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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法网,情网

全城猎动

协查通报:武小磊,男,三十七岁,身高一米七四至一米七六左右。该犯因故意杀人罪出逃至今,疑藏身沪城市。

重点排查:各区的汽修行业、各区从事非法车辆运营的个体。

备注:对该嫌疑出逃后的情况并未掌握,各分局、派出所、警务室如有消息,迅速上报沪城市110指挥中心。

一张张带着照片的协查通报在袁亮排查受阻后,通过传真、天网、通信,覆盖到了沪城市的各个警务点,这张大网缓缓地张开了,准备网住潜逃十八年、身后还留着无数牵连的嫌疑人。

早晨时分,李逸风敲响了余罪房门,开门时,他发现房间里又是烟雾腾腾。他看着熬得没个人样的余罪,心里一股子歉疚感,再怎么说,也是他把所长拉进案子里来的,可没想到这事能把人熬成这样,余罪的精神却是意外地在恢复之中,他笑着问着:“怎么了?”

“是这样……”李逸风关上门,把情况讲了一遍。原来狗少是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这边还没有结果,古寨县已经吵翻天了。不大的县城,随便有点儿事情很快就传遍了,一说抓了艾小楠,武向前便纠集了一大家子人,到公安局静坐去了。李部长的意思是,如果实在难,就缓缓,否则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余罪一听火了,看着李逸风缩头缩脑这样子,直骂了句:“滚蛋。”

“你别骂我啊,这是我爸的意思。”李逸风不服气了。

“你爸就是个浑蛋。”余罪道。

“什么?你再说一遍?”李逸风这下火大了,要揪余罪的领子。

“不是浑蛋就养不出你这种笨蛋来。”余罪戳着指头骂着,“你他妈猪脑子啊,现在已经出来了这么多线索,根本不用艾小楠开口,抓住他也是迟早的事,这个时候打退堂鼓,你他妈什么玩意儿?”

一下把李逸风镇住了,他放下手,难堪地说:“哥,你说艾小楠,人家老公被杀了,回头再因为包庇武小磊,她也被关上几年,这这这……谁接受得了啊?再往下不把人家往绝路上逼吗?”

“滚蛋!你他妈一辈子就这样了,窝囊蛋……”余罪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吼着,吓得李逸风掉头就跑,跑出门又回头嚷了句:“我不干了啊,我爸不让我干。”

余罪直接脱了鞋,狠砸出去了,气得一脚踹开了卫生间,冲着水,骂骂咧咧。

一会儿出来,余罪愣了下,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袁亮进来了,手里拎着他的鞋,笑着给余罪扔到脚下。袁亮笑问着:“看来你们内讧了。”

“别提了,这就是个扶不起来的蠢蛋。”余罪道,收拾着东西。

“他好像也没错,顾局解除了封队命令,现在大多数人都知道咱们抓了艾小楠,她的同情者可居多呀,顾局那边的压力也很大,现在李惠兰一家子正在办公室哭呢。”袁亮道,他看着余罪,似乎很在乎余罪的反应。

有畏难情绪、有同情都是正常的,可余罪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道:“那就更应该把他尽快抓回来了,否则夜长梦多,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呵,没什么,还真是铁石心肠啊,对他们一点儿同情也没有?”袁亮道。

“有,不过同情不是姑息和纵容,你想啊,有朝一日武小磊万一撞进网里,或者被我们的人不经意抓到了,那今天的场景仍然会上演……迟早都有这么一回痛,长痛不如短痛,我们这是帮他们。”余罪火冒三丈道,这节骨眼儿上,容不得一点儿不和谐了。

袁亮笑了,带着很欣赏的眼光。随即脸色一整道:“市技侦支队去了几个高手,根据你的思路重新捋了一遍各地收集到的监控录像,猜猜,有什么发现?”

“就那几下子,估计还是司机行当里打滚。”余罪道。

袁亮不说了,把协查通报递给他一份,解释着这是根据拍到的嫌疑人的一只手判断的。手骨节有变形,纹路粗糙,衣服和裤子上有几处油污渍的痕迹,服装全貌极似汽修工装。再参考余罪给的意见,他们判断其职业与汽修有关,所以汽修成了重点排查行业。

漏出的线索越来越多,即便换了身份,这个人的藏身之地也已经很明了了。

“所以呢,”袁亮道,“余所,你可能猜错了,别忘了赌约啊,你欠我一顿饭了。”

“拉倒吧,这也算深入排查了,简直是剽窃了我的创意。”余罪道。

“司机和修理工不是一码事。错就是错了。”袁亮道,领着人走,下楼吃饭。

“等结果出来再说行不行?输赢还在五五之数。”余罪道。

“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自负啊?”袁亮笑着道。

“我这叫自信,你太没自信了,今天咱们分头排查,看谁更快一步。”余罪道。

“行啊,看看真理是不是在少数人手里。”袁亮道。

两人说着,下楼吃了饭,整装待发的时候,李逸风又硬挤到车上,要和所长一路了,还巴结着赶紧给点烟。余罪被这货的厚脸皮又给逗笑了。

全城的联动从今天拉开了帷幕,沪城七八个重点区域,从分局到派出所,协查的通报直发到责任片区的民警手里,人手一份,开始对辖区进行拉网式排查。重点排查的是汽修和零部件销售行业,上千万人口的市区,一下子把排查对象缩到极致,即便是看似信心很足的袁亮也捏了一把汗。

九时整,民警在某区的一家汽修排查时发现了一个可疑人员,排查中那家伙扔下扳手就跑,民警蒙头蒙脑就去追了,追了两条街才摁住了,带回所里一审,一对比指模和相貌,居然也是个负案在逃人员。袁亮带队奔赴派出所时,结果已经出来了,不是武小磊,而是个网上通缉的盗窃嫌疑人。

一家家汽修厂走过,即便是目标缩到了极致,仍然如同大海捞针,沪城本地就有汽车产业从业人员十几万,大大小小汽修厂更是处处林立,一个区要查的地点就有十数个之多。这些低端行业本地从业人员本来就少,要查几乎就是把全厂的人员整个梳理一遍,进展在袁亮看来实在太慢了。

当然,袁亮没忘了余罪的判断,他提醒着非法运营车辆一事,这个也需要排查,却不料这话给当地民警说时,那民警在车上随便一指一个居民区的路口道:

“袁队,什么车都可能查,这黑车没法查啊……您看那一路街边基本都是,有专门靠这个挣钱的,有拼个车挣个油钱的,还有没事开着私家车出来拉活的,怎么查?有些路段黑车比正规出租车都多。”

袁亮闭嘴了,余罪那排查的办法,他肯定不敢说出来。

十一时整,又有一个消息冒出来了,某区查到了一个可疑人员,是岳西籍,袁亮又奔赴派出所仔细辨认,不是,是个刑满释放人员。

半个小时后,又有一个消息出来,在某区分局同样抓到一个可疑人员,经辨认也不是。但意外的是,居然也是一个负案人员。

袁亮奇了,问着当地民警,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潜藏负罪人员。当地民警已经习以为常了,直说这一个市差不多相当你们全省人口,派出所民警查身份证、地铁巡逻警每年逮住全国各地的在逃人员都不在少数。

于是袁亮更奇了,在排查这么严的城市里,闹市区经常有实弹巡逻,地铁、机场、公交上身份证查得也很勤,这种地方难道武小磊都能待上几年而一点疏忽都没有过?

或许余罪的思路很对,他这样斟酌着,武小磊应该已经有了相对稳定和安全的生存方式。市中心周边的几区应该不是他经常出没的场所,可如果在郊区,那可就意味着网得拉得更大了。

三天过去了,五十多个派出所助力排查,袁亮更是疲于奔命。可嫌疑人抓了不少,就是没网到武小磊。

这样的境况能让人多发愁,不身处其间是无法体会的,最起码几位队员就看到了,队长老大的个子,吃饭只喝了半碗汤,身上的汗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衣服上结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汗渍,每每有电话来,队长总是神经质地掏出来问一句:“在哪儿?”

在哪儿?这个词在他嘴里重复了两天。这两天因为路远,他连住的地方都没回去,饿极了就找路边的摊档,累极了车里轮流睡觉,愣是把沪城跑了个遍,连司机开车都轻车熟路了。

第四天黄昏,几人坐在路边提前吃着晚饭,吃了一半,袁亮又放下碗了,艰难地动着舌头,上面生了好大一个口疮,随行的队员关切地问着:“袁队,多吃几颗双黄连,我这儿有西瓜霜,用不用?”

“算了,这毛病只有确切消息能治,药不管用。”袁亮苦笑着道,叫了一碗汤。

队员们笑了笑,笑里有点苦涩的滋味,有的人是第一次追逃,可没想到能这么苦,可即便再苦也咬着牙不吭声,大家都这样,熬着吧。

“队长,这样查不是个事啊,沪城太大了,三天各区都没过完,现在地方民警都对咱们不搭不理了,嫌咱们麻烦。”

“理解理解吧,他们的警务比咱们还要忙,一个所管辖的人口,比咱一个县还多。”

“可这是杀人逃犯啊,应该引起高度重视。”

“这儿每年的案子有多少你回头查查,现行的杀人案都未必有轰动效应,别说十几年前的旧案了。”

队员们轻声讨论着,袁亮吞了几颗药,接着说:“目前只能从这往下查了,我觉得市技侦给的结果还是有准信的,而且和余罪的分析基本吻合。”

“对了,余罪那拨乡警,可也出去三天了,怎么没见他们有消息?”有位队员道。

“不要和当地民警讲咱们还有别的人在查啊……”袁亮赶紧又一次提醒着。

这话一出口,民警们都哧哧笑了,那拨荤素不忌的乡警他们早就见识过了。

吃饭的时间是下午四时多了,吃完饭刚上车不久,电话响了,袁亮一看当地的号码,马上接听着:“喂,我是岳西警方联系人,有什么消息?……好,我们马上到。”

“走,开发区,分局查到一个疑似人员,让我们辨认一下。”袁亮道。

车“呜”的一声提速了,有人顺手扣上警报,直趋事发地。

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几乎临近城边了,终于到了一家修理厂。下车时,排查的民警已经迎上来了,带着众人进了修理厂,在一堆事故车骸和零部件中寻着路,直到一个临时建起的板房里。民警介绍着满身油渍的一位,是厂长,然后一指袁亮等人,示意跟他们说说。

“啊,有点像……不过,已经不在我们这儿上班了。”厂长介绍着。

“什么时候走的?”袁亮问。

“好像……”厂长想了想,吼了句车房里喷漆的问着,这才确定时间,“有十几天了。”

“哪儿人口音?”袁亮问。

“好像不是岳西的,安徽口音。”厂长道。

一下子众队员眼睛睁得圆了一圈,这正是武小磊来沪城之前的隐藏地,袁亮吸着凉气,如果嫌疑人两周前离开,那可能是得到了网上传播的假消息。他叫着厂里的排查民警,把人都聚起来,分头开始,一边询问,一边找着他用过的工具和待过的地方。

询问相貌特征的,在垃圾里寻找废弃的机油壶的,在宿舍寻找遗留的工装和鞋的……不一会儿,一堆可能是未知嫌疑人的物品在车房里摆了好大一片。

随行的技侦开始简单处理,一边把这些东西的图像发回去,一边简单地提取了遗留的指模,很多,有二十三个,一直忙了一个多小时。袁亮觉得是越来越像,安徽口音,高一米七五,开了辆二手国产车,在这儿干活有五六年了,莫名其妙地辞职。工作的五六年间,厂长居然不知道他家在哪儿。

又过了不久,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了,民警从丢失的一个打火机上提取到了半个指纹,与武小磊的指纹重合点有五个,几乎可以断定是嫌疑人。

消息传来不久,开发区分局派出了两队警察共三十多人,把这里包围严实了。

车号、住所、出入规律,众人开始从留下的员工里进一步深挖,随后来的一位刑警队长和袁亮接洽上了,商议着诱捕还是抓捕,关键的车号信息出来了,很快就能查到他的形迹了。

车牌号:9737,异地的。等袁亮看到车号牌时,意外地想起了余罪。即便身份猜错了,也足够让他惊诧了。

就在两人商议的时候,电话又响了,他以为又有信息,不过一看却发现是李逸风,电话里同样给了他一个消息:

“袁队,我们查到了。”

“什么?你们也查到了,我们刚查到,指纹已经确认了。”袁队嚷着,根本不信了。

“你们查错了,我们查到他确实是开黑车的。”李逸风道。

“不可能,在汽修厂,已经确认指模了。”袁亮道。

当地的刑警队长有点讶异,小声问了句:“你们外面还有人?”

话语里老大不高兴了,异地执法,总得和当地警方打个招呼吧?袁亮顾不上了,直叫着:“逸风,你和余罪赶快回来,现在马上就有准确消息了。”

“我们也有准确消息。”李逸风道。

“你们有?别添乱了。赶紧回来。”袁亮被气得哭笑不得了。

“车号9473,我们正守着准备抓他。”李逸风道。

“啪嗒”一下子,袁亮的手机掉了,他赶紧一伸手接住了,紧张地问着:“你们怎么查到的?……不不不,不用说这个,在哪儿?”

“黄家浜路,公交站向南一公里,有座天桥……你们赶紧来啊,我们准备抓捕了……”李逸风道。

“嗨……”袁亮再想问,对面已经挂了。他收起电话,和同行一拱手,带着歉意道:“对不起,温队长,我们外面的小组也查到了这个车号了,他们已经准备抓捕了。我得马上去。”

袁亮一说,不容对方拒绝,一嚷随行队员,风驰电掣上车,循着导航奔赴事发地。刚走不远,后面两辆警车也飙上来了,直接开到了他的前面带路。

袁亮笑了,这也是把人拉上船的好办法之一,行进的时间,那位队长的电话打过来了,中心的意思是很奇怪怎么可能有人比他们还熟悉这里的排查,而且,那辆车从交通监视里到现在还没有反馈,怎么可能找到……

末路穷途

李逸风打完了电话又回到了路边,用三块钱买了根筷子插的哈密瓜,回头和哥几个蹲到了一块儿,咔嚓咔嚓啃着。李呆正在搓着被炎热气候搞得发痒的大脚,拴羊正乐滋滋地听着余罪和知情人聊天。

这三天抓了多少人,狗少已经记不清了,这次才见识到余所的真正本事了,不管你在家、躲在KTV、藏在会所、窝在桑拿里,他一眨眼,就能有N种办法把人提溜出来,然后又有N种办法让那些人在最短的时间里讲出真话。

眼前这个知情人就是余所长从一家会所里逮出来的发票贩子。前一夜,他们追到个有敲车窗前科的蟊贼,无意中提醒了追踪的余罪,直接关联到了这位绰号“老票”的孙万博,这类人几乎和辖区所有黑车都打过交道。追到会所,服务员不允,通知经理叫着二十四个保安把四个人围起来了,当时吓得几位乡警心都虚了。

却不料所长大发神威,亮着警证吼着:“玩黑的是不是?外地警察你们也惹不起,我保证这里五分钟之内停满警车……”

僵着的时候,余罪发狠了,扬着电话直吼着:“‘老票’孙万博有重大作案嫌疑,关联的是命案……要不让我们查,要不我招110来巡检,给你一分钟时间。”

余罪准备拨电话的时候,那经理软了。于是四位乡警成功地在这个高档会所里,悄无声息地带走了开发区一带很出名的孙万博。

谁也没有孙万博冤,人家就一倒腾发票的。这不,此时坐在路边,他仍然在瞅着机会逃跑。可他有点担心,皮带被抽了,裤子扣子被拽了,鞋带被拴在一块,即便能挣脱,可提着裤子肯定跑不快呀,更何况……他看了看路边那辆大众车,好歹也几十万身家,舍不得呀。

“你想跑?”余罪回头看眼,不屑地道,“被车撞了可和我们无关啊。”

“不跑不跑,兄弟,我看出来了,你是好人。”孙万博恭维着余罪,听得两个乡警扑哧喷笑了。

余罪回头也笑了,说起来也有点不和谐,孙万博西装革履,和这座大城市大部分老板没啥两样,和乡警坐一块儿,还真像被山炮劫持的富家老爷。

“你确定,这辆车大部分时候都在这里?”余罪不放心地问。

“绝对在,他每次要发票,都在这儿……这个区要发票的司机,我基本都认识,错不了兄弟,和你说的一样。”孙万博道,又提了提裤子,问余罪能不能发发慈悲,把裤带给他。余罪瞪了眼,孙万博识趣摇头道:“那算了,就这么提着吧。”

开黑车载客,免不了得用上发票。众乡警逮着这个发票贩子之后,从人家车里搜出了两箱足有上万张的各式发票,比一个区税务所提供的还要齐全。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余罪问。

“有半个月了,一般情况下,隔半个月他就打电话问我要。这次不知道怎么没打。”

“他叫什么?”

