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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春节的灭门大案

英魂归处

泛黄的老照片、八九式的旧警服、遍地挽纱和白花的追悼会,还有重现的那一年案发现场:支离破碎的一面楼窗、窗户的碎片和肢体的碎块搅和在一起,屏幕上一片血迹斑斑。

案情就像骆家龙曾经讲过的那段故事一样,某年1月,本市冷轧厂出了一桩恶性案件,嫌疑人抱着一包炸药,闯进了正在开会的冷轧厂的领导班子会议室,威胁要引爆炸药……接警后时任刑侦二队副大队长的邵兵山出场,在嫌疑人的情绪快失控的紧急情况下,他脱得只剩下一身内衣,好不容易说服嫌疑人同意他进去劝服……在劝服的过程中,有在场被挟持的人质趁着嫌疑人分神的间隙爬着往外逃……一下子让嫌疑人崩溃了,拉响了炸药包。在拉响的一刹那,邵兵山扑上去和他一起摔出窗外。

然后,“嘭……”爆炸!

这是一个很多人都知道的英雄故事,即便在今天看来,仍然有动人心魄的震撼力。他的追悼会有数千警察挽送,最后的归宿就在今天要去的地方:天龙坡烈士陵园。

“这个故事对于现在的人可能已经过时了。”

任红城轻轻点击了关闭,把一段不长的纪录片关掉,回头看车厢里坐着的下一辈,有点哀伤地说:

“可对于我们警察这个团体,永远不会过时。他的舍身不但保住了冷轧厂那幢楼和被劫持的五名人质,而且保护了同去一组十几名队友的安全,队友一部分埋伏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一部分已经从楼顶放吊绳下来准备强攻了,再有哪怕几秒钟的时间,应该又是另一个样子吧。”

说者哀痛,闻者心酸,一直以来,任红城这位处长给大家留下的都是一个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形象,不过也许是有原因的。余罪看着任红城的表情,一股莫名的伤感慢慢地爬上了心头。

而这种伤感,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一位同行中的逝者。

“从警不到十年,邵兵山同志共参与各类抓捕行动二百余次,破获各类刑事案件一百余起,抓获各类违法犯罪嫌疑人三百余名,以高度的责任感和严谨的工作作风出色完成了各项繁重的工作任务。我不知道该给一个什么样的评价才够得上他身上闪光的品质,不过我想,那是一种对事业的无限热爱,对党和人民的无限忠诚,才让他有了这样……英雄的壮举。”

任红城轻声说着,或许是同时代人的缘故,他更理解那种感觉,默默地拭了两处眼角的湿迹。

英雄的事迹总是容易激励着后来者。唏嘘的声音,抹眼的动作,鼻子发酸的表情,两位第一次接触这个故事的实习生抹着红红的眼睛,像悄悄地已经流了不知道多少泪了。

当然也有意外,鼠标就没感觉,李玫偶然发现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这个没心没肺的货。

哦,还有一个意外,任红城发现了,余罪好像浑身不自在地挪着屁股,像身上长刺了一样。他有点怒意了,直问:“怎么了,你对我有意见,还是对这个故事有怀疑?”

“没有没有,你煽你的情,管我干吗?”余罪脱口而出,真有意见。

“煽情?”任红城声音提高,一下火了,一指余罪,“你说清楚,说不清楚现在就给我滚下车去。”

触到老头的逆鳞了,余罪一结巴,众人都怒目而视,鼠标这时候可不跟他站一块了,缩回去了。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我不是伸手摘桃子的人,而且你不应该把情绪带到这种环境里。”肖梦琪轻声道,这时候,她都感觉余罪有点小家子气了,肯定是因为调走的事。

“我……这什么跟什么呀……不是我小看你,我要摘的桃子,你看都看不见。”余罪翻了个白眼,直接忽视肖梦琪了,任红城却是挖苦道:“你是觉得自己也是个英雄了是吧,抓赌也抓到个B级逃犯?”

被刺激了,余罪一梗脖子,针锋相对地说:“对呀,就我这德性和逃犯火拼,要是躺那儿了,将来不也是英雄,还不也是一句这样的措辞……对事业的无限热爱,对党和人民的无限忠诚,才让他有了这样……英雄的壮举。”

“噗……”鼠标没憋住,笑喷了,然后他发现没人笑,又使劲憋住,憋得人很难受。

任红城一指车门:“滚出去,司机,停车。”

“你吓唬谁呀?你有什么权力让我滚下去?”余罪二杆子劲上来了,捋着袖子要和任红城讲道理了,几人拦着余罪,老任气得想揍人了,不料余罪的气似乎比他还大一般叫嚷着,“你这是爱国主义教育?根本就是误导大家,你怎么不把故事说完呢?这个案子的动机是什么,案发经过是什么,案情的后续处理是什么?你说完,不是我说清楚,你要说清楚,我自己滚下去。”

嗯?被曹亚杰拦着的任红城一滞,仿佛被击中要害,不动了,阴森森地盯着余罪。

余罪甩了拉自己的沈泽和俞峰,他义愤填膺地说着:“那个爆炸嫌疑人根本不是悍匪,我亲自了解过,他叫马学峰,就是冷轧厂的工人。事发前他和他老婆同时都在第一届下岗名单上,而且他有两儿一女,一下子两人同时下岗对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天塌了……下岗也就罢了,可冷轧厂拖欠工人的下岗安置费用也迟迟未发……这就是作案动机,就为了要安置费,几乎是跪下了都没要回来,所以才有了抱着炸药包去要,酿成了这次惨剧……”

没音了,大伙儿都愕然看着声音铿锵的余罪,似乎他才是这次教育的主讲一般,任红城唉声叹气,不作解释了。

余罪一看这样子就来气,他数落着:“你怎么不把英雄身后事也说说,老婆跑了,儿子没人管,那么点可怜的抚恤金,换走了一条命。救的是什么人,一帮子满脑肥肠的国企小官僚。”

“你……你还是不是党员?”肖梦琪气得吼了他一句。

“正因我是党员,我才耻于与他们为伍。”余罪一翻眼,顶回去了。

僵了,没想到在这一个细枝末节的事情上,会有这么大的分歧。余罪连骂带唾沫喷,转眼他身边已经没人了,有人躲着他坐,有人扶着被气坏的任红城。此时任红城却也不敢再叫余罪滚下车了,看着坐在车角落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样子的余罪,他还真是没治了。

“算了,看来给你的思想政治课,我是上不了。”任红城黯然道。

“那是因为你在回避事实。”余罪叫嚣着,几乎是批评口吻。

鼠标向他使使眼色,余罪没理会,老任气得浑身哆嗦道:“难道我说错了吗?难道你觉得这样的人,不是英雄?”

“你错了就是错了,还不认错,我告诉你错在哪儿。第一,英雄是后来的人给他加的称号,你不能用后来人给的评价去教育再后来的人,那不是教育,那是误导。我相信邵兵山在扑上去的一刹那,他不是想当英雄,也许仅仅是为了保护人质,为了保护他身后的队友……有这一点就足够了,何必再画蛇添足描那么多?”余罪道。

也许他是对的,任红城眼色一凛,突然明悟一般怔了。

余罪像是要一吐而快似的道:“第二,缅怀没错,但要抹杀事实那就不对了。这个纪录片抹去了案发的动机,抹去了英雄身后的故事,甚至抹去了邵兵山曾经很多次违纪受处分的事,处处添枝加叶制造出这么一个高大全的形象,你觉得可信吗?就用这个,告诉挣两三千工资的刑警们,都当英雄去?”

这回没人笑了,不得不说绝大多数人对于这种教育都有着一种逆反的心态,但像余罪这样喷出来的也少见,一车人鸦雀无声,好久任红城才颓然道:“都坐下吧。”

此时的尴尬从余罪的处境上,已经转移到任红城的表情上,他看看两位实习生,看看这一队业务出色的支援组,却觉得有点词穷,无以教导这些后来人了。看过一遍,又看到了余罪,他面无表情地问:“看来你知道实情,那你说,作为警察,他选择错了吗?”

余罪怔了怔,犹豫良久才吐了两个字:“没错。”

“那作为他的同志,你说我们做错了吗?假如是你的兄弟有一天倒在你的面前,你愿意在他的事迹里,加上那些曾经不光彩的事吗?”任红城问。

真正到这种时候,却让余罪气馁了。因为他面对的,是一双清澈的眼睛,那眼神里是一种问心无愧,对于朝夕相处的兄弟都会无原则地维护,何况已经作古的同事。

“没错。”余罪喃喃道。

“都没有错,所以仍然是你的错,如果你质疑我的话,那就让时间来验证一下,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同样的事,你的选择如果和我不一样,再来质问我,可以吗?”任红城道,一副商量的口吻,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希望那种事,我遇不到。”余罪讪讪道。

“可惜很多警察会遇到,每时每刻都有着违法犯罪的发生,为了阻止他们,牺牲从来就没停止过。”任红城道。

此言之后,余罪再没有和老任争辩。直到下车,他带着一行支援组的人大步进了陵园,余罪和鼠标又像两个另类,远远跟在后面。肖梦琪却是担心此间的误会,小声和任红城道:“任处,那俩都有点二,你别和他们计较。”

“错,我很喜欢他们,理智点的人能当得了好警察,一般有点二的,才当英雄。”

老任笑了笑,看了贼头贼脑的余罪和鼠标一眼,装作未见的样子,背着手,带着队伍,慢步向碑林山间踱去,和已经到这里的一队会合在了一起。

好大的一座碑山哪,沿坡而建,碑林随着山势而上,一眼望去,尽是林立的矮碑和苍劲的松柏。这好像是一个特殊的时间,到场的足有二三十人,都是清一色的警服。

“这地方不错啊,山清水秀的。”鼠标四下看看,耷着厚嘴唇不合时宜地赞了个。

余罪瘪着嘴看了他一眼道:“想躺这儿也不难啊,下回因公殉个职就行了。”

“真乌鸦嘴。”鼠标竖着中指回敬了个,不过还是觉得这地方不错,他坚持着自己的观点道,“其实躺这儿还真不错,知道现在墓地价格多少?一平方米好几万,比房价涨得都快。”

余罪真被刺激到了,耻于与鼠标这类货色为伍了,加快了脚步,他看到了一位熟人,鼠标追着道:“哎,等等我……我说余儿,你千万别争啊,这不让咱们回总队正好,刑警队多好,经济实惠,还不算累……要不咱们再合计合计,我跟你说啊,那帮子参赌的,再诈诈,你吓唬一回,他们回头就得走动走动,特别是单位公务员,最怕这个……真的,你别走啊,这事你比我在行……”

越说余罪跑得还越快,这事可是余罪的强项啊,鼠标纳闷了,怎么看这货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到场的人不少,今年是二十周年祭,许平秋粗粗扫了眼,当年邵兵山的师傅马秋林到了,当时那组突击组的队员大部分都到了。曾经的毛头小伙,现在大部分都成了肩上警督衔的各级警官,最高的已经在部里任职了,正和王少峰说着什么。

都站在台阶的口子上,还在等一个人,万瑞升政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许平秋的身边,相视笑了笑,万政委感慨着:“一转眼就二十年了啊。”

“可不,咱们都老了,再过两年,手里的枪就该交到下一代手里了。”许平秋同样感触地说,看了看市局来的苗奇副局长,看了看邵万戈,看了看史清淮和肖梦琪,很多出类拔萃的新一代,很快就要取代他们曾经叱咤风云的位置了。

“想好了?”万政委笑着问。

“你指什么?”许平秋道。

“青黄不接啊,你这宝刀快老了,传承的刀还没练出师啊。”万政委笑道。

是啊,新一代里,史清淮和肖梦琪都是文职,偏重于技术侦查;而一直摸爬滚打的邵万戈,又文化偏低了点;市局那位苗奇副局长倒是刑事侦查出身,可在行政的位置待得又太久。总队那些纯业务的职位,已经成为许平秋一块心病了。

“我抓得太久了,该放手让他们自己练练了。”许平秋感慨道。

“于是把这俩扔到一线了?他们可能是有意见啊,我刚问红城了,路上还和红城嚷了一通。”万政委笑着打小报告了,这听得许平秋有点哭笑不得了,恐怕这良苦用心,未必能让身处其中的人认识到。他轻声道:“当官谁也会,当警察谁也能当好,可要当个有全局观的指挥员,就没那么容易了……你说这小子怎么样?不说别的,能跨区把人私自调出来,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就算能办到,也不是谁都敢办的。还有抓那逃犯,夺枪伤人,这狠劲可不是能训练出来的。”

“所以,你想把他培养成第二个你?”万政委笑道。

“看他的造化吧,如果窝在总队,过两年把棱角磨圆了,那就成第二个你了,有意思吗?”许平秋反问。

两个人都笑了,虽然各执己见,但始终保持着相互理解。正说着,又一辆车来了,一个温婉的中年女人,搀着一个满头华发的老人从车上下来。这时候,满场的警察都快步走着,在台阶一侧恭迎着,所过之处,立正,敬礼,有的叫王老师,有的喊校长,有的喊班主任,就连余罪和鼠标这两个贱人,也恭恭敬敬地等在路边。

警校的老校长王岚来了,如果不是一身警服的话,如果不是一个肃穆的环境的话,恐怕不会有人把他当作一位什么人物。不过他确实是一位人物,从警监、警督到肩上警员衔的余罪,都默然向这位带出了不知道多少届警员的老校长,致以最高的敬礼。

“高奉成……在学校时候,就长胡子了。”

“刘志江……呵呵,我记得你,和班主任大吵大闹,被班主任揪我办公室了。好啊,都成局长了。”

“许平秋,还是这么黑。呵呵。”

“陈昊,部里领导了,我得向你敬个礼啊……”

“………”

一路看过,或开个玩笑,或说件学校的糗事,或勉励一句,即便是部里来的领导,也慌乱地把校长的手拦住,先自敬一个礼。

这不是官大一级的气势,也不是衔高一级的威压,而是德高望重的仰视。余罪悄悄向身边的鼠标道:“我发现,当警察当得最跩的,是咱们老校长,不管什么衔的,站在他面前都是学生,都向他敬礼。”

“拉倒吧,最跩的是躺在陵园的,老校长也得来给他们敬礼。”鼠标示意着陵园,惹得余罪狠狠剜了他一眼。余罪眼睛的余光扫望时,不经意看到了搀着老校长的那个女人,随意地绾梳着发髻,恬静白皙的脸,很漂亮。倒不是因为风韵犹存吸引了余罪,而是在许平秋面前,那女人似乎有点尴尬,下意识地往校长的身后靠了靠。这是什么情况?惯于窥视奸情的余罪,很不合时宜地开始阴暗地推测了。

接下来看到的一切又吓了他一跳,那个女人居然和王少峰揽在了一起,轻挽着他的胳膊,老校长已然和一位年龄相仿的老头,牵着手说得好不热乎。

哟?这情况就很奇怪了,他看看身边,插了一个位置,站到了马秋林身边,小声问:“马老,这个女人是谁?”

