来看案情,反而没有那么多焦虑,毕竟这种案子不像杀人放火贩毒一类。

“那您的意思,公之于众,然后就解决了?失物呢?”李卫国问,觉得还是有点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失物下落,不过我想,知道失物下落的,应该坐不住了,那玩意从现在开始就成了不祥之物,谁沾上,谁都得被请来喝茶,难道还有人敢留着?藏着倒是可能,可偏偏我们手里又有一把手术刀,正在以外人无法想象的锋利速度,剥去他们的层层伪装,他们难道不怕被人赃俱获?”许平秋笑着道,说到手术刀,他眼前掠过的是余罪那张坏笑的脸,他庆幸的地方也正在于此,因为这把刀的刀柄,不握在任何人手里,所以,恐怕外部就算干扰办案也难。

“我还是不太相信……已经犯案了,他们难道会回头投案自首?主动上缴?”李卫国道,他很少接触案件实例,但这样的先例,他却闻所未闻。

“结果会很快,我即便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可我仍然推测不出过程,毕竟那个层面,我们这个身份无法接触到。要不打个赌,我猜招标会之前,这事会圆满解决。”许平秋笑着道,这么笃定,反而让李卫国不太确定了,许平秋又加着码道,“你一定很怀疑那些无良巨商的能量,担心他们做手脚,对吧?这次我希望他们手脚快点,晚了可就要露马脚了。我手里这把刀可有点二,谁都敢砍!”

许平秋露着--奸-诈而戏谑的笑容,那笑容看得李卫国有点迷糊,对盗窃案,居然还有这种解决方式?不过听许平秋这么一分析,他觉得非常有可能,毕竟那东西又不可随便挥霍,此时声势这么大,据说还要召开新闻发布会,那谁要是拿着,还真该火烧-屁-股,坐不住了。

“我说许处,您这样是不是太主观了一点,万一别有隐情呢?那俩嫌疑人到现在还不交代赃物去向啊。”李处长问道,他关心的只有失物。

“呵呵,隐情肯定有,可我是领导,总不能什么细节都过问吧。我得站在高度上。”许平秋笑着道。

“我看你这是官僚,领导专案组了,都有心思坐这儿喝茶看报。”李卫国讽了同行一句。

许平秋笑意更甚了,笑着道:“我在这儿喝茶也是工作,多等了一会儿,验证一下我的想法。”

话音刚落,电话铃声响了,许平秋看看来电号码,说了句很快就会证实,接上电话了:“王副厅长,您好,我是许平秋……呵呵,再是同学您也是领导嘛,有什么指示,您说……哦,机场失窃案,刚立案,刑侦和特警的小伙子手脚挺麻利,把两个作案的逮回来了,正审着呢,很快就有结果……这样吧,要不我亲自到您办公室汇报一下进展……哦,好好,有了结果我再去。”

扣了电话,许平秋眉毛一挑,两手一摊。

此时无声胜有声,李卫国知道,这是手脚很快的征兆。案子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有关照,都等着看笑话呢,刚一见报有眉目了,打听的人就来了,而且是省厅的副厅长,又是市公安局的局长,这个中奥妙,恐怕要比案情更复杂了。

李卫国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电话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了,他突然明白了,老许坐在办公室别有用意,就是把实际情况夸大一点,转达给所有打探消息的人。

消息就是一句话:很快就审下来了。

内勤闲得无聊,外勤忙得脚疼。

警察行业的经常如是说,不过骆家龙觉得,不管哪个位置都不好受,连夜查访了肖春梅,确认无误;又寻访了杜笛那个老贼,确认无误,为了安抚这位老贼不再去流浪成为治安隐患,余罪还编排了一番黄三已死的瞎话。忙完差不多就天亮了,回去接上已经睡了一觉的鼠标和李二冬,几人又马不停蹄地跑了趟机场,了解了一下审讯的进展。随后又折回市区,来找娄雨辰和郭风的近期行踪,而外围侦查专案组就交给刑侦七大队和双流公安分局负责了。

催是没用的,现在就这个效率,余罪已经累到极点了,在SUV警车后蜷缩着,呼呼睡上了,骆家龙也支持不住了,躺在后座埋怨余罪打呼噜,不一会儿他也打着呼噜睡上了。睡醒一觉的鼠标和李二冬面面相觑,鼠标笑着问二冬:“冬啊,你说他们俩睡觉梦的是什么?”

“余儿梦的是女贼,老骆梦的是娶回白富美来了。”李二冬笑着道。

“真没创意,说来说去都在女-人身上转悠,哥不一样。”鼠标得意地道,说着自己不一样的梦境,“哥昨晚上梦见到澳门赌场了,横扫全场,哇,躺在钱堆里睡觉呢。我翻来覆去想着,这么多钱怎么花呢。”

“拜托,那是娄雨辰家里床板太硬,咯得人不行好不好,你翻身把我都挤到床边了。”李二冬道。把现实道出来了,听得鼠标不悦了,一竖中指道:“真没点情调,梦梦也不行,亏哥梦里还想着给你发上几十万改变一下你的苦逼生活状态呢。”

“甭来那虚的,早饭钱你请了,我承你人情了。”李二冬笑着,车停了,他跳下车去,鼠标也跟着下来了,请这顿早饭,却是有点心疼了,直骂着李二冬比余罪还不要脸,兄弟们打认识起,就没见过他主动买过单。

饭后联系着尚在机场的刘涛局长,听那边的安排,又从市区七大队和双流分局拿到了监控上提取的画面和追踪记录。案子有时候得一步一步来,现代社会离群索居的人已经很少了,只要在市区,只要有明确的目标,他就很难逃过无处不在的天网监控。拿到手里的监控记录已经整理成文了,外围的侦查也没闲着,把郭风和娄雨辰案发前半个月的行踪摸了个大概,密密麻麻的打印纸几大张,甚至还有询问过出租车公司司机的记录。

到了将近十点,骆家龙醒了,车驶过一个路面的坑,一颠簸,把余罪也给搞醒了,两人揉着睡眼,一问时间,直道着误事了,不约而同埋怨鼠标和李二冬没叫醒他们。李二冬火了,骂着道:“真是狗咬吕洞宾,看你们可怜,让你多睡会儿,还落埋怨。”

“你俩睡得像一对死猪,叫都叫不醒。”鼠标胡扯道。余罪两人就着矿泉水抹了把脸,问着监控追踪记录,李二冬赶忙递了一堆双联打印纸,余罪和骆家龙一人一摞,迫不及待地看上了。

李二冬伸着头道:“这上面没什么东西啊。”

“这了不得呀,睡了一觉,都是福尔摩斯啦?”鼠标泼着凉水,有点看不惯两人的专注,在他看来,绝对是无事扮深沉,装名侦探呢。

“地图,我念,你标注一下。”余罪道,不理会这俩说风凉话的。骆家龙拿着平板电脑,余罪说一个地名,他就在地图上标注一个点,都是监控发现的嫌疑人的去向,不过多数都没有什么价值,超市、家里、美容会所、医院、药房、路名、地名,不一会在骆家龙平板的电子地图上标了十数个点。

有时候不值钱的东西,堆积得足够多了,就显出它的价值来了,骆家龙的脸上有了笑容。余罪和他相视微笑着,似乎两人同时发现了什么。

“笑啥?笑得这么--奸-诈?”李二冬不解,轻声问,他不敢打断。

“这好像我也会,从他日常行踪里,找到异于规律的小概率的事件,好像刑侦课上学过。”鼠标使劲想着。李二冬说了:“不可能呀,刑侦课你比我睡觉还多,你怎么可能知道?”

“哥在梦里学的,这招你不会吧。嘿嘿……哎,余儿,你们找到黄三的照片了,那得记我首功啊,不是我看他电脑,你们都想不到呢。”鼠标道。

余罪念完了最后几个地方,笑着道:“那功算个屁,马上就要找到黄三了。”

啊?鼠标和李二冬吓了一跳,那个传说中三十年前就横扫五原市的贼王,敢情还在江湖上隐姓埋名?两人兴奋地问着究竟怎么干,骆家龙一亮电脑道:“他就藏在这里面,按正常的推断,这几个流浪儿是被黄三带大的,他们之间的生活不可能不发生交集,而且我们本身就怀疑还有其他同伙……所以,从他们案发前十余天的行踪来定位……看,哪个地方的去向最多?”

“我靠,这儿不是肿瘤医院吗?”鼠标惊讶道。方向所指,有数个点在医学路,虽然不多,但相比那些正常上班、回家的路,这里就显得格外突出了。

“难道这几个家伙,平时上班,闲时出来捞一把?可能吗?”李二冬道。

“怎么不可能,现在有的小姑娘白天站着当营业员,晚上当按摩员,一月挣的抵得上咱们好几个警察的工资呢。”鼠标道。

“你什么人呢,连人家那钱你都羡慕。”李二冬骂道。鼠标火了,前排两人,互掐上了。余罪把两人赶了下去,自己坐到驾驶位置,笑着道:“不要争了啊,马上就见分晓,事实肯定会超乎你们的想象。”

又一次踏上了新的征程,这一次却是熟门熟路,郭风曾经四次到医院,最早的一次是十三天前,交通天网的记录摄下了他进入医院的画面。

骆家龙联系着曾院长,等到了之后,直接根据监控追踪的时间点,很快在医院的监控上发现了郭风。不过很意外,这个贼不是偷钱来了,而是交钱来了,这个意外看得哥几个面面相觑,分成两路,一路继续比对时间点上嫌疑人的出入,另一路根据监控,到交费处查找收费记录。

“化验报告!”

骆家龙被听到的答案震蒙了,医院的记录错不了,这是交例行检查的费用,人名用的就是郭风,人熟好办事,几人又火急火燎带着院长奔往住院部的后楼,在主治医生厚厚的病历中查到了存根。

“哦,恶性肿瘤……看,这儿是胰腺,不但胰腺,而且引起了肝脏部位的病变。”医生很热情,见是院长带来的,还以为又是关系来了,热情地道,“赶紧把病人送来吧,全省咱们肿瘤医院的设备和技术都是数第一的,这种病变引起的机体疼痛,不靠药物,根本承受不了。”

没人搭理,院长摆手把医生打发过一边了,鼠标刚要说不像呀,余罪一看骆家龙,两人已经明白了,又重新奔回监控室。那个病历单本身就有问题,名字是郭风,而年龄写的是六十八岁。查着监控,当郭风搀着一个耄耋老人,艰难地踱步进了CT室时,众人又被震惊了一下。

几乎不用辨认,就是黄解放,传说中的黄三。

可这样的已经身患绝症的人,能是失窃案的嫌疑人吗?

余罪的眉头皱起来了,其他几人也为难地摩挲着下巴,都在想着一个问题:是不是又是错的?而且这次好像还错得很离谱……

王者末路

“我日,这是啥车,难道是传说中的卡啥来着?”

一辆怪模怪样的车一闪而过,那奇特的造型,很挑战人视线的冲击力。李二冬看了眼,不确定地道:“卡宴,是不是这个样子?”

骆家龙看了一眼,回头不屑道:“你俩车盲是不,这是英菲尼迪,日系车。”

“得好十几万吧?”鼠标羡慕地道。

“那么贵呀?”李二冬傻乎乎道。

骆家龙更不屑了,直取笑道:“你俩不但车盲,还是钱盲,十几万很多吗?能买那车四个轮加个备胎差不多。”

车盲加钱盲,简直是笑话兄弟们嘛,鼠标和李二冬互视一眼,标哥不屑道:“靠,你就开了辆破波罗,还是人家妞儿的,好意思说我们?”

“不要这样说老骆行不行,那是人家拿青春和肉-体换来的。”李二冬笑道,两人哄声大笑,又拿骆家龙泡上曾院长闺女的事开玩笑了,连余罪也忍俊不禁。骆家龙面红耳赤,直说自己交友不慎,请吃了几顿,全喂白眼狼了。一听到此处,哥俩又开始改口了,忙不迭地赞扬骆家龙吃软饭,简直是吾辈之楷模,不请客实在说不过去不是。

走了不远,到了医学路派出所,和所长说明情况后,所长一副不大相信的表情,不过有孙天鸣队长的电话,又打着省厅协查的旗号,他不敢不信,便派出四五名片警听从余罪等人调拨。等骆家龙把一撂印刷品带回来的时候,反扒队那拨熟人也到位了,老伙计洋姜、大毛,副队长苟永强,队里的骨干居光明,还有说话大气,像个村妇的凤姐,一帮人在派出所门口,简直像一群来闹事的乌合之众。

“我介绍一下要查的人,他叫黄解放,今年六十八岁,肯定用的不是这个名,所以不能以名字查找……以医学路为中心,查找半径五到十公里的地点……别叫苦啊,不难,街上的铺面问过去,经过出来遛弯的老头老太太问过去,差不多就应该有结果了。虽然这一带外来人口很多,可这么大年岁,体貌特征又是这么明显,他要出现过,应该给人的记忆很深……还有,这个人右手缺中指和食指,谁第一个找到,我请客啊。”

余罪对着围在身边的十几人讲着,简要一说,由派出所片警各带着几人上路了,苟副队长带人来帮忙了,这让余罪受宠若惊,先行给副队撒支烟,鼠标点火,李二冬就要作势捶背。苟永强笑着把人轰开了,这俩货下一句紧跟着就是:“强哥,要不检查甭写了,反正我俩文化水平也不高,给你捉俩贼换去?”