“石……石……我也不知道……兄弟这行我真不问姓名啊。”

“那你车号怎么记得这么清?”

“车牌是我包办的,我、我有家公司,专做代办过户手续……”

“你和他很熟悉吗?怎么能认出来?”

“这行常干的没多少人,和你说的差不多啊,身高一米七多,长相也差不多,反正就是他,有点儿闷葫芦,我觉得他不像好人……和那照片差不多,就是有点老。”

两人说着,那哥们儿看余罪脸色不错,小声地问着:“兄弟,你们是……警察吗?”

“呵呵,你看像吗?”余罪笑着回问。

那人吓得一哆嗦,状似要喊,不过他看余罪满不在乎的样子,又尴尬地笑了,笑着觍着脸道:“兄弟,这光天化日,您不至于……”

“我们找这个人,对你没兴趣。”余罪道,不理这货了。看看表,十七时多了,直问着袁亮怎么还没来。没办法,到下班高峰,主干道又要堵了,别说警车,你就手推车都过不去。

正说着,那孙万博突然一指,大惊失色道:“兄弟,他来了……就是他!”

说着,孙万博紧张地站起来了。余罪赶紧一拉,却不料忘了这家伙的裤带被抽了,一拉连短裤拉下了,这哥们光着屁股愕然地站着,半晌才低头看着自己的丑相。然后尖叫一声,弯腰一提裤子就跑,跟着啪叽摔了个狗吃屎,他忘了鞋带也还给系着呢。

看到这一场景的人瞬间一惊,然后均捧腹大笑起来。而那座天桥下,正泊着一列车,差不多都是等着载客的非法营运车辆。有人认出老票哥了,嚷着就上来了,孙万博一见救命的来了,急得一骨碌爬起来,对着那些黑车兄弟喊着:

“救命啊,救命啊……他们绑架我……”

一急,挥着手,裤子又掉了,惹得一群男人哈哈大笑。他一提裤子,一个不防,又向前一扑。围观众人笑得那叫一个乐呵,而孙万博四下看看,却不见了“劫持”他的几个人。他光着腚,苦不堪言地一拍地上,躬着身子开始提裤子了。

有人嚷着:“别提,挺好看的。”

有人嚷着:“这是行为艺术吗?”

有人叫着:“老票,你不卖发票,改卖身啦?”

这一堆人乱糟糟围一圈,却成了众乡警最好的掩护。余罪掏着铐子,慢慢地沿路边靠过去,他看清了,那是一个中年男,侧面的脸庞和印象中照片上有很大相似,即便胖了点,那肖像已经像雕刻一样记在他心里了。

李逸风跨过了路,他有点心虚,装作买水果的样子,一看水果摊,他突然想起自己没武器了,于是扔下钱,直接拿了个偌大的菠萝,慢慢地靠近。李呆和李拴羊也在靠近,李拴羊手已经伸进裤腰里,开始往外拉绳子,那是他的武器,比铐子还好使。之前几次抓人,凭的就是李拴羊的远距离攻击。

那辆车果真拐向了这里。这时候,余罪有点儿焦虑,他看了远处一眼,袁亮带着的警力还没到位,这么多人,他真怕有闪失。远远地,他指点着地铁入口的方向,李呆明白,退了几步,守在那里。

那辆车快停了,余罪又快走几步,四下寻着李逸风,却找不见这货了。

却不料李逸风早猫着腰蹿过了几辆车,在9473号停车、司机下来的一刹那,狗少冷不丁地吼着:“武小磊,你犯事了。”

那司机是背对着他,刚准备关车门,闻言两肩猛地一机灵。李逸风一个飞步上来,轮着大菠萝就砸,却不料那人一闪身一拍车门,狗少“哎哟”一声,被车门重重一夹。那人转身就跑,他跑的地方,“嗖”的一声飞过来一个绳圈,却正好套住了狗少的脖子。

他妈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余罪看不下去了,干脆放开了,大吼着“站住”。嫌疑人飞奔着,第一选择方向果真是地铁口,却不料李呆有点慌,隔着还有几步远就吼着扑上来了,那人一个急刹车,转身就奔进了马路上的车流里。

嫌疑人连闪带跳,从车流中蹿到了路对面,余罪跟着过来,慢了十几步远。他的身后有几辆急刹车的嘭嘭撞到了一起,司机第一时间伸出脖子,破口大骂了。

三位乡警穿马路可没危险了,等穿过去,却已经落了好远了。

熙熙攘攘的下班人群虽然掩盖住了混乱,可还是有人发现了异样,正迷茫间,警车飞驰而至,看着空空的私车,地方警察大嚷着问嫌疑人跑去的方向,有人看到了,指着路……大队人马循着方向追去,边走边有人呼叫着支援。

一时间,警笛声大作,无数巡逻的、值班的、执勤的,在向出事地赶着,在中心路口设卡,以这里为中心,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开始合拢了。此时后方的技术支援才找到淹没在车海中的目标。

只有一个幸运的漏网者——发票哥看没人注意他了,悄悄地穿过人群,提着裤子,飞快地跑了……

李逸风追得最快,可还是落了老大一截,那个被追的人,不用脑袋想,肯定是武小磊没错了,他听到了余罪虚张声势大吼着:“站住!再不站住老子开枪了!”

可余罪哪来的枪,顶多有个铐子,估计就算有枪也吓不住拼命跑的武小磊了。

李逸风边跑边生气,早知道就不问了,那个大菠萝直接砸脑袋,他肯定防不住。现在倒好,反应过来就难抓了,此刻连平时经常锻炼的所长也追不上。那家伙和十几年前照片上的稚嫩样子完全不同,早长成彪形大汉了,一会儿跨过路边的草丛,一会儿又翻过护栏,李逸风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这么几分钟,人像脱力一般,浑身湿透。

“妈的,他没地方跑了。”

狗少奔着,紧张地喊了句“后面快点”。他看到了一座横亘的桥,下面那条污水河直通江边。

后面李呆和李拴羊也气喘吁吁地追着。话说怕什么就来什么,李呆突然一声“妈呀”,看到被追的武小磊放弃了上桥,直接纵身一跃,消失了。

“坏啦!”三个人一滞,却又看到赶来的所长停也没停,飞身一跃,也跳进了河里。

“快快……他妈的,那可是个污水河,都疯了。”

李逸风吓得心胆俱裂,疯也似的跑着,速度不知道有多快,满头长发都飘起来了。

三位乡警,像怒啸的风,像劈来的电,大喊着,飞奔着,可还是迟了……

余罪不知道自己肾上腺激素的分泌速度加快了多少,他追的时候感觉到了对方那种巨大的恐惧,是慌不择路,是困兽犹斗。而对方几次回头,也让他看得更清了,那是武小磊,是一张变形的、狰狞的脸,甚至他跳下河时,回头也是一脸得逞的狞笑。

余罪几乎想也没想,凭着奔跑的速度,飞身跃进了河里。

“扑通!”水面溅起了黄的、黑的、蓝色的水花。

发着恶臭味道的污水河不知道有多深,只有两个人的脑袋在顺着河流漂着,余罪辨出了方向,在河里顺着水流的力道褪了衣服、解了裤带,一下子觉得人轻了好多。他看到武小磊在扑腾着,使劲向西南方向的出海口游。对他来说,也许游到江里就可以逃出生天……他知道,各个路面马上就会被警察和警车包围,自己根本无路可逃。

“武小磊,别逃了,特警已经开始包围了,反抗只有死路一条。”余罪脚蹬到了河堤,一加力,整个人向武小磊漂走的方向移近了不少。

一句威胁后,武小磊一冒头,在烂菜叶和漂浮的垃圾堆里吼着:“去你妈的,老子早不想活了,来吧……啊?”

他大惊失色了,本来以为跳到水里会摆脱追兵,却不料那人已经游鱼似的离他不足几米了,刚刚的喊话仅仅是让他分神。一想到此处,他被气得几乎吐血,一不小心,嘴里灌了一口脏水,想要继续潜下去时,余罪却像鱼跃龙门一般,“嗖”的一声,伸着胳膊,一抓,正抓到了他的头发。

武小磊吃疼,伸着臂直打余罪。余罪的手更快,一放他的头发,并着两指一戳,武小磊立时眼前一片金星,眼睛火辣辣地疼,目不视物了。

余罪从小群殴的损招,总会在情急的时候使出来。

“去你妈的。”武小磊怒了,一拳直捣余罪,余罪猝不及防,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反抗起来,一下子被重重地干到鼻梁上,呛了一口污水。

不过他没放手,死死地揪着武小磊的领子,一拳也回敬到对方的鼻梁上。

于是两人像两头野兽一样,你揪着我,我揪着你,撕扯着,殴着,打着,甚至略落下风的余罪急切之下,搂着武小磊那粗如骡腿的胳膊,还使劲地咬上一口,绕是武小磊身体彪悍,也被余罪死缠烂打得脱不了身。

“嗷,老子跟你拼了。”又一次被余罪咬了胳膊,武小磊不顾嘴边的垃圾水,一个直拳,使出全身的力气冲向余罪。却不料余罪比在任何时候都清醒,这个对方疯狂的时候,恰恰是他等待的最好时机。

拳冲过来了,余罪的另一手却不知从哪里伸出来了,“咔嚓”一声将手铐铐上了他的腕子。嫌疑人一慌、一躲,直接把余罪拉得在水里转圈。

铐在一起了!

“你跑不了。”满脸污水和渣渍的余罪,在污水里恶狠狠地道。

“那一起死啊。”狰狞的武小磊,扑着把余罪往水里摁。

两个人像两头野兽,被拉下去,被拽上来,在污水河里翻滚着,满身都变了颜色……

李呆奔向一条捞垃圾的船,可他上船才傻眼了,不会划,一划就在水里打转。李拴羊沿着河岸奔着,找机会扔绳子,可那两人已经打得不分你我,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李逸风奔到了桥上,他看到两人连在一起,体格壮硕的武小磊发狠地把余罪往死里摁,余罪的反抗越来越弱,一露头就吐着污水,没吐完又会被凶性大发的武小磊摁下去。他看到了挣扎着的余罪,从水里伸出来的手正在无力地伸着……

一瞬间,李逸风一股子热血上了头,他看着越来越近的两人,看着污水横亘的河面,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口:“妈的,老子今天要当英雄了。”

说罢,狗少飞身上桥栏,看着两人漂过来时,他大吼着:“哥!我来啦!”

随着声音,狗少犹如高空坠物一般,直往水下落。“咚”的一声入水后,狗少结结实实地蹲在武小磊肩上,把武小磊一屁股坐进了水里。

战况立变,李逸风使劲拉着余罪让他换气,一拉余罪,就把武小磊给带上来了。武小磊疯也似的把两人往水里摁,摁急了,李逸风又在背后勒脖子,一勒这个人,把铐在一起的余罪又拉起来了。几个人起起浮浮,武小磊不住地嘶吼着,不时地用拳狠捣余罪。李逸风实在施展不开了,一抱头,就着脖子,血盆大口咬上了。

“嗷……啊……”不时的惨叫声,听得格外瘆人。

刚刚赶到,沿着河岸跑了足有两公里的袁亮一干人看得心胆俱裂,谁也没想到眼前会是如此惨烈的肉搏抓捕,那些同行们即便会水,看着满河污水也望而却步。

袁亮急了,大吼着李拴羊。李拴羊连扔几次绳子,都堪堪错过。又一次,他吼着狗少伸手,“嗖”的一声,将那绳套子套住了李逸风的手腕,一拉一紧,李逸风杀猪般地叫起来:“站着看什么?都他妈下来呀。”

“架人墙……”袁亮率先从河岸进了水里,不顾肮脏的和恶臭,将手伸向同来的队员。县警们和沪城的同行一个接一个地下水了,伸着手,拉着像隔离网一样的人墙,在三个人漂来的方向架起了最后一道屏障。李呆也干脆跳水里了,把那艘小船推到人墙前堵着。

三个漂来的人已经快精疲力尽了。大势已去,嫌疑人放弃了顽抗,任由人拉着,扛着带到了岸上。余罪和武小磊已经被铐在一起了,两人被十几位同行从水里捞上岸时,都上气不接下气地吐着。

打指模,比对,很快确认了身份。那队长对着袁亮他们,抱以惊愕的眼神,重重地竖着大拇指。

此时,大队的警察已经赶来了,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很多参战的民警没有搞明白,怎么都像跳进污水河里洗澡了似的,一圈人都在吐。

此时大家也才看清那条河的全貌,只见满河漂着生活垃圾、菜叶、一次性饭盒,水脏得几乎不辨颜色。李逸风吐了半天都不带停的,那衣服已经被染成五颜六色了。他刚想脱衣服,一解扣子,却发现身上不知粘上了什么脏东西,黏糊糊的,又想吐了。

“风少,没事吧?”拴羊小心翼翼拆了绳子,看着狗少手腕那儿已经被勒肿了。李逸风也觉得疼痛,骂了一句:“他妈的就不能轻点?”

骂完他又急着上前去看余罪了,一看只剩个裤衩的余罪被同行们用解下的衣服包着,他忍不住笑了。一笑,又觉得眼睛酸,一抹眼睛,又像哭上了。余罪回头看了李逸风一眼,李逸风赶紧上来,余罪虚弱地,可依然是贱贱地说:“你不是不来吗?”

“你就不想让我来,好抢我功劳是不是?”李逸风抽着鼻子,埋怨道。

“你不又抢回去了吗?”余罪笑道,一伸手揽着李逸风,附耳轻声道,“谢谢啊,兄弟。”

一句话让李逸风鼻子又一抽,有想哭的感觉。不过贱性使然,他使劲地挣脱了余罪的胳膊,直道:“别搂我,你身上臭死了……啊?哥,你这……”

他抓到了余罪垂直着的手腕,那儿已经被铐子的金属棱擦破了,两条深深的肉壕泡得发白,肿了一圈。狗少一呆,余罪蓦地抽回去了,讪讪地说着:“没事……皮肉伤,没白受这一回,终究抓住这个混蛋了。”

余罪说着,又看着那呕吐的嫌疑人被架上了警车,回头时,却是仇视地一瞥,像是试图记住那个把他拉下地狱的人,那眼光中的愤怒和表情中的狠劲儿,让李逸风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这种人就他妈该毙了。”李逸风愤愤道,丝毫不记得前一天自己还试图说服余罪放弃。

余罪笑了,没挖苦他。起身的时候,却又看到了河面上漂浮着的一只死鸡……一刹那,反胃的感觉又上来了,余罪拉着狗少蹲下,继续狂呕……

这两位乡警被送医院洗胃的时候,消息进一步得到确认,这位化名石三生的嫌疑人正是潜逃十八年之久的武小磊。市技侦支队的分析没错,确实是个汽修工,一直混迹在汽修厂。余罪的猜测也没有错,这位汽修工,下班时间客串黑出租的角色,在沪城已经潜藏八年之久了。

没错,是亲朋好友协助他成功地逃亡,可同样是这些割舍不断的牵挂让他最终落网。逃得出恢恢法网,又怎能逃出世情之网?