“蠢货,局长夫人你居然不认识?王校长的女儿,王芙,没从警,从政了。”马秋林笑道。

“那她和许处……好像……”余罪揶揄地说着,看着马秋林难得瞪眼了,快翻脸了,他赶紧改口,“好像什么也没有。”

“滚远点。”马秋林直接道。

“是!马老您说了算。”余罪一扭身,又回到原位置了,马秋林瞪了若干眼,这才笑吟吟迎着王岚校长。

情况可真是复杂,余罪还是不去想了,等着王岚校长走到身侧,他挺着胸敬礼,好崇拜地说了句:“校长好!”

“我认识你。”王岚略一思索,便想起了这个另类的学员。他推测在对方的身上,肯定发生过很多故事,因为此时的这位学员,身上已经看不到青涩,看不到稚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内敛的凌厉。

“谢谢王校长还记得我。”余罪有点诚惶诚恐,第一次觉得被这样的人记住,是一种荣幸。

“你的名字很好记,叫余罪。校里校外,你干的事我想不记住你也难啊。”王岚校长道。

这话说得让余罪觉得好一阵难堪,就像小时候犯了错站在老师面前一样,他有点手足无措了。不料老校长却是亲热地揽着他,来了一个同志的拥抱,像知道这些年所有的事一样,他慈祥地说着:“你受苦了,每届学员里都有很多人冲到第一线,能走出来的,都是好样的。”

拍拍余罪的肩膀,这却比什么鼓励也管用似的,余罪挺胸又敬一礼道:“谢谢校长,不辛苦。”

“好,好样的,警察都是这样,身有余罪,终不觉悔……你这个名字好啊。”王岚校长笑着鼓励着。

简简单单的几句,余罪像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一样,他不是容易感动的人,不过可敬的是,这位老校长却是感动过所有人的人。即便鼠标这样的劣生老校长居然还记得他,因为赌博被学校记过两次,差点被开除了,敬礼的鼠标面红耳赤,估计强悍的神经要受到一次洗礼了。

在学校就传说着,很多劣生劣到了开除的水平,老校长总是尽一切可能去挽救他们,很多劣生就这样在他高抬贵手下侥幸地溜走了,即便必须开除的学生,很多年后也有回到学校的,为的就是专程去拜访一次这位开除了他的师长。

“大家还记得我在你们毕业典礼上说过的话吗?我不期待在你们中间,在我的学生中间出现英雄,英雄这个字眼对于我们这个职业太过沉重,它意味着割舍亲情,意味着忍辱负重,意味着流血牺牲,意味着要经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而这个充满痛苦的经历,又往往是以悲歌落幕的……”

慢步走着,一行人渐渐走近了,走到了邵兵山的坟前,老校长忍不住悲恸地抚着碑身,痛苦地闭着眼睛,喃喃说着:“可总有一些这样的人,他们生来疾恶如仇,他们敢于挺身而出,直到有一天慷慨赴死,变成一座让生者缅怀的丰碑……他们是英雄,我为我的学生是英雄自豪了二十年,可我同样为我的学生是英雄,难过了二十年……兵山,老师又来看你来了,大家都来看你来了,二十年了,你不会还记恨着我吧……”

此刻,那位让全警景仰的校长,涕泪纵横。默哀的一众警察,慢慢地,齐齐地向着墓碑敬礼,不知道是敬向这位警中之师,还是敬向,那已经长眠在地下的英雄……

吾道不孤

昔日的老师来过了,青丝已成华发;昔日的战友来过了,青壮已成暮年;昔日的队伍也来了,重案二队的整编方阵,在苍莽的青山松柏之间,留下了对前辈最诚挚的礼敬。

马秋林眯着眼,看着邵万戈带着的二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唏嘘哀叹,余罪和鼠标一左一右跟着他。老马旧地重来,感慨一路不断:“邵兵山是二队牺牲在任上的第一位副大队长,前后一共有五位同志殉职,不管谁看也是一支光荣的队伍啊,不过事实却和想象要差很多。长年在高强度、高压力下工作,真不知道是对事业的忠诚,还是对人性的摧残。可对付那些恶性犯罪,又逼迫我们警察不得不这么做,啧……”

老马感慨着,也许只有跳出这个圈子之外,有一天才会看得更清楚,鼠标笑了笑道:“咱们警察从来就不受劳动法保护。”

“一边去,不包括你这个懒汉。”马秋林手一拨拉,鼠标捂着脑袋,嘿嘿傻笑。

余罪也笑了,看着众人簇拥着送走老校长时,他奇怪地问:“邵兵山牺牲,老校长怎么归咎在自己身上,难道……这中间也有什么故事?”

“呵呵,有。邵兵山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上学的时候就爱打架闹事,快毕业的时候闯了个大祸,一帮警校生和太钢工人打群架,把对方一位打成伤残了,够得上刑事案件了,校方的处理意见,开除肇事的邵兵山。”马秋林道,脸上满是怪异的表情。

“哇哇,看来警校干仗是传统啊。”鼠标愕然道。

“那后来呢?”余罪好奇了。

“老校长一直觉得他是好苗子,而且出事他是一个人揽到自己头上的,保全了其他同学……老校长抹着脸出面,给了受害方一大笔赔偿,把这事按下去了。”马秋林道。

“没有开除,徇私了?”余罪问。

“嗯,那时候正组建重案队,组建一年减员了一半,厅里每年都朝学校要学员,老校长就把背着处分肄业一年的邵兵山扔到重案队了,让他干出个样子来再回学校拿毕业证……他也很争气,不到五年就到了副大队长的位置,可在位置上不到五个月,就出了那事……”马秋林说道,一股莫名的哀思袭来,即便他从警几十年,仍然忍不住老泪纵横,唏嘘地抹了抹眼角,回头望了一眼,声音颤抖地说,“可怜哪,炸得没留下个全尸,都说恶贯满盈才有横尸街头的报应……可他是个警察啊,难道还做过什么该遭天谴的事?”

马秋林状极悲怆,不时地抹着老泪,湿了手心,湿了袖角,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跟着马老拾阶而下的余罪,心里越来越多地充塞着一种感动,最初他知道这个故事时是感动,之后是愤怒,今天知道一个高大全的形象背后是这样一个渺小而真实的人物时,那股感动却有增无减。

他一点也不高大,他只是在尽一个警察的职责。也许他并不知道,那一次尽职需要以生命为代价来完成,可他完成了,哪怕就因为一时的热血冲动,他毕竟完成了,成了树在所有警察心里的丰碑。

“后来哪,老校长就把兵山的殉职一直归咎在自己身上,这就是他一直在向你们强调的,他希望他的学生里不要有英雄,一个英雄给他周围带来的除了荣誉,还有不堪重负的悲痛。可他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都成了蝇营狗苟、贪生怕死、不敢挺身而出的懦夫……这个矛盾让老校长纠结了几十年,恐怕没有能解开的一天了,黑白之间,怎么可能有温柔和妥协?”马秋林道。看着被众人搀进车里的老人,他如是评价这位从没有抓过坏蛋,却闻名全警的师长。

从松柏成列的台阶下了园门口,许平秋在招呼着司机,把几位外地来的同行,包括马秋林请上车。那一辆即将出发的支援车里的人嚷着余罪和鼠标,看到许处长走向两人时,大嘴巴的李玫一紧张,不敢喊了。

“你们俩,过来。”许平秋一招手,很不客气地嚷着。

鼠标颠儿颠儿跟上来了,卑躬屈膝地谄笑着:“叔,什么指示?”余罪一看老许这黑脸就来气,很不情愿地走上来,站在他面前。

“严肃点。”许平秋训了鼠标一句,手指点点,问余罪,“告诉我,今天有什么收获?”

“收获?”余罪怔了下,然后怒了。大过年的,把老子支援组的名头给捋了,再拉这儿来教育教育,这算什么事。即便他心里有所触动,脸上也是丝毫无所见,摇摇头,“没有。”

“你呢?”许平秋问鼠标。

“我有。”鼠标巴不得这个表现机会了,严肃道,“我的身心经历了一次洗礼,我觉得先烈们太不容易了,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做一名忠诚的战士。”

这话听得许平秋有点牙疼,就鼠标这警姿站得,肚子往前凸了一大块,他手拿着手包,拍拍鼠标的肚子道:“先减了肥再吹牛啊,你到全警看看,你这么胖的警察,有几个?”

“也有吧,市局、省厅里,比我胖的领导多了。”鼠标嘚瑟地说。余罪“扑哧”一笑,许平秋的手包“啪”地直接扫鼠标脑袋上了,鼠标弱弱地扶正警帽,不敢犟嘴了。

不过鼠标说的也是实情,许平秋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了,反而被逗笑了,又回头和余罪说着:“你要正确对待总队的这次安排,在支援组,等于你永远在后台,后台可是很小的舞台啊……我看啊,那么小的台子,容不下你这么大个名角啊,你该有个更大的舞台。”

余罪笑了笑,宁愿以笑敷衍,因为真不知道这许老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吭声。许平秋回头看了眼整队而下的二队刑警,他又笑着问:“你真没有一点收获?难道今天没有一点触动你的东西?”

应该有,许平秋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最软的地方,警察也不会例外。每年这一次教育是很必要的,对于警察,这是一种使命的感召,是一种心灵的震撼。

“有。”余罪睥睨地看着老许,突然泛起了一个收获。

“是什么?”许平秋好奇了。

“我发现,您和王少峰副厅长,不是政敌。”余罪道。

“当然不是,工作方式的不同,治警意见的分歧,永远到不了敌对的立场。”许平秋道,有点愕然了。这家伙看问题的角度和别人真的不同。

“我看到那位王芙女士见了你很不自然。”余罪突然出口了,许平秋黑脸一糗,余罪刺激着,“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是政敌,而是情敌……这就是我的收获,你逼我说的啊。”

许平秋“唰”地一挥手,手包向余罪扇来,早有防备的余罪一后仰身,“吧唧!”正偷笑的鼠标遭了无妄之灾,捂着脑袋,警帽飞了老远。他愕然了,却不敢骂人,不服气地说:“为什么总针对我?太欺负人了。”

老许气得凸眼竖眉,可偏偏二队那些警员越来越近,这火是发不出来了。余罪退了两步,保持着严肃的态度,看着领导出糗,这不把鼠标当靶都不行了,许平秋一指地上:“捡起来。”

诈着鼠标捡起警帽,又训着鼠标整理警容,然后又黑着脸斥了鼠标一句:“吃这么胖,像什么样子?不把体重减下来,就到基层待着……你们俩都听好了,再敢没有命令擅自出警,有你们好看的,再敢带队抓赌,我先撤了你们,指导员、队长当得不舒服是吧?郊区可是缺户籍警啊,准备好,这边下课,那边就能上啊。”

训了几句,背着手,保持着领导的仪容,头也不回地坐车上走了。

“哎呀妈呀,这也太黑了,抓赌的大头还不是被总队、支队拿走了。”鼠标气着了,深为自己受的伤不值了,余罪却是拉拉他,示意着二队那干刑警正看笑话呢,鼠标一回头,嗯,不少人看到他挨批的笑话了。他回头愤愤地看着余罪,恶狠狠道,“你怎么越来越二了,领导那私事你也想嚼舌头。”

“我就看不惯他那嘚瑟样,老想揪着咱们干这干那。”余罪道。

“得,以后少来找我,别真被你害得查户口去。”鼠标翻脸了,要和余罪决裂了。

那帮看笑话的做着鬼脸,换了鼠标一堆白眼,不得不承认二队这个队伍纪律还是相当有改观的,他们悄然无声地出了园门,各上了车,驶离了这里。已经升任副大队长的解冰带着一队人,边商量着什么,边上了警车,一切纪律严明,各行其是,比庄子河刑警队那一窝蜂抓赌的水平,可强上不止十倍百倍哪。

算了,老子还是回庄子河混吧,那儿自在,和上车的周文涓招了招手,那位不多话的姑娘每次见他总是这个样子。余罪看着她,如是想着。李玫在嚷着余罪该走了,余罪走到了通信车前,一看车里坐着肖梦琪、老任,可有脾气了,嘚瑟地说:“哟,这价值上百万的车,我基层刑警队的怎么敢坐啊?”