“一边去,检查照写,不能让人替啊,你那水平我知道。”苟副队长打了个预防针,却是揽着余罪小声问着,“有谱没,离队都好几天了,刘队正担心着呢。”

“担心什么?对付个贼而已,又没什么危险。”余罪笑道。

“东西有下落了吗?”苟副队长道,看余罪摇摇头,他提供着自己的线索道,“要是这个人干的,怕是就难了。”

“啊?强哥,你也知道这个人?”余罪问。

“扒手和反扒,理论上讲是一类人,一行里的名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人道上人称‘三爷’,传说出手绝不落空,除了栽的那一次,再没被抓住过。还有传说这个人出手选择性很强,他作案次数很少,不过收获很大,大到什么程度不清楚,不过据说他被后来杜笛一伙火并之后,杜笛一下子就发财了。”苟副队讲着轶事,多数是道听途说,林小凤看着照片不解了,插了句嘴道:“副队,传说有出入吧?这个人右手缺指,那可是吃饭家伙。”

“呵呵,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双指是他和杜笛火拼时候被剁的,否则还落不了网呢,他的事我是听咱们系统里反扒老将马秋林讲的,错不了,他说过论技术论诡计,杜笛都要差黄三几个档次。”苟副队长得意地道,说到此事,余罪和骆家龙相视而笑了,这事已经从杜笛嘴里知道了大概,不算什么新闻了。

闲聊几句,苟永强拍拍余罪的肩膀,复杂地看了眼,小声道:“小余啊,我来的时候刘队说了,办成了啥都好说,办不成千万别气馁,不管别人怎么看,咱们反扒队都把你当兄弟。真有机会升上去,队里敲锣打鼓送你,要没机会,咱们也是敞开胸怀欢迎你。啊,就这些……今天我也来帮你协查协查,咱们靠的就是集体智慧嘛。”

一句话说得余罪好不感动,频频点头,就连凤姐这糙老娘们义气起来,也让余罪感动得受不了,她大咧咧一拍肩膀道:“余儿,就在反扒队扎根了啊,过两天姐给你介绍个对象,让他们眼馋眼馋。”

众人哈哈一笑,各自上车走人,人一走,余罪又成了众人取笑的对象,余罪不耐烦地打断了哥几个的胡扯,叫着上车,从医学路设定的胡同开始排查。

“人会在这儿吗,这不折腾人吗?”鼠标看着层层叠叠的居民区,有点畏难了。

“在的几率很大,总不能这么个重病的人,小辈放他在几十公里外,每回颠簸来去?”余罪道。骆家龙也坚定地支持道:“应该在,监控有数次失去影像,正好说明他消失在这一片老式居民区,现在的审讯他连照片都矢口否认,足见此人对他的重要性。”

“可找着怎么样?连抓捕都没证据。”李二冬道。

“这是个核心人物,控制这个人,其他的就简单了,甚至抓住这个人,我想突破郭风和娄雨辰的心理防线问题不大,其实这个案子已经接近尾声了,有这几条越来越明的线索在,迟早要水落石出的。”余罪道,虽然审讯僵着,可不会一直僵下去,铁人也会崩溃,所差不过是时间问题。

下车的时候,余罪分发着打印的照片,是医院监控上的截图,经过骆家龙的巧手处理,看得很清楚,四个人守了两个胡同,不是临路拦人,就是挨户敲门……

“大爷,见过这个老头吗?哦,我们是公安局的。”余罪拦了个老头问,老头警惕地看看他,直到亮了警证,才摇头,不认识。问几位才发现不对劲,余罪把骆家龙推到前台了,道:“你来,你的卖相好。”

“大娘,见过这个老头吗?我们是公安局的。这可是个坏人。”鼠标道。标哥对中老年妇女有杀伤力,大娘几分信了。李二冬帮着腔道:“您好好瞧瞧,这个坏老头专门拐带小孩,我们正抓他呢。”

把大娘给唬住了,不过可惜的是,没有见过。

派出所、反扒队一共投入了二十多名警力,依然是杯水车薪,进展缓慢。一个小时后,余罪联系着三分局的孙天鸣,孙队长又派出了十名有经验的外勤来帮忙了。

两个小时后,仍然没有结果,警力捉襟见肘,而且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就在余罪正寻思着到哪儿再挖几个穿制服的来帮忙,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第一个找到线索的,居然是凤姐。他一下子乐了,看来什么环境得用什么人,这种鱼龙混杂的环境,还真得凤姐这号糙老娘们儿……

此时此刻,一辆豪华的轿车驶进了医学院路一个叫二头庄的城中村,宽大的车身在狭窄的村道上行驶着,显得很局促,也显得很扎眼。

车停在一幢红色铁门的房子前,副驾下来的人,走路一瘸一拐,拄着一根短杖,敲响了门,不过随即发现门是虚掩的。他推门而入,院子里,一位捂着腹部,对着下水道艰难呕吐的老人,看到来人时,很复杂地凝视了一眼,没有理会,随即自行进了屋内。

那人瘸着腿,追着进去了,扑通一声,跪在老人面前,痛苦地喊着:“爸,救救我。”

“你走吧,我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你现在已经是身家百万的老板了,难道还用我这糟老头子救你?……”老人的嘴唇翕动了,一个“滚”,总是没有出口。

“爸,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不救我,总该救救慧慧吧,风哥和雨辰都被警察抓走了,很快就会找到慧慧头上的。我也没想到警察这么厉害,这么快就查到他们头上了,现在买家连订金也不要了,躲着不见面……我完了,我一辈子都要完了,爸,你救救我和慧慧吧,他们也是为了你呀。”跪着的人,几乎是哭泣着在说话。这一句也终究打动了老人,他脸上不自然地耸动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跪着的人一脚踹下去,那人惨叫了一声,又直挺挺地跪下了。

曾几何时,他记得郭风和雨辰两位偷了东西,这位“爸爸”都是这样痛殴他们,而且就让他们这么跪着,直到后来长了记性,不再敢伸手。

“爸,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他们也是为了你……我也是为他们好,才找了这么一单生意,您要打,就打我吧,可你得救救慧慧呀,要都进去了,谁给您老送终呀……爸,求求您了。”瘸子跪着,声泪俱下,浑然不像豪华轿车里出来的主人。

“东西呢?”老人面不改色,吐字清晰,一刹那间仿佛这个形象高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地上跪着的宵小颤-抖地交出了一把钥匙。老人在问着作案的经过,那人哆嗦着,把曾经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设计讲了一遍,随后又重重地挨了几脚。

打得很重,几乎用尽了这位耄耋老人的全部力气,他剧烈地喘着,脸上一副痛苦之色,跪着的人要搀一把的时候,他反手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斥骂着:“滚吧,告诉慧慧,从今以后,我和你,和她,和你们几个犊子再无瓜葛,老天真他妈不长眼,真他妈作孽,临死了都要遭报应,我认了。不过要再有事,你们就自作自受吧!”

老人大马金刀地坐下,寒冷的室内,似乎曾经号令群贼的余威犹在,慑得地上的人不敢多看,慢慢地退了出来。他知道,即便自己已经走到让大多数人羡慕的位置,在这位养他长大的人眼中,仍是不值一提。

抹干泪,拍打下-身上的灰,等坐到豪车里的时候,他又恢复了老板的派头,让司机尽快驶离这里。在医学路的路口,他看到了一辆警车呼啸而过,那情形,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不自然地朝老人的居处看了眼。他在想着未能换成真金白银的赃物,他在想着那么精巧的设计怎么会被识破,他甚至在想已经落入囹圄的兄弟,不过最清晰的感觉只有一种——

好险!总算度过去了!

那辆警车在原地打着旋,飞驰两公里外的二头村,余罪和骆家龙几人下车几乎是奔着上来了,气喘着问在这儿等着的林小凤道:“知情人是谁?在哪儿?”

“就他。”林小凤一指。

一个卖豆腐的,脸晒得却比绿豆凉粉还黑,戴着破草帽,怯生生地看着虎气汹汹的来人。身边就放着他的吃饭家伙,一副担子,这种扮相在市区已经绝迹,就老城区偶尔还有几个这样的。

“说说,你认识?”余罪问。一下子明白了,这号走街串巷的见到的可能性最大。

那人点点头。怎么认识的?买过他的豆腐。在什么地方?就在不远的红铁门处。你怎么知道是?卖豆腐的一摊手,不是右手缺两根指头吗?这话说的,让遍寻不着的哥几个兴奋了,不约而同奔着红铁门方向去了。

那卖豆腐的急了,出声唤着:“嗨,大姐,你不说这豆腐你都要吗?”

林小凤去而折返,塞-了两张钱说着:“赶紧走,别在这儿待。”

卖豆腐的乐滋滋地把钱塞-进口袋,猛地想起来了,又嚷着:“嗨,大姐,豆腐给放哪儿?”

这可没人应声了,那拨人跑得飞快,早钻进城中村了。卖豆腐的眼珠子一转悠,担起担子,一溜烟,也飞快地跑了,一块豆腐都没给留……

从容楚囚

红色铁门,是那种老旧显得怵目的红色,仔细辨认,却是因为几处锈迹斑驳的缘故。门是虚掩的,余罪闪身进去时,做着手势,让伏在门左右的同伴留在外面策应。进去的时候,他贱贱地一笑,这笑容能让鼠标想起曾经哥几个结伙去糊弄新生、赢俩小钱的表情。

几日的艰难反复,终于找到正主了,对于人已经离开江湖,而江湖仍有这么多传说的老贼黄三,即便就是苟永强、林小凤这些老反扒侦查员,都有一种特别的激动成分。

“这个有用么?我怎么觉得有点不搭调。”苟永强副队长小声问着,他背后是林小凤,两人虽是上下级,可在女性不多的反扒里,她有着天生的优势,此时一翻白眼,不悦地道了句:“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不是担心嘛,咱们反扒队十几年了就出了这么一号人物,别声名还没鹊起,先落个脸朝下摔地上,多打击孩子。”苟永强道,确实是关心,而且不是一般的关心。在他的经历中,从来也没想到过,一个小小的反扒工作,能做到这么风生水起,让全市同行侧目。

“就是啊,这用不了几年就是队长的料,比你强多了。”林小凤小声道,不无取笑苟永强的意思,这回,轮到强哥翻白眼了。

另一侧,骆家龙侧耳听着,小声问着鼠标道:“不会有危险吧?”

“有危险?”鼠标笑着道,话锋一转,“即便有也是对方有危险,真有危险,你觉得余儿会奔到头里?”

“他对付老弱病残以及妇女儿童,一般都身先士卒。”李二冬道。

这俩损友的--奸-诈嘴脸,实在让骆家龙无语了,不过他想了想也对,有点杞人忧天了,最--奸-诈的在里面呢,否则也不会有这俩跟班。

吱呀的关门声打破了宁静的院落,午后时分,雾霾深锁的天空露出了一丝阳光,照在简陋的院落。砖石地上已经有几处风干的青苔,在这凛冽的初冬天气中,即便偶尔转暖,也唤不回它片刻的生机。

余罪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要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贼王了,仿佛是要见到级别比他高出很多的警中上级一般,景仰、怯意、局促,甚至有一丝他说不清的迷惑。失窃案设计和实施的精巧性,都把策划人定位成一个心思缜密、有很强反侦查经验的嫌疑人,而且熟稔偷窃这一行的种种伎俩,到现在为止,最适合的嫌疑人,除了黄三,再无他人。

轻轻的,木门声响。余罪停顿了,他看着屋里,出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梳理整齐,像刚刚刮脸洗漱一般,显得很精神。他的眼睛睁大了,没错,就是销声匿迹三十年的黄解放。

不过出来的老人慈眉善目,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服,像旧电影里走出来的正派人物。在看到余罪的一刹那,他的眉头皱了皱,细细打量过后,脸色慢慢地舒展,甚至于表情里蕴着微微的笑意。

“你是警察。”他问道。

“你是黄三。”余罪问道。

“很意外啊,居然有人能找到这儿。”他笑着道。

“更意外的是,你还在这儿。”余罪笑道。

两个人,即便是问话也是肯定的语气,那是不需要回答的判断,尽管余罪身上没有一处像警察,但他想要瞒住这样利眼如炬的老贼几乎是不可能的。黄解放听罢两句,稍稍一怔,似乎对这问话很意外,一伸手请道:“进来吧,老站着干什么。”

余罪心里一咯噔,更加意外了,几个江湖遗老他见过几位了,老木的猥琐、杜笛的落魄,相比之下,最有风度还是这个黄三。他心里有点复杂地踱进了这个小屋,入眼的室内,干干净净,桌子上已经收拾了一个包袱,草绿色的帆布包,年代很久了,洗得有点发白。余罪看到包上的字样时,一下子想到了,这是劳改队给犯人提供的生活用品,肯定结实耐用,应该用了十几年了。

“对不起,我要走了,没有热茶招待你了,不介意吧。”黄三道,坐到了那张旧桌子前,把帆布包往一边推了推,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余罪慢慢地坐下来,在面对嫌疑最重的人时,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我以为你会说,你走不了了。”黄三笑着道,手放在桌上了,余罪注意到,他的右手缺了两指,并没有加假肢装饰,就那么缺着,那是一只很大的手,缺了两指,似乎并不影响美观。

“我是来抓你的。”余罪直道,两眼盯着老头。

“我知道,外面还埋伏了五个人。”黄三道,余罪注意到,他的耳朵动了动,让余罪怀疑江湖上说的耳听八方的传说是真的。

“你好像并不害怕?”余罪道。

“我这个年龄的人,害怕的人和事不多,何况以前就经历过。”黄三道,慈祥的面容像在说一件琐事,那亲和的笑容,余罪实在无法把他和三十年前叱咤五原市的贼王联系到一起。

“你的手……是被人剁了的?”余罪指指那缺了两指的地方。黄三一笑,亮着自己的手,看着余罪,似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笑着道:“你一定见过杜笛了。没错,是他砍的,他带着一帮人闯进我家里,打昏了我,等我醒来的时候,就躺在分局滞留室里,这两根指头就没了……那年严打,我跟着就被判了十五年。后来才知道,杜笛犯事被警察咬住了,他为了脱身,拉我顶上了,还把几件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案件扣在我脑袋上。”

说着往事,口吻和表情却云淡风轻。余罪笑了笑,插了一句道:“严打肯定有冤枉的人,不过不包括你。”