又经过进一步证实,嫌疑人用妻子的名义在沪城买了房子,育有一子,乳名小石头,那正是他小时候的乳名……

执迷不悟

押解工作是三天后起程的,这是一个分量不轻,但也不算最重的嫌疑人。沪城警方联系了铁路运输部门,按照惯例,为古寨县几位同行开具了押解证明,争取到了靠近餐车的一个车厢。

是刑警队那位温队长带队送人的,他和袁亮一块儿等车的时候,不时地看着那位扑进污水河、把自己和嫌疑人铐在一起的刑警。对这个人他很好奇,本来想亲近亲近的,不过那人好像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他还是打退堂鼓了。

“温队,这次真得谢谢您啊。”听到了汽笛的声音,袁亮伸着手,他知道要离开待了几周的城市了,还没来得及观光观光呢。

“客气什么,一家人嘛。”温队长笑道。他长着一副标准的南方男人的长相,白皙的皮肤配着锃亮的发型,如果不穿警服,都不像警察了。他看到了余罪还在懒懒地抽烟,扬扬头问着:“袁队,这位是……你们县城里也藏龙卧虎啊,当时我接到这个协查通报,第一想法是几乎不可能找到,就找到也是巧合……他是?”

毕竟是同行,知道靠细节定位一个嫌疑人会有多难,偏偏这位赶在技侦和天眼搜索之前挖到了信息。袁亮看着好奇的温队长,笑着道:“我说了实情,我怕您震惊……啧,我该不该说呢?”

“我猜是个退伍人员?”温队长脱口而出,感觉到余罪那黑黑的脸庞,应该出现在校场上。

“再猜。”袁亮笑道。

“要不就是特警退役下来的,那帮子人狠啊,一练起来,根本不把自己当人啊。”温队长景仰地道,敢往那污水河里跳的人可不多。

“再猜。”袁亮道。

这可把温队长难住了,他摇摇头,示意猜不着了。袁亮附耳轻声一句,然后温探长脸色陡然而变,根本不信。不过看袁亮的样子,他又不得不信了,凛然点点头,竖着大拇指,就一句话:

“厉害,乡警厉害,刚捞上来时,很多人以为他是逃犯。”

车来了,两人收起了笑容,地方警力喊着戒备,两方警察正式交接了案卷和嫌疑人,车门洞开的时候,警方押解着从囚车里带下来的石三生——不,武小磊,直接上了列车。

武小磊显得很萎靡,稍有点发胖,和父亲武向前有点相似,大国字脸,浓眉大眼,怎么看也是个响当当的北方汉子。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如果细瞅,那风华正茂的脸上还有着不和谐的皱纹。

他被带上车后,袁亮数着人,看着警员一个个上去。余罪最后才起身,这两日他显得比谁都疲惫,似乎嫌疑人抓到了,他的精气神也被掏空了。上车时袁亮拉了他一把,看着他腕上的伤口,关切地问了句。余罪虚弱地笑了笑,道了声没事。

结束了,随着汽笛鸣起,随着招手再见,随着眼前的高楼绿树开始位移,众人终于踏上了归途。

一直到看不见人影,袁亮才回到包厢,检查了下嫌疑人。武小磊被铐在底铺钢筋上,几位刑警队员坐在窗边,和乡警们聊着。余罪却是蜷缩着,像累极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袁亮长舒了一口气,刚坐下,李逸风毛病就来了,直问着:“袁队,真小气啊,我们上次抓偷牛贼,都是坐飞机回去的。”

“就是啊,怎么这次改坐火车啦?”李呆牢骚也上来了。

几位队员笑着,袁亮解释着:持枪的上不去,不持枪,押解这种人也很麻烦。而且规格不一样,上一次是省厅要的人犯,这一次仅仅是县刑警队的案子。

“妈呀,这又得熬好几天。”李逸风道,从沪城到五原得两天两夜,那滋味可不好受了。而且他指出来了,这包厢床位根本不够,加上武小磊九个人,怎么睡呀?

一说众队员又笑了,有人问了,押解这么重要犯人,还准备一起睡呀?

武小磊却像根本没听到似的,歪着头,盘腿坐着,靠着车厢,根本不理会那拨家乡来的警察。

停止了胡扯,袁亮分配着轮班休息,然后把嫌疑人从吃饭到上厕所每个步骤都安排好了,三个原则:不许接触金属物件;不许离开在场人的视线;不许和押解人员以外的其他人发生接触。

这些都是为了以防万一,对于嫌疑人那些稀奇古怪的法门,袁亮还是有所涉猎的。

不久,武小磊叫着要上厕所,果然甬道两头堵了四位,厕所门口守了两位。别说想跑了,戴着两重铐子,裤子都系不利索。

或许是对于未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缘故,这个在追捕时几乎把余罪溺背气的嫌疑人此时显得像一具行尸走肉。第一天你给他端饭,他就吃;问他上不上厕所,他就上;剩下的时候,就被铐在下铺,缩在角落里,不知道是打盹还是发呆。

一天一夜之后,连押解的人员也觉得,袁队有点危言耸听了,这毕竟只是个黑车司机,不是什么悍匪嘛。

随着列车的行进,景物开始有了很大的变化,沪城满目的青绿渐渐开始带着些枯黄。一眨眼,从仲夏就到了秋天。长达两个月的追捕,现在让袁亮回想,有点感慨万千了。他总想找个时间和余罪聊聊,那天他跳进污水河里,出来直打了两天点滴,直到现在吃饭时候还呕,对此袁亮有点歉意,也许自己该跟着余罪的“自负”走,那样现场就不只是几个没有抓捕经验的乡警了。

第二日中午,轮班吃饭的时候,袁亮跟着余罪,直进了隔着两条甬道的餐车,没像往常一样吃盒饭,而是叫着余罪,坐到餐车上,点了两个小菜,还要了瓶啤酒。余罪笑着道:“怎么了袁队?你这是带头违规啊……”

“拉倒吧,你还是个守规矩的人吗?”袁亮道,给他斟了杯,直道,“对不起啊,那两天该跟着你,否则不至于这样了。”

说着他看看余罪胳膊上的伤处,还有脸上的青肿,好在他本就不是很帅的样子,否则真要破相了。余罪笑了笑,把衣服往下拉了拉,遮住了伤口,生怕别人窥到一般。袁亮异样地问着:“你这两天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余罪故作不知道。

“老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的,而且表情这么严肃,我还是愿意看你贼头贼脑那样子。”袁亮道。

“袁队啊,谁要喝上一肚子那污水玩意儿,也没有说话欲望哪。”余罪道,舒了一口气,他现在回忆不起当时是怎么想的,好像没怎么想,就直接扑通跳进去了。

他自认为自己一直就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像狗熊和张猛那俩单细胞动物往火坑里跳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去干的,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干出来了。

“不光是那个吧?”袁亮问,他知道余罪的心结仍然在这个案子上,千辛万苦,一言难尽。

“这家伙一点悔罪表现也没有啊。”余罪道。找到的人,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他有点不相信,那么一对慈眉善目的老人,养出这么个畜生来,明知道是警察,还把他往死里摁。他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后怕。

“我抓这么多年人了,谁都不会心甘情愿被抓,这是本能。”袁亮道,以他的抓捕经验,别说这种有可能牢底坐穿的罪行,就是小偷小摸也得给你撕打好一阵子。他看余罪脸上有失望,又补充着:“你在纠结是不是把实情上报?咱们的措辞,可能会影响对他的判决。”

余罪点了点头,确实有点纠结,这和当初所想,相差太远,他说:“再等等看吧,争取让他主动说话……这种积案,态度很重要。”

“态度?都不可能会好了。”袁亮道,筷子点点和余罪说着,“我估计他就不认为自己有错,本来就是直脾气,隐姓埋名压抑了十几年,抓他归案,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了,现在恐怕也要视咱们为敌了呀。一天一夜都没说什么话了。”

“这是绝望了,可绝望救不了他。”余罪道。他很有体会,他知道在怨气被压制到极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就像他,在监狱里都敢豁出去差点勒死牢头,那一股子血气是男人与生俱来的,与职业无关。

“你是指……可他不悔罪又能怎么样?命案必须有人负责。”袁亮道。

“我不是指这个呀。”余罪若有所思,以袁亮根本听不懂的口吻道,“我是指啊,活在愤怒中,只会要了他的命,即便这里不会,将来在劳改场上也会。”

“他要是自寻死路,那就和我们无关了。”袁亮道,抓捕,可不是为了度化这些执迷不悟的人。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可那样的话我抓他还有什么意义?”余罪回味着,那状似拼命的逃跑,那形似疯癫的反抗,这些都昭示着什么?

他愤怒,他不服,他恐惧,可他却像一只被锁住四肢的困兽,无计可施。余罪抿着嘴,食不知味地吃着,试图走进这个特殊嫌疑人的心理世界。他在想,如果是自己经历过同样的事,会是怎么一种境况?

“不对。”余罪放下筷子了,像抓住了什么。

“什么不对?”袁亮道,有点不解余罪刹那间凶光流露的眼神。

“他怎么可能这么老实?”余罪道,这有点儿不符合他的性格,对所有人破口大骂、乱吐唾沫才应该是正常表现,抓捕没重伤没致残,怎么可能畏畏缩缩像只输了胆的丧家犬?一刹那,他回忆起了监狱里那些形形色色的罪犯,一个畏缩到极致的罪犯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演戏!

“怎么了?”袁亮看余罪紧张的表情,关切地问。

“他在演戏。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乖成这样?”余罪判断道。

“呵呵,你想得太多了。”袁亮笑着,要敬一杯。

“但愿是我想得太多。”余罪若有所思道,很确定自己那种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心神不宁。

恰在这时,车厢传来了凄厉的一声尖叫:“啊……救命啊……快来人啊……”

——是李逸风的尖嗓子。余罪抄起酒瓶就跑,饶是袁亮反应迅速,仍慢了好几步。他随手拔出佩枪,拉开了保险,一手支桌,一个鱼跃上来,直踩着一众食客的饭桌,飞奔向门外……

孽深谁赎

“救命哪……快来人啊!”

李逸风拼着吃奶的劲,面色惨白地喊着,声音戛然中断。余罪奔出餐列时,看到李逸风正抱着一条腿,而另一条腿,正发狠地踹他的脸。

武小磊正准备钻出车窗之外,余罪眼前的甬道地面上,已经躺下了一个。

“王……八……蛋!”

余罪知道是武小磊在搞鬼,他霎时目眦俱裂,吼着奔上来了。在他之前,守甬道的两位刑警也扑上去,三个人拽着两条腿,拼了命地把身体已经钻出车窗外一半的武小磊往回拉。

武小磊整个人晃悠悠地卡在车窗中间,此时像野兽般的乱吼着,脚下乱踢乱蹬,哪还有上车时猥琐和恐惧的样子?

那边李逸风用力过大,“哧啦”一声,把武小磊连裤腿带鞋扯了一半,惯性地重重撞到后隔板上了,直疼得他闷哼了一声。

那赤着的脚乱踹着,力道奇大,把队员踹得蹬蹬连退数步。

一个疯子尚不好制服,何况是一个拼了命的疯子,余罪奔上来,持着啤酒瓶子朝着这家伙的腰上一通乱砸,可不但没有让他放弃,反而激起了武小磊更大的凶性,他嗷叫着,乱蹬着,手死死地抓着车窗外的一个铆件,用劲全身的力气往外爬。

袁亮看得两眼冒火,守得这么紧,还是让他钻了空子。此时甬道这么窄,他却是不敢鸣枪了,插回腰里,奔到了邻窗边上,两手一按合页,刷一声掀起了窗,然后他吼了句:“一起使劲往回拉……准备!”

此时才见这位队长的水平,他倒着身体出了窗,手抓着窗沿,两条长腿在列车窗外一摆,直踹到了武小磊的肩上,拉武小磊的人陡然一轻,拽进来了多半个身子。袁亮大吼着,借着列车的速度把身体摆起来,“咚咚咚”连踹试图跳窗的嫌疑人几脚。

武小磊终于不支,惨叫着,被里面的押解人员拉回了车里。然后几个人摁腿压胳膊,把他制服起来。饶是如此,他还是身体乱扭着,用仅剩下的嘴当武器,把一名队员狠狠咬了一口。

余罪惊得心狂跳不止,好不容易喘过这口气来了,拉着袁亮从车窗外进来。袁亮此时顾不上形象了,拔着枪,上前恶狠狠地说着:“王八蛋,敢袭击押解人员逃跑,老子可以当场击毙你……”

“来啊,来啊……老子早活腻歪了……”武小磊疯也似的,像故意激怒袁亮一般,龇着带血的嘴,唾了袁亮一脸。

那一干刑警赶紧抱腿拐胳膊,往车厢里拽人,生怕队长火了真胡来一家伙。武小磊乱踢乱打着,疯狂地、兴奋地、拼命地耻笑着袁亮:

“来啊,不敢开枪了?放开我单挑,老子弄死你……他妈的仗着人多欺负人是不是?你们最好别让老子喘过这口气来……喘过来,我他妈挨个弄死你们全家……”

各车厢里都探出来不少脑袋,诧异地看着,窃窃私语讨论着,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不少人已经开始收拾行李,找乘务员换车厢去了。车上的乘警来了,和袁亮交涉着。

袁亮也火大,嚷着那位刚刚被打晕的队员,连铐着的嫌疑人也看不住?等着回去挨处分吧。训了几句,袁亮重重地锁上了厢门。乘警们可有事做了,挨着包厢,给乘客们说着安慰的话——没事,就是个小偷!

这边安慰着,那边可就开始训话了。事情的经过原是这样:老实了一天一夜的嫌疑人叫着要上厕所,谁也没当回事,胳膊上戴着两条铐子,还能翻了天不成?李逸风和一名队员一前一后跟着,却不料刚进甬道不久,路过一个窗户时,武小磊猝然发难,一回头肘拳敲闷了后面的队员,跟着一脚把李逸风踹了老远,然后他猛地掀着列车上的车窗要往外钻,要不是手铐着需要两头分别用力,他估计已经跳窗了。延误的这一点时间,让李逸风反应来了,奔上来拽着他的一条腿大喊救命……

就这样,李逸风被蹬得半边脸都肿了,还不知道疼,吓得直喘粗气。而被打昏的那位,现在头还蒙着。这时嫌疑人的手被锁在床杆上,席地坐着,口里兀自不清不白地骂着。这时候,谁要敢朝他瞪眼,他敢叫嚣着杀你全家,那满脸血迹、衣裤残破不全的凶相,让李逸风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放下准备揍他一头出气的念头了。

得悉实情,袁亮气得那叫一个五脏翻腾,他上前一捋袖子,冷冷地道了句:“身上的铐子都拿出来,从现在开始,手脚全锁住……老子就不信,你还反了天了。”

大家都憋着一股气呢,一听这话,当啷啷亮着铐子,咔嚓咔嚓锁了五六副铐子。武小磊疯也似的挣扎着,大吼着,叫骂着。再然后像四肢拴上铁链的凶犬,窝在角落里,看着一屋子押解警察,那眼光凶巴巴地瘆人。

行伍出身的袁亮此时才展现出他刚毅和冷血的一面,对着凶光外露的嫌疑人,睥睨一眼,在气势上,几乎是个旗鼓相当。

可这不是解决办法呀。李呆和拴羊可没见过这阵势,隐隐地觉得喉头里有点堵。李逸风还在揉着脸,不过他目光游离着,看着各位县队刑警,心里发寒。

大家都沉默着,如果他父母还值得给点同情的话,那么在武小磊这里,成功地把那点仅剩的同情给消耗了。

拒捕,试图逃逸,这要是写进档案,只会罪加一等。

李逸风看这家伙叫嚣声渐稀,几乎是绝望地喘着气,他有点恻然,无法理解那种绝望之极的心态。他又看了所长一眼,才看到余罪在翻着他的旧行李,似乎在找着什么东西。好大一会儿,余罪都没有吭声,在这个乱局中他似乎根本不存在一样。

蓦地,余罪起身了,朝袁亮要着钥匙,袁亮许是缓过那点怒意,需要个唱红脸的下台阶,便随手扔给了余罪。

余罪弯腰,拿着钥匙看了武小磊一眼,三十多岁的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半,那张凶恶的、变形的脸,此时有点疲态了,不过还是那么凶光逼人地盯着余罪。

余罪伸着钥匙,解了他脚踝上的一个铐子,扔过一边,对着凶光外露的眼睛漠然说着:“别瞪我,比你狠、比你凶的我也跟他玩过,真以为说两句狠话就能吓住别人?”