哟,耍小性子了,李玫愕然看着余罪嗤鼻走了,耷着嘴唇道:“这人怎么这样,一点儿度量也没有?”

她问,却没人答话了,那俩确实有点不学无术,可在半年多的相处中,搞技术和不学无术的已经成功融合在一起了,真要分开,还真有点舍不得。这个时候,肖梦琪觉得一阵深深的难堪,在众人有点惋惜的眼光中,在两位实习生有点质疑的眼神里,曾经这个队伍凝成一团的那种感觉,似乎正在渐渐地散失。

“鼠标,快点。”李玫又喊胖弟了。

鼠标看看车上,又看看扬长而走的余罪,得,他作了一个决定,扔下支援组,奔向损友了,啥也没说。

“走吧,都这么大人了,还安慰安慰他们呀。”任红城下了命令。那车启动着,轰然而走,驶过余罪的身边,停也没停,只是车窗里,看到了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余罪笑了笑,招了招手,后面气喘吁吁的鼠标追了上来,扶着余罪的肩膀喘。余罪笑了,欣慰道:“这才是兄弟,人家不待见,咱们招那烦干什么?还是跟我站在一起心里安生是吧?”

“那是,咱俩学历相当、水平相仿,都不咋样,我和你站在一起,没自卑感。”鼠标诚恳地说,噎了余罪一家伙,气得余罪嚷着:“滚一边去,我水平什么时候和你画等号了?”

“哈,你不如我的地方多了点,也没必要这么自卑嘛,加把劲就赶上我了。”鼠标刺激着余罪。余罪拨拉掉他的手,转到身后,勒脖子,撞膝,使劲在鼠标身上发泄了两下,鼠标哆嗦着一身肥肉嚷着,“啊……啊……来呀,使劲蹂躏我吧……我的娇躯都给你发泄了,中午饭你总不好意思不管吧?”

“我真没带钱。”余罪不买账了。

“没事,找个能刷卡的地方。”鼠标追着。

两人正斗贱,看谁吃不住劲请客。蓦地一辆小Polo驶进了园门,不经意看到的余罪拽着鼠标:“嗨嗨,你看你看……那车。”

鼠标眼力好,看了眼道:“哟,老骆女朋友的车?”

“他来这儿干什么?”余罪愣了下,看看方向,来车的方向是郊外,肯定不是从那儿来,而是已经等在那儿了。一个狐疑的念头刚泛上来,马上就被证实了,两人看到了车里,骆家龙和另一位男子下了车,猜都不用猜,是邵帅!

“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俩关系就不错。”鼠标道。

“我知道。”余罪愣了下,问鼠标,“可他怎么这时候来?”

“人家爸的忌日啊,你脑袋让驴踢了。”鼠标道。

“市区在这儿,那儿来车是郊外,他们是早来了,等着大队人走他们才进去……什么脑袋让驴踢了,你简直就是驴脑袋。”余罪骂了句,向着园门奔去了,鼠标迟疑了一下,“哎哎哎”嚷着:“等等我,你不要这个样子,人家去祭奠爹,你又跟着凑什么热闹去?咱别去了,大过年的,老是整这高尚的事,搞得人家想去弄俩外快都觉得不好意思。”

标哥看来确实有良心发现,最起码被英雄的故事感召了一下,话听得余罪怪异了下。不过没理这货,前头奔着,后面追着,直进了园子,骆家龙和邵帅早听到声音了,似乎没想到还有留下来的人,两人被捉赃了一般有点难堪似的站在原地。

“你们……怎么回来了?”骆家龙看了看邵帅,不悦地问余罪和鼠标。

“不都是兄弟嘛,邵帅,你要不欢迎,我们马上走。”余罪道。

“哎对,邵帅,你有这么个英雄爹,我们刚瞻仰过。”鼠标附和着。

邵帅看上去有点不自然了,笑了笑,提着一兜子纸烛,尴尬地说了句:“那,谢谢啊……”

“来来来,我帮你提着。”余罪抢着提走了,鼠标却是埋怨着骆家龙,这么多年都不告诉我们,四人又组了一队,这却是一个纯粹的亲人祭拜了。

烧了几刀纸,点了几炷香,倒了一瓶酒,纸灰和烛烟飘飘间,没有呜咽,只有愁苦。尤其是邵帅那张少年老成的脸上,这种愁苦更甚,余罪和鼠标没敢问,骆家龙也不多说。直到纸燃尽,邵帅掐着烟才喃喃地说:“爸,你走得早,我都快记不清你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瞎带了点……我有工作了,没当警察,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了,你放心吧,每年我都会来看看你……”

没有泪,就像父子间那种淡淡的对话,透着浓浓的亲情,不同的是天人已隔,无人回答。

“邵帅,你别伤心,你爸是英雄,二队的骄傲啊。”鼠标劝了句,出口才发现不合时宜,被骆家龙踢了一脚。

“呵,我还真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感觉,这么多年就这么过来了,也没什么感觉了。他死时候我刚记事,就记得他老喝酒,和我妈老是吵架,吵完我妈跑了,他就把我扔在值班室里,放点吃的放点水,反锁着门……有一次把我忘了,关了我两天。”邵帅淡淡地说着,没有哀痛,就像一件旧事,听得余罪鼻子一酸,骆家龙侧过脸,闻者却有点难过了。

“我没妈,不过有个老揍我的爸。”余罪道,轻轻地拍了拍邵帅的肩膀安慰着,“经常揍我,我恨他恨得牙痒痒,可现在没有揍我了,我老觉得身上皮痒。”

是啊,父亲的烙印,在儿女的身上恐怕是去不掉的,邵帅感激地看了余罪一眼,轻声道:“我也不恨他,只是有点可怜,那么早就走了,没享过一天福。”

“可你该享享福呀,怎么扔下工作就走了?”鼠标插进来了,为邵帅有点不值,烈士遗孤,冲着今天来这么多高衔的战友,这日子都不会苦了。余罪白了鼠标一眼,没来得及拦。他似乎已经触摸到了邵帅的那种感受。

邵帅说出来了,以一种难堪的表情说出来:“你愿意一辈子活在别人怜悯的眼光里?你愿意一辈子靠着别人施舍?你们不懂那种感觉,我的存在只会让别人感到难堪、感到尴尬,我已经很多年不和他们一起来祭奠父亲了。”

“那你怎么上了警校?”余罪奇怪了。

“我……”邵帅有点难堪地笑了笑道,“我是直接保送警校的……我也只能接受,我这个英雄的儿子,有点笨,六科及格的不到一半,真要考,啥也考不上。”

鼠标“噗”一声笑了,余罪和骆家龙也笑了,只不过笑里,和邵帅一样带着一种无可奈何。

曾经有点内向的邵帅,曾经在学校并没有识得很深的同学,因为这个特殊的偶遇,让大家对他的认识又深了一层。四个人一起动手,把碑身周围的挽花堆在坟头,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青石的碑身。余罪注意到了,邵帅就着袖子,把碑前的照片擦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眼睛里并没伤痛,而是一种温馨和幸福的感觉,对着父亲的音容笑貌,两人像在会心地传递着什么。

余罪悄悄地拽着骆家龙,骆家龙悄悄地拽着鼠标,三个人悄悄退开了。走开了好远,留给这一对父子独处的时间和空间。就在这个清静的,仰望着蓝天白云,听着松枝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地方,余罪回过头时,不知为何,轻轻拭了下眼角。

“今天才觉得你还有点人味啊,感动了吧?我就觉得不管是耍赖使贱的,还是好勇斗狠的,都没有邵帅像个爷们儿。”骆家龙不屑地对余罪和鼠标道。

鼠标受刺激了,纠正道:“这话就不对了,你不能这么说余贱同志,他已经是队长了,思想境界已经提得很高了……啊,余罪,你怎么了?”

眼睛红红的,明显伤感过度,两人关切地追问,余罪不耐烦道:“我也想我爸了。今年老子不上班了,无论如何也回去跟我爸过年去。”

“哎呀,这思想境界,真高啊。”骆家龙哭笑不得地评价道。鼠标却是知道内情,直问:“哎对了,你爸不刚娶了新媳妇么,你回去不是当灯泡吗?再说你家老爷子正乐呵着呢,哪想得起你这个操蛋儿子来。”

“我……我有段时间没揍你了。”余罪揪着鼠标,又开始蹂躏了,这嘴贱得,连骆帅哥也不帮他了,直收拾得鼠标嗷嗷直嚷才算放过。

三个人弄腾了很久,才见得邵帅慢慢从父亲的坟前下来,三人迎了上去,邵帅挨个谢了,默不作声地上了车。三人同邀着邵帅一块吃顿饭聚聚。回到了市里,转悠了好久,最终意见统一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是离警校不远的那家川味饭店。

曾经这儿的第一顿饭,是当时兄弟们掏遍全部口袋才凑够饭钱的地方;也曾经在这儿,不知道喝醉过、喝晕过多少回,也不知道被谁送回宿舍;也曾经是在这儿,每次吃饭都是杯筷乱抢,一盘菜几筷就见底了。今天四个人点了好多菜,回锅肉、毛血旺、水煮鱼、童子鸡,都是那时候头碰头争抢的好味道,菜摆到面前才发现,却已经没有那时的胃口。

这一餐,菜没动多少,酒却喝了不少,都醉了。第二天,余罪都想不起自己怎么回到了庄子河刑警队。

酒醒之后,他回想着前一天的点点滴滴,回想着从警以来的浑浑噩噩,很多地方让他感到汗颜。警营数十年如一日的滚滚铁流,挟裹走了多少辈出的人物,不管是高尚的,还是卑下的;不管是伟大的,还是罪恶的;不管是风传一时的,还是籍籍无名的,都化作铁流中一个个微不足道的故事。

那我会留下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余罪摸着心口扪心自问,心口的位置,还有一张银行卡,一个秘密,一个让他窃喜,让他惶然,同时也让他冷汗涔涔的秘密。

也在这一天,一份市局的嘉奖通报从内网电传全警:

1月6日,庄子河刑警队精心组织,周密部署,突袭晋祠山庄地下赌场,抓获潜藏在此的持枪抢劫嫌疑人张某(公安部B级在逃嫌疑人),缴获大量赌具、赌资、管制刀具以及仿九二手枪一把,子弹九发……经报请公安厅批准,庄子河刑警队荣立集体三等功,庄子河刑警队队长余罪同志荣立个人二等功。

特此嘉奖!

心之归途

时间过得很快,最起码对于已经没有新衣和压岁钱期盼的成人来说很快。当庄子河不大的小镇上也挤满了年货贩子,当天寒地冻依然挡不住外出打工者回家的脚步,当春联和鞭炮从摊位流向千家万户,这一年哪,就到最后年关了。

腊月二十七,一大早余罪带着队出操归来,本来是他的习惯,当队长后传染了不少队里的同志,毕竟现在工作忙得已经很难有户外活动了。早起跑上两公里,顺带吃了早饭,正好悠然地来上班,比慌慌张张从被窝里钻出来,可不知道要舒服多少倍。

“队长,咱们什么时候放假?”有队员问。

“不放假好像你干什么了似的。”余罪反驳了句,那问话的没音了,嘿嘿笑。

“那要不咱们今天开始轮班?”又有人问,余罪一看是巴勇,这大嘴巴总是瞅空偷个懒。

“行啊,我看下排班,好像是二十九开始轮班,这样,这两天轮巴勇值班,其他人有事,可以告个假忙着啊。”余罪背着手一副队长的派头。

同归来的队员们哈哈大笑,巴勇面红耳赤,却是不敢争辩,别人笑时,他还振振有词说了:“队长让我值,我就值,看谁笑话我,笑话我再有行动,我不喊谁。”

这一嚷果真有威力,众刑警又是讨好地给巴哥点烟了。

这不是什么好事,外出返乡的打工者回来的多了,喝酒打架赌博的这些天不少,由于消息及时,庄子河刑警队出警若干次,每次都略有收获。特别是大嘴巴抓赌抓上瘾来了,某次抓村居的麻将场,连老娘们儿藏在被窝里的赌资都找出来了,掀被窝差点掀出事来,还好人家理亏。

主动防控是相当有效果的,把派出所的生意抢了不少,罚款那是哗哗地往队里流啊。现在庄子河刑警队已经富裕到开始往外捐钱了,队里组织了一次给当地五保户、贫困户的送温暖活动,温暖不一定真感觉到了,可米面油肉蛋那是真到了,反响相当不错。

余罪踱步上楼,所过之处,警员们很恭敬地敬礼、问好,碰上了指导员郭延喜,聊了两句年节防控。指导员这个月卸了背了一年的包袱,精神头也是相当的好,忙着组织全队来一次年前安全防范教育呢。匆匆两句下楼,余罪在背后却是会心一笑,不管指导员有多么不齿队长的行事方式,也不得不认可这位新队长了。

进了办公室,拿着脸盆洗了把脸,抹着脸坐到了办公桌前。新配的一批电脑已经到位,向支队硬纠缠来的,上网速度提高了好几倍,比原来看个电子文档都要等半个小时强多了。

开着机,他随意地拣着当天的报纸,翻看着那些不咸不淡的文字。安生很多天了,就等着过年了。庄子河这地方说优点还是很多的,年前有事顶多就是喝酒打架闹事,标准的特征是老公打老婆、老婆打婆婆,甚至于老婆的娘家组团再回来反击亲家,明明是一家人,打得头破血流住院的都有,这种事最让警察头疼,好说歹说不管用,一说罚款拘留,得,都不告了,各回各家了。

上任一个月了,算得上刑事案件的就两起,一起是镇上私人养殖场的十头猪被盗案,这贼也是倒霉,猪都拉到二级路上,车坏啦。更倒霉的是出了猪舍天气凉,那半大猪群一个劲吼,场主直接就追到了,后去的刑警纯粹捡了个现成,往上报时,是个“特大”盗窃案,一群猪哪!