“呵呵,没错,不冤枉,相比那些没怎么审就拉上刑场枪毙的,我属于很幸运的人了。”黄三笑着道,似乎并不介意那十五年的牢狱生活。

“你恨他吗?”余罪问。他有点奇怪,能把一切都看淡得多大的胸襟,不过随即又释然了,这是个行将就木的人,医院的记录是胰腺癌变,活到这份上,怕是看不开的也得看开了。

“刚开始恨,恨不得把他除之而后快……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点也不恨他,反而很感激他,没有他那一下子,我恐怕没有后来这平静的三十年,再说我就算恨他有什么意义?他比我还惨,风光了几年,听说抓捕时候还挨了一枪,大狱出来,老婆孩子早没影了,栖身的地方都没有……我听说他在上访,呵呵,他活得快死了还是个无赖,技术不高赖同行,现在命苦又开始怨政府了。”黄三不屑地笑着,似乎根本没有把生死对手放在眼里,不过相比两人的境遇,余罪不得不承认,贼王还是要技高一筹,最起码没有流落街头。

“他活得确实不如你……”余罪笑着,手伸进了口袋。黄三表情僵住了,似乎等着他掏出铐子,却不料他掏出来的是一枚硬币,一枚已经摸得几不可见花纹的银币。余罪在手里把玩,眼睛却盯着黄三,那硬币像欢快的精灵,在手背上,在指缝间,在手心里,甚至在腕子上,或翻滚,或旋转,或瞬间飞起消失,转眼又出现在指尖上,就像在跳一曲欢快的舞蹈。黄三眼睛亮了亮,余罪手指一弹,那硬币飞向黄三,老头像一下子焕发了青春一般,一言不发,同样的动作,在他缺了两根指头的手里玩得却又是一番景象。

那硬币的动作沉滞了,转着转着,越来越慢,几乎要停止在手背上;一眨眼,手背的支撑换成了手心,而硬币就像根本没有动过一样,还是那样直立着。他没有那么花哨的旋转,只是一抹袖子,手背蛇行,那硬币慢悠悠直立着从他的指节部滚到肘部,又慢悠悠地滚落回来,越攀越高,随着他的无名指竖起,时间和空间都凝滞了一般,硬币在指尖,停住了。

那缺指的一只手,却让人看得叹为观止。

余罪心提到了最高处,他知道这才是贼王的绝技,快,很容易,反而越慢越不容易,而几乎到了停滞的状态,那是因为操控者对力度、平衡、角度的掌握已经妙到了毫巅。这样的手法,取别人什么东西也如探囊取物了。

停了好久,黄解放轻轻一蜷手指,那硬币以一种极慢、匀速的状态滚向桌对面的余罪,几乎就在他的手边,叮声轻响,力道失时,又成了没有生命的金属。

“名不虚传,厉害。”余罪道,他收起了硬币,在手心把玩着,不知所想。

“你坐过监狱?”黄三凛然问。

“呵呵,您看出来了。”余罪笑着道,能看出自己坐过牢的,黄三是第一人。

“不是极度无聊和闲适,普通人没这种心情玩这小玩意。除了监狱我还真想不出其他地方。你比我还差了点,那是因为,我坐监的时间,比你要长得多。”

黄三淡淡地道,不过对余罪另眼相看了,不独是那一手贼也不好练的技术,而是对方又是警察又坐过牢,实在让他迷惑这之中的蹊跷。不过他的好奇可没那么重,非要探究一下别人的隐私,他只在看着,看着那张普通而平常的脸,试图在上面发现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而已。

“不用看了,我正在想,以什么样的方式解决这件事。”余罪道。

“很简单嘛,你抓到我了,我跟你走就走了,行李已经准备好了。”黄三笑着道,似乎对于进去并没有恐惧感。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余罪道。

“你走眼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正在考虑,是不是把赃物,也就是机场丢失的行李给你。”黄三抛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不过他愣了,这个诱惑没有吸引到余罪,余罪摇摇头道:“不是你,已经平静到能把技术练到巅峰状态的人,怎么可能去染指那些身外之物,更何况这样简单的生活标准,根本不需要你出手了……我打赌,你根本不知道那失物是什么东西,用来干什么的。”

黄三笑着欠了欠身,他没料到认罪也有难度了,笑了笑道:“你错了,我就是个贼,如果有人掏钱雇我的话,我一点也不介意去偷点和我不相干的东西。”

余罪的手慢慢缩回去了,放回了硬币,再伸出来时,他放到黄三面前的却是那张照片。慢慢地放下,他观察着黄三的变化。可惜的是,没有看到变化,只听黄三在异样地奇怪道:“咦?这个人怎么像我?哦,对了,我好像想起来了,许多年前我收了几个关门弟子,准备培养成贼的……可惜,资质都不怎么样,还跑了几个……哎哟,你真有心,把这张照片都能刨出来。”

“谎言还有意思吗?既然能找到你,同样能抓到剩下的两个,我本来以为是你,不过今天我发现我错了,不是你,是剩下两人中的一个,或者他们两个。”余罪判断道,他似乎已经窥到这个寂寞高手的内心,他觉得,这样的人,根本不会为钱去做那事,就即便做,也不会假手于自己人。

黄三长叹一声,手指点着额头,这个紧追不舍的警察让他头疼了,如果是普通的还好对付,偏偏又是对贼之一道特别了解的。他叹着气道:“你自以为了解我,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已经准备跟你走了,而且把赃物交出来,你还要让我怎么样?”

“你的否认让我对真相看得更清,我知道你去过肿瘤医院,我知道你患的什么病。怎么?想为养子养女尽最后一点心意?替罪去,然后你这情况,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对吧?”余罪轻声道,他其实很奇怪,一个贼怎么会变成这样,就在黄三脸色有点不自然的时候,余罪又加着料道:“你在拖延,在拖延什么?我觉得没那么难,娄雨辰和郭风已经落网,他们进去已经二十四个小时了,我想如果把你也抓进去,亮亮相,让他们开口不会很难吧?”

黄三的眼皮跳了跳,脸上一阵悲戚,他闭了闭眼,哀叹道:“是不难,那为什么不抓我走。”

“本来我不介意那样做,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样对你,似乎有点太不公平的,虽然我不知道你和这四个人的关系,可我想他们是不是有点太卑鄙了,你把他们培养成人,有了自食其力的能力,而你却要为他们抵罪……我一直很奇怪,又有什么变故让他们重操旧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有点明白了。”余罪打量着黄三,黄三却是鼻翼翕合着,悄无声息地抹了把眼。余罪知道离那个真相并不远了,不过他不愿说出来,只是轻声道:“坦白地说,虽然你们很可恶,不过我很同情,我也很遗憾,我没资格冤枉你,但我不会放过罪魁祸首。”

“谢谢你。”黄三舒着气,老脸回复了正常,几十年来他很少说这句话,说完却是怪异地笑了笑,向余罪竖了竖大拇指,话锋却开始变了,凛厉而决绝,盯着余罪道,“不过,你不会如愿的。”

“试试看。”余罪也不服气地道。

“马上你就会看到结果,我赌你无法如愿,我从来没有被警察真正抓到过,包括你,尽管你已经是离我最近的了。”黄三抿着嘴笑了,余罪看到他的耳朵又动了动,一下子余罪凛然了,不知道这老贼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就在此时,开门声响,骆家龙和鼠标奔进来了,指着门外道:“余儿,特警队来了几十辆警车……你报案了?”

余罪愤然地盯着黄解放,一字一顿地问着:“你……已经自首了?”

“是啊,本来向你自首也可以,不过你不接受。”黄三笑着道。

“真相不是你隐瞒得了的。”余罪拍案而起,气坏了,他知道,一进公安大门,怕就没他的事了。

“试试看,一个快死的糟老头,一件全市警察追查的失物,谁轻谁重,我就不信都像你这么想不开。”黄三笑着道,似乎他赢了一筹,而赢了这个警察似乎让他很高兴一般自夸着,“我的去向还是我做主的好,我可不喜欢和你这样聪明的警察打交道。”

“我会查到底的。”余罪有点气着了,已经听到凌乱的脚步声。

“你不会,你不够狠,如果进门就给我戴上铐子,押着我走,现在已经解决了。”黄三的眼睛慢慢地移向了门口,哗的一声门被冲撞开了,一队黑衣的特警持枪而入,直直指着屋里人,冷峻的声音齐齐响起:“都不准动!”

特警队尹南飞组长带队来的,专案组的几位几乎都到场了。尹南飞进门看到了余罪,却视而未见,一指黄解放下着命令:“铐上!”

黄三哈哈笑着,状似疯癫,被特警铐上时,还看着余罪笑呢。黄三被几人押出室外,离路口不远,已经有摄像架着,拍摄下了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当晚,民航分局和特警支队联合解押嫌疑人黄解放指认盗窃现场,果真是罪魁祸首,他不但指出了作案现场,而且在机场外停车场一辆破旧的普桑里,还找到了失窃的行李。谁也没想到,赃物就在离案发现场不到三公里的地方,还未来得及出手。

当然,那个停车场是私人开的,没有监控,没有相关经营证件,随即就被民航公安分局予以取缔。

次日这条新闻就上了官网的头条,机场外宾行李失窃案成功告破,吸引了无数观者的眼球,还附了几张两位老外和一群警察的合影。

余孽未清

“来文,到总编室来一下。”

编辑部里,社长从玻璃门后喊了一声,隔断座位的来文应了声,起身了。

偌大的编辑部,不少艳羡的眼光向那位姑娘投去,看着她微笑着傲然进了总编室,各自窃窃私语着,不少还拿着新一期的报纸在指指点点。这段时间因为猎扒的报道,小姑娘风头出尽了,前两日又拣了个便宜,因为一直和公安局政宣打交道的缘故,她又捕捉到了机场外宾行李失窃案信息,是全省多家媒体中首家全程刊载的,这个很有敏感性的新闻随即被多家网络和媒体转载,原作者也自然跟着新闻声名鹊起了。

“注意了,停一下手头的活,我宣布一件事啊。”

主编出来了,旁边跟着来文,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不用说,提拔了。果不其然,主编扶扶眼镜,很欣赏地回看了来文一眼,对着编辑部一干采编道:“前段时间我们的‘猎扒’系列报道反应良好,不但得到了广大读者的认可,连市政府、市公安局的领导也多次来电表彰,既有新闻性,又是正能量的报道,是我们以后办报的一个方向。鉴于来文同志的表现,经社里讨论研究,社会新闻采编部暂时由来文同志负责,大家祝贺。”

在同仁们热烈的掌声中,来文兴奋而-羞-涩地鞠了一躬,与上前祝贺的同事们一一握手,能以工作不到三年的经历问鼎采编部负责人的位置,足以让她的职业生涯有一个高于别人很多的起点。

她不知道是怎么怀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坐回座位的,在同事不时投来的艳羡眼光中,兴奋、自豪、激动充斥在心里,这一日,她恐怕无法安心坐在这里了。

她想到了很多应该分享这份喜悦的人,于是她拿起电话,轻声地问着:“喂,鼠标啊……我想请客,你有时间吗?呵呵,当然有喜事了,我恨不得把反扒队的兄弟们都请……别别,就请你们几个……”

她邀着鼠标,很意外,在电话里,她居然发现一贯好吃的鼠标心情不大好……

同一时间,许平秋坐在办公桌前,刚刚放下那则刊载机场失窃案的报道。现在的警务透明度越来越高,越敏感的事越捂不住,不过对于顺利解决、而且有报道价值的案情,各级机关还是比较支持的。只是……那报道,稍稍让许平秋有点牙酸的感觉。

案发后民航公安分局高度重视,迅速上报省厅,省厅组织精干力量,迅速侦破,并在接案后不到七十二小时内找回失物,这个当然是缩水过了。而且为了增加吸引力,还把盗窃的主谋黄解放的身世搬了出来,从作案的手法分析,联系到销声匿迹三十年的老贼,抓到他的继承人,再找到他的本尊,一个传奇老贼重出江湖,悬念制造得可够足了。他估摸着,又是市局宣传部那帮笔杆子连编带凑拼一块的。

敲门声起时,他刚拿起的电话又放下了,是秘书和李处长同时来了。正好,他要找的就是秘书,一招手,刚刚打印的发文草稿递上来了,他大致看了看。签名时,李卫国凑上来了,直道:“老许,我正找你说这事呢,你等等再签发。”

“怎么,你对表彰有意见?”许平秋异样地问。

“很有意见,我问你啊。”李卫国指着发文草稿质问着,“怎么把这个人的名字划去了?”

是余罪的名字,报纸上的报道没有表彰个人,只给反扒队记集体三等功一次,而省厅授予的功劳,含金量可没那么高,许平秋笑着问:“有意见吗?小吴,你等会儿再来拿。”

秘书出去了,李卫国为余罪叫屈了,拍着巴掌道:“我觉得你做事有点过分了,从机场开始,第一个嫌疑人是他找出来的。第二个嫌疑人也是他找出来的,首犯黄解放也是他最先找到了……不能因为黄解放提前向马秋林自首了,就抹杀人家的所有功劳吧?不是我说他们啊,民航分局,什么事也没办,七队、特警队,就跟着马秋林去把人抓回来了,这不让人寒心吗?”

许平秋笑了,先是微笑,后是哈哈大笑,笑着解释道:“老李啊,基层这一套你不懂,就别瞎掺合了。”

“我怎么就不懂了。”李卫国不服气地道。

“民航分局什么编制,别看门脸小,正处级单位,分局长和我是平级;特警支队什么单位?支队长和我也是平级。反扒队什么单位?比派出所还低半级的。怎么着,把他们排到头一位?让其他人寒心呀?”许平秋反问着,把李卫国问蒙了。自然不行,要那样的话,寒心的人更多,这其中需要一个平衡,需要不同单位之间的一个平衡。

李卫国被问住了,许平秋拔着笔帽,签上了名字。李卫国还是有点不忍地道:“可总不能因为搞平衡,就打压人家反扒队吧?”

“没打压,不是记了个集体三等功嘛。”许平秋道。

“可个人功劳一个没给呀?”李卫国道。

“我倒想给,可总不能让他把特警队的、七大队的老同志压一头吧?尹南飞、王冲生可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同志了,你把个毛没长全的新人压他们头上,他们撂挑子更不好办。”许平秋道。仍然是集体功劳,一笔带过。

“那这个新人撂挑子,不也可惜了?我就觉得这个小同志简直是个神探,那么蹊跷的事都被人捋得一清二楚,还摸到黄解放的家里了。这事别说见到,就听着也觉得玄乎。”李卫国有点惊讶地道。毕竟是内勤,无法了解外勤那些看似很神秘的手段。

“这个你不用担心。”许平秋笑着道,“他一直就在撂挑子,我要告诉你,他是被下放到反扒队的,而且警校没毕业就被破格授予三级警司衔,你一定不信是吧?”