声音很轻,很平和,不过却像有一种无形的威力似的,让武小磊瞬间闭嘴了,他认出来,这就是那个跳进污水河和他拼命的人。对于同是不要命的人,他似乎有着一种下意识的、发自心底的敬畏,再怎么样也不敢像对其他人那样污言秽语地骂了。

余罪又伸着钥匙,解下了第二副铐子。他扔过一边,平静地看着武小磊,近距离地对视着,郑重地说:“你看清楚点,记清我这张脸,等你喘过这口气来,就来找我报仇吧,不过我恐怕你能力不够。”

武小磊脸上一抽,见到比他还狠的人了。他抿抿嘴,艰难地咽着口水,眼光躲闪着,似乎不敢正视这位小个子的警察。

“别担心,你说的我没当真。从时速八十迈以上的列车上戴着铐子跳车,你不是逃跑,是找死。既然已有死志,那不介意和我多说两句话吧?说不定我能成全你。”余罪道,回身拿着一直随身带着的小包,看着只剩下腕上铐子的武小磊,投以征询的目光。

“你……你想干什么?”武小磊说着,身体下意识地挪了挪,他似乎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有点恐惧别人这么平静对待他。

“成全你啊。别他妈死了当个糊涂鬼呀?”余罪掏着口袋,往地上排着照片,缩在一角的武小磊蓦地眼睛睁大了一圈。

“记得他吧,张素文、孟庆超,两位小伙伴,因为你这狗日的,被警察查了十几年,现在还在街头混。”

“记得他吧?刘继祖,当年拿了两包糕点和几十块钱协助你逃跑,现在这事犯了,被刑警队抓起来了,也是你害的。”

“还有她……你奶奶,去世你都没回去看看,我听说她最疼你啊,上初中都拉着你送你上学,说起来你真他妈不算人啊。”

“对了,还有这张,记得吗?”

武小磊逐个扫过照片,脸上难堪之意越来越甚,冷不丁余罪排出了陈建霆被杀那张,一下子惊得武小磊一阵哆嗦,牙关咬着,脸色发白。

有些人是因为阴暗而凶狠,而另一些人却是因为恐惧而变得凶恶,武小磊无疑是后者。余罪此时才看清了,这穷凶极恶的来源,或许确实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

他慢慢地说:“这个人于情于理,我不否认他该死。可于法,他的死总要有人负责的……他死后,他的老父亲上访告状几年,最后郁郁而终啊……也是你害的。”

余罪叹着气,看着凶相渐消的武小磊,他知道,那因为恐惧而生的兽性正在渐渐地消失。余罪接着又排出来一连串的照片,不说话,然后看着武小磊。

武小磊眼里的凶光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嘴角翘着,想伸手,却又不敢伸手,不过脸上却浮现一种期待的表情,像恨不得全部抓在手里一样。

此时的余罪却伸着手,把他手腕上最后一个铐子打开,扔在地上。武小磊迫不及待了,双手捧着一张照片,眼光发亮地看着,然后紧紧地捂在胸口。

——是爸爸和妈妈在五金店里的照片,他知道自己有个家,却从没有回去过,那才是他心里最深的牵挂。

余罪面无表情地刺激着:“你爸的头发全白了,抽的是三块五的烟,他以前可当过局长啊,退休后干的却是民工的活,都是你这个浑蛋害的……我们监控的时候排查发现,你爸和你妈每天六点准时起床,七点开门,然后老两口开始收拾店里,肩挑手扛的活都是他们自己干,估计是为了省俩钱……有生意需要上货搬运,也是他们自己干,估计也是为省点钱……两人可是一分一毛掰出来的钱,你知道全干了什么?”

余罪问得武小磊全身哆嗦了一下,然后两颗豆大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了。

全厢的同行起身了,侧头了,静静地看着已经去掉所有铐子的武小磊,谁也看得出,此时的武小磊比被五花大绑着更安全。

“我告诉你啊,全给你这个浑蛋赎罪去了。”余罪道,那似乎也成了他心里解不开的结了,“十八年啊,你没想过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前几年陈建霆的父亲处处告状,警察是天天上门,搞得你们一个大家,亲戚都不来往了,都是因为你呀……亲戚不来往也罢了,你作的孽,他们做父母的心里有愧啊,不但给陈建霆抚养女儿,一直供她上了大学,而且还当孝子贤孙,把陈老师养老送终……十八年啊,给你整整赎了十八年罪,你就不觉得你父母可怜吗?从来就没有想过让他们解脱吗?”

武小磊将照片捂在心口,神情悲恸,不可抑制地眼睫眨着,两行热泪簌簌而下。他抹掉了,泪却又流出来了,是啊,可怎么抹得掉这十八年的魂牵梦萦……

“你还会哭呀?”余罪挖苦着,直斥道,“你为他们做了点什么?就拿着他们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在外面逍遥?你父亲被关起来,你没回去……你最亲的奶奶去世,你也没回去……你是不是还等着,你爸妈有一天也快闭上眼了,你也不回去?你他妈还算人吗?哪怕当年被毙了,现在也该成一条好汉了,十八年了……你活得还像个畜生,还准备让你父母替你受着这个罪孽,到死都不能瞑目?!”

武小磊失声了,声音在颤抖着,喉咙里哽咽着,表情悲恸,大颗大颗的泪无声地掉着,一双眼乞怜地看着余罪,似乎在乞怜他不要再说下去。

余罪慢慢起身了,他走到车窗前,“哗”的一声开了车窗,背过身,看着武小磊,一指窗外道:“窗开着,没人拦你,你跳吧。大不了老子拉着你的尸首回去交差。”

这句不是假话,此时的嫌疑人已经失去了束缚。不过谁也清楚,他不会跳,还能哭出来,那就是还有舍不得的东西。武小磊抹着泪,在众人的眼光中意外地站起来了,有名队员要起身时,袁亮一伸大手拦住了。

他没跳,而是对着余罪,扑通声跪下了,捧着照片,眼泪长流地哀求着:“我不是想跑,我没脸回去啊,我没脸见我爸妈,老婆孩子一直都不知道我是个逃犯……我认罪……求你们一件事,把我儿子带回老家,我没机会了……求你们了。”

这一句听得李逸风几位乡警毫无征兆地鼻子一酸,侧过脸了。

余罪却是像没感情似的盯着他看,看着他流泪,看着他重重地磕头,半晌才道:“冲你求的不是因为自己,我答应。”

“谢谢。”武小磊释然一般,一抹满脸的泪,想镇定下来,却怎么也办不到了。

“你还做错了一件事。”余罪道,毫无征兆地挥手给了武小磊一个耳光,很重,而武小磊像根本没有反抗意识一样,任凭那个耳光扇过来。余罪指着他,貌似凶恶地道,“你跪错了,被你害的家属、被你害惨的小伙伴、一直替你赎罪的父母,你都该跪……唯独不该跪的人就是警察,我们不会给你一点同情。”

言罢,余罪扬长而去,打开了厢门,像是郁闷至极,想舒出心里那口浊气。却没人看到,余罪在厢外的角落里,也偷偷地抹着泪。

良久,武小磊发现自己还跪着,而环伺的刑警只是默默看着他。甚至于他相信,哪怕自己现在就算纵身跳下去,也没有人会拦着。

他慢慢地爬起来,把余罪排下的照片原样摆好,眷恋地看了一眼,哆哆嗦嗦地拿着扔在地上的一副铐子,铐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再然后,他龟缩在角落里,木然地看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抹着泪,满厢都是他唏嘘的声音……

心归何处

十八年的逃亡之路,在沉闷的车轨声中不断缩短,渐渐接近了终点……

试图跳车的武小磊慢慢像变了一个人,去掉了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凶恶,同车的刑警慢慢发现,其实这个曾经持刀杀人的嫌疑人,和在座的大家没有什么两样。

沟通最初是怎么建立起的,似乎被人忽略了。好像是李逸风递了个盒饭,又好像是哪位队员给了他一支烟,还说不定是谁给他点了个火,或者递了杯水的缘故吧。反正武小磊开始和大家说话了,那样子一点儿也不凶恶。袁亮在列车上找了药,让人给他身上的几处伤口敷好,他居然很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对不起。

那样子是真有点不好意思,很小的一件事,让几位刑警都异样地笑了。

没人再呵斥他,没人再防贼一般盯着他,也没有人再用另类的眼光看着他,他也坦然以待,开始向几位刑警问着像他这样的要判多少年,问着家乡的变化,问着他那几位小伙伴的近况。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其实被心里的牵挂拴着,要比铐着结实得多。

比如现在,听到别人给他解释现在的刑法,像他这样的量刑绝对会在接受的范围内。他甚至长舒一口气,倒巴不得开始漫长的刑期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倒过来说也对,比如这个可恨的人,如果真准备认罪服法,谁也会觉得很可怜,六七十岁的父母,不满十岁的儿子,独守空房的老婆,谁能想象等他重获自由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二天的行程就这么有惊无险地结束了。晚饭过后,袁亮从餐车回来时,武小磊正和几位刑警聊着,一看到袁亮,似乎神情里还有点不服的意思。袁亮给他递了支烟,点上,坐到了他对面,笑着问着:“还疼么?”

不可能不疼,从抓捕开始,他浑身就挨了不止一下子,不过武小磊够硬气,摇摇头,不屑地道:“没事。”

“到了省城五原,要换乘警车回去,明天中午前就到家了。”袁亮道,看着武小磊的反应。

没什么反应,伤过了,悲过了,歇斯底里地哭过了,他反而平静多了,大口地抽着烟,不时地看着袁亮,那眼光向外瞟了瞟,似乎在看余罪的床铺。袁亮笑了,他知道能真正震慑到嫌疑人的,不是枪,不是警械,而是余罪那股子狠劲,他轻声道:“怎么,想认识认识这位?”

“他叫什么?”武小磊突然问。

“怎么了?”袁亮道。

“我想记住他。”武小磊道。

“一会儿你自己问他,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好好休息,你的案情不复杂,但可能程序上要复杂一点,会在县里看守所待上一段时间,审判结束后,就可以探监了。”袁亮道,对于嫌疑人的承诺,仅止于此。

武小磊抽了一口烟,说了声谢谢。袁亮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让轮班的去吃饭了。

接下来是两个舌头长的货来陪着武小磊了,李逸风和李呆,满口古寨土话,这没来由地让人觉得亲切。说来说去,李逸风倒用县城里那处处可见的旧闻,换回了武小磊这个十八年的经历。

当年他是沿着山路跑的,连公路都不敢上,等干粮吃完,钱花完,他已经走出省境,最后饿倒在路边。后来被内蒙一家牧民救过来,放了几年牛羊才试着往更远处走一点……后来他到了长安,又到了中州,最后在安徽落脚,在一家小煤矿里给司机装车,每天抹得浑身像个黑人,估计谁也怀疑不到那厚厚煤灰下藏着的是个在逃嫌疑人。

再后来,当地煤矿也发生了一例打架斗殴致死的案子,又把他惊跑了,于是他又流浪到了沪城,在这里搞着汽修。那是曾经在煤矿边上一家私人修车摊上学到的唯一糊口本事。在沪城白天修车,晚上跑黑车,成了他谋生的职业,加上家里的资助,数年后居然还在沪城成家立业,置了房产。

一直就在社会的边缘艰难地活着,一转眼十八年,白了一半少年发,这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呀,看到警察就远远躲着,听到警笛就以为是来抓自己来了。武小磊说了,很多时候会在夜里惊醒,又回到那个血淋淋的杀人现场。他甚至希望那天躺下的不是陈建霆,而是他,那样的话,就不用经历这十八年的逃亡煎熬,就不用把厄运带给家里。这么长的时间,死者的家属或许比生者的家属更幸运,毕竟他们可以遗忘了,可以重新开始了。而武小磊这一家子,却一直不能。

是啊,冥冥中就像有报应一般,在弥补着法律缺失的那点平衡,让那个噩梦和恐惧一直在困扰着他。

说到唏嘘处,李逸风和李呆听得也是叹息不已。对于这个人,李逸风倒不觉得他有多可恶了,被生活逼到这份上没有杀人放火拦路抢劫,已经不错了。

他用这种言辞劝着的时候,李呆悄悄捅了捅他,侧头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余罪进来了,默然无声地看着。李逸风和李呆赶紧起身,给余罪让座。这些天所长像变了一个人,老是阴着脸,连他们俩也有点怕。

余罪坐下时,明显地看着武小磊坐得不自然了,他脸上抽了抽,想站起来,又没敢,直到余罪递了支烟,他才惶恐地接住,连声说谢谢。

“你的案子还有几个疑点,能和我说说吗?”余罪问。

武小磊脸色一变,已经这样了,警察还追着不放。

余罪不管不顾,直问着:“艾小楠,也就是陈建霆的妻子,作为你和你家里联系的中间人,已经被我们识破,这点你不用讲了,我觉得,在此之前,你还应该通过某种渠道联系上了你家里,我说的对吗?”

武小磊似有心结,不点头,也不摇头。

“应该是梁爽吧,你叔叔的儿子,比你小两岁,后来他到长安上学,和你的经历有吻合处。”余罪道。

武小磊一下子脸色变了,苦着脸道:“我已经这样了……还要追查下去吗?”

“放心,这不是在害你,而是在帮你,也帮他们……回去的时候不要有什么顾忌,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们已经不需要再负刑事责任了,都是些小节了……不过把真相说出来,你不觉得对于他们也是一种解脱吗?忧心忡忡藏了十几年杀人在逃嫌疑人的消息,对谁也不好受啊。”余罪道。

武小磊想了想,逃亡的人最会选择该相信什么样的人,知道什么样的人没恶意。他盯了余罪好久,半晌才喃喃道:“是,梁爽他把我的消息告诉了我家里,后面他还帮我找人花钱办了个户口……答应我,别让我的事再牵扯到我家人、亲戚。”

“法庭会酌情判案,我相信对你也一定有个公正的判决,我答应不了什么。”余罪道。

武小磊鼻子抽了抽,没吭声,造的孽够多了,这似乎算轻的了。

余罪想了想,又问着一个他心里不解的事:“据艾小楠说,前几年你还在安徽时,你父母曾经有意让你投案自首……因为当时县里公安几位领导一直在做工作,想解决这个悬案,毕竟当时的法制环境已经有了很大改善……有这回事吗?”

“有。”武小磊点点头。

“那后来为什么没有投案自首呢?”余罪问。他有点奇怪,那一对老两口,应该是通情达理的。

“我……我……”武小磊喃喃地,不敢看余罪的眼睛,半晌才用低沉的声音憋出来了,“我儿子今年八岁,就是那一年怀上的。”

余罪心一松,最后一个扣子解开了。那两位父母不但在保着儿子,还在护着孙子啊!