另一起是盗割通信电缆案子,半夜发的案,队长和指导员都到场了,处理这事指导员比余罪更有经验,根本没追贼,而是罗列了十几个可疑的地方,不是住宅,就是废品回收的地方。刑警蹲守到天亮,果真从开发区一个租住的地方守到了开着小面包车回来的嫌疑人,赃物就在车上,已经被剁成短截了。抓到了五个嫌疑人一审,谁也没想到,爬上十米杆割电缆的居然是个女的,一个外地来淘金的村妇,大字不识几个,家里堆了一千多公斤准备卖了回家过年的电缆铜丝。

这事让余罪哑然失笑了,想想什么自诩的神探,简直都是扯淡。每个案子都有特定的环境、特定的条件以及特殊的作案手段,只有深谙这些因素的人才能找到真相,而找到真相的,恐怕未必是神探。

他笑了笑,感觉在这里学的东西也不少,最起码学会谦虚了。

电脑进了系统,他点着联网,打开内网,浏览着全警的信息通报。

两年的警营生涯已经让他养成这个习惯,对于案子那些未知之谜的兴趣很大,不过每每得到结果,又总是觉得兴味索然,现在更是如此。庄子河已经没有具备挑战性的案子,只能从全警兄弟单位侦破的案子中找了。

三大队,侦破了一例贩毒案,缴获毒品一千八百克……

杏花分局,侦破了一例拐卖妇女案,解救被拐妇女九人……

六大队,侦破了一例贩卖假钞的案子,缴获假币面值一百余万元……

或知道点的、或不知道的,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年前各条战线上可都是如火如荼啊,当年未结的案子、在追着的案子,都要在这个时候尽量结案。相比于庄子河这儿无案可结,余罪本来觉得是一种幸福,可真没事干,又心痒手痒。

支援组又有消息了。余罪特别注意了他们的行踪,是和经侦支队的一例制售假发票案件,他浏览了下报道,历时五天,两市抓到了十二名嫌疑人,缴获各类发票一万余张,制作发票的设备两套。余罪怔了怔,他能想象出,这应该是俞峰在起作用了,对于证件和票据他有着天生的敏感。想到这儿余罪不得不佩服当时支援组这个思路了,这样的藏剑只要露锋,对于那些耍小聪明投机倒把的奸商,可都是一场噩梦。

对了,一周前还有一起,是侦破五原首例网上淫秽表演案,也是支援组的手笔。嫌疑人是两位郁郁不得志的IT人才,转而想出了这种组织网上色情表演,通过网络结算的赚钱方式,网警支队追踪了他们八个月未果。而支援组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跨了数层跳板,解析出了那个原始IP地址,证实了网警支队一直以来的怀疑。

这个表演场所,就在五原市康宁小区。当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里面还有数名裸女正在搔首弄姿忘情地表演。

这是肥姐和老曹的手笔,坐在屏幕后侦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虚拟世界里,他们也是一把利刃。余罪自问自己就再投一次胎,也学不会。

粗粗浏览而过,没有发现更多新奇的东西,偷抢拐骗、毒杀奸淫,对于警察已经是司空见惯。不是警察要怀疑一切,而是作为警察都清楚,每个人心里都关着一头野兽,你永远不知道是人性,或者是兽性在支配着这个人。

可惜的是兽性支配的嫌疑人,真多呀!

余罪扔下了鼠标,不再看了,警察的生活一言以蔽之,就是办不完的案、值不完的班、发不完的牢骚,发过还得干!

老子该歇歇了!他收拾着东西,已经想好了,今天就回家,工作交代给指导员,这个年无论如何在家过。

回家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今天购物,借上老曹的车,开辆好车,拉一车年货回去让老爸嘚瑟嘚瑟。他收拾了一个小旅行包,装好了几件衣服,准备悄悄地走,这事只跟指导员通过气,怕是让队里知道了不太好。

还好,各忙着各的,没人注意到他。他出了大队,上了路面,拦了一辆进城载客的电动三轮,悄无声息地进城了。

几件汾酒,数箱礼盒,该走动的地方走了遍,主要是马秋林那里。老马的思想境界余罪知道这辈子自己恐怕都赶不上了。不但他和楚慧婕,而且把他老伴也拉上了,准备到福利院和孩子们一起过年,看得余罪老不好意思了。除了带着礼物,余罪多给慧慧塞了点钱,要给孩子们尽点心。

中午找到了细妹子,鼠标的裁缝媳妇还是挺管用的,根据余罪的描述,连挑带裁挑了几身冬春装,亲爹的、后妈的都有了。和鼠标一家,带上安嘉璐吃了顿午饭,算是年前的最后告别了。安嘉璐的言行越来越透着对余罪的关心了,饭间警告俩人不许喝酒,告别时又是千叮万嘱让余罪路上小心,说了很多遍,听得连鼠标都觉得腻歪了。

下午两点多上的路,算算时间尚早,余罪正揣度着是不是再去和栗雅芳告个别。一想栗雅芳,又有点不舍安嘉璐,和安嘉璐交往虽然平平淡淡,可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还有那割舍不断的挂念,怎么就一直让人感觉是爱恋呢?

可恰恰这种爱恋,又和浓情似水的栗雅芳不分轩轾,余罪觉得自己快成分裂性人格了,在心理上渴望纯洁,在生理上却追求淫贱……哎,我真是越来越无耻了。他坐在车里暗骂了自己一句,难道这就是男人成熟的标志吗?

每每在想起这两人的时候,中间还会夹一个林宇婧,又是八个月过去了,居然杳无音信。

有一天她要是回来,我可怎么办?余罪扪心自问,怕是到时候无从选择了。

算了,回来再说。尽管他心里很多次泛起了不祥之兆,可他不敢去想,宁愿两人相见分手,也不愿她出点儿什么意外,尽管缉毒那个行业很危险。

“呸!”又想起这个来了。余罪暗骂了自己一句,还没有想好和栗姐告不告个别呢,电话却响了。他顺手掏着扫了眼,却意外地看到了邵帅的名字,一想是自己托他的事,赶紧地接着:“喂,帅啊,我今儿回家,怎么,有消息了?”

“你告诉我,让我查的这个人是谁?”邵帅的声音,私家侦探,说话很有范儿。

“你已经知道了,还向我求证啊?她怎么样?”余罪问。

“不怎么样。你查她,到底想干什么?”邵帅问。

“我还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要不你给我点建议。”余罪道。

“有些事儿不要太过了啊,差不多就行了,你害得人家够惨了。”邵帅道。

“你到底查出来没有?”余罪不舒服了。

“南营市街儿童医院对面,你自己来看吧。”邵帅道,直接挂了电话。

余罪愣了愣,把车靠在了路边,这是一件他很想做却一直没有鼓起勇气去做,最终假手邵帅去做了的事。他翻着前些天发给邵帅的资料,一条短信加一张照片:

名字:贾梦柳。年龄:二十岁。家庭住址:南营联小区32幢403号。职业:学生。

照片是户籍里的大头照,看得出是一个清丽的小姑娘,实在和曾经那位嚣张跋扈的贾区长想象不到一起。把贾区长拉下马,余罪可一点都不后悔,只是难以心安的是,他用的是那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本来已经忘了,是平国栋栽跟头才又扯出这件心事,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让他释怀。

最终他还是决定去看看,调转了车头,余罪直驶缉虎营区的南营路。二十分钟后,他泊好车,在儿童医院的停车场看到了鬼鬼祟祟,已经成了私家侦探的邵帅,坐在一辆旧式桑塔纳里。

他敲敲车窗,坐到了副驾上,看邵帅手里拿着长焦相机,他开个玩笑道:“哟,挺专业啊。”

“我的主要业务就是追踪老公出轨、老婆劈腿,没这设备不行。”邵帅笑了笑,递给了余罪。

摁着键回放照片,有校园里的,有和同学一起的,有穿着麦当劳服装的,还有穿外卖衣服骑自行车的,都是同一个人,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姑娘。看着看着,余罪表情变了,咧着嘴,好难堪的样子。他默默回头时,正看到邵帅盯着他,邵帅很不客气地直问:“你得告诉我,你想干什么,不能因为你是警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啊。”

“你觉得我会干什么?”余罪问。

“你的思想水平一向不高,单打你喜欢出阴招,群殴你肯定出损招,差不多就行了啊,她父亲贾原青被判了六年,她妈妈判三缓三,现在精神失常了……这个家基本就毁了,你要是真想针对她做什么,我都没法旁观了啊。”邵帅道,狐疑地看着余罪。

“别误会……帮帮她怎么样?”余罪道,把相机还了回去,解释着,“我不后悔,可我心里有愧……帮帮她,我本来都没想起这事了,上次平国栋出那事我才知道,贾原青当时还有个刚参加高考的姑娘,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就是求点心安吧。你不会怀疑我别有居心吧?我身边的美女我都照顾不过来啊。”

邵帅一笑,勉强相信了,不过他提醒着:“可能不行,你想过没有,家里出这种事,她不得把警察恨到骨子里?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啊,她学的是法律专业,正在考律师资格证,我想啊,她心里应该有执念,有一天要扳倒你这个‘黑警察’的。”

这话听得余罪叫一个胃疼,不过他咬咬牙道:“随便吧,她翻不了案……那个,你说,能做点什么?”

“人不就在那儿吗?想做就做呗。”邵帅一摆头,余罪一惊,侧头看见儿童医院对面的小区入口,一个临时的年货摊子。红红火火的摊子,略显冷清的场面,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强烈的愧意一下子涌上心来。他看见了,那个卖东西的正是贾梦柳。

“她很好找,年前连打了三份工,饭店关门后就在这儿卖对联,晚上还到麦当劳当服务员。我都有点佩服这小姑娘了。”邵帅道,果真是钦佩地看了一眼。

每一个自食其力的人都值得钦佩,而这样家庭破碎后还挺着腰站着的,尤其如此。

余罪二话没说,拉开车门下了车,奔向了马路对面的摊位。刚过路面却又踌躇了,就像做了错事不敢回家的孩子一样,双腿灌了铅一般沉重,在垃圾箱旁边逗留了半支烟的工夫,又靠着街对面逗留了多半支烟的工夫。近在咫尺的距离,怎么就那么难以逾越呢?

姑娘的脸冻得通红,她不时地俯身收拾被风吹乱的对联,每每有过往的居民,她总是脆生生地招呼一句:“对联、中国结……阿姨看看吧,有手工写的。”

间或有一两位看看,也就看看而已,半天只卖了一副三块钱的小对联,那姑娘收着几块钱零钱,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口袋,拉上了拉链。

余罪注意到了,露趾的手套,冻得手哆嗦。一刹那他按捺不住了,匆匆奔到了摊前,中气一提,准备说句话,那姑娘却是紧张地怯生生道:“哥,你是物业上的吧……我马上走,我家就住这个小区,帮朋友推销点。”

余罪一愣,哦,自己穿上没警衔没肩章的制服,可不得当成物业的,他赶紧道:“不是不是,我……买对联。”

“哦,吓我一跳……那您看看,门有多大?大、中、小号的都有……还有灯笼、中国结,要吗?”姑娘高兴了,来了个善客,她笨拙地推销着。

“要……”余罪没得说了,一挥手,“都要!”

“啊?”姑娘奇怪了,那眼神,像看到头脑不清醒的人了。

余罪赶紧掏钱,边掏边说着:“中国结、灯笼我都要了……对联有多少副,也都给我……你别这么看我啊,我自己有个小公司,给员工们发发……你看我不像老板啊?”

“这样啊……那好,我还有一百多副,您确定都要?”姑娘惊喜了。

“废话,都要……别磨蹭,给我包起来。”余罪很土豪地说。那姑娘高兴了,连挂的带展示,加上存的,两个大包,一下子把摊面收拾了个差不多,余罪看还有几副手工的对联,一招手,“那些也要。”

“这个……也……也要?”姑娘结巴了,又吓着了。

“又怎么了?”余罪不耐烦地说。

“那是绿底和蓝底的对联,咱们五原风俗,当年有亲人去世才贴这种联。”姑娘小心翼翼道,以很怜悯的语气关心着,“哥,您什么人去世了?第一年贴绿联,第二年贴蓝联,别贴错了。”

这也不能贴这么多啊,余罪苦着脸,“吧唧”一拍额头,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就不要了。”

“哎,好嘞……一共……八百七,大对联五块钱一副,中号的四块,我给您优惠七十吧……”

“不用不用,大过年的,你给我优惠,咱不差钱,给我……”

“哎,谢谢啊,哥……我帮您。”

“不用不用,我赶时间。”

一手提个大袋,胳膊上还挂着灯笼,脖子里套着大红的中国结,就那么走了。背后那姑娘瞠目结舌,拿着一摞钱,直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嘭”地开门,余罪往车后一扔,扔不下的,往车里一撂,拍拍手,看着笑得直颤的邵帅道:“兄弟,过年礼物有了啊,全送你了。”

“这个傻子,哈哈。”邵帅笑得直颠。

余罪丝毫不介意,靠着车窗问:“帮哥办件事怎么样?”