“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李卫国愕然道,许平秋不多说了,拉开抽屉,拿着一本夹子,手一拍问着李卫国,“你非要刨根问底,那我就得给你看了啊,不过得经过崔厅长的同意。”

是特勤档案,李卫国一下子眼睁大了,凛然了,摆摆手,不看了,然后一言不发,掉头就走。省厅刑侦和特警中都有培养秘密身份的特勤,用于处理一些特殊的案件,这种绝密的事情,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许平秋得意地笑了笑,翻开了夹子,空的,又合上了,塞-回了抽屉。这一招空城计真真假假他用得早就纯熟了,否则你无法打消别人强烈的好奇心。

在又一次看文件时,他狐疑地看着报纸,现在回想,似乎几个关键的节点,连他也想不明白所以然,不独余罪在案情大白时退居其次,连马秋林也称病,再没有出现过。

对了,为什么黄解放单单向马秋林投案自首,这其中……一念至此,他敲着电脑,找着旧案记载,太久远了,没有形成电子文档。他又连拨了几个电话,终于在经手本案刚刚完结的尹南飞处证实了他的猜想:黄解放第一次入狱的经办民警,就是马秋林。

哟,这秃小子学得真快啊,把老马的底子都-搂-出来了。许平秋暗暗想着,侦破上的能人不少,马秋林就算一个,但是此人已经心灰意懒,很少再参案,就硬调他,他也是得过且过。而现在,许平秋似乎发现了一个能与马秋林比肩的替代品,否则他找到黄解放,就无法解释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苗子呢?”

许平秋又反复斟酌着,原本想扔他到反扒队受受罪,坐坐冷板凳再委以他任,毕竟经历过滨海那一单大案,许平秋相信这样的人才肯定会有用武之地,谁知道,他倒自己找到用武之地了。许平秋很踌躇,不知道该怎么用人了……

此时此刻,鼠标放下手机,他接到来文的邀请,虽然不介意去吃一顿,不过这两天心情实在不怎么好,累了几天,屁点好处没捞着。回队里检查照写,而且刘队要求更严格了,不让三人结伙了,非给标哥和李二冬一人安一个组长的名头,让他们带着人出勤。

组长不算长,就应个名,补助都多不了几块钱,实在有违标哥从警的初衷。

“嗨,二冬,过来。”鼠标唤着刚从外面回来的李二冬,这货又抓了个蟊贼,一看那年纪,还小着呢,眼光躲闪着,人瑟瑟发抖。鼠标不客气地道:“这才多大点孩子,吓成这样?你有点同情心没有?”

“同情?你问问他干什么了?才高二,偷了十七辆山地自行车,全卖了上网去了。”李二冬道。洋姜也插了句:“这是十三中报的案,一直丢车,窝了好几天才抓住这个内贼。”鼠标一听乐了,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竖大拇指道:“咦,这么小就会搞钱了,有出息,警察叔叔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你呢。”

“去去……说什么呢你,带进去。”李二冬烦了,叫洋姜带走了人。看李二冬也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他拉着人道:“哎,来文请咱们吃饭,去不去?”

“不去。”李二冬道。

哎哟,最下作的居然不爱吃了,把鼠标给惊讶得,一把拽着李二冬,上上下下瞅着,奇怪地问着:“咦,这是咋回事呢?你啥时候进化了?连吃都不爱了。”

“去去,烦着呢,刚被队长在门口逮着训了一顿,把我的大杀器没收了,还说以后我再用辣椒精,直接给我记处分,靠,抓那么多贼的时候,怎么没人说咱们干得不对。”李二冬火大地道,鼠标细细一问,敢情是哥俩审人无往不利的绝招已经曝光了,不但李二冬惯用的水枪灌辣椒精射人不行了,鼠标用痒痒粉也堪虞了,你说这整的,两人满打满算就两把武器,还全给禁用了,能不郁闷吗。

“算了算了,瞎混着呗……哎,去吃呗,来妞儿对咱们不错。”鼠标邀请道。李二冬想了想,点点头,随意道了句:“叫上余儿啊,他窝在家里郁闷几天了,出来晒晒太阳。”

“嗯,好嘞。”鼠标掏着电话,联系着余罪。自从黄解放被特警和民航分局羁押,案子进入正常流程之后,余罪就不正常了,旷工两天请假三天,都没来上班,你打电话,就一句:烦着呢,不想去。

偏偏这家伙队长和副队长都给面子,烦着就歇两天呗。鼠标电话打通了,不过又是一两句就被挂了,挂了电话他有点火大,表情僵在脸上,李二冬赶紧问着:“怎么了,还烦着呢?”

“烦倒不烦,他说光吃有毛用,又没女-人,不去。”鼠标张口结舌地重复着余罪的话,愕然地道,“这货现在怎么越来越流氓了。”

“也不算流氓吧,我其实也是这样想的。”李二冬道,一句话把鼠标说震惊了。鼠标一把把这货推到一边了,恨恨道:“你们这一群流氓!”

此时的余罪放下了电话,又踱步进了市公安局犯罪心理研究室,重新坐回了马秋林的对面。老马的眼睛从档案上收回来,看了余罪一眼,又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

事罢后,这是第七次来了。

两个小时了,本来憋着话要说,不料马秋林这个慢性子却让他等着,下班再说。每次余罪几乎憋不住想说,老马总是岔开话题,似乎他已经知道余罪要说什么。当然余罪觉得他应该知道,因为他现在也知道了,马秋林就是黄解放第一次入狱经办的民警,而相比杜笛所说,此时余罪不得不戴上有色眼镜,重新审视给他第一印象非常好的马秋林了。

于是他也安之若素,耗上了,你不理我,我就等着,有些话得说清楚,否则憋在心里难受。黄解放的罪被钉死了,口供、现场、物证都指向他,但余罪知道不是他,不但他知道,他觉得很多人都知道,可偏偏要把罪名扣在那个行将就木的老贼身上。

同情吗?余罪知道这种人不值得同情。

可不同情,为什么又觉得心里这么堵呢?

他又一次看着马秋林,一会儿写什么报告,一会儿整理什么档案,纯粹都是装的,现在这个侦破水平,哪还需要什么心理研究。事实上市局这个研究室本身就是个摆设,搁这儿的都是五十岁以后,退居二线等着回家的警察。都和嫌疑人打了一辈子交道,早烦了。

等啊,等啊,直等到快下班的时分,马秋林仔细地合上了抽屉,起身道了句:“走吧,顺路去吃个饭。”

起身出了门,办公室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关上门的时候,马秋林开口问着:“小余,我怎么看见你气势汹汹,像兴师问罪来了。”

“那我不敢,不过马师傅,你这言行太不一致啊,给我点拨提醒的时候是一个样子,事情明了,你却又是一个样子。”余罪道,留了几分面子,没有说破。

马秋林笑了笑问着:“你指黄三的事?”

“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不是他。”余罪道,侧眼看着老马。老马笑了笑点点头:“嗯,还有呢。”

“既然不是他,这个案子就不能这么办,这不冤枉人家吗?况且你还看不出他打什么主意吗?胰腺癌患者,今年又六十八了,看守所都不敢收这号人,回头还得放了,这样好了,作案的、替罪的,都要逍遥法外了。”余罪道。最气的地方恐怕就在于此,辛辛苦苦的,白忙乎了。他明知道女贼在哪儿,可向那么一个老人却下不了手。

“那这事你不该找我反映呀,专案组有组长,组长上面还有处长,找谁也行呀。”马秋林道。

“我找了,没人理我。都说我画蛇添足,脱裤子放屁。”余罪气呼呼地道。马秋林笑着道:“那也轮不着找我呀,我连职务都没有。”

“不对,是你成全了他。”余罪道。马秋林心里咯噔一下子,停下脚步了,他异样地看着余罪,余罪憋了几天的话喷出来了:“黄三第一次被严打入狱就是被冤枉的,那是一次同行火拼,起因在于杜笛被一位警察咬住了,他不得已,把黄三扔了出来,可他没有拿得出来的检举证据,于是在某位警察的默许下,他带人冲进了黄三的家里,把黄三打昏,剁了他两根手指,而且在他家里扔了几件偷到的赃物,然后报警……这个拙劣的演出最终让黄三被判了十五年。”

马秋林的腮边颤了颤,复杂地看着余罪,似乎无法相信,陈年的旧事被他这么清晰地捋了出来,说得一丝不差。余罪眼睛同样复杂地盯着老头,缓缓地道:“那个警察,就是你。”

善不从警

余罪瞪人的时候很凶,他从小就是一个一言不合、拔拳相向的性子,那件事没来由地很让他生气,甚至于比被女贼挠的那次更生气,他说不清这股气愤来自于什么地方,不过现在,气撒到马秋林头上了,黄三的两次入狱都与他有关。

于是他又愤愤然地补充了一句:“两次枉法的,都是你!”

对方怔了下,腰不自然地挺直了,稍加思索,毫不否认地吐了句:“没错,是我。”

说这话时,慈祥成了一种睥睨,老态成了一种不屑,似乎他才是地下世界的王者。

“已经错了一次了,难道还要再错一次?”余罪问着,这是他最不解的地方,如果真相大白,这是无法原谅的渎职,而且有悖于警察的信条,虽然渎职的人多了,可发生在这位声名赫赫的盗窃案专家身上就说不通了,他是出了名的耿直,否则不会积功三十年也没有升上去。

“我问你一句,假如你说的是真相,为什么在错判后,黄解放没有选择上诉。假如你说的是真相,在这一次案发后,他选择自首时,仍然第一个找的是我。你作何解释?”马秋林问,铿锵之言,掷地有声。

“这个……”余罪被难住了,理论上,似乎两人应该有深仇大恨才说得通。

“我告诉你,没有选择上诉,因为他知道自己罪有应得;这一次选择自首,因为他知道,我办事公正,不会往死里坑他。这个人是我遇到的最棘手的一个人,他很精明,当年偷窃只扒现金和贵重东西,我现在都没有找到他的销赃渠道;也很低调,很少张扬,他的做人很有可取之处。我在两年的追捕时间里,抓到过他的几个作案同伙,可我苦于根本没有证据,而同伙进去宁愿扛着罪也不交代和他有什么瓜葛,等扛过去,出去了又是好日子……当时所有的警察都知道黄三是个贼,可谁拿他也没办法,正是他让大多数警察都束手无策,才赢得‘贼王’的名声,在这种情况,如果你生在那个连起码的技侦手段也缺乏的时代,你会怎么做?”

马秋林侃侃而言,反诘得毫无愧意。

质问的余罪反而怔住了,看到那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之后,他很对自己所属的这个团伙不齿,哪怕就算罪有应得,他觉得也缺了起码的人道。可现在经马秋林如此一说,他思忖着,似乎把任何一个警察放到那个尴尬的位置,都不会做得更好,当然也包括自己。

没有回答,马秋林继续说道:“我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当时就想,即便落个千夫所指,我也在所不惜,哪怕赔上我自己,也要除掉这颗毒瘤,所以我就做了。我鼓动他们黑吃黑,鼓动他们火拼,也活该他倒霉,正好又遇上严打,呵呵,于是他就稀里糊涂被判了十五年……”马秋林道。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言语着透着一种不屑,那种无所畏惧的气度让余罪很是折服。现在,轮到他站定了,很严肃,也很崇敬地看着这位前辈。

“你准备指责我吗?”马秋林侧过头,问道。

“不,干得漂亮。”余罪喃喃道。这种风格他喜欢。

马秋林蓦地笑了,两人在这一刻,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欣赏,余罪笑了笑,稍有不解地问:“我有点奇怪,他自首怎么还会来找你,而且,我感觉他好像洗心革面了。”

“那是因为,他服刑十二年零六个月,我探监过十三次,基本每年一次,最后一次是接他出狱,他不但是个高明的贼,而且是个精明的人,他看出我心中有愧来了,所以让我成全他。他也知道,我会成全他,因为从出狱后,他再没有犯过案。”马秋林道。

“可你为什么又成全他呢?”余罪道。这正是自己不解的地方,别人看不出案情的蹊跷,但不该瞒过马秋林这样和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

“小伙子,警察不是你这样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是个理想,失窃案关系到的是警察的荣誉和整个大环境的形象,相比于一个藏在暗处的贼,谁轻谁重还用比吗?不是光你一个人聪明,能看出案子有问题也不光你一个人,这肯定就是一桩雇人盗窃关键技术,在商业领域打压对手的事,牵扯出来,都是地方企业,你觉得可能查到真相吗?”马秋林道,这句话却是透着很多无奈,对于世事和环境的无奈,对于身上这身警服的无奈。

“这……难道警察找到真相也不应该?”余罪道。

“应该,但分什么情况,这个案子的目标就在失物,物归原主,皆大欢喜;做不到这一点,你就算把真相摆在世人面前,也不会得到认可和理解,而且,警察的职责和警务存在的价值,是保障绝大多数时候环境的稳定,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你就算抓多少贼也没有用……但做到了这一点,就即便有一个两个漏网的,也是瑕不掩瑜。我当了一辈子警察,抓了一辈贼,而现在的情况是贼比三十年前更多,难道说,现在的环境,比三十年前差了很多吗?”马秋林道,最大的无奈莫过于你不得不采取并不情愿的处理方式,这个案子就是。

这是个高度问题,是眼光囿于一案,和放眼全局的区别。余罪突然发现自己很蠢了,如果继续费尽周折抓回主谋,那否定的就是这个大环境,否定的就是全部的同行,再拖延几日,这些面子上的东西就荡然无存了。其实他是觉得黄解放那么大年龄了去替罪实在有点可怜,现在看来,真正可怜他的,不是自己,而是面前成全他的这位。