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油然而生,那些谜底原来竟是如此简单,自己早该想到了。

“其实我一直准备去自首,但下不了决心,我有点害怕……去了当地的派出所几次,我都远远地坐在一家小饭店里,几次都没敢进去……”武小磊说道,有点难堪。

“后来呢?”余罪觉得他似乎有隐情,难以启齿。

“后来……”武小磊喃喃地把下文道出来了,“后来去了好几次,就和那家饭店老板的闺女好上了……”

敢情是投案自首,却遇到红颜知己了。李逸风听到此处扑哧一声笑了,不过一看武小磊难堪的表情,马上又拉下脸了。武小磊难堪地道:“……后来我就带着她一起到沪城打工,到现在房子也买了,孩子都八岁了……”

这回,连余罪也笑了,所有的谜底解开之后,释然中带着几分无奈。他起身时,武小磊抬眼看着他,意外地说了句:“能提个要求吗?”

“什么要求?”余罪问。

武小磊似乎不好意思,看了看他那个包,余罪明白了,起身拿过包来,拣了两张他父母的照片,递给他道:“拿着吧,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的。”

“谢谢。”武小磊如获至宝,双手捧着捂在胸口,悄悄地看一眼,又紧紧地捂着,似乎怕被别人抢走一般。

余罪盯着他看了好久,没有再说什么,像疲惫至极一般,躺在枕上昏昏地睡了,这么多天以来,恐怕是他睡得最沉的一次了。

最后一夜慢慢过去了,列车泊在五原的时候,一夜未眠的武小磊一点疲惫也没有了,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把照片紧紧地捂在胸口,就那么坐了一夜。满厢的刑警看他这样子,一想到将要有不知道多少年的深牢大狱等着他,也是唏嘘不已。

下了车,众人换乘到两辆警车上,一路向古寨县驶来。坐在车后囚笼里的武小磊,不时地看着窗外,那应该熟悉却陌生的景色,那多年未见却依然牵挂的亲人,让他显得有点不安,间或兴奋,间或黯然。

接近古寨县的时候,袁亮打着手势,让先头迎接的两辆车先进,他却驾着车,沿着县城的河坝,从小路往回驶。到了一处院落之前时,袁亮戛然刹车,武小磊侧头看着,一下子呼吸急促,全身痉挛。

那是他家,还是十八年前的样子。此时他甚至比上刑场还要紧张和惶恐。

袁亮和余罪下车,后面跟着车里的队员。袁亮“嘭”的一声拉开了囚笼的后厢,把武小磊放了出来。武小磊顿时涌起一股感激之情,他突然想起为什么在下列车的时候,有人给了他一身干净的衣服,那或许是让他回家见到父母时不至于太过难看。

可是,有机会吗?他知道看照片都是一种奢望。

袁亮没有说话,看了余罪,似乎有点犹豫,余罪脸上没什么表情,咬着牙,终于还是做了一件他都不相信的事。

他哧哧地拧着铐子,把武小磊放开了。武小磊愕然看着这种待遇,有点不相信了,他紧张地问着:“这……这……这是……”

“十八年没回家了,回家看看吧……你爸妈在家,我下火车就通知他们了。”袁亮道。

“我……”武小磊徒然一阵热血上涌,脸上一片悲恸,差点跪倒。余罪却笑了:“别他妈那么没出息,大大方方走回去,省得庭上见了又哭天抢地。”

“你们……你们不怕我跑了?”武小磊惶恐地问。

“跑了就再把你抓回来,我们就是干这个的。现在离中午十二点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我在路上开得快,午时前,自己来公安局吧。来了不算投案自首,跑了可是罪加一等。”袁亮道。

余罪也道:“你跑了十八年了,那种日子还没过够啊?”

两人无所谓地一拍车后厢,上车了,后面队员都看得目瞪口呆了,敢情余罪和袁队长在商量着这事。可这事儿别说队长,就局长也扛不住啊。

袁亮上车发动时朝后面吼了一句:“走啊,出事我负责。”

没说的了,两辆车即时开动,把嫌疑人就那么扔在原地了。在倒视镜里,武小磊紧张地,继而又疯也似的奔跑起来了。不是逃跑,而是奔向了家门……

车里,袁亮挠挠脑袋,问余罪:“余所,你可把我押上去了啊。”

“我不和你押在一块吗?”余罪道,这是两人在车上商量的,想给他一个见面的机会。

袁亮问道:“他要真跑了,咱俩可就惨了。”

“跑得了吗?以前光上有老,现在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老婆,往哪儿跑啊?几千万人口的沪城都抓到他了,屁大点的县城算什么?”余罪道。

“可这有什么意义?该判终究要判,弄不好还得赔上咱们。”袁亮道,稍有紧张。

“你也看到了,能拴住他野性的,只有亲情了。”余罪道,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补充着,“为何不让这根亲情的缰绳,把他拴得更紧一点?”

“你还是想想,怎么和顾局交代吧。”袁亮道。

“只要结局好,一切就都好。况且这个功劳,我想咱们这一队人,没人愿意要吧?大不了功过相抵。”余罪不以为然道,懒懒地靠着车座,叹了句后又开始吃后悔药了,“哎……老子真不该接这个案子,办得了办不了,结果都是王八蛋……”

袁亮听得那叫一个哭笑不得,心慌意乱地在路上磨蹭了很久,才晃悠悠地回到县公安局。

于是一个天大的意外出现了——八人追捕队伍齐齐站在公安局大院里,大门上还挂着欢迎专案民警载誉归来的条幅白挂。可队员回来了,嫌疑人没见到。

一听到两位带队的居然把人放回家了,顾尚涛气得脸绿了,大吼着通知着局里的应急警力,一指站在院中央的抓捕小组,雷霆大怒地扔出一句话:“把他们都扣起来!”

功臣就这么全被关进了值班室,守门的是副局长赵少龙,他怎么也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垂着头,谁也不吭声,这样子不是放人了,似乎是把人丢了。

可不管是放了,还是丢了,都要演变成重大事故了。局里直接发布紧急命令,各派出所、刑警队、治安巡逻大队,蜂拥着从驻地出来,警车、摩托车风驰电掣,如同十八年前一样,直扑向武小磊的家里。

意外出现了,武小磊家里已经人去楼空……

白发亲娘

门被踹开了,失态的顾尚涛局长进来了,后面的赵副局赶紧掩着门。

“李逸风,出来。”

顾局长吼着,李逸风吓了一跳,可没想到矛头怎么朝向自己了。他紧张兮兮地站出来了,顾尚涛训斥着:“把放人的经过讲一下。”

平时说话如爆豆的李逸风,结结巴巴地把经过讲了一通。顾尚涛看了眼垂着脑袋的袁亮和余罪,他知道没有这两位带队的同意,下面的恐怕不敢造次。问清楚了,火气却是越大了,他吼着对袁亮道:“私放嫌疑人,袁亮啊,你是嫌过得不自在了?也想进里面蹲两年?这种事责任有多大?你能不清楚?刚刚到他家里,已经没人啦……你啊你……”

几乎是一种极度痛惜的表情,顾局长手指点着,恨不得把袁亮就地正法一般。

几十岁的人了,被领导指着鼻子骂,袁亮有点难堪。要站出来时,有人抢在他前面了,是余罪,他向前一步,挺着胸脯汇报道:“报告顾局,人是我放的。”

“你?你算哪根葱?不用说也知道是你在搞鬼。”

顾尚涛现在看着余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所有的期待和欣赏此时都成了痛悔,早知道真不该用这种人,这娄子捅下来,可要命了。

偏偏这要命的事,要发生在他任上了。顾局此时早气得脸色煞白,连训句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顾局,何必这么上火呢,他又跑不了。”余罪很淡定。

“就算人不跑,你的责任也跑不了,你第一天当警察呀?不知道这事的责任有多重大?”顾尚涛几乎贴上脸来训人了,就差要上手扇一耳光了。

“我既然敢放他,就敢负责;抓他是让他心甘情愿服法,不是就地正法。”余罪挺着胸膛道。这话气得顾尚涛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余罪生吞活剥一样。

余罪看领导这样,没有太多的感觉,依然故我地说道:“顾局,在这个案子里,虽然是故意伤害致死案,可被害人行为不端,嫌疑人也是因为怒极失手,这没假;又经历了这么多年,不管是他,还是他的家属,那戾气、怒气、怨气、火气已经憋了这么多年了,给他们个缓冲的机会吧,让他们忘了那些难堪,重新开始。”

他想,也许没有什么比别后重逢更让人值得高兴的事了。武小磊除了走回来,已经走投无路了。

“你说得好听,我的怒气、怨气朝谁发?……告诉你吧,他已经跑了!你等着受法律制裁吧……赵少龙,先把他铐走。”顾局长火冒三丈,根本听不进去,手指直戳着余罪,吼着道。

关武小磊的囚车要是把余罪拉走,那可就成大笑话了。

那些队员面面相觑,紧张地往前挪了一步,似乎要保护余罪似的。顾局凶狠狠地对着众人一吼:“怎么了?还想集体造反是不是?后退!”

没人退。大家虽然都知道自己错了,可依然没有人往后退,就那么低着头。

“疯了,都他妈疯了……”顾尚涛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心慌意乱之际,又吼着要把抓捕队员全部铐起来了。

这场面把赵副局也吓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余罪掏着口袋,拿着手机看了眼,直道:“顾局,还有三十分钟,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呢?”

其实顾尚涛也有顾忌,他愤愤地看了余罪一眼,正要把袁亮揪出来教训一顿。门口值守的办公室主任疯也似的奔进来,边跑边嚷着:

“顾局长、顾局长……没跑,没跑,人在呢,人在呢,刚找到……”

这下了顾不上教训队员们了,顾尚涛紧张道:“在哪儿发现的?抓到了没有?”

“在上坟呢,城关所和梅河所的警力都调上去了。”办公室主任紧张道。

“走。”顾尚涛局长摔门而去。刚出门,办公室主任又小话递着:“顾局,您还是别去现场了,一大家子都在呢,听城关所杜伟平所长说,有几十号人呢。”

嗯?又遇到了难题了,要是因为抓人再惹个群体事件,那也麻烦。顾局没迈出局门,嚷着赵少龙,向外面现场的警力下了死命令:务必抓捕归案!

这一下画蛇添足,不但给局里添了无数的乱子,也给牵连的队员们添了一堆堵,不过值班室里被隔离的几位,却也没人埋怨余罪。侦破的时候,他做了大家不会做、不敢做的事,归案的时候,他又做了大家想做也不敢做的事。无形中,余罪已经在这个小小的团体里树起了相当大的威信。

这不,连袁亮也跟着下水了,他看着局里忙碌进出的同事们,瞥眼看余罪道:“余所啊,要是兄弟们都脱了警服,你可得给找好下家啊。”

“没事,包在我身上。”李逸风拍着胸脯道,不过他一开口,换来的却是大伙质疑的眼光,于是讪讪问着余罪道,“哥,这咋办,要不给我爸打个电话?”

“不用,这事没人会处理咱们。”余罪道,很肯定。

“你确定?”袁亮不相信了。

“当然确定,要追究责任,我们当然跑不了,可顾局是专案组长啊,难道他没责任?最起码没有把咱们教育好,是他的领导责任吧?”余罪严肃地道。

于是这个肃穆的环境中,众人不紧张了,反而响起了一阵哧哧的笑声……

“停!”

城关派出所杜伟平所长一伸手,后面吃力往山上跑的片警们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

听说抓到了杀人犯嫌疑人,可把所里警力忙坏了,从家里查到店里,从店里查到亲戚家,居然都不在家,还是碰着了街坊一个六十多的老太太,杜所长认识,随口问了句,这才找到地方。

这位年过四旬的老所长对本案还是有了解的,他叫停了一队警察,回头摆着手,连喊着往后退。

把队伍整理了一下,他又看着那个冒着缕缕青烟的地方,没错,他们在祭祖——一大家子三十多口人,拄拐的老人,被抱在怀里的小孩,偶尔能听到凄切地哭声。杜所长不时地巡视着,看着他这一队二十多名警力的队伍,似乎在想一个更合适的解决方式。

小县城和大地方不一样,就这么抓人回去,他怕自己一家都得被人戳脊梁骨。李惠兰两口子在县里实在是太出名了。

又有队伍来了,是防暴巡逻的,十辆车,五十多人,差不多把县城的巡逻队全部拉来壮声威了。杜所长鼻子哼了声,实在觉得没必要。

可职责终究还是职责,他守在下山的路口,不久后,那一行祭祖的队伍呜咽着下山了。他吼了声,自己的片警队伍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杜所长一马当先,拦在路当中,双手一合说道:“等等……武叔,李阿姨,各位叔叔婶婶辈分的,都认识我杜伟平吧,我对不住了啊。”

队伍停下来了,武小磊被父母拦在背后,杜所长有点难堪地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让孩子跟我们走吧,都十几年了,该有个了结了……小磊,好样的!”

说着,他还赞了句。武向前抹着眼睛,看着如此多的警察,说道:“杜所长,让他自己走着去吧……十八年了,最后一段路了,让我们老两口把这个逆子亲自送走……谢谢你们啊,谢谢你们让他回来上炷香、烧刀纸。”

说着他老泪纵横了,人群里呜咽声四起。武向前一脸悲切,就差跪地求人了。杜伟平鼻子一酸,回头吼着:“都让开!”

于是这一队片警就带着这队伍迤逦下山了。到了山脚,杜伟平和巡逻警交涉着,给那剽悍的队伍让开了一条路——这是一群白发苍苍的父母叔婶,谁又下得了手?

于是县城里就出现了这么一个奇观:一队有老有少的几十人的队伍,在县城里慢慢地走着,队伍后面,跟着上百名随时戒备的警察。

“那是谁?向前那两口子?”

“对,是啊……中间那是?啊,那是小石头,他回来了?”

“就是啊……”

“嗨,这一家子是怎么了?”

奇异的队伍穿街而过,引起了莫大的好奇,不少惊讶的、愕然的,甚至于认出武小磊来的,都好奇地跟在队伍的背后。

来了,来了。曾经还记得那年血案的人,曾经目睹这一家十几年艰难的人,看着武向前、李惠兰夫妻两人,不时地悲恸地抹着泪,抱之以同情的一瞥。

来了,来了,王丽丽从她栖身的那个快递公司奔出来,她看到了人群之中已经长大成人的武小磊,十八年前的惊恐,仿佛直到今天才化开这个心结。她莫名地有点愧疚,看了一眼后,悄悄地躲开了。

来了,来了,几十人的队伍席卷着邻里,席卷着街坊,席卷着这个小小的县城,看到丁字路口那个偌大的“人民公安”的标志时。李惠兰再也忍不住了,一侧头抱着儿子,难受地喊着:“儿呀,妈救不了你了,你别恨妈啊。”

“妈……你别说了……我不恨,我恨我自己……妈……”武小磊扑通跪下了,娘俩抱着,哭得肝肠寸断,武向前抹了把泪,一手搀着儿子,一手扶着老伴,慢慢地挪着,后面的警察奔向前队,在丁字路口排成人墙,暂时阻断了交通。

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一条通往公安局大门的路,一条通往救赎的归宿之路。

来了,来了,终于走到了归宿。

顾尚涛和赵少龙局长紧张地从办公楼里奔出来了,这个结果让他们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们旋即又被这个场面吓住了,除了维持秩序的警察,黑压压向局里涌来的人,何止几百。

“怎么回事?”顾局问。

“不知道。”赵副局忙摇头。

快步奔来的杜伟平敬礼汇报,这时候顾局却是没时间听了,赶紧安排着押解队伍重新列阵,要以最快的速度把嫌疑人押解走,以防再出意外。

此刻习惯于发号施令的顾尚涛倒觉得头疼了,当他扫到追捕归来的警车时,忙拉着赵少龙附耳说了一句。随后赵少龙急匆匆地往办公楼里奔,踢开值班室,拉着袁亮不容分说了一句:“快。”

“怎么了?”

“把人带走。”

“……他就准备走了,还用带吗?”