“什么事?这次劳务费都还没给啊?”邵帅道。

余罪这回是真不差钱了,掏着口袋,随便抽了一撂,“啪”地拍到邵帅手里道:“你的劳务费在里面,剩下的给我办点事。”

“哦,我明白了。”邵帅笑了。

“明白什么了?”余罪问。

“她要卖对联,就买点;她要送外卖,就多叫两回。是不是这个意思?”邵帅笑着问。

“哎哟,帅真聪明,怪不得是私家侦探呢。”余罪赞道。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好吧,以后这外卖以及车费,全找你报销啊。”邵帅发动着车,倒了出来,停车间撂了句,“想好啊,这可不是包养女大学生,还有好处,你就是做再多,也换不回人家爸来,而且让别人知道,只能说你是傻子。”

他笑了笑,发动车走了。余罪愣了下,也是啊,这脱裤放屁的善举,连自己都没想清楚,怎么就会做这事。

他默默地往医院外的路上走着,往事如梦如幻又上心头,他说不清那种复杂的感觉,只是隐隐地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哥。”小姑娘贾梦柳追上来了,吓了余罪一跳,紧张地又掏口袋道:“我是不是忘给你钱了?”

姑娘愣了下嫣然一笑,递回来三十块钱和一杯热腾腾的奶昔,余罪机械地接着,她深深鞠了一躬道:“您多给我了,谢谢您。”

“别客气,我是真需要。”余罪道,看姑娘眨着灵动的眼睛,他怕揭破一般摁摁借老曹的大众CC车道,“我管着百八十人的公司呢,嗯……这个……你瞧我这车都得几十万。”

说不下去了,余罪怕贾梦柳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敢再介绍。好在那姑娘并没有其他意思,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又鞠了一躬,好兴奋地说:“谢谢大哥,我知道您是个好人……”说完不好意思地转身跑了。

这可把余罪乐得小心肝开始嘚瑟了,插着吸管,吸着奶昔,扭着腰臀上了车,开着音乐。好长一段时间了,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宽过,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他一路安安心心地向老家汾西驶去了……

雪夜急警

“余儿,出来帮爸贴春联。”

余满塘吼着儿子,抬头看着大院门框,不是爹贴不了,实在是爹的个子太矮哪。

年三十下午了,家家户户已经是闭门入户准备着年夜饭了,偶尔的一两声鞭炮,满目的春联,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炸鱼炒肉的香味。香果园刚关门,老余过年的步子明显慢了点,偏偏这时候儿子还不出来,他急了,直接道:“余儿,滚出来。”

“呀呀呀,来啦来啦。”楼上余罪换上了新衣,忙不迭地提着裤子,看着吹胡子瞪眼的老爸,他嘻皮笑脸地下了楼。找了个高凳子,出了院子,一放,搀着老爸,递着透明胶。每年的大春联老爸都亲力亲为,就像初一的开门炮一样,不让他干,他都觉得不是过年了。

老余边贴边看着扶凳子的儿子,顺手“吧唧”来了一巴掌训着:“越来越不像话了,回来就知道吃、玩、喝酒、打麻将。”

“哎呀,爸,这能赖我吗?”余罪讨饶了。

“赖我是吧?又没把你养好。”老余愤然道。

“还真赖你。”余罪道,老爸脸一拉,他补充着,“你娶这么好个妈,店里你都打理了,家里妈都收拾了,我干什么呀?哎,爸呀,你说你当初眼光怎么就这么好呢。”

老余的怒火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下子看着好吃懒做的儿子,咋就这么亲切呢?他得意地拿着胶水一封道:“眼光不好能当你爸啊?不过主要还是你爸人品好,你贺阿姨这些年就不缺人上门提亲,她一概看不上,就等着你爸我呢。”

余罪“扑哧”一声笑了,老爸一瞪眼,他赶紧圆着:“不对,爸,还叫贺阿姨呀?”

“哎,对对对,还是我儿子懂事,你妈啊,你妈……哎呀,总算给我儿子找了个满意的妈。”老余叹着。

“那爸您满意吗?”余罪问。

“嘿嘿嘿……开玩笑,满意怎么能形容。”老余奸笑着,低头时发现不对了,儿子也奸笑着看着他,他“吧唧”又是一巴掌道,“大人的事,你小孩乱打听什么……横批给我。”

“嘎嘎……给您,爸!阖家团圆,就缺丫丫啊。”余罪递上去了。

老爸贴好,歪着脑袋瞧瞧,边瞧边道:“丫丫现在不错啊,离家担心总比窝家里闹心好,这小雀翅膀一硬,都得飞哪……不过,余儿,我咋觉得你不如以前了呢?老远回来吧,咋看你一点都不亲,就想揍你。”

余罪扶着老爸下来,龇牙笑了,话说表现还真不算太好,不过那是因为他有意识地给父母创造空间,余罪小声附耳道:“这问题在您身上啊。”

“胡扯。”老余火大了。

“绝对在你身上,以前你三天一个电话,现在一个月不够三个电话,别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您是娶了媳妇,忘了娃呀。”余罪开着玩笑。不料这个玩笑触到老爸的心事,他有点尴尬,有点难以启齿地拉着儿子道:“这个……这个这个……”

“我理解,爸,您新婚燕尔,如漆似胶嘛。我一点都不嫉妒。”余儿拍着马屁。

老余眼一凸,火了,“吧唧”给了儿子一巴掌骂着:“滚,老子娶媳妇,你还想嫉妒呀?东西收拾回来。”

也许只有在儿子身上能找到点成就感来,老余背着手,腆着肚子回家了。余罪笑了笑,端着凳子跟着进门,转眼又出来,扫净了门口,抬眼看了看大红的春联,还有字迹未褪的大喜字,又听着院子里的剁馅声,这年啊,总算到头了。

本来想着放松放松,可没想到放松比工作还累哪。回家虽然没啥家务,可老爸这几十年聚了一帮子贩水果的叔叔、大爷,一般都在年前走动一趟,礼虽不重,重在人情,可累哪,连着走二十来家,那可都是余罪光着屁股起就看着他长大的叔伯、大爷。当年老爸一出去进货,儿子就是在这些穷哥们儿家里吃百家饭过来的。

现在出息了,谁见着不亲哪。这个见了拉你喝两口,那个见了端碗大肉让你吃,光二十九那天就吃了八顿饭,连吃带喝,胃里早消化不良了。

煎熬哪,谁说幸福不是一种负担呢?余罪就觉得快不堪重负了。

回了楼上,翻着带回来的东西,几身衣服捧着,喜滋滋下楼,站在厨房门口。老爸和贺阿姨一个擀皮,一个包饺子,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连儿子站门口都没瞧见,余罪故作姿态地“咳咳”两声。

贺阿姨不好意思了,身子稍挪了挪,离得丈夫远了点。当人的后妈难,不过还好,老余这个儿子懂事,又不在身边,她笑了笑,继续捏着饺子。余罪对贺阿姨的印象也是相当好,标准的贤妻良母型,他还没唤一声,老余剜了一眼着道:“嘴里塞驴粪蛋了?咳个屁呀,自个玩去吧,等着吃就行了。”

明显嫌儿子碍事,可这儿子和爸是一个德性,同样一翻眼问:“大过年的,不给压岁钱啊?”

啊?这都是成年人了还要?贺敏芝愕然了,不知道这爷俩怎么过的,老余一个饺子皮扔过来:“滚,看着老子过得舒坦,你就想找点不自在是不是?”

“嘿嘿……”余罪一躲,脑袋又进来了,礼物一放,严肃地说,“再骂不认你啊,那,给妈的礼物,没你的,看吧。”

啊?老余心里一阵感激,愕然地看着儿子,这当会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儿子已经长大了,很大了,大到懂得体谅别人了。他一喜,身子靠着贺敏芝得意地说:“快,敏芝……儿子给你买的新衣服,试试。”

贺敏芝这才反应过来,不料鼻子一抽,一捂脸,赶紧着起身,抽泣着进屋了。

“这……这咋啦?”老余粗线条,不懂女人心了。

“我替您感动了妈一回。”余罪笑着,揽上老爸了,手里变戏法似的,两个红包一捻,递给愕然一脸的老爸道,“爸,以前都是你给我发压岁钱,发了多少年还记得吗?”

“那谁记得,发的还没你偷家里的钱多。”老余道。

“我现在是警察,不要提以前的烂事好不好?”余罪一糗,生气道。不过今天话题不在此处,他递给老爸拿着道,“这风俗改改,今年起,我给你发啊,压岁压岁,给你压住,别那么快就老了啊。”

“我很老了吗?瞎说。”老余摸摸脸蛋,不经意蹭了一脸面粉。余罪笑道:“不老……嘎嘎,千万别老得太快啊,好日子才开头呢。”

儿子奸笑着走了,一会儿贺敏芝擦着脸进来了,也许是已经习惯了生活的磨难,一刹那幸福的感觉让她不可自制。她看着儿子带回来的礼物,痴痴地看着余满塘手里的红包,温言细语地说:“满塘,别让儿子破费了,他在城里一个人也不容易。”

“呵呵,你不了解咱儿子,三岁就知道偷我的钱买零食,五岁上街就能看得了摊,再难,难道还会比那时候难?嗯,拿着,儿子给咱的。”余满塘得意地把两个红包递给了新婚妻子,贺敏芝接着,总觉得有点烫手,她轻轻地放在衣服上。这礼物啊,总也看不够,看着就小声地叮嘱丈夫:“满塘,你别老对儿子说话粗声大气的,还老上手扇儿子,都多大了,人家都是警察里当领导的了。”

“我还是警察他爹呢,你不了解咱儿子的德性,不敲打他就翘尾巴。刚才还说了,嗯,别让我老得太快,好日子才开头呢。”余满塘道。

“那是心疼你啊,这也生气?”贺敏芝不解了,纤手捶了老余一把,老余“嘿嘿”笑得直颠。

热气腾腾的饺子上桌了,五荤六素的菜肴下锅了,大杯的汾酒斟上了,电视里的晚会开锣了。贺敏芝给远在部队的丫丫去了个电话,电话里娘俩说笑着又多了一掬泪。爷俩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今天兴奋得都快喝多了,熬到零点的钟声敲响,这爷俩一激灵,一个拿着鞭炮,一个点着烟花,像两个顽童一样奔出院子放炮去了。

好冷的年夜啊,空中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耳际全是“噼噼啪啪”的爆竹炸响声,还有间或飞向空中的烟花,一爆开,就是一片绚烂的五颜六色。老爸真不行了,点滚地雷找不着捻,放二踢脚差点炸了手,隔壁一群坏小子在放蹿地鼠,“嗖嗖”往醉态可掬的老余这儿扔,好在有儿子看着。还是警察厉害,扔了几个雷炮,“通通通”几声巨响,把小屁孩吓得跑远了。

“爸……高兴不?”余罪在鞭炮声中,附着老爸耳朵吼着。

“高兴。”老余乐得合不拢嘴了,附着儿子耳朵吼,“明年给爸引回个儿媳妇来啊。”

“好啊,你要几个?”余罪哈哈笑道。

“你正经点,不管咋个瞎玩,结婚娶媳妇这事得当真……这个你得跟爸学学,找媳妇就你贺阿姨这水平,本本分分的,你都老大不小了,不能让爸一直在你身上操心啊。”老余说着,儿子却是兴高采烈地放着炮,一不小心,“咚!”一个二踢脚在他脸前飞上天了,惊得老余一个趔趄,差点摔一跤。

没摔着爹,可把儿子吓了一跳,赶紧来扶,可不料初雪路滑,余罪脚底一溜,没扶好爸,倒把爸拉得和他一起摔倒了。哎哟,大过年新衣新鞋的,把老余心疼得直骂儿子毛躁,贺敏芝惊得奔出来,看着这没大没小的爷俩,有点哭笑不得了。

零点的喧闹持续了很久,直到余罪和贺阿姨把醉醺醺的老爸扶进房间,尚未尽兴的老爸还喃喃着:“这臭小子真没良心,两年都没回来过年了……”余罪蓦地鼻子一酸,赶紧地应和着:“爸,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老余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还在喃喃着:“你不回来,爸一个人多没意思,买一大堆炮仗放得都没劲……”余罪又赶紧劝着:“那爸你先睡吧,我明天陪你放还不成?”说着说着,余罪却发现没音了,悄悄一瞄,老爸鼾声已起,敢情是醉了的牢骚话。

他轻轻地退出了房间,这个房间是因为结婚才粗粗装修了一下,外屋还是放水果的仓库。掩上门时,贺阿姨也跟着出来了,站在水果馨香的房间里,贺阿姨小声道:“赶紧睡吧……谢谢你啊,小余。”

余罪看了眼新妈,笑了,小声地说:“是我该谢谢你,没有你,我们爷俩老互相担心,原来他担心我在外面闯祸,我担心他在家里没人照顾……你不知道我爸多小气,水果只吃烂了没法卖的,饭做一顿吃三回。”

贺敏芝一笑,无语了,这爷俩相互了解确实挺深,她轻声道:“他还不是想多省点,在城里给你成家买房子用。”

“千万别让他省啊,我自己能顾得了自己……贺阿姨,您也休息吧。”余罪道。贺敏芝应了声,怔了下,余罪旋即省悟了,马上改口道,“哟哟,叫错了……妈,快去陪我爸睡吧。”