“不要纠结了,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他求我去抓他,开出了这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那就是用失物的下落,换一个结案,出手的是他的小辈,他不想小辈像他一样,年纪轻轻就毁了一辈子。我向许处长请示过,他同意……和敌人面对面打交道,有时候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方式,但都在允许的范围之内。漏网的是他养女,估计也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女贼,其实有什么关系,她丢掉的,比她偷到的要珍贵得多,以后她将会活在自责中,这比什么惩罚都严厉;或者,她不思悔改变本加厉,也没有什么担心的,迟早她要撞到网里。”马秋林道,很从容淡定地谈着这些事。

“谢谢您,马老,我懂了,是我有点太偏激了。”余罪道,复杂地看了马秋林一眼,他从前辈的淡定和从容的表情中,发现了一个叫同情的东西,其实这东西他也不缺,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而已。

不过现在相同了,余罪觉得以这种方式成全这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两人踱步出了公安局的大门,马秋林指着不远的一家小餐馆,要做东请客。余罪自然高兴应允,他巴不得和这位世情洞明、足为警师的老人请教请教。不过不巧的是,出门不远,电话就响了,余罪以为又是鼠标或者李二冬骚扰,拿着电话准备训两句,却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来电的是安嘉璐。余罪这才想起答应过案子完了要约人家的,他忙不迭地赔着不是,等安嘉璐话一出,他满口答应着。马秋林没有听到余罪在电话里说什么,不过他不需要听到,因为余罪的脸上,像冬去春来,像阳光明媚,这个年纪,能让他欣喜若狂的是什么,很容易就能猜得到。

“哟,小余,你看来要放我鸽子了,我允许你爽约,不过下次,你得请客啊。”马秋林笑着道,直接给余罪台阶下了。余罪拿着电话,有点不好意思,点头道:“一定一定,下次我请您……马老,那我……”

“去吧,警察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废寝忘食,公而忘私,都不是什么优秀品质。”马秋林摆着手,笑着道。余罪乐颠颠地奔了,奔了几步,又折回来,恭恭敬敬地向马秋林鞠了躬道:“谢谢马老,其实我不是非要查个水落石出。”

“那是为什么?是因为最终结案的不是你,有点气不过?”马秋林以常理度道。

“不是。”余罪笑了,他道,“我根本没在乎过那什么荣誉。”

“那是因为什么?”马秋林不解了。

“没抓到那个女贼的时候我觉得她很可恶,可找到黄三的时候,我觉得他们真可怜,很想拉他一把。”余罪道,一闪而过,仍然是莫名的同情,于心不忍。马秋林没想到余罪是这种心思,他讶异地看着余罪。余罪笑了笑,诚恳地道:“不过现在看来,您老做得更好,君以此兴,亦以此亡,他死得其所,心愿也了结了,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一言而罢,马秋林尚在想着余罪话里的意思,余罪却笑着走了。心结开了,他不再纠结于这个余孽未清的案子,也许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结果了。

马秋林看着余罪的背影,慢慢地,他脸上微微地笑着,背着手,慢慢踱着步。他忘记了自己要去吃饭,就那么悠哉地踱着步,因为他突然发现,今天的天气很不错,一缕缕明亮的光线穿透了阴霾重重的天空,照在大街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笑逐颜开,就像他几十年前穿上警服、走上岗位的那一刻,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巧遇不巧

水煮鱼、童子鸡、红烧肉,配一份热腾腾的羊杂火锅,观其色足以忘忧,闻其香足以解愁。李二冬咬开了啤酒瓶,鼠标给来记者递着餐巾,酒斟上了,切儿丝一碰,三杯下肚,什么不快都到九霄云外去了。今儿是来记者的幸运日,升职的喜事让她一说出来,哎呀,鼠标和二冬比她还高兴。二冬兄弟说着:“祝福的话就在酒里了啊,今儿我得多喝几瓶!”鼠标也凑热闹了,接茬道:“祝福的话得在菜里,来妹,准备请兄弟们几顿啊?”

“等我有了灰色收入,天天请你们啊。”来文笑着以可乐代酒,陪着这两位可爱的哥们儿喝了几杯,以前虽然憧憬过警察这个职业,可对警察并没有多少好感,但在接触这几位小警后,之前不管是听到的见过的还是通过网络了解的,全部颠覆了。

比如鼠标,一吃起来就满嘴跑火车,比如二冬,总是那么恬笑地看着你,你说不清他是倾慕还是别有用心,不过能肯定的一点是,这两人别看对付蟊贼馊主意一堆,可都没什么歪心眼,这段时间多亏了他们的照顾。

“哎,你少喝点……二冬,你们铁三角怎么缺了一个?”来文问道。

“还不是机场那案子,郁闷着呢。”李二冬道。

“机场失窃案?那是我报道的,你们参与了?”来文异样地问。

“哈哈哈……”鼠标--奸-笑着,嘴没把门的了,直道,“什么叫参与了,第一个嫌疑人,你猜是谁猜到的,是我!第二个嫌疑人是怎么抓到的,也是……我们!几个蟊贼,我们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省厅外事处处长,亲自到反扒请我们的。”

“不吹牛你会死呀?”李二冬瞥了一眼。

“当然会了,会憋死。”鼠标和他争辩上了。

两人一争就没完没了,来文赶紧打断问着:“不是吧,在刑侦支队听到了这个案子,又通过你们市局宣传部了解了一下,他们把全程的案情给了我一个通报,没说有街(路)面侦查大队参与呀,好像是特警支队主办的这个案子吧,你们负责外围?”

“什么呀,是我们几天几宿没睡觉办下来的。”鼠标面红耳赤,气着了。

“胡说,你睡得比谁都多。”李二冬揭着底。

“咱们轮流几天几夜没睡觉行了吧?不过咱们办的,总不能否认了吧?”鼠标争辩道。李二冬却是郁闷地道:“算了,咱们这破单位,就放不到台面上,立多大的功,你也排不到头里。”

“就是,妈的,下回谁来请咱们,直接给他个-屁-股掰,爷不伺候。”鼠标大咧咧道。这事来文也看出点蹊跷了,要说吹别的可能是假的,可要抓贼,哥几个的本事她可是见识过的。于是她好奇地问:“哎,跟我说说,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听说,主犯是个服刑十二年的老贼,曾经在咱们五原市是响当当的贼王。”

“哟,这个……”鼠标突然想起来了,这案情是不能乱说的。李二冬挠挠脑袋,很诚恳地对来文道:“来记者,不是我不告诉你,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信;你就算相信,你也没治,反正铁板钉钉,罪名坐实了,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哇,不能吧,这么点事,难道还有黑幕?”来文不相信了,以常理推断,圆满解决,又是市局主动邀请报道的,肯定都是正能量很足的案子。

“要不余儿能气成那样?好几天没上班,他郁闷呀,无法伸张正义;他痛苦呀,凶手逍遥法外;他难受呀,本来很牛逼的,没想到掉地上摔成傻逼了……其实呀,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比如,我们几个……”鼠标说得抑扬顿挫,但没有实质性内容,听上去更像笑话,来文咯咯笑着不信,不经意间,她发现鼠标的表情僵硬,似乎看到让他恐惧的事。

她回头,顺着鼠标的视线看,只看到一个女-人,鼠标却是不迭地起身倒饮料,迷糊了,倒成酒了,嘴里不停地说着。根据来文的了解,越是这样,越说明有问题。于是她没理鼠标,回头看着,一下子她的视线也凝滞了。李二冬端着酒杯侧头,冷不丁看到真相时,“噗”的一声,惊得一口酒全吐到自己裤子上了。

是余罪,正和一位漂亮的姑娘相对而坐,在玩着他常玩的那一手,拿着硬币,在手背上旋转,不得不承认那家伙这一手玩得越来越好,把姑娘惊讶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但真正让鼠标和李二冬惊讶的,是因为坐在余罪对面的人,居然是安嘉璐!

“这就是你们说的痛苦、难受以及郁闷的余罪?”来文笑着回头问着那俩。那俩面面相觑,有口难开,来文取笑着道:“借用你们二位的话讲,谎言的最高境界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今天我不会碰上最高境界了吧?”

完了,把两人全盘否定了,路上解释了不少余罪来不了原因,可谁能知道,这货哪儿不能去,非来同一个饭店撞面呀?

“这个……纯属意外啊,哎,二冬,他俩怎么腻上了?”鼠标异样地问,很上心。来文问这女孩是谁,鼠标解释说是警校的同学。李二冬唯恐天下不乱,小声道:“腻不很正常嘛,你不常说,同学相会,能睡就睡。”

“我就说说,瞎扯淡你也当真。”鼠标道。

“可余儿向来行大于言,说不定真勾搭上了,你没发现他天天苦练硬币绝技吗?我现在才知道主要用途是什么,勾搭妞儿的时候,很有用处。”李二冬羡慕地道。

“去去,我靠,这家伙升级了,不偷东西了,改偷人了。真勾搭上,可要坏事了。”鼠标道。

“有你屁事。”李二冬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细妹子大老远来五原找我,多亏安安帮忙才有了落脚地,多亏解冰出面才找了个临时的工作,他们俩都是我的恩人,总不能余儿去撬人家墙脚吧?”鼠标-脸-红耳赤,随即又痛不欲生地道,“他就是勾搭我老婆,也不能勾搭我恩人的相好啊。”

来文和李二冬喷笑了,俩人伏着头,笑得浑身直颤。就在鼠标心急火燎拿出电话准备拨时,李二冬一把抢走了,警告着道:“你想好了,这要没事,就是你自己找事,惹两边人;万一有事,还是你不懂事,照样惹两头的人,想好再问。”

手机递回来了,不过标哥愣了,反倒不敢拨电话问了,就是嘛,这年头,出卖兄弟才是最可恶的……

硬币像一个有了生命的小精灵,在余罪的手指上飞舞,或快或慢,或翻滚或旋转,一会儿在指尖上闪耀,一会儿手心里欢跳,一会儿又不知去向了,每每安嘉璐惊讶一声,还没想明白去了什么地方,它却不知道从哪里又出现在余罪的手里。

“哇,真好看……”

“哦,真好玩……”

“咦,去哪儿了……”

安嘉璐不时地拍手,轻声赞着,服务员上菜来了,余罪的手一挽,挪开了杯子,那硬币已经不知去向。发现安嘉璐在好奇地盯着自己,余罪笑道:“想学吗?”

“嗯,想。”安嘉璐道。

“这可是蟊贼的绝技,你确定想学?”余罪故意道。

“呵呵,那你是蟊贼咯?”安嘉璐道。余罪眉色一挑,同样笑了笑,邀着道:“尝尝,这儿的川味水煮鱼不错。上次骆家龙就在这儿请客的。”

“你们还有来往呀?”安嘉璐夹了块鱼,随意地问着,余罪点头道:“有时候一块玩,上次有个案子碰上了。哎,对了,你那拨死党都分哪儿了?”

“我们可天各一方了,易敏回了晋中,难得来一趟,燕子还在家坐着郁闷着呢,巧铃到驾考中心应聘了,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好没意思啊,上学巴着毕业,毕了业才发现,没有比学校再好玩的日子了。”安嘉璐感慨道。这恐怕是参加工作后最深的感慨了。

“没认识新朋友呀?”余罪问,瞥眼偷瞟着安安,她正夹着一块白嫩的鱼肉,如贝编的牙齿正小心翼翼地咬出一根刺来,然后轻柔地放进嘴里嚼着,接着又像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喃喃道:“没有,真没意思,我们那儿一群女警,都是办出入境手续的,除了忙就是上网,偶尔空闲下来,就是说闲话,说得真没意思,不是谁买新车了,就是谁的男朋友干什么干什么的,一天就觉得烦了。”

“哇,一群女警?怎么可能烦呢?让咱们班男生到那地方工作,不挣钱都愿意。”余罪开了个玩笑,把安嘉璐逗笑了,真要把那帮饥-渴的男警放那儿,可不是要进天堂了。安嘉璐瞪了余罪一眼,直斥着:“你怎么还那样?一天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对了,我在报上几次看到过你们反扒队的报道,就是你在那个街(路)面犯罪侦查大队,报道得挺玄乎的。”

“哦,那地方一向玄乎,不过我们是新人,沾不上边。”余罪笑着,刻意地避开工作了,这个心痒的时刻,真不想说那让他心烦的工作。

“也是……抓贼应该挺好玩的吧?”安嘉璐好奇地道。

“好玩?一天在太阳下晒十个小时以上,会好玩吗?”余罪直接道。果不其然,安嘉璐马上觉得不好玩了,那样对皮肤可是很不好的。接着安嘉璐又把那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到刑警队的经历给余罪讲了讲,现在说起来还心有余悸,直说许老头太过阴险,余罪深以为然,不过他也看出来,许平秋应该是故意把这一拨人拒之门外。

所谓工作,对于穷人来说是救命粮,非有不可;而对于富人就是减肥药了,可有可无。余罪不想谈工作,实在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反倒是他现在发现,为了挣那口粮,丢掉的东西太多了,曾经在警校天天都有的生活作料,他发现好久没有尝到了。

不过今天终于重新找到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了,他忍不住叹着。

哎,难道真是自己沧桑了?怎么感觉对面的安安还像那个在学校里的小公主,没人捧着她,就会失落。

是很失落,他看到了安嘉璐白腻如雪,光泽艳耀的脸上,郁着那么一点点落寂,像是很无聊的那种感觉,他抱之以理解的态度,毕业出来上班不久会发现还不如不毕业,都这种德性,那叫一个没意思!