袁亮现在倒是看得更清了,有胆放武小磊的人,就只有能抓到他的人。已经把他抓得死死的了,除了这儿,他无路可走。

到了楼口,顾局挥手示意,袁亮分开人群,直到武小磊面前,哭着的娘俩抹了泪,武小磊道:“妈,就是他……袁队长放我回去的。”

“谢谢……谢谢啊,亮啊,别怪我老糊涂了啊,谢谢。”李惠兰要行大礼,袁亮赶紧搀住了,道:“李阿姨,我要带他走了,知道他在哪儿,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您二老就不用这么揪心了,还可以常去看他。”

“嗯……”李惠兰流着泪,抱了儿子一把,悲从中来,哭诉着,“儿啊,妈给你赎了十八年罪,可那是一条命啊,赎不清……你要是还能出来,可得好好做个人啊!”

那声音悲痛得已经嘶哑,武小磊扑通声跪下了,抱着亲娘哭着:“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哭了……”

一家三口,相拥而泣,武向前搀起颤巍巍的老伴,武小磊跪着抹干净了脸,恭恭敬敬地朝爸妈,朝叔伯一大家子,磕了三个头,悲怆地喊着:“姨,叔……别怪我爸妈给你们找的麻烦,都是因为我,我给你们磕头了。”

七尺男儿的膝下,一跪千金,一众亲戚抹着眼睛,唏嘘不已。

武小磊抹了把泪,起身面对着袁亮,伸出了双手。那表情里却是再没有恐惧,他道:“谢谢,袁队……来吧。”

袁亮掏出了铐子,慢慢地扣在了武小磊的腕上,领着人向车走去。车后厢洞开,随后一个钢筋网状的牢笼,“嘭”的一声合上了盖,盖定了十八年悬着的这一案。

车倒出来了,慢慢驶向涌来的人群,走得很慢,袁亮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喊着:“街坊邻居们,老少爷们儿,都让一让,别挡着阿姨送孩子的路……”

这一句有无形的威力一般,人群慢慢地让开了。李惠兰透过钢网的车窗,在仅留的缝隙处看着儿子,抹着泪,跟着车走,是那么的不舍。

人群让开了,袁亮在倒视镜里看着,那个奔跑着的满头白发飞扬的妈妈,让他总是狠不下心来。每踩上一脚油门,又总想给他们留一点,再多留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囚笼里的武小磊双手死死地扣着钢网,他看着爸妈还是那个样子,焦急地喊着:“妈,爸……你们回去吧,你们别送了……”

儿啊……我的儿啊……李惠兰跟着车走着,跑着,哭着。好远了,仍然舍不得放弃,就像这十八年来一样,怎么也舍不得放弃。她拍打着车窗,哭喊着,甚至后悔亲手把儿子送进这个牢笼里。

“袁队……袁哥……你快点吧。别让我爸妈遭罪了……”武小磊在车厢里哀求着袁亮。袁亮鼻子一酸,狠狠心,一踩油门,车绝尘而去。

车后哭着喊着,再也支撑不住的妈妈,一瞬间扑倒在地。她仍然试图爬着追上来,可怎么追得上渐行渐远的囚车?悲恸的老父搀着依然执迷不悟的老母亲,却怎么也搀不起、拉不走、劝不住。

亲戚围了一圈,劝着这两位,街坊跟了一群,围着这一家。

李惠兰昏厥了,一群亲戚街坊慌乱地喊着快救人。杜伟平看着戒备的警察,怒不可遏吼了句:“都他妈站着干什么?不知道帮一把?”

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一帮子警察忙分开人群,把李惠兰背着送到车上来。巡逻车载着家属直驱医院,后面跟着数百位放心不下的街坊……

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

公安局的大院空了,孤零零的台阶上,只剩下顾局和赵副局两人。他们目睹着和街坊邻居一起送两位老人的警员们,顾局若有所思地轻声道:“我明白了,他们是想在武小磊的档案加进去‘悔罪表现’,给他一个减轻罪责的机会啊。”

说罢,顾局匆匆回身,赵少龙追问着:“那顾局,他们怎么办?还需要报告吗?”

“报告什么?有什么责任我担着。”顾尚涛果断说道,把赵副局说得愣在当地了。

是啊,结果很好,谁还会过问那过程中的瑕疵呢?

顾尚涛匆匆直奔值班室,到了门口,他长舒一口气,调整着心态。刚刚那场景,他也差点没忍住。好不容易终于找到平时自信的表情,他准备安抚这几位抓捕队员一番。

一推门,他却愣了,那一群被关着的队员,齐齐站在窗口,齐齐回头看着自己,然后齐齐慌乱地抹着眼睛,有的甚至还在抽泣,一抽,赶紧害羞似的低下了头。

好歹是刑警,成这样啊……顾尚涛一笑,不过刚刚伪装住的情绪又上来了,随即鼻子一酸,一侧头,又拍门而去了。因为他也止不住了,手指抹过眼睛,湿了。

是日,潜逃十八年零五十六天的嫌疑人武小磊验明正身,被羁押于县看守所。

也在当日,此案向上一级的情况汇报中出现了这样的字眼:

鉴于该嫌疑人的悔罪表现,以及其家属对受害人主动赔偿的情况,考虑到有助于对嫌疑人日后的改造,专案组特许他回家祭祖省亲,时间为两个小时。该嫌疑人表现良好,在事毕后由家属陪同,主动回到公安部门认罪服法,现已正式羁押于看守所。特此报告……

太息何长

一周后,五原城。

省厅办公楼传达室的老杨像往常一样,笑吟吟地把报纸挨着办公室发过去,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今天他多说一句话:“看第四版,是咱们五原公安的报道。”

连那些平时不怎么关心时事的后勤人员,也被撩起了兴趣,翻着晨报的第四版——一幅占了小半个版面的照片,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标题是:《心的救赎》。副标题是:一个逃亡十八年的嫌疑人的心路历程。

配图是武小磊在看守所被民警羁押的照片,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报道的侧重不在于民警如何的机智勇敢、擒获嫌犯,而是用大量笔墨叙述了这一家三代人在逃亡人员身上倾注的心血,有去世的长辈,有守望的父母,还有即将失去父亲的下一代。中途,不少人看不下去了,很多人愤愤地把报纸扔过一边。

有的强忍着看完了,看完了就一个感觉:一个人害了三代人啊。

这个案子是省厅挂牌的命案,因为年限长的缘故,省里不少同行知道,一朝告破,自然成了关注的焦点。县里的报告被市局宣传部挂在了内网,让观者唏嘘不已。

省厅崔厅长手边放着前一阶段不尽人意的破案大会战报告,他无心去看,而是动着鼠标,看着采访的视频记录。县局长、副局、刑警大队长的采访他快进拉过了,反倒在那个乱哄哄的场面上多看了几眼,秘书和政治处的赶紧提醒着:“崔厅长,这是当时准备摄录他归案场面的同志无意拍下来的,后来据地方报告,是考虑到对此人的日后改造,特意在押解归来时,放了他两小时假,让他回家祭祖探亲,之后由家属陪同,主动到县公安机关认罪服法。”

“好,好……这样好。”崔厅看着那个画面,和普通人没有两样,视线的焦点仍然在那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身上。他拿着单子签上了名字,递给政治处的道:“你们把关吧,这个画面一定留着,法律不应该仅仅是冷冰冰的条文,应该是有血有肉,甚至有感情的东西,因为它毕竟是绝大多数人的守护神。”

两人颇有感触,接过退出了厅办,拿着这分量不轻的签字,直交给等着消息的省电视台编辑。

连续两年拍摄立项的不少,可通过审核的,两年间仅此一例。

在这一栋办公楼里,许平秋同样在观摩着内部的采访记录,他前后看了两三遍,可对于这件在他专业领域的事情,他却有点纳闷。

他知道顾尚涛,以前是市二分局副局长,后来下放到古寨当局长,迟早要跳回市里,可他追捕到潜藏得如此之深的嫌疑人,他绝对不懂。再往下,刑警队长袁亮是个转业军人,应该也不擅此行,再往下,他又查到了李逸风的简历,明显是地方硬塞进去的编制,满纸的报告上,他竟然没有发现一个擅长刑事侦查的内部人。

“又是他?”许平秋有点怀疑。毕竟李逸风的手续还在羊头崖乡派出所,怀疑对象是谁,自然不言而喻。如果县里有这类人才,恐怕早崭露头角,不至于等十八年了。

刚想直接问一下,有人敲门进来了,秘书拿着刚刚誊印的报告,陪同总队政委、刑侦支队长,次第进了处长办。落座时,许平秋拿着报告,招呼着两人。

政委是总队的老搭档了,对还身兼总队长的许处可不生分,倒着茶,递着烟,直打趣着:“这次效果不错啊,省厅挂牌的案子去了四分之一,居然还有交警找到重要命案线索的。”

“副作用也不小啊,被检察院盯上的也有好几例。老万,你说我这手紧一紧呢,还是松一松?”许平秋问,和老搭档商议着。

要是紧,肯定是下一份纪律通报,让各地注意侦办方式方法。要是松,就催一催各地的办案进度,这是惯例。

“许处,慈不掌兵、善不从警,您当年可是带过行刑队的人,怎么还手软?应该有当年不畏骂名滚滚,誓把罪犯抓捕归案的气势啊。好的治安来自于铁腕。只要没抓错,就是好事。”政委道。

许平秋笑了,直摆着手,不复当年勇了。

言归正传,几人此番的来意却是年度授衔和技术专业培训的事,原省刑事侦查总队大部分职能划归省厅刑侦处之后,总队主要负责的就是人员培训工作,计划、人员名单、培训内容,厚厚的一摞摆到了许平秋的办公桌上。

两人告辞之后,许平秋粗粗一览,扔过一边了,他看得出这些东西是往年文字复制粘贴改了时间重新打印的,除了浪费办公用品,没有什么效果。他心里还是揪着其他的事,查着电话,拨到了古寨县公安局局长顾尚涛的手机上。

“喂,我省厅刑侦处许平秋。”

“哟……您好,许处长您好,早就听过您的大名了。”

“得了,我问你件事。”

“您说。”

“‘八·二一’杀人案,十八年前这一例,这次的主办人员是谁?”

“哦,是这样的,我们成了一个专案组,主要由我和赵少龙副局长负责,局里刑侦科的陈玉科长参加,外勤主要由刑警大队袁亮负责,主办人员有李逸风、张琛、杨晓明……对了,还有羊头崖乡的两名乡警,李呆、李拴羊……”

“打住打住……就芝麻粒大点的功劳,你们一窝蜂抢呀?”

“哎哟,许处长,您应该清楚呀,每件案子侦破,都是集体智慧啊,这么乱的线索,又过了十几年了,不是一个两个人能办了的事啊。”

“这个我理解,我问你,羊头崖乡的挂职所长余罪同志参案没有?放着一个现成的神探不可能不用吧?”

“哦,他参加了。”

“那为什么请功报告上没有看到他的名字,主办怎么是李逸风?这是个什么人?”

“那个……主办确实是李逸风,他带头揭的英雄榜,余罪同志确实参加了,不过他个人放弃这个功劳了。”

“放弃?”

“情况是这样的,这次我们也是想照顾羊头崖乡这位叫李拴羊的协警,准备把他转成合同制民警,可他在硬件条件上还差了点……余罪同志就主动退出了,把功劳让给了这位乡警,不过这位乡警表现得确实相当出色,在沪城和刑警抓捕武小磊的时候,还受了点伤……”

“好了,我知道了……”

许平秋扣了电话,一刹那,他心里泛起着一种异样的感觉,警察这个职业他干了几十年,真正舍得放弃功劳的警察还真不多。

“发生了什么事,这小子变性子了?”

许平秋喃喃道,想了很久,想不明其中的所以然。不过他知道,那位他一眼挑出来的奇葩,在最基层的警务历练中,已经彻底变了样子……

同样在这一天,袁亮在五原机场外等着接机。

熙熙攘攘的客流逐渐涌现,袁亮第一眼便看到了一组奇怪的队伍。余罪带着头,李逸风牵着个小孩,还有一位年纪不大的姑娘和另一位少妇并肩走着,提着一大包行李,一边的李逸风在远远地招手。

“快,换件衣服,咱们这儿冷,小石头没回过老家啊,看这细皮嫩肉的。”余罪说着,旁边那姑娘从行李里找着秋装,给孩子换上。旁边那位少妇一直默不作声,像睹物思人一般,总是眼圈红红的。那位姑娘在身边安慰着。

那位姑娘是陈琅,而接到的人是武小磊的儿子和老婆,这次一起回古寨县看看,一起回次从来没有去过的婆家。

李逸风带着这一家子上了车,又一次重复着回古寨县的路。

回程的时候,袁亮总是不时地笑。余罪也在笑,半晌,他问袁亮道:“你笑什么?”

“我在笑呀,你真可以,把陈琅都拉上了,接小孩吧,把娘也给带回来了。从我认识你到现在,我严重怀疑,你到底懂不懂警务啊?办案民警未经许可,理论上是不能直接接触嫌疑人家属的。”袁亮道。

余罪撇着嘴道:“既然知道我不懂,还提醒个什么呀?净扯淡……”

“哦,看来你恢复了。”袁亮道。

“什么恢复?”余罪不解。

“你一开始胡说八道,基本就恢复心理创伤了,这我就放心了。”袁亮笑道。这下倒把余罪听愣了。一愣,又笑了,两个人在这个曲折的案情侦破中,已经产生了很多默契。

一路说的都是案件的事,刘继祖已经被释放,对于他,局里作了不予追究刑事责任的决定,艾小楠从医院出来直接回家了。更让人唏嘘的是武向前和李惠兰,两人在清醒后,又相携着到公安局投案自首,把这些年窝藏和包庇儿子的事,声情并茂地交代了一番,据说把记录的民警都听得哭鼻子了。顾局又是把局里和所里几位女警通知到场,温言劝慰他们回家,听候处理。

这个不重要了,仅仅主动对受害家属赔偿这一条,足够在法庭为他们赢得主动。

两人唏嘘着,一路急驰,快到古寨县的时候却有分歧了——谁去送孩子?袁亮和余罪仿佛做了错事一般,都有点怯,快到县城时,袁亮和他还在争执着:“你去啊。”

“凭什么我去?”

“你脸皮厚。”

“废话,你脸皮薄?”

“那让李逸风去?”

“我们在飞机上猜拳了,他也不去,非要一起去。”

“……”

争论未定,终点渐到,两人的脸皮果真都够厚的,想了想还是结伴来了。车停在五金店门口,那两位老人依然故我在忙碌着,一个守在柜后,一个在柜前忙,辛苦也许是他们生活的麻醉剂,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忘却失子之痛似的。

“李阿姨,还认识我吗?”余罪厚着脸皮上来了。

李惠兰看了眼,状若不识,不过他看到袁亮时,还是怔了下。

“武叔叔,你认识我吗?”余罪厚着脸皮,又和武向前说话了。

“你……你还来干什么?我都自首了。”武向前带着点愤意道,可即便如此,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抓你们儿子,我知道我在你们眼里是个恶人……那我就恶人做到底,把你们孙子也给抓回来了。”余罪严肃道。两位老人一惊,看到后面又一辆车车门打开后,走下了陈琅。李惠兰赶紧从柜台后出来,当看到抱着孩子的少妇时,李惠兰状似雷击地愣在当地,激动,欣喜,悲伤,那种种复杂的表情聚在她脸上,一下子无法自制了。

“奶奶,您真不认识?”陈琅拉着胳膊,催促着,“他是小石头啊,小名还是您取的。”

“哦哦……这是……孩子,孩子。”李惠兰惶恐地伸手,那孩子认生,躲在母亲背后。少妇抹了一眼泪,抱起孩子,走到李惠兰面前,轻声说着:“妈……我不走,我和石头等他出来。”

“好孩子……好孩子……向前,你快来看,孩子,和他爸爸小时候一个样子……”李惠兰抱着孩子,蹲下来,一下子无法自制了,老泪纵横地号啕着。孩子似乎被吓哭了,母亲忙哄着孩子。看着这一家子,也是悲从中来,泪眼婆娑。

左右邻居看热闹的围了一圈,有恭喜的,有同情的,有安慰的。一圈子悲欢离合,在十八年后像一个轮回。很多人的脸上带着泪,可那何尝又不是喜极而泣呢?