贺阿姨脸一红,糗了,余罪掩鼻笑着走了。关上门时,贺敏芝还是有点怪异的感觉,不是亲生的总不是那么自然,叫阿姨吧觉得生分,可叫妈亲切吧,她老是觉得脸红。

又是一年过去了,他把喧闹关在了门外。冷清的房间里,余罪把疲惫的身躯重重地扔在床上,累了数日却是一点睡意也无,和老爸经常开玩笑说让他给找个妈,可真有个妈了,真把这个字叫出来了,又让他觉得百感交集。

他轻轻地拉开了抽屉,在最下面一层,轻轻地抽出了那张全家福。那是看了二十几年都未曾见面的妈妈,泛黄的照片,一个恬静的、美丽的女人。他看着,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着,曾经无数次地想着,有一天会有一个长得和她一样的女人,突然间站在家门口,叫儿子……可二十多年都没有等到,他在想,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女人这么狠心地,扔下丈夫和儿子,一走就二十多年。

二十几年啊,单亲的家里有多难,可能是正常人无法体会到的。他的记忆中没有妈妈,从记事起就伏在老爸的背后流口水,经常流到老爸透着汗味的脖子里;再大点,能记得的是老爸坐在摊前,手上招呼着生意,腿间夹着他怕他乱爬;饿了渴了,就削一个带疤的苹果,削成小小的块放在他手里,看着他吃;困了累了,把大衣服在摊位下一铺,就是儿子遮阳的好睡处。

夏天藏在摊位下,冬天裹在大衣里,直到会爬了,会走了,会从老爸脏兮兮的口袋里偷零钱了,老爸就多了一项教育,摁在腿上,大巴掌扇儿子的屁股瓣,扇得哭一鼻子泪,直到有同是奸商的叔伯来劝才撒手。

扇屁股瓣、扫桃毛的笤帚疙瘩、秤杆儿,还有老粗的甘蔗棍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余罪挨个尝过了这些工具的教育,那时候挨揍恨得咬牙切齿。而现在,老爸眼看着揍不动了,怎么就莫名地有点想呢?那时候老盼着有个妈,现在终于有妈,怎么就莫名地觉得有点失落呢?

想着想着,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地溢出了两滴泪。不知道是为曾经的艰辛,还是为现在的幸福,抑或是,为还在肩负着给儿子攒钱娶妻置房重任的老爸。

想着想着,手里的照片滑落了,直落到了床下的角落,他懒得起身去捡。他在想,自己和老爸这一对像草芥一样飘零的父子,这个世界上恐怕没人会在意,哪怕是照片上那位妈妈。

想着想着,鼾声渐起,抱着枕头,和衣而睡在这个清冷的除夕之夜。夜虽冷,可梦却是温暖的,梦里是吆五喝六的警校兄弟,是亲亲热热的奸商叔叔、大爷,是吓唬着要抽你小子的老爸,是腼腆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新妈,梦里余罪脸上泛着幸福的笑容。

蓦地,急促的警报声起了,两声过后,余罪“唰”地惊醒坐起。刚刚梦到自己出事了:收黑钱,刑讯逼供嫌疑人,还有栽赃贾原青,数罪并罚,结果相同严重,是重案队邵万戈、解冰那伙人直接抓他来了。

吓了余兄弟一身冷汗,醒来时他一下子舒了口气,是电话铃声,不是警车抓我来了。

不对,这个时间来电话,不会出事了吧?他摸出手机一看是队里的,赶紧一接:“喂,出什么事了?”

警察就是这样,有急电恐怕就有急案。果不其然,电话里值班的方芳急促地汇报着:“队长,五原发生了一起灭门案,一家六口被人砍死在家里,总队已经发布了总动员令,要求各队队长、指导员务必坚守岗位,各大队刑警全体取消假期,全体待命。”

“什么时候的事?”余罪急促地问。

“五分钟前。”方芳汇报道。

“哪个责任区的?”余罪心跳地问。

“九队的,不在咱们区。”方芳道。

这还好,要在庄子河发案,队长又不在场,估计得直接被撸了,他想了想道:

“方芳,这样,你先通知指导员……现在是凌晨,我看下,四点钟……总动员令的目的应该是准备搜捕了,九队的辖区和咱们差不多,也在城边上,案发地离咱们辖区远,协查的命令下来得一到两个小时……你延迟点通知大家集合,除夕夜啊,让兄弟们好歹睡到天亮……嗯,我想办法尽快赶回去,就这样。”

略略一安排,他趿拉着鞋,胡乱收拾着东西,停顿了下,又有点发愁了,这事又得让老爸不高兴了。他撇了撇嘴,没办法了。一出这种大案就要全警动员,他这个当队长的没理由窝在家过年,收拾妥当,时间刚过凌晨四点多,一推开门,哇……冷风挟着漫天的雪花扑面而来,冷得打了个寒战。地上,已经下了薄薄的一层雪,开车算是别想了,高速肯定早封路了。

这可咋办?

只能坐火车了,他关上门,翻查着列车时刻表,最早的一列在早晨七点,还有三个小时。

余罪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焦虑的状态,等待的时间里,他已经想好了哄老爸的托词,就说要去领导家走动走动,给来年提拔铺路,这事老爸肯定支持,他从不是拖后腿的……焦虑的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发案时间段。对了,还有城郊复杂的地形,那里可能有很多条逃跑路线,种种不利因素,肯定会把这个案子的难度无限扩大,肯定又要有不少警察兄弟,过不成这个年了。

哎,这过的叫什么年哪!

余罪站在窗前,看到五原的天气预报,中到大雪,气温零下十一度到零下四度。老家这边也是漫天雪花,纷扬的雪中,他仿佛看到了,不知道有多少各队的警察兄弟,在这个时候,匆匆地整好警装,离开了温暖的家;匆匆地给车挂上防滑链,飞驰案发现场。

那里的现场勘查应该开始了,如果能很快确定嫌疑人的话,天亮就可以展开搜捕,如果暂时不能确定,那可就麻烦了。可即便能确定,这样的天气也不利于排查和搜捕啊。九队辖区,几乎就是城边村,这个地方没有拆迁、没有土豪,灭门案的动机难道是仇杀?可除夕夜作案是相当不明智的,空街空巷的,他往哪儿藏,难道跑野地里去?就即便是个有预谋的作案,如果没有考虑到天气的因素他就惨了,进城就会全被摄像头捕捉到,除夕夜可没什么人。逃匿难度也大,这么大的雪,跑不了啊?

一连串的疑问,如潮涌上心头,他一点都没发现,在很短的时间里,他的思维像以前一样,已经全部走进了尚未接触的案情里……

怵目惊心

很多事都是从一件小事开始的,包括发生在五原市市郊修武镇武林村的灭门案。

除夕夜的钟声敲响时,武林村村北17号,一户红砖钢瓦的二层楼院子,年夜饭接近了尾声,小孙子在缠着爸爸要去放烟花,妈妈的眼神并不乐意,瞪了他一眼。孩子心性,他又缠上姥姥、姥爷了,老爷子刁福贵乐呵呵地把孙子抱起来,先自出去了,走过大女婿身边时,很不满地哼了哼。

岳父没好脸色,岳母的脸色更不好。刁家俩姑娘,老大刁娅丽,在城里打工,找的女婿也是城里打工的;老二刁娅琴上了中专,毕业后就到镇信用社上班了,入赘女婿也是信用社的职工,没多久就有了一个大胖小子,还随了刁家的姓。

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这家的难处就在大女儿刁娅丽身上,嫁的是个大师傅,挣钱不多,脾气还不小,好容易回来过年来了,拿的礼物不过是点猪羊肉吃食。岳母挖苦了:“在人家饭店顺回来的吧?又是人家吃剩下的。”

礼物轻也就罢了,除夕夜大女婿还给提了个难题,要借点钱。借钱干啥?想开饭店。岳父就数落了:“你又是去赌钱吧?我白赔一闺女给你当老婆,这些年倒贴了多少钱?要钱没有,有本事自己挣去。”

岳父是杀猪的出身,身材、长相的剽悍程度不比山猪逊色。大女儿、女婿一打架,岳父经常就是两耳光搞定,收拾得女婿从来不敢犟嘴。

“行了,都睡吧……明儿玉兵你起早放开门炮啊,续贵跟我睡吧。”岳母发话了。

陈玉兵是二女婿,又听话又有正式工作,关键工资全额上交给老婆,很得二老欢心。他看看大姐一家阴着脸色,点点头:“哎,好,那妈……我们先睡了。”

本来想跟大姐、大姐夫说句话的,真不行就贷点,不过老婆刁娅琴拉拉他,示意着回房,这两口子,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还坐着干啥?等着我给你收拾啊。”岳母就看不入眼大女婿了。

“妈……我收拾,宝龙,帮把手。”刁娅丽示意着喝闷酒的丈夫,刚过三十岁的丈夫已经一额愁纹,除了郁郁不得志,还郁郁没得子,种种难堪,也让她有点不忍了,小声求着,“妈,我就借点凑个首付,顶多一年就还你。”

“跟你爸说去吧。还好意思说借钱,他赌博塌的窟窿填的钱还少?”老娘不理会了,想当年跟着杀猪匠的也是位悍婆娘,没拍着大腿骂女婿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哼!大女婿葛宝龙看这事根本没戏了,重重一哼,提着半瓶酒,回房了。

“跟你老婆使厉害?什么东西,啊呸!”岳母冲着女婿“呸”了口。大女儿埋怨了句,没料到也被劈头骂了几句,“啊,你什么玩意儿,胳膊肘净知道往外拐?啊,爹妈养你这么大,你不给家里填补也罢了,还打上你爸养老钱的主意啦?看看你男人什么玩意儿,吃老婆软饭还不行,手都伸老丈人家里了。娃都整不出一个来,我看他就不是个男人。”

楼上,喝着闷酒、两眼发红的葛宝龙,隐隐地听到了老丈母娘的损话,气得“啪唧”一把把碗摔地上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是个伙夫男,他知道这事泡汤了,只是郁闷,结婚七八年老婆的肚子还没动静,已经给他赢了个不是男人的称号了。灶前火后油烟里的枯燥日子,他除了做个菜什么也不会,孩子没本事搞出来,房子没本事买回来,票子没本事挣回来,家里被老婆埋怨,连老丈人、丈母娘也不把他当人看了。

他极度郁闷地拿起酒瓶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喉间直到胸前。

门“嘭”地开了,老婆回来了,刚哭过,她不像平时那样夺走老公手里的酒瓶子,而是气咻咻地脱了外衣,拉开了被子,捂着脸在被子里抽泣。

“哭……哭个蛋呀……”葛宝龙重重把酒瓶一搁。

“没本事整钱,可有本事骂老婆,你不跟你爸借钱去?”刁娅丽火了。

“七八年都生不出个娃来,老子好意思回家吗?”葛宝龙灌着酒,“呸”了口。

“去你娘个腿,你没本事,又怨老娘?”刁娅丽更火了,拿着枕头扔过来了。

“少给老子装,结婚时候,你就是个被人操过的烂逼,还没准儿打过多少回胎呢。”葛宝龙火了,压抑在心里最深处的怒火喷出来了。刁娅丽疯了,疯狂地从床上跳下来,疯也似的撕扯着,连抓带挠骂着:“王八蛋……我跟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么对我……我跟你拼了……”

“滚你的……”葛宝龙看老婆披头散发的疯劲,这家子姓刁的已经让他出奇地愤怒了,借着酒劲,顺手一瓶子敲在老婆的头上。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戛然而止。

六棱的瓶身,很硬,葛宝龙一下子傻了,跟着抱起老婆开始大哭了。

刁福贵刚刚和衣睡下,早听到两口子吵了,老婆哄着小孙子,不让他去。这当会儿却是安生不下了,披着衣服出了门,直奔楼上,撞开时,他吓傻了,女儿直挺挺地躺屋中央,头枕处一片血污。毕竟操刀户出身,他勃然大怒,上前一脚踹开了正抚人恸哭的大女婿,悲恸得只有嘴唇在抖,音都发不出来了。

蓦地,他后腰一疼,“啊”的一声回头,他看到大女婿葛宝龙两眼血红,手里正拿着厨刀,已经捅进了他身体里。

“老狗,你也有今天。”

葛宝龙酒壮人胆,眼见老婆已经断气了,他想着自己遭遇的种种待遇,都与这家姓刁的不无关系,一腔子怒火全部发泄出来了。一拔,拉出来一片飞溅的血,然后是没头没脑地朝着老丈人身上一阵乱刺乱剁,直到力气使尽,他看着老丈人鲜血淋漓、死不瞑目的样子,那股子凶性却是更盛了。

葛宝龙抱了抱老婆,给老婆擦净了额头。他血红的眼睛凶光四射,老婆这样子,都怨处处辱他、骂他的刁岳母,没那个刁女人,哪至于成现在这样子。回头二话不说,提着刀,直奔楼下。

岳母刚起来,他挥手一刀,喊声间看见血溅如注,又是一刀,再来一刀……直到哀声已绝,满床黏血。吓得直哭的孩子,他回手拎着就是一刀。

“啊”一声,二女婿冲上来了,直去抱孩子。葛宝龙像已经失去神志的疯子,手起刀落,直抹脖子,像他平时切菜斫肉一样,眼光奇准,一刀撂得二女婿扑在地上,整个人抽搐着,脖子里大片大片的殷血,已经发不出声来了。

“救命啊……杀人啦……救命啊……”

二女儿目睹家里的血色时,惊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往院门外跑,慌乱间,打不开已经被锁上的大铁门,追出来的葛宝龙怒目相向地扑上去,一刀斫向小姨子的后颈。

“姐……姐……姐夫……别杀我!”