安嘉璐放下了酒杯,瞥了眼微笑着、透着成熟味道的余罪,他比原来有型多了,也幽默多了,以前没发现他居然很有趣。从见到他开始,又是玩硬币,又是讲那些贼的趣闻,让她心情好多了,她暗暗地想着,又忍不住看了正给她夹菜的余罪一眼,她笑了,这种殷勤对她来说常有,不过,今天觉得格外好一点而已。

我怎么勾搭她呢?余罪微笑着,如是想着。

他一点都不帅,居然在学校时候就敢调戏我。安嘉璐看到余罪时,如是想。

余罪的笑意更浓了,他又在想:勾搭这么漂亮的妞,太有挑战了。

安嘉璐轻咬着一根青菜,在审视余罪那不怀好意的眼神时,没来由地心跳好快,她在想:这小子坏坏的更可爱,比死解冰强多了。

她会不会回绝我呢?余罪在想,一杯啤酒倒进喉咙,没感觉就去向不明了。

他是不是又想当众表白,敢那样的话我才服他呢……安嘉璐正了正身-子,笑吟吟地看着他,她很享受此时在心理上和思维上的那种活跃。

相视笑着,安嘉璐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带着傲气的表情,这是对他人有震慑和压迫的一种气势,一种与生俱来的优势。不过在余罪这里大多数的时候是失效的,安嘉璐发现了他眼睛中有欣赏、有倾慕、有根本不加掩饰的喜欢和坏笑,却没有惯常的那种躲躲闪闪。这种感觉让她很异样,因为在一个她根本无法左右的人面前,她自己似乎成了灰姑娘的角色。

就是嘛,沈嘉文那样的女毒枭,哥们都敢调戏,何况这样的小姑娘。

余罪一念至此,不再踌躇了,笑吟吟地结束了两人在眼神中的互相猜测,心理活动不是他的专长,实施行动才是他的长项。只见他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轻咳一声,在引起安嘉璐的注意时,他很严肃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好像心里有事。”

“有吗?”安嘉璐不置可否地道,被吓了一跳,似乎觉得那双眼睛能洞穿她的心思一般,稍显慌乱地躲闪。

哟,安安这样不会真对我有点意思吧?机会稍纵即逝,余罪岂肯放过,马上顺杆往上爬了……

暧昧最好

“有,是犹豫、挣扎、让你一时无法确定,是感情上的事。”余罪严肃地道。

调戏妞的话题不一定要睿智,但必须达到一种目的,或者让妞儿感动一下,或者让妞儿开怀一笑,从这个目的讲,其实话题哪怕弱智也没关系。

这不,胡诌的一句,还真让安嘉璐黯然了一下下,她在考虑是不是把她和解冰的故事告诉面前这位。她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很不想让对方误以为她和解冰是男女朋友,她甚至想澄清,她是自由的。

“看看,一说就着。”余罪道。

“说着什么了。”

“你的心事呀?”

“你确定?我怎么没有发现我有心事。”

“我当然确定。”

“什么心事呀?”

安嘉璐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她觉得那样的话会很煞风景,笑着转移着话题,逗着余罪,她当然不相信余罪能凭空猜到她的心事。可余罪偏偏猜到了似的,神棍似的表情、严肃有加的语言,指点着道:“你的眼睛中有淡淡的忧伤,你的眉毛上有浅浅的失望,你的表情里,有不准备为外人道的遗憾……”

安嘉璐异样了,她心跳了跳,生怕余罪真的发现了她的心事一般,而余罪却趁着说话的工夫,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安嘉璐。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凝视着,这张鹅蛋形的面庞,可是多少回梦里见到过的啊。他忍不住在心里喟叹着。

“所以,我能看出来,你的心事。”余罪口是心非,在编造着一个牵强的线索。

“你还没说什么心事呢?”安嘉璐异样了,不明白了。那眼神好复杂。

“心事就是……”余罪决然了,直接道,“你发现了一个和你心目中白马王子不相上下的一个目标,所以,你很挣扎,你很犹豫……”

“白马王子?算了吧啊,在哪儿呢?我瞧瞧?”安嘉璐不屑地道,她斜斜地觑着余罪,就等着余罪把手指指向自己。

“瞧瞧?好的。”余罪掏着手机,吓了安嘉璐一跳,却不料他拿着手机,一伸手,对着自己咔嚓一张,递过去,“就这个样子?还勉强吧。”

余罪埋下头,笑上了,安嘉璐拿到手机时才明白了,手机屏幕上,是余罪故作深沉的脸,还有没褪去的坏笑。一刹那间,她噗的一声笑了,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笑了半晌才把手机给递回去,好痛苦的表情道:“确实也只能达到勉强的水平。”

“还可以吧。”余罪拿着手机看了看,大言不惭地道,“除了黑了点,其他已经大大超过勉强的水平了。”

“你脸皮真厚,都好意思说自己是白马王子。”安嘉璐取笑道,越来越不留情面,不过那意味着距离也就越来越拉近。她这样一说,余罪笑意更甚了,直道:“莎士比亚说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哈姆雷特,换句话说,每个人都会是另外一个人眼中的王子。”

安嘉璐又笑喷了,她注意着形象,生怕被周围看到,可实在忍不住了。两人相视都是笑意盈然,安嘉璐纤指一指,挖苦着道:“王子,你是不是忘了该送朵玫瑰?”

“这个……”余罪愣了,没想到安嘉璐脸皮厚起来的速度超乎想象。

“在公主的心里,王子可是无所不能的,骑着白马就算了,咱也养不起,那玫瑰呢?上回还答应给我的玫瑰呢?”安嘉璐纯属为难,笑着问,她好喜欢看余罪的糗相。

可不料余罪一正脸色,一搓手,边搓边问着:“那爱神叫什么来着?比丘特……”

“哈哈……丘比特,你个草包。”安嘉璐笑道。

“对,丘比特……丘比特也挡不住我要为公主变出一朵玫瑰来的愿望了……”余罪神叨叨道,双手在加快,安嘉璐看愣了,以为他藏着了。只见余罪双手眼花缭乱地做了个假动作,亮出来时,双手已经各执一朵鲜艳的玫瑰,几乎亮瞎了睁大眼看着的安嘉璐。她根本没看见,花从哪儿来的。

一刹那,那种小女孩的激动,让她差点惊叫出来,从笑吟吟的余罪手里接过玫瑰,她看着四周艳羡的眼光,有一种好激动、好兴奋的感觉。

“你藏在身上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发现?”安嘉璐好奇地问,没想到他有这一手。

余罪眼睛睁大了,严肃地摸着心口道:“这儿,离心最近的地方。”

安嘉璐咬着下嘴唇,憋着笑,她知道余罪脸皮很厚,不好拒绝,不过她还是挑到了毛病,很不中意地道:“哼,绢花,是假的,不是真的。”

“真的没法藏呀,压坏了你又说我捡的。”余罪诚恳地道。

“那上次在学校,是不是捡的?老实交代。”安嘉璐审问的口吻,伴着凌厉的眼神。

“天地良心,绝对不是捡的。就咱们学校不远那花店,压坏花瓣的,便宜给了我两朵。”余罪严肃地更正道。

安嘉璐又忍不住了,一手拿着花,一手掩着脸,哧哧地笑着,透过指缝瞥到余罪的样子,更是笑得好半晌停不下来……

实际地讲,暧昧的双方都有智商上的优越感,都把对方看作傻瓜,可事实上,自身的智商却都在下降,逼近傻瓜。

悄悄吃完饭,悄悄买单走人,来文、鼠标、李二冬三人躲到了车上,在盯梢着临窗而坐的那一对。他们看到了,一个像傻瓜一样说话,一个像白痴一样笑,两人玩得不亦乐乎,甚至于他们看到余罪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两朵玫瑰,安嘉璐一直执在手里。一顿饭一直像一对情侣那样窃窃私语,好不亲密。

哎哟喂,把二冬兄弟羡慕得,指着道:“这家伙上辈子是-yin-贼出身啊,玩得真溜,看把安美\_女哄得。”

“要坏事了兄弟,不能去撬人家解冰墙脚吧?这太不道德了。”鼠标有点紧张,毕竟解冰和安嘉璐都是他的恩人。

“瞧你说的,他好像什么时候道德过了似的。”李二冬道。

鼠标苦脸了,来文笑了,这哥几个的趣事让她看到了反扒队员的另一面,其实和普通二十多岁的小伙没啥区别。看着余罪和安嘉璐吃饭,两人不断地发牢骚,除了羡慕嫉妒恨,还是羡慕嫉妒恨……

等啊,等啊,足足等这两位等了一个多小时,快到上班的时间才不得不起身离开。

随后鼠标又发现余罪很不道德的事了,他说道:“看,这王八蛋跟咱们一块吃饭,从来不主动掏钱,现在倒抢着买单了。”

“这很正常呀,每次你吃得最多,我们掏钱谁心里乐意了。”李二冬道。两人又在车上互掐上了。

来文笑着,发动了车,他看到两人并肩走了好远,余罪在路边给姑娘拦了辆出租车,亲自开了门,依依不舍地告别。等出租车走了她才摁着喇叭,引起了余罪的注意。

车停到路边时,余罪迟疑了一下,跳上了车,哎哟,面对着两位伙计质问的眼光,他吐了吐舌-头,尴尬地笑道:“哇,好巧啊。”

“自己一个人出来偷吃,真不要脸。”李二冬斥道。

“偷吃就罢了,还偷人呢。你可好意思,咱们可都是同学。”鼠标道。

露馅了,不过余罪脸皮可不是盖的,马上站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义正词严地喝斥着:“闭嘴,不管偷吃还是偷人,都没有偷窥不要脸。”

三人一互视,都不服气了。余罪马上拉着脸道:“你们无权评论我的私生活以及感情问题,谁胡说,小心我跟他急啊。”

哟,一句话把两人压住了。来文作为局外人,发现余罪在铁三角里,很有领袖的风范。可不料领袖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那俩说上怪话了,鼠标点点头:“好,我们不说你的滥情。”

“我们尊重你的--奸-情。”二冬道。

“我理解你的饥-渴。”鼠标道。

“可你也不能饥不择食,朝同学下手吧?”李二冬终于抢回道德的制高点了。

来文笑了,余罪也笑了,想戳破他的脸色,让他-脸-红一下下,没那么容易,而且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笑着道:“同学怎么了?同学最好,有感情基础……我跟你们说说这个感情问题啊,我觉得咱们都活得太缺乏感情了,习惯了就有一种麻木,可是我和安安在一起的时候感觉不一样,她一笑,我就跟着高兴;她一皱眉,我就跟着心跳……这种极度期待,忽上忽下,患得患失,又甜蜜又青涩,哇,好像初恋的感觉啊。”

鼠标和李二冬连呕带吐,就差扑倒在地了。来文已经见惯了余罪的荤素不忌,这么清纯的表现一出来,她笑得一哆嗦,油门不稳,车熄火了,整个人都趴在方向盘上笑。

瞧这话雷得,不但把哥几个雷趴下了,连车都雷趴窝了……

举手之劳

时间像漂亮妞身上的盛装,在飞快地更迭着,当商业街秋装跳楼、吐血以及亏本大甩卖的牌子挂出来,当琳琅满目的冬装开始装点着五颜六色的橱窗,当街(路)面侦查大队的工作和人员开始极度紧张……这就昭示着,冬季真正地来临了。

对于商家,这是一年中的黄金季节,顾客的数量在成倍增长。不过对于治安防范,这却是一个难挨的季节,因为跟踪、盯梢、抓捕,都要在天气转冷的室外进行,而且随着年节的临近,总不缺成群的流窜蟊贼闻风而来,捞把就走;更不缺那些一年到头没挣到钱的务工人员,都会在这个季节客串一把坑蒙拐骗的蟊贼,捞点小钱,回家过年。治安防控的难度,每年在这个时候都会逼近极限。

不过今年的变化还是挺明显的,反扒队因为数桩案件的侦破在全市出了不少风头,十月份全市治安案件案发率最低,而破案率却最高,同时又是各治安单位中唯一获省厅表彰殊荣的,外界传说是机场失窃案的缘故,这样的案子都能参与,不得不让同行对原来不起眼的反扒队另眼相看了。当然,也少不了几期猎扒报道的影响,这个影响的直接后果是很多派出所、治安队都开出高薪,聘请大学毕业的笔杆子入职,可劲地向上级汇报本单位的业务成绩。

眼看着就进入十二月份了,余罪却是愈显得清闲了,当被辱后矢志要抓回女贼的那股怨气消散时,原来偷--奸-耍滑、消极怠工的本性便渐渐地显露出来了。一旦显露,他可连鼠标和李二冬也有所不如,那俩好歹还天天出勤,搁他身上,正经出勤还没有约安嘉璐的次数多,两人的关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已到了再跨出一步很难的境地了。

鼠标很上心这事,据他打听,是因为有数位都是解家世交的女儿疯狂地追求解帅哥,被安嘉璐知道后,两人关系产生了裂隙,这恐怕才是安嘉璐真正的心事。可正因为如此,也给余罪添上了一份心事。

这一日他又像往常一样,签到完就钻进了队部,队里给他单留出来了一个办公室,因为连着两个月来到本队观摩学习的同行不少,讲解以及带人参观的任务刘星星队长全堆到了余罪头上,余罪也乐得清闲,除了忽悠那些同行一番,就是自己坐在办公室靠着暖器发呆。

具体的表现是,无聊地玩着硬币,还是那些花哨的手法,却越来越笨拙了,鼠标和李二冬评价这是恋爱痴呆症。两人不止一次劝开始颓废的余罪,人家安安就是寂寞加空虚,偶尔拿你来开心一下,千万别当真啊,你想勾搭安安,未免太科幻了点不是?

余罪总是一笑置之,那种感觉不身处其间是无法领会的,就像……就像此时他手中的硬币,如果和以前那样花哨,用眼花缭乱的速度来玩,其实很容易;可像黄三那样让它慢下来,却很难,那是因为速度可以弥补你在平衡、技巧和手法上的缺陷,去掉速度的因素,大巧若拙才是技巧的精髓。

硬币又掉了,余罪愣了下,他觉得手背放得已经很平了,不过还是支不住竖立的硬币,连手背都支不住,更别说像黄三那样,能让硬币停留在指尖上一刹。他慢慢地弯腰,捡起了硬币,心里却又在想着上周和安嘉璐在游乐场滑冰的场景。他滑得可不好,更多的时候是在看。安嘉璐却像一只蝴蝶飞舞在冰上,甚至她还会花样滑冰,来几个高难度的动作,让余罪看得目眩神迷,自愧不如,回头就去滑冰场苦练,一直摔到腿疼胳膊肿。

此时他揉了揉还在疼的胳膊肘,那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每每痛起,总觉得安嘉璐就在视线之内,一颦一笑,像在给他传达着什么,于是,就不痛了。

“哎,痴情总比无情苦呢?难道这就是恋爱的味道?”余罪喟叹着,这些会被同伴耻笑的话他是不敢讲出来的,只敢在无人的时候对着自己讲。其实对于女-人他一直是个粗线条的人,对于感情的认识还很朦胧,只是这一次,他似乎有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是那种长期占有的欲望。

这个,好像就是爱情!