“走吧。”余罪拉了拉袁亮。袁亮转身上车。

“真是一人害了三代人呀。”袁亮颇有感触道,实在为这一家子伤感。

“你应该换一个角度看问题。”余罪道,“为什么不是三代人,救了这一个人呢?”

袁亮一怔,看着余罪,余罪在笑,很欣慰的样子。每每他看问题的角度和别人总不一样。他想起来了,武小磊从穷凶极恶到被押解归来认罪服法,不正是因为三代人之间的羁绊吗?

“也是。”袁亮道,这结果总算差强人意吧。

正准备发动车离开,陈琅突然上来敲了敲车窗。余罪摇下了车玻璃,这位受害人的后代眼睛同样红红的,她很诚恳地道:“谢谢你们。”

“别客气,应该我们谢谢你,能理解我们的人不多。”袁亮和她握了握手道,他对这位姑娘的印象颇好。

“您别误会,除了把小石头接回家这件事,其他事你们做得都不怎么样,我未必能都理解。”陈琅道。话里有话,余罪和袁亮好不尴尬,一耸肩,不接茬了。陈琅也没有多说,又和李逸风告了别,这位谈吐不凡的姑娘,似乎窥到了不少奥妙,最起码那乱七八糟的谣言,或许她就能猜到点。

总算了却了这件心事,余罪如释重负,回头看着那一圈子人,眼睛里含着温馨的笑容。收回目光时,他轻松地道:“现在好了啊,又给老两口塞了个小石头,这罪有的受啊,少说也得再奋斗二十年啊。”

袁亮笑了,斥道:“你这是给人家解脱吗?简直又给人家上了道枷锁。”

“不一样的。”余罪欠着身子道,“这种辛苦可是幸福的,不信你回头看吧,他们比什么时候都来劲……哎呀,武小磊这个混蛋,能摊上这么好的一个妈……”

袁亮一笑,只要心里没事,余罪这扯淡话就没边没沿,他不以为然地道:“人家有个妈你都羡慕啊?”

“当然羡慕了,我没有嘛。”余罪道,一下又想起其他事来了,直问着袁亮道,“咦,对了,你好像没爸是不是?我发现呀,你性格暴虐、冷血,而且有点内向的成因,就在这儿。”

“有多远滚多远。”袁亮气坏了,停下车,一字一顿骂了余罪一句,才又重新启动。

余罪的性格向来是你越骂他越兴奋,两人说笑着,快到刑警队了。余罪这才发现方向不对,直道不去了,要回羊头崖,还要瞅时间回老家看看。却不料自己指挥不动袁亮了,他直驶着进了刑警队大门,“嘎”的一声刹住车,拍门下去了。

余罪一愣,好家伙,院子里齐刷刷的一个方队,警服鲜亮,站姿挺拔,看样子等了不少时间了。

“立正。”

“稍息!”

领队的奔上来,敬礼汇报着:“报告袁队长,古寨县刑侦大队奉命集合,应到三十七人,实到三十人。”

“归队。”袁亮道。他回头看着余罪,看着下车的李逸风,余罪却是看到了队列中的李拴羊和李呆,那样子扮得越严肃,越显得傻了。余罪笑了。

“同志们,我知道这段时间大家很怀疑、很迷茫,怀疑的是我们心里那杆秤是不是失衡了,迷茫的是是不是我们的路子全部走错了。我听到很多传言,都说我们不该把侦查手段全部放到这些普通人身上,不该把审讯和排查加诸到那些妇孺身上,我承认,为此我受到很沉重的谴责,我也承认,我和大家一样,心里也曾怀疑和迷茫。”

袁亮铿锵地说着,今天余罪才看到了他刚毅的一面,那也许是并不幸福的少年生活磨炼出来的,也许是多年的军警生涯历练出来的,他说话的时候经常吼着,那气势让余罪自叹弗如。

“可是,大家想过没有,我们穿着这一身警服是为了什么?我们穿着警服要担负起什么样的责任?”袁亮虎着脸,继续说道,“我刚当警察的时候,想的是手里有点权好办事,人脉熟络点好来钱,等过上几年,升升职上上位,这一辈子就安定了。我想,一定有些人和我的理想是一样的吧?”

又是一阵笑声,余罪却皱了皱眉头,这是要来战前动员令。他这数日不在,可不知道袁亮想干什么。

答案立见分晓,笑着的时候,袁亮吼出来了:“如果抱着这种想法,请你暂时收起来,武小磊的案子尘埃落定,折射出的不仅仅是对他家里几代人的痛惜,更多的是,在场的你们,包括我,都不合格!因为我们让这个简单的案子拖延了十八年,我们给社会留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隐患。这个案子一直持续着的十八年,我们也给那对可怜的父母造成了更大的苦难,让他们多熬了十几年……这里是我们的故乡,守护这里的和平、安宁和幸福是我们职责,而我们,这些年交出的是一份不合格的答卷……你们说,还能这样下去吗?”

“不能!”三十位刑警挺身吼道,铿锵齐吼,知耻而后勇。

“除了武小磊杀人案,我县历年未决悬案旧案还有六起,你们说,能让那行凶作恶者,继续逍遥法外吗?”袁亮吼着,两眼精光四射,动员起来了。

“不能!”三十位刑警挺胸昂头,凛凛肃穆,扑面而来。

“我宣布,现在开始,重启六起悬案、命案的侦破。”袁亮宣布道,他转着看了队伍一圈,沉闷地吼道,“对于那些行凶作恶的,那些逍遥法外的,那些胆敢在我们这里做下血案的,刑警只有一个态度,告诉我,是什么?”

“穷追到底!不死不休!”三十位刑警,被队长唤起了凶性,怒吼道。突然间如此让人全身凛然,

“敬礼!”袁亮带着头,向余罪敬礼。那一个致意,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余罪知道又要被人拉下水了,对着全队刑警的致敬,哪怕就是个火坑恐怕他也得硬着头皮跳下去。果不其然,袁亮走到他身边,问了句:“余所,难道你不准备给这些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讲几句?拴羊和李呆我们要了,而且我们还想留着你,反正你挂职的,到年底就要走了,难道真舍得这些兄弟们?”

余罪一笑,眼下可真容不得他回绝。袁亮对着大队道:“我准备邀请余罪同志加入我们,大家说,好不好?”

“好!”噼里啪啦的掌声,连李呆和李拴羊也在后面乐滋滋地跟着起哄。

余罪知道自己走不了了,这个坑啊,恐怕得和大家一起跳下去了……

两周后,武小磊的案子正式移交起诉,这例案子牵动了不少媒体的眼光,在监狱里的武小磊接受了数次采访,他的照片见诸报端,说起来可要比抓他的刑警风光得多。所有报道出来的正面人物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共同的代号:办案民警。

一个月后,案子正式开庭,但庭审重点不在于案情和作案细节,而在于受害人家属艾小楠和女儿陈琅,她们陈述的是这些年李惠兰对他们家的照顾,历数了这些年老两口的含辛茹苦,面对那白发苍苍的一对老人,即便铁面的法官也两眼湿润。

不过法律仍旧是法律,故意杀人罪仍然成立。

数日后,宣判来临。考虑到嫌疑人作案时尚未成年,武小磊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这是参照了他的悔罪表现以及对受害人家属主动赔偿而给的一个量刑,刑事附带民事赔偿五十六万元。

这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武家两口子还给县法院送了一副大匾,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可还有一个更大的笑话是那五十六万民事赔偿引起的:这么多钱,有人按捺不住了。陈建霆的两个弟弟,陈建洛和陈建岗跳出来了,这两位连爹妈都不怎么关心的儿子,又是聘请律师,又是写诉状,要求武家给他们两人赔偿,理由是大哥死后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创伤。经法院调查核实,以及开庭审理后,作出了驳回上诉的定论。

没有要到赔偿,两兄弟不服了,又上诉要求分老爷子留下的房产,怎么说也是儿子,总不能都给大媳妇吧?这一点按遗产分割合情合理,嫂叔妯娌每天吵吵嚷嚷,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官司。

生活中的悲欢离合就是这么继续着,更多的是增添普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可没有想到,武小磊这案子时隔一个多月后,又一起震动全县的大案宣告告破,是十年前发生在县城的一起爆炸案,那起案件炸死了熟睡的一对母子,受害人是一位经营大货车的小老板,后来无法承受丧妻之痛,远走他乡。

然而真相浮出水面后却别有洞天,雇凶作案的正是这个受害人——因为试图离婚屡屡受挫,转而悍然下手。刑警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小有成就的公司老总了。爆炸嫌疑人被捕后,即被迅速、秘密地押解回了古寨县,对于所犯罪行,嫌疑人供认不讳。

在那无数个阴暗的角落,犯罪和打击犯罪就是这样在此消彼长中持续着。

两种人,都生活在阴暗中;两条路,都是不归路,没有尽头……

前路茫茫

“咣!”一声沉闷的声音,五原市第二看守所的大门开了,狱警陪着一位释放的人员出来了。

“这里是所有违法犯罪的终点,但也是所有改过自新的起点,不用说再见,从这里走出去,最好不要再见。”管教狱警头也不回地走着,重复着给出狱人员的教诲。

“对,您说得太好了。”嫌疑人点头哈腰,拍着马屁。

“一定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人生苦短啊,你都几十岁的人了,应该能明白。”狱警又道。

“对,您说得太对了。”嫌疑人又恭维着。

“不要对我虚与委蛇,你可以把我说的当耳边风,不过在你下一次做事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多想想老婆孩子,你和老婆生个人容易,活个人可难啊,你说对不?”狱警又道。

嫌疑人苦着脸,点着头道:“对,说得太好了。”

“啊,那个……就这样了,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其实我也不想再见到你,这也是为你好。走吧。”狱警摆了摆手。

出了门,那人挖着耳朵,天天听管教唠叨,那简直是一种折磨啊。没走多远,一辆警车驶到他身边停下了。那警车伸出个脑袋喊着:“张素文,等等。”

“咦?我刚出来,又要把我弄进去?”张素文吓了一跳。

跳下车来的老警察笑了笑,伸着手道:“认识一下,我叫刘星星,杏花分局副局长。”

“我没在那个区犯过事吧?”张素文给了个不友好的表情。

刘星星缩回手了,一招手,车上扔下一包东西来。他递给张素文,笑着道:“有人托我送给你,衣服,还有点钱……找个地方洗干净,去去晦气,脸上胡子刮刮,头发也得剪剪了,在里面没吃亏吧?”

这是熟人,张素文知道是谁送来的,一下子态度大转变了,笑着提在手里:“没事,在看守所里做饭,嘿,这仨月都吃胖了……”

这个造谣的张素文被判拘役三个月,却被这位兄弟当成疗养了。对于这号人吧,刘星星向来也是嗤之以鼻,他只是有些纳闷,余罪怎么敢用这种人,就找线人他也不合格,何况还是顶缸的。他笑着走了几步,问出来了:“素文,能问你句话吗?”

“说呗,自家人。”张素文道。

“我有点奇怪啊,你怎么替那个人办事啊?他们从古寨来,没少折腾你吧?”刘星星问。

“非要说吗?”张素文问。

“就当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没别的意思。”刘星星笑道。

“也没啥,他们吧,虽然可恶了点,不过好歹把我当人看了。”张素文给了一个朴素的理由,当时余罪找到他时,他没怎么想就答应了。

“于是你就相信他,蹲了几个月拘役?”刘星星道。

“啊,挺好,在外面还得自个儿花钱呢。”张素文道,惹得刘星星扑哧一声笑了。这些人的逻辑,根本无从理解。

相视笑了笑,这胡子拉碴的人给刘星星的印象不错,他掏着一张名片递给张素文,交代着:“这是我名片,拿着它到五原保安所,能谋份差事……要是不想去,就和你老婆干家政吧,你应该知道吧,有人托我给你老婆把手续都办全乎了,她现在不在夜市洗盘子了,干这活辛苦是辛苦了点,不过比你晃荡强……还有就是,老大不小了,该收心了。”

张素文忙不迭地点着头,这回却是多了几分诚恳的意思,他知道,虽然面前的警察不算朋友,可他们绝对是一番好意。

交代了一番,张素文乐滋滋地跑了,刘星星上车时,和林小凤相视一笑,驾车起步,开往刑侦总队的方向,今天是破案大会战的总结会议,据说很热闹,全省各地涌现出来的刑侦奇人都要会聚一堂。

林小凤多了几分期待,她说:“刘队,一眨眼一年就过去了……真没想到啊,放在那鸟不拉屎的乡下,他居然也成了个风云人物。古寨县连下三起积年的命案,这要按考评标准算,他们仅仅比二队差一点,不过要是考虑到硬件条件上的差距,那考评结果就得反过来了。”

“我听说啊,顾尚涛有可能回市局哪个分局当分局长,上个台阶啊。”刘星星道。

林小凤笑了笑,翻阅着会务资料,翻了好久,疑惑地问着,“咦?个人表彰……怎么可能没有余罪的名字?”

“他让出去了,一个让给了朋友,叫李逸风;一个成全了一名转合同制民警的协警,叫李拴羊……这小子不知道是活傻了,还是活得更明白了,总是让人看不透的。”刘星星道,他知道情况。

林小凤默然无语,轻轻地合上了资料,如潮的往事涌来,让她叹息不已。

总队大会议厅里,来自各地的受表彰人员戴着大红花,坐了整整两排。许平秋在主席台上等着会开,他扫视着满座的表彰人员,老中青三代,老的和他差不多年纪,年轻的都是初出茅庐的,没有意外的是他在队伍里看到了戴着红花的解冰。二队出了三名侦破英雄,解冰、李航、方可军,他们接手的案子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各地市都涌现出了人物,最意外的是古寨县,接续三起命案告破,集体大奖花落于此了。

他略过那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庞,一直在寻找着谁。尽管他知道那个人不在,他是像魔怔了一般,好像所有喜气洋洋的脸庞都成了那个坏笑的脸蛋,像在泰阳,像在滨海,也像在五原的反扒队……看了好久,等清醒过来时,他自嘲地笑了笑。

这时有人附耳过来说了句:古寨县的表彰英模有两位没到场。

啧,这一下把许平秋气坏了,让人通知他们带队的过来,干什么吃喝的,这么重要的事也能耽误了。

不一会儿顾尚涛过来了,县局一个局长,在这个场合只有吓一跳的份了,赶紧打电话联系。电话上训了一番,回头给了会务组一个好不郁闷的理由:

应该到场的袁亮和李逸风,因为突发案情无法到场。

这个理由太牵强,让许平秋有点生气。他离开主席台到了后台,问着耷拉着脸的顾尚涛道:“到底怎么回事?太不像话了吧,一个县队,你把总队都不放在眼里是不是?安排好的他们的事迹报告怎么办?”