刁娅琴回头看到了,持刀的正是她姐夫葛宝龙,她痛楚地哀求着,人靠着门,慢慢地委顿下去了。

葛宝龙持着刀僵在原地,一丝不忍闪过了他的眼睛。他手颤抖着,想伸过去,扶着刁娅琴,可蓦地又缩回来了。他看到了,刁娅琴豁开的颈口,在大股大股喷着血,几乎一刹那,她的眼睛就无力地闭上了,只剩下身体在无力地抽搐,很快也停了。

持刀的手在抖,站着的腿在抖,葛宝龙的整个人都在抖,怒火宣泄后是巨大的恐惧袭来。他喃喃着:“……我杀人了……我杀了他们……我杀人了……”他留恋地回头看了眼妻子躺着的房间,“嗷……”如狼如豺地仰头吼着。

鲜血淋漓不仅仅是一种痛快,更是一种椎心的痛。

他不止一次威胁、想象过要手刃欺他、辱他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一个温暖的家庭成了一个血腥四溢的死地,他又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嗷……”他发着一种如号如泣的声音,冲出了院门,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中。

半个小时后,邻居听到没声音了才壮胆出来看,院门开着,刁家的二闺女刁娅琴就扑在地上,身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邻居不敢上前,叫来了治保、村委干部,三个人第一时间报了警。

雪天路滑,出警一个小时才到。好在有起码的常识,现场拉开了封锁线,院门口躺着的女受害人已经没有生命特征。汇报间,有两位闻着味道不对,壮着胆往家里走了走,在看到堂屋的惨状时,两位警员下意识地,连滚带爬到了墙角,痛苦万分地呕起来……

凌晨三时四十分,重案队出警,飞驰到现场。那时候才发现,惨状远远超乎想象。

凌晨四时,支队发布了总动员令,根据现场的大致判断,受害人刁福贵一家的大女婿葛宝龙被列为第一嫌疑人,勘查和抓捕同时进行。

早晨五时,围绕着五原六十多个路口,都驻上了排查的刑警。根据案发的特征,嫌疑人这个时间段跑不了多远,抓捕的大网直延伸到五十公里外的邻市,里三层、外三层,不断有奔赴抓捕一线的警力。

天亮时分,灭门血案惊动了省厅,又在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省厅发出了紧急动员令,三百余名特警,全副武装地奔赴武林村,沿村外五公里开始,沿山搜索。

肖梦琪、史清淮带着总队的支援组,七时三十分奉命赶到现场,都是接到了紧急命令集合的。路上有关这几个受害人以及重点嫌疑人的资料已经被刨了个干干净净,车泊在村中路上,刚下车,李玫已经把一摞简略资料交上来了。

“刁福贵,六十一岁;配偶,王麦芽,五十八岁;大女儿刁娅丽,无业;二女儿刁娅琴,信用社职工。二女儿有个小孩,叫刁续贵,四岁……配偶陈玉兵,也是同单位人……”李玫道。对这个,她记忆奇好。

“这个葛宝龙没有什么案底,有记载的就是厨师证记录,信用卡记录没有。”俞峰递着。

“这是武林村周边的监控点,一共有九个,不过都是交通监控,没有专为治安而设的摄像头。”曹亚杰道。

肖梦琪和史清淮相互传阅着东西,看看天色却是愁容渐来。鹅毛大雪啊,飘飘洒洒的,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踩着吱吱作响。他们还没有接到新的命令,现场勘查尚未结束,能远远地看到四五位法医和七八名鉴定人员在忙碌。

阵容不小,二队的、法医鉴定中心的,几个高手全到了。

“怎么把咱们拉上了,搞凶杀案,咱们可没经验。”李玫小声说了一句。曹亚杰还打着哈欠,说:“反正就是搜索信息呗,可这么大的雪,咱们能干什么?”

“是啊,抓捕都难。”俞峰道。

两名实习生是第一次经历这个阵势,现在赶赴武林村的警力已有几十人了,张薇薇这个小女警兴奋地和沈泽悄声说着:“看,那些特警好帅啊。”

沈泽看了眼,荷枪实弹的特警,个个穿着防弹衣,全身迷彩,一动不动站在雪地里,他回头问:“大年初一的,在这儿摆造型,你觉得很帅?”

“哦,那倒是。”张薇薇不敢发花痴了。

“大家注意一下,下面冷,就到车里休息一下,现场勘查还没结束,我们等总队的新命令。”肖梦琪拍拍手,示意了一下各位,转身叫着史清淮迎上去了。

邵万戈和一队法医正往外走着,见面礼过,邵万戈道:“我们现在需要一个统一指挥频道,外围的搜捕和现场的排查同时开始,上面需要随时知道案情进展,有问题吗?”

“放心吧,通信方面,我们来的可都是高手。”肖梦琪笑了笑。

“地方呢?”史清淮问。

“到他们村委吧。”邵万戈道。叫着治保,一位中年汉子,给指示着方向,离案发现场不远。

两辆通信指挥车此时发挥效力了,就泊在院外,数米长的大天线一架,村委会议室线一拉,无线单台调频、指挥电话以及网络图像的传输,在几个人紧张的作业中开始了。

七时五十分,接通。建立指挥频道第一时间里,听到的居然是崔厅的声音,惊得没见过阵势的两名实习生直吐舌头。

第一封案情实录开始传输了,现场采集的证据照片,以及嫌疑人、受害人的资料,本以为自己已经练就强悍心理的李玫同志不小心看了眼文件夹里的内容,然后喉咙“呃”的一声,奔出去吐了。

沈泽和张薇薇扫了眼,反应相同,老曹、俞峰挨个看了眼,都捂着嘴强憋着。

这时候反而是肖梦琪的承受能力最强了,她翻看着第一组的证物资料,血淋淋的场面,三个杀人现场,楼上一间、堂屋一间,还有院门口躺了一个。她干脆自己传输着,拍拍手让众人围聚过来,老规矩,问对这个案子的看法。

“太残忍了。”

“太没人性了。”

“连小孩都下得了手。”

“……”

各人一句,肖梦琪不太满意,提着问道:“现场勘查已经出来了,除了刁娅丽不是刀伤,其他人都是刀伤致命,最少的挨一刀,最多的挨了十三刀,重案队已经把失踪的大女婿葛宝龙定为重点嫌疑人,那我的问题是,他是凶手吗?”

“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奇怪了,怎么回来过年,还带着刀?难道是预谋回来杀人?”史清淮道。

“他不就是厨师吗?过年回来下厨,顺便把人杀了。”俞峰道。

“这样也行啊?”沈泽纳闷了,说得好简单,他问,“那有人伤一刀、有人伤十几刀怎么解释?泄愤?或者难道不是仇杀,另有其人?”

“看看他们的关系,伤最多的是刁福贵和王麦芽,这都看不懂?”俞峰道。

“你看懂什么了?”曹亚杰疑惑了。

“很简单嘛,现在当女婿的,谁不想把老丈人、丈母娘干掉省事?”俞峰笑道。其他人愣了下,然后噗噗直笑,李玫伸手推了把斥着:“滚滚,一边去,怎么跟余罪说话一样了,贱得直想让人家抽你呢。”

“这个场合开玩笑不合适啊。”肖梦琪淡淡说了一句,稍有不悦。组里这气氛从余罪在的时候就坏了,这得扭过来,她继续道,“我是问,大家对这个嫌疑人就是凶手,没有异议吧?”

没有,都摇摇头,史清淮道:“没有,这个案子几乎不用侦破,应该是家庭矛盾导致的,具体什么矛盾只能等找到嫌疑人再说了,现在要干的事,是未雨绸缪,做到大家想到的前面去……我觉得我们应该把眼光放长一点,周围的地理环境应该梳理一下了。”

“没错,就是这个思路。”肖梦琪笑道。相比而言,她更喜欢史清淮这种温和的性子,总是把她要讲的话,委婉地解释出来。

前瞻性地布置了这个任务,李玫在下载卫星图,曹亚杰在寻找天网上的监控点,俞峰在联系着已经派出去的各组人员,两位实习生根据方位标注着地点。

“哇,要是跑到山里就不好抓了。”沈泽标注的时候发现了,特警一组的搜索队伍已经到离武林村最近的坨河村里了。坨河村毗邻的就是地龙山,这里的山和五台山几乎连成一片,绵延了两百多公里,那可是多少警力都不够用啊。

“惨了,中到大雪,明天有,后天有,大后天……居然还有?”李玫瞪着眼,气愤了。

“看来单纯依靠笨办法不行啊,咱们得想想辙,用测绘卫星图搜索怎么样?还有,地震局和武警搜救队,他们的红外覆盖扫描设备,应该能用上,否则在这么大的范围内,光靠两只眼睛,不好找人。”曹亚杰道,这位技术狂人,出口就是类似的东西。

不过这个发言没有得到附和,毕竟人微言轻嘛,而且上面的命令还没有下来,这些只能作前瞻性的准备了。看面面相觑的众人都被难住了,俞峰唉声叹气:“唉,我觉得呀,要是余贱和鼠标同志在,不会这么束手无策的。”

“拉倒吧。”李玫看看窗外弥漫的雪色,不屑地说,“别说鼠标,你就叫了一群老鼠来,这天气他也没治。”

众人又是无可奈何地等着了。等了很久仍然没有新命令下来,曹亚杰坐不住了,出来找正和重案队带队的几位商量的史清淮和肖梦琪。商量时才发现李玫猜对了一件事:这种天气真没治,先期搜索的几辆警车还没到指定目标,已经有两辆滑下路面,车趴窝了,人搁半路上了……

雪路难行

“垫上,垫上……”

“后面的使劲,再来一下。”

“小心点啊。”

“预备……一、二……”

个高人猛的尹南飞指挥着几位特警在推陷在路下的刑警车辆。一辆老式越野警车,一只轮胎陷在雪窝里了,有人垫拔的杂草、捡的石块,有人撅着屁股顶在了车后,拖车杆挂好了,尹南飞一声吼:“起!”

引擎的轰鸣声中,车颠簸着,慢慢地出了雪窝。尹南飞吼着加力,清障车里的交警一轰油门,“轰”的一声,终于成功地拉上路面了,后面推车的刑警,冷不防趴在了雪地里,惹得几人哈哈大笑。

“谢谢啊,尹队。”有位刑警上来了,敬着礼。

从清早到现在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尹南飞看着冻得发抖的几位刑警问道:“几队的?”

“九队的,灭门案发生在我们辖区,我是队长陈朝阳。”那个黑黑的汉子,难堪地说。

“你的指定地点在哪儿?”尹南飞问。

“槐树沟,离这儿还有九公里,实在不行,我们步行吧。”陈朝阳道,望着漫天的雪色,又看地上盈寸的积雪,一脸愁容。

“用我们的车吧,回头路稍好走点……东子,把车给他们。”尹南飞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他实在不忍看着这帮基层刑警一裤子雪泥再步行几公里。

特警的装备要好得多,大马力的勇士越野,挂着粗大的防滑链子,一脚油门下去,轰鸣甭提多带劲了。九队的刑警兴奋地坐上了特警的车,直朝指定地点驶去。

谢过那两位值勤的交警,大雪封路,各主要路段都派驻了警力,都冻得哆嗦,几人凑一起抽了支烟,上了车。回程的尹南飞联系着另一组救援队,还在拖车,他仔细地看看现场,然后汇报了这样一条信息:

温度零下九度,能见度二十米,搜捕困难较大……

这是一张在弥漫的雪色中看不到的大网,重案队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在两个小时内已经知会了五个邻市,方圆二百公里已经驻守上了排查的警力。综合考虑案发时的天气因素,嫌疑人很有可能转而潜逃进市区,所以市区的排查搜索,几乎是地毯式地铺过,住址、工作单位、社会关系,可能潜藏的地方,很快被刑警一个一个刨出来了。

“葛宝龙?回老家过年了吧?出啥事了?”邻居倒先问刑警了。

“那两口子经常干仗,平时就打得比过年还热乎。”幸灾乐祸的邻居道。

“对了,同志,我听说……我是听说啊,葛宝龙老婆说是当保姆,其实是给人当小老婆,外头相好的不少,真的,不是我瞎说啊,要不两口子打得这样厉害?”一个八婆式的猥琐男邻居说道。

“哎呀,我和他不熟,老阴着个脸,不爱和人打交道。”又一个邻居开口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居住的地方是一幢旧式的居民楼,属于永宁社区,传说中的小产权,大部分都被社区居民用来出租了。这里聚集过年留守的很多人,大部分和葛宝龙一家一样,都是在市区找活的打工者。四队排查的总结:

夫妻感情不好,经常打架,怀疑妻子可能有外遇导致家庭矛盾。

六队已经找到了葛宝龙打工的兴旺酒店,这座位于建设路的酒店外表富丽堂皇,年初一都忙得很,要不是慑于刑警上门,恐怕他们都不愿意浪费宝贵的时间。在经理的陪同下,六队刑警进入了后厨,地上水渍成片,墙上油污满面,充斥着的是让人窒息的味道,冻肉味、死鱼味,还有很强的涮锅水味,已经习惯这里的厨师和帮工们听到问葛宝龙,好一阵愕然。

“平时表现?就那样吧,水平一般,拿手的就那几样菜,那——那个灶位就是他常待的地方。”

“哦,不是问手艺。其他表现……没啥其他表现啊,这儿除了做饭就是吃饭,谁顾得看他的表现啊?”