“这个概念对不对呀?”余罪扪心自问着,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又玩起了硬币,当硬币又一次掉到地上时,门外响起了哧哧的笑声。弯腰捡起硬币的余罪拉下了脸,自动隐藏起偷着乐的表情,翻着白眼。

不用说,鼠标和李二冬又来烦自己了。屋里一下子涌来了四五个人,洋姜、大毛、老鼠都在列,看着余罪。余罪先堵着众人嘴道:“队长交代了,我得在家坐镇指挥,万一有兄弟单位来学习,没有招待怎么行?别拉我出外勤,没兴趣。”

“懒死你。”鼠标斥了句,做到连鼠标也看不过眼的份上,着实不易。洋姜却道:“余儿,不出勤,有个疑难杂症,给帮帮忙。”

一说疑难杂症,那是遇到刺头了,余罪不屑地道:“老办法呗,让这俩给你解决。”余罪一指鼠标和李二冬,痒痒粉、辣椒精两大杀器,现在反扒队都知道了,李二冬苦着脸道:“不行呀,刘队坚决不让用,放出话来了,谁用开除谁……”

“否则能用还找你?不管用,上次收拾了一顿,差点整出事来。”洋姜也小声道。

“就是那个销赃的?叫什么来着?”余罪一听,气上来了。

“贾浩成……前天偷车的那俩货也说是卖给他了,嗨,传讯来了,还是那德性,凤姐正审着呢。”大毛道。

余罪一翻利眼,火大了,这个贾浩成家里在坞城路街头开了个电单车行,数起电动车被盗的销赃都指向他,可苦于没有证据,每次传讯来,这货都三推五搪,死不认账,加之又有点背景,不是派出所出面就是区里有人打招呼,因此长期逍遥法外。

“嗨,他妈的,了不得了他。我看看去。”余罪起身了,带着众人下了一层问讯室。林小凤正讯问着。这个嫌疑人很帅,留着长发,不时贱贱地一甩,回答着林小凤道:“林姐,真不是我,我真不知道,不能贼说卖给我了,就是卖给我了吧?证据呢?捉--奸-拿双,捉贼拿赃,不能他们一说你们就传我,多耽误生意呀。”

“贾浩成,可不是一个偷车的说卖给你了,好几个了,这叫销赃懂不懂?”林小凤气呼呼地拍着桌子道。

“那赃呢?没赃怎么叫销?”贾浩成一摊手。

“你别拽啊,等我们拿到证据你可就后悔了。”林小凤恫吓着。

“那你拿到再说啊,不能无端怀疑和猜测吧?别说你们抓我,凭这个我就能告你们……上次那个卷头发的,还打我了,这事没完啊,我叔说了,要请律师告你们。”贾浩成义正词严地道。尽管那一次,也没拿到证据。

窗外,余罪回头看了看洋姜,就他头发卷,小声问:“你打人家了?”

鼠标一拦插嘴了,凛然道:“队长交代了,不能说。”

众队员笑了,到关键节点上,队员和嫌疑人是一样的,得矢口否认,余罪笑了笑道:“打得太轻了,看看,惹祸了吧。”

“不敢狠打呀,还不都吓唬吓唬,真打坏了,我们协警也扛不住呀。这不,队长让林姐处理。”洋姜小声道。众人又哧哧地笑了,不过看到贾浩成那叫嚣的样子,连余罪也有拔拳揍他一顿的冲动。

里面白热化了,林小凤问,上月十九日,下午四时,你在什么地方。贾浩成回答,记不得了。林小凤又问,本月三号,晚上七点,你在什么地方,前天的事,你别说记不得了啊。贾浩成一翻白眼,记得呀,我不想告诉你,还别吓唬,我有不回答你的权利。林小凤拍案而起,你想找刺激是不是?贾浩成不屑了,一缩手叉在胸前道,想啊,我就等着你们来点刺激的,来吧,反正我也没买医保,磕个伤碰个残什么的,你们养着就成了。

最怕这号小错不断,大错不犯的本地贼,轻不得,重不得,可放任自流又要不得,林小凤被气得噔噔噔出来了。关上门,看到这一拨反扒队兄弟时,气愤地道:“我真恨不得揍他一顿!哎,你们干什么?不许动他啊,队长交代了。”

“那怎么办?”大毛问。

“能怎么办?没有抓到赃物,只能放人了。”林小凤道。

这就是警务,总有例外的时候,洋姜却是急了,拽着余罪道:“余儿,想想办法,根不除了,以后偷车的会越来越多。这王八蛋能天天给咱们找事。”

“成,我来。”余罪道。

“你少来,就你那两下,不能用啊,上次你们喷那什么,喷人家裤裆里,都捅检察院了知道不?鼠标你检查写完才几天,又不长记性了?”林小凤斥道,鼠标翻白眼了,惹得众人一阵好笑。余罪却是劝着:“谁说我只有两下子,我刚想了一个心理攻势,试试。”

余罪看到嫌疑人西装革履,发型锃亮,很有型的人模狗样打扮,突然间灵机一动,有办法了。

林小凤却是不太敢相信这手脚从来不干净的同伴,警示着道:“绝对不能动手啊,这不像人赃俱获的扒手,你们能用用手段。”

“绝对不动手,一根指头都不动……赌不赌,给我十分钟时间。”余罪放话道,贱贱地笑着。他只要一贱笑,总能-撩-起别人不服气的心思,林小凤痛快道:“行啊,你十分钟审下来,我请你们全部吃一顿。”

“赌了……鼠标、二冬、洋姜,走,做个审讯方案去。”余罪一挥手,几个货色就跟着起哄,这屁点的案子还要什么方案,主要是提醒余罪一句:要输了你得请凤姐和我们啊,就今天中午,不能耍赖啊。

几个货聚到了门口,余罪拽着几人耳语着,低语加贱笑,那样子绝对像商量偷鸡的一群黄鼠狼,林小凤狐疑地看着,只见那几个得令的,却朝外跑去了。林小凤踱步上来,问着余罪:“怎么整的?怎么都走了?”

“准备东西去了,别生气,绝对不是痒痒粉以及辣椒精那下三滥玩意儿,那都是鼠标和李二冬的专用,我是从来不用的。”余罪笑着道。林小凤不信地回了句:“拉倒吧,他俩那本事,都是你教的。”

“冤枉,那俩多聪明,自学成才的。”余罪道。

“喂喂,你别走……余罪,我还有句话问你。”林小凤脸色一整,像是有事了,余罪一停,就听她说道:“你……是不是处了个对象?”

“对象?”这个词太老套了,余罪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不确定地道,“好像是……”

“姐也听说了,叫什么安嘉璐……我帮你查了一下她的出身,你知道她什么出身吗?”林小凤严肃地道。

呀!这可把余罪弄蒙了,同学这么几年,还真没注意这个细节。

“就知道你傻不啦叽,啥也不懂……她父亲叫安重明,是晋普山监狱长,那是什么单位你知道不?”林小凤问。

“不知道。”余罪头回听说。

“虽然那地方比较偏,可是个正处级单位。”林小凤道,看余罪听傻了,又补充着,“她母亲在省法院,是个法官。”

又听傻了,余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关系不大,可似乎关系又很大,林小凤说了:“这种家庭出来的子女,能看上你算是邪了,就能看上,人家里能同意才算是怪了,小伙子,省省吧,老老实实待着,瞅空姐给你介绍个,你就甭在本行里找,这行里的女-人,都顾不着家,不合适。”

说了一大堆不合适,余罪脸色越来越难看,林小凤以为奏效了,拍拍小伙儿的肩膀,给了个“踏实做人,别光做梦”的忠告,留下余罪一个人在大门口发呆了。

“妈的,鼠标这个多事精。”余罪心里咧咧骂着,心想肯定又是这货私下里嚼舌-头。不过余罪想了想,自己这个--奸-商家庭,如果达不到暴发户的水平,能让人家这种家庭瞧得起,还真玄乎。

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那帮出去准备的哥们儿已经回来了,余罪暂且放下了心事,接过了大家准备的东西——两个玻璃瓶子。随后使着眼色,几人开了门,把坐着的贾浩成一左一右挟着,往小黑屋里带,这货耍上无赖了,不去,而且叫嚷着:“你们敢打我试试,打不死老子,老子整死你们……警察怎么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了,你们几个都是协警……”

“算了算了,别带了,就到这儿问两句……把他铐好。”余罪震撼登场了,一脸忧愁,两眼狠色,大马金刀一坐。嫌疑人没见过这个人,不确定了,坐到了椅子又被铐住了,紧张地嚷着:“凭什么铐我?”

“以防万一,你有袭警倾向。”余罪大咧咧道,靠上椅子了,直勾勾盯着嫌疑人。

嫌疑人和他对视着,不过明显逐渐有了做贼心虚的倾向,被余罪这狠眼恶相看得发蒙,开始躲闪了。余罪打量着这货打扮,西装里穿着高档的羊毛衫,雪白的衬衣领子,还打着领带,怎么看也比反扒队这群不修边幅的哥们强上几个档次。

越是这样,越让余罪觉得自己的办法可行,于是,他突然笑了,笑得很阴。嫌疑人心一虚,叫嚷上了:“放开我,你想干什么?我不怕你!”

“这年头谁怕谁呀?说这话有什么意思?你说说吧,你这事怎么办?”余罪随意地道,根本不像审讯。

“什么事怎么办?我有什么事啊?”嫌疑人不理会了,准备抵赖到底了。

“什么事,你清楚,我们也知道。当然,你肯定要抵赖到底,当然,如果真的抵赖到底,我们也拿你没治对不对?”余罪慢条斯理道,哟,反而把嫌疑人说蒙了,摇头吧,好像是在抵赖;点头吧,好像认可人家说的话,还是像在抵赖。

于是他不说话了,鼻子哼了哼,头侧过一边了。

“怎么了,兄弟,看我都不敢?”余罪刺激道。

“我就看着你怎么了?”嫌疑人扭过头来了。

“嗯,好,有胆量……这样,反正你也不交代,可你不交代,我们就没事干了,你说,如果不让你长点记性,我们这警服不白穿了吗?所以呢,我觉得咱们还是干点其他事,你说呢?”余罪一会儿阴,一会儿笑,阴的时候让人恐惧,笑的时候让人发毛。嫌疑人心虚地问着:“想干什么?”

“玩个游戏。”余罪起身了。那边林小凤闻声早等在窗口了,生怕这几个年轻人胡来。

余罪上前几步,直接站到嫌疑人面前,一掏口袋,亮着一个小玻璃瓶子,吓了嫌疑人一跳,哎哟直躲。瓶子里一堆蠕动的蟑螂,有死有活,还有使劲往瓶口爬的,这是洋姜的杰作,在队部后的垃圾堆里找的。

“蟑螂的存活时间是多少?”余罪问。

“三到六个月。”鼠标接口道。

“我是说,如果囫囵吞进肚子里呢?”余罪问。

“能存活六到八个小时?”李二冬严肃地道。

“然后呢?”余罪问。

“会因为缺氧死了,不过硬壳被胃酸全部消化很难,会随着粪便排出体外。”大毛道,忍着笑。这对话是几个人商量好的。

“哦,看来你们记得挺清楚。”余罪恍然大悟道。

嫌疑人听着这如同严肃学术的交流,没怎么明白。余罪问完矮下-身了,笑着道:“贾浩成,我们不整你,是不可能的……既然整你,让别人看出来,也是不可能的。接下来,我会把这一瓶子蟑螂扔你嘴里,然后让它顺着你喉咙进肚子,听到没,能存活八个小时,要不怎么叫打不死的小强呢?”

“啊?”嫌疑人吓得直起鸡皮疙瘩,不禁开始挣扎,不过早被铐上了。他目眦俱裂地嚷着:“你们敢!我要告你们去!”

“我们有权滞留你四十八小时。你怎么告?”余罪道。

“老子出去就告你们,有本事整死我。”嫌疑人挣扎着,被几个反扒队员摁着。有人告诉他了:“听见没蠢货,四十八小时,一定会排出体外的,想告也没证据了。”

“好,就这么办。”余罪一扬瓶子,捏胳膊的,-搂-脖子的,还有捏住他鼻子的。嫌疑人张开嘴了,坏坏笑着的余罪拣了一只脚还在乱动的蟑螂,小心翼翼地要往嫌疑人嘴里放。那人憋不住了,两眼惊恐地看着,就在余罪拿着蟑螂在他嘴唇上蹭的时候,他喊着:“别放,别放,我说我说……”

“你看你这人,好歹撑一会儿,一只都没吃就说了,让我们多没成就感……”余罪生气地站定了。他一站定,嫌疑人倒不说了,余罪干脆多倒了几只在手心,兴奋地说着:“这样,你迟点说,好不容易找到的,多少你也吃上几只,告诉我感觉。”

“啊?不要……我说我说……我就收了几辆电单车……”嫌疑人见鬼似的大吼着。

“几辆?”

“一辆。”

“再说几辆?”

“两辆,不不,三辆。”

“少了点吧?还没手里的小强多?”

“五辆五辆,就这么多?”

“车呢?”

“拆成零件,重新装配了一下,卖了。”

突破嫌疑人心理防线的一刹那,案情急转直下。余罪把蟑螂全放回瓶子里的时候,已经找到了五辆被盗电单车的下落,洋姜飞快地奔出去了,打着电话,让外面的队员去查找赃物,打完电话进门时,发现林小凤早看傻了。

此时,毫发无伤的嫌疑人已经颓废不堪了,幽怨地盯着余罪,噢,不对,似乎是幽怨地盯着那一瓶子让他恶心的蟑螂,那对他来说似乎是比警察还恐怖的玩意。

余罪招着手让林小凤进来,继续审。林小凤坐在余罪的一侧,余罪把瓶子狠狠往桌上一顿,吓了嫌疑人一跳。林小凤开始问着:“贾浩成,说说,上月十九日,下午四时,你在什么地方?”