“许处,实在是突发情况……”顾尚涛委屈求全道。

“说实话,我知道不是突发情况。”许平秋根本不听这个解释,追问下,顾尚涛没治了,把真实情况讲出来了。

——原来今天也恰是“八·二一”故意杀人案嫌疑人武小磊离开看守所,被押往劳改农场的日子。三位抓他的民警,一起送人去了,监狱距离这边几百公里,根本赶不回来。

说罢,顾局长等着听上级的训斥,却不料许平秋一下子怒容消失,反而赞许道:“哦,原来是这样啊……好,很好,他们比你懂怎么当警察啊,事迹报告你来吧,这个你比他们强。”

一句话,顾局张口结舌了,实在听不出这话里的褒贬……

“逸风,没戴大红花,不会后悔吧?”余罪逗着后座拿着手机玩的李逸风。一听这话袁亮也笑了,三人一商量,还就放下表彰会溜了。

“没意思,又不是没戴过,第一次戴花吧,我爸激动得都哭了,现在都麻木了。”李逸风玩得头也不抬,直道,“真他妈没意思,我都跟燕子吹我上电视了……哎,他妈的,等播出来,连我名字都没有,名字没有也罢了,嗨……露了张脸,给打上马赛克了,让燕子笑了一顿,以后这采访我坚决不去啊。”

袁亮和余罪笑得直打颠,知道这是行内的规矩,一般直接的办案人员都是不能公开露面的,李逸风这个连刑警编制也不是的草包自然不懂了,因为没有嘚瑟一回,牢骚还真不小。

一路说着已经接近终点了,这所监狱在省南某市的郊区。快到地点时,他们就看到了在巍峨的群山中,一座钢筋水泥的建筑像堡垒一样耸立在其间。瑟瑟的寒风中,高高的哨所上,哨兵衣袂随风飘扬。

押解的车辆直驶进了监狱区,袁亮他们的车却是止步了。和狱方协商了一番,听得来由,狱方给了他们十分钟的见面时间,三个人各提着东西踱步进去时,看到了押解车旁蹲着的、尚未归仓的武小磊。他看到三人时,兴奋地站起来了,一下子被管教呵斥了一句,又悻悻然蹲下了。

从现在开始,做什么都要首先报告得到允许才行了,袁亮笑着道:“习惯就好,这里就这规矩,想开点,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机会啊,肯定用不了十二年。”

“谢谢。”武小磊诚恳道,鞠了个躬。

李逸风凑上来了,塞给武小磊一大包吃的,准备好劝辞了:“武哥啊,你不会恨我们吧?”

“怎么可能,我感谢都来不及呢。”武小磊道,面对着在河里和他拼过命的两人,他总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其实呀,我觉得你当年跑对了……前几年你买那房子才五十万,现在都好几倍了……你现在进来,孩子有了,老婆不操心了,爹妈还给攒着钱呢,等有一天出来,你是富二代,小石头是富三代啊……”李逸风劝着,仿佛这牢狱之灾是福气一般,听得武小磊哭笑不得了。

“去去……他妈的浪费时间。”余罪把狗少拨拉过一边,把吃的往武小磊怀里一堆,小声道,“武小磊,给你句忠告啊,进里面横点,要不会吃亏的,不过有点限度就成,别惹出事来……还有,如果当不了牢头,就把牢头巴结好……”

余罪教着自己曾经那些见不得光的法门,武小磊同样是哭笑不得。他今天仍然没有发现余罪像个警察,不过他发现,这样的警察,很让他服气。

三个人抢着占用时间,十分钟很快用光了,武小磊抱着一堆东西,在安全地通过检查后,回头看着送他的三位。余罪在狡黠地笑,李逸风喊着保重,袁亮在默然无声地招手。

三个人形象都是那么高大,在那一刻,镌进了他的心里。于是他笑着,没有一点恐惧地走着,进了铁门后的深牢大狱。

“哎……咱们这真是闲得啊。”袁亮上车时,自嘲地道了句。

“我不闲啊,是你们叫上我的。”李逸风表白着。

“就这一回了,以后说不定都没机会了。”余罪道。

李逸风开着车,准备返程了。袁亮却是被余罪的话听得心里咯噔了一下,过了元旦,余罪这个挂职干部就到期了,要回市里述职了,这时候自己还真有点不舍了。他叹气道:“最终我们还是没有全部拿下来,七例案子,啃下来三起。你这个神探一走,我这个大老粗可要抓瞎了。”

“袁队,你搞错了,神探这个词本身逻辑就是混乱的。”余罪道。

“什么意思?说来听听?”袁亮好奇地问,一直以为余罪不敢以神探自居,敢情有原因。

“既然有‘神’,那就是无所不能了,还需要‘探’吗?既然‘探’,那考验的是一个人的细心、耐心和恒心,在这个上面谁也不神……真要被扣‘神探’的帽子,那就离栽跟头不远了。许平秋栽过,马老也栽过,找到真相的唯一方式不是靠神,而是靠我们集体的智慧,这也是我们在和犯罪较量中占绝对优势的地方,因为我们的团伙更庞大、更专业,总会有真知灼见出来,带着我们找到真相。”余罪很正色地道。

一说,李逸风和袁亮哈哈大笑了,余罪一下省得了,赶紧纠正着:“团队……团队,不是团伙啊,这词概念差不多,只不过是人为定义褒贬而已。”

“那你要到更大的团伙里了,有什么想法?我想,市支队应该要你吧?”袁亮笑着问。

“还没想法,我就想好好松口气,而且刑警这一行啊,太他妈挑战人的精神极限了,那爆炸案你能想象得出来?老公雇人炸房子,把家人炸死,自己带着钱出去逍遥……啧,我得换换环境,否则心里会越来越阴暗。”余罪道,现在能理解马秋林的选择了。

这是实情,袁亮深有体会,他无言地擂了余罪一拳,这些日子确实是辛苦了,又转头问李逸风。李逸风想了想,不确定地道:“我不清楚,我爸想让我去省里,我妈舍不得,所以还不确定。”

“真没出息,还靠你爹妈。”余罪不屑地训了句。

“你连妈都没有,你倒有出息啊。切。”李逸风挖苦了余罪一句。

余罪气得直揪他耳朵,车在路上扭扭歪歪了。袁亮赶紧制止,这一路回归,却是数月来最轻松的一次旅行了。

又是一年结束了,余罪调离了县刑警队,在羊头崖乡待了一段时间,接着就押着一车粮食回家过年了。乡里今年风调雨顺,大量的粮食积压又给了他施展抱负的机会,连指导员王镔也参加到这个行列里来了,粮加厂最终选择和乡里签合同,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元旦过后,李逸风的去向有了定论,望子成龙的李部长给儿子铺就了一条坦途,将手续放到了市公安局,人却要到警官大学深造。李逸风死活不想去上学,最后还是李部长突生灵感,把余罪请来劝了一番,李逸风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余罪是这样劝的:去吧,上学去勾搭警花,出来了泡警花,傻蛋才不去呢。

兄弟的去向有了定论,而余罪挂职却把自己挂住了——年前就有述职,述职完回原单位等待,可他从反扒队出来已经没单位了,年后那一批挂职的又陆续安排了,唯独余罪迟迟没有接到通知。

他知道自己可能仍然陷在五原市那个漩涡里,一个迷雾重重、错综复杂的漩涡里。即便他就真的是神探,也无法窥到其中的玄机,因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层面,他根本无法接触得到。

余罪虽然有点迷茫,可他一点也不郁闷,悠闲地过了一个好年,年后,继续悠闲地过着春节,没有任务光有工资的日子,他倒期待永远这么过下去……

实验计划

西山省厅,六层,刚装修过的办公室,年前新配的电脑,还有新布的DDN专线。从这位主管刑事侦查的许处长的办公室,可以直联到各地市的支队以及省厅所属的各重案大队,与以往相比,在信息化、实时化以及直观化等方面,刑事侦查的脚步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又是一年过去了,刚刚闭幕了全省公安系统工作会议,刚刚闭幕了全省刑事侦查工作会议……许平秋终于可以像往年一样,坐下来歇口气了。

不过似乎他没有,此刻他坐在临窗的办公桌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份资料,看得很仔细,句斟字酌,偶尔不解,还返回来再看一遍。他偏黑的脸膛在初春的阳光下显得很凝重,那皱起的眉头又浓又深,偶尔撇嘴摩挲着下巴,似乎是烟瘾犯了,在极力克制着。

坐在一旁的史清淮科长仔细端详着这位从基层一步一步上来的领导。坦白讲,他对以前的机制和体制是持怀疑态度的,像面前这位许处长,工农兵学员出身,警校培训两年就上岗,从专业素质的角度讲不比别人强多少。而且这些几十年的老警察,都是从严打时代过来的,随着法制进程的加快,这一代警察已经渐渐被时代淘汰。可如果有没有淘汰的,那就是另类了。

史清淮仔细研究过在全省有“神探”之名的许平秋指挥过的所有的案例,他发现一个特点,这位声名赫赫的刑侦处长、全省刑事侦查总队长,从来没有躬身侦破过哪怕一件案子,可他选拔出来的参案人员,却侦破了大部分疑案、悬案以及轰动一时的大案。

他知道,这位领导胜在眼光过人。

于是这个他精心准备的计划就摆在许平秋的桌上了。他想,兴许这位处长能有和自己一样的眼光。

哗哗的纸声,翻过了最后一页,许平秋放下了计划书,沉吟着,看着计划书上那个草拟的名字——《刑事侦查特勤支援组织构想》。

他摩挲着,看着史清淮——这位三十多岁,警官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窝在省厅已经数年了,主管犯罪心理学研究,这个偏门学科即便在现在的刑侦侦查实践中也没有多大用武之地,于是年华渐老,青春不在,恐怕要止步于科长这个位置了。

“小史啊,咱们打过几次交道,我这人说话直,我直接问你,你的动机是什么?”许平秋道。

面对许处长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史清淮直道着:“我想走出去,走出去的结果可能碰壁,但也可能走得更高,不过如果死守这儿,恐怕我只能止步于此了。”

“好,这是实话。那我再问你,这个构想,你觉得可能性有多大?它的实践性又有多大?你注意一下啊,在咱们现行的体制内,各地的协调办案都难得多,别说你这样横竖往人家的盘子里插一杠了。”许平秋道。

这也是实话,刑事侦查已经细分到每个刑警队的责任片区,对于外来者的干预,恐怕谁也不会高兴。

“所以才叫‘支援’,而不是代办,还是有可能的。”史清淮道。

“呵呵,你说得轻巧,我到哪儿找那么多愿意这么干的人呀?”许平秋笑着道。这个模式构想可能很好,但它的实践性就值得推敲了。

“许处长,我是单纯从提高刑事侦查水平的方面考虑的,也就像您说的,只要解决了待遇问题,其实这样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史清淮看着许平秋似乎有点动心,他排着自己的理由,“从犯罪的角度讲,这些年的犯罪行为向团队化、智能化、科技化方向发展很明显,我刚刚看过南方一例贩毒案子,他们这团伙的头目是个药剂师,下面组织分工很严密,有负责通信的,有负责武器的,有负责转运的,而且犯罪的手法也很让人赞叹,他们的组织地处南部沿海,而他们的市场却在欧美,这样跨省、跨境、跨国的案子已经屡见不鲜……试想一下,恰恰是因为我们内部的严密分工,限制了我们对类似这种犯罪的侦破效率。”

一说到案子,许平秋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听到史清淮停下时,他下意识地道着:“往下说。”

“比如,让我们刑警和特警的大老粗,对付的恰恰是精通电脑等各类通信的犯罪分子,那可能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再比如,让我们精通资金追查的经侦同志,遭遇到了对方有组织的武器对抗,又会是什么情况?我们的协调速度,直接决定着侦破的效率,而现在对速度的要求几乎是苛刻的,很可能在我们协调进行中的时候,嫌疑人已经逃之夭夭了。”史清淮道。

这就是所谓的擒贼难擒王,往往深居幕后的头目,同样深谙警察的工作程序,对于他们,总能找到足够多的漏洞可钻。

“理论是可行的。”许平秋沉吟道,“如果有一个或者几个这样的支援小组,能在案发第一时间对于犯罪模式、侦破方向,甚至嫌疑人的大致范围作出准确判断,对刑事侦查水平的提高很有裨益。”

“对,特别是针对一些突发性案件、高智商犯罪案件以及需要不同专业领域知识的复合性案件……简单地举个例子,现在全国民间因借贷引发的刑事案件不少,要侦破这类案件,首先得了解资金的操作方式,而且还需要懂一点他们的运作模式,同时还要提防他们和其他势力相勾结,这不是我们单独的一个警务单位能处理的,但如果有类似的外来支援,最起码,可以在第一时间看清整个案件的脉络,然后再对症下药,少走弯路。”史清淮道,期待地看着许平秋。

“原则上我同意。”许平秋拍板了,史清淮一笑时,他又泼着凉水道,“但设想和实践是两码事,说服厅长和厅领导班子,这个事不难,难的是,你从哪儿能找这样的黄金组合。”

“我们全省数万警力,这个问题我觉得不算大。比如现在正进行的警官培训班,应该就有这样的人吧。”史清淮道。

“相信我,那里面不可能有你想找的人。”许平秋异样地笑了。

“能告诉我原因吗?”史清淮一下子没明白。

“心里揣着升职的人,怎么可能关心这种事。”许平秋道。

“那应该怎么样找?”史清淮请教着。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应该从以此为乐的人中间去找……”许平秋道,他说了句史清淮没听得很懂的话,还未发问,许平秋拿起计划道着,“这个设想很好,我可以纳入到今年的刑事侦查工作规划中,你准备一下,做一个更详细点的资料,咱们一起向崔厅汇报一下,只要领导班子讨论通过,我全力支持。”

“谢谢!”史清淮起身,踌躇满志地敬着礼,接过报告。

其实内心炽热,想成就点事业的人不是没有,只是被日复一日的繁琐事情消磨殆尽了。

许平秋看着兴冲冲离去的史清淮,如是想着。坐下来时,他无所事事地翻开了电脑里去年新晋的一批刑警,他挨着点过每一个人的履历,很多人根本无甚可圈可点之处,进队后很快会被同质化,即便离开,那原因也是出奇相同。无非是想离开这个环境,找一个更安稳的位置而已。

蓦地,他点到了一个旧文件夹,那个文件夹是加密的,密码是当时案件发生的时间,一眨眼都快两年过去了。他输密码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记忆力是如此之好,根本就是下意识地打开了。然后那一群“奇葩”队员,像一直就在电脑里藏着一样,蓦地出来,惹得他满脸笑意,皱纹顿开。

严德标,当时还在超市偷吃,这家伙身上有股“贼性”,难改。

豆晓波,相对老实点,现在已经到机场的行李安检上工作了,那是个相对清闲的工作。

张猛,流失了。许平秋叹了口气,关闭了他的资料。

熊剑飞,是个好苗子,可惜是有点愣,只能在一线冲锋了。

骆家龙,信息中心,有点像朝九晚五的白领。

孙羿、吴光宇,这两位对车的认识超乎寻常,太投入了,反而干不了别的事。

董韶军,已经安身在二队了。

汪慎修,许平秋凝视了良久,无言地关闭了他的页面。

……余罪!

许平秋又看到他的照片时,笑了,暗想着,这个兔崽子真沉得住气,被晾着已经三个多月了,工作安排暂时没有,进修培训也没通知。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就上蹿下跳找工作寻门路了,偏偏这家伙不是一般地淡定。他估计要是没有人去提的话,余罪敢一直坐在家里。

也不是没地方去,而是没有想好去什么地方。

回来上个培训班提一级?不可能,多少人等着呢,轮不到他。

普通刑警队?估计没人敢要,来这么个上过刑侦论坛的高手,哪个队长压得住?

倒是邵万戈想要替二队要这个人,据说先前也通过市局的苗奇副局长要过人了,不过没能如愿。据说他的工作安排还在研究中,至于被研究到什么地方,许平秋此时可猜不到。

很多事就是这样,晾着晾着就凉了,放着放着就忘了,再好的苗子也要荒成草了。

想了很久,他拿起电话拨给了史清淮,语重心长道着:“小史啊,我想起几句话得告诉你,省得我忘了。这次如果成行,你……你本人务必亲自上门一一邀请,我们可能给不了基层干警更多的待遇,但必须给他们足够多的尊重,还有宽容。而且,我希望你亲自带队,不要假手于人,如果你真能组合出这么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队伍,那对我们的刑侦工作是有相当大的益处的……我推荐给你几个人,你可以尝试一下。”

他想到了很多,说得却缺乏逻辑。而他第一个推荐的名字居然是——严德标!

(《余罪:我的刑侦笔记》第一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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