“性子?这儿能有什么好性子,不是师傅骂,就是领班骂,经理骂就惨了,该卷铺盖滚蛋了。”

“他在这儿没干多长时间,半年多吧,老喝酒,经理还扇过他几个耳光……年前他正好请假,就给打发了。”

这里让六队的刑警得到了一个很困惑的消息,疑似制造灭门案的凶手,居然是一个胆小的、经常被人欺负的老实人,已经证实,这家私人酒店的经理确实扇过他几个耳光,而且不止一次,都是因为喝酒误事。年前刚刚结算了工资让他滚蛋的。

有时候受虐者和施虐者的位置经常倒置,重案队在武林村的排查也查到了很多让人初听不解的信息。

“哎哟,死了活该,你们是不知道老刁媳妇有多刁,村里男女老少,就没有她没骂过的人。”一位婆娘嚼舌根了。

“要说老刁也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杀猪的,早些年还蹲过大狱,那卖肉可坑人咧,死猪当新鲜肉卖。”有位村民,捕风捉影地提供线索。

“就知道迟早要出事,他家大闺女早些年在外头是干那个的……老的小的都是卖肉的。”一位抽旱烟的穷棍,明显有仇富心态。

“就是人有点刁了,真刁,你们不知道,老刁揍过大女婿,二女婿是倒插门的,就跟屋里长工样,过年都不敢回自己家。”村长如是说。

这里反映的信息在警务网中得到了证实,死者刁福贵确实因为伤害罪坐过四年牢,是很早以前的案子。随着排查的深入,受害者越来越劣迹斑斑,包括早年欺行霸市,包括曾经欺男霸女,甚至包括做生意时候的缺斤短两,如此一来,同情凶手的反而越来越多。传说大女儿刁娅丽就是因为名声不好,在当地找不着婆家,最后才胡乱在城市找了个打工的,那个女婿葛宝龙相当可怜,不止一个人见过老丈人操着家伙追打他,据说是因为他想离婚。

“看来这叫报应不爽啊,啧!”

李玫汇总着不断传向这个智囊团的信息,分门别类以供分析梳理,抽空感慨了句。

“咱们是警察,不能用报应这个词啊。就算再有报应,难道那孩子也应该遭报应?”曹亚杰道。

“啧,也是啊,你们说,这得积郁多大的仇恨才能下得去这手啊?”李玫问,看得越来越多,却越觉得迷茫。

“性格分析不是我的长项。”曹亚杰摇摇头。这时候实习生张薇薇插进来了,她说:“这是特殊环境引起的性格异变。比如长年出海的船员,大部分都脾气暴躁;比如长年在私营企业工作的员工,大部分都性格懦弱。这和环境有关,我觉得是极度压抑的环境,导致了他的心理失衡。”

“对,我同意。生活在一个不是挨骂就是挨耳光的环境里,还失业了;家庭又是这个样子,夫妻不睦,岳父母又凶;外面人也欺负他,他一直忍气吞声,在这个忍无可忍的时候……一下子全爆发了,就有了这场血案。”俞峰附和道。沈泽笑了笑没揭破,明显是拍张薇薇马屁嘛。

“不管有多少理由,都不值得可怜。他死定了。”李玫道,那凶案现场给她留下的阴影太沉重了。

电话响了,她下意识地接起来,一听说话,吓了一跳,惊得站起来了。放下电话时她看看表,愕然对一众队员道:“坏了,网警支队已经截获消息了,有人曝网上去了,这才几个小时……还不到九点,他们比专案组的动作还快……愣着干什么?赶紧汇报。”

这种事自然是能瞒则瞒,作为警察谁也不愿意把这种血淋淋的真相告诉世人,几人拉着电脑,飞快地搜索,曹亚杰边看成堆的消息边道:“拦不住了,今天的动静太大,你们看……”

成片的警车照片、成队的警察入驻,再加上大面积的排查,武林镇恐怕已经无人不晓了,早有人把案发现场的模糊照片给曝出去了,很有噱头的标题:除夕夜一家七口灭门,杀手不知所终。

这才几个小时,已经成了恐怖故事,有说是职业杀手的,有讲先奸后杀的,居然还有人曝出了刁家两位姑娘的照片证明他的论调,更有人突发奇想,把杀手描绘成退役特种兵、境外杀人王等诸如此类的消息来吸引眼球。估计没人知道,这消息连死亡的人数都搞错了。

“汇报吧,恐怕网警也拦不住了。”李玫道。好懊丧的感觉,为什么总有人对这些惨绝人寰的事感兴趣,还非要用调侃的语气,覆盖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呢?

因为天气恶劣,应急预案的实施比想象中难度要大,刑警支队下属的重案大队、九队、十一队、七队、法医鉴定中心,加上向外延伸搜捕的特警派驻警力,已经动员起来的各派出所、分局警力,都遭遇到了不同的难题。

武林镇在五原北部郊区,向北、东、西都有道路,一条高速,四条国道,还有绵延上百公里的山区和丘陵地带,庆幸的是大雪封路,高速路在凌晨二时已经封闭,从这儿潜逃几乎不可能。二级路、国道派出了警力奔赴沿途各个乡镇、行政村,以防嫌疑人觅地潜藏,也同样庆幸的是,除夕之夜,几条路几乎没有驶过的车辆。市协查警力传回来的消息是:208、307两条国道,在凌晨六时到达现场时,连车辙都没有。

庆幸,肯定没逃远。

可同样不幸的是,在这种天气里,就警察也寸步难行啊。

原本预计两个小时的驻点排查计划,拖延了一个多小时,车抛锚的、滑下路面的、趴窝的出了几例,后续的特警根本无法开始重点搜捕,只忙着救援了。

逃窜的方向无非两个,一是逃向外地,二是进入市区潜藏。考虑到他的生活环境,市区作为重中之重已然开始排查了。从分局到派出所、到小区的治安室,嫌疑人画像早上八时已经铺遍了市区,各交通要道、路面,总能看到鹅毛大雪飞扬中,站着几位警察,排查着过路的车辆,重点把协查的画像分发给出租车司机,以防这个丧心病狂的凶手,再酿出血案。

没有人能理解其中的辛苦,除非身处其中。这个时候,最苦的恐怕是年初一就站岗的警察们了。

九时一刻,省厅的多功能会议室,边传输边汇报案情接近了尾声,刑侦支队长李朝东是第一次向规格这么高的领导班子汇报,声音稍显紧张。

参会的人不多,崔厅长和王副厅长,加上负责刑事侦查、后勤保障的几位大员,大年初一出了这等奇案,当领导的除了牙疼和难受,再说不出第三种感觉。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根据法医的鉴定,唯一一个不是刀伤的受害人,也就是楼上这位,刁娅丽,是被重伤击中脑颅,造成颅内出血死亡,凶器就是这种汾河大曲的酒瓶子,对比指纹,和一楼水杯上留下的几枚吻合,应该属于自家人,也就是那位案发后消失的大女婿葛宝龙……另一个证据是,葛宝龙本人就是厨师,随身就携带了一套厨刀,据现在排查到的消息反映,每年都是这位厨师给刁家做饭做席。根据厨刀的型号品牌比对,少了一把剔骨刀……按这个品牌的配置应该是这样一把,长三十七厘米、宽十一厘米,法医的推断,基本和伤口吻合……”

放着血淋淋的场面,即便警中大员,也隐隐地有一种作呕的感觉,王少峰明显地看到了崔厅长几次表现出不适应的表情。

不知道是对画面的不适应,还是对这个时候发案不适应。一个灭门案的分量有多重谁也不敢推测,不过王少峰想,万一办砸了,追责到他这样的位置绰绰有余吧?

汇报间,他撇眼看了看老同学许平秋,不愧是一线摸爬滚打几十年的,根本没有什么反应,会间还不时地看着手机。这一点让王少峰非常嫉妒,老许的消息直接来自一线,不像他,所有的汇报都是层层经过办公室润色后才到他这里。

李朝东支队长汇报道:“现在市区的各主要要道,以及和嫌疑人相关的地方,我们都派驻了警力。根据搜捕应急预案,我们在接案不到半小时内,已经组织了七个队,三百余名刑警队员,从五原辐射邻市的七条道路沿路的各乡镇,下一步只要发现可疑踪迹,从各个方向,我们都能组成抓捕的包围圈。”

“这样的天气有难度吗?”崔厅长抚了抚半白的发,第一次皱眉头,这种案子也许不难,但放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再加上严格的时间限制,恐怕就难了。

“主要是天气恶劣,有几辆车陷在路上动不了,搜捕需要的时间可能会很长,到时候可能后勤保障要出问题。”李朝东道。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现在成了无法逾越的障碍,据天气预报,明后天还将要有大到暴雪。

“你们呢……晋处长,你这儿有问题吗?”崔厅长点将了。

一位省厅的后勤处长,站起来铿锵道:“没问题,要车派车,要补给我亲自送到一线。”

“好,把一线的同志要冻着饿着了,我找你算账。”崔厅长明显不同于平时的和蔼口吻,又问许平秋时,许平秋不动声色地说了一件事:刚刚得到了消息,有关灭门案,已经哄传到网上了,可能要同时面对舆论的责难。

“王副厅长,你说呢?”崔厅长问。

“还是再按一按吧,在没有确认之前,我们的公开发言还是稍滞后一些,否则真相如果和发言不符,会授人以柄的。”王少峰小心翼翼地说。

“也好……平秋啊,这个担子,你说我压谁身上呢?”崔厅长扫了一眼,支队长李朝东,资历稍有不足,不过分量差不多了;副厅长兼市局局长王少峰,肯定得出现在所有的协调场合。这不是刑侦上单独能办得了的事,需要各方的协调。

这同样也是个试探,王少峰暗道,崔厅长对许平秋亲切直呼其名已经说明问题了。敢担你就担着,不敢担就放支队,毕竟是省厅大员,总不能追责到他身上吧。

许平秋几乎没有考虑,站起身道:“危难之际,责无旁贷,如果无法向全市人民交代,我第一个顶到前面。”

李朝东蓦地松了口气,向着总队长投去了感激的一瞥,这么重大的责任真要压他身上,他估计自己会受不了。王少峰愣了下,没想到许平秋在晋升副厅长呼声最高的时候,还敢这样作出选择。

崔厅长却笑了,一副释然的表情,示意着许平秋坐下,感慨地说:“我是厅长,我这个位置……就是个位置而已,有时候有些事也是无能为力的,不过我很庆幸,能把我个人和这个集体的荣辱,放心地交给别人,谢谢!”

起身,厅长默默敬了个礼,许平秋默默还礼,拿起了自己的笔记本。崔厅长看看恭立的几位大员,笑道:“那就拜托诸君了,希望大家精诚合作,小合作要放下态度,彼此尊重;大合作要放下利益,彼此平衡;而有关集体荣辱的合作,要放下性格,彼此成就,不要做一毁俱毁的事……可以开始了,不用在会议上浪费这些时间,命令就一句:掘地三尺,也要抓到他!”

“是!”齐齐敬礼,甩衣而走的崔厅长,不怒而威。

几位大员收拾着笔记,看了眼伫立的许平秋和王少峰,悄悄起身离开了,李朝东本待请示的,突然发现气氛不对,也知趣地离开了。因为他看着两位领导,似乎在四目相接,有什么私下话要说。

确实有,李朝东闭上门的一刹那,王少峰轻声道:“看来崔厅长是在给我上课?”

“这个你得问他。”许平秋道,面无表情。

“你还是对我有成见,这个不用问崔厅长吧?”王少峰盯着老同学。

“你以副厅长的身份问一位处长,让我怎么回答啊。”许平秋笑道。

“呵呵。”王少峰也笑了,坐下来思忖片刻道,“我一直自认还可以,不过今天我才发现,我确实不如你,不是谁都敢站出来顶这颗雷的。”

拆了雷就是英雄,炸了雷可就成狗熊了,作为公安的领导谁敢不爱惜来之不易的羽毛。许平秋几次晋升被阻,就和若干案件侦破不力有关,不是所有的时候幸运都站在他这一边的。

“总得有人顶,这不也是您期待的吗?”许平秋道。人前人后他从来不假辞色,这也是颇好面子的王少峰觉得很没面子的事。

“大是大非面前,我还没你想象的那么无耻,我巴不得下一刻就抓到凶手,而且毕竟我是一市的公安局长,我可以止步于这个任上,但我可不想在卸任的时候还留下污点……崔厅长说得好,放下态度,彼此尊重,你是行家,你说吧,下一步该怎么办?”王少峰果真放下态度了,一副诚心求教的表情。

这也许是真的,对,就是真的,哪怕就是再无耻的警察,也不会坐视这种人的逍遥法外。许平秋不答反问:“那王副厅长,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到过一线了?”

“这个……”王少峰愣了下,说不上来了,一年、五年?不太准,都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看。他反应过来了,反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如果把下面人当工具,那你在他们眼里也是这个规格;如果你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对你也像朋友;如果当兄弟,他们待你也如同手足……我没有秘诀。我的办法是,让所有参案的人都全力以赴。”许平秋道。

“我明白了,这种艰难的时候,我们确实不应该坐在这儿等消息,走,一起去,让我领略一下老同学的指挥风格。”王少峰起身,夹着笔记本,叫着老许。

第一次两人并肩下楼,谦让上车,同乘一车,驶进了茫茫的雪色中。

目的地:案发现场武林村!行车途中,专案组随即成立。

时间为2月6日,九时四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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