这是对口供,如果和盗窃车辆的口供对实,又能找到赃物,那罪就坐实了。嫌疑人有点紧张,刚刚被吓溃的心理防线开始恢复了,此时他不得不考虑后果了,迟疑着该不该交代、该交代多少,让他最紧张的不是警察,而是瓶子里关的那些玩意。

这个时候,余罪做了个让他想象不到的动作,慢慢拿起瓶子,把瓶子里黑乎乎的蟑螂倒进了手心,瞪着嫌疑人道:“这不算刑讯吧?其实这玩意儿是高蛋白的东西。”说着,拿着几只蟑螂往自己嘴里一扔,瞪着嫌疑人,恶狠狠在嘴里咔嚓咬着。嫌疑人一下子又崩溃了,不敢看余罪,直交代着:“我说我说……大姐,你让这个人走吧,我受不了了,我说我说,那天我在坞巷口子上,陶二旦偷了辆车,卖给我了……我给了他三百块钱。”

说着,再看余罪一眼的时候,他又开始吃蟑螂,嫌疑人“呃”一声,开始干呕起来了。连林小凤也受不了了,侧过脸不敢看余罪。直斥让余罪出去,余罪慢吞吞地走了,那几位也出去了,一出门,都捂着肚子在狠笑,不敢出声那种笑。看到余罪时,笑得更凶了。

一会儿,林小凤审到一半出来了,正奇怪着呢,余罪一翻手,亮着两个瓶子,一个放的是真正的蟑螂,还在蠕动着,另一个放的却是外形极其相似的巧克力豆。余罪反扒的快手,可不是一般人瞧得出破绽来的。

原来如此,一下子把林小凤也给逗笑了,到现在还蒙着,怎么着不怕警察的,居然怕几只蟑螂。余罪指点着道:“你看他的穿着,很干净,西服熨得服服帖帖,连衬衣内领都是干干净净,这么讲究的人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蟑螂,更何况是让他吞下去……有些人就是,恐惧的事不一定害怕,可恶心的事他受不了,比如我生吃‘蟑螂’……嗨,林姐,中午请客别忘了啊。”

“哎呀,你把我恶心得都没胃口了。”林小凤笑着,释然了,而且很兴奋,这个销赃的,已经交代出八辆来了。每隔一会儿,余罪就是开开门,亮亮手里的瓶子,嫌疑人就又多交代了几桩。等说情的找到派出所,电话打到反扒队时,连赃物也找回了三辆,而嫌疑人此时交代的,又多了几辆……

“这人啊,都有弱点,有的反映在生理上,有的反映在心理上,真正的审讯大师根本不用动怒,而且不会多说,顶多就是一两句话,一锤定音,拿下,根本不需要你们这样拍桌子骂娘,操家伙揍人,学着点啊。”余罪和众队员坐在院子里等着中午请客,他不时地吹嘘着。

问题来了,洋姜不解地问:“那余儿,你的弱点在哪儿?”

“我这么坚强的人,哪来的弱点?”余罪不屑了。

“对,他已经贱到没有弱点了。”鼠标道,李二冬也补充着:“坚强坚强,就是越贱越强。”

余罪起身就要揍这货,众人哄笑着,不料有人在门外喊着:“余罪……”

哎哟,余罪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回头时,却见得一身警装的林宇婧在笑吟吟地喊他,他欣喜之下,扔下众哥们儿,奔着就跑,大毛喊着:“嗨,就快到饭点了。”

“不吃啦……”余罪头也不回地道,兴冲冲到了林宇婧面前,出案月余方归的林宇婧也笑吟吟地看着他,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两人上车走了。

鼠标看得眼儿瞪得溜圆,半晌道:“他的弱点就在这儿,只要有个妞给个笑脸,他立马敢把自己给卖了。”

有妞儿才有那么灿烂的笑容。看得众队员好一阵眼热,一直打光棍的二冬兄弟幽怨地道:“鼠标你错了,这不是弱点,这是优点,他这么贱的货都脚踩两只船了,咱们这么多诚实优秀的,还打光棍,对不对,哥几个早巴不得把自己卖了,没人要不是?”

众人一片羡慕嫉妒恨后,又是黯然不已,对二冬兄弟的话,深以为然……

泪眼绽笑

第一杯斟满的酒被林宇婧一饮而尽,她把杯子顿在桌上,豪爽地来了句:“倒满!”

余罪给吓了一跳,看了林宇婧一眼。三十八度的汾酒,一大杯二三两,就这么下去可也不是常人受得了的。林宇婧又饮了一半,这才舒过气来一般,睁着大眼,打量着余罪,异样地问:“你都不劝我少喝点,巴不得我喝多了是不是?”

“喝酒不就图个醉嘛,想喝我干吗劝你?”余罪道,不过他的作派可不咋地,只用小口抿着。一会儿服务员上菜来了,他忙劝着林宇婧多吃点。月余未见,两个人虽然多了几分陌生,可也有了一份新鲜感,最起码余罪就发现,林宇婧像心里有事一般,老是盯着他看。

再倒满一杯时,林宇婧笑着道:“我好像猜对了?”

“嗯,美\_女不喝醉,哪能有机会呢?”余罪坏笑着道。

林宇婧很不在乎地又喝下大半杯,挑恤似的道:“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天生对酒精感觉麻木,三五瓶不在话下。”

说着,又喝完了,余罪看看空荡荡的瓶底,傻眼了,愕然道:“那这样说,今天被灌醉的是我,有机会的是你?”

林宇婧的酒量确实豪爽,此刻依旧谈吐自若,笑着直斥余罪那副不招人待见的德性。余罪就在反扒队不远处找的这家湘菜馆,味道十足,两人嚼着鹅肠,品着熏肉,就着小酒,热热乎乎地吃开了。

“哎,余罪,刚才见你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呢?一群人嘻嘻哈哈,我走了不少单位,你们反扒队纪律最松散。”林宇婧边吃边损着余罪。余罪笑着道:“我们那叫民主,像你们禁毒才没有意思呢,什么时候看着都那么压抑。我同学豆晓波,就在滨海你见过的那个,进队都快半年了啊,到现在没过过休息日,电话上老诉苦了。”

“你说缉毒犬培养那个?那就不能随便出来,狗和人得亲近,培育员连刺激性的食物都不能随便吃。”林宇婧道。

“哇,那太残忍了,至于么。”余罪吓了一跳,相比而言,反扒队还是天堂了,最起码胡吃乱喝没人管着。林宇婧一听残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咦,余罪发现这个细微的变化了。其实不光这个变化,而是林宇婧整个人变化好像就很大,一回来就风风火火看他,一坐下就大口猛喝,似乎和以前记忆中的那个人不大一样了,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肯定有事,余罪看到了林宇婧正装警服,禁毒上,外出很少穿制服的。他想了想,想到一个最坏的推测,却又不敢问。

“怎么了?”林宇婧抬头时,发现余罪痴痴地看她,惊了下。

“噢,没什么……一个月没见,看你变漂亮了没有。”余罪扯着道。

“那……变漂亮了?”林宇婧笑着好奇地问。

“漂亮,特别是制服穿在身上,真漂亮。”余罪笑着道,很刻意地凝视着,显得威风飒爽的警服穿在端庄秀丽的林宇婧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反扒队才待了几天,你越来越像个贼了。”林宇婧挑着眉毛,一脸怒容。因为余罪此刻的眼光,就像扒手作案。余罪已经习惯了,嘿嘿--奸-笑着,指着林宇婧道:“你这个职业表情一出来,就不漂亮了哦,嘿嘿……换换,换个-羞-涩点的,那样才有女-人味道。”

“你去死吧你。”林宇婧斥了句,被逗笑了,想和余罪拉着脸可没那么容易,不过这恐怕也正是她喜欢和这位坐在一起的原因,最起码这位不会被她偶尔的神经质表现吓跑。

对了,曾经身边被吓跑的男人有几个她记不清了,不过没被吓跑的,好像面前这位算一个。

又一次搁下筷子,一饮而尽杯中酒时,余罪可看不过眼了,叫着服务员,让热了两杯花生奶。林宇婧笑了笑道:“这才一瓶你都怯了?不是不劝我少喝吗?”

“我倒不担心你的胃。”余罪正色道,反口又来,“不过我担心我兜里的钱啊。”

“抠门。”林宇婧笑斥了句,又喊着服务员。余罪抢着道:“喂,林姐,有心事酒可消不了。”

林宇婧的表情一僵,她以为自己隐藏得挺好,不过看余罪那样子,她又觉得,要在这个经历过贩毒大案的编外特勤眼中隐瞒什么事可不那么容易。她笑了笑,故意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事?”

“干咱们这行的,谁能没有?有些事得心里调整一下,前段时间机场那个失窃案,哎呀,你真不知道我们受的什么罪,连轴转,七十多个小时睡了不到七个小时,等案子一完,才发现脑袋跟钻进一群蜜蜂一样,嗡嗡直响,歇了好几天都没歇过来……”余罪诉着苦道,看林宇婧一副倾听的样子,他又摆乎着,“要是个顺利案子还好说,哎呀你不知道,那案子呀,想起来我心里都是一个大疙瘩……”

“我听说过,怎么?你们也参与了?”林宇婧道。

“什么叫参与,就是我们几个找到目标的。”余罪道,把案情的蹊跷大致和林宇婧讲了,讲到关键节点之处,绕个弯子,讲到关键寻找方法,又绕个弯子,听得林宇婧几乎直拍脑袋,大呼自己智商有问题了。不过听到最后,那个警局默认的处理方式时,她沉默了,好半天没吭声。

“其实有些事呀我也整明白了,该糊涂就糊涂,有些时候想想这些嫌疑人是瞎活,不拿自己当人……可反过想想,咱们还不是一样,只要一干起活,整个也不拿自己当人,反正就像着魔一样,总想抓到真凶,我想以后几十年就这么瞎活,我都后怕不敢往下想……”余罪觉得对未来的迷茫,有点渐渐成了恐惧。

本来想劝林宇婧,可不料余罪说完才发现,似乎方向错了,不劝还好,劝得她更黯然了。余罪此时才省得,一定是发生了很不简单的事,否则不会让久经沙场的林警司显得如此落寞,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着:“林姐,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你们禁毒上……”

“其实我是刚从医院回来……”林宇婧轻轻一语,听得余罪咯噔一下,整个人僵住了,没敢往最坏处想,可偏偏发生的就是最坏的事情。

“突击组里的两位同志,是我在特警支队时候的战友,我们一起进了禁毒局,这一个月,我们一直都在追一宗贩毒案,直追到和咱们省交界的一带,抓了六个毒贩……可计划再精密也免不了纰漏,在抓头目的时候,没想到保镖身上绑着炸弹……他们知道横竖是一死,就那么拉响炸弹了,就那么炸了,就那么炸了……”林宇婧喃喃着,再坚强的人此刻也忍不住热泪盈眶。林宇婧抹了把泪接着道,“炸得血肉模糊,我们两个突击队员,都是重伤,等出来就是终生残疾了……”

余罪没有劝什么,这种事对他没什么冲击的感觉了,那些敢拎着脑袋贩毒的嫌疑人,抱着的就是要么成功,要么成鬼的信条,和这些悍不畏死的人打交道的缉毒警,很多时候都是在命悬一线中一决生死。

一步是生,一步是死,警察和罪犯,都能体味到这种惨烈的美,即便余罪经历过,仍然让他觉得有一种战栗的感觉。一瞬间他想起了韩富虎,那个对自己脑袋开枪的嫌疑人,那股子悍勇足够让人不寒而栗了。

林宇婧泪流了好久,直到服务员送上热好的花生奶时,她才掩饰什么似的,擦干眼泪,为自己的失态抱歉。余罪笑不出来了,拿着杯子邀着:“来,我们碰一杯,其实你不应该哭,应该为他们高兴。”

“高兴?”林宇婧怒容又现。

“对,高兴,他们可以离开这个操蛋的警种了,可以颐养天年了,可以过上梦寐以求的平安日子了。”余罪道,叹着气说的,那是一种由衷的祝福。林宇婧稍有动容,舒了一口气,和余罪重重碰了下杯:“对,你说得对,应该高兴,为他们高兴。”

余罪笑了,林宇婧也带着泪眼笑了,她又一次看着余罪,泪眼带笑道:“其实在我们廖局眼里,你和马鹏都是种子队员。现在想想你是对的,死活不去禁毒局。抓捕回来的路上,我和马鹏、李方远、高远他们几个人还谈起你了,都说你是鬼机灵,滨海那个案子可要比我们这次经手的大多了,偏偏那个大案就像玩一样,直到现在大家都还挺想你的。”

“还是算了,我可不想他们。”余罪道,一看林宇婧,又补充道,“不包括你啊。”

“那你的意思是,就想我一个人喽?”林宇婧突然问道,眼睛睁大了一圈,似乎对于答案非常期待。

余罪看着林宇婧那红肿的眼睛,那落寂的样子,肯定又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忙碌才忙里偷闲,来约自己一起吃饭。余罪此时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沦陷,情不自禁道:“当然想了,只想你一个人。”

余罪说着,眼神中含情脉脉。林宇婧面对着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一双明亮得足以让一个人光彩四射的眼睛,她脸上突然烧烧的,没来由地-羞-涩,有点不好意思了,更有点后悔自己开口提这个暧昧的问题。

“我想……”林宇婧半晌才抬起头来,和余罪四目相接时,却又慌乱道,“我……我其实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就是闷得慌。”

“玩去,把这警服扔了,关了手机,找个好玩的地方,疯玩一天,然后再回去上班,换换心情。”余罪道,教唆着好同志。林宇婧稍稍一皱眉,又听余罪道:“哎呀,这个很好办的,头疼脑热拉肚子、不舒服了、老家亲戚来啦,随便就是个理由,谁还不准你假似的。”

“你……平时就这么请假的?”林宇婧皱着眉头道。

“我不请假。”余罪摇摇头,大言不惭道,“我直接旷工,反正旷一天两天,又开除不了。”

林宇婧又被余罪的无耻逗笑了,每每在余罪这儿,自己的郁闷总是消解得很快。这不,连好同志都被教唆坏了,林宇婧被余罪忽悠得接受旷工的建